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残本四卷

浮生六记残本四卷

首页角色扮演浮生仙记更新时间:2024-05-09

卷四浪游记快

白话文译文:

我在各地做幕僚三十年来,天下所没有去过的地方,仅有四川、贵州与云南等少数几处。可惜每次均是车马仓促,处处跟随着别人。山水予人的欢乐,犹如过眼云烟,只能粗疏地领略一下,没有机会深入地寻幽访胜。

凡事我喜欢独出己见,不屑于随人称道是非,即便是论诗品画,也时时存着“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心。所以游览名胜,贵在契心合意,有的是名胜却不觉得佳妙,有的不是名胜自己又觉得妙不可言。姑且将我平生所经历的记录下来。

我十五岁时,我父亲稼夫公在山阴赵明府的幕中供职。有位赵省斋先生,名传,是杭州素有名望的学者,赵明府请他教自己的孩子,我父亲让我也拜师于他。

读书的闲暇,外出游玩,得以到了吼山。吼山距离山阴县城十余里,没有旱路通行。临山有一个石洞,上面有块片状石头,横着裂开几乎坠落的样子,我们从它下面划船而入。里面豁然开阔,四面皆为峭壁,俗名“水园”。临水建了五间石头阁楼,对面石壁上有“观鱼阁”三个字,水深不可测,相传有大鱼潜伏其中。我投下些许鱼饵试探,只见到不满一尺的鱼游来吞食。石阁楼后面有路通到旱园,里面拳石散乱矗立,有横阔如手掌的,有柱石顶端平整上加大石头的,开凿的痕迹还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游览完毕,我们在水阁宴饮。让随从燃放鞭炮,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之声。这是我少年畅游的开始啊。可惜兰亭、禹陵未能身至一游,至今引为憾事。

我到山阴的第二年,先生以双亲年老,不能远游,设学堂于家。我于是跟随先生到了杭州,因而得以畅游西湖之盛。

西湖诸景,若论布局结构之妙,首推龙井,小有天园次之。山石之美而可取者,灵隐寺前的天竺国飞来峰,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泉水之可取者,则是玉泉,因为它水流清澈,游鱼甚多,有活泼的情趣。大约最不经一观者,便是葛岭的玛瑙寺了。

其余如湖心亭、六一泉等景物,各有妙处,不能详述。然而都难以脱掉艳丽的脂粉之气,反而不如小静室的幽然僻静,清雅近于自然。

苏小小墓在西泠桥旁边。当地人说,最初仅是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年,圣上南巡至此,曾问询此墓。到甲辰年春日,圣上再次南巡,此时苏小小墓已经用石头砌好了。墓呈八角形,立有一块碑石,上刻大字“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怀远吊古的诗人墨客们便不用再四处寻访了。我想自古以来,那些忠烈坚贞之人被埋没不传的,当然不可胜数,即便是名声流传不久又趋于无闻之人,也不在少数。苏小小只是一名妓女,自南齐至今,名字事迹众人皆知,这大概是天地灵气钟爱,为此地湖光山色做些点缀的吧?

桥北不远有座崇文书院,我曾经与同学赵辑之至此投考。当时正逢炎夏,我们起床很早,出了钱塘门,经过昭庆寺,步上断桥,坐在石栏杆上;看旭日将要升起,朝霞映透柳树,无不尽显妍丽之态;湖中白莲散发着清香之气,清风缓缓吹来,令人心身清爽。

我们步行来到书院,考题还没有发布呢。午后时分,交卷之后,我和赵辑之于紫云洞纳凉。洞内可以容纳数十人,日光透过石孔,有人摆设了矮几短凳,在此卖酒。我和赵辑之在这里解衣小饮,品尝鹿脯,感觉甚是美妙。又食用了一些新鲜的菱角与白藕,直至喝得有些微醉才出了紫云洞。

赵辑之说:“山上有个朝阳台,颇是高旷,何不前去游览一番?”我也是意趣兴发,奋勇登上山顶,只见西湖如一面镜子,杭州城如一粒弹丸,钱塘江如一条锦带,极目而望可达数百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色。

在朝阳台坐了许久,太阳将落,我们搀扶着下山之时,南屏山佛寺的晚钟也敲响了。韬光、云栖两处景点,因为路远未去,其余如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不过如此。紫云洞我以为必定可观,待寻访抵达,发现洞口仅能容下一根手指,细水涓涓流过而已。相传里面别有洞天,遗憾不能撬门而入。

清明节,先生春祭扫墓,带我同去游玩。

墓在东岳,这里盛产毛竹,守墓人挖了一些未钻出地面的毛笋,形状仿如梨子但比梨子尖,用它做成汤羹待客。我很喜欢吃,连吃了两碗。先生说:“嗳!这毛笋味道虽美却克心血,最好多食用肉类以化解其害。”我向来不喜爱肉食,这时饭量也因为食笋过多而减少。返回途中,顿觉心思烦躁,唇舌几乎裂开。

经过石屋洞,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水乐洞峭壁上遍布藤萝,进入洞内,仿佛进入一间斗室;泉水流势甚急,声音琅琅,水池仅有三尺宽,深有五寸多,不溢出也不枯竭。我俯身喝了几口泉水,内心的烦躁顿时消失了。

石屋洞外有两座小亭子,坐在其中可以听到泉水声。寺僧请我们观看万年缸;万年缸在香积厨内,形状极大,用竹子导引泉水到缸内,任随它满溢流出。时间久了,缸内结了一层一尺多厚的苔衣,冬天不会结冰,所以也不曾损坏。

辛丑年秋八月,我父亲身患疟疾,回到家中。身寒索火,体热索冰,我劝他他也不听,竟然转成了伤寒,病势日趋严重了。我服侍父亲,端汤喂药,日夜不合眼,几乎有一个月。

此时我媳妇芸娘也患了大病,虚弱地卧身在床。我的心境之差,真是难以形容。我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嘱咐我说:“我的病恐怕治不好了。你依仗着几本书,终究不是养家糊口的方法,我把你托付给了我的盟弟蒋思斋。到时,你继承我的事业就可以了。”第二天,蒋思斋来我家,我就在父亲病榻之前听命拜其为师。

不久,经过名医徐观莲先生的诊治,父亲的病逐渐得以痊愈。芸娘也得到徐观莲先生的助力,也可以下床了。而我则自此开始学习游幕为生了。这不是什么愉悦之事,为什么记录下来呢?因为这是我抛书浪游的始因,故而记录下来。

蒋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天,我就跟随他在奉贤官舍习幕。有个和我一起习幕的同学,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他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年长我一岁,我称他为兄。鸿干则毅然称我为弟。我们两人倾心交往,他是我今生的第一位知己,可惜他二十二岁就去世了。我从此孤单一身,朋友甚少。今年我已经四十六岁了啊,茫茫沧海,此生还能否再遇到像鸿干一样的知己呢?

