2021年12月14日,国家文物局公布重大考古成果,历经多年考古调查和论证,汉文帝霸陵终于被正式认定,位于陕西西安以东白鹿原上的江村东侧的“江村大墓”就是霸陵,纠正了霸陵位于凤凰嘴这一延续了700多年的谬误,也解决了西汉十一座帝陵的名位问题。
汉文帝像
汉文帝刘恒以节俭著称,霸陵薄葬也被历代帝王、文人推崇,薄葬成为我们对霸陵的共同认知,加之汉墓“十室九空”的现状,如今这个“抠门”皇帝的墓虽已被找到,不少人却认为霸陵已挖不出什么宝藏了。然而从古代盗墓史来看,汉文帝霸陵遭到过三次影响较大的盗发,也引发了人们对霸陵是否真的薄葬的质疑。如当今学者黄宛峰《汉文帝并非薄葬》、王子今《霸陵薄葬辨疑》等,就对霸陵薄葬持怀疑态度。
汉文帝薄葬 被历代奉为楷模
汉文帝的节俭是史书明文记载的,《史记·孝文本纪》记载:“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上常衣绨衣(一种粗糙厚实的丝织衣服),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汉文帝曾想修建一座露台,召来工匠一计算,听说要花费黄金百斤,相当于中等收入家庭十户的家产,他觉得太过于奢侈于是作罢。
汉文帝有一颗难得的悲悯之心,他住在父亲留下来的大豪宅中,心里却惦记着平民生活的艰辛,觉得心中羞愧难当。为了节省和便民,他树立了帝王薄葬的榜样,《史记》记载:“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
据《史记》记载,汉文帝在终制遗诏中明确反对厚葬,“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又以不得扰民、不为百姓增加负担为念,“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践。绖带无过三寸,毋布车及兵器,毋发民男女哭临宫殿”。汉文帝还下令,在自己死后,“归夫人以下至少使”,就是把后宫夫人以下到少使几个等级的宫女,都遣送出宫,体现了人道关怀。
汉文帝之所以提倡薄葬,反对厚葬,除了节俭和不扰民之外,防盗墓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史记·张释之传》载:(汉文帝)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蕠漆其间,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文帝称善。《史记索隐》解释道:“北山青石肌理密,堪为碑椁,至今犹然。故秦本纪作阿房或作郦山石椁是也”。故帝欲北山之石为椁,取其精牢。释之答言,但使薄葬,冢中无可贪,虽无石椁,有何忧焉。若使厚殉,冢中有物,虽并锢南山,犹为人所发掘也。
汉文帝后元七年六月初一(前157年7月6日)去世,葬礼按照“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的终制,快速而有序地进行,六月初七葬于霸陵,自崩至葬,不过一周的时间,确实遵循遗诏不扰民的要求。
汉文帝薄葬受到了历代帝王和文人的赞颂,《史记三家注》唐代司马贞“索隐述赞”:“霸陵如故,千年颂声。”南梁沈炯《归魂赋》以秦始皇陵的奢侈衬托霸陵的俭约:“咄嗟骊山之阜,惆怅灞陵之园。文恭俭而无隙,嬴发握其何言。”白居易《草茫茫(惩厚葬也)》同样以秦皇墓和霸陵对比,一奢一俭,一凶一吉,劝诫不要厚葬:“一朝盗掘坟陵破,龙椁神堂三月火。可怜宝玉归人间,暂借泉中买身祸。奢者狼藉俭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凭君回首向南望,汉文葬在霸陵原。”唐人鲍溶赞扬霸陵因薄葬避免了盗墓之祸:“霸陵一代无发毁,俭风本自张廷尉。”张廷尉即张释之。
魏文帝曹丕在终制中以汉文帝薄葬为例,认为薄葬可以避免被盗墓贼发掘:“汉文帝之不发,霸陵无求也;光武之掘,原陵封树也。霸陵之完,功在释之;原陵之掘,罪在明帝。”梁武帝萧衍在营造简皇后庄陵的诏书中提及“西京霸陵”,也叮嘱要“永示敦朴”“务存约俭”。五代后周太祖郭威为自己修建陵墓,也以汉文帝为楷模,务必做到俭素,并说:“朕攻收河府时,见李家十八帝陵园,广费钱物人力,并遭开发。汝不闻汉文帝俭素,葬在霸陵原,至今见在。“
江村大墓一号点发掘点远景
霸陵屡遭盗墓 是否薄葬存疑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曹丕这句话说得在理。
西汉末年,赤眉军席卷青、徐、兖、豫各州,并在公元25年攻入长安,*死更始皇帝刘玄。《汉书·王莽传》记载:“赤眉遂烧长安宫室市里,害更始。……宗庙园陵皆发掘,唯霸陵、杜陵完。”《后汉书·刘盆子传》记载赤眉军的暴行更为详细:“发掘诸陵,取其宝货,遂污辱吕后尸。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到了东汉末年,汉陵又屡遭发掘。《三国志》载,董卓就曾“焚烧洛阳宫室,悉发掘陵墓,取宝物”。汉高祖、光武帝两代开国皇帝,在乱世也免不了“坟陵崩颓,童儿牧竖践蹈其上”。曹丕说:“丧乱以来,汉氏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是焚如之刑,岂不重痛哉!祸由乎厚葬封树。”
