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 | 陈年喜
摘编 | 张进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作者:陈年喜,版本:真故图书|台海出版社 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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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勇是一位孝子。
他每天早晨七点从家出发,晚上七点回来。早些年,骑一辆黑色自行车,现在是一辆红色摩托车。十五年间,共骑坏了三辆永久牌大货架二八自行车。现在骑的两轮“钱江 125”虽然还有力气,但发动机已经很差了,每天出门都要发动好一阵子,轮胎换过了三副,里程表已经坏死,谁也弄不清它到底跑多少公里了。
周大勇的母亲王来花有抑郁症。这个病说它是病也行,说它不是病也行,没有人说得清根源,大小医院也弄不明白该怎么治疗,只有周大勇知道它的可怕。他亲眼看到过病发作起来时,母亲把头往墙上撞,撞到头破血流也不停,她拼命地拽自己的头发,拽下来一绺一绺的,就像那不是自己的头发一样。拽下来的头发黑白相杂,铺了一地,周大勇好几天都不敢打扫。
周大勇是有改行机会的。他是县重点高中毕业生,在小县城,十五年前那阵子高中毕业生还不多,他那一届只有七个人考上大学,最好的是师范专科,直到现在他依然是单位不多的笔杆子。
垃圾填埋场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单位,但好歹算是国有企业,上行下达都要有正式行文,打个报告,发个通知,写个会议记录,领导就让他放下手头的铁耙子来起草。因为报告写得过硬,有很多单位就找他来写东西,年终报告、领导讲话稿、工作简报什么的。后来县志办看上了,死活要他去,调文都有了,他还是没有去成,就因为母亲这个病,就因为单位离家近, 来回都方便。
好在,周大勇前年转为了正式工,多年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填埋场现在共有三十人,正式工不到一半,一线的,只有两人是正式工,他是其中的一个。工资比临时工高出一半还多点儿, 三千一百元,加上各种小福利,一年有近四万元的收入。主要的,将来老了,有退休金。按已经退休的同事领到的退休金估算, 将来也有三千元。有这笔钱,将来和母亲养老,吃饭穿衣都有了保障。这也是这辈子最大的指望了,虽然退休还是遥遥无期的事。
周大勇的单位叫M县宏远垃圾填埋场,是全县最大的填埋场,也是唯一的无害化处理填埋场。虽然近几年各乡镇也建起了场子,但没几个真正投入运营,大部分垃圾还是运送到了这儿,周大勇和同事们的工作量一下子就扩大了一倍。特别是近些年的建筑垃圾,那真叫个源源不断。
有一回同学们见面,在招商局工作的同学说起自己的工作, 说简直就是站街客,没有拿得出手的资源和青春,没有人理。末了,又调侃他:大勇,你们单位是全县最牛的企业,宏远, 宏远,前途无量啊!周大勇哭笑不得,心里说:还不都是你们招的垃圾商带来的。
陈年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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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场那年,周大勇二十一岁。那时候的高中生不像现在十七八岁就毕业了,那会儿教育资源差,学生上学晚,也没几个没留过级的,待读到高中毕业,男生们都长出了一嘴小胡子。2004 年,社会上各种创业机会还很多,摆个摊,开个小饭店, 干个什么都能挣钱,不像现在,行行业业都挤得满满的,竞争残酷。