回忆和鸿*交往,两人都是心怀高远,时常有隐居山林的想法。重阳节时,我与鸿干都在苏州。有位叫王小侠的前辈与我父亲稼夫公请了女伶演戏,在我家聚客宴饮。我不喜欢那种喧扰,提前一天约了鸿干去寒山登高游览,顺道寻访将来结庐隐居之地。芸娘为我们准备了一盒酒菜。

第二天,天色将亮,鸿干已经登门叫我了。于是带了酒具从胥门而出,在一家面馆各自吃饱。渡过胥江,步行来到横塘枣市桥,雇了一艘小船。我们到达寒山时,还不到午时。船夫颇是本分善良,就让他为我们买米煮饭。我们两人上岸登山,先到了中峰寺。中峰寺在支硎山古刹南边,沿着山路上行;寺院隐藏在深林之中,山门口静寂无人。地僻僧闲,山僧见我们衣冠不整,不怎么愿意接待。我们的目的不在此,便也没有深入。

下山回到船上,米饭已经煮熟。吃过饭,船夫拎着酒具跟随着我们,叮嘱他的儿子看守小船。我们从寒山行走到高义园的白云精舍。轩室临近峭壁,下面开凿有一方水池,周围是假山与丛树;俯视可见一泓秋水,悬崖之上的薜荔枝蔓,与墙壁上积生的山莓青苔。我们坐在轩室下面,只听见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门外有一个亭子,吩咐船夫坐在亭内等候。我们两人从石缝中穿过,即是“一线天”所在;顺着台阶盘旋而上,直到山顶,乃是“上白云”。山顶有一座尼庵,已经坍毁废弃,残存有一座危楼,仅能登上远望。我们休息了片刻,便搀扶着下了山。

船夫说:“你们登高忘记携带酒具了啊。”蛙 莫言

鸿干说:“我们游玩,是想寻觅一起隐居的地方,并非专门为登高一事。”

船夫说:“距离此地南行二三里,有个上沙村,人家众多,有块空地;我有个范姓表亲就住在这个村子,为什么不前去看看呢?”

我惊喜地说:“那是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的地方啊。听说有个园子极为幽雅,还没有去过。”于是,船夫便引领着我们而去。

村子在两山之间的夹道中,园子依山而建,没有采用山石,老树多是极为盘曲苍郁的态势,亭榭窗栏都极为朴素,竹篱茅舍,不愧为高士隐居的处所。园中有一个皂荚亭,树木粗大需两人合抱。我所见过的园亭之中,此亭第一。

园子的左边有一座山,俗称“鸡笼山”,山峰直立,上面有一块大石头,就像杭州的瑞石古洞,但没有它的玲珑精巧。旁边有一块像是床榻的青石,鸿干卧身其上说:“此处可以仰观山峰群岭,俯视园亭之美,既开阔又清幽,可以开怀畅饮了啊。”于是拉了渔夫一起饮酒,我们时而欢歌时而长啸,心怀畅快之至。

当地人知道我们是为了寻地而来,误以为是看风水,纷纷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说:“但求合心合意,不管它们的风水。”谁能想到这话居然成了谶语!

直至酒瓶喝干,大家采摘了野花,插满两鬓。乘船回家时,太阳即将落山。一更时分回到家中,客人还没有散。

芸娘私下告诉我说:“女伶中有个叫兰官的,长相端庄可取。”

我假借母亲的命令,把她叫到卧室,握着她的手腕仔细打量她,果然面颊丰·满,肤色白皙。我对芸娘说:“美确实是很美,终究觉得名字与人不符。”

芸娘说:“丰·满的人是福相。”

我说:“马嵬坡祸乱,杨玉环的福气在哪里呢?”

芸娘找了个借口支走兰官,对我说:“今天你又喝得大醉了吗?”

我便详细说了游览所见,芸娘为之神往良久。

癸卯年春天,我随从赵思斋先生赴维扬幕府之聘,才见到了金山、焦山。金山适宜远观,焦山适宜近视。可惜我在两山之间往来,却没有登临远眺。渡江北上,王渔洋所写“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诗,已经生动地现在眼前。

平山堂距离扬州城三四里,走过去有八九里路远。虽然沿途风景全是人工所成,但那奇思妙想,天然的点缀,即便是阆苑瑶池、琼楼玉宇,恐怕也不过如此。最绝妙的是,十余家的园亭合而为一,融洽照应着直达山上,气势浑然贯通一体。其中最难处置的地方,是出了城池进入景区,有一里多紧靠着城墙。

大凡城池建置于旷远的重山之间,才能够具有画意;园林如果处在这样的位置,便显得蠢笨之极。但平山堂,观看其中亭子楼台,墙壁山石,竹林茂树,都在半隐半露之间,使得游人并不觉得突兀。这般规划,如果不是胸中有丘壑之人是很难着手办到的。

城池的尽头,首先是虹园。转路向北,有一道石梁名为“虹桥”。不知是园子因为桥而得名的呢,还是桥因为园子而得名的呢?乘船过桥,即是“长堤春柳”;此处景物没有设计在城脚而是放在这里,更显出布局的巧妙。自此再转路向西,堆土为山丘,上建一庙宇,乃是“小金山”;整体格局上,有这么一阻挡,便觉得气势紧凑,不是俗笔。听说此处本是沙土,屡次搭建都不能成功;后来用了若干木排,与土壤层叠相加,花费了数万两银子才得以建成。如果不是富商之家,谁能做到这些呢?

过了小金山即是胜概楼,人们于此每年观看龙舟竞渡。河面较为宽阔,南北两岸跨越着一座莲花桥。桥门通往八方,桥面上建有五个亭子,扬州人称呼为“四盘一暖锅”,这是穷思竭力的做法,不太可取。

桥的南面有一座莲心寺,寺中耸立着喇嘛教的白塔,金色的塔刹,垂挂着的璎珞,塔身高矗云霄;佛殿的屋角与红墙,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时时传来钟磬的鸣声。这是天下园亭中所没有的盛景。

过了莲花桥,可以见到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丽,假山由太湖石堆叠而成,四周乃是白玉栏杆,此处名为“五云多处”,犹如谋篇作文中的核心结构。过了此处,名为“蜀冈朝旭”,土岗平坦无奇,而且多属于附会。将近山脚时,河面逐渐收窄,岸边堆土种植了修竹嘉树,随着河道转了四五个弯;在似乎山穷水尽之处,却忽然豁然开朗,平山的万松林已经出现在眼前了。

“平山堂”三个字,乃是欧阳修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的泉源在假山石洞中,不过是一口井罢了,味道与天泉水一样。而在荷亭中的六孔铁井栏,乃是虚设,井水根本不能饮用。九峰园单独位于南门的幽静处,别有天趣;我觉得它是众多园林中的最佳。康山草堂没有去,不知怎么样。

这些景物,我都只是说个大概,其工程之巧妙,用心之精湛细丽,不能一一尽述。大概而言,宜把它看作一位艳妆的美人,不能当作浣纱溪上的西施。我恰逢圣上南巡盛况,各处新建的工程告竣,地方官府恭敬地推进着接驾的布置,因而得以畅览盛典,这也算是人生中难得的际遇吧。

甲辰年春天,我跟随父亲到吴江何明府的幕府中,与山阴章蘋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顾蔼泉诸位同事,奉命办理南斗圩行宫事宜,得以第二次见到圣上容颜。

一日,天色将晚,我忽生了回家的心思。当时有一种办理差事的小快船,双橹双桨,我乘上船在太湖上飞棹疾驰。就像吴地俗语所称的“出水辔头”,转瞬之间已到吴门桥。即便是骑鹤腾空飞行,也没有此行神清气爽。到家之时,晚餐尚未熟。

我家乡素来尚慕繁华,到了这种时日,争奇斗胜更胜过往日。张灯结彩以至目眩神迷,笙歌不休令人倍感耳扰。古人所说的“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杆”“锦步障”,也都难以超过此刻。我被朋友东拉西扯,帮助他们插花结彩,闲暇之时则呼朋引类,豪饮狂歌,尽兴游览。

少年豪兴,不疲不倦。假如虽然生在盛世却居住于穷乡僻壤,哪能够有这般游历观赏呢?

