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论|凸凹:与万物和平共处的五项原则——谈张新泉的诗歌创作

文学论|凸凹:与万物和平共处的五项原则——谈张新泉的诗歌创作

首页角色扮演赋武之灵更新时间:2024-07-24

文/凸凹

张新泉诗才了得,又颇为勤奋。此处的勤奋,自是指对诗的发源内心的一直的挚爱,和展形外呈在读者面前的秉烛而行、持续不断的诗行。不像李金发,也是诗才了得,可就是不能对诗歌持久勤奋,因此只发疯般写了一年多就移情别恋没有了下文。

张新泉的诗才与勤奋,再加之60年的岁月,赋予他的广大的腾转挪移的人生经验空间,这就为我们这个成天向前向前、快得没了诗意的时代贡献了大量的好诗,有两三千首吧。多则多,读后你会发现,所有的诗其实只有一个向度,那就是与包括星星、山河、植物、动物、人类、器具、词句乃至本我等在内的万物和平共处,那就是让万物有灵,那就是将自己雪融一样化入万物中,以与万物同类的身份成为万物的随行*员。

为了这个坚定不移、生铁一样执拗的向度,我从他的诗中读到了他那生发诗歌的五项原则。

原则一:及物排虚

张新泉的诗,基本上每首都有明确的主题,人、事、景,甚至不少诗的主题直接就是有形状、尺寸、斤两的物体。如此这般择选对象与题材,似为传统一路,简单一派,但正是这个传统与简单,把那些空无的、从情绪到情绪、以内心写内心、不知所云的虚缈与幻觉排开在了自己的诗写城堡之外。他的那些广为流传的代表作《好刀》《好酒》《文火》《想龙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也就是说,他在框定诗写对象的计划书上,定下了及物排虚的大原则。

但是,在怎么写这些物的过程中,他又秉持了化物走虚的言路。

物,好是好,就是太生硬了,这就需要化开。张新泉化物为诗有的是办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围点打援、一语双关、借物打物、隔山震虎,等等。但最重要一个,是赋物以生命,赋物以灵。

从这一点看,我相信他是万物有灵论即泛灵论这一哲学派别的忠实信徒,因为他认为“一棵树和一块石头都跟人类一样,具有同样的价值与权利”。基于这样的识见,他在《朋友》中指出:“然后,窗子四四方方地说/天亮了……”,在《飞行的衬衣》中点到:“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断然从阳台飞离/我相信她的动机是纯棉的/当爱已成为传说/她的飞行幸福而具体”。

他通过万物说话,或者说,万物通过他说话。世界正是这样说出来的。不说,我们的世界,就少了一个世界。

原则二:俯身细小

干过码头搬运工、纤夫,有“张铁匠”外号的张新泉,牛高马大,身坯子骶骨一样墩实,但他偏偏垂青于那些小的、更小的,细的、更细的,弱的、更弱的物事。为了将就这样的物事,他必须把自己的诗写得短小,字词标点,能少则少,能省就省;必须反对大词、宏阔和皇冠上的万丈金光,拒绝大而不当,将那些为长城贴瓷砖、为国家修围墙的大事让给愿意的人去做;必须俯下身腰、垂下脑袋——即使患了腰椎颈椎动作困难也要俯垂——向低微靠近;必须放下星辰大海和自己的天下,独为一粒尘埃、一只蚂蚁癫狂或发呆。

“别总叮那些裸腿美腿/别专咬那些年轻胳膊/蚊子蚊子你也来亲亲我//皮老可练嘴劲/血稠能解大渴”(《致蚊子》)。“那些真正的红豆/静静注视我们/让我们低下头来/看自己的不洁与创伤”(《红豆》)。其实,诗都到了细小的、低微的底部了,还能往哪里小?这个时候,诗依然是动词,还是在动的,随便一个转身,即便哪个字的一撇一捺横竖伸个懒腰,也是一场大动静、一个大天地。就算诗戛然而止了,随诗而行的你读到这里,也一定有反应,且反应大了去了。小到无路可走时,大是唯一的方向。“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乱开”(《想龙泉》)这首诗,仿佛就专是为阐释这个道理而生的。

原则三:态度亲切

要与万物和平共处,态度首先得拿好。什么态度才叫好呢?当然是亲切了。想想,我们人类的彼此交往、相处,还不是拿亲切当敲门砖?如果你蛮横、不礼、桀骜不驯,谁搭理你呢?这个亲切,当然是表里如一的亲切,表面的亲切,经不起诗句的折叠、拉伸、摊薄,稍一反复与加力,就破了。

就人本与物象言,亲切戒麻木不仁、冷血变态、权钱开道、速成添加剂。亲切不属于宫廷词、知识分子写作、高大上造句,亲切站在民间立场一边。亲切的内里,循环着锅碗瓢勺、柴米油盐、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世事百态的人间烟火味。

