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和亲公主 [完]

古风故事:和亲公主 [完]

首页角色扮演公主别怕更新时间: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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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然吃梨吗

母后生得很美,而在她的一众子女中,我又是最为出众的一个。因而我顺理成章被选中,成了联姻的棋子。

坐在轧轧作响的马车上,我紧握着那幅未来夫君的画像图轴,掀起帘子,看了母国紧闭的城门最后一眼。

「元赫,紧紧抓住他的心,要让他为你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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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昨夜母后的叮嘱在耳边响起,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对即将远嫁的女儿,没有依依不舍,只有这般嘱咐。

但这毕竟是我此去的使命。

早在七岁被选中时,我就被单独教授其他兄妹完全无须接触的知识。除了淑女必学习的琴棋书画,另还有歌舞、庖厨,甚至是些许耍枪弄棒的皮毛。

只是他们并非是为了让我成为个全才。这一切的功夫,都是为了未来取悦这位异国的君王,画卷上的萧斯年。

倘若他喜爱诗词歌赋,便要我清丽如出水芙蓉;若偏爱些浓艳颜色,我便要表现得桀骜难驯。

总之,一切都要以让他着迷倾倒为宗旨,至于我本性如何,则全无所谓。好在我生性恬淡,也从未有过任何怨言。

我打开那幅图卷,指尖轻轻描着他的眉眼。

这样面如冠玉的俊美男子,倒是果然有想象中风流帝王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这样好的皮囊下,藏着的究竟是一颗怎样的心?

2

坐在大婚的坤宁宫,我有些紧张地绞弄着衣角,却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便索性掀掉了盖头,打量起周遭的装饰。

忽听得门外一阵响动。来人的脚步声让我慌乱不已,一不小心失了手。轻飘飘的盖头被风一吹,晃悠悠落到了门口来人的脚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盖头。

「大婚之夜让公主独自等候良久,是朕的错。」

我脸一红,忙抓了把扇子遮着脸。

该死,原计划周全的抬眸娇羞模样这下子全然泡汤了。

只是依现下情形,究竟要依照哪般方式应对?

在我纠结的片刻里,萧斯年已经站在了我面前,用食指轻轻将我手中的扇柄移开,另一只手抬起了我下巴。

懂了,原来是喜好风情万种类型的。

我垂着睫毛,感受到他的注视后目光一挑,同时朱唇微扬,轻声笑道:「让远道而来的臣妾这般苦等,可不是陛下的待客之道。」

「那皇后可要朕如何赔罪?」他弯腰靠近我些许,这话听来更是暧昧得厉害。

这么上道?

我心下唏嘘,看不出来,这样仪表堂堂的家伙,竟也是个贪色之徒。

我故意做出害羞的模样,偏头至一边:「臣妾如今都已是陛下之妻,如何还敢怪罪陛下。只是怕陛下责难臣妾圣前失仪,反要治臣妾的不是。」

该当如何侍寝的那些琐碎,早在婚前数月就有人密授于我。但我却从未设想过,我一路自我安慰切莫害怕,等来的却是这个家伙让我陪着下了整整一夜的棋。

几个时辰下来,我支着下巴,坐在棋盘边,眼看就再保持不住仪态,更是口干舌燥到一句话都说不出——这个狗皇帝,还让我给他讲了一晚上我母国秣罗的风土人情。

然而萧斯年却仍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眼看着窗外晨光熹微时,他才站起身子来,伸手轻轻抹平一身大红喜服的褶皱,拍拍我的肩说道:「皇后似是累了,朕尚有国事在身,晚些再来陪你。」

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把鄢朝宗谱的皇帝都骂了个遍,随后顿感一阵无力,趁着无人在侧,趴在了桌上。

这家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3.

我始终没有琢磨透,萧斯年此人,究竟是过分不解风情,还是实在老谋深算——我过往十一年来学到的种种,在他身上都十分神奇地落了空。

为表示体恤他身体,我特意炖了火腿鸡汤巴巴地送去,不料他当天中午却命御膳房给我做了道一模一样的来。且更为可气的是,竟然果真比我的那份好喝。

又或者,我特意搬了琴,换了身雪青色的纱裙,在他下朝去给太后请安的路上装遗世独立。原本花瓣纷纷落在我身上,又有风轻轻拂过吹起我发丝,定是好一幅宜人图景,他却至多驻足问我一句:「大早上的,你坐那儿不冷么?」便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快步离去。

亲手绣好的鸳鸯荷包,被他说颜色不够大气;特意在御花园里放风筝,他完全没有注意。

亏我学了那十八般武艺,短短一个月,已经基本都碰了壁。

但碍于皇后身份,纵使是他们鄢朝民风开放,我也不能再更加放肆地当众勾引。

「公主莫急。来日方长,公主这般明艳动人,陛下定会有动心之日。」我的陪嫁侍女沐风安慰道。

「你说,他不会好男风吧……」

我用手指蘸了沐风做的红糖酱,在烧饼上写下「萧斯年」三个字,然后恨恨咬了一口。

嗯,真香。

只是上天连留给我思考这一问题的时间都远远不够。没过几日,宫里又来了位二祖宗。

「皇后娘娘万安,小女是当今太后内侄女,名李秾桃,得太后召见特此入宫陪伴。」

看着那个恭恭敬敬行礼问安的身影,我总觉着有些许不大对劲。

没过一日,沐风便打听来了消息。

原来,这李秾桃,原本是太后属意嫁给萧斯年做正宫皇后的,不料被我这桩联姻的婚事横*一杠子,而这两人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公主莫怕,虽说两人一同长大,但奴婢打听到的,却是陛下对这李小姐根本无意。」

我凝神想了片刻,还是命人把李秾桃带到了章华台。

果然,这小姑娘面对赤裸裸的审问,便露出了狡黠神色。

「元赫公主别以为,自己如今已经是稳坐中宫的女主人了。」她用手帕轻掩着口,坦然而嚣张得让我意外,「皇帝表哥娶你,不过是为了两国交好,稳定边界。待来日大鄢国富民强,无需再忌惮秣罗,谁还会再需要你这个人偶?」

自小母后便教我,无需与无所谓的人废话。于是我连回敬的话都未同她多说,直接命人关上门打了她三板子,缘由是不敬皇后、离间友国关系。

三板子自然算不得什么,否则她如何能马上便跑到太后处哭诉?

但必须承认的是,这姑娘的出现,让我瞬间有了危机意识。况且她所说的两国关系,也并非没有道理。

为防止萧斯年来兴师问罪,我索性直接跑到他那里恶人先告状。

「陛下既然娶了臣妾为妻,又为何将臣妾弃在一旁不闻不问。臣妾远赴千里来此,不似旁人有父母亲族关怀,只求能得陛下怜惜。可依照如今情形,怕是再难有臣妾容身之地了……」说着,我便拿出帕子挡着眼睛,同时偷偷觑着他的表情,只要他一留意,立刻便能流下泪来。

「说白了你是在问朕什么时候来睡你。」

他头也不抬,长睫毛在眼下落下一道阴影。沉思片刻,不知又在奏折上用朱笔批了句什么。

「……也不妨这么理解。」

「那简单。」

他从桌上的奏章文书中抬起头来,将手上的笔「啪」地放下,站起身绕到桌前,二话不说就将我拦腰抱起。

稳住,这时候不能显得太迫切,不能让他觉得你有太强目的性,要激起他的征服欲。

我揽着他的脖子,安静地由着他将我抱到卧房,然后在他将我放下的那一刻抬头吻住了他。

虽说先前听人说起过亲吻是如何的体验,可接触到他唇瓣时那温热柔软的触感还是让我有些意外。

即便如此,我却深谙不可过分贪恋,仅仅是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便站起身来,向他福了福身:「陛下操劳国务想必劳累,臣妾想起宫中另有他务,便不作叨扰了。」

说完,我便转身离去,却偏偏「不小心」丢下了平日里贴身携带、有我特制熏香气味的丝帕。

「皇后你东西掉了。」

听到这句话,我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脸上的微笑再也难以维继。

萧斯年十分贴心地替我捡起来,甩了两下递给我,还嘱咐道:「自己的东西要保管好。」

陛下,臣妾去您的仙人祖宗。

4.

只是我灰心丧气地回到章华台,却没想到他会第二天一早来找我用早膳。

不巧的是,我这天原是铁了心要睡个好觉,一早吩咐了不许人来打扰。

因此,当已经上完朝的萧斯年坐在我床边戳我时,我睡得正酣。且据事后沐风转述,甚至还轻轻打着呼噜。

亏他平日里天天说朝政繁忙,这时候倒偏偏有了闲情逸致,坐在我床边等了半个多时辰。

当我一转身,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顿时被吓得寒毛倒竖。

「陛陛陛陛陛下万安。」

可问题是,就连他们那套繁琐的宫规也没说清,自己躺着皇帝坐着时,应当行什么样的礼。

加之我昨夜为了睡得凉快,连中衣都不留,此刻穿着肚兜盖着被子瑟瑟发抖,只好向他眨了眨眼睛。

萧斯年此行仿佛就是专程来看我窘迫,见状心满意足地站起身,还捎带拍了拍我头:「起来陪朕用膳。」

往年在秣罗时,我见惯了男子吃饭狼吞虎咽。因而突然看到萧斯年这样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举箸、品尝,第一反应却是:中原人真能装。

可无奈,即使鄙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举一动都皆有风韵的做派,实在要比他们那般来得赏心悦目。

「皇后方才是不是对朕翻了个白眼?」

不是正喝汤吗如何还能注意到我?

「岂敢,陛下想来是眼花了。臣妾看陛下果然是举手投足处处有皇家气派,不由叹服,对陛下仰慕更加。」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听人说秣罗民风剽悍,不想皇后竟然是个巧舌如簧的。」

我无视掉他话里话外的讽刺,默默喝完了一整碗鳜鱼肉羹,又夹了几个水晶虾仁饺、吃完小半盘蛤蜊生。

「鄢朝物产丰饶,臣妾长于北方蛮地,素日不得此类海味鱼鲜,如今才算开了眼界。」见他盯着看,我解释道。

夹那些菜只是因为离得近,说的话也本是随口胡诌来的托辞。却没想到他刚走,便命人给我小厨房送了几十斤鱼虾海味,甚至还有一整筐螃蟹。

看着院子里那一大篓还活蹦乱跳的不知什么鱼,我不禁觉得有些头疼,然后偷偷给侍女清霜塞了五两银子,让她出宫去给我买几斤羊腿。

管你什么汉人的矫揉造作,你元赫奶奶偏要烤肉。

5.

当天晚上,我把宫门一关,指挥着侍女太监们在前院支起个烧烤架子,砍了院里梨树的一根粗枝子,烧火竟然还有阵阵清香。

木签子穿好的牛羊肉在篝火上「滋滋」作响,清霜的烤羊腿也已经散发出些许膻香气,羊油滴在炭火上,又是「滋儿」一声响。方才说着「娘娘这样不妥」的太监噤了声,在一旁看得眼有些发直。

我则找了把苏绣的团扇,轻轻扇着好让火再大些。眼看肉快要烤好,撒了把做嫁妆带来的孜然和辣椒面,愈发一阵快意。

好巧不巧,宫门被敲响了。

「沐风,去说一声,谁也不见。」

恰在此时,门外一个太监高喊:「陛下驾到!」

紧接着,便是浩浩荡荡一群人涌了进来,立时让我这院子都显得小了一圈。

「『烟绕千峰留五味,香勾四皓出商岩』,皇后好雅兴。」

我喉头一紧,眼睁睁看着萧斯年那罪恶的手伸向了我一串羊肉。

「肥瘦均匀,脂香肉滑,唇齿留香,不错。」

「陛下,臣妾不过微末功夫,宫外采买的不入流玩意儿,想来也入不得陛下的眼。加之这不过区区几斤,本就连臣妾宫人都不甚匀得过来……」

换言之,没你的份,快走吧。

可偏偏萧斯年是个听不懂暗示的主,直接回头向大太监张恒德吩咐道:「着人去宰了那个什么国进贡的羚羊,不够就拿珍奇馆其他来凑,要新鲜的。」

他又回过头看看我的这堆玩意儿,命人又去取了窖藏二十年的女儿红。

好一阵忙乱后,处理干净的牛羊肉、甚至山鸡野猪,都被拎到了章华台。

对着皓月当空,又有肉香弥漫、酒香四溢,虽说周围人多了些,倒也的确比我先前阔气。

如此,我便原谅了萧斯年不期而至来抢肉的行径。

只不过几杯烈酒下肚,我便已经晕晕乎乎,虽说意识仍然清醒,却难免口无遮拦起来。

比如,萧斯年随口问:「皇后你为何诗书琴舞样样俱佳。」

我直接回答:「还不是为了合你口味。」

他问:「大婚至今,对我喜好你可已经摸出了门道?」

我撸了一根串串,说话完全不假思索:「那没有,你也不想想,要不然怎么可能你到现在还没碰过我。」

最后的记忆,是他亲自给我倒了满满一个大海碗的葡萄酒,然后说敢赌五十两金子我喝不掉。

第二天早上我醒时,枕边放着十来个金灿灿的金饼子,还有一枚玉佩、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愿赌服输」。

6.

