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讯年终报道|夜校:都市年轻人的另类“夜生活”

电讯年终报道|夜校:都市年轻人的另类“夜生活”

首页角色扮演风之剑舞商城版更新时间:2024-11-24

新华社北京12月29日电 12月29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夜校:都市年轻人的另类“夜生活”》的报道。

保洁催了两回,鲁甜和伙伴们才依依不舍走出上海市群众艺术馆(下称群艺馆)的夜校教室,三五成群消失在12月的冷风中。

这是上海市民艺术夜校(下称上海夜校)手碟班的最后一次课。过去三个月,每逢周一,90后学员鲁甜就背着这种形似“飞碟”的乐器,从办公室到教室,和20余位年轻人一起“学艺”。

今秋上海刮起夜校风,65万人在线抢近万个入学名额,热门课程秒没。学员中80后、90后占了八成。

白天上班,晚上学艺,夜校青年走出短视频“包围圈”,抛弃“宅文化”,选择琴棋书画、歌舞曲艺、非遗手作组成的另类“夜生活”。夜校成为钢筋水泥丛林中,远离喧嚣的精神“桃花源”。在这里,年轻人找到了不躺不卷的第三条路。

一座难求:“最年轻的乐器”课也被抢光

今年上海夜校上新手碟课,任课教师林晓一度担心自己的课报不满。

手碟靠手敲打或拍击出声,诞生于本世纪初,被称为“世界上最年轻的乐器”,在国内仍属小众。何况学员还需自备乐器,上千到数千元不等的花费,“应该能劝退不少人”。

没想到,手碟课异常走俏。8月11日开放报名当天,开放没两分钟,就有学员向林晓抱怨没抢到。

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夜校每门课最多招25人。林晓只好让“落选”学员找开办夜校的上海群艺馆。

而另一边,上海群艺馆夜校总联络人杨玲芝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多是来电咨询夜校能否扩招或增开班级?

原来报名那天,抢课人数太多,系统不堪重负,刚开始就短暂罢工。鲁甜眼疾手快,幸运地把手碟课收入囊中。再想抢沪语课,剩余名额已为零。这场“抢课大战”,让第一次接触夜校的鲁甜大吃一惊。上一次这么拼,还是抢假期火车票的时候。

能抢到一门已是幸运儿,更多人只能“望课兴叹”。上海夜校秋季班开设了380多门课程,相较于7年前刚开办时已增加了60多倍,招生人数也多次倍增,依然赶不上年轻人的热情。后台数据显示,沪语、手工皮具制作等热门课十几秒告罄,12门课程一分钟内招满,才过一小时八成课就被抢光。

夜校的性价比很难叫人不心动。500元,12节课,每节课90分钟,平均每节只需40多元,相当于两杯咖啡钱。鲁甜对比过,市面上的一节艺术培训课就要三五百元。

夜校对任课教师也有严格把关,有的老师是非遗传承人,有的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还有的是来自专业院校的教师……再加上群艺馆不会卷款跑路,让夜校大受欢迎。

好不容易抢来的课,鲁甜格外珍惜。一个手碟重达十几斤,来回背着不轻松,每次上完课,她都手疼胳膊酸。即便这样,她还是一次课不落,对手碟越来越上瘾。

“初学者最难的是敲出声。要有巧劲儿,手拍下去,立马弹起来,就像碰到烧红的铁锅。”新手鲁甜最早只在朋友家摸过这种乐器,就被它泉水一样空灵的声音迷住。几节课下来,她已经掌握好几首曲子,进步远超预期。

相较于市场上价格不菲的健身课、艺术培训课,实惠的夜校课出勤率反而普遍都高,一些课能保持在95%以上。每次课前,总能见到一些年轻人在教室外啃饭团,有的座位边上还放着刚买的菜。声乐课的角落里有一只行李箱,那属于刚出差回来的学员,还没回家就直奔夜校教室。

林晓一语道破:“培训机构的学生往往是迫于考级应试压力,父母逼着学。而夜校没有考核,学员是出于兴趣,学习劲头分外高。”

挤出来的90分钟:我除了是妈妈,还是我自己

每周二,盛晓玲都背着女儿的尤克里里来上夜校。那是三年前给女儿买的生日礼物。没想到,女儿只玩了两个小时,就把它丢在角落里积灰。

作为民办小学的语文老师,这位80后妈妈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学生,一度很焦虑,“自己卷也卷不动,躺也躺不平”。