这一年,何明府因事被免职,我父亲转就海宁王明府的幕府之聘。

嘉兴有位刘蕙阶,吃斋信佛,来拜访我父亲。他家就在烟雨楼旁边,一间阁楼临河,名为“水月居”,是他念诵佛经之处,洁净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中间,四周岸上都是碧绿杨树,可惜竹子很少。还有一处平台,可以远眺,渔船如星辰散列,水面薄笼轻雾,似乎更适宜于月夜观赏。寺僧所做素斋,味道甚好。

到了海宁幕府,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有一子名为烛衡,性情澄净,寡言少语,待人彬彬儒雅,与我成为莫逆之交。这是我平生第二位知心之交。可惜萍水相逢,相聚之日不多。

我们游览了陈氏安澜园。园子占地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其中有座水池面积很大,桥有六曲,形状甚美。山石上满布藤萝,将凿痕尽皆掩盖。更有古树千株,皆有参天之势;待鸟啼花落,仿如人在深山。这是人工的制作接近自然之美的典范。我所游历的平原之上的假山园亭,安澜园乃为第一。

我们还曾在园中的桂花楼宴饮待客,众多菜肴的气味尽被花香覆盖,惟有酱姜的味道不变。姜桂的品性,愈老愈辣,以此比喻忠臣的节操,诚然不虚。

出了海宁南门,即是大海。一日两次涨潮,潮水仿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有迎着海潮的船舶,海潮来时,反转船桨对着海潮,在船头摆放成一个木招,形状如长柄大刀。木招一按,海潮分开水路,船随即进入。稍停片刻才浮出,此时掉转船头,随着海潮流去,顷刻之间即是百里。

海塘之上有座塔院,中秋之夜我曾随父亲在此观赏海潮。顺着海塘往东约三十里,有座山名为尖山,一峰凸起,如同扑入海中。山顶有座楼阁,匾额上题有“海阔天空”四字。登塔远眺,一望无际,只见怒涛接天而已。

我二十五岁时,应徽州绩溪克明府的聘任,由武林乘江山船,过富春山,登览子陵钓台。钓台在山腰,一峰突起,距离水面十余丈。难道汉时的水位,竟然与此峰齐平吗?有天月夜,停船在界口,旁边是巡检署,苏轼《后赤壁赋》中有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在眼前。黄山仅见到山麓,可惜没有登临一览胜景。

绩溪城位于群山之中,虽然是弹丸小邑,但民情淳朴。靠近城池有座石镜山,从山弯而入,曲折前行一里多,只见悬崖湍流,湿翠欲滴。待行至山腰,可见一方石亭,四周都是峭壁;石亭左侧石壁如刀斧削过一样平整,屏风一般青光润泽,可以照得出人的影子。民间传说可以照出前世。黄巢经过此处时,照出一个猿猴的形象,被他放火焚烧毁坏,所以不能再照出前世。

距离城池十里,有处景物名为“火云洞天”。那里的岩石石纹交错,巉岩凹凸险峻,犹如黄鹤山樵的绘画笔法,但是整体显得杂乱缺少章法。洞内的石头皆为深红之色,旁边有一座寺庵,甚是幽静,盐商程虚谷曾邀我游览并在这里设宴。宴席中有一种肉馒头,小沙弥凝神注目于此,于是给了他四个。临走时又给他两圆番银酬谢,山僧不认识番银,推却不受。告诉他一枚番银可以换铜钱七百多文,山僧说附近没有变现之处,依然不受。众人便凑了铜钱六百文给他,才欣然接受了。第二天,我邀请同行的人携带酒具再去,老僧嘱咐说:“先前小徒不知吃了什么食物因而腹泻,这次请不要再给吧。”由此可知,吃惯了藜藿等野菜的肚腹,难以受纳肉味。实在是令人感叹啊。

我对同行的人说:“做和尚,必须居住于此等偏僻之地,终身不见不闻异物,或许才可以修真养静。若是居住于像我家乡的虎丘山,日暮所见皆是妖童艳妓,耳边缭绕皆是弦索笙歌,鼻子所嗅闻皆是美酒佳肴,怎么能够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离城池三十里,有一个地方名为仁里,正举办花果盛会。该会十二年举办一次,每次与会者都以所种植盆花参赛。我在绩溪时,正遇上此会,欣然欲往,苦恼于没有轿子车马,便教人截断竹子为杠杆,捆缚在椅子上当作轿子,雇了人肩扛而去。同游者只有同事许策廷,见到的人无不惊讶而笑。

到了仁里,有一座庙宇,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祇。庙前空旷处搭着高高的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崔巍华丽;趋近观看,不过是纸扎彩绘,涂抹了油漆。这时锣声忽然传来,四个人抬着一对蜡烛,巨大如一根断了的梁柱;八个人抬了一头猪,肥壮如公牛,原来是大家公养了十二年,才宰*了献给神祇。

许策廷笑着说:“猪固然长寿,神也是牙齿锋利。我若是神,哪能享受得了?”

我说:“由此也可见此地人们的愚昧与虔诚啊。”

进入庙中,殿廊轩院中摆设的花果盆栽,并不剪枝捆缚枝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多数为黄山松。接着开场演起戏剧,人流如潮涌而来,我与许策廷便避身离去了。

不到两年,我与同事相处不合,就拂袖而去,离开绩溪回到了苏州。

我自绩溪游幕之后,目睹热闹场中种种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此易儒经商。我有一位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万九的酒原本是在海路贩卖,不到一年,遇上台湾林爽文叛乱,海路中断,货物积压,本钱亏损。不得已,仍重操旧业,于江北做幕僚四年,没有什么畅快的游历可记。

及至居住于萧爽楼,与芸娘正做烟火神仙,有一位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回来,见我闲居在家,感慨地说:“足下等待露水做饭,仰仗写作生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为什么不与我同去岭南闯荡呢?应当不仅仅收获蝇头微利。”芸也劝导我说:“趁现在父母身体康健,你正值壮年,与其每天盘算着柴米寻欢,不如一劳永逸。”

于是,我和诸位朋友商议,筹集了本钱。芸也自行采办了一些织绣,以及岭南没有的苏酒、醉蟹等物品。然后禀告了父母,于农历十月小阳春,与徐秀峰一起由东坝出芜湖口,前往岭南。

初次游览长江,心情畅快非常。每天晚上停船之后,必定在船头小饮一番。

有一次,见捕鱼的人所用渔网不到三尺,网眼却有四寸大小,用铁箍定了四个角,似乎这样是为了易于沉入水底。

我笑着说:“圣人教谕,虽说‘罟不用数’。然而像这样孔大网小,怎么能够有所收获?”

秀峰说:“这是专门为网捉鳊鱼而设计的。”法医秦明系列

只见这种网具用长绳系着,在水面忽起忽落,似乎是在试探是否有鱼。不一会儿,急忙拉出水面,已经有鳊鱼紧紧卡在了网孔上。这时我感慨地说:“由此可知,我刚才不过是一己之见,根本不能测知其中的奥妙啊。”

一天行船中,我们看到江心中有一峰突兀高耸,四周无所依傍。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小孤山霜林之中,殿宇楼阁参差错落;可惜我们自身乘风行船路过,没能登山一览。

到了滕王阁,感觉就像我们苏州府学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码头。王子安序言中所说都不足为信。当即于阁下换乘了名为“三板子”的高尾昂首船,由赣关直抵南安,才停船登陆。适逢我三十岁生日,秀峰准备了寿面为我祝福。

第二天,经过大庾岭时,见山顶有一个亭子,匾上题字“举头日近”,说其山势之高。山头一分为二,两边皆是峭壁,中间的道路仿如石头小巷。路口竖立了两通石碑,一个上面刻着“急流勇退”,一个上面刻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还有一座梅将军祠,未能考证出是哪个朝代的人。传说中的岭上梅花,并没有一株。难道命名者是以梅将军之名才取名梅岭的吗?我所携带的送礼用的盆梅,到达梅岭时即将腊月,已经是花朵萎落叶片枯黄了。

过了大庾岭,出了山口,山川风物便立刻觉得与吴地迥异。岭西有一座山,山上石洞颇为精巧,已经忘记了名字,轿夫说:“石洞中有仙人床榻。”很遗憾,我们匆忙路过,未能驻足于此游览。

