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绪三十二年,恩县凤家有喜,夫人产下五小姐,因哭声有如凤吟鸾吹,引得后山百鸟齐鸣,被恩县百姓奉为神话。
凤老爷大喜,赐名凤舞。那便是我,生来与众不同。
父亲性情豪迈,酒量惊人,姐姐们天生的千杯不醉,而我满月之日,父亲以筷头沾酒抹在我嘴唇,就差点要了我的小命。自此之后,滴酒不沾。
凤家乃习武世家,姐姐们都传承了一手凤家独门飞镖绝技,我却不喜舞刀弄枪,天生只爱听曲看戏,踏平了恩县大戏院的门槛子。
父亲本对我期许甚高,见我玩物丧志,自是大失所望,不闻不问。母亲却极为宠我,说我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像极了她。
待我长大一些,母亲便送我到济南府舅舅家常住。舅母是留过洋的新派女性,如今在济南女子师范大学教西洋歌剧,这可喜坏了我,简直如鸟投林。
舅母见我是块好料,对我甚是用心栽培,我也没有叫她失望。三年以后,学有所成,成为济南雅乐队主唱。
当时的女子雅乐队在国内尚属凤毛麟角,只有上流社会的高雅场合才会邀请我们演出。
我本以为总算不丢凤家面子,却不料父亲得知此事后,竟叫人将我直接从舞台上绑了,押回凤扬镖局。
我见他横不讲理,决意与他抗争到底,整整七天不肯进食,到最后瘦得皮包骨头,气若游丝。
父亲见我如此执拗,也只能长叹一声:“我堂堂凤家,满门英豪,你却自甘堕落沦为戏子。既如此,这个女儿,我不认也罢。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
不是女中豪杰,便没有资格做凤家女儿,我也只能含泪拜别双亲,从此无颜见江东父老。
民国十二年,乐队接受美国普利坦尼亚剧院的邀请,首次踏上跨国演出的征程。
油轮在太平洋上飘荡了近两个月才抵达洛杉矶,我与众姐妹站在异国街头,看着肤色各异的行人,新奇中难免带着些许不安与无助。
演出倒是意外的成功,剧院老板将我们身着大红旗袍的合影制成大幅海报,张贴于城市街头巷尾。不但吸引了好奇的美国人,更引来不少留美华人。
同样的黑发黑眼,便是素不相识,在这异国他乡相遇,也自然生出满满的亲切感。常有华人邀请我们去家中做客,吃饭喝茶,聊天说笑,以解思乡之情。
那年中秋时分,一对祖籍青岛的老夫妇来到后台,请我们去府上吃山东菜。
我记得那天的晚宴上有月饼,饺子,坛肉,糖醋鲤鱼,满满一桌甚是丰盛。大家相谈甚欢,七嘴八舌地说着各自家人的趣事,我却对着一盘鲜虾炒白菜吃得黯然神伤。
那是我儿时最爱吃的菜肴,可是离家多年,我早已忘记那是什么味道。我害怕自己煞了风景,便放下碗筷,来到后花园静坐。
“他乡月冷,凤舞小姐想家了吧?“身后突然传来男子声音,我蓦然回首,只见清冷月光下,矗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2
他是任天行,那对老夫妇的儿子。
我始终坚持那晚是我们俩的初见,可他每次都笑着纠正我,“是你初次见我,我见你却已是多次。”
当时他在月光中,一步一步朝我走近,以欣喜却又无比温情的语调对我说道:“怎么会这么巧?你居然跑到我家里来!”
自那开始,我才相信缘分这种玄妙东西,否则我们俩的相遇该如何解释?
