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小说中写吃的文字远比想象中的要多,而且比我们想象中喝酒的片段还要多。二斤牛肉、一碟花生米,加一坛酒,这是粗线条的江湖。真正的江湖,吃得是丰富多彩的。古龙的江湖就是这样。
李寻欢是浪子,但更是名士。
浪子是落寞的,名士是风流的,但很少注意到李探花身上狂的一面。他的狂一半是对江湖上的“假仁假义”的蔑视, 一半是有点自暴自弃的放纵。不过,他毕竟不是一个狂士,他的狂是发泄。所以会出现少林寺点菜的一幕:
只见一张素笺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红焖冬笋,罗汉宝,发菜花菇,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素菜馆子了。
李探花是个会吃的人,但会吃的人不一定爱吃 。就如同他的飞刀例无虚发,却并不常取人性命。他爱喝酒,但也不一定真正就喜欢酒,有时就是浪子的一种姿态,他在兴云庄附近的一家小店,“已过了一年多,每天晚上他还是坐在角落里那张桌子上,还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这是种守候,也是他做出的姿态。
《风云第一刀》是个带有浓重哀伤情绪的书。明显的表现就是里面的人物大多不爱吃。阿飞吃东西就是为了生存,上官金虹只爱权利,食、色都是为权力服务的。荆无命,他活着就是为了上官金虹。至于龙啸云,能安心吃饭的日子恐怕并不多。
《绝代双骄》则是一部充满快乐的书。令人闻风色变的恶人谷并不可怕,只是江湖的一个部分,而且还比较纯粹——都是恶人,反而就不可怕了。谷外的世界要险恶得多。里面的恶人也有恶人可爱可敬的一面。杜*是条硬汉;李大嘴其实是个好人,还是个才子;哈哈儿和屠娇娇大部分时候是开心果;阴九幽看着阴森,其实坏事干得并不多,跑腿的事还都是他做,是个好脾气的人。恶人谷还有很多天才,比如天下第一的小偷,天下第一的神医,还有天下第一的厨子。
小鱼儿会做会吃还,跑到四海春饭馆,临时帮掌勺炒了两道菜羊肚丝和麻辣鸡,就当了主厨,而且饭馆生意一下子就好了,还扩充了店面加了雅座。
很明显他很喜欢川菜,敲“十二星宿”黄牛、白羊竹杠时,说:“大麴酒配麻辣鸡,虽然吃得满头冒汗,但越吃却越有劲。”
敲“铜先生”的竹杠,则先是“这家饭铺叫三和楼,是江浙菜,不行……嗯,这里还有家真北平,一定是北方菜,也不行。”然后挑的是“扬子江酒楼,正宗川菜。”,开始点菜:“先来四个凉菜,棒棒鸡,凉拌四件,麻辣蹄筋,蒜泥白肉,再来个肥肥的樟茶鸭子,红烧牛尾,豆瓣鱼———”
另一边,古龙借“燕南天”(路仲远假扮)之口评论道:“江浙菜甜,北方菜淡,还是四川菜,又咸又辣又麻,那才合男子汉大丈夫的口味。”
喜欢川菜的人性格大多比较乐观开朗,小鱼儿是个典型。但小鱼儿太聪明,聪明人想得太多,这样的人对吃反而对吃没有太多的兴趣。更何况他还是个少年,少年人还不懂得享受。
有时候,吃对于江湖中人是一种奢侈。萧十一郎请风四娘吃饭,只是去街边下碗牛肉面:
长街的尽头,有个小小的面摊子。据说这面摊子十几年前就已经摆在这里,而且不论刮风下雨,不论过年过节,这面摊从未休息过一天。所以城里的夜游神都放心得很,因为就算回家老婆不开门,至少还可以在老张的面摊子上吃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老张的确已很老了,须发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里,低着头喝面汤,挂在摊头的纸灯笼已被油烟熏得又黑又黄,就像是他的脸。
这才是江湖,艰辛的人任何年代都是占大多数。萧十一郎是个侠盗,但也是个穷人。穷人有牛肉面已经非常幸福了。
沈浪也不是爱吃的人,都说他洒脱,但似乎感觉有点过:
眇目乞丐笑道:“我本想和阁下痛饮一杯,只可惜这壶里没有酒了。只有以菜作酒,聊表敬意。”举起筷子,在满口黄牙的嘴里啜了啜,挟了块蹄膀肥肉,送到少年碟子里,落拓少年看也不看,连皮带肉,一齐吃了下去,看来莫说这块肉是人挟来的,便是自狗嘴吐出,他也照样吃得下去。