翻检史书,考证史实,汉文帝霸陵并非如曹丕所说未遭发掘(“汉文帝之不发”“霸陵之完”),《汉书》所记“唯霸陵、杜陵完”,《后汉书》记光武帝语“霸陵独完”及唐代鲍溶的诗“霸陵一代无发毁”,也不是事实。在战乱时代,甚至有时在和平年代,不仅厚葬的帝陵会被发掘,即便是后世一致认为薄葬的霸陵,也免不了屡遭盗墓的命运。
清代黄汝成《日知录集释》引梁玉绳的说法,认为汉文帝霸陵被盗掘过三次:霸陵凡三被发:《张汤传》一也。《风俗通》所云:“霸陵薄葬,亦被发掘。”二也。《晋书》所云,三也。
有记载的霸陵第一次被盗发,是在汉文帝下葬后40年左右。《汉书·张汤传》记载:“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严)青翟朝,与(张)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孝文园瘗钱,即埋在汉文帝园陵中的送死钱。王先谦《汉书补注》“盖此瘗钱埋墓四隅,《传》称‘盗发’者即是四隅所瘗,不在冢藏中也。”他认为霸陵这次被盗发的钱币只是埋在园陵四角的送死钱,汉文帝墓冢并没有被发掘。盗墓案发后,丞相严青翟与张汤相约共同谢罪,但是在汉武帝面前,张汤认为丞相有四时巡察帝陵的责任,自己作为御史大夫并无过错。结果丞相一人担责,张汤被钦点彻查此案。
西汉末年赤眉军入长安时,霸陵和杜陵没被发掘。黄宛峰在《汉文帝并非薄葬》一文中认为,“唯霸陵、杜陵完”,并非因为薄葬,而是形势所迫,赤眉军没有时间再去长安东南的白鹿原盗墓。在长安西北咸阳原上一线排开的九座汉陵就没那么幸运了,这些陵墓刚好在赤眉军的行军路线上,所以都遭到了发掘。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晋书·愍帝纪》也记录了霸陵第三次被盗掘:建兴三年(公元315年)六月,“盗发汉霸、杜二陵及薄太后陵。”《晋书·索綝传》记载较为详细:时三秦人尹桓、解武等数千家,盗发汉霸、杜二陵,多获珍宝。帝问綝曰:“汉陵中物何乃多邪?”綝对曰:“汉天子即位一年而为陵,天下贡赋三分之,一供宗庙,一供宾客,一充山陵。汉武帝飨年久长,比崩而茂陵不复容物,其树皆已可拱。赤眉取陵中物不能减半,于今犹有朽帛委积,珠玉未尽。此二陵是俭者耳,亦百世之诫也。”尹桓、解武等人发动“数千家”,盗发霸陵和杜陵,可说规模不小,“多获珍宝”,可见收获也不少。
顾炎武《日知录》“厚葬”条说,“盖自春秋列国以来,厚葬之俗,虽以孝文之明达俭约,且犹不能尽除,而史策所书未必皆为实录也。”从霸陵多次被盗钱币、珍宝来看,《史记·孝文本纪》所载“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并不是事实。
梁玉绳《史记志疑》说得好,“文帝之葬特差少于诸陵,而非真薄也”。《晋书》索綝说,“此二陵是俭者耳”,也只是和汉武帝茂陵相比较而言。帝王葬礼中所谓薄葬,也只是与厚葬的帝陵比较而言,但帝王的排场还是不会小。汉文帝修建霸陵,“发近县见卒万六千人,发内史卒万五千人”,共动用31000人,比起秦始皇征用70万工人确实俭约,但汉文帝从即位后一两年就开始营造霸陵,工期前后长达20年,也不可谓薄葬。同样以节俭、薄葬著名的曹操,他的遗令中说“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然而曹魏高陵的考古发掘现实是,高陵虽然在多次被盗墓贼光顾后,仍然出土了200多件文物,包括很多鎏金、错金、金银丝线、金银铜饰件、玉器、水晶、玛瑙、珍珠、云母片、铁质兵器等,厚葬、薄葬只是相对而言。
霸陵薄葬不薄,有可能只是帝王言行不一,以薄葬掩天下人耳目,如汉文帝虽号称节俭,但赐邓通蜀严道铜山一点也不节俭。也有可能是汉景帝没有遵从汉文帝遗诏,继位者和大臣不遵从死者意愿的事毕竟不少,如曹丕所讲“宋公厚葬”是华元、乐莒没有尽臣本分,“弃君於恶”,光武帝本推崇汉文帝薄葬,然而他的陵墓“原陵之掘,罪在明帝”,汉明帝以爱之名厚葬父亲,却反而害得原陵被盗。
王子今教授《霸陵薄葬辨疑》一文认为,霸陵不薄,还有可能是霸陵经历多次葬,由薄变厚,如合葬窦太后,再入葬馆陶长公主及董偃。窦太后去世时,东宫金钱财物都留给了长公主刘嫖,长公主晚年宠信董偃也是极尽铺张浪费,一日零花钱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才会过问。
霸陵可能不薄,还能否挖出宝藏吗?目前来说不现实。据汉陵考古队副队长曹龙说:“目前进行发掘的是江村大墓的外藏坑,霸陵核心区不会进行发掘。”
目前霸陵已发掘的8座外藏坑中,共出土了陶俑、铜印、铜车马器及铁器、陶器等1500余件。
封面新闻记者 文康林
参考文献
黄宛峰《汉文帝并非薄葬》(1995)
王子今《霸陵薄葬辨疑》(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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