他虽在美国长大,却在国内就职,那一次是出国公干,顺便回去探望父母,而我刚好也在那里。
他说,第一次见我,是在上海杜先生与夫人举办的慈善晚宴上。我当时身着华服,一曲《饮酒歌》将他深深折服,从此再不能忘。
我这才知,他是国军高级将领,自是经常出入各种活动。后来又见过我多次,也不足为奇。
“只是你见多了青年才俊,从不屑于正眼看我。”他打趣道。
我羞红了脸,我在台上演唱之际,台下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我岂能看得过来?若是知道台下有这样一位英气男子盯着我看,我只怕会唱破音。
任天行见我脸红,便越发温柔,“没关系,以前不知,现在知道也不晚,今后再上台演唱,别忘了看看台下有没有我这个仰慕者。”
他竟说他仰慕我,一句话更叫我脸颊发烫,不敢看他。
从那天起,我的每场演出他都去看,每次去,都送我一大束鲜花。
我常一手抱着鲜花,一手被他牵着,穿过异国的大街小巷,去他家里吃饭。那花香真是沁人心脾,使我脚步轻盈,笑意如花,惹来路人微笑注视。
如此半个月有余,我竟对他产生深深依恋,生怕他突然回国,或回国之后,便要分开。
他是何其懂我,不等我说,便在餐厅订下包厢,与我来了一场烛光晚餐。在优雅的小提琴独奏曲中,单膝跪地,拿出戒指,向我求婚。
我幸福得几近窒息。
任天行说:“回去之后,我便登门去向令尊求亲,风风光光迎娶你可好?”
“不要。”我脱口而出,“父亲早已不认我,你去了,想来他也不会善待与你。”
“哦?这是为何?”任天行不解。
我道出其中原委,任天行心疼地将我揽于怀中,“原来如此。久闻凤老先生江湖侠义,教女有方,却也有如此偏执的一面。既如此,那我们就给岳父大人来个先斩后奏如何?”
我羞怯点头,一切都由他做主。
公婆久居海外,也是开明之人,听说我俩要成婚,笑得合不拢嘴。
尽管时间仓促,任天行为我筹备的婚礼依然隆重,一丝不苟。我在姐妹们的见证下,身披圣洁婚纱,由公公亲自将我的手交到他手心。
当他在神父面前庄严许下爱我一生的誓词,又满脸溺爱地为我戴上结婚戒指那一刻,我幸福的眼泪滚滚而落。
3
再回凤扬镖局,我已是身份显赫的任太太。
父亲尚算开面,在鸿运酒楼设下盛宴,叫众位镖师作陪,款待新上门的女婿。
母亲见任天行仪表堂堂,谦和有礼,自是越看越满意。待细细问清任天行根底以及我俩结缘始末,母亲不由得抚掌大笑,“哎呀呀,这真是上天注定的金玉良缘,五姑娘,你可要惜福啊!”
我自然惜福,我与几位姐姐不同,她们个个壮志凌云,而我嫁了任天行便别无所求,今生今世,只想相夫教子,安稳度日。
因任天行公务繁忙,此次省亲,我们并未过多逗留,住满三日便匆匆告辞,搭军用飞机赶回广州,住进他的豪华官邸。
没过多久,凤扬镖局的车马便紧随而至,送来十几口大箱子,说是凤家为我补的嫁妆。押镖的,是我三姐。
我将那箱子逐一打开看过,里面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银票现大洋,样样不缺。
三姐从怀里摸出一柄精美藏刀,说如今我贵为官太太,更要时刻警惕身边之人,防身之物必不可少。这是父亲所赠,叫我切记随身携带。
我笑三姐一身江湖气,她是镖师走南闯北,自然需要利刃防身。可我是太太啊,随身带这么个东西,岂不叫人笑话?再说我出门自有保镖护卫,何需这个?
可三姐执意将它放在我的手心,说:“父亲千叮万嘱,说定要让你收下。五妹,你心性单纯,可有些事,不得不防。”
我见她执拗,也就收了。三姐来去匆匆,与任天行连个照面都没打。
夜里他回来,我便将那刀拿给他看,并把三姐的话一五一十向他学舌,任天行吻着我额头说:“还是父亲与三姐想得周全,你就留着它壮胆吧。”
“我才无需壮胆,有你在,我便无畏无惧。”我枕着他的肩膀耍赖。
任天行捧起我的脸颊,“真的有我在便无所畏惧?”
