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磨刀的老人
黄昏,日已偏西,暮色低垂。
梅林里充满了清冷而潮湿的梅花芬芳,泥土里还留有去年残秋时的落花。
雾淡。
淡雾轻飘,迷漫于梅林间,溪水旁。
杨铮依旧坐在坟前,目光依旧是那么的虚无。
雾中人影已近,是个老人。
是一个向倭的老人。
白粗布短袍,系着一条黑腰带,粗麻编织而成的鞋于套在一双满布泥污的脚上。
头发松散,脸上刻满了岁月的辛酸,手上提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腰间却插着两把剑。
老人蹒跚地走至坟旁,缓缓地放下包袱,缓缓地解开,缓缓地拿起包袱里的一块磨刀石,轻放地上,又缓缓地解下腰间的两把剑。
“铿锵”声响起,剑锋在夕阳中闪着金黄色的光芒。
老人用拇指轻抚剑锋,似乎很不满意地摇摇头。
用水泼湿了磨刀石,老人蹲着,专心仔细地磨着剑。
老人出现,解剑,磨剑,杨铮仿佛都没看见,他的人还是没动,目光还是缥缈的。
老人也没看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磨剑,仿佛来到此地只是为了磨剑,旁人的事情一概不理。
雾在夕阳中?
夕阳在雾中?
落日娇红,雾轻柔。
轻雾打湿了杨铮的”丝,也拂上了他的眉睫,慢慢地凝结成水珠。
水珠映着夕阳,发出金黄色的光华,闪烁不定。
老人的额头也有汗水。
那是因用力而沁出的汗水。
汗珠一滴滴地顺着皱纹流下,落入泥上中。
磨剑老人仍在低头磨剑,他的全部精神都已集中在手上这把并不算很名贵的剑上。
第一把磨好,换第二把。
磨好的剑就放在旁边,剑锋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两把剑总算都已磨好了。
老人才松了口气,用衣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如果他是为了磨剑而来的,此刻剑已磨好,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可是看他的样子,仿佛没有想走的意思。
杨铮仿佛也没有想动的意思,姿势还是和老人没来以前一样,连目光都没有移动一下。
磨剑老人总算站起来,他一手握着一把磨好的剑,然后转身面对夕阳,背对坐着的杨铮。
余晖迎上了老人的脸,将他那因岁月留下的痕迹,更清晰地照了出来。
老人忽然笑了笑,左手忽然一挥,掌中的剑飞起,飞入夕阳中,飞入杨铮的手。
飞入杨铮的右手,就仿佛有人用双手送来的一样。
接剑,一抖,剑花起。
光芒闪动,人已站起来。
杨铮注视着手中的剑,剑锋迎着落日,光华闪动。
老人挥剑,顺着夕阳刺向杨铮。
动作突然,剑招凶狠。
杨铮举剑,一挡,人一掠。
剑风破空,宛如怨妇未诉。
人影交惜,仿佛顽猴戏树。
剑锋互交,火花如流星般闪起,也如流星般消失。
老人剑招辛辣,杨铮以剑化解。
一剑刺夕一剑解,剑剑要命,剑剑拨。
剑气满布,梅花凋落,一落就碎,碎了就随风飘扬,飘向远方,飘入溪水。
飘进虚无问。
落花已凋,已碎,已飘。
话音已落,落入泥土。
人影交错,剑锋互挫,光芒四射。
剑尖垂下,人不动。
瞬间,两人已交手六十四招。
八八六十四。
老人脸上的皱纹仿佛又加深了,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出句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杨恨的儿子果然不愧为杨恨的儿子。”
杨铮转身,面对着这个询搂衰老瘦弱的磨剑老人,忽然也说了句令人惊讶的话。
“谢谢。”
老人看着他。
“你现在的样子已经和我见到他时完全一模一样。”老人说:”连脾气都一样。”
“是吗?”