到南雄后,雇了老龙船,继续行程。在佛山镇,看到许多人家墙顶多放置着盆花,叶子像冬青,花朵又像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乃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日,我们才抵达广东省城,寓居于靖海门内,租赁了王姓人家的三间临街楼屋。秀峰的货物都销售给了官商,我也跟随他开单拜客。接着便有配礼的人来取货,络绎不绝,不到十天我带的货物就已经销售完了。

除夕之时,蚊声依然如雷鸣。春节贺岁之时,有穿棉袍的,有穿纱套的;不仅仅气候与吴地迥异,即便是当地居民,同样的五官,神情气质也与吴地不同。

正月十六日,有三位官署中的同乡拉我去游河观妓。当地人称为“打水围”,妓女名为“老举”。于是,我们一起出了靖海门,下到一种像是均匀剖开的蛋类而上面加了个篷子的小艇上,先到了沙面。

妓船名为花艇,皆是船首相对排列,中间留有航道,以便小艇往来。每帮妓女大约一二十条船,用横木绑在一起,防备海风。两船之间,钉着木桩,套着藤圈,随潮涨落。鸨母名为梳头婆,头发用银丝为发架,高约四寸多,中间虚空而盘发在外面,在鬓角用长耳挖插着一朵花;身上披着元青色短袄,穿着元青色长裤,裤管拖在脚背上,腰上束着汗巾,有红有绿,赤脚穿着拖鞋,大小如戏院子里旦角的脚。

登上她的小艇,便躬身笑脸相迎,撩开帘子请客人进入舱内。舱内两旁摆着椅子小凳,中间一条大炕,一扇门通往船艄。鸨母呼喊了一声“有客”,便听到脚步声杂沓而来,妓女们有绾发髻的,有盘辫子的,脸上的粉涂得如粉墙,唇上的胭脂红艳如石榴花,或穿着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穿短袜趿着绣花蝴蝶履的,有赤脚套着银脚镯的,或蹲在炕上,或倚在门上,双目闪闪,一言不发。

我回头问秀峰:“这是什么意思呢?”秀峰说:“你挑选合意后,招手示意,她们才会亲近于你。”我试探着选了一个人,果然一脸笑容来到身前,从袖中取出一枚槟榔以表敬意。我把槟榔放口内大嚼,苦涩得不可忍耐,急忙吐掉。用纸擦嘴,吐出的东西如血一样鲜红,全艇之人见状大笑起来。

又来到军工厂,妓女的妆束也是一样,只是长幼皆擅长琵琶而已。和她们说话,答话皆为“瞇”。“瞇”,是什么意思呢?我对朋友说:“俗语说‘少不入广’,是因为此地妓女令人销魂。假如是这样衣妆村俗,言语粗蛮,谁会动心呢?”

一位朋友说:“潮帮妓女妆束如仙女,可以前去一游。”我们到了潮帮妓船,妓船排列的情状一如沙面。有位著名的鸨母素娘,妆束如唱花鼓的妇人。她手下的妓女衣服皆为长领,脖颈上套着项锁,额前的头发齐着眉毛,后面的头发垂到肩上,中间绾着一个丫鬟一样的发鬏;裹脚的穿着裙子,天足的穿着短袜,也是蝴蝶履,裤脚长拖,语言可以听懂了。然而我终究还是不喜欢她们的异样着装,兴趣为之索然。

秀峰说:“靖海门对面渡口有扬帮妓女,皆为吴地妆束,你如若去,必定有合你心意的。”一位朋友说:“所谓扬帮,不过只有一个鸨母,人称邵寡妇,带着一个名叫大姑的儿媳妇,确实是来自扬州。其余皆是湖广、江西妓女。”

因此我们到了扬帮妓船。妓船两两相对排列,仅有十余艘小艇。其中的妓女皆是云鬟雾鬓,薄施脂粉,阔袖长裙,言语清晰。人称邵寡妇的鸨母,接待甚是殷勤。

于是有一位朋友另行召唤了酒船,大的名为“恒艛”,小的名为“沙姑艇”,作东道主邀请我们。他请我选择妓女,我选了一个年幼的,身材容貌像是我的妻子芸娘,且小脚尖细,名叫喜儿。秀峰叫了一个妓女,名叫翠姑。其他人皆有旧日相好。我们每人携带妓女,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夜晚一更时分,我担心自己不能把持,坚心打算回到城内寓所,而此时城门已经关闭很久了。原来海疆边的城市,城门日落即闭,我并不知道这些。

酒席结束之时,有卧身吃鸦片的,有怀抱妓女调笑的,妓船上的仆人给每人送来了枕头被子,准备连床铺设。我私下询问喜儿:“你这艘小艇可以住宿吗?”答说:“有寮楼可以居住,只是不知今夜是否有客人。”所谓寮,就是船顶的阁楼。

我说:“姑且去看看。”召唤了一艘小艇,行驶到邵寡妇的船边。只见整个扬帮妓船灯火像长廊一样相对而列。船楼恰好没有客人,鸨母笑着迎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来,所以留了船楼等待呢。”我笑着说:“您老人家真是荷叶下的仙人啊。”随即有仆人持烛火在前引领,由船舱后面的梯子登楼。船楼宛如斗室大小,旁边有一个长榻,条几桌案俱备。

揭开帘子再往里去,即到了顶部的头舱,床也摆设在旁边;中间是一个方形窗户,嵌装着玻璃,没有生火但满室光亮,因为对面船上的灯火照耀所致。里面的衾帐镜奁,甚是华美。

喜儿说:“从平台上可以望空赏月。”便在梯门之上,折叠着打开一扇窗户,由此蛇行而出,就是船艄的顶部。三面皆设置有短的栏杆,但见夜空之上明月一轮,水阔天空,颇为壮观。纵横交错如乱叶漂浮在水面的,是罗列的酒船;闪烁如漫天繁星的,是酒船的璀璨灯火。再加上往来如梭织的小艇,笙歌弦索的乐音,夹杂在涨潮的涛声之中,令人情绪起伏。

我说:“所谓‘少不入广’,就在此刻啊!”可惜我的妻子芸娘不能同游至此。回头看喜儿,月下与芸娘隐约相像,因而挽起她的胳膊下了平台,进入寮楼,熄灭蜡烛相伴入睡。天色将亮时,秀峰等人早已嬉笑着到了,我披上衣服迎接,大家都责备我昨晚逃走。我说:“没有其他原因,只是担心你们掀被揭帐罢了。”然后大家一起回了城内的寓所。

过了几天,我和秀峰同游海珠寺。

寺院在水中岛屿上,围墙如城池,四周距离水面五尺多。墙体上有洞穴,架设了大炮防备海寇。潮涨潮落,视线随水浮沉,感觉不到炮口是升起还是下降,这正是物理的不可测度之处。十三洋行在幽兰门的西边,房屋结构与洋画的房屋相同。对岸名为花地,花木品种甚多,乃是广州卖花的地方。我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认识十之六七,询问一些花的名字,有的是《群芳谱》所没有载录的。也许是地方发音的不同所致吧?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种植的榕树,大的有十多抱,浓荫如车盖,秋冬也不凋谢。殿堂的柱槛窗栏,皆用铁梨木制成。又有菩提树,叶子呈肺形,浸水后去掉皮,肉筋纤细仿如蝉翼纱,可以裱成小册页抄写经书。

返回途中,去妓船看望喜儿。恰好翠姑、喜儿都没有客人。我们饮茶完毕准备离开,二人挽留再三。我所中意的地方是在船楼,然而鸨母的儿媳妇大姑已有客人在上面。因而对邵寡妇说:“如若可以携带她俩同往寓所,则不妨再长谈一会儿。”邵寡妇说:“可以。”秀峰先回去,嘱咐随从安排酒肴。我则随后携带翠姑、喜儿回寓所。

谈笑正浓,适巧郡署里的王懋老不期而来,就留下来一起饮酒。酒刚沾嘴唇,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似乎还有上楼的情势,原来房东的一个侄子素来无赖,知道我招妓回寓所,故而带人来试图敲诈。

秀峰埋怨说:“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所致,我真是不该随他一样!”