我深深点头,他便笑得暖心,“那我可要好好活着,我若死了,我的凤舞就无人守护了。”
“不许说。”我伸手想要掩住他嘴,却沦陷在他深深浅浅的亲吻中。
此生有他,凤舞足矣。
4
和和美美的日子,不知不觉便过了四年。到了民国十六年,我儿任飞眼看就要满三周岁。
父亲派人来,说是想念外孙,让我一家三口回去住些日子。也照老家习俗,好好给任飞做个生日。
我与任天行商量,他眼中神色稍有迟疑,但见我满心向往,也就欣然应允。
“只是我公务缠身,不可久留,我们去去便回,不知你会不会失望。”他略有歉意。
我笑,“你能陪我回去已是莫大的面子,哪怕住一日我都开心。”
“那好,就住一日,给任飞做完生日就回。”任天行与我说定。
大概是因为见到隔辈人的缘故,父亲此次格外欢喜,一见面便将任飞抱在怀里,举在头顶,带出去骑马射箭,可着劲儿地撒欢,叫他玩得乐不思蜀。
镖局连开三天流水宴为任飞庆生,众镖师轮流上阵陪任天行喝酒,我屡次劝阻无奈盛情难却。就连他的秘书与随从,都被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我虽从不过问政事,但也深知任天行身居要职,如此下去恐要误事。第三日夜里便不顾父亲与众人苦苦挽留,与他父子踏上归程。
回去广州,一干同僚都在机场等着任天行,面色凝重,他嘱我好生回家歇着,就跟着他们赶往总部。看来,此行真是耽搁了不少要事。
当晚任天行半夜才回,神色憔悴,眉眼间全是焦虑,我不免担忧。问他,他却对着我云淡风轻地笑,说与我无关,叫我不必担心。
只要他说,我都信。
只是自那之后,任天行便再也不叫我回恩县,说是路途遥远,不忍叫我受罪。若是家人想念,可来广州相聚。
我将他此话告知父母与三姐,并未得到回应。父亲与三姐一年当中总会来几趟广州,却从不肯来府上相聚,只说太忙。
忙便忙吧,我一个闲人,不能缠着他们。
时光荏苒,如此一过便是十年。任飞十三岁那年,母亲写来家书,说:“无论当年之事谁对谁错,如今两党之战已停,五姑娘尽可叫姑爷放下宿怨,回恩县来团圆。毕竟血浓于水,亲情是割舍不断的。”
我看到此处,心中不免咯噔一下。任天行与我娘家竟有宿怨?又与两党之争何干?
任天行回来后,我将家书拿给他看了。他细细看完,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并无大事,只是当年有些误会,你无需多虑。”
我推开他,退后一步,“我的丈夫与娘家之间误会十年,我竟全然不知,你是护我,还是防我?”
他眉头微微一皱,“你是我同床共枕心心相印的妻子,我为何要防你?只是男人之间的事,何必要女人来担惊受怕?”
“当年父亲叫我们回去,其实是另有目的?”我终是不傻。
任天行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偏不,一件旧事扯出线头,若不理得丝缕分明,定会在心中成一团乱麻,最终打上死结。
5
十年前,镖师花展在广州被国军抓捕,父亲用尽方法皆未能营救,无奈之下,只能请我全家回恩县。这边酒席款待盛情挽留,那边叫人假冒任天行名义发出电报,下令释放花展。
任天行因此被疑为叛党,一回去便被带走审查,幸而他沉机观变,洗脱嫌疑。
任天行说起这些,云淡风轻,“凤舞,这些事,你就权当从未发生。一家人,终归还是一家人。”
我执意要回恩县,任天行怕我回去闹事,也只好陪同。
“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还是要一个桌上喝酒,一个盘子里吃菜的。来来来,天行啊,这都是你爱吃的,千万不要拘着。”饭桌上,母亲殷切招呼。
任天行端起酒杯刚要敬酒,却被我一把夺了下来,“这酒你还敢喝?不怕喝醉了叫人取了项上人头拿去共党那里求赏?”
“凤舞,不要这样说话。”任天行低声劝我。
父亲端坐上位,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母亲却替他不平,“五姑娘,你不可误会你父亲。他不过是心疼女儿,无奈之下才做出当年之举。那花展是与你三姐订过亲的,你就忍心叫她嫁不出去?”