“是的。”
磨剑老人仿佛已沉入回忆中。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的年纪比你现在还小,还在学剑,学用剑,也学炼剑。”老人沉醉他说:“他的师父邵空子剑术虽不佳,炼剑的功夫却可称天下第一。”
他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你父亲志不在炼剑,所以邵大师的炼剑之术也就从此绝传了。”
“家父已去世很久,生前也常以此为憾。”杨铮说:”他时常对我说,他学的如果不是搏击之术,而是炼剑之法,这一生活得必定愉快极了。”
磨剑老人突然黯然。
“岁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谁也勉强不得。”老人看着手中的剑。”就好像剑一样。”
杨铮懂,但还是要解释。
“剑也有剑的命运,而且他和人一样,有吉有凶。”老人说:“那次我去访邵空子,为的就是要去替他相一相他那柄新炼成的利剑灵空。”
“灵空?”杨铮说。
“那是柄凶剑,佩者必招不祥,甚至会有家破人亡的*身之祸。”老人说:“所以邵空子立刻就将那柄剑毁了。再用残剑的余铁炼成一柄其薄如纸的刀。”
“温柔。”
“是的,那柄刀就叫温柔。”老人说:”那柄刀后来被应无物用一本残缺的古人剑谱换去了。”
杨铮的脸色忽然变了,他又想起了父亲的那一件又神秘叉奇妙又可怕的事。
“据说那本剑谱左面一半已被焚毁,所以剑谱上的每一个招式都只剩下半招,根本无法练成剑术,”老人说。
“我知道。”
“后来杨恨以一柄奇钩纵横天下,”老人说:”所使的招式就是由那本残缺的剑谱而来的。”
“就因为那本剑谱的招式已残缺,用剑虽然练不成,用一柄残缺而变形的剑去练,却正好可以练成一种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脱离常轨,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料得到的。”杨铮说:“所以它一招发出,也很少有人能抵挡。”
“残缺而变形的剑,就是离别钩。”老人说:“就是蓝一尘蓝大先生以一方神铁精英托邵空子去炼却没有炼成的那一柄剑。”
“是的。”
“天意。”老人说:“以残补残,以缺补缺,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才会有那柄残缺不全的剑。”
老人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他接着又说:“这并不是天意,也许是邵空子自己的意思。”
杨铮无言。
“园为他已经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所以才故意炼成那一柄残缺不全的剑,留给他唯一的弟子。”老人叹了口气。“他自己的剑术不成,能够让他的弟子成为纵横天下的剑客,也算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
杨铮惊然,连骨髓里都仿佛透出了一股寒意,过了很久才说:“那把温柔就在应无物唯一的弟子手里。”杨铮目光凝向远方。“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用温柔*人,从外面看不出伤口,血也流不出来。”老人说:“可是被刺*的人却一定会因为内部大量出血而立刻毙命,必死无救。”
“有影无踪,有形无质,其快如电,柔如发丝。”杨铮说:“家父曾经告诉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见到那把温柔。”
“柔能制刚。”
老人凝视着他。
“你大概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你将离别钩让狄青麟拿去。”
“是的。”杨铮说:“我不明白你要我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什么?”
“二十年前的那一战,败的本来应该是你。”老人说:“狄青麟会败,是败在太骄做,败在看轻你,看轻离别钩,他一直不相信温柔能制离别。”
“温柔能制离别,”
“是的。”老人说:“离别钩就像根钢一样,刚强暴戾。也只有像你父亲这样的人,才配使用离别钩这样的兵刃。”
老人吞了口口水,接着又说:“如少女情怀的温柔,本就不是应无物能用的,所以他将温柔传给了狄青麟。”老人说:“温柔给了多情的人,如虎添翼,如果狄青麟懂得控制温柔,那他必将天下无敌。”
杨铮默然。
“二十年前他败了,二十年后他一定会用温柔来对付离别。”
“离别一定对付不了温柔?”杨铮问。
“一定。”老人说:“如果离别钩还在你手中,这一战你必败,必死。”
“没有离别钩,我就能胜他?”
“不能。”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空手对付温柔。”
“这一战我已必败了。”
“不一定。”
杨铮不懂他的意思,所以睁大眼睛看着他。
老人仰面向天,天空泛红,夕阳如血。
他憔悴衰老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声音也带着种很奇怪的音调。
“既然有了温柔刀和离别钩,就一定会有第三把。”
“第三把?”杨铮问。
“是的。”老人说。
“叫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江湖传说邵空于因为没有把蓝大先生的那块神铁精英炼成剑,所以才不惜以身相殉。”老人说:“其实那是错的,邵空于是以身相殉,可是殉的是那第三把剑。”
“为什么?”