那天梳妆好、用完早膳后,我回到书房,凝眉展纸、磨墨舔笔,试图总结一月来的经验。

萧斯年此人,似乎实际是个通些权数心计的人,因此对着意进行的安排总会不着痕迹地避开,却对我几次胡来颇感兴趣。

所以对付此人,就是愈发要简单粗暴。

这就是为什么,当晚萧斯年一如既往回到养心殿寝宫时,直接看到一个洗干净喷喷香的我。

试想这样一番画面:劳碌一天的少年天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寝宫,准备迎接又一个孤枕独眠的夜晚,不料却看到红烛葳蕤,美人斜倚榻上,鬓边插一朵晚香玉,眉目含情,欲语还休。

「你果真这般心急么。」

萧斯年的神情充分体现了他受到的震撼。

「一个多月了呀陛下,您总不能娶了臣妾就当个摆设吧?」

我一骨碌坐起身来,盘着腿往里挪了挪,拍拍一旁的位置:「陛下,您就一丁点都不喜欢臣妾么?」

他挑了挑眉,犹豫片刻,还是坐了过来:「还可以,叽叽喳喳的,放在一边,挺热闹。」

行吧,对这个人,不能有太高的要求。

「你呢?仅仅是初见,你对朕就果真有感情?」

听到这个问题,我不由一怔。

从七岁孩提时至今日,何曾有人问过我的喜恶,向来都只有他人告诉我要做什么、学什么、嫁给谁。

「还可以,闷葫芦似的,也挺有意思。」我低下头,没头没脑地说着这样僭越的话,「日子总要过下去。」

「元赫。」

第一次听他叫我的名字,我有些意外,低下头默不作声靠到了他肩上。

意外的是,他也轻轻环住了我肩膀。

「你放心,既然来了大鄢,你便不再是客。」

当晚他陪着我和衣睡下,虽无事发生,我却依稀感觉到,自此我们的关系,便与先前大有不同了。

那晚月光如水,隐隐在地上流动着。我听着身旁人均匀的呼吸,脑海中却仍是秣罗的戈壁与草原,良久无法入眠,只得轻轻叹一口气。

至少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吧。

7.

「好端端的又要办什么中秋家宴。」

我皱着眉翻着内务府报来的流水,自言自语地抱怨着。

奇怪,短短几日竟能花出这样多银子。明明那日出宫时,五两银子买来几十斤肉,怎么到了这里便动辄就是几百两的开销?

「公主,奴婢得到消息,李秾桃要借着这次家宴献舞。」沐风走上前来,压低声音说。

「怕什么,公主自小习舞,还会比不过她?」清霜不以为意,轻哼一声。

沐风在她额头上一戳:「笨呐,如今比不得从前,你见哪里还有皇后大庭广众下跳舞的?」

只是眼前的账目和诸多事务还要过问,我实在无暇分心去对付一个胡闹的黄毛丫头。

「由着她去吧,没功夫料理她。」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在到了中秋这晚,夜宴所呈现的场面让我松了口气。

不等夜幕降临,四周的宫灯就已经尽数点燃。与往年不同,我着意命人特制了彩色的琉璃灯盏,从各个角度看来灯光各异,煞是好看。

珍奇馆饲养的丹顶鹤此时放了出来,配合着香炉烟雾袅袅,竟果真有了几分仙境之感。

池塘里特地从江南运来的芙蕖开得正好,微风拂过,若有若无的香气竟也未被熏香盖过,只是轻轻淡淡地浮在水面上。

看着台上舞姬扮作嫦娥仙子翩翩起舞,水袖飞扬,我终于放松了些许。

不料正在这时,身旁的萧斯年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做得很好。」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微笑了笑,「今晚朕去陪你,如何?」

又不是第一次了,来就来呗,还要说什么。

我只当是如往常一般,不过各占一半床,睡前聊两句,互不打扰罢了,因此并不在意,却没觉察到一旁抿了一口茶的他噙着笑意的眼神。

其他倒都算周全,但对于呈上来的月饼,我实在不甚满意。

太后早年在苏州长大,因而御膳房专门做了酥皮乳白的椒盐馅月饼(苏州吃肉月饼),除此之外,则尽是些五仁、豆沙、莲蓉之类。

总之,不合我的口味。

只是从小母后便教导我:「自己的喜好,是最不打紧的。」

我面上并未表露出什么来,用签子挑了一小块莲蓉月饼送入口中。

呸,怎么这样腻。

「娘娘,这是陛下命人为您准备的。」

我诧异地抬起头,见人呈上来一个描花的白瓷盘,罩着镂金的拱形盖。

太监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块混糖月饼和奶皮子月饼,竟也被做成了精致小巧的模样,着实可爱得很。

「想来你兴许还多少不适应,便去找人问了问秣罗的传统如何。」萧斯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谢谢陛下。」我朝他一笑,用手指蘸了葡萄酒液,在垫着盘子的白色丝帕上画了张笑脸递给他。他眸中带笑,摇了摇头,将其收入袖中。

「秾桃不是早说今日为哀家准备了节目,为何迟迟不肯动作啊?」太后向李秾桃笑道,眉眼中满是慈爱。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这个侄女。

「秾桃作客宫中,既然一切都要听从皇帝表哥的。」她向萧斯年甜甜一笑,我用扇子遮着脸,翻了个白眼。

她今日着装打扮倒是颇合她这名字。一袭嫣红称着藕色的罗裙,其上用长短针满绣了各色花朵,配了条酡颜的披帛,头上又簪了朵芍药,怎一个娇艳了得。

得了萧斯年的允准,她退席去更衣。丝竹声再度响起,我悄悄问他:「陛下喜欢她?」

谁料他却反问我:「你喜欢她?」

想了想,我还是如实回答:「不喜欢。」

萧斯年似乎心情不错,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勾了勾唇:「朕也不喜欢。」

对于他的话,我本是将信将疑的。直到李秾桃换了身仙女般的舞裙来,眉目含情向萧斯年盈盈施礼后,在台上翩然起舞时,我瞥到萧斯年掩着口打了个哈欠,这才有了必胜的信心。

一舞毕,李秾桃扬手轻点了点额头拭汗,微微喘息着,脸颊酡红,倒似有一种风情。但我如今视她已然是手下败将。

「秾桃如今年岁,已有十七了吧。」

太后这一句话让我如临大敌,别不是退而求其次,要让他给萧斯年做妃子?

「记得哀家早些年间,也爱读些杂书。依稀记得不知何处,有这样一句:『夭桃秾李,宜早合良缘,毋使婚嫁愆期』。皇帝与秾桃是有自小一处长大的情谊在,若哀家说,倒也不是不可成就一双佳话。」

一语毕,座下一片窃窃私语。他们冷眼瞧着我这个远道来的蛮族女子,眼睁睁看「正宫」如何下不来台。

不料,萧斯年却握住我的手,笑道:「母后果然博闻广识。然儿子是个附庸风雅的俗人,更爱『夭桃穠李不可比,又况无此清淡香』之句。朕登基尚未期年,加之皇后与朕成婚不足半年,如今恰是浓情之时,若说选秀纳妃之事,还是留待来日。」

「夭桃穠李不可比,又况无此清淡香」,莫非,是拿我作比?

我讶异地看着他紧握着我的手,实在搞不清他所说的「浓情」是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如今这几句话,该是彻底断了李秾桃入宫的念想。

果然,阶下那个年轻女子紧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显然一副受辱的神色。

可是妹妹,你这不是自找的么。我暗叹口气,又忍不住有些许得意,仰头看看萧斯年的侧脸,竟也觉得顺眼了不少。

8.

「陛下,这是何意?」我指着木桶里满满的花瓣,瞪大了眼睛问道。

「今日中秋,原本就合该来陪着皇后。朕今日为维护皇后颜面当众信口开河,倘若至今仍无夫妻之实,似乎有些于理不合。」萧斯年说着,一边由着身后的太监为他更衣。卸下玉佩香包、取下腰带,脱下外裳……

我伸手止住那太监:「你先下去吧,本宫来。」

萧斯年侧了侧脸,垂下眼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轻手轻脚地为他取下一件件配饰与衣裳。直到只剩一件中衣时,我鼓了鼓勇气,向他身上探去。

「倒当真是熟稔。」

我手上动作一滞,回答:「先前臣妾醉酒,不早已将底细向陛下交待了么?臣妾被教养至今,所学都是为了陛下。」

他抓住我手臂:「那你自己的意愿呢。」

「重要么?」我低头喃喃道,不料却被耳力好的他听了去。

「辛元赫,你先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朕的妻子,如今却又时时处处把自己摆到一个贡品的位置,究竟是作践自己,还是在轻视朕?」

一向脾气少有起落的萧斯年此刻声音已经显然带了愠怒,我有些慌,赶忙想着如何使他平静下来。

还好,我想到了。

「臣妾自幼得到的教导即为如此,故而笨嘴拙舌,不长于表达所想,还望陛下海涵,给臣妾一些时间。」

我一番话说完,他眉头仍然不展,眼中依然隐隐有着怒火,接着不由分说便吻住了我。

兴许如此便能平息他的怒气。

我这样想着,伸手环住了他脖子,仰起头主动回吻着他。

萧斯年仿佛急切地要寻找什么答案,喘息浊重而急促,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误入了野马群的羔羊,在惊慌失措中不得不随着大流躲避纷至踏来的铁蹄。

终于停下时,他噙着我耳垂,低语声让我想起前不久前珍奇馆看到的那头狮子低低嘶吼的模样:「元赫,朕希望,你至少可以有颗心。」

所幸那时我将情绪隐藏得够好,并未打搅他的兴致。

薄纱帐里,人影绰绰、香汗漓漓、轻喘连连。

我精疲力竭趴在他身旁。裸露的肌肤仍然滚烫,带着点点汗珠、被烛光照得略微发亮。他侧过身面对着我,轻轻拾起我耳畔一缕因沾了汗水而粘连的头发,在指尖绕了绕,随后倾身在我眉间轻吻。

对这样的亲密,我并不反感。也许是因我足够幸运,被送给了这样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而非什么糟老头子。

此时已经过了夜半。我随手抓了条薄单子裹在身上,起身去剪灯芯。

萧斯年也一道起身,轻轻握住了我持着剪刀的手。

烛火熄灭,室内暗了下来,只有冷冷的月光透着窗纱映了进来。

「陛下,要去赏月吗?」我提议道。

「当心着凉。」萧斯年低头吻了吻我脖颈,酥酥痒痒的感觉让我不由得「咯咯」直笑,回身去挠他痒,反而被搂住了腰。

他给我披了件他的衣裳,宽宽大大的,简直是能将我装进去。

看着天上一轮圆月,我打了个呵欠。

「累了?」他问,我点点头,靠在他怀里揉了揉眼睛。

当晚躺在他身边,眼前一片漆黑,思绪却不由得回到了先前宴会上。想起与他交握的手、被他收起的丝帕、以及他轻笑着说他也不喜欢李秾桃时我不由得意,心下一热。

也许做个棋子,也可以有些许温度。

翌日清晨,我面对那封只写着句「一切安好」的家书,皱了皱眉,将其交给了沐风。

9.