周大勇和同学练了一年摊,卖伟志西装,那时候时兴穿西装,伟志的牌子不错,质量过硬,好像是陕西唯一的西装大品牌,一年下来,挣了九万。同学是出资人,周大勇只是个店员, 年底,同学给了他五千元,嘴上虽然没说辞退,一眼一瞅都有辞退的意思。街上没事可*漂亮姑娘一抓一大把,哪一个都比男店员有优势。
周大勇的父亲那阵子还在,从村主任位置退下来了,虽然病得歪歪扭扭,但还是有点儿人际关系,就托人让周大勇进了县企业。那时候,县里有两家企业,另一个是葡萄酒厂,周大勇可以任选一家。他盘算了一天,选择了垃圾填埋场。酒可以不喝,垃圾不能不处理。事实证明周大勇的眼光是对的,如今葡萄酒厂被更有优势的同类们挤压得了无生路。
周大勇进场的时间填埋场才试营业一年,此前的填埋场在官道沟,一条大沟填得满满当当的,上面覆了土,栽了树,猛一看,根本看不出是填埋场,若仔细看,树们都是病恹恹的, 这是地下垃圾发酵产热造成的。下一场雨,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冒出来,长出的草,牛羊们都不愿啃。那时候,技术与资金都有限。
进场第一天,周大勇就被那巨大的场面镇住了:它长有三百米,宽有百十米,至于深度,站在坝头上,下面干活的人, 矮了一半。铲车、挖掘机、工程车,都是那个时候很难见到的大型设备。按规划设计,全县的垃圾在这里够填三十年。
周大勇看过资料,县城日产垃圾二十吨。就是说,自己差不多可以在这儿干到退休。一车倒下去,像一阵毛毛雨。至于乡下,那时还没有乡村垃圾的概念。
周大勇自然是一线工,就是拿一个铁耙子天天把那些边边角角的垃圾归拢到一块儿,方便洒消毒药水和埋压。这个活儿, 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用考试,是个人都能干。但这些年,竞争还挺激烈的,很多陪读的家长不愿坐吃山空,找门子,拉关系,要分一勺羹。周大勇一直也想坐办公室,看到这情景,知道有一份一线工也算不易了,慢慢来吧。
他至今记得上第一班的情景。那是六月中旬,天热得比哪一年都猛烈,丹江在远处无声地流着。收割尽的金黄麦茬被勃然而起的玉米掩盖,玉米林把小城包围了一半,一直延伸到填埋场的对面。那真是个庄禾如海的季节。
县城还没有垃圾压缩设备,运过来的垃圾都是松散的,也没有大吨位运输车,一车三吨两吨,从高处倾倒下来,纸张、塑料袋、卫生巾,在巨大的落差中借助风力,飞得漫野无涯, 久久不肯落下来。粪便味、剩饭味、沤烂的菜叶味,铺天盖地。苍蝇雨星一样纷飞。
没有遮阳帽,也没有口罩,周大勇与另外两个伙计在垃圾中间穿梭、奔追,奋力把它们归拢。铲车吼叫着,铲起一铲又一铲细土,把它们埋压……
对于填埋工来说,时间并不如行云流水,它们大部分是停止的。疯长的,只有下巴上的胡楂。
垃圾场废弃沙发 图片来源:IC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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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M县垃圾填埋场新增了五台设备:30型铲车一台、中型挖掘机一台和三台中型运输车。这也是不得已之举,这时候,县城每天的垃圾量达到了五十吨。直观的感受是,一天下来, 场子不是薄薄一层,已经是厚达盈尺了,铺展开的长、宽更非昔日可比。以这样的速度计算,要不了十年,填埋场就要爆满。好在,小县城没有工厂,没有化工企业,垃圾相对单纯。
周大勇经常读到内部资料,哪里填埋工中毒了,哪里空气和水源被严重污染了。新型垃圾的不断增量、成分的不断复杂化, 也对填埋这个行业提出了巨大考验。
这时候,县城增设了三个垃圾压缩处理站,大量的生活垃圾经过压缩处理,待到填埋场,处理起来就容易得多。因为填埋场工作强度小了,工序也少了,自然有一些人被调配到了压缩站。周大勇留在了场里,搭档小黄就被分到了城西的垃圾压缩站。