“当温柔和离别问世后,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要邵空子将铸温柔的残铁和铸离别的残铁熔合,然后再加上当年太行山最悲壮那一役的烈士热血,铸成那第三把。”
“那第三把是种什么样的兵刃?”
“剑。”老人凝视他。“是一把剑。”
“剑?”杨铮问:“叫什么?”
“怒剑。”
“剑名为怒,”
“是的。”
老人的眼光突然亮如剑锋,剑锋般地划向远方。
“第三把剑铸好时,剑身上的光纹乱如蚕丝,剑尖上的光纹四射如火。”老人说:”而且在这把剑刚出炉时,天地神鬼皆怒,苍穹雷声怒吼,春雨提早了半个月。”
“剑出炉,春雨就提早下了?”
“是的。”老人说:“所以怒剑又叫春怒。”
“春怒?”杨铮又问:“那这把剑现又在何处?”
“这把剑本来就是不祥之物,就像是天生畸形的人,生来就带有、戾气,所以剑一铸好,邵师父就不惜以生命陪那第三把剑葬身。”
“葬在哪里?”
“一个可怕的地方。”
第四章 第三把剑
“一个可怕的地方。”
在这世上什么事情、什么人、什么东西、什么地方才算可怕?
乱葬岗可怕?*人者可怕?鬼怪可怕?一只鸡死掉腐烂发臭,长满了蛆虫可怕?刽子手可怕?一幢荒废长满杂草古老的巨宅可怕?多情少女遇见薄情郎可怕?
什么叫可怕?
可怕的定义是什么?
夕阳将落,未落。夜凤却已开始来袭了。
磨剑老人用那双看遍人生百态的眼睛凝视着杨铮。
“你认为什么最可怕?”
杨铮低头沉思,过了很久,才抬头看着老人,一字一字他说:“朋友。”杨铮说:“朋友最可怕。”
“为什么?”
“因为只有朋友才会深入地了解你,只有朋友才会有机会亲近你,只有朋友你才不会防备他。”杨铮说:“可是往往出卖你的,就是你最亲近最要好最信任的朋友。”
杨铮也在凝视老人。
“也只有朋友出卖你,才会令你痛心。”
“世上最可怕的敌人,并不是你的仇敌,而是你的朋友。”
“是的。”杨铮说:”唯有朋友的一击,才是致命的。”
因为朋友出卖你,一定是你的致命伤,你的弱点,他的攻击一定是你毫不设防的地方,而且绝对是致命的地方。
磨剑老人忽然仰首叹息。
“朋友,朋友。‘朋’字是由两个月并成的,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两个月呢?”老人说:”古人老早就知道朋友的可怕,所以造字时,就用一件不可能的事来做‘朋’字。”
老人长叹,接着又说:“世上不可能有两个月,也就是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朋友。”
“可怕的定义,因人而异。”老人哺哺他说:”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个人很怕蛇,那么他一定会认为蛇窝是最可怕的地方,如果他从小就和蛇玩在一起,那么他进入了蛇窝,就好像口到了家里一样。”
老人又解释:”有的人认为喝酒是最可怕的事,却也有的人觉得喝酒是世上最愉快的事。”
“这么说,如果有一千个人,就有可能会有一千个不同的可怕的地方。”杨铮说:“那么这第三把剑就有可能藏在一千个不同的地方,也可能有一千把第三把剑藏在一千个可怕的地方?”