「公主,下一步要做什么?」身旁无他人时,沐风悄悄问。

「太后。」我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李秾桃已经被当众拒绝,因而她本身暂不是什么威胁,反而是疼爱她的太后也许会与我生了嫌隙。虽然萧斯年才是最终目标,但也毕竟不能让太后成为一道阻碍。

好在先前晨昏定省、问安之类礼数一应周全,面子上算是过得去,因而如今要讨好,也不算太难。

「清霜,去把我前些天绣好的那对抹额拿来,还有陛下前儿赐的燕窝全带上。」

到了慈宁宫,太后也未因先前的事给我难堪。毕竟是宫中多年的人,纵使如今因着当皇帝的儿子高枕无忧,也不会轻而易举因为些许小事便发脾气。

「倒也好在你心宽,不与哀家这上年纪的人计较。倘若换做个爱捻酸吃醋的,不定又要如何为难。」

「母后慈母心肠,若不能体谅母后疼爱晚辈的心,才当真是臣妾的不是。秾桃表妹天真烂漫,臣妾看了也心生喜欢,近几日妹妹不便入宫,若是母后不嫌弃臣妾愚笨,臣妾倒巴望着能日日来陪伴呢。」

我这番话言辞说得恳切,倒果真让太后听了欢喜。自此,我虽因事务忙不得每日来探望,倒也从不忘派人来问候一二,隔三岔五也带了亲制的糕点亲自送来。太后原本不是难相与的人,这样一番下来,与我亲近了不少。

这日,我又做了些龙须酥、翡翠绿豆糕,由清霜陪着来到慈宁宫,却不想遇到了萧斯年。

「皇后手艺朕先前早有耳闻,却未得幸一品,不想却尽是到了母后这里。」

他看着我手中的小瓷碟,打趣道。

胡扯,又不是没给你送过,是你自己不要。

然而当着太后的面,还是要把场面话说漂亮了:「陛下这可是错怪臣妾了。陛下日理万机,臣妾生怕叨扰,见罪于圣前,便来太后处尽一尽孝心。不想陛下不领情便罢,反而来责怪臣妾。臣妾可要太后评评理。」

我一边说,一边含笑瞟了萧斯年一眼,将点心放在太后桌上,转而又向后者卖了个乖。

「你瞧瞧这丫头,果然是口齿伶俐。怨不得皇帝喜欢,便是哀家也想有个这般女儿留在膝下。」

三人有说有笑,尤其是把太后哄得高兴。

一同离开时,还没走出慈宁宫门,萧斯年就转过身,拉住我的手:「方才只顾了说话,朕还没来得及尝尝你的杰作。」

我眨了眨眼睛,用右手食指在他胸口轻轻一戳,佯装愠怒地说:「臣妾派人三番五次去送,陛下都纹丝不动,这会子又赶着要尝,真当臣妾宫里的点心这般便宜的么?」

他向太后房门睨了一眼,向前一小步,在我耳边说:「朕可不管。今日,胃口好。」

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我瞬间红了脸。

直到这天晚上我才意识到,在那身黄袍和正人君子般的皮相背后,萧斯年就是个十成十的无赖。

他命人把奏折搬到了章华台批阅,又催着我做他素爱的糖蒸酥酪。待酥酪上了蒸笼,我以为终于能休息片刻后,他又把我唤至身旁研墨。

「红袖添香,果然雅致。」他叹道。

雅致你大爷,要累死姑奶奶么?

我翻个白眼,默不作声地继续磨墨,心道怎么不写死你个龟孙子。

写着写着,他皱了皱眉:「不够细腻,定是分心了。」

「臣妾方才在小厨房为陛下做点心,手腕酸疼,乏了。」我知道他喜欢我偶尔使性子,听他这样说,便索性撂开,头偏到一边。

萧斯年轻笑,也搁了笔,却趁我不备一把揽过我的腰。我没有设防,惊呼一声,便被他按在了书案上,用胳膊肘撑着身子,腰酸得很。

他一手将书案上的笔山镇纸等物统统推开,我一手抵着他胸口:「陛下,酥酪快要蒸好了。」

「沐风!」他头也不回,唤了一声。

沐风匆匆进门来,见此情状也不由尴尬。奈何萧斯年脸皮够厚,吩咐道:「替你家娘娘取了笼上蒸着的点心来。」

待她走后,我问道:「陛下如何得知她名字的?」

据我所知,哪家皇帝会好端端对一个婢女留意?

「与你有关的,朕自然都在乎。」

即使明知这不过是一个男子出于特殊目的才说出的情话,我仍是不由自主感到心重重一跳。

「什么臭男人说的浑话,我才不信。」

「大胆。」虽这样说着,他却并不恼,微微一笑噙住了我唇瓣,又是好一阵舔咬吮啮。奈何我实在疲乏,那里禁得住他这样调戏,腿一软,堪堪被他扶住。

「真是累了?」

我点点头。

当沐风端着酥酪走近书房时,一向稳重的她也险些打翻手中的小冰碗:我闭目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反而是萧斯年站在身后为我捶背,甚至语气温和地问:「力道如何?」

她放下东西赶忙逃开,我才站起身来:「臣妾本就已经腰酸腿软了,陛下还要臣妾陪着这般胡闹。沐风不过是个陪嫁的丫鬟,何苦这样欺负她。」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正常人做得出来?

他把我按回椅子上:「那朕给你认真揉揉,不就不是骗人了?」

即使我抗议着「于理不合」,他还是坚持给我揉着肩。兴许是练过武的缘故,他手掌结实有力,做起这样的活计似乎丝毫不费力,却显然在用心拿捏着力道,不轻不重,果然舒服。我又重新闭上了眼。

只不过,揉着揉着,却似乎变了味道。他手不知不觉往下滑,从身后移到了身前。

我一惊,伸手去推他胳膊:「陛下!」

「叫我名字。」

「……斯年?」我尝试唤了一声,却立刻红了脸。萧斯年却似乎十分满意,又俯身吻了吻我,接着眸光一闪,将一旁放着的小瓷碗拿近了些许。

「再最后劳累你一次。」

在笼上蒸过,又在冰上晾了许久,如今正是酥酪脂滑香浓的时候。

我舀起一勺,看向萧斯年,见他神情有异,才明白他是何心思,干脆将那一勺喂给自己,负气说道:「我才不干呢。」

「那我来,好不好?」

不等我抗议,他挖了满满一勺送入口中,不等我反应便封上了我嘴唇。

冰凉细嫩的酥酪滑入口,带着丝丝缕缕的奶腥,不知为何,更是比方才那口甜了许多。

虽说那酥酪尽数进了我口中,末了,萧斯年却舔了舔嘴唇,说道:「真甜。」

瞎说,那甜的是点心吗?

隔天起来,我愈发腰酸背痛,酸软得不想起身,便躺着迷迷糊糊地埋怨萧斯年。他便另找人服侍他穿衣去上朝,临走不忘嘱咐他们将早膳送到我床边。

在这之后,我回想起这段日子以来似乎一切顺遂,便想再修封家书回禀。没想到,我刚刚写就,准备交给沐风时,她却恰好给我带来一封信笺。

「与太后修好确为良策。」

看着其中这样一句话,我有些发楞。

明明我还没有与他们说这桩事。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突然觉得自身环境无比陌生。难道不仅仅是我在向秣罗通信,另有他人在汇报我的行踪?

10、

如果说,中秋不过是一场家宴,即使办坏了也不过是在内廷里丢人,那么除夕宴请群臣则才是毋庸置疑的大事。

为了皇帝登基以来首次大宴,阖宫上下忙碌了足有两月有余。不仅是我,太后也要时不时过问,甚至萧斯年自己都隔三岔五询问近况,且宗旨只有一个:不怕花银子,只求够体面。

内务府的流水,原本就是皇后的分内事,而萧斯年对具体的开销数目并不十分清楚。加之大鄢机构繁杂、层级分明,因而作为皇帝,他对物价、民生等事的了解只能来自顶层的官员汇报,其中水分可想而知。

或许历来中原王朝的悲剧,也与此有关,「何不食肉糜」的荒唐或许也有其中缘由,我想道。

这日,看着内务府报账上高出寻常几十甚至上百倍的价目,我皱了皱眉。思忖片刻,还是提笔写了一封奏疏,命沐风交给萧斯年。

她离后不多时便回来,转告我「皇帝说此事他自有决断,公主只需料理好分内之事,一切以内务府所报账目为准即可,其余无需烦扰。」

这话虽听着奇怪,我也只得作罢。毕竟其余要忙的事务还有许多。

除夕那日午后,我睡醒后正准备叫清霜帮我换上今晚的礼服,不料她却带了几个小宫女,各人手捧一托盘涌入了寝殿。

「这是做什么?」

「公主,陛下说先前的服制奢华有余,却不足以衬托公主原有的品格,难免喧宾夺主。便一早命人特意从宫外寻了十数位手艺高超的绣娘,赶工足足一月方才得此一件,还望能搏公主一笑。」

我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细软的料子,点点头。

萧斯年没有说错,与先前那件满缀了珍珠宝石等物的冕服相比,这件的确不致光彩夺目,然绣样栩栩如生、孔雀金线熠熠生辉,连内衬都用上了上好的云锦,想来定是价值连城。

然看着那秋香和靛青两色的搭配,我总觉有些许眼熟。

清霜替我梳着妆,也不禁啧啧赞叹:「陛下果真是用了心,这两样颜色正是公主素来最喜欢的,不想陛下竟也留意过。」

「兴许是巧合呢。」

见到萧斯年,我才终于明白为何先前看着那颜色熟悉了。

「陛下是特意要与臣妾凑成一对么?」

我打量他身上所着。果然,与我的相比,只是将秋香换成了明黄。

「本就是一对,何须要凑?」

萧斯年屈指要弹我的额头,我偏头一躲,头上的钗环碰撞,一阵叮当作响。

笑够了,他忽然伸手到我颊边,不着痕迹地便顺走我一只耳环,收入了贴身的香囊中。

「陛下!」

「再去另找一只替上。」他说着,转身打开我的妆奁,取出与先前那只截然不同的一枚替我戴上。我才要责备他两只不对称如何使得,一瞥镜中,却发现却有些别样的美感。

「陛下总是这般胡闹。」我怪道,却仍是忍不住持镜左右看了看,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下去。

即使在人后这般爱胡作非为,到了人前,他仍是不怒自威的皇帝。接受着殿堂上文武官员与其妻眷的跪拜,说着冠冕堂皇却也难辨真假的套话,他仿佛能在一瞬间将自己包裹近一层伪装的外衣,使自己的情绪、喜恶都统统被隐藏。

我这才第一次得见他在前朝官员面前的模样,也终于明白为何他有事会不经意流露出疲态,为何有时会忽然玩心大发,以及早先为何对我的种种蓄意筹谋都毫无应有的反应。

当这中原的皇帝,果然是件难事。在这一步步图谋让他动心的过程中,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动摇。

今日这除夕夜宴,也实在无聊,面对着台下的高官与命妇再加上仆从的数百双眼睛,我实在不自在,又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在这样高度紧张下,反而有些瞌睡。

「元赫,我们偷跑出去如何?」

一听萧斯年这句话,我瞬间清醒:「你疯了?台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能跑到何处?」

「我早有安排。」

借故更衣离开后,我们在偏殿脱下了繁琐的冕服,换上一身轻便的简装。

「过阵子有人问起怎么办?」

首领太监张恒德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手,有两个人应声走进。服饰打扮竟与我们往常一般无二,妆容更是巧妙,若非在近处观察,竟然难辨真伪。

「荒唐,荒唐。」我连连说着,「我可不知你是哪里寻来的这样奇技淫巧,倘若被人发现,可是惊天的大事。你要浑闹你自己去便罢,休拉着我做这些不正经。」

「左右剩下的不过是些饮酒闲谈,即便此刻辞去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令他们代替已经是给足了那帮老家伙的面子,此去至多不过一二个时辰,又何必再推辞。」

我蹙眉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终于妥协:「最后陪你犯浑一次,最后一次。」

「好。」

萧斯年所说的「早有安排」更是不假。他目的极其明确,出宫时的一切安排皆缜密条理。没过多久,我便稀里糊涂被他拎上了城墙。

说来这城墙也当真神奇。一侧是张灯结彩的繁华之景、一侧是万物凋零的萧索之象,生生被这一道线隔开,仿佛这城墙是怎样坚不可摧的神奇壁垒,能永恒永固地保护城中的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元赫,你说这城墙,够坚固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谁人不知,京都是出了名的天然易守难攻,又聚集了天下的精良卫队、精锐武器,要攻打这座城,那必定是难上加难。

「可若一座王朝已经达到了鼎盛,看似坚不可摧时,其内部往往最易滋生腐败。倘若敌人出自内部,再坚固的城墙,又有何用呢。」

看惯了萧斯年一副「天下老子最大」的嚣张模样,此刻的反差才最是令人诧异。

他负手立于城墙上俯瞰城中百姓的欢腾灯会,一双剑眉紧蹙,薄唇也略向下弯着,深邃的眸子写着我看不清的情绪。

「父皇留下的大鄢,看似金玉其外,实则早已是千疮百孔危机重重。内有节度使掌兵自专,在外的北方诸国又不知有几分值得信任。朝中大臣看我年轻,表面功夫虽做得全,暗中却尽是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有时,我真不知这偌大一个国家,究竟该怎样料理。」

我站在他身边,也学着他那般看向城中正一片欢腾的人,不禁也懂得了他的担忧。我又看向城墙另一边,远处是黑压压的山、光秃秃的树。想来这般时节,秣罗的牛羊早已入了栏,今夜除夕,不知哥哥他们可有去猎黄狼……

我又回过头,靠在萧斯年肩上,轻叹一口:「斯年,别怕,我陪着你。」

除夕之夜,在全程喜庆的时节,我们就这样荒唐地立在城墙上吹着干冷的北风。

萧斯年解下斗篷披在我身上,揽过我的肩:「不会有事的。」

回到宫中,清霜为我端来一杯温热的牛乳,悄声问:「公主可有受了凉?」

我喝了一口,垂下眼看着杯中自己的影子,犹豫片刻后开口:「往后,还是称娘娘吧。」

11.