我说:“事已至此,最好快想退兵之计,不是斗嘴的时机啊。”

王懋老说:“我先下楼劝说一番。”

我当即唤来仆人,迅速雇了两顶轿子,先让两位妓女脱身,再图谋出城的办法。听到楼下王懋老劝说没有效用,也并没有上楼。此时两顶轿子已经备好,我的仆人手脚颇是敏捷,令他在前开路,秀峰挽着翠姑跟上,我挽着喜儿在最后,众人一哄而上。秀峰、翠姑得到仆人助力,已经出门,喜儿被横来的手抓住,我急忙抬起腿,踢中了那人的胳膊,手一松,喜儿脱身而去。我也乘势脱身而出。

我的仆人仍然守护在门口,以防无赖们追抢。我急忙问他:“见到喜儿了吗?”仆人说:“翠姑已经乘轿离去,喜儿只见到出来,不曾见到她乘轿子啊。”我急忙点燃火炬,只见轿中空空仍在路旁。

我急忙追到靖海门。见秀峰站在翠姑轿子旁边,又问询他可见喜儿影踪,回答说:“或许是应该往东跑,她反而奔走到了西边吧!”我又急忙反身,过了我寓所十多户人家,听到黑暗处有人轻喊我的名字,火炬照耀一看,正是喜儿。于是把她放到轿中,差轿夫肩扛而行。秀峰也追赶而至,说:“幽兰门有个水洞可以出城!已经托人贿赂开锁。翠姑已经走了,喜儿尽快过去!”我说:“你快回寓所退兵,翠姑、喜儿交给我!”

待我们赶到水洞边,果然已经开了锁。翠姑已等在那儿。我于是左边夹着喜儿,右边挽着翠姑,折腰鹤步,踉踉跄跄地出了水洞。天上正下着微雨,路滑难行如在油路之上。到了河岸,沙面那边笙歌正盛。小艇中有认识翠姑的,招呼我们登上小船。这时我才细看喜儿,她头发散乱如飞蓬,发钗耳环均已不见。我说:“被无赖们抢去了吗?”喜儿笑着说:“听说这些物品均为足赤之金,是阿母的财物。妾刚才下楼时已经除去,藏在口袋中。如若被抢去,连累你赔偿呀。”我闻说此言,内心很是赞叹她,让她重新整理发钗耳环,叮嘱不要告诉阿母,借口我的寓所人多杂乱,所以才返回沙面船中。翠姑据此告诉阿母,并说:“我们酒菜已经吃饱,准备些粥食就可以了。”

这时,船楼上的客人已经离开。邵寡妇命令翠姑也陪我登上船楼。只见两人的绣鞋,均已被泥污湿透。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着粥,聊以充饥。然后剪烛长谈,才了解到翠姑家在湖南,喜儿籍谱乃是河南,本姓欧阳,父亲已死母亲改嫁,她被恶叔卖至妓·院。翠姑向我诉说迎新送旧的悲苦:心内不喜欢必须强颜欢笑,酒量不支必须勉强饮之,身体不适必须强行作陪,喉咙不爽必须强行歌吟。更有性情乖张的人,稍不合意,便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若阿母不察内情,反而责备招待不周。还有恶客喜欢彻夜蹂躏,身体不胜其扰。喜儿年轻,又是才到,阿母尚且怜惜。翠姑言语间,泪水不觉滴落。喜儿也默然涕泣起来。

我把喜儿拥入怀中,抚摸安慰。嘱咐翠姑睡在外面的床上,因为她是秀峰的相好啊。

从此以后,有时十天,有时五天,喜儿必定派人来请。喜儿有时自己乘小艇,亲自到河岸迎接。我每次前去必和秀峰同行,不邀请其他客人,不另叫妓船。一夜之间,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称这种行为为跳槽;有时甚至一次召唤两个妓女。我则只喜欢喜儿一人。

偶然单独前去,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船楼,不让她唱歌,不勉强她多饮酒类,温存体贴,一艇的妓女都很舒心惬意。周围的妓女都很羡慕喜儿,有空闲没有客人的妓女,知道我在船楼,必定来此问询。整个扬帮妓船,没有一个不认识我;每上她们的小艇,呼唤我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也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是即便挥霍万两金银也不能够做到的吧。

我在岭南四个月,共花费一百多两银子,得以遍尝荔枝鲜果,也算是平生快意之事。后来鸨母想索取五百两银子,强迫我纳喜儿为妾室,我顾虑她的*扰,于是生了归乡之心。秀峰迷恋此地风情,因此劝他购买了一房妾室,然后我们仍从原路返回吴地。

第二年,秀峰又去广东,我父亲不允许我和他同行,我便接受了青浦杨明府的聘请。秀峰回来后,告诉我说喜儿因为我没有前去,几乎寻了短见。噫!我这也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啊。

我从粤东归来后,在青浦做幕僚两年,没有什么快游可讲。不久,芸娘与憨园相遇,引起诸多议论,芸也因此激愤致病。我与程墨安在家门一侧开了一个书画铺,聊以贴补汤药所需。

中秋节后两天,吴云客和毛忆香、王星灿邀请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我恰好手中不得闲暇,就让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如能出城,明天中午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等你。”我答应了。

第二天,我留程墨安看守铺面,我独自步行出了阊门。到达山前,过水踏桥,沿着田埂向西,看见一座面朝南向的寺庵,门前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我敲门询问,回应我说:“客人从何而来?”我告诉了他。他笑着回复我:“这里是‘得云庵’啊,你没有看到匾额吗?来鹤庵已经走过了啊!”我说:“从水踏桥到这里,没有见到有庵。”那人回头指着说:“你看不到土墙中那片茂密的竹林吗?就是那里。”

我于是返回原路,来到土墙下。小门紧闭,从门缝中窥看,短篱曲径,绿竹茂盛,静寂没有人声。叩门也没有回应。有一个人经过这里,说:“墙洞内有块石头,乃是敲门的器具。”我试探着连敲了几下,果然有一个小沙弥出来应答。我便循着小路进去,过了小石桥,向西一转弯,才见到山门。上面悬挂着一方黑漆匾额,金粉书写着“来鹤”二字,后面写有长跋,没有时间细看。

进了山门,经过韦驮菩萨大殿。殿内上下光洁,一尘不染,知道这就是小静室。忽然看到左侧走廊又有一个小沙弥捧着茶壶出来,我大声呼喊着问询他,便听到室内王星灿笑着说:“怎么样?我说三白绝对不会失信吧。”随即吴云客出来迎接,说:“大家原本等你来吃早饭,为什么来得如此之晚呢?”

一位寺僧跟在他的后面,向我稽首示意,问询得知乃是竹逸和尚。进到小静室,仅三间小屋,匾额上写着“桂轩”二字,庭院中的两株桂花树正在盛开。王星灿、毛忆香站起身嚷道:“来迟了罚三杯!”宴席上荤素菜肴精致干净,酒则黄酒白酒均有。我问他们:“你们游览了几处景物呢?”吴云客说:“昨天来时天色已晚,今天早晨仅仅去了得云、河亭而已。”大家聚在一起,畅饮了很久。

饭后,大家仍从得云、河亭出发,共计游览了八九个地方,到华山而止。每个地方各有佳妙之处,不能尽述。华山顶上有一座莲花峰,由于天时已晚,大家相约以后再游。桂花的绚丽繁盛,到此地乃为最佳;我们来到桂花树下,各饮了一瓯清茶,便乘着轿子下了山,径直回到了来鹤庵。

桂轩的东边,另有一座临洁小阁,里面已经杯盘罗列。竹逸和尚虽寡言静坐,但也好客善饮。最初大家以折桂花为酒令,然后每人行一个酒令,直到二更时分才罢。

我说:“今夜月色甚佳,就这样酣睡而眠,未免辜负了这皎洁月光。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高旷的空地,我们观赏一番月色,才算不虚度这良夜啊!”