小黄其实也四十岁出头了,小,指的是个头,从小不长个儿, 被人“小黄小黄”地叫,该叫“老黄”年纪了,还是被叫“小黄”。
小黄的儿子在县城中学读高三,他们老家在乡下北山,就是县城北面的大山里。那地方没土地,山上也不怎么长树,穷。穷得没有办法,小黄就到河里筛沙子卖。
乡下交通不便,也没有多少人盖楼,沙子卖不上价,小黄就买了辆二手的三轮车,往县城里拉。这些年县城也没啥产业, 就是盖楼的多。盖楼利润大,没啥技术含量,只要能弄到地皮,傻子也能挣到钱。
小黄也开了十几年的车了,早些年,在矿山上开三轮,一趟趟地把石头从洞里拉出来,倒在渣坡上。矿洞低矮,又窄, 光线几乎没有,几年开下来,练就了一身好本事,但他一直没有驾照,因为矿山不属于公路,没人管。待矿山不行了,要在公路上开车,却怎么也考不过,那一道道题背得头昏,科目三考了三年也没考过。
因为没有驾照,只好夜里跑。从北山到县城一百多里,一晚上跑两趟。第一趟天擦黑出发,第二趟回到家,天刚蒙蒙亮。
儿子读初三那年,小黄到底还是出事儿了。这天夜里,小黄跑第二趟,沙子装得特别多,车一路累得冒大黑烟儿。卖沙子的人多,建筑老板就硬气,谁的量大就要谁的。沙子论车付钱, 开始一车拉一吨五,拉着拉着拉到了两吨,眼下,老板们两吨也嫌少了。
那个晚上特别黑,天上无星,也无月,这样的夜晚并不多见,可能是要下雨了,也可能是云层太厚,总之,伸手不见五指。小黄的三轮车是有大灯的,还特别亮,但第一趟回到家, 灯死活就不亮了,小黄检查了所有线路也找不到原因。四月天, 夜短,不敢耽搁了,小黄找了个头灯,套在头上。
灯带很短,勒得头生疼。猿岭是北山到县城必经的路,据说是 M 县最高的岭,海拔一千五百米还是多少。到了冬天,落了雪,整冬不化,远远地看着,像一只白馒头。路陡,弯道特别多,但时间不允许他太消停。
在一条弯道上,小黄的车撞上了一个瞎了大灯的摩托车。事后小黄才弄清楚,那人是县城里的人,天麻贩子。那时候,
北山的天麻特别多,天麻是名贵药材,一直不缺市场,到处是天麻商贩。凡事有了利,必有人争,税务、工商到处设卡收费, 商贩们为躲避,就选择了晚上出动。
那个人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小黄一下子拿出了十万, 家里没有钱,向亲戚朋友借了个遍,最后把三轮车卖了才凑齐了数。从那时到儿子高三,小黄家的日子再也没有抬起头。
小黄是临时工,工资只有一千五百元,没有五险一金,也没有休息天。前几年还想着跳槽,近几年压根儿断了这个想头:老了,折腾不起了,儿子每天要花钱,容不得半点儿三心二意。
小黄是上料工,开叉车,也算技尽其用。上料工有一个优势,就是所有的物料首先从自己眼前过,虽然它们在垃圾箱中已经经过了拾荒人的千挑万选,还是有一些有用的东西遗落下来,比如旧衣服、纸壳子,甚至旧电器。
有一回,在物料中有一个包,小黄赶紧停下机器,打开来, 是一台笔记本电脑,下班后,小黄送到了电脑维修点,经过一番修理,儿子用起来还挺顺手。这样,小黄把那些旧废物品再挑选,也收入了不少钱,每天的油盐酱醋够了。听人说过,拾荒者曾拾到过一包首饰或一包钱,但小黄从未发现过。小城经济还是不富裕,没有人那样大手大脚地马虎吧。
他知道有很多人想进来,但也知道自己技术还是顶呱呱的。他有个愿望,就是一直能干到六十岁,干到五十多也行,那时儿子也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将来到了那边,也好给孩子妈有个交代。
孩子妈走那年,小黄二十五岁。日月如梭,一晃,十八年了。
垃圾场 图片来源:IC Photo。
4
10月的早晨天气已经特别冷了,虽然季节离入冬还有些时日,裸露在外面的水龙头都冻住了。张科子提来了一暖瓶开水,从水龙头上细细长长浇下来,一壶水浇出了一大半,水龙头才有了反应,开始滴滴答答地流出水来。