“是的。”老人点头。“一千个人可能有一千个不同的可怕的地方,也有可能只有一个共同认为可怕的地方。”
“那么这第三把剑也有可能只藏在一个可怕的地方,”
“好像是这样子的。”
磨剑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杨铮。
夜很快地就来临了。
月光在水面上荡漾,闪着不定的光芒。
杨铮正在看着溪,看着溪水中的闪光。过了很久,他的眼中忽然也亮起了光芒。
亮起一种和水中闪烁不定的反光一样的光芒。
他忽然回头,回头看着磨剑老人,忽然用一种仿佛很高兴的声音说话。
“如果一个人心中毫无畏惧,那么在他来说,也就没有可怕这两个字,也就没有可怕的地方,没有可怕的地方,也就没有第三把剑。”
老人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杨铮,用一种赞赏的眼神看着他。
“既然心中没有可怕购地方,也就没有第三把剑。”杨铮说:“可怕的地方本就因为人的心而定,可怕的地方既在人心中,那么第三把剑也就在人的心中。”
他看着老人,接着说:“邵师父将‘春怒’葬在一个可怕的地方。”杨铮一字一字他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人心更可怕的呢?”
磨剑老人眼中的笑意已很浓了。
“第三把剑就葬在人心中。”杨铮说。
这句话刚说完,漆黑的天空忽然闪起了一道雷光,紧跟着响出一声很大的雷声。
宁静的大地,为什么会突然现出这一道闪电呢?为什么会突然响起这一声雷声呢?
天地之变,是否因为人类揭开秘密而愤怒,
冥冥之中,苍天和人之间是不是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呢?
雷声摹响,闪电骤现。
对于这突然的变化,磨剑老人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他早已知道会有这种变化发生,又仿佛他无视于这天地间的神妙。
他依旧动也不动地看着杨铮,眉头却已充满了莫名的喜悦。
闪电再亮,划过苍穹,直落梅林中,瞬间就击燃了梅林问最高最壮的那棵梅树。
火势“必剥”作响,火花如繁星般迷漫整个梅林,在黑夜里看来,就宛如怨妇眼中的*之火。
闪电刚灭,雷声就响,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清晰,就仿佛怨妇在冬夜里独守空闺时所发出的*般令人惊栗。
杨铮也没有动,只是眸中的那股光芒却越发亮了,他的脸上没有喜悦激动的表情,只有一抹说不出的宁静与安详。
——就像是一个人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终点时,脸上所露出的那种胜利的宁静,胜利的安详。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磨剑老人悠然他说着。”无我无心本无剑,有我有心亦无剑。”
杨铮在听。
“有我无我两皆可,剑在剑无本寻常。”
老人叹息。
“菩提既然无树,心中就没有剑。”老人说:“没有剑,就没有可怕的地方。”
“是的。”杨铮忽然开口:“明镜本就非台,又何处落尘埃?”
老人在听。
“有我无心却有剑,无我有心也有剑,无我无心剑仍在。”
“在哪里?”老人间。
“在天地间,在万物里,在虚无缥缈处。”杨铮回答。
“为何不在你心中?”
“心已无畏惧,何须剑来定。”
“既然无畏惧,又何必在天地间?在万物里?在虚无缥缈处?”
“天地万物问哪有剑?虚无缥缈又在何处?”杨铮说:“剑本就不在天地间,不在万物里,不在虚无缥缈处。”
“剑在何处?”
“剑在我手中。”
“你手中有剑?”
“有。”
“为何看不见?”
“为何要看见?”
这种回答实在很玄,可是其中仿佛又确实有一种玄虚奥妙之极的道理存在。
磨剑老人懂,听得懂,所以他闭上了眼睛,长长叹息。
“天意。”
杨铮看着老人。
“大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经可以安心了。”
磨剑老人的眼睛又睁开,再次凝视杨铮。
“你去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对付什么人,都已绝对不会失败了”。”
老人的声音中仿佛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咒。
远在百里外一间石屋内的狄青磷,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
第五章 手中的剑,手中的命运
被闪电击中的梅花树已饲下,火已熄,如繁星般的火花已消失于夜色中。
天地问又恢复了宁静。
老人眼中的光芒也不见了,又浮出疲倦惟淬衰老的神态。
他缓缓地将磨刀石收起,缓缓地将包袱结上一个结。
——刚刚他已解开了天地间的一个绪,现在却又为自己结了一个结,一个永远不再解开的结。
杨铮在看,看着老人所有的动作,就宛如一,个剑术名家在看着另外一个剑术名家的招式一样。
结既已结上,人就必已要走。
老人已站起,背却是弯的,就仿佛下中的包袱有千万斤重,重得使他无法挺直。
——其实每个人干中又何尝不是都有一个包袱?
