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四章 骆儿牛廙与曹大姐夫
他的腰就是那煮熟的面条
藐姑爷对别人唠叨,多云里雾里,神神秘秘;对曹大姐夫却从不遮掩,直来直去,今日吞吞吐吐的,这是咋了?纳闷着,正一正身子回家去,一路觉得光头老在狗皮帽子里晃,感觉藐姑爷把自己的脑袋削去了一圈儿。琢磨着藐姑爷的神态,她这是咋了?
忽想起该到菜园屋子收拾过年用的芝麻秸了。芝镇人家过年,天井里都要铺芝麻秸,寓意芝麻开花节节高。芝麻秸垛在菜园屋子的西北角上,落了一层薄雪。曹大姐夫和长工张礼把雪抖搂掉,用麻绳捆好,抱上木轮车,张礼上襻弯腰正要走,见曹大姐夫抱着一小捆,一枝芝麻秸太长了,他一虾腰,把狗皮帽子戳掉了,黑帽子骨碌骨碌在雪地上滚,曹大姐夫光着头弓着腰撵出老远,张礼看着狗皮帽子上沾满了雪,笑道:“你哪里是撵帽子,你是在撵狗……”
“嘿,扒了皮,它还会跑呢。”
就听身后真有一阵狗咬,几只狗在咬。踢踢哒哒的脚步响,跟上就有人喊:“狗!”
“恭喜大少爷,老爷扶正了,成芝镇维持会的正会长了。”
来人是本村的酱球,开烧锅的田雨的表弟。曹大姐夫从来不爱跟这游手好闲的酱球打招呼。可芝镇人传着日本鬼子蓝眼红毛的时候,他已站在街头上看到了,一个鬼子叽里呱啦朝他喊,他朝那鬼子笑了笑。
“你说啥副、啥正的?”
酱球说:“皇军已给老爷发委任状了。”
曹大姐夫踢了酱球一脚:
“混账,俺家可不出狗汉奸!”
“我可得跟曹会长讨赏去。”
出了菜园屋子往南,在畦上踩了抔狗屎,那狗屎冻成砣了,干硬干硬,没沾上鞋。刚拐到自己的牲口棚边上,就听有俩人在麦秸垛后面喳喳咕咕:
“黄土埋了半截的棺材瓤子,走路都得拄着拐棍了,他可是心甘情愿地去给鬼子当奴才。”
“听说咱芝镇上的鬼子,就是他上县城勾引来的。他像捣蒜一样地给他们磕头,还求着到四乡里清剿抢劫,给他助威。”
“他原来就恨自己是芝镇商会的副会长,恨那个‘副’字。”
“哈哈,这会儿当上‘正’的了。”
“辱没祖宗,缺德,他祖坟上得冒黑烟!”
“我听说啊,那鬼子要出门撒尿了,这老东西跪着,张开嘴说,太君,尿我嘴里吧。外面冷,别冻感冒了。我这嘴啊,闲着也是闲着。”
曹大姐夫头“轰”地一下,眼冒火星,想跟人家理论,却又拔不动腿。气呼呼地跟张礼推着独轮车回家,正赶上爹满脸堆笑出来送日本人呢。
曹大姐夫一下子懵了。
那日本人果然长得细皮嫩肉,四十岁上下,长脸上戴着金丝边眼镜,翘着下巴,笑起来,那撮牙刷胡一颤一颤的。曹会长招手让儿子过去。
曹大姐夫低头走到爹面前。
“这是犬子曹发珣。”
后面爹说的话,曹大姐夫什么也没听清。他头轰隆轰隆像磨盘在转,回到自己的屋,抱起酒葫芦猛一顿灌。
“咱的骨头在芝镇是硬邦的。”曹大姐夫常常拍着胸脯很硬气地说给芝镇人听。可他爹这会儿把老祖宗的骨头都弄糠了,这还怎么在芝镇上见人?
晃晃悠悠出来,把厅房里的那些大小摆设砸了个稀巴烂,连祖传的康熙五彩茶叶瓷罐也摔得粉碎。骆儿牛廙给他下了面条,他一根也不吃。“俺那爹啊,没骨头了。他的腰就是那煮熟的面条了!造孽啊!造孽啊!”
曹大姐夫醉到天上黑影才醒,晚饭也没吃。磨磨蹭蹭去给爹请安。爹正围着谷糠火盆烤火呢,抬头开腔了:
“人家日本人给你打招呼,你像泥捏的,成何体统,没有教养!咱是芝镇人,要给人面子。”
“爹,小日本是来欺负咱的。”
“怎么欺负?人家彬彬有礼啊。欺负谁了?”
“欺负……”
“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矮檐下,你不低头行吗?”
“反正我觉得您这样把自己贱卖了。”
“混账!我这奔八十的人了,看得多了。我当维持会长,维持咱芝镇老百姓安宁啊!我有罪吗?总得有人遮风挡雨吧?我愿意干这个,现在有人骂,过后想开了,就会羡慕。”
这曹会长还不知康熙五彩茶叶瓷罐被儿子摔碎了。这瓷罐四方形,四面各绘着形态各异的浮凸花瓶,瓶里分插梅、兰、竹、菊,配上淡黄花边。曹会长的爷爷辈儿传下的。
那日本人一进门,一个劲地鞠躬,落座。忽然又站起来,朝着古罐又鞠一躬,通过翻译说:“曹先生,可否赏光,我看一眼?”
曹会长说:“好啊,好啊!”就取下来,那瓷罐上落了一层土,他撮口吹了去。就见这日本人戴上白白的手套,双膝跪地。曹会长一手抓过那瓷罐,递给日本人。没想那日本人轻轻摇头:“曹先生,古玩不过手。”
曹会长额上都沁出了汗,说:“对,不过手!”
让张礼取过楸木饭盒,把茶叶瓷罐放在饭盒里,端给日本人。那日本人,小心地把瓷罐托在掌上,一点点地看,看了差不多有两袋烟工夫,说:“妙啊!妙啊!”
又双手递还到饭盒里放好,曹会长大为感动,说:“太君您要喜欢,您就拿着。”
那日本人站起来,又朝茶叶瓷罐鞠一躬:“君子……不夺人之爱!”
这日本人就是中国迷高田多长政。就是他,在那个雪天,在玉皇阁,一枪崩了雷以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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