张新泉能把态度取决得这么亲切,还真不容易——历任过剧团乐手、文工团创作员、出版社编辑、杂志社老总,获过首届鲁迅文学奖的他,全无好些同类者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脾性。他从身体内部唤来码头的扛包、拉纤的江面、打铁的炭灰,以对抗钢筋水泥般高大与坚固的世风。然后,把自己完全松弛下来,放平在与大地等高的富顺豆花般的亲切上。他明白他的亲切,也感恩他的亲切,于是提笔写下了《为亲切塑像》。

就诗艺言,张新泉诗歌的亲切性主要呈现在明白和干净两个方面。与那些追求晦涩、深奥,只求别人看不懂的人相反,他追求的就是要让人看懂,就是要化繁为简,举重若轻,把不懂的写得让人懂。其实,这个是真难,一方面写得既让刚能识文断字的高小生看得懂,一方面写的又是真诗,而非仅仅是分行的文字。

评张新泉,其实很难。那么多人评过,他的诗看上去又一目了然,一竿见底,即便是中小学生,又都或多或少可以体验到他诗的美妙和诗美带给他们的幸福。

说来,最好写的,恰恰是让人看不懂的诗。人家都看不懂,怎么来评判你这诗的好坏呢?如果疯子和机器人写的那些奇怪得谁都不明就里的文字即为好诗的话,真正的诗人便可以改弦易辙,转业到另一个地盘刨食了。

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张新泉的诗一目了然,看上去什么技巧也无有,或者说,有,只是简单得如一加一等于二的算式。但你就是学不会,因为不是人人都可以当陈景润的。这有点像一座金子做的房子,不上锁,任人进去偷。但当你进去后才发现,房内空空如也,只有灿灿金光。面对一房子的金子,你却一件也偷不走。

干净,也是张新泉诗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一泓美学生态。他要求他的诗歌语言和诗歌叙述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结结实实,如流水直来弯去,如滚石自然行止。他要求它们不含农药,不长瘤子,不便秘,不哮喘,清爽、澄明、平顺,健康到底。他真庆幸,他的语言达到了他的要求。

他早期的诗是明白的,但不够亲切,不够干净。那些盐粒、青筋、嗓门直接浮到诗歌脊背上来了,冲击我的同时,自己又被反冲得退了几步。这样的不能软着陆的情况,但凡年纪轻的人,但凡走在前边的人,都不能幸免。

张新泉诗歌的亲切和干净,是岁月的自贡老卤泡出来的,与时间的老茧成正比,与急躁焦虑的时代成反比。

原则四:天然有趣

我一直以为,公文与文学的区别,除了把温度归零,还开除了有趣。温度指代活着,有趣指代活着的意义。有趣,或者说幽默,不是那么容易出来的,它内中含有的引擎性质的内容是智慧和天性。

基于这一认识,有趣无趣,几成我判断一件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杂文、评论、剧本等在内的文学作品优劣的重要法器。了无生趣的文字,何以给出机智,何以读得下去?唯一的好处是,对失眠的朋友来说,可以省了安眠药的昼伏夜出。

张新泉的诗歌是有趣的,他那老还小的童真与俏皮,他那天然如大自然的有趣哲思,在你不经意间就蹦跶了出来,溅得你满脸都是喜鹊色的鸟鸣。“申请书上的签名无所谓/你高抬的赤脚乃陶制精品/到时正好以足代章”(《题东汉说唱俑》)

去年,我在微信朋友圈读过他的一首诗。一条狗当街打滚,诗很短,几十百把字就把一件复杂的事交待清楚了,且交待得诗趣十足,因此印象深刻。下面这个也有趣,但它是含泪的有趣:“陵园里埋着的那位拳击师/两年换了三块碑/半人高的大青石/一块颈断腰折,两块东歪西倒/据说他每晚出来练拳/都把那墓碑,当作沙包……”(《天性,或不要把羽毛球打得太高》)。

他还写了大量死亡主题的诗,因态度乐观,立场从容,他把恐怖的死亡故事都演变得趣味百出、死意盎然了。

原则五:取善从美

张新泉笔下的万物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好恶。这些,他通通不管,放任自流,让大家伙儿尽皆欢喜去。他只管一点,那就是,他的万事万物必须取善从美,必须花儿朵朵向阳开。

善与美,是万物和平共处的钥匙与秩序机关。也就是说,读他的作品,会愉悦,想着活下去,会增添几注活下去的劲力,这个是底线。也是张新泉作品的魅力、价值与意义所在。

最后,我想明确指出的是,张新泉之所以可以写出“张新泉作品”,别人却不能,除了人生历练、家风与山河的教育,更是因为上天赐予了他菩萨的心肠、稚童才有的清洁灵魂、三百六十度完全打开的格局,以及由这三种雪莲并蒂出的空气般广大、不可须臾离开的博爱。

没有爱,就没有美好的诗篇。没有美好的诗篇,就没有美好的世界。没有美好的世界,就没有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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