竹逸和尚说:“放鹤亭可以登临。”

吴云客说:“星灿恰好抱琴而来。还没有听他弹奏过绝妙之音,此刻到那里一弹,如何?”于是大家一起同往。

只见木樨花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灿乘兴弹奏《梅花三弄》,令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忆香也情致兴发,取出袖中铁笛,呜呜吹奏起来。

云客说:“今夜在石湖看月的人,哪能有我们这样快乐呢?”

我们苏州八月十八日在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的盛会。每年此时,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义是看月,实际上不过是携妓饮酒而已。

不久,月落霜寒,大家尽兴而归,于西山小静室夜宿。

第二天早晨,吴云客对众人说:“此地有个无隐庵,极为幽雅僻静,你们有谁到过没有?”

大家回复:“不要说没有去过,即便连听都不曾听过。”

竹逸和尚说:“无隐庵四面皆山,位置甚为偏僻,僧人多不能长久居住。有一年我曾去过一次,庵殿已经坍废。自从尺木彭居士重修之后,还没有去过。现在依稀记得路途,大家如欲前往游览,愿为诸位做向导。”

忆香说:“饿着肚子去吗?”

竹逸和尚笑着说:“已经备好了素面。再让一位居士携带酒具跟随即可。”

大家吃过素面,步行而往。经过高义园,吴云客想去白云精舍。到了精舍就座后,一位僧人缓步出来,向云客拱手问询:“两个月不见教诲,城中有什么新闻?抚军还在军营否?”忆香忽然起身说了一声:“秃!”然后拂袖而去。我与星灿强忍笑意随后而出。云客、竹逸和尚与那僧人寒暄了几句,也告辞而出。

高义园即是范文正公之墓,白云精舍就在旁边。有一间轩室面朝石壁,上面悬挂着藤萝,下面凿有一个水潭,一丈多宽,只见一泓清碧,金鱼游泳其中。此处名为钵盂潭。他们用竹炉煮茶,位置极为幽僻。轩室后面可以看到万丛绿意中的范园概貌。可惜僧人俗气,我们不能忍受久坐。

这时,从上沙村过鸡笼山,即是我与鸿干登高之处。风物依如往昔,鸿干却已不在,顿生不胜今夕之感。正惆怅之时,忽然被泉流阻拦了去路,不能继续前行。有三五个村童在乱草中挖掘菌菇,他们探头探脑地看着我们笑着,似乎在惊讶为什么这么多人到了这里。问他们去无隐庵的路,答说:“前面水势很大,不能行走。你们返回几步,南面有条小路,翻过山岭就到了。”

听从了村童的话,我们翻过山岭,朝南行走了一里多路,渐渐觉得竹树丛杂,周围群山环绕,路上满是绿荫,已经没有人的踪迹。

竹逸和尚犹豫着四下张望,说:“似乎就在此处,但路难以辨识,怎么办呢?”

我蹲身细看,在千竿竹林中隐约看到有乱石墙舍,直接拨开竹丛,横穿过去寻找,这才发现一扇门,上面题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

大家高兴地说:“若不是你在,今天此处就成武陵源了啊。”

山门紧闭,敲了良久,没有人应答。忽然旁边呀然一声,打开一扇小门,一个穿着百衲衣的少年走了出来,面有黄色,脚上的鞋子也很破旧,问道:“客人们有什么事呢?”

竹逸和尚作了个揖说:“仰慕此地幽静,特来瞻仰。”

少年说:“这么穷的山寺,僧人都走了,没有人接待,请另寻他处游览吧。”说完,就准备关门进去。

云客急忙阻止他,许诺说开门放我们进去游览,必定给他酬谢。少年笑着说:“连茶叶也没有,担心怠慢客人罢了,岂是希望酬谢?”

山门一开,便看到了佛像,金光与绿荫交相辉映。

院子里的石基上积满青苔,殿后的台阶如墙一样陡峭,周围环绕着石头栏杆。顺着台子向西,有块馒头形状的石头,高两丈左右,下面环植幼竹。再往西向北转,由一处倾斜的长廊登台阶而上,可见三间客堂,紧对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下面凿了一个小月池,清泉流动,水草浮动。客堂的东面即是正殿,殿左边往西是僧房与厨灶;殿后濒临峭壁,杂树浓荫,抬头看不见天。

星灿甚是疲惫,靠在池边休息。我也跟着靠在池边,正要打开酒具小酌,忽然听到忆香的声音自树梢传来,喊道:“三白速来!此处有绝妙佳境。”抬头望去,看不到人,因而与星灿顺着声音寻找。由东厢房的一个小门出去,向北走,石阶如梯子。在竹坞中不经意间看到有座楼,顺着梯子攀登,楼上八扇窗子大开,匾额上题字为“飞云阁”。四周群山环抱如城池,只有西南缺少一角,远远看见水接天际,船帆隐约,正是浩淼太湖!倚靠着窗户俯视,风吹竹梢,翻滚如麦浪。忆香说:“感觉怎样?”我说:“这里确实是难得的妙境啊。”忽然又听到云客在楼的西边呼喊:“忆香速来!这里更有奇异妙境!”

因而又下楼,折向西边而行,登上十几个台阶,忽然豁然开朗,平坦如石台。估计这块地方,已经在殿后的峭壁上面,残砖缺础尚存,大概是过去的殿基。站在这里,环视群山,比飞云阁更为畅快。忆香面向太湖一声长啸,群山齐应。于是大家席地而坐,开酒畅饮,忽然感到腹中饥饿。那位少年想煮锅巴替代茶,随即让他易茶为粥,请他和我们一起吃。

问他此处怎么如此冷清,答说:“四周没有邻居,夜晚多有暴徒,收获粮食时强盗就来,即便是种植蔬菜瓜果,也多半被樵夫采摘。这里是崇宁寺的下院,崇宁寺的长厨每月中旬送来一石饭干、一坛咸菜罢了。我是彭姓的后裔,暂时看管这里,马上就要回去了,不久这里就没有人迹了。”云客送他一枚番银酬谢。

回到来鹤庵,大家雇船回家。回来后,我画了一幅《无隐图》,赠送给了竹逸和尚,以纪念此次快游。

这年冬天,我为朋友作保借贷受到连累,致使家庭失和,便寄居于锡山华氏家中。

第二年春天,我准备去扬州谋职但窘迫于盘缠;有位老友韩春泉在上洋幕府任职,我就去拜访他。当时我破衣烂履,不便进入官署,便投札约定在郡庙园亭中见面。待老友韩春雨出来见到我,体悟我的愁苦之心,慷慨地送给我十两银子。郡庙的园子是洋商捐款修建的,极其阔大,可惜各处景点布置,杂乱无章,后面所叠建的假山也没有起伏照应。

归来途中,忽然想起虞山的盛景,恰好有便船,就乘船而去。时当仲春,桃李争妍,旅途中仅有我一人,苦恼没有伴侣,便带了三百铜钱,信步来到虞山书院。于墙外仰望,只见丛树繁花,娇红翠绿,临水近山,极富幽趣。可惜找不到门进入,问好了路再去,途中遇到搭设了棚子卖茶的小店,乘兴就座。店内所煮碧螺春茶,味道极佳。询问店主虞山什么地方景物最好,一个游客说:“从此处出西关,靠近剑门,乃是虞山最佳风景。你如果想去,我愿为向导。”我欣然听从了他的建议。

出了西门,顺着山脚,时高时低行走了大概几里路,渐渐看到了屹立的山峰,山石呈横向纹路。到了山前,山体中分,两侧石壁凹凸不平,高几十丈。靠近仰看,石壁呈现出即将坠落下来的样子。那人说:“相传上面有神仙居住的地方,很多与仙人相关的风景。可惜没有找到路登览。”我情致兴发,挽袖卷衣,像猿一样攀登而上,直达山顶。