“三姐是父母所生,我凤舞难道不是?她未婚夫出事,父亲急于营救,便可置我丈夫生死于不顾,便可将我全家骗来软禁?若营救不成,是否还要拿我全家性命去跟国军交换?”我冷冷目光扫过父母双亲。
任天行在桌下握紧我的手,“既是家宴,不谈政事。凤舞是护我心切才出言不逊,小婿在此敬二老一杯,代为赔罪。”
“错不在你,无需赔罪。父母做法本就偏袒,凤舞不服。若是政见不同,今后老死不相往来就是。”说罢,我便倔强起身,拉着任天行就要离开。
父亲冷冷喝道:“站住,既是回家省亲,怎能不吃一口饭不喝一杯酒就走?五姑爷度量非凡,这杯酒,老夫敬你。”
说罢,父亲竟站起身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任天行大惊失色,赶紧陪着,以免乱了尊卑。
父亲这才坐下,面色缓和不少,“五姑娘教训的是,政见不同,不相来往就是。可政见不同,终是我国人内部家事。如今倭寇入侵,国军也好,共党也罢,举国一致,方能众志成城,击退外敌。五姑爷,老夫拙见,不妥之处,还望海涵。”
“岳父大人深明大义,字字玑珠,小婿受教了。外敌当前,小婿定尽全力促成两党合作,联手抗日。”任天行起身敬酒。
他姿态谦恭,我却心如刀绞。若不是为我,他堂堂党国高级将领,怎会坐在这里,听凭父亲教训?
“大敌当前,岳父期盼两党合作,没什么不妥,何况我们始终是一家人。”任天行如此宽慰我。
6
抗日战争,打了八年。国共合作,也只有八年。
八年当中,两军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终于击退外敌,收复国土。但国共两党,终是信念不同,哪一方更适合执掌国权,造福苍生,尚未定夺。
于是硝烟又起,战火连天,这一打,又是三四年。我便是再不懂政事,也知道局势越来越紧张,任天行的眉头越皱越紧。
某日,他突然提出要将任飞送往美国读书,让我也随同前往,去照料年迈的公公婆婆。
老子英雄儿好汉,任飞十八岁便上前线打鬼子,有勇有谋,可任天行却铁了心,硬是叫他脱下一身戎装。
既然他如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我听他的,送走了任飞,自己却执意留了下来。
民国38年,战事已呈白热化局面,再无和解希望,任天行再次劝我离开,我仍是不肯。我怕真的走了,便再也见不到他。
任天行反常,娘家那边更是,父亲几次三番派人来要接我回家,我都未回。
三姐风风火火赶来,将我好一顿训斥,“国军大势已去,任天行自身尚且难保,你难道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是我丈夫,是我至亲之人,我自当与他同生死,共进退。”我平静回答。
三姐痛心疾首,“五妹,你为何至今仍不开悟?任天行与凤家从来都不是亲人,而是敌人。”
当晚任天行回来,依然是先来抱我,却被我狠狠甩开,“你与凤家,何仇何怨?”
他长叹一声,“无仇无怨,只是最近在调查军内间谍,查出一名叫孟凡的军官。”
“国军内讧,与我凤家何干?为何三姐执意带我回去?”我咄咄逼人。
“孟凡,本名蒲子玉,山东蓬莱人士,共产党员。早年间潜入国军内部,并迎娶局座千金,以此为掩护,获取军内机密情报。与他进行地下接头的,有岳父大人,有二姐夫杜先生,有凤扬镖局的众位镖师,以及三姐。”任天行以手掩面,不无沉痛地说。
蒲子玉是凤家的大女婿,我的大姐夫。难怪三姐说,任天行从来都是凤家的敌人。凤家上下,信仰的都是共产主义,唯我是个异类,只信仰自己丈夫。
任天行打开我妆台的抽屉,拿出那把藏刀,缓缓说道:“岳父早就有所暗示,叫你提防于我,只是你太过单纯,二十多年仍未体会而已。”
我不寒而栗,原来父亲赠我利刃,竟是为了震慑我枕边人。
“此事本不该叫你知道。我原以为,这一生都能护你周全,却不料还是叫你陷入两难境地。早知今日,莫不如当初不相逢。”任天行深深吻我额头。
我泪如雨下,“我从不后悔与你相遇。你答应我,不要伤那蒲子玉,我也不会叫凤家伤你半分。你们都是好人,也是一家人啊,怎么可以自相残*?”
“傻瓜,这已不是家事,而是军事。岂是你说如何,便能如何?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力保住这份名单不被泄露。”二十多年,我头一次感受到他的无力。
7
不久之后,三姐再次前来接我,说母亲因牵挂我,日夜以泪洗面,几近失明,叫我无论如何回去看望一眼。
一进家门,母亲便抱着我嚎啕大哭,“五姑娘啊,你可千万不能再回去跟任天行过那刀尖上打滚的日子。”
我鼻子一酸,夫妻一场,二十余载,任天行向来将我捧在手心,何曾置于刀尖之上?