从其他妈妈口中得知夜校后,原本就没有多少时间的盛晓玲,每周硬挤出90分钟上夜校,“这是留给自己的时间”。所幸,这一选择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

周二其实是盛晓玲工作最忙的时候,但连续12周,每次从19:00到20:30,除了撞上孩子的家长会,她几乎全勤。

从小学老师到夜校学生,角色的转变,让她获得难得的轻松。在尤克里里课堂上,她经常坐在第一排,全神贯注盯着讲台上的任课教师吴光宇。

对盛晓玲来说,和工作时的专注不同,她在夜校课堂上是“放松式专注”“愉悦式专注”,“这是其他场合很难达到的”。

在家一得空,她也练会儿琴。课业繁忙的女儿出乎意料地说:“妈妈,你学会了以后教我。”

夜校里有不少年轻宝妈。群艺馆夜校教务陈英,经常遇见她们拿着电话在教室外辅导作业,或者安抚孩子。还有人索性带着年幼的孩子一起来,陈英和志愿者只好兼职带娃。

iPad插画班的倒数第二节课,赶上了张晶晶儿子的5岁生日。丈夫在外出差,她虽然已经请了假,但犹豫之后,还是和儿子商量,把他送到兴趣班,腾出时间来上夜校。

“我除了是妈妈,还是我自己。如果把时间全都花在厨房里,那我就被生活困住了。”张晶晶是一名80后律师,来沪已经十多年。在她看来,相比其他地方,上海的城市文化更鼓励人们利用业余时间自我提升,哪怕所学对工作没有实用价值。

在短短90分钟内,来自各行各业的学员在夜校找到释放压力的出口。

在中国经典人物Q版娃娃制作课上,34岁的陈闪一直埋头编织,顾不上瞅一眼手机。很难看出,她刚辞去工作,正在和同伴创业。上一份工作,“007”是常态。她自嘲,早出晚归,几乎没怎么见过太阳;如今创业也困难重重,她选择来夜校“疗愈”。

“手工课特别解压,整个人都是放空的。”在陈闪手里,一顶鸡蛋大小的袖珍帽子渐渐成形。让人吃惊的是,学期即将结束,她才第一次认识邻座的学员。“在这没有社交压力,想聊就聊;不想聊,上完课就走人,不像酒局饭桌那样有负担。”

重拾旧梦:人到中年也有机会修炼成“小天鹅”

初次踏入夜校芭蕾舞课的教室,方斯倩就发现自己是“别人的两倍宽”。

她在银行工作,长期伏案,才36岁就已经“虎背熊腰”,还出现颈椎弯曲反弓、肩颈酸痛等问题。

她抢了两年芭蕾舞课,打算借此好好纠正体态,把自己修炼成“小天鹅”。

事实上,她曾经就是。七八岁时,她练过芭蕾,肢体协调能力还不错。再后来,因为学业压力,“小天鹅梦”就搁浅了。

第一节课她就发现,尽管是夜校的候补班,老师并没有降低标准。才15分钟,她就已经汗如雨下,腿酸到发抖。

夜校的芭蕾舞课不好教。一个看似简单的舞蹈动作,实则需要同时控制七八块肌肉才能完成,而很多学员是零基础,柔韧性和小朋友没法比。但任课老师依然耐心指导每个动作的发力点,逐一纠正学员。为了学好每个动作,方斯倩每节课都录视频,等回家整理好再睡觉时,已经是半夜。

为了修炼成“小天鹅”,方斯倩一节课不落。在夜校穿着飘逸的仙女裙跳芭蕾,成了她一周中最开心的时候。偶尔,她还会带上4岁的女儿。“小姑娘全程隔着玻璃看我上课,下课后还给我演示刚刚‘偷’学来的动作。”

更有意思的是,女儿也在学芭蕾,掌握了新动作,她就回家教妈妈。有了这个动力,女儿上课也更开心。

变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最开始,方斯倩的一字马只能压到离地面20厘米的高度,现在缩短到一根手指的距离;原本练习时手忙脚乱,脑子知道怎么做,肢体却跟不上,现在不仅能控制好不同的肌肉,还能跳出优美的动作。

课程结束,她发现自己背挺了,腿直了,“距离自己修炼成‘小天鹅’更近了一步”。

当方斯倩在教室里起舞时,国画提高班上的舒睿正在重拾20年前的画家梦。

这位34岁的上海姑娘一直有个心结:如果当初父母没有因为升学而反对她继续学画,或许自己早就成为老师预期的“工笔画大家”。“我很有天赋,直到现在,一种颜色我光看就知道怎么调。”可惜,后来求学、工作、结婚,她一直没再捡起画笔。