所谓的神仙居所,深度只有一丈多,洞顶有个石缝,可以望见天空。低头往下看,双腿发软,几乎要掉落下去。于是把腹部对着石壁,紧握藤蔓而下。那人感叹地说:“壮哉!你的游兴之豪迈,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我口渴了想喝水,就邀请了那人到了野店,饮酒三杯。直到太阳将落,也没有能够遍游虞山,便拾取了十几块赭石,放到怀中带回。然后背着行李,搭夜航船回苏州,我则仍然返回锡山。这是我愁苦生涯中的一次愉快游历。

嘉庆甲子年(1804)春天,我痛遭父亲去世的变故。悲痛之中,我准备弃家远遁,朋友夏揖山挽留我住在他的家中。到了秋季八月,他邀请我一起去东海永泰沙,收取利息。永泰沙隶属崇明岛,出了刘河口,航海需要一百多里。这是一处涨潮积沙形成的新岛屿,还没有街道市集。但见茫茫芦荻,人烟稀少,仅有和夏揖山同一行业的丁氏的仓库数十间;四周挖掘了沟河,堆土成堤,上面栽植着柳树。

丁氏字实初,家在崇明岛,是永泰沙的第一大户。任会计的姓王,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我初次相见,即如故交。宰*了猪做饭,抱着酒瓮饮用。行酒令则是拇战,不懂诗文;唱歌就是号啸,不讲究什么音律。酒兴浓时,指挥工人打拳与相扑为娱乐。蓄养了公牛一百多头,都露宿在堤岸之上。养鹅为号,防备海贼。他每日在芦丛沙渚之间驱逐鹰犬,猎获多为飞禽。我也跟随在后奔驰追逐,疲倦了就卧倒休息。

他领着我到田园中庄稼成熟的地方,每一块田地都围筑了高堤,防备潮汛。堤坝上有水洞相通,用水闸管理,旱情时就在涨潮之时打开水闸灌溉,潦情出现时就在落潮之时开闸排泄。租户都散居各处,如群星排列,一声呼喊就全部聚集而来。他们称呼业主为“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但如果用不义的事情触怒他们,则粗野甚于狼虎,幸而有一句话公平持正,又立即心悦诚服。

目睹园田之上风雨晦明,恍如身在太古。躺在床上往外看,即是大海波涛,枕头边际的潮声,又如战场金鼓齐鸣。一天夜里,忽然看到数十里外有红灯闪耀,巨大如竹筐浮于海面,又看到红光映红了天空,情势如同失火。实初说:“此处出现了神灯神火,不久又要涨出新的沙田来啦!”夏揖山性情素来豪放,到了这里更超以往。我更是肆无忌惮,牛背上狂歌,沙田地头醉酒而舞,任随性情所至,真是生平中无拘无束的一次畅快游历啊。

夏揖山的事情办理完妥后,我们到了十月才回到苏州。

我家乡苏州虎丘的胜景,我首取后山千顷云一处,其次是剑池而已。其他的一半借助于人工,而且被脂粉沾污,早已失去了山林的本来面目。即便是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是取名雅致罢了。而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是涂脂抹粉的女子,只是外形妖冶而已。

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说是倪云林的手笔,而且山石玲珑,古木众多,然而从大的格局来看,竟然如同胡乱堆砌的煤渣;积聚一些苔藓,凿穿一些洞穴,全无山林的自然气势。以我有限的观察所见,不能体悟到它们的美妙所在。

灵岩山是吴王馆娃宫故址,上面有西施祠、响屧廊、采香径等几处名胜,然而气势散漫,空旷没有约束,不及天平山、支硎山别有幽趣。

邓尉山又名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对着锦峰,丹崖翠阁,望去如同绘画。居住此处的人以种植梅花为生,花开之时,方圆数十里一望如皑皑白雪,故名“香雪海”。

山的左边有四株古柏树,名字为“清”“奇”“古”“怪”。名为“清”的这株,躯干挺直,茂盛如翠盖;名为“奇”的这株,倒卧在地上,有三个弯,形同“之”字;名为“古”的这株,树顶已无枝叶,形状宽阔扁平,已经朽枯成手掌模样;名为“怪”的这株,形体像是陀螺,枝干也是如此。相传它们都是汉代以前所种植的。

乙丑年孟春,夏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和他的弟弟介石,率领子侄四人,去幞山家祠春祭,同时扫墓,邀请我同去。路上我们顺道先到了灵岩山,再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入香雪海观赏梅花。幞山祠宇就隐藏于香雪海中;当时梅花开得正盛,呼吸之间连言语都是香的。我曾经给介石画了《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这年九月,我随从石琢堂殿撰去四川重庆赴任。

于长江逆流而上,船到了皖城。皖山脚下有元朝的忠臣余阙的墓,墓的旁边有三间厅堂,名为“大观亭”,面对南湖,背靠潜山。亭子处在山腰,极目远眺甚是畅快。旁边有一条长廊,北面的窗户大开,时逢霜叶初红,烂漫如桃李。同游的人是蒋寿朋、蔡子琴。

南城外有一座王氏园。其地东西长,南北短,大概是因为北面紧挨城墙,南面濒临湖泊的缘故。园林一旦受限于地形,颇难经营布置。但我观察它的结构,乃是采用了重台叠馆的方法。所谓重台,是在屋顶上设有月台作为庭院,然后叠石栽花,使人不察觉脚下还有房屋。在上面叠石的地方下面就填实,上面是庭院的地方下面就留为虚空,所以上面的花木仍然可以得到地气生长。

所谓叠馆,楼上作为轩室,轩室之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曲,重叠成四层,楼上还有小水池,水并不泄漏,我竟然不能猜度出它哪儿为虚,哪儿是实。它的立脚全部用砖石建成,承重之处则仿造西洋的立柱法。幸好庭院面对南湖,视线没有阻碍,可以尽情游览,胜于平地上的园子。真是人工之美的奇绝之处啊。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面连着黄鹄山,俗称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耸立,面对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

我与琢堂冒雪登临,俯视长空,雪花飞舞,遥指白色覆盖的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仙境。江中小艇往来,风帆纵横鼓荡,如巨浪卷袭片片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墙壁上题咏甚多,记忆不了很多,但记得有副楹联是: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在江边,山岩陡峭如墙壁。石头皆为红色,因此得名,《水经》称之为赤鼻山。苏东坡游历至此,作有两篇赋文,指此地是吴国魏国交兵之处,其实并非如此。

赤壁下面现已成为陆地,其上建有一座二赋亭。

这年仲冬,我们抵达荆州时,琢堂得到了升任潼关观察使的消息,于是留我暂住荆州。我因此以未能见到蜀中的山水而遗憾。当时琢堂入川,他的儿子敦夫以及眷属,和蔡子琴、席芝堂也都留在了荆州,居住在刘氏废园。我记得此园厅额上的题词为“紫藤红树山房”。庭前台阶围着石栏,院内凿了一个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中建有一个亭子,有石桥相连。亭子后面筑土垒石,杂树丛生;其他地方多为空地,楼阁均已倾倒坍毁了。

客居荆州没有事情烦扰,有时吟咏,有时长啸,有时出游,有时聚谈。年底之时,虽然众人银两不丰,然而上下和睦,典衣沽酒,并置备锣鼓敲打为乐。每夜必定饮酒,每次饮酒必行酒令。窘迫之时即便四两烧刀酒,也必定大行酒令助兴。

在荆州遇到一个姓蔡的同乡。蔡子琴与他叙宗谱,还是他的同族,就请他做导游游览名胜。我们一起到了府学前的曲江楼。昔日张九龄为长史时,曾经题诗在上面。朱熹也有诗说此事:“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