一个装有家庭、生活、亲情、爱情的包袱。
杨铮看着磨剑老人手中的包袱,忽然开口:“她好吗?”
夜色凄迷,梅花凋零,大地上落满了枯叶,小路上荒草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去吧,凡事总有”终结,她会在该等你的地方等你的。”
脚步声已远,已消失。
人终究要走,就正如长夜总会过去的。
夜已尽,光明还未来,却已不远了。
第六部 决斗第一章 石屋门外的等待
一座高山、一幢石屋、一株古松、一道清泉。
外面虽然下着雨,石屋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幢石屋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门,门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当然也洒不进来。
屋子里现在有两个人。
一个是身穿雪白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自清秀的脸上,总是带着冷冷淡淡,似笑非笑的表情,视功名富贵如尘上,却把名马美人视如生命的狄青麟。
他还是盘膝坐在白长羊毛毯上的那个蒲团上。
另一个人就站在石桌前,狄青麟对面,一张因岁月而留下很多痕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他的嘴唇却有着坚定之色。
坚定如山。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狄青麟。
狄青麟也在看他,用一种很奇特的眼色看着他。
“请坐。”
他没有坐,却忽然开口:“这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这地方你还满意吗?”狄青麟悠然说。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
“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的确很干燥。”狄青麟说:“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地接着又说:“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狄青麟忽然笑了。“这里只有酒,各式各样的酒部有。”
“血呢?”他问:“有没有人在这里流过血?”
“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狄青麟笑着说:“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他笑了笑,“但死在这里倒不惜。”
“哦?”
“这个地方很像是坟墓。”
“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
狄青麟目中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蒲团下,接着说:“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坐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离别钩杨铮’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这个站在狄青麟对面的人,当然就是杨铮。
“清醒?”杨铮皱了皱眉。
“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狄青麟看着杨铮。“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大多了,”杨铮淡淡他说:“岂非也痛苦得很。”
“我不会痛苦。”狄青麟说:“从来没有过。”
“那只因为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杨铮看着他。
狄青麟的眼角仿佛动了一下,叉仿佛从来没有·动过。
一道清泉旁,一株古松下,站着三个人。
冬雨虽然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却打不掉他们心中的恐惧。
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部落在石门上。
关着的石门,厚厚的石门。
门关着,似乎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部关在门外。
门里剩下的是什么?
门里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谁,
杨铮?狄青麟?
“昔年他们那一战,虽足以惊天地,位鬼神,却没有人能亲眼看到。”钟毁灭说:”今日他们这一战,还是没有人能看见。”
藏花嘴里在流着昔水,她只有在有了无可奈何的感觉时,才会这样。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昔年那一战,她虽然没有见到,却听一位智者说过。
就连杨铮自己也承认,狄青麟的武功的确比他高,而且有很多机会可以*他,甚至还可以令他无法还手。
狄青麟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太骄做,只固为他始终想看一看。——看他是不是能躲过杨铮那闻名已久的“离别钩”。
这一次狄青麟自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过错,况且杨铮的离别钩已不在了,而狄青麟的“温柔”却还在。
这一次他一定用“温柔”对付杨铮。
一定的。
杨铮看着狄青麟。
“有些人也许真的活得很痛苦。”杨铮说:“但还有些人却比他们更可怜,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生存之目的又是为何?”
“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你不想?”
“我不想。”狄青麟忽然又笑了。“因为我已知道今天你是非死不可的。”
他笑得很开心,连眉尾都有了笑意,接着又说:“因为你手上不但没有离别钩,就连身上也没有任何兵刃,而我呢?”狄青麟悠悠他说:“不但‘温柔’在,‘离别’也在我手上。”
淡蓝色的刀光一闪,狄青麟的右手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很薄很薄的短刀。
刀锋泛着淡蓝色的光芒,淡得就仿佛天空那一抹晴。
又一道光华闪起,狄青麟的左手又多出了一柄奇形的钩——离别钩。
杨铮在看,却不是在看”温柔”,也不是在看“离别”,他在看狄青麟眼中的那一丝残酷笑意。
雨不但越下越大,寒意也如刀锋般地划过他们的骨髓深处。
他们三个人还在等,也只能等。
面前的这一扇厚厚的石门,任谁也撞不开,除非从里面开。
开的人是谁呢?