书中也不止一次暗示他是九州王沈天君的儿子,身世显赫。但在书中他就是个落拓的少年,来历不明,师承不明。自绝身世的人总归都是有心事的。这样的人真的对吃并不在乎。所以有时候你看一个人,极其洒脱,说不定他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坚忍无双、机智无双、侠义无双的铁中棠更不是个爱吃的人。书中倒是写过一段他吃东西的排场: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采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
因为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当然这是他的伪装。他背负的责任太多,大旗门的男儿从没真正享受过生活。我以前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很“古龙”式的人物。但后来又觉得他有非常“古龙”式。寂寥和潇洒是古龙江湖的两面。
对应着萧十一郎、沈浪、铁中棠的是逍遥侯、快活王、夜帝这样的帝王式的大人物。
逍遥侯在玩偶山庄困着江湖中人,好吃好喝的招待磨灭其意志。“晚饭的菜是笋烧肉、香椿炒蛋、芙蓉鸡片、爆三样、一大盘熏肠和酱肚,一大碗小白菜氽丸子汤。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北方的大师傅。”“桌上摆着五盘菜:蟹粉鱼唇、八宝辣酱、清炒鳝糊、豆苗虾腰、一大盘醉转弯拼油爆虾是下酒的,一只砂锅狮子头是汤。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位苏州大司务。”食物有时候可以成为一种武器。
快活王的食单奢靡无比,是*、是病态。“缀翠轩里,已摆起桌酒菜,有松江的鲈鱼,阳澄湖的活蟹,定海的对虾,江南的巨龙……这些本来绝不可能在同一时候,同一地方出现的鲜肴,此刻竟同在这桌子上出现了,这简直像是神话……桌子上果然没有肉……桌子上也没什么金杯玉盏,只是几件瓷器——自然是精美的瓷器,有的甚至已是汉唐之物。”食物有时候是权力的一种象征。
至于夜帝父子,醇酒美人的生活也不是什么健康的人生。
楚留香和陆小凤是常拿来比较的两个人,前者是天之骄子,后者是江湖宠儿。前者是众星拱月般的,楚留香有着很多厨艺不错的朋友请他吃。陆小凤则常常是蹭吃蹭喝,别人还拿他没办法,除了干瞪眼还觉得很有趣。
楚留香去吃碗面,是
穿着的一双有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屐,虽然走在泥泞的窄巷里,一双白袜上却没有溅到一点泥污。
撑着柄很新的油纸伞。可是,当他冒着斜风细雨走入这条阴暗的陋巷中时,就好像走在艳阳满天、百花盛放的御花园里一样。
画面靠人物去带动。
陆小凤闯去苦瓜大师那儿吃“菩萨闻着都要动心的”素斋,
苍茫的暮色中,终于传来了清悦的晚钟声。花满楼走出去的时候,古松居士和木道人已经在院子里等他。晚风吹过竹林,暑气早已被隔绝在红尘外。
禅房里竹帘低垂,隔着竹帘,已可嗅到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欲来。
这种环境下,他却是“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气”。画面被人物破坏。
这就是两人的区别。
楚留香更像是个贵公子。他的红颜知己宋甜儿是个女易牙,还是个广东人。“盘子里有两只烤得黄黄的乳鸽,配两片柠檬,几片多汁的牛肉,半只白鸡,一条蒸鱼,还有一大碗浓浓的蕃茄汤,两碗腊味饭,一满杯紫红的葡萄酒,杯子外凝结水珠,像是已过许久。”精致、丰盛还有一点奢华。
他的还有好友妙僧除了是个坏人,更是个妙人。“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谁的画画得最好?谁的诗做得令人销魂?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尽管没具体写无花的素斋味道,但想来当有份清灵之味。
掷杯山庄的左轻侯除了掌法冠绝江南外,亲手烹调的鲈鱼脍更是妙绝天下。尤其掷杯山庄还在松江府,只有那里的鲈鱼是四鳃。天下能让左二爷亲自下厨房的,总共就两人,其中一个就是楚留香。
快网张三也是楚留香的朋友,他的烤鱼不腥不老,又不失鱼的鲜味,用来下酒最好。他算是书中楚留香最接地气的一个朋友了。
陆小凤能放弃决斗和朋友去街口吃赵大麻子的狗肉,也会每到端午节去卧云楼吃粽子。
他去岭南找蛇王,吃的是猫肉和蛇肉炖的肉羹,跑去京城找李燕北,招待他的则是火烧夹着猪头肉,就着咸菜豆汁。