如今,在夜校重拾画笔,她找回了久违的“青春感”,好像回到儿时学画,带着满意的作品,期待老师的表扬。时隔多年,她发现自己画得还不赖,这让她乐了好几天。几节课之后,她提交国画作品参加职工展,有人评价她的画比专业老师的还好。

“夜校给我带来的,不仅是画技上的进步,更重要的是唤醒了过去的梦想。”在舒睿看来,“短短12节课,好像打通了中断的20年”。

“即便现在不能立刻成为画家,我也能带着儿时的梦想迎接未来。”她坚信,不断地画,再有20年积累,“那时的自己肯定和现在不一样”。

很多人在夜校里“重新养一遍自己”,弥补孩提时“想学而没学”的遗憾。吴光宇发现,很多成年人想从零开始学一样乐器,却又经常自我怀疑。这让他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一份使命感:“通过我的教学,弥补学员们过去的遗憾,让他们在往后岁月里多一门乐器做伴。”

融入城市:把生活空间拓展到整个上海

一毕业,李吉吉就住在青年旅舍,至今已三年。白天,她在宽敞的办公室做设计;晚上,上完夜校再回狭小的青旅。

李吉吉来自浙江小山村,从小家里不宽裕,节俭惯了。她和5个人合住一间屋,跟大学宿舍差不多。长住青旅,好处是房租压力小,坏处是没有个人空间,晚上经常吵吵闹闹。

“我可以接受偶尔这样,但天天如此就不行了。”为此,她把自己的夜晚安排得满满当当,“青旅的居住空间是共享的,但我可以把生活空间拓展到整个上海”。

最开始,她总找免费或者花钱少的事去做,不是逛书店,就是看展,困了再回去。这些活动大多是一次性的,她不得不费心思考下次去哪里。

年初,她在网上刷到夜校,相见恨晚,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完美去处吗?这个喜欢省钱的浙江女孩,对夜校却很舍得。她抢了4门课:两门国画、一门街舞、一门声乐。她有独家抢课秘籍:列好志愿清单,提前半小时进入页面,“千万别反复刷新”。

除了周四,每天一下班,她就赶到夜校。因为顾不上好好吃饭,体重半年掉了四斤。瘦小的李吉吉乐在其中,甚至每周末都期待着工作日。

每周一上国画提高班时,李吉吉总抢着坐前排。“只有占据有利位置,才不会错过老师握笔的细节。”她说,老师画画时的一举一动都被学员围观,每节课都有人录像。

对她来说,夜校充盈着平静的喜悦和收获的快乐。“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上课,仿佛进入一个充满惊喜的世界,足以对抗只身一人在大城市的孤独、焦虑和压力。”虽然已经结课,她和同学们还会互相分享最新的书画展讯,相约看展作画,有了稳定的“兴趣朋友圈”。

“我在上海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夜校拓展了我封闭的生活空间。”经李吉吉推荐,青旅的舍友也打算下次抢夜校课。

和李吉吉不同,性格内向的安徽姑娘蔚周蓉是为了练胆,才报了夜校的相声课。

课程过了大半,她才鼓足勇气第一次上台。这一小步,是她突破自己的一大步。她从事软件测试工作已10年,但和人面对面沟通时,依然慌张,更别提上台公开表演。

初次登台,蔚周蓉紧张得声音发抖。尽管台词不多,上台前也已经反复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遍,但站在台上,准备的表情和动作完全没派上用场。就和小时候上讲台背课文一样,她全程不敢看一眼观众,只盯着桌子和搭档,一心想着赶快背完回座位。

几次登台练习,明显缓解了蔚周蓉上台犯怵的毛病。在结课汇演上,现场来了不少其他学员的亲友团,面对这么多陌生面孔,她已经能和观众有眼神交流。“这次不是背台词,是真正的表演!”

她的生活也悄悄发生变化。要不是朋友提醒,她都没意识到:以前和人聊天就像挤牙膏,问一句才答一句;而现在话明显多了起来,敢主动和人聊天,还会抛梗、接梗。

95后女生赵紫文才来上海一年,在她看来,上夜校本身就是新上海人融入大都市的一种努力。白天在办公室,属于工作,改善的是物质条件;晚上在夜校,属于生活,提升的是精神世界。

升级供给:年轻人其实一直在身边

从不温不火到备受追捧,亲历夜校发展的群艺馆副馆长徐皓,最初觉得吸引年轻人上夜校“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年轻人忙,哪有时间参加文化活动?