城墙上还有一座雄楚楼,乃是五代时高氏所建。气势雄伟峻拔,极目远眺,可达数百里。环绕城墙与护城河边,都种植着垂柳,小舟划桨往来,颇有诗意。

荆州府署就是昔日关羽帅府。仪门内的青石断马槽,相传就是赤兔马的食槽。曾去城西寻访罗含故宅,没有找到。又曾去城北寻访宋玉故宅。昔日庾信遭遇侯景之乱,曾隐居于江陵,便是居住于宋玉故宅。只是后来故宅改为了酒家,现在早已无从辨识了。

这一年除夕,雪停之后极为寒冷。开岁迎春,没有寒暄贺年的烦扰,每日只是燃放鞭炮,放风筝,扎纸灯为乐。转眼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的诸位妻妾带着他们的年幼儿女顺着江流而下。敦夫则重新收拾行装,和大家一起出发,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从河南阌乡县往西,出了函谷关,可以看到“紫气东来”四个字,此处正是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道路在两山之间,仅可容纳两匹马并行。自此行走大约十里,即是潼关。左边背靠峭壁,右边濒临黄河,关隘在山河之间扼喉而建,重楼垒垛,极其雄伟高峻。然而今日函谷关,车马不多,人烟稀少。韩愈有诗说:“日照潼关四扇开”,大概也是形容它的冷落景象吧。

城中的观察使一职以下,仅有一个别驾。道署衙门紧靠北城,后面有一处园圃,横长大约三亩。东西凿了两个水池,水从西南墙外导引进来,东流至两池之间。然后分为三个水道:一条向南至大厨房,供日常之用;一条向东流入东池;一条向北,又折向西边,由石螭的口中喷入西池,再环绕至西北,经过一个泄流的水闸,从城墙脚转向北边,穿过水洞而出,直入黄河之中。流水日夜不歇,令人顿觉耳际清爽。

园圃内竹树茂盛荫浓,抬头看不到天。西边水池中有个亭子,藕花环绕左右。它的东边有三面朝南的书房,庭前有葡萄架,下面安置有方形石头桌凳,可以下棋饮酒;其余的地方均为菊花园地。它的西边有三间朝东的轩屋,坐在其中可以倾听流水之声;轩屋的南面有个小门,可以通到内室;轩屋北窗之下,另外凿了一个小水池,水池之北有个小庙,祭祀着花神。

园圃的正中间,建有一座三层楼,紧靠北城,高度与城墙一样。在此楼上俯视城外,即是黄河。黄河之北,群山如屏风,已属于山西地界。这山河之际,真是蔚为壮观的大气象啊!

我居住在园圃南面。房屋如小船样式,庭中有一座土山,上面有个小亭子,登临其中可一览园中大概。庭院内绿荫四合,夏天没有暑气侵扰。琢堂为我题书斋名为“不系之舟”。这是我游幕生涯以来最好的居室。土山之间,种植了数十种菊花,可惜没有等到它们含苞开放,琢堂又调任为山左廉访使了。他把眷属搬到潼川书院,我便也跟随着居住在书院之内了。

琢堂先去山东赴任,我与子琴、芝堂等人没有事情可做,就外出游玩。落霞

有一天,我们骑马到了华阴庙。经过华封里,就是尧帝接受三祝之处。庙内秦槐汉柏甚多,大都三四抱;有槐树怀抱柏树生长的,有柏树怀抱槐树生长的。殿廷之内很多古碑,内有陈抟老祖书写的“福”“寿”二字。

华山脚下有一座玉泉院,即是陈抟老祖成仙之处。里面有个石洞,一间房子大小,石床上塑有陈抟老祖的卧像。玉泉院内水净沙明,草多为绛红之色,泉流湍急,周围修竹环绕。石洞外面有一个方亭,匾额题字为“无忧亭”。旁边有三株古树,纹路如同裂炭,树叶像是槐树但颜色更深,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当地人称为“无忧树”。华山之高,不知道有几千仞,可惜没有带上粮食攀登而上啊。

归来途中,见道旁树林中柿子正黄,我骑在马上摘了一枚就吃。当地人喊叫阻止,我没有听他们的话,咀嚼之下,苦涩至极,急忙吐掉,下马寻找泉水漱了口,才能够说话。当地人见状,大笑不已。原来柿子摘下后需要在水中煮沸一次,才能去掉苦涩,而我并不知道这些。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门派人来接眷属。于是大家出了潼关,经河南境内进入鲁地。山东济南府城内,西边有大明湖,湖中有历下亭、水香亭等诸多名胜。夏季之时,柳荫浓处,莲花香气飘浮,载酒行船,极有幽雅闲趣。我冬季去看时,只见柳衰烟寒,湖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是济南七十二名泉之首。泉水共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水势如沸腾之水。凡是泉水,都是从上到下,独有此泉从下而上,也是一大奇观吧。水池上有一幢楼,里面供奉着吕洞宾祖师像,游人多喜欢到此处品茶。

第二年二月,我到了山东莱阳做幕僚。至丁卯年秋天,琢堂被贬官为翰林,我也跟着他进入京都。众人所说的登州海市,竟然无缘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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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道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面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历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陰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宇,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生。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陰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騷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交 卷。

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入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之曰:“上有朝陽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 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坐良久,陽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陽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 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 。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 。而余则从此习 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 幕于奉贤宫舍。有同习 幕者,顾姓名金鉴,宇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 。此余第一知己交 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 ,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 ,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木盍)。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木盍)出胥门,入面肆,各饱食。渡胥江 ,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饭毕,舟子携(木盍)相随,瞩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轩临峭壁,飞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木盍)矣。”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加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芸曰:“肥者有福相。”余曰:“马亏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 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商矗云霄,殿角红墙 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陽”,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平山堂”为欧陽文忠公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康山未到,不识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 明府幕中,与山陰章苹江 、武林章映牧、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涌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陰俞午桥同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 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 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余邀同人携(木盍)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 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 ,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 游者,集资作本。芸会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 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秀峰曰;“此专为网(鱼便)鱼设也。”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末几,急挽出水,已有(鱼便)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一日,见江 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 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 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与之言,对曰“(口迷)”,“(口迷)”者,“何”也。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 ,携一媳日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 西人也。”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 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舟娄)”,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统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 。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使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 开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遂有使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 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 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钦?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陰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渭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面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 我!”至水窦边,果已肩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被抢去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舍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陽,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 ,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嘿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杯,抚慰之。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 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钦,温 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屋灿邀余游西山小静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好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日:“候君早膳,何来之迟?”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良久。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灿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裁?”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未几,月落霜寒,兴圃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如欲往游,请为前导。”忆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面毕,步行而往。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抚军在辕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陰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卷楹紧对大石。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 横。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陰浓,仰不见天。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将启盒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十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环山,较阁更畅。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及出见,知余愁苦,概助十金。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时当春仲,桃李争研,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墙外仰瞩,见丛树交 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叹曰:“壮裁!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陽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姓王。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 。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卧床 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 ,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事竣,十月始归。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借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耳。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灾,全无山林气势。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抄。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屉廊、采香径诸胜,面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邓 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形“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汉以前物也。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现梅。幞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幞山风木国》十二册。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 而上,舟抵皖城。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在山脊,眺远颇畅。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时初红,烂如桃李。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 ,与汉陽晴川阁相对。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江 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 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 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渭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 兵处,则非也。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住荆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余多旷地,楼阁俱倾颓矣。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两烧刀,亦必大施觞政。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至府学前之曲江 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 楼。”城上又有雄楚搂,五代时高氏所建。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画意。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罗含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 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宇,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向东入东池;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陰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真洋洋大观也!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陰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乘骑至华陰庙。过华封里,即尧时三祝处。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拍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书“福”、“寿”字。华山之脚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 。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旁有古树三栋,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夏月柳陰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陽。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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