我在镖局住了几日,心里总是不安,便执意要回广州。三姐一急之下,索性与我摊牌:“广州近日将有大战,任天行在劫难逃,接你回来,一是怕你受连累,二是怕你误事。”
“不要伤害我丈夫,他也是凤家女婿。”我无助呼喊。
三姐劝我,“五妹,国军不顾民心所向,大肆残*我党成员,累及无辜百姓,已然激起天怒人怨。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任天行逆天而行,罪不可逭,你不能只顾一己私情,而枉顾天下苍生。”
我何尝不知,得民心者得天下。我何尝不愿,战火早熄,硝烟散尽,河山一片大好,百姓安居乐业。只是这一切,难道一定要以我丈夫的性命换取么?
“这不是救一位女婿*一个女婿的家事,而是两军殊死对决。他位高权重,翻手是云,覆手便可为雨。若要他不死,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劝降。”父亲看着我,目光冷峻而深邃。
我死灰一般的心中,依稀燃起一点火星。对,劝降,眼下也只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回到家中,烧了满满一桌子好菜,斟上满满一杯百年兰陵老窖,在烛光下,等任天行。
他归来时已是午夜,一见家里亮着灯,脚步都变得急促。一进屋,便将我紧紧抱住,吻了又吻,眼角一片湿热。
我哭求他,“你请辞吧,我们一起去美国,远离这场战争。我不能没有你,你说过要保护我。”
“正是要好好保护你,才要让这战乱早日平息,不叫你背井离乡,远离祖国与亲人。凤舞,我是男人,我可以死,却不可以退出这场战争,也不可以改变信仰。”
一席话叫我泪流满面。我的父亲与丈夫,谁都是为了和平而战,谁都没错,可他们二人各行其道,生生撕裂的是我一颗心。
他的信仰不可改变,而我的信仰不可破灭。我要如何才能两全,保住我的丈夫,又不负天下苍生?
烛泪落尽,任天行也醉了,小别胜新婚,我这才知,他对我的柔情,不曾冷去半分。
他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就算他去了,我还有父母姐妹,还有任飞,将来老了,我还要代他含饴弄孙。
我与他紧紧相拥,含饴弄孙,也要他陪着我才够甜蜜。若他真的罪不可逭,难逃此劫,我情愿随他而去。
8
翌日清晨,我被电话铃声惊醒,任天行竟还未起,我心想定是昨夜醉得厉害,又太过劳累,遂以手抚向他脸庞,想唤醒他,却不料指尖所到之处,一片诡异的凉。
我猛地起身,才发现他已然四肢僵硬。任凭我如何拍打,摇晃,乞求,都不肯再应我一声。
我抱着他直挺挺的身子,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我的丈夫,一辈子将我捧在手心的男人,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去了。
我哭着请求他的上司彻查真相,他前一晚还好端端的,睡了一觉怎么就去了?
上司铁青着脸低吼:“查,一定要给老子查个水落石出。”
调查期间,我亦被问话多次。任天行生前与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一点一滴,我都如实奉告,毫不隐瞒。
一个月后,上司找到我,说要为任天行下葬,我颤抖着问:“结果到底是怎样的?”
上司将一封书信递与我手中,竟是任天行所写的悔罪书。说前不久一场战役中,因他决策失误,导致国军节节败退,伤亡惨重。他无颜面对全军,遂以死谢罪,并请求善待遗孀凤舞。
“当今局势的确不容乐观,也是我给他压力太大,悔不当初啊。”上司沉痛说道。
我面如死灰,咬紧嘴唇:“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上司的秘书推推眼镜说:“任长官生前所用酒杯当中,检测出剧毒成分。经反复调查确认,排除他*嫌疑,认定服毒自*。”
轰隆一声,我的头顶炸开一声惊雷。排除他*嫌疑?可那坛兰陵陈酿,明明是父亲珍藏多年的宝贝,特地让我拿来向任天行示好的呀!