狄青麟?还是杨铮?
或许这扇石门将永远无法打开了,
藏花的腰弯下,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整个人都已因“等待”而将要“崩溃”。
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里面有她的什么人?
是亲人?是朋友?还是情人,
她等待的也许只不过是死亡而已。
想到狄青麟的阴险和机智,想到狄青麟的“温柔”和他的武功,藏花实在不知道杨铮能有几分机会活着走出来。
“狄青麟如果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一定开心得很。”戴天忽然说。
“就让他开心吧。”藏花咬着牙。“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就是恶人。”
“你错了。”
突然听到了第四个人的声音。
石门虽沉重,但开门时却不会”出任何声音。
石门不知何时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地走出来的人,就是杨铮。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却还是活着。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藏花、戴天、钟毁灭淬然回首,三个人都盯着站在门旁的杨铮,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
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杨铮仿佛也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
“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都不会痛苦的。”杨铮说:“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藏花突然别过头,用衣襟悄俏地擦着眼晴,她实在忍不住地哭了。
这是高兴愉快的泪水。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地吐出口气,才又回过头来,看着杨铮。
“狄青麟呢?”
“想必也很痛苦。”杨铮淡淡他说:“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下一件事。”
“他做错了什么?”
“他这一次一样有很多机会能*我,甚至已可以令我根本无法出手,可是他部故意地惜过了。”
——像狄青腆这样的人,怎么会再犯第二次错呢,“为什么?”藏花问。
这句话上是戴天和钟毁灭想问的。
“因为他心里又想赌一赌。”杨铮笑了笑。
“赌?赌什么?”
“这一次他是不是想赌你是否空手能*他?”
“不。”杨铮说:“这一次他赌的是我手中的剑。”
“手中的剑?”藏花问:“你手中哪有剑?”
“有。”杨铮又笑了。”我手上有一柄‘第三把剑’。”
“第三把剑?”戴天问:”是不是那柄传说中的‘怒剑’?”
“是的。”杨铮点点头。
藏花看着杨铮的双手。
他的双手是空的。
“你手中根本就没有剑。“藏花说。
“本来就无剑。”
“无剑?”
藏花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亮如天北的那一颗星。
她笑了,她懂了。
“他是不是赌你手中有剑?”藏花问。
“对的。”
“结果当然是他输了。”
“不。”杨铮看着她。“他赢了。”
“他赢了?”藏花怔住。
“他赢了。”杨铮又说一次。
“你手中明明无剑,他又怎么会赢呢?”
“谁说我手中无剑?”杨铮又笑了,“剑本来一直在我手中。”
明明手中无剑,为什么说有剑呢?
这一次藏花很快地就笑了,因为她已懂了。
“对,你手上本来就有剑,所以他赢了。”藏花笑着说:“所以他败了。”
“他败了。”
他败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问的事。
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的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但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的深远?
手中的“那一剑”又是何等的惊心,何等的壮丽?
“那一剑”所带来的光辉是何等的辉煌?何等的灿烂?
藏花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剑的风情”,没有看到那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只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部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也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和迷惑。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剑的风情”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促。
“那一剑”所留下来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第二章 那一剑的浪漫
门已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肚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着想和世上的人隔绝,必先被世上的人摒弃。
戴天走进了这扇石门。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一柄很薄很薄的刀,一柄*人的刀。
“温柔”。
刀仍握在狄青麟的手中,刀锋斜斜对着门。
刀身上仍然闪着一抹淡蓝色的光芒。
刀就是刀。
不管是在活人手中,或是死人手中,都是刀。
死亡就是死亡。
英雄的死,也是死,穷人的死,当然也是死。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亡”的面前,人人都平等。
但是有些人却偏偏不明白,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个道理。
狄青麟的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不信什么?
不信杨铮手上真有一把剑?