「听说李秾桃喜欢上朝中一个姓黄的,似乎是个侍郎?」我抿了口茶,问道。

「不错。兵部侍郎黄默,也不知他们是何时有了往来,先前李秾桃还郁郁寡欢,整日里不出门的,这几日又开始不安生,缠着太后要给他们赐婚。」萧斯年斟酌片刻,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呀,我单顾着说话了竟然没留意!不算不算,重来!」

他张了张口,又只得纵着我悔棋,笑着摇了摇头:「连下棋也要这样耍赖,不知将来若有什么大是大非,可如何能交由你决断。」

「臣妾不过一介深宫妇人,能有什么大是大非?」我朝他歪头一笑,吐了吐舌头:「万事有陛下呢。」

过了许久,我才心满意足收起棋盘,命人去问了小厨房的晚膳。

「那陛下是愿意给他们赐婚了?」

萧斯年张口接下我喂过去的蜜饯:「左右她如今不在宫里烦我们了,黄默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有个人照应也是好的。」

我对此权当闲话听了去,并不甚在意。一月后,李秾桃与这位如意郎君的大婚在京中如期举行,萧斯年为了给这位重臣之女些许体面,便给她赐了个「明烨郡主」的封号,又将新郎官调任了吏部。

这便是实打实的拉拢了。虽听来似是平调,可吏部关系官员擢降,油水比起兵部更是多上许多,向来是人人眼热的肥差。如今给了这小半个「自家人」,倒也得益。

成婚后不久,李秾桃与黄默一道来宫中谢恩。我高坐在殿上,远远看着先前那个张扬美丽的姑娘如今改梳了发髻,挽着夫君的手臂,竟也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她双颊微红,却好像与当初向萧斯年卖弄时并不相同。

兴许那才是一个女子果真幸福才会有的笑靥,我想道。

他们走到近前,我才看清她身边人的长相。玉树临风不假,可不知为何,虽是有些说不出的熟悉,然而却在记忆中搜寻不到。

而在他们向我问安时,我也似乎发觉那人的目光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沐风,去替我查查,这个黄默是个怎样来头。」

12.

「嫔妾自知是萤烛之辉,无法与娘娘相较,那日里又伤了心,只想索性一抹脖子得一了结。却偏巧在此时遇到默郎,他不仅不介怀嫔妾遭拒,反而处处宽慰。嫔妾这才明白,得一知己足矣,何必奢求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富贵。」

罕有地见李秾桃这样语气温柔,连我都不由得有些动容。

她被我邀来了章华台,坐在下首浅浅地笑着,仿佛先前跋扈的小姐另是他人。此时眼角眉梢都是喜色,看得出倒是果真欢喜。

「嫔妾也祝愿娘娘与陛下百年好合。」

这样一看,她倒是诚心与我修好的模样。那既然人家都这般祝福,我若再不领情,反而显得小肚鸡肠。

「郡主日后得空,不妨常来章华台陪本宫坐坐,也一解深宫寂寥。」

「荣幸之至。」

送走她后,沐风也恰好回来,遣散众人后,悄悄将结果说与我听。

意外的是,几乎一无所获。

「父母双亡,四川节度使举荐,除此之外,籍贯、出身一概不知。」

真是奇怪,这样一个人,短短几年平步青云当上了侍郎,底细这样空白,竟然还不被陛下怀疑。

「娘娘无需忧心这些了,左右我们又不干政,前朝的那些事与我们有什么干系。」沐风开解道。

「也罢。随我去看看给陛下熬的酸梅汤怎样了,他近几日用膳似是进得不香。」

如今养心殿的太监侍卫早已习惯。见到我来,自然地便打了门帘请我进去,连通报都一概省去。

「斯年,你都许久不来看我,可是另得了什么佳人,藏在这里叫人瞒着我?」

萧斯年正立在案前看着什么,听得我声音抬手招我过去:「青天白日就在这里胡诌,分明昨日还陪你学了一个晌午的糖画。是谁早早就撂了挑子,此刻又跑来我这里耍赖?」

我听罢脸一红,朝他翻个白眼走上前。只见桌上是一张画着楼阁的图纸,雕栏画柱,竟是比章华台还要华贵上几倍,便去戳他:「好啊,果然是要金屋藏娇呢。」

他揽着我的腰挠我痒痒:「一看就是被惯坏了,先前怎么没发现你长了这样一张好嘴。」

我笑得捂着肚子直「哎呦」,平静下来些,他才告诉我,是觉得章华台已经是住了几代旧人,经久失修,便索性要为我再建宫室。

可这样一来,又将是多大一笔开销?我正欲反对,恰巧沐风走进来,放下了冰镇好的酸梅汤,我便分了心,只顾着让他喝上一碗,方才的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酸甜爽口,味道正好。我尝了一口后端着碗转过身,见萧斯年正含笑看着我。

「连个图纸都不能专心看,你如今真是学会躲懒了。」

他就着我喂到嘴边的勺子喝了一口,舔了舔嘴唇:「人云『娶妻娶贤』,谁让秣罗偏给我嫁了个爱玩爱闹的,又不能退回去,只得顺着你。」

「自己惫懒,还要怪到我头上。索性哪日惹陛下不快,便将我送回秣罗去,再换了好的来!」

嫁给萧斯年将近一年,相比先前,我的确是放肆了不少,他也总说仿佛有了我,就能暂且忘掉朝政上的烦扰。加上太后也如亲女儿一般待我,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将鄢朝当作自己真正的家,似乎一切都平静而美好。

当然,除了沐风还要时不时提醒我向秣罗的娘家写封信,说说自己和萧斯年的近况。我先前只当是父王和母后关心我过得如何,随着他们从先前一月一次,到要求我每过旬日便写一封信去,便逐渐生了些疑虑。

「沐风,父王和母后到底为何一早就要我学那样多的本领,让我学如何取悦陛下?」

「自然是为了公主能与陛下过得美满。」

「是娘娘。」

「奴婢口误,娘娘恕罪。」

沐风怎么好端端最近神神叨叨的,好没意思。我想着,一扭头唤道:「清霜,来陪我绣花!」

13.

图纸上的那园子建得飞快,仅仅是初夏,便已经装点一新,成了整座皇城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那些往日里萧斯年藏在库里从不示人的珍宝、大家手笔的名画古玩,都被尽数送到了这里。除此之外,又有数不尽的珍奇异兽、仙花妙草、假山怪石,将一座宫墙内的院落装点成座人间仙境。

然而恰是这样一栋荟萃了人间至宝的豪奢之境,却被他冠了「孤云馆」这样的名字——用的是常建《宿王昌龄隐居》「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之句。其中的隐逸之期许,却怕是一个帝王一生都无法实现的梦。

在陪我踏入孤云馆时,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于你,我只愿倾我所有。」

与此同时的,却是那永远无休止的繁杂政务,日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让我看了无比心疼。可即使我常常劝告,要他劳逸结合,他也总是爽快应下,却从不见得付诸行动。

萧斯年似乎将为我建造的这座园子当成了避世的桃花源,然而自己却从来无暇踏足,只将歌舞管弦的缠绵悱恻留给我,而去独面那些蛇蝎诡计、暗箭冷枪。

可他却忘了,人毕竟不能无休止地劳碌下去。终有一日,他在上朝途中晕倒,被一众仆从抬回了养心殿。

依照太医嘱咐,他必须休整至少一月。「暂搁政事,交由旁人料理。」

「娘娘可一定要劝告陛下,千万以龙体为先呀。」沐风给我轻轻扇着扇子,我点点头,不知究竟该怎样措辞。

好在太后与我统一战线,加以一众官员的上书,使得萧斯年拖着病体与人筹谋交涉了好几日,才终于决定暂且将国事交予内阁打理。其中自然包括明烨郡主的夫婿,近年来在朝堂上风生水起的黄默。

「早早便说与你还不听,如今还不谢我的先见之明?」我坐在萧斯年榻前,尝了尝煎好的药,被那酸苦的滋味激得直皱眉。

他接过碗,一口气全部喝下,却连眼睛都不眨,接着一敲我脑门:「认不认输?」

我吃了颗蜜枣,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连服药都要分出个胜负,当真是魔怔了。我看倒是要太医治治你的心病才是要紧。」

「心在哪里?许是要劳烦皇后指给朕瞧瞧。」

生病了还没个正形。我不满地给他使了个眼色,反逗得他哈哈大笑,又闹了一阵子,他才说道:「元赫,素来知道你能歌善舞,可直到如今,我还没见你舞过。」

「这不合适。」

奈何拗不过他执意要求,几日后,我着一身火红的长裙,登上了孤云馆中的舞榭。

在这样皎洁的月光下,本该是些清丽颜色更为得益,萧斯年却说无妨,只要我喜欢便好。

他召来了宫中的乐班,自己也取出了尘封多年的玉箫。

终于,在沉寂了经月后,孤云馆终于有了第一缕丝竹声。

然后从此再无停止。

在罢朝的这一月里,他日日陪着我。或是赏玩字画,或是纵马猎狐,也曾吟诗作赋,也有对酒当歌。

先前被我当作全是徒劳的那种种,如今竟也派上了用场。

孤云馆的乐曲声好似有种魔力,让人轻而易举就成了瘾。吴侬软语、耳鬓厮磨仿佛最能消耗人的斗志,这不难理解——轻歌曼舞在前,谁还愿意再去面对那庙堂风云?

只不过,当局者迷。当时的他和我都沉浸在乐曲声声中,以为有了他先前的励精图治,大鄢早已是四境太平。至于如今,不过是暂且歇歇,享受那般辛劳的回报。

在许久前的那个除夕夜,萧斯年带我看到了皇城的城墙是如何护佑着城中的百姓。可从来难得有人能看清,宫城的城墙是如何隔绝、混淆着皇帝的视听,将一切民间的困苦、远方的罹乱,都轻描淡写地化作奏疏上用作粉饰太平的只言片语。

14.