事实上,最缺时间的,也是最需要夜校的。未成年人有少年宫,老人有老年大学,年轻人想学点才艺上哪去?市场培训机构动辄数千上万的学费劝退不少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2016年上海群艺馆延长服务时间,开办市民夜校,向18岁到55岁的中青年敞开大门。

“我们希望通过夜校,提升市民的审美素养,让他们走进美术馆看得懂展览,走进剧场看得懂话剧,走进音乐厅听得懂音乐。”在徐皓看来,最关键的不是学到什么程度,而是先走进艺术之门。

然而,开办之初,最先报名的人还是以老年人为主。当时,夜校只有国画、书法、声乐、剪纸等七门传统艺术课,完全用不着抢,教学点也只设在群艺馆。

直到两年后,夜校增开桥牌、非洲鼓、红酒品鉴等时尚课程,才渐渐得到年轻人关注。又过了几年,群艺馆的十几个教室不够用了。也有住在郊区的学员反映,能否增设其他夜校点?

2021年,夜校分校千呼万唤始出来。当年春季班,静安、徐汇、长宁和虹口四个区开设夜校分校,课程增至近50门,招收学员破千。去年秋季班,夜校在上海全市16个区都设立了分校,200多门课招生约5000人。然而,一再扩容并未缓解夜校热。今年秋季班,课程数和招生规模再次翻倍,依然供不应求。

老外也慕名而来。英国人John在上海一家国际学校教音乐,在夜校学江南点心制作。他的中国岳父是个厨师,John做过一些西餐,岳父品尝后觉得还可以。“但我知道这不符合他的口味。我想做一些他喜欢的菜。”

江南点心班上,还有来自墨西哥、俄罗斯、巴西、美国和日本的学员。课堂上还贴心地配了翻译助教。

自2016年开办至今,上海夜校共推出1206门课程,先后约45万人次受益。徐皓给出一组数据:2016年,学员以70后居多;现在80后、90后占80%。与之相对应的,是课程内容的扩展,动漫、爵士乐、非洲鼓等年轻人喜欢的时尚类艺术课程占六成。

最让他吃惊的是,今年春季夜校课报名时,最先被抢光的竟然是淮剧团开的剑舞课,只用了8秒,学员多为30多岁的白领。

“事实证明,年轻人不是没时间,也不是没有需求,关键是课程开放的时间和提供的内容。”徐皓感慨,年轻人其实一直就在身边。

从少有年轻人问津,到年轻人蜂拥而至,夜校一路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目前,夜校构建了“总校 分校 教学点”的体系,143个教学点除了文化馆分馆、社区文化活动中心外,将近一半是专业院团等机构。虹口区精武体育总会开出了迷踪拳、女子防身术等课程;上海淮剧团开设了戏曲剑舞、戏曲水袖;黄浦区甚至把夜校开进了临江的高档酒店……这些机构出场地、出教师,参与夜校获得的经济收益,远低于从市场上正常招生,到底图啥?

徐皓直接点明,夜校与专业院团合作是“三赢”的良性循环。专业院团提供师资,夜校为他们培育了粉丝,市民学员提高了美学素养。他强调,夜校只是艺术入门,想更进一步学习,还需到专业院团和机构中去。

他透露,明年夜校将引入更多剧场、剧团等机构,联合打造更专业的课程,“到时候教学点可能超过200个”。

500元的公益性收费也是一种探索。低学费解决了市场机构收费高的“痛点”,但公益性不代表免费。徐皓算了一笔账,办夜校需要延长场馆开放时间,这笔经费需要额外申请,夜校的师资目前基本能靠公益性收费支付。

他也坦言,夜校老师的报酬并不高,“来夜校教课,多少有点情怀”。毕竟,他们当中不少都是大师级的,很多时候“有钱也难请”。有些老师甚至每周跨省来授课。

有意思的是,夜校班上女生占了绝大多数。杨玲芝透露,下一步夜校将开设电竞、卡牌等课程,吸引更多男学员。

夜校风从上海刮起,短短几个月吹遍各地,还有市场机构也办起夜校。有人问徐皓,这些夜校能像上海办得这么火吗?

他回答:“可以复制,但不能粘贴。关键还要因地制宜结合当地的文化资源和青年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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