张科子接了一桶水,开始洗脸刷牙刮胡子,这是他每天早晨必修的课程。他是运输司机,一车一车的垃圾是臭的,见者避之唯恐不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张科子要活出个人样来。这人样,就是从自己的形象做起,他要干干净净的,与垃圾们区分开来。
张科子的爱人在省城打工,好几年了,到底是什么工作, 他也不知道,反正一年半载不回来一回,回来时,总是浓妆艳抹的。
与周大勇不同,与小黄也不同,张科子是合同工,工资比周大勇低,比小黄高,有各种保险,与两人更不同的是,他一周有两天假。在进场之前,他在部队服役,也是开汽车,从格尔木往拉萨运输物资。他在部队一干就是十五年。
张科子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爱人娟子回家越来越少了, 起先,人不回来,就互相打电话,后来电话也少了,打了,也没话说。
张科子往衬衣上喷了一道香水,今天,他要去看娟子。但他并不知道娟子的工作地点,只约略地知道在省城的丈八沟一带。那是有一次电话里,公交车报站名报出来的,张科子听到了,记住了那个站名。他猜想,娟子一定住在那地方附近, 因为那是一个很早的早晨,应该是第一趟车,坐第一趟车的人, 还能住到线路之外吗?
他把车子用水冲洗了一遍,然后,细细打理驾驶室。那几乎是他这些年的半个家。有时候不想回租住房了,他就睡在驾驶室里。他把每个物件整理得井井有条,特别是把那个不倒翁戏剧花旦的摆件擦了又擦。在他眼里,那就是娟子。
全城垃圾处理站共有五台车,但并没有固定分工,哪里需要哪里去。经过压缩处理后的垃圾包是往日一车散垃圾的五倍重量。张科子每天要出五六趟车。他很喜欢这份工作,比起青藏路,这份工作要轻松多了,也安全多了。
他知道,虽然自己不在编制内,但只要没有特殊原因,场里不会让自己被动下岗。每天车进城出城,跟观光似的,他几乎熟悉县城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建筑。这些年,这座城市宏观的、细微的变化都刻在他的眼睛里。他幻想着将来有一天有钱了,一定要在最繁华的地段买一处大房子,作为永久的家。娟子好几年前就要在县城买房子,就是钱不够。
火车。省城到了。地铁。丈八沟到了。
张科子想给娟子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看她来了。他在公交牌下徘徊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打。他突然有些怯,怯什么, 似乎又不清楚。
第二天,又游荡了一天,他相信,娟子一定会从这儿坐车或路过,即使自己没有发现娟子,娟子说不定会看见自己的。
然而,最终娟子并没有路过和上车。
张科子回去了。他还想再等一天,但只有两天假。
第三天晚上,终于接到了电话,是娟子的号码,但不是娟子的声音。对方告诉他,娟子出事儿了。她从八楼坠落下去了。
三天后,张科子见到了娟子,是在殡仪馆里。他终于知道了,这些年,娟子一直在做那个工作。她的银行卡里,有六位数的存款。
这些钱,正好够在县城买一套房子。
张科子还住在租住房里,又搬了两次家,但他却始终不想买房子了。
有时候开着车,眼前会突然出现一幕画面:一条绢绸从高高的天空落下来,它落得十分缓慢,飘起来,荡下去,变化出万千形态。一阵子是白的,一阵子又变成乌黑的颜色。那是一个人。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自陈年喜首部非虚构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原作者丨陈年喜
摘编丨张进
编辑丨张进,肖舒妍
导语校对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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