萧斯年做的,其实已经足够好。在作别了孤云馆的柔肠百结,试图做回那个雷厉风行的帝王时,面对朝中处处欺瞒、官官相护的现状,他仍是无比英明地迅速铲除了几个作乱的匪首。

「我一早便知道,你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子。」

养心殿内,我坐在萧斯年腿上,靠着他胸膛,伸出手指在他脖子上的红印记处画着圈。

「一物降一物,上天公平得很,便派了你这么个家伙,烦得人头疼。」他说完,低头咬了咬我耳垂:「你何时才给我添个小祖宗?如今都两年了,母后时常问起,总要有个交待。」

「我才不管,母后倘若再问起,便全推给你。」

「哦?是吗?」萧斯年这样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搂着我,声音有种说不出的、仿佛能蛊惑人一般的质感。

他低声说:「昨夜说着『还要』的人,仿佛是你?」

我脸一红,推他一把便要起身离开。不料不敌他力气大,反被他制住,只得连连求饶,趁他不备时,又去挠他痒痒,才终于脱了身。

「愈发刁滑了。」他无奈地笑笑。

「今儿晚上孤云馆等你。」

萧斯年却拉住我:「别走了,替我读奏折吧。」

「陛下真不怕臣妾有上官婉儿之心?」

他将一本折子交到我手中:「龙椅都不知坐过多少回的人,说这话真不害臊。」

一个晌午的时光缓缓流淌过去。我陪在萧斯年身旁,也不谈后宫俗务,仿佛自己果真成了女官,而不只是仅仅能同他花前月下的后宫女人。

直到读到一封与先前不同的奏疏,我才发现了些许异常,心中的那分甜蜜也被一阵隐隐的不安所代替,将其拿给萧斯年看。

「斯年,有人弹劾黄默。」

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强占农田、欺压百姓,甚至包庇手下人犯下的命案。倘若这十几件事属实,那黄默所犯的可是要株连众多的大罪。

我看向萧斯年,仅仅是须臾,便立刻意识到,天子的逆鳞远非凡人可触。

他立刻叫来张恒德,命他急召内阁的几个人入宫,让我先行离开。

虽然并不清楚他指名的那几人是何身份,我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便唤来沐风陪我回宫。

「娘娘,听说今儿个明烨郡主同她夫婿入宫觐见太后了。」沐风说道。

黄默?

我心下一紧,转而吩咐:「先不回宫,随本宫去一趟太后处。」

谁料路途中偏巧有一处宫道堵塞,我不得已下了轿子,由沐风陪着走御花园的近道。

「见过皇后娘娘。」

突然出现的黄默让我吃了一惊。我下意识地看看沐风,依稀觉得,她似乎早知道他会等在此处。

「你究竟是何人?」自从入宫以来,我从未与外男有过任何接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试图掩盖自己的紧张。

「自己人。」

这样近距离地与他面对,先前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又再度涌上了心头。

虽说不能尽信人言,可他一口流利的秣罗语已经足以唤起我对往时的记忆,却不知为何,让我一阵心慌。但当我问起他所图谋之时,他却说,不过是在异乡有安稳生活罢了。

「你所作所为,可不似是为了安稳生活。」

「娘娘是愿意听他们鄢朝人的一面之词,还是相信自家人的清白?」

只是嫁给萧斯年两年之久,我如今已然将自己当作了大半个「鄢朝人」,如今再度听到这样的说法,下意识皱了皱眉。

「公主可别忘了,您生在秣罗、养在秣罗十七年之久。」沐风插话道,对我的称呼更是让我背上一凉。

「你要做什么?别以为顶着秣罗人的身份,我就会纵着你做有损萧斯年的事。」我警惕地看着黄默。

「公主别怕,臣不过是想让公主劝诫鄢国皇帝,即使处置,也要待证据足够。」

好在他的要求并不算十分过分,我松了口气,并未答应下来,只是让他好自为之。

但回到宫中,我愈发觉得沐风不对劲,便屏退了旁人,问她为何举止如此反常。

「奴婢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了公主的福祉着想。奴婢的忠心,您无需质疑。」

看着这位自小与我一处长大的女孩,我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她声称一切为了我,为何反而让我觉得害怕?

只不过,毕竟血浓于水,秣罗对我的教养之恩无法否认。因而即使我并未答应下黄默的要求,也似乎多少下意识地对他维护。每当萧斯年提起,我总说,凡事讲求有理有据,倘若未得实证就处置重臣,怕是会失了人心。

但是说来奇怪,黄默欺压良民遭弹劾的事,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更是激起了民愤,听说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更有好事者将这些事情编成了话本和童谣,在大街小巷传唱。

「斯年,查了这样许久,可有了什么蛛丝马迹?」

他一合奏折,揉了揉眉头:「先前似乎有了铁证,早已将黄默下了天牢,可随后不久,却又翻了案,说状告他手下*人的那一家,原是蓄意诬陷。」

「可黄默此案,究竟为何竟起了这样大的风声?」

萧斯年紧紧攥着一串玛瑙珠,并未作答。

这才是这件事最大的蹊跷,黄默的案子一直悬而未决,在民间刮的风却是显然愈演愈烈,甚至有人开始指责朝廷不作为,骂萧斯年包庇。

李秾桃也已于前日匆匆入宫,哭求萧斯年不得,就又去找太后要说法。太后原本就年事已高,对朝堂上这些事惟恐避之不及,一面放着儿子,一面又是多年来偏疼的侄女,也是实在为难。

若依照常理来说,皇帝名誉受损,自然宁可错*,也要保全自己的名声。偏偏李秾桃这样闹,更有萧斯年不愿断这糊涂案,便使得事情愈发棘手。

「秾桃,你为何便要这般执拗?万一黄默果真是个罪人呢?」我寻了个借口将她请到了孤云馆,趁旁侧无人时劝道。

「我的郎君我自然晓得。」虽然已为人妇,此刻她的脸上又露出了些许当初的气焰,「认识默郎时,听他说过一句话,才让我坚定了要嫁给他的心。」

「什么话?」

「他说,『苟利国家生死以』,为了我的国,我没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心,为这样一句话便愿意嫁给他。」我笑道。

说完,我才猛然意识到反常。

黄默口中「我的国」,分明是秣罗。

15.

四川节度使高绮洛起兵的消息传到宫中,让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黄默当初是由他举荐,他此刻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黄默,究竟是何意?

然而对此,朝中许多官员却似乎并不很担忧,当初那些与黄默交好的人尤甚。

早在当初事发时,他们便大量倒戈,加入声讨黄默的阵营。后来甚至发现连当初揭发黄默的那封密函,也是他的亲信所写。

「无需担心高绮洛,他是先帝那时讨伐秣罗的有功之臣,早在十三年前就被封为节度使到了四川。」

见我顿时黑了脸,萧斯年才意识到失言,赶忙向我赔礼,我「哼」地一声扭过头去:「若非如今两国交好,陛下哪里还会在我这个异国人身上花费那样多的银子?」

「交战早已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小生倒要感谢姑娘,甘愿远道而来,一解我孤家寡人的愁苦。」

「陛下哪里孤家寡人了。」我故意又出言讽刺道,「要不是我打扰,兴许陛下与李秾桃也能柔情蜜意呢。」

「越说越离谱了。」他握着我的手,在桌上铺开的宣纸上描画着,「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可又有哪个皇帝不是孤家寡人?」

他侧过脸,轻轻在我唇上一吻:「旁人都以为,宫中满是昂贵的奇珍异宝,却不知在这人人戴着假面的宫中,真心才是最难得的。」

我犹豫片刻后问道:「斯年,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与旁人比起,你更加真实。即使初来时也被迫带着伪装,却早早将其抛掉,与我坦诚相待。」他转头看着我,眉目间都写着深情,抚着我面庞的手温暖得让我不愿松开。

而我却害怕了。

兴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我倾身吻住了他。甚至因为我太过着急,竟觉察出口中一丝腥甜的味道,却仍然不愿松开,急切地吮咬着他。

宣纸上留下一片凌乱的墨迹。本当是肃穆清雅的御书房里,弥漫起灼热的气息,两颗原本一样孤独而畏怯着的心,以肢体的触碰寻求着共鸣。在指尖与肌肤、唇瓣与躯*汇合中述说着对彼此的依恋。

而千百里外的城郊,狼烟四起,铁蹄纷乱。

黄默的案件在几日后终于尘埃落定。所有先前苦苦求索不得的证据一夜被人匿名送上了萧斯年的案牍,为先前缄口不言的黄默下达了最后的宣判。

乱臣贼子,自然是留不得的。

听说尚书府被抄,家产被尽数充公,府上仆役被尽数变卖时,立在门庭前的黄默神情淡然,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

作为郡主的李秾桃自然可以免去被充教坊司的罪责,却不愿意接受自己新婚良人即将被押赴刑场的现实,在府中上吊被救下,此刻于太后宫中严加看管。

萧斯年殚精竭虑、不眠不休了数日,在黄默被押赴午门斩首后,以为终于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

但直到高绮洛的兵马逼近京畿,京中的官员与帝王方才如梦初醒。

这竟是场真正的叛乱,打着消灭乱臣的旗号,目的却是王座上的萧斯年。

萧斯年自然不愿坐以待毙,下诏急调河北、川陕几地的兵马同中央军应战。

奈何高绮洛竟是筹谋已久。与向来不曾联合的几省军团相比,其精锐军队训练有素、默契十足,因而两军僵持已经达半月有余。

恰在此时,皇城守备军却起了一场哗变,要求处死我。

很久以前,我曾笑着问萧斯年:「倘若天下和我要你选一个,你会如何?」

当时不过是句玩笑话,他却认真思索了起来,还因此被我关出了门,晾了足有大半天。

只是将他撵出去后,我后来也意识到了所做有些不符「皇后」的身份,便拉下身段去向他道了歉。大半夜偷偷溜进养心殿,将刚熄灯的他吓了一大跳。

「那个……你选天下可以,那能不能留我条*?」记得我当时犹豫地说,「我年纪不大,还没活够呢。」

他将我抱回榻上,摸着我披散开的头发说:「你放心,我哪个都不会放弃,不会有那样一天。」

但没想到,当初却一语成谶,仅仅过了几个月,我就从「贤良淑德」成了「祸国殃民」,那斥资巨大的孤云馆,也成了众矢之的。

这样的消息自然是不易传到我这里的。萧斯年下了死诏,使消息走漏给皇后的人斩立决。因而在我得知时,秣罗和萧斯年已经达成了协议。

秣罗出兵击退叛军、保卫皇城,鄢朝补偿军费白银亿两,约莫大鄢一年半的全部财政收入。

面对这样狮子大开口,萧斯年虽愤懑,却实在无奈,只得应下。不过二十出头的人,在那天早上我为他梳头时,竟然找出了几根白发。

「元赫,是朕有愧于你,有愧于大鄢。」这个当年意气风发的男子,在我面前低下头,眼眶也有些微微发红。「两百年的祖宗基业,这样毁在我手上,让我今后如何有颜面去面见先帝。」

我叹口气,靠进他怀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良久,才小心地开口,「我们还有机会的。」

意外的是,秣罗出兵极其迅速,好像早有预料一般,以风卷残云之势击退了川军的几支先头部队。未过几日,高绮洛便投了降。

按照常理来看,高绮洛应当是由大鄢的将领押至京中听候处置。可偏偏这回,俘虏他的是秣罗,且对方兵强马壮,鄢军不能为了一个俘虏与其再起冲突,便由其「代劳」押送入京。

秣罗军队入京时,我随着萧斯年一同去迎接。

早在城楼上时,我就看着远方队首的身影有些许面熟,待走近些终于看清时,更是惊喜地主动迎了上去。

「哥哥!」

16.