不信那一剑真的能*得了他,
这一代泉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鄙视的人没有两样,也同样会惊慌,同样会恐惧。
致命伤在狄青麟的咽喉,是剑伤。
窄却深,就宛如“中原一点红”*人时所留下的伤痕一样。
戴天实在无法相信,甚至想不通那一剑是如何*人的?
天地间,真的有那“第三把剑”存在吗?
狄青麟的左手紧握、仿佛还想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戴天心里忽然觉得很累,忽然对这个“输的人”觉得很同情。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狄青麟,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狄青麟也是人。
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戴天虽然在人生旅程中还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呢?
雨仍下着,人还在古松下。
四个人,都在淋雨,虽然面前有一幢可以避雨的石屋,可是他们却宁愿站在外面淋雨。
并不是园为屋内有着一个死人、而是想借着雨水洗去伪们身上的尘埃。
——身上的尘埃是可以洗掉,但是心中的尘埃呢?
人为什么都只注意到外表?为什么都忽视了唯有内在的干净,才是真正的纯洁、干净?
“一个人胜利之后,总会觉得很疲倦;很寂寞的。”藏花忽然笑着说。
“为什么?”杨铮问。
“因为你已经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没有什么事好再让你去奋斗了。”藏花说。
“这么样说来,成功的滋味岂非也不好受?”
“虽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总比失败好得多。”钟毁灭说。
杨铮突然沉默,他的人虽然在这里,心却仿佛已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个有着梅林和小桥、溪水、小木屋的地方。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满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是在你正要向上奋斗的时候。
你只要经历过这种快乐,你就已没有自活了。
杨铮还在沉默,他的目光仿佛也到了那个不知名的远方。
——那里仿佛有着一个纤柔的人影。
戴天在看着扬铮,他的脸上突然有了一抹悲哀。
杨铮沉默了很久,才缓缓他说,”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
“你要走?”藏花问:“为什么要走?”
“因为他必须走。”
戴天忽然开口,替杨铮回答了这个问题。
“狄青麟虽然已经死了,青龙会却还是没有破。”戴天说:“至少在这一次事件中,青龙会派出来的主角还没有……还没有败。”
他本想说“死”,可是看了杨铮一眼,却忽然改成“败”字。
难道这个青龙会的主角,和杨铮之间有某种关系?“他”是谁,或是“她”是谁?
戴夭仿佛知道这个人是谁,所以他眼中的悲哀又深了,也增多了一丝无可奈何。
“人终究是要走的,事情终究要解决。”杨铮苦笑。“现实也终究要面对的。”
“是的。”戴天看着杨铮。“只有懦者才会逃避现实。”
杨铮仰首望着雨中的天空。
天空是一片灰茫茫,大地也是一片灰茫茫,人也在灰茫茫之中。
过了很久,杨铮才缓缓地吐了口长气,才将目光从苍穹一片灰茫茫中移开,移向戴天。
戴夭也在看着杨铮,二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
目光交会,宛如言语。
过了很久很久,戴天才叹了口气,他的眼度慢慢垂下,在将闭未合之前,仿陈有一道亮光闪起,仿佛是泪光,“我会的。”
听了戴天这句话,杨铮就松了口气,眼中也露出了安慰之色。
然后他的人就走入一片灰茫茫中,走入雨中,走入那不可知的未来。
走之前,他什么话也没对藏花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就这样走了。
藏花想叫,却被戴天拦住。
“他一定要走。”戴天说:“不走这一辈子他都会活在痛苦里。”
藏花望着远去的人影,忽然也叹了口气。
“就算走,他又何尝不是走在痛苦里?”
在这一刻,藏花仿佛也知道了杨铮这一去,是要去见谁。
唯有这个人,才会让他走得这么痛苦,也唯有这个人才会让他非去不可。
这个人是谁?
是他,是她?
如果是他,他是谁?
如果是她,她又是谁?
雨已将停,人已远去。
大地又将恢复光明。
杨铮要去见的“她”,是否会在那里等着,
他这一去是生,是死?
没有人知道。
但这已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来过、活过、爱过。
无论对任何人来说,如果他这一生中已——
来过、活过、爱过。
那么他就已该满足了。
稿于一九八五、四、十一深夜酒后——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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