他是真正的会吃,不管哪里的菜只要好吃,他都不会拒绝。“上林春”的竹叶青和腊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应该是西北菜,他爱吃。北京的豆汁和炒肚他最怀念,还有蔡仙居的火烧炒肝,还有润明楼的搭醚火烧和馅饼周的馅饼。江南菜他也喜欢。“桌上的四样下酒菜,一碟是松子鸡米,一碟是酱爆青蟹,一碟是凉拌鹅掌,一碟是干蒸火方,不但做得精致,而且都是陆小凤平时爱吃的。”关于陆小凤的胃口还有两段好玩的情节:
《决战前后》里,陆小凤饿得能偷老实和尚的馒头吃。
《幽灵山庄》里,他和将军拼吃肉,三五十斤肉被吃得干干净净。
楚留香的好朋友胡铁花和姬冰雁,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漠似冰,其实本质上和楚留香是一类人。懂生活,有品位,有风度。最令人向往的是《大沙漠》里的这段描写:
三个人喝了两杯酒,胡铁花又忍不住道:“现在若是有江北的大虾米,和金华火腿脚爪来下酒,这地方就简直像是在天上了,只可惜……”
他话还未说完,锦垫下又有个抽屉弹了出来,里面不但有江北的大虾米,金华的火腿,还有福州糟鱼、福州烧鹅、海宁海臭虫、无锡肉骨头、长白山的梅花熊掌……总之,只要你想得出来最好吃的下酒菜,这抽屉里就有。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这是在变戏法嘛!”
姬冰雁淡淡道:“人活着,就要享受,尤其是受过太多罪的人,有一次我饿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来吃,所以现在无论我在哪里,总要先将那里堆满了吃的东西,甚至在我睡觉的床下面,都是有酒有肉的。”
胡铁花听得本想笑出来,但仔细一想,却非但再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笑,反而有些想哭了。
未长夜饿醒,不足以语江湖。这是古龙关于吃最动人的描写之一,不张扬,不矫情,百花盛开却起伤春,也是这种情绪。“蝶雁为双翼,花香动人间”并不是所有的江湖人能有这样的风度。享受食物也都珍惜食物,不管是一个富贵的,还是落拓的,都是是种高贵。
陆小凤的朋友大多和他自己不是一类的,花满楼的爱生命的公子,西门吹雪是推崇死亡的剑客,木道人后来成了枭雄式的大反派,老实和尚到底老不老实最后谁也不知道。最接近他的是司空摘星,陆小凤头大如斗的人物,与他打赌翻跟头,然后一个时辰翻了六百八十个跟头,陆小凤不得不挖了六百八十条蚯蚓。关于司空摘星吃东西只有《剑神一笑》中一段描写:
牛肉汤端上来了,果然又滚又烫,而且是用特号大碗装上来的,汤已经婉得比米汤还浓,汤里的肉是用中身上三个精彩的部分集合至一起婉的,牛是一种最精彩的牛。像这么样一碗中肉汤,如果配上两三个硬面摸摸、一碟云南大头菜再配上一碟兰花豆腐干和一包花生米来下山西老汾酒,就算有人用两百八十六样菜的满汉大全来换,你也会说:"不换。"当然是不换的,换了就是乌龟了。
司空摘星不是乌龟,也不是王八,司空摘星是吃客,是行家,而且是个大行家。
他喝了几口汤,吃了几块肉,就闭上眼睛,从鼻子里慢馒的吐出了一口气。"瞪子肉,小花卷腿子肉,三分肥的中肋条,再加上一点自脯和牛筋。"司空摘星叹着气问中小姐。这条牛更精采了,是不是从小用酒拌小麦喂大的?""是。""这碗牛肉汤是不是已经婉好了四、五个时辰?""是。"可是我刚坐下,你的牛肉汤就端上来了!""我要去求人时,中肉汤总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牛小姐说:"因为我外婆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说什么?""她常常告诉我,要去抓一个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肠胃。""她说得好。司空摘星大笑。
我觉得这碗牛肉汤应该是古龙作品中美食的最高境界。荒山夜色,能有一碗热汤,本已是足够满足,跟何况这么精彩的一碗汤呢?并不奢华,但足够考究,其中熬汤的那份专注与武学之道是想通的。江湖儿女的深夜慰藉,武林豪客的生活况味,莫不在一碗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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