辛元琛显然比我要镇定许多。

他翻身下马,看着我勾了勾唇轻轻一笑,随后拍拍我肩膀:「妹妹,做得不错。」

什么意思?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向萧斯年点头示意,接着环顾四周,并起三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口哨,立刻「呼啦啦」一大群人将我们团团围住。

萧斯年下意识上前把我护在身后,虽未意料到眼前的事,倒也未张皇,凝眉逼视着辛元琛,开口道:「这是何意?」

对方仰天「哈哈」大笑几声,笑道:「不愧是鄢朝汉人,果真临危不乱。若说何意,其实也无甚特别,不过是母后思念小妹,特此派我邀请你二人至秣罗一聚。」

听到这话,我心下一凉——什么「亲友相聚」,这分明是实打实的挟持。

然而辛元琛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们选择的余地。

在这场后来史称「北狩」的浩劫中,鄢朝皇室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刻骨铭心的重创。宫室中的金玉宝石被洗劫一空,反而是那些古玩字画不被秣罗重视,才得以完好无损地留存在了孤云馆。原本有人提议一把火将其烧光,辛元琛一口否决,瞟我一眼,轻描淡写说道:「毕竟要给妹妹三分薄面。」

秣罗军治军严谨,因此除了钱财国库被搬空外,在辛元琛铁律束缚下,并未有奸淫妇女的野蛮行径。可他本人却在路过被如同犯人一般排到殿外的宫中女眷时,一眼看中了一身缟素的李秾桃。

旬日前我曾经问她,是否是为死去的黄默戴孝,不料她却顿时秀眉紧蹙,咬着牙恨恨说道:「犯我大鄢的无耻贼人,我连一滴眼泪都不愿施舍给他!」

说这话时,她分明红了眼。

而此时的秾桃仍是一袭素服,因而在一片花红柳绿的宫装中分外惹眼。

只见她面对询问她家世年龄、是否婚配的辛元琛,冷冷一哼,连正眼都不愿意去瞧。而这样一来,反而激起了辛元琛的兴趣,因而他反而吩咐侍卫,「务必好生护送,多加照拂」,要将李秾桃一同带去秣罗。

萧斯年原本身着繁重的礼服,并不便于行动,且身上无佩剑武器之类,全然如同待宰羔羊。见此情形,趁身旁的秣罗兵不备,一把夺过其铁剑便将对方抹了脖子,接着直直向辛元琛挥剑砍去。奈何后者身旁护卫很快醒过神来回击,萧斯年寡不敌众,很快败下阵来,被人押着,大口喘着气,却仍是不甘心地奋力试图挣扎。

「你们背信弃义在先,如今又来欺侮一介妇人,是将王法视为何物!」

「王法?」辛元琛冷哼一声,「在秣罗的史书里,从没有什么王法,只有成王败寇。」

他说完这话,斜睨了我一眼,又低头长叹了一口,把玩着手上的戒指:「不过是让你这鄢朝皇帝也尝尝秣罗先祖受过的屈辱罢了。」

话音一落,他吹了个口哨,马上便有数个秣罗兵围了上来,他则翻身上马,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旁观着周遭的一切。

那些士兵人高马大,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得大声呼唤着萧斯年,虽能听得到他的回应,却再无他计可施。紧接着,我被人粗暴地捂住嘴,用麻绳捆牢手脚,丢进一辆马车中。

接着,便是一片混乱嘈杂,呼喊夹杂咒骂声。我对外界发生的罹难手足无措,只能如同待宰的羔羊,在绝望与无奈中暗自希冀着哪怕只有些许的生机。

别慌,别慌。你是堂堂秣罗公主,萧斯年是天朝帝王,他们不敢把你们怎样。

暗暗这样自我安慰着,我又开始担心萧斯年意气用事。倘若他定要与元琛拼个你死我活,那才是真的穷途末路。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剧烈抖动一下,然后走了起来。奇怪的是,在京城这样平日里行人熙攘、摩肩接踵的地方,车似乎行驶地飞快,一路剧烈颠簸着。我尝试着用力靠着马车角落坐直身子,却恰好车子一颠,额头狠狠撞上了一处凸起,疼得再无法挣扎。

17.

车窗被遮挡得严实。在前几天里,我根本分不清日夜,车无休止地颠着,只有每隔几个时辰偶尔停下,才有人递进水和干粮。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隔一段时间准许我下车走走,且时常有人「护送」,实则是监视。

周遭的环境已然完全变了。再无京城的繁华盛景,抑或郊外的青山绿水。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沙漠。还有黄沙漫天,吹得人眼睛生疼。

至于萧斯年的情况如何,我不敢问,也知道他们定然不会愿意给我什么真实的回答。

又过了数日,车再次停了下来。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回,我分明听到了卸货的声音。

车门被人从外打开,光射了进来,一个人探进头来,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他说:「欢迎回家。」

远嫁多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回来,更是做梦都不会料到自己会成为秣罗的俘虏。

「陛下在哪儿?萧斯年在哪儿?」

手上的绳子一松,我就立刻扑向最近的一人,丝毫不顾仪态地朝他吼着。

「元赫。」

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惊喜地转过身,看到眼前的情形却惊呆了:萧斯年瘦得脱了相,胡须长得让人快要认不出,双眼肿胀,愈发显得疲惫不堪。

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冲进了他的怀抱。

「别怕,会好的。」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嗓音有些发哑,却还是多少能抚慰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趴在萧斯年怀中默默流着泪,元琛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边,看着一旁相拥的我们,笑出了声:「好一对亡命鸳鸯。萧斯年,她可是你亡国的祸根,你倒还这样放在心尖上。」

「你说什么?」我猛地回过头,他却笑着离开,连只言片语的解释都不屑于留下,只剩我与萧斯年在原地面面相觑。可不知怎的,他这话虽说得无厘头,却让我隐隐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原来,沐风从来都不只是个陪嫁丫鬟。而她所谓「与我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实际上是她同样也在受着训练——以求成为最好的细作。

站在秣罗王宫的大殿前,听着母后缓缓将个中缘由道来,我如同置身冰窟,只觉得寒冷彻骨。

除了我自己家书上的那些话语,更有沐风三天一次的飞鸽传书,向秣罗传递消息。无论是我与萧斯年的关系进展,还是大鄢朝堂的风吹草动,但凡是她能了解到的,从未有丝毫的遗漏。

听完这些,我死死盯着几丈开外站着的沐风,而她却不为所动,只是向父王母后依着秣罗风俗行了个礼,用秣罗语说道:「愿肝脑涂地。」

「当然,这次大胜,元赫自然功不可没。」

我错愕地看着元琛,又转而看向母后,想求她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自七岁被选中起,十多年后,我才终于知道了自己真正的作用。

歌舞鼓乐,并非仅仅是为吸引萧斯年,更是为了留待他日后消磨意志,使他荒废朝政,放松警惕,看不到朝堂上黄默暗中的筹谋与党派之变。

至于我写回的家书,那些我以为是闲谈的只言片语,不想却是他们用来掌握萧斯年动向的重要途经。

以及让我念及同族情谊,为黄默作乱拖延时间;使我一次次被沐风打断或截胡,从未真正向萧斯年说出宫中开销瞒报;还有那至今仍然屹立着的孤云馆,在朝中其他秣罗卧底的隐瞒下,萧斯年从来不曾得知它几乎耗尽了帝国的最后精血……

最好的计谋,就是让执行它的人自己也深陷其中。

我绝望地瘫坐在秣罗王宫正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原来,我从未逃脱作为棋子的命运。就连使我爱上萧斯年,都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

「元赫,知道为何当年选中的是你吗?」

辛元琛走到我身边,俯视着我落魄的情状:「一是因为你够美,二则是因为你够单纯。」

我慌乱地一把推开他,站起身去拉萧斯年:「斯年,我真的不知道……」

萧斯年表情阴云密布,眼神中更是氤氲着我从未见过的阴霾。他紧皱着眉头,却也并不把我推开。过了良久,他似乎下了千斤重的决心,缓缓闭上眼睛,然后伸出手,拥住了我:「这不是你的错。」

18.

父王母后等人显然未料到萧斯年会大度至此,元琛更是禁不住再次出口挑拨。

「身为元赫长兄,你不仅不维护,反而屡次挑衅,是意欲何为?」萧斯年把我护在怀中,直勾勾盯着衣着光鲜的辛元琛。即使在这样的窘迫情形下,仍尽力维持着帝王风度。

兴许当人成为胜利者后,总会表现得更为宽容大度。面对萧斯年的质问,辛元琛并未表现出丝毫被冒犯的模样,淡淡一笑,缓缓拍了拍掌。

几个卫兵应声出现。我们劳累多时,体虚无力,面对他们几乎毫无反抗之力,轻而易举就被押解起来。

「母后!母后!元赫是您亲生女儿!您不能对我们这样!」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母后仍是风华绝代的模样,仿佛未曾有丝毫衰老。她脸上的神情更是一如往常记忆中那样波澜不惊,仿佛台下被儿子绑起来的并非是她的骨肉,而是什么不足挂齿的牲畜。

她没有发话,由着侍卫将我与萧斯年丢入了一间几乎是密不透风的草屋。

「他们不会要了我们的命。此行不过是要报你先祖的仇,因而定是要对我极尽羞辱。倘若死了,便没了乐趣。」

萧斯年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整了整衣冠,问我:「你饿么?」

我肚子偏偏恰在此刻没出息地响了一声。

他轻轻一笑,目光微闪了闪,从衣领内掏出个用麻布包了数层的饼,递给我。面对着我探求的眼神,他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嘴:「吃过了。」

「胡说。」我不管他抗拒,硬是掰了大半塞到他手上,威胁他若不吃我就统统丢掉。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终于还是让了步。

昔日贵为皇后,所食无一不是人间至味。鱼虾蟹鲜、鲍参翅肚都已如过眼云烟,却万万没想到,都不如此时这半个夹着些红糖的麻油饼香甜。

那粗犷、带着油脂香气、干而扎实的饼皮,还簌簌掉着渣,更衬得那些许的红糖馅甜入心脾。我此刻虽饿极了,却要拼命克制着不一口将那半个饼吞掉,却不想这样被压抑着的渴望更加煎熬。

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咀嚼,萧斯年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忍:「是我让你受苦了。」

不等我答话,门忽然被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元赫,借一步说话。」

面对到来的陌生人,萧斯年本能地警惕,将我护在身后。我轻轻搭上他肩膀,安慰道:「没事的。」然后对来人行了一礼:「大姐。」

元瑈将我带到她的住处,摆出了满满一桌的珍馐,示意自便,可我却迟疑了。

「明人不说暗话。元赫,你是我亲妹妹,说实话,父王母后也并非对你无情,只是无人料想到你如今对那汉人皇帝竟比对秣罗还要维护得多。」

她坐在我身边,主动来拉着我的手,抬手为我理了理碎发:「大姐向你保证,只要你向父王与母后承诺,从此一心只为秣罗,他们不会为难你,你仍旧是秣罗尊贵的公主。」

我错愕,她又补充说:「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做个保证而已,不难的。」

不难么?他们素来知道,我不是个轻诺的人。只要从此答应下来,谁知未来又要做怎样伤害萧斯年的事?

莫名地,出嫁那日的回忆忽然涌上心头:远去的城门、空荡荡的城墙,以及对我此行任务的反复叮嘱,却无丝毫祝福与家人该有的叮咛。

我于秣罗,从来都只是颗棋子。

是萧斯年告诉我,我的喜恶,有人在乎。

于是,我轻轻拨开元瑈的手,站起身来:「谢过姐姐的好意。」

草屋里没什么灯烛,只有一扇小窗,因而阴暗得很,而屋外却是阳光明媚、晴好一片。

可我义无反顾走了进去:「斯年,我会永远陪着你。」

19.

但我显然低估了我这些血亲的手段,也错算了他们的残忍。

在过去数年的教导中,我接受着汉邦的诗书礼乐浸淫,却全然忘记自己的兄弟姐妹、父母亲族都向来只崇尚弱肉强食、瑕疵必报。

待元瑈再次到来时,已经全然换了一副面孔:「既然你们这般鹣鲽情深,按照常理或许应当成全。但秣罗对待叛徒,却从来不会仁慈——」

她说完这句,横了我一眼。

「父王仁慈,可留你们一人的命。但孰胜孰负,却要凭你们自己的本事。」

她没留下任何多余的提示便离开,留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

沉默片刻后,我先开口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省省吧。秣罗有十几个公主,大鄢却只有一个皇帝。」

「秣罗已经拥立了我叔父嫡长子萧度雨当了傀儡,我早已不是什么皇帝了。」

这样的争执基本没什么意义,又空耗唇舌,我们便索性搁置,分开坐下,双方各自心怀鬼胎,绞尽脑汁盘算如何令对方活下来。

只是几个时辰过去了,一直到了明月高悬,都始终未有人送来饭食,只有两个瓦罐中装着清水。

「他们莫不是要让我们饿死?」我迟疑良久,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兴许不是。」

可是两天两夜过去了,除了有人送来水,再没了一颗米粒。

先前早已是饥肠辘辘,如今我更是饿得发晕,软在干草甸上,四肢无分毫力气,眼前也阵阵发黑。腹中已经几乎没有了饥饿之感,麻木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萧斯年勉强还能站起身来。每当送来水,他总会强迫着我喝下一部分,或是在我意识不清醒时给我讲故事,实在没话说时,就背书给我听。

「都怪你……当初成亲那晚,非要我,讲什么秣、罗风土人情……如今可见,欠下的,都是要还的。」我虚弱地笑着,证明自己仍然清醒,希望能多少让他减轻些负担。

「我还有一辈子要用来还呢。」

到第四天半夜,我已经不省人事两次。这一回,除了水罐,他们还带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萧斯年当然没有让我看到。一直到我尝到些许血腥味,悠悠转醒,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你疯了!」