原来一切都是计中计,凤家骗我回家,又放我回到任天行身边,劝降是假,下毒是真。父亲深知我滴酒不沾,酒中下毒,万无一失。
而任天行许是早在我回到镖局之时,就料到我会动摇,会被利用,是以早早为我留下一道护身符,以备万一。
我是有多傻,以为有我在,总能给他几分保护,却不料反倒沦为凤家帮凶,成为亲手弑夫的刽子手。
我麻木地问:“葬礼何时举行?我要见我丈夫。”
上司叹一口气:“夫人,天行生前也留下书信与你。抱歉,为了调查他的死因,我将信拆了,万望见谅。”
我双手发抖,接过那封信笺,第一行字就叫我泣不成声,他说:凤舞吾妻,见字如面。
“生身父母、姐妹手足、膝下儿女、枕边夫妻,皆是人间至亲,没有是非对错之分,我去了,还有娘家人及任飞代我继续疼你……”
我手捧书信,万箭穿心。我的丈夫,这是何等心胸,何等深情,即便明知道有可能会被我或家人所害,仍是深深牵挂于我,至死都不怪谁半句。
9
任天行的葬礼,蒲子玉以同僚孟凡的身份,来了;父亲与三姐作为亲属,也来了。每个人都满脸悲戚,却无一丝悔意。
我的心如坠冰窖,躺在棺中的,是我丈夫。凤家以劝降为幌子,骗我下毒,成的是大义,灭掉的却是我的至亲。
信仰不同,不是一家人自相残*的理由。我要让父亲知道,凤家错了,就是错了。
我就在他眼前,一头撞向亡夫灵柩。
再醒来时,我竟身在凤扬镖局。任飞在我身边,说:“母亲,您总算醒了。再不醒,外公外婆都要急死了。外公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若是您真的救不过来,他便要像父亲一样,一壶毒酒,了却残生。”
我挣扎着起身,叫任飞带我回广州。父亲不肯露面,叫母亲三姐苦苦挽留,我冷冷说道:“谁再拦着,便等着为我收尸。”
任天行的遗骨,已然葬在凤家后山,我一下一下挖开坟墓,父亲终是赶来,捉住我鲜血淋漓的双手,老泪纵横,“老五啊老五,你这又是何苦?”
我对此无动于衷,我不能叫我的丈夫忍辱含冤,葬在凤家地盘。
十月,共产党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自此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如此甚好,尘埃落定,那蒲子玉也终于回归,与凤仪夫妻团圆。凤家满门英豪,皆大欢喜。
我叫任飞回美国去,自己抱着亡夫遗骨,来到与世隔绝的蓝屿岛,买下一块地,安放亡夫的遗骨与灵魂。并请人在旁边筑造一处石屋,与他毗邻而居。
新中国成立第三年,蓝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是我此生都不愿再见的蒲子玉。他一来,便直奔任天行之墓,长跪不起。
我终是心软,请他去寒舍喝一杯茶。
他以利刃划开手提包的皮革,抽出一些泛黄的纸张。有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申请书、入党志愿书、入党通知书、党费证,还有一纸崭新的烈士证,都是任天行的名字。
“是我太过狭隘,与他明争暗斗二十多年,竟不知他一直是自己人。当时形势险峻,他已引起上司怀疑,为了避免我和凤家名单暴露,竟自饮毒酒,以死来迷惑真相,相忍为国,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啊。”蒲子玉愧天怍人。
我冷冷一笑,目光如刀,“自*?那毒酒明明是父亲所赠。”
“五妹,你怎能误会岳父大人?当年我也参与妹夫的死因调查,那酒中并不含毒,毒药是从酒杯当中检测出来的呀。”蒲子玉大惊。
我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我的丈夫不是我与家人所*,而是为了保护我与家人,选择自*。
相忍为国,这才是他。我终是被他宠坏的小女人,一切全凭自己想当然,错怪了父亲。
我唯有暂别他,回到故乡去向父母家人请罪,才能使他夙愿得偿,灵魂安息。
父亲说,从来没有人怪我,正如任天行所说,他走了,还有一大家人疼我。
再回蓝屿,我已无仇无恨,一如当年洛杉矶歌剧院那个花样少女,只愿一生与心上人相伴,看西太平洋的潮水,起起落落。
我常在夕阳西下、天色近晚之时,唱一曲他最爱的《饮酒歌》,浪花轻轻拍打礁石,就像他在为我和鸣。
日子久了,岛上的孩子们竟也学会三分,模仿着我的样子,引吭高歌,以此为乐。
这群从未经历战乱,与世无争的孩子啊。他们如何懂得,我长歌当哭,是在思念我深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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