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四十五岁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有职无权不论，关键是这个官衔之下还有四个字“本州安置”，意思是限制离境，形同软禁，但是在黄州四年，苏轼却写出了多篇名垂千古的诗文：《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记承天夜游》等等。此篇正是“闲”居黄州的苏轼，在前途渺茫，晋升无路的境况中，有感于生命在空间上的局限，与在事间上的短促，想要拓展生命的宽度与深度而不可得，于是采取庄子人生哲学中的相对观察者角度，以求自我安适。也只有在思想方面得到了安顿后，也才能在大自然的世界里得到真正的安适。
本文中苏子与客同游，此客为何不直书其名呢？只因“乌台诗案”后有大批友人被牵连，苏轼预计犹存，不仅如此本文写完后，他“未尝轻易示人，见者盖一、二人也”《书赤壁赋后》，一年后给朋友傅尧俞写信附赠了此文，信中还说“必深藏不出。”
壬戌之秋，（壬戌，宋神宗赵顼元丰五年(1082)。）七月既望。（既望：指农历的每月十六日，也是月亮最圆的时候。既：已。望：农历十五日。）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举起酒杯,向客人敬酒。属：通“注”，倾注。引申为倒酒劝酒之意。）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窈窕)之章：指《明月》诗首章，原文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窈纠,即窈窕。此处是为呼应明月二字故意改之。）少焉，（不久。）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徘徊：形容月亮徐徐运行于。斗牛：二十八星宿名，南斗和牵牛。但是与七月的星象不符。此处应是指满天星斗。）白露横江，（白露：指月光之下所呈现的乳白色水汽。）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放任小舟任意漂流。纵：放任，任凭。一苇：比喻小船。《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所如：所往。如：动词，往。）凌万顷之茫然。（凌：渡、越。茫然：旷远的样子。）浩浩乎如冯虚御风，（登上天空，御风而行。冯：通“凭”，凭借。虚：天空。《庄子·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遗世：离开人世间。羽化：变化飞升，道家谓人飞升成仙叫羽化。此处羽化当以身生羽翼理解。此二句是说，飘飘然像是脱离人世，了无牵挂，成为神仙，飞入仙境。）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扣舷:敲击船两侧的船板。扣：敲击。）歌曰：“桂棹兮兰桨，（棹兮兰桨：桂木、木兰做的船桨。桂木、木兰均是带有芳香的树木。此处是形容船的精美。）击空明兮溯流光。（敲碎了水中的月影，又往上追击水面流动的月光。空明：此处以水中月影之空明状指代月影。指在月光照耀下，明澈如空的江水。韩愈《祭郴州李使君文》：“航北湖之空明，觑鳞介之惊透。”溯：逆流上行。流光：指被船桨敲碎了以后得月影。此句意为船桨击打着清澈的江水，在月光浮动的水面上逆流而行。）渺渺兮于怀，（渺渺,，辽远的样子。）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指倾慕、向往的人。）客有吹洞箫者,（客：或指绵竹道士杨世昌，字子京。苏轼《次孔毅父韵》有句：“杨先生自言识音律，洞箫人手清且哀。”）倚歌而和之。（倚：随着。和：应和。）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袅袅：柔细悠长的样子。幽壑：即深涧。嫠妇：寡妇。舞、泣：均为使动用法。此二句言，箫声非常动听，使深涧中潜藏的蛟龙听了都会起舞，孤舟上的寡妇听了会凄然下泪。）
苏子愀然,（愀然：忧愁的样于。）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为何萧声如此悲凉，大概是音乐之悲来源于心境的悲伤。因而有下文之答。正襟：端正衣襟。危坐：端坐，坐直身子以识敬意。危，直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曹操《短歌行》中的两句，传为曹操攻吴，屯兵赤壁，夜间乘月观望江景时所作。此诗约分为四章最后一章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前四句写天下纷乱，人民无所归，后四句写作者意欲效法周公“一日三吐哺”，要安邦定国，）西望夏口,（夏口：城名,在湖北省武汉市西的黄鹄山上。）东望武昌，（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山川相缪，（山水缭绕。缪：通“缭”，缭绕。）郁乎苍苍，（郁郁葱葱，草木茂盛的样子。）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此：这地方。周郎：即周瑜。因他任建威中郎将时年二十四岁，故吴中皆呼为周郎。见《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年)，以火攻战术击退曹操八十万大军，是谓“赤壁之战”，孟德困于周郎，即指此事。）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荆州：指曹操破刘表时的荆州，州治在湖北襄阳。下：攻下。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县。建安十三年，荆州刺史刘表卒，刘表的儿子刘琮投降曹操。而后曹操又攻破江陵,沿江东下，进驻赤壁。而原本投靠刘表的刘备顿时失去依靠，只好“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曹军则一日一夜，连追三百余里，锐不可当。）舳舻千里，旌旗蔽空,（战船首尾相连，绵延千里，形容战船极多。舳舻：长方形的大船。《汉书·武帝纪》：“舳舻千里，薄枞阳而出。”王先谦补注引钱大昕云：“汉律名船长方形为舳舻；舳，一曰船尾；舻，一曰船头。“）酾酒临江，（酾：即滤酒，此处指饮酒。）横槊赋诗,（放下长矛赋诗，写曹操英武气概。槊：丈八长矛。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曹氏父子，鞍马同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江渚：水中小洲。侣、友：均为意动用法。此二句言,何况我与你在沙洲上捕鱼砍柴，以鱼虾为伴侣，以麋鹿为朋友。意即被贬官放逐，生活在江湖之间。）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匏樽:用匏做的酒器。匏：葫芦的一种，晒干后可以做容器。）寄蜉蝣与天地，（蜉蝣：一种生命极为短暂的小昆虫，栖息在水面上，成虫会在数小时内较为产卵而死。此处人类短促的生命。）渺沧海之一粟。（渺：小。沧海：大海。）哀吾生之须臾,（须臾：顷刻，片刻。）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挟：持，带。）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骤得：频频地得到。《楚辞·九歌·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王逸注:骤,数也。）托遗响于悲风。”（遗响：余音，指洞箫声。悲风，秋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所有看似过往的东西就像水一样，实际上本体从未变动。逝：流逝。斯：指水。往:消失。《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所有看似有盈亏变化的现象，就本质而言终究没有增减。盈虚:指月的圆缺。卒：终。消长:消亡和增长。）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曾：乃。一瞬：一眨眼，转眼。此二句言，如从变化的一面看，那么天地间的事物时刻在变动，连一眨眼的时间都不停止。）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物:外物。）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造物者：创造万物的主宰。古时认为万物是天地所创造，故为造物者，即现在所说的“自然”。无尽藏：佛教用语。即无穷无尽的宝藏。）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适，享用。一作“食”，“风为耳之所食，色为目之所食。”）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更酌：再斟酒。）肴核既尽，（肴核：此处指菜肴果品）杯盘狼藉。（狼藉：散乱不整。藉，踩踏。）相与枕藉乎舟中，（相与枕藉：醉后互相枕着睡觉。藉:铺垫。）不知东方之既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