这句话我不知道对他已经说过多少次,而他也的的确确是变本加厉,一次更赛一次地不计后果。

我仿佛身体突然有了力气,坐起身来,用力扯下一块衣角,给他包扎着手腕。

「元赫,你还没意识到吗?他们是要我们自相残*,才能有所谓的『只活下一人』。」

「他们做梦。」

忽然打开的门使得原本昏暗的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

「出来吧,你们可以回去了。」

经久的折磨已经让我们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因此并不轻举妄动。

元琛走了进来,出人意料的是,先前耀武扬威的他脸上竟有些许憔悴。

「你们该谢的是秾桃。」

「什么意思?她在哪儿?」

「往生河。」

依照秣罗风俗,人死第二天,会被带到往生河畔,完祭后便放入河中,使其回归圣母怀抱。

这一路于我而言过分坎坷,以至于我竟忘记了李秾桃的安危,只道元琛不会对她一个无辜女子下手。

「你对她做了什么!」

萧斯年还不了解往生河是什么,略微发怔,而我已经扑上去抓住了辛元琛的领口:「鄢朝与秣罗的恩怨,与她有何干!你们已经将我们凌辱至此,为何连她都不放过!」

辛元琛难得没有对我表示鄙夷与不屑,而是偏过头,轻轻说:「她以命要挟,逼我放掉你们。我却出言讽刺,说你们是要犯,除非以命换命,谁想她这样刚烈,竟在当夜就割了腕。」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只觉仿佛已经失去了向他表达愤怒的力气,无力地向一旁倒去,被萧斯年扶住。

「一诺千金,左右如今鄢朝已然另立新帝,留你们在此也并无什么意义。今晚,便送你们离开。」

我与萧斯年对视一眼。这自由虽是意外之喜,却背负了亲者生命的重量。

「好。」

辛元琛准许我们稍作休整再离开,因此命人带我们回了我往日的寝宫。

万万没想到的是,母后竟然等在那里。

「元赫,你过来。」

萧斯年皱了皱眉,并不放开我的手:「左右我不懂秣罗语,何事不能当面说?」

「也好。」

母后坐在上座,凤眼微眯,瞟了瞟萧斯年,嘴角轻上扬,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元赫,你可知道你错在哪儿?」

我摇摇头。

「当初选你,也为着你一向听话,对于得到的命令从不会多想。果然,这多年下来,该完成的任务,你桩桩件件都是出色的。」她的红唇带着些妖冶,全然不似一个四十许人常有的端正。

「你错就错在,学会了分辨,有了自己的意图,屡次三番,险些坏了事,多亏沐风才未得了败局。要知道,做一个细作,最忌讳的就是不服管教,更错的是,你对这个敌国之人动了情。」

「秣罗与鄢朝,不早已是友邦了么?」

「一日之仇,要用数十年的功夫来报,怎可能这样简单便冰释前嫌?高绮洛与黄默之事,你真当是巧合?」

黄默、高绮洛……默、洛。

我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过来。

「母后,我是你亲生女儿,为什么你从不愿施舍我些许温情,从不会在意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幼稚。」她嗤笑一声:「看来我当初错教给你太多汉人仁义道德的那一套,竟使得你也开始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今日,为母便最后告诉你一次,身为秣罗人,真心,是最不要紧的。」

我双眼空洞地看着她,眼睛已经干涸地流不出泪,只得扭头看向萧斯年。他垂下眼,一言不发揽住我的肩膀,低声说:「走吧,我们回家。」

20.

鄢朝皇室对我们的归来并未表现出十分热切,只是随便派了个礼部五品官来城门迎接,敷衍态度可见一斑。

「太上皇,请。」萧斯年一怔,随后苦笑着点了点头。

一山不能容二虎,一国又如何能有两位君王?

伴随着一封诏书,萧斯年顶着「太上皇」的名号,被关进了紫禁城一角的一座小小院落中。

「秣罗放我回来,本就也是为了让鄢朝政局更混乱几分。萧度雨此番,倒也做得不错,至少能稍稍稳定人心,不至于再掀波澜。倘若是我自己,怕也不会甘愿将皇位拱手让人。」

我点点头,继续替他刮去胡须。面对着镜中他再次年轻英俊的模样,我们二人会心一笑:「比起先前,已经好了不少。」

他还侧过脸左右看看,之后点点头:「过去已经足有几个月,你的手法倒是没有丝毫生疏。」

我弯下腰,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故意笑道:「你这样瘦,我可不喜欢看。如今太上皇没了政务繁忙,总该养养身子。」

「那是自然。」

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们如同寻常夫妻一般,每日除了一同侍弄花草、弹琴作赋,我还时不时做些绣花女红之类,傍晚便在院中散步。萧斯年甚至开辟出了一小片地,种起了瓜果。

先前离开秣罗时,出乎意料的是,清霜竟然向王后请求同我一道离开,如今更是成了这座寂寥偏僻的小院中难得的旧日熟人。

这个之前总被沐风说教、吵吵闹闹、从无丝毫稳重的姑娘,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再不如先前那样多言,行事也可靠了许多。

只是当我又一次无意间打趣,说她有了几分先前沐风的样子时,一直不卑不亢的她却第一次红了脸,丢下一句「谁会像她那样。」便甩下手里活计离开。

在清霜陪伴下,我以为这样平静祥和的日子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我与萧斯年两人之间也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双方都从未提起过一字一句关于政事纷争、朝堂风云的话题。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在无人时,会时不时盯着紧闭的院门,或是房檐上飞过的燕子发呆;也假装不知,他会在半夜悄悄起身,独自去书房,翻开哪朝哪代的史书,一读就是大半个时辰。

有些鸟,注定不能关在笼中。

他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倘若有一天,萧度雨有了什么意外,他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而我也清楚,即使名义上萧斯年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毕竟有过去多年的声威与朝廷中支持他的旧臣,萧度雨从来都不会真正放下警惕。

赵匡胤对李煜尚且要赶尽*绝,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怀疑萧度雨定不起*心?

留在这院落里,与坐以待毙无异。

在冥思苦想十几个日夜后,我终于有了办法。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看你许久不这样装扮,我还真是有些慌了。」当我对着镜子梳妆扫胭脂时,萧斯年坐在一边看着我,打趣道。

「又在胡说了。不过是如今无需端着皇后的架子,便惫懒了些许而已,也要你多心?」我仔细描着眉,心下感叹多亏自己保养得益,才无多少衰老之态。

打开许久不碰的首饰盒,一支红宝石镶金的玫瑰钗映入眼帘,我怔住了。

「怎么了?」

「这支,是秾桃送给我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将其插在了发髻上。

萧斯年站起身来,在我肩上轻拍了拍,在转身离开前说道:「她不会白送这条命。」

当然,一定不会的。

同住这些年,萧斯年的起居习惯细节我早已了如指掌。他今日练武辛苦,因而多半会提早睡下,我还特意多灭了几盏灯,拉上了屋内的帘子。果然,未过多久,他便打起了哈欠,说先回去休息片刻。

正合我意。

庭后靠墙的那颗老梨树我已经观察了许久,粗壮结实,歪斜的枝干更是易于攀爬。加之有我多年习舞的功夫,要爬上去此处较为低矮的院墙并非难事。

掐着时刻,正是守卫的侍卫轮换之时,因而时机恰到好处。

「娘娘,一切小心啊。」清霜站在树下,帮着我上了墙,不无忧虑地说。

站上墙后,我四处观察了片刻,跳了下去,然后趁着傍晚擦黑的夜色奔向了孤云馆。

先前我前后用了三只上好的羊脂玉镯子,终于使得送饭的侍女松了口,又贴进去不少好东西,才得知了当今皇帝萧度雨的些许行踪。

秣罗彼时卷走了大鄢皇宫大半的金银,唯独没动这孤云馆,因而萧度雨甫一登基,便住进了这豪奢无匹的庭院。

「奴婢是应着崔公公安排,今晚为陛下献舞的舞姬。」我戴着面纱,抱了个从乐班偷来的琵琶,低头福了福身。

万分没想到,时隔多年,我又重操旧业,干起了勾引皇帝的老勾当。

待放我进去后,门口一人压低声音问道:「哪个崔公公?」

但我此行而来,当然不是为了做什么舞姬。一进孤云馆,我立刻便把琵琶丢到了一边,踮着脚四处寻觅起来。

故地重游,原本兴许应当有些别样情怀,可我此刻却微微紧张,丝毫顾不得分心念旧。

「你是何人?」

我转过身,看到了那个与萧斯年有两分神似的面孔,心下一喜,却仍然装作无辜张皇的模样,害羞般低下头,怯怯地说道:「这位弟弟,奴婢初来乍到,没留神走错了路,劳烦弟弟帮个忙,带奴婢出去。」

21.

萧度雨年纪尚轻,比起萧斯年当年愈发是少了些心思,轻而易举便相信了我「迷路舞女」的鬼话。

「弟弟是在孤云馆当差么?」

沉默须臾后,他点了点头。

在通往宫门口的路上,我片刻不停地与他说了许多话——他一个十八岁尚未娶亲的少年,莫名被扶上了皇位,与身边人自然不多亲近,这样的反差,定会使他来了兴趣。

我果然没想错,待走到门口时,他已经上了钩。

「既然你是安排来今晚为朕献舞的,便不必去偏厅等候了,随朕一同来吧。」

我假装为他的身份所震撼,心中则在冷笑。这样早便揭开了身份,果然不是个多聪明的。

很快夜幕降临,沉寂已久的孤云馆又响起了丝竹声。有皇帝在旁,无人追究我究竟是何来历。而为掩人耳目,我也一早戴上了面纱,对萧度雨则随便编了几句含混过去。

他坐的位置与萧斯年当初一般无二。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那个硝烟和罹难还没有降临到这片土地,大鄢仍然还是太平盛世的往昔。

只是就连那呜咽的箫管都知道,大鄢早已不复当年荣华。如今秣罗贵族横行,萧度雨由秣罗扶持,为保住皇位,便只是一面地装聋作哑。朝中秣罗官员渐多,即使有汉人的高官,其声威权力也再不复当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被一点点蚕食。

这样的局面必须终止。

扭动着腰肢,挪动着舞步,我一点点向萧度雨靠近,手悄悄摸向了腰间的匕首。

「元赫,秣罗的法度里,没有正邪,只有输赢。」在我质问元琛为何背信弃义时,他如是说。

鼓点逐渐变得紧促,仿佛声声敲在我心口,催促着我行动。

「元赫,是秣罗生养了你!」脑海中母后的这一句话突然给我重重一击。我因这一瞬的犹豫,生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乐曲声弱了下来。我停下脚步,低头行礼,台上的萧度雨连声赞叹,而我却咬紧了牙关。

当晚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那偏僻阴湿的小院,将自己关进一间空房,独自面对着那银光闪闪的匕首发呆。

门突然响了三声。没等我说话,萧斯年不请而入。

「下不了手?」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清霜把我卖了?」

「清霜也知道?」

被这样一反问,我愣了愣,才发现自己愈发处在了下风,只得不甘心地撇撇嘴,问他:「你怎么发现的?」

「多年夫妻,你那点反常,还想瞒过我?左不过是知道倘若果真阻拦,凭着你这么个执拗性子,定是要再接再厉,索性便放你去了。」

「还真不怕我犯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罪?」

论起气人,萧斯年真是天资过人。

他听我这样说,只是轻轻一笑,仿佛我只不过讲了个什么笑话,随后眼神一转,上下打量我一番,嘴唇勾了勾:「我还不了解你?」

被这样一激,我抓起一边的匕首,作势要冲出门,萧斯年却只是抱着臂看着我。

僵持须臾后,我泄了气。

「他不过是个小孩子。我这般贸然去要了他的命,说不过去。」

萧斯年朗声大笑。许久不见他这样开怀,我竟莫名觉得有些许欣慰。

「走吧,夜已深了。夫人今日做刺客辛苦,早些歇息为好。」

实在不知他究竟何来的这样心宽,此情此景仍能开得了玩笑。我揉揉眼睛,无可奈何瞟了一旁匕首一眼,接受了此番的失败。

「说起来,清霜去哪儿了?」回寝殿的路上,我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22.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便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

我踢了踢萧斯年:「去看一眼什么事。」

他麻利地起了身,去开门时我也迷迷糊糊坐了起来,在床边打了个呵欠。

「恭迎御驾回銮!」

门口一个尖利的嗓音让我登时清醒过来。

过了约一刻钟,我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我中途打了退堂鼓,顾念着往昔秣罗的抚育之情,迟疑着没有对萧度雨下手,但清霜却没有纠结。在我吸引走萧度雨的注意之时,潜入了孤云馆,当晚便干脆利落地结果了他的性命。

「清霜?怎么可能?」我沉在这一消息带来的震撼中,久久无法自拔。

但结果就是,这一毫无先兆的弑君之谋,让整个朝廷又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地步。清霜秣罗人的身份让刑官一时间没了头绪,且眼下当务之急更是找到继位的人选。

而萧斯年,自然当之无愧。

「这一年有余,我无时无刻不在筹谋着复位,尝试过无数次与朝中望族联络无果,却不想是以这般方式回到金銮殿。」

他背对着我,负手站在养心殿书房门口,低声道。

消息毕竟来得太过突然。虎视眈眈的秣罗贵族和萧氏的其他皇族、长久以来只图安稳度日的各级官员、苦于秣罗豪绅欺压已久的百姓,有多少人是真正希望萧斯年复辟,犹未可知。

「既来之,则安之。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了而已。」

我拍拍他肩膀,朝他眨了眨眼睛。得到他报以的一个似乎是强打精神的微笑后出了门。

「不要我陪着你?诏狱可不是什么宜人之处,煞气重得很。」

走出几步后听到他这样一句,我转回身,向他翻了个白眼:「怎么什么事都被你猜得这样透,没劲。」

诏狱关押的向来是朝廷要犯,行刑官手段之残忍更是素来闻名。清霜一个年轻姑娘,虽仅在此度了数日,每日情形如何,却也直使人觉得不堪想象。

但当我看到她时,却见她面容干净,神态自如,连头发都仍然整整齐齐。

狱卒见到我,赶忙打开牢门。

「娘娘,在您看来,我做对了吗?」清霜见到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沉吟片刻,却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这兴许要放到十年后才能回答。」

「娘娘,秣罗是我们的母国不错,但您被利用了二十余年,折磨了许久,即使有欠下的债,也该还清了。」

「可是……」

「他们口口声声说,秣罗从无信义之说,只讲利益。可您想想,秣罗一统各部方才几十年?这样的准则,与延续数千年的鄢朝比起来,孰是孰非,哪一者才是长久之道,您果真不清楚吗?」

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年少时在秣罗出宫时,亲眼见到秣罗百姓易子而食,贵族则山珍海味竞豪奢的情状,确为正人所不齿。而秣罗王室耽于筹谋复仇,将不少心力都用于对大鄢的阴谋之中。即使在胜利后都并无远虑,不欲真正接管这庞大的帝国,而仅是将其视作一个可以源源不断压榨的宝库,扶持傀儡、索要上贡,其目光短浅可窥得一二。

「奴婢原本同沐风一样忠于秣罗,但与她不同,奴婢能辨是非,明白怎样的主人才值得追随。」

离开诏狱的路上,我抬头望了望天。终于逃离开那四方的小小院落,此刻仿佛连空气都分外清甜,天上飞过几只燕子,倏尔便消失不见了。

金碧辉煌的皇宫,此刻至少表面上仍有片刻的平静,而这样的平静,许多人都见不到了。秾桃、黄默,这对从未真正一心的夫妻,为了各自的国家慷慨赴死;高绮洛和萧度雨,成了既无辜又可悲的牺牲品;还有萧斯年和我,属于我们的艰难险阻,似乎才刚刚到来。

「娘娘,内务府将登基大典要用的冕服送到了。」

我点点头,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管他的,我辛元赫怕过谁。

23.

再度回到大鄢的日子过得分外快。

近来宫中人人皆知,皇后如今如同变了个人一般,行事雷厉风行,再无往日那般好糊弄。

清霜被萧斯年做了假身份调换了出来,如今更名叫了阿霜,休养一段日子后还是跟回了我,顶替沐风成了孤云馆的大宫女。据她转述,宫中如今人人自危,如同日日将脑袋提着当差,贪赃之事更是几乎再无踪迹。

自然,这样一来,不少人恨我恨得牙痒痒,加之这异族身份,如今更让我成了他人眼中钉。

不过眼明心净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我与秣罗皇族决裂之事更是传遍了朝野,使得民心也为之一振。

天下苦秣罗久矣,民族大义之前,孰轻孰重,大多人分得清。

至于萧斯年,也意外受到了旧臣的拥戴——毕竟先前低人一等、处处碰灰的日子仍历历在目,他们也巴不得有人能出面,挫一挫秣罗的威风。

萧斯年对秣罗,的确丝毫情面都未曾留下。他先是罢免了朝中所有秣罗官员,接着又颁布了禁令,使得鄢朝秣罗商人的骆驼、棉毛、皮革生意受了重创。仅仅半年有余,在鄢朝作威作福的秣罗贵族几乎已经没了踪迹,所剩下的,便多半是老实做生意的平民。

说来也巧。若是往时,如萧斯年这般架势,定会招致秣罗报复。可偏偏近日秣罗皇族内部分裂,国君莫名猝死,辛元琛、元璂、元玥王位之争更是让秣罗处于分裂边缘,全无心思来干涉大鄢事务,我们才因而得一喘息之机。

「我这时是不是该说陛下要爱惜身子,切勿这般操劳?」又是一个深夜,我坐在萧斯年身边为他研着墨,侧过头看着他。

「你知道我此刻最想听到的是什么。」他在批奏章的间隙抬了抬头,递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抿嘴笑了笑,继而在他脸上轻轻一吻,站起身来:「可这回我有别的事,没空陪着你了。自己看顾着些,别先把自己熬死就行。」

他点点头,未作什么回答,继续忙着手头的事。而我离开养心殿不多远后,便换上了一身乌黑的斗篷,顷刻隐匿在了夜色中。

「元琛握着兵权,原是更有胜算的。只是他早些年在朝中目中无人多时,并不得人心,如今反在元璂面前落了下风。」

我坐在桌前,听完密报后沉思了片刻:「元璂并非王后所生,似乎于正统上略吃了些亏,加之无一兵一卒,倘若开战,只有丢命的结果。「

那黑衣人恭顺地低着头,没有答话。

我看着他的身影,轻轻一笑,悠悠然转向清霜:「我们来打个赌,元璂还有几天派人来求我们出手?」

辛元琛如今将元璂视为最大威胁,却兴许永远也想不通,早些年来一向以恭顺谦和为人称道的庶弟如何一夜之间成了野心勃勃的对手,甚至在朝中有了如此之多的拥护者。而元璂也疲于应付明枪暗箭,然而未曾想到自己究竟如何被推上了这风口浪尖……

小女不才,幼时受教的皆为秣罗名儒、几朝元老。偶然得知,几位重臣多年经受汉家经史浸淫,不满秣罗王室腐败已久,因而不过叙以「大道正义」,便煽动其反对残忍嗜*的元琛、转而扶持被渲染成「大隐于朝」的元璂。至于买通那些本就见财眼开的小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加之这些人造起势来更是天资过人,我用起来,怎一个得心应手了得。

与此同时,鄢朝民生、物产乃至文化的种种优越,已经渐渐在秣罗民间传开。萧斯年与我作为「自己人」所遭受的种种折磨,更是被添油加醋、编成了童谣谶语与话本唱词,流传在了大街小巷。

萧斯年自小相信的是君子正道,那么这些不甚上得了台面的事,便由我去做吧。毕竟,我与秣罗的账,我更想自己算。

当晚回到宫中后,我匆匆沐浴更衣,蹑手蹑脚上了床,戳了戳已经疲累一天的萧斯年:「要是我做什么卑鄙不入流的事,你会怪我么?」

「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我到底算女子还是小人?」

他清了清嗓子,翻过身面对着我,仍闭着眼,将我拉入怀中:「你不是人我也不怪你。」

24.

辛元璂使者到来请求大鄢派兵协助时,显然忘记了鄢朝的前车之鉴——因而当鄢朝精兵包围了秣罗王都时,他才如梦初醒,大呼上当,却为时已晚。

事实证明,大鄢的兵力从不孱弱。先前高绮洛出兵赢在出其不意,并不作提防,才被打了措手不及。而倘若正面迎敌,无论是装备还是粮草、战术还是兵力,秣罗都无可匹敌。

但当年的耻辱仍历历在目,因而我并不计划给他们个痛快。

鄢军不仅攻破了秣罗都城的城门,更是将王宫里外三层地包围成了铁桶。只不过,我们并未效仿他们当初那般「擒贼先擒王」,对于已经几乎为掌中之物的王宫,并不着急进攻,而只是如猫抓耗子一般,饶有兴味地消磨着对方的斗志。

每隔三天装模做样攻一次宫门,其余时间,则相安无事。士兵在铁律下丝毫不敢有任何欺侮城中百姓的行径,甚至时不时光顾一两小店,给苦贫已久的城中商户带来些许收益。

秣罗人以投降为耻,因而即使是当下情境,也并无妥协的姿态。可我们双方都清楚,如今王宫的饮水粮食通道都已断绝,宫墙内上千人,却是日日都要有消耗。这座皇城的彻底崩塌,只有时间问题。

至于我,在伴君出征的途中,因鄢军一路所向披靡,因此并未受什么苦,至多不过是路途奔波而已。比起先前作为质子,已是舒适不知多少倍。如今已到秣罗都城,更是有了可以下榻休整之处,故此我每日不过是陪着萧斯年四处探访、了解民生、听取时事而已。

终于,在围城第十三日的清晨,厚重的宫门打开了。

「元赫,你们赢了。你如今,也算大仇得报了吧。」王后比起先前消瘦许多,满面病容,连眼窝也深深凹陷,看起来仿佛命不久矣。事实也正是这样,在近半月的饥渴交迫中,她终于亲身体会到了我与萧斯年当初的痛苦。

只是当我与她再次面对时,却并没有原本想象中那般一雪前耻的快感和酣畅。相反,我只觉一阵寒意和羞耻从骨髓处传来,并逐渐蔓延至全身。

不,不是这样的。伏尸遍野、流血漂橹绝非我所图。从一开始起,我想要的,只不外乎是国泰民安、花好月圆。

「元赫?」萧斯年站在我身边,见我情状异常,向身后侍从招了招手。

我抬手止住他,摇摇头:「斯年,我们一定要这样冤冤相报下去么?」

他握着我的手,看了王后一眼:「难不成,要放他们一马?」

我闭上眼,声音中有微微的颤抖,却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不,先前缠斗不休,在于大鄢与秣罗都只着眼一时意气之争,只是空空折损了国力、忽视了民生。而这一回,我们,该做个了结了。」

睁开眼时,泪水从我颊边划下:「秣罗的史书许会将我记作最大的罪人。但我只希望,我百年后的大鄢与秣罗,都能四境太平,人人生活和乐。」

萧斯年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张开另一只手掌。

在他手心中央,虎符上流淌过银光。

【终章】

事实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

秣罗贵族那一天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清算。罪孽深重者流放边地充作苦力,其余则贬为庶民,终身不得为官。妻女仆役去留由其自行决断,其中大半心甘情愿领了些许抚恤后改嫁或另自立门户。

有些野史中把我描绘成一个数典忘祖、背弃根本的忘恩负义之徒,将敌人带回故国,并摧毁了其原有的秩序。

但民间更多流传的,则是鄢朝的帝后亲征,一举废除秣罗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阶级,将秣罗从此纳入大鄢的版图之中。自此以后,庶民再无受膏粱之族无故迫害之虞,各族通婚与商贸往来日切,百年世仇渐化干戈为玉帛。

「所以,我远嫁至此,于大鄢,于秣罗,究竟是不详,还是幸事?我于你,是良缘,还是狐媚?」这日上朝前,我伸手为萧斯年整理好衣冠。

他握住我的手,眼中装着我,也装着我身后窗外的大好河山:「你是上天赐予我,最难能可贵的伴侣。」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吩咐一旁的清霜呈来宫中近来流水,不知为何,对这样风波过后的平静生活异样满足。

我是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之人吗?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对这一困扰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无论如何,前尘都已应放下。前方等待着的,是光明的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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