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爱恨情仇小甜饼 爽文虐渣

重生爱恨情仇小甜饼 爽文虐渣

首页角色扮演公主别怕更新时间:2024-04-30

我是前朝公主,前朝覆灭后,我本该随皇室女眷,一同充军。我不愿受此大辱,便想以死留住清白。可那日,他却打落了我举到脖颈处的匕首,从此护我于身侧。

他满足了我对爱情所有的期待,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人比他对我好!

我视他为天,视他为生命的全部意义。可直到他将我带去梁朝天牢,换出我那早年和亲梁朝的同父异母姐姐,我才知道,他给我的,是怎样的一片虚情假意。

我在天牢受尽酷刑,被打残的双腿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双手被烙刑揭去了皮肉,我都没有再见过他。直到行刑那日,浩瀚的人群中,我只看到他那双冷漠的眼。

重生后,我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前朝未灭,我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终于,我再次见到了他,梁朝质子裴煜。我向血污中的他伸出了手,看着他如见星辰的眼,我唇边挂上如他当年那般的笑意。

这一回,换我来虚情假意,换我来粉饰深情。将你高高捧起,再将你重重摔下。你终归会明白,被最爱的人踩入深渊,会是何等的心碎绝望……


疯批公主的诞生。

  炎炎七月,烈日高照,但公主府后院内,昌阴长公主的贵妃榻,却被搬至正室门口。

  昌阴长公主萧栖迟,慵懒地支着头,半躺在贵妃榻上。

  门外热浪扑面而来,她身旁伺候的宫女罗映和执事太监梁靖城,鼻尖额角都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可萧栖迟似是浑然不觉,只望着外头院子里,被打至浑身血痕的温府婢女柳珠。

  柳珠头俯得很低,撑着地面的手臂,微微发颤,咬着唇,连过重的呼吸都不敢发出。

  萧栖迟瞥一眼柳珠,眼中竟流出一丝丝兴奋,向一旁的罗映问道:“温公子还没来吗?”

  罗映忙躬身行礼,姿态动作,远比从前更加恭敬,诚惶诚恐的回道:“刚去看过,尚未。”

  萧栖迟低眉一笑,可这笑意,却丝毫不显亲近,反倒含着一股凌厉。神色间,全无曾经对温行玖的爱慕关切。

  但她只笑了一下,很快便如变脸般收了笑意,冷着脸对罗映道:“去瞧瞧。”

  罗映恭敬应下,没忍住看了一眼神色淡漠的萧栖迟,微微抿唇,而后转身离去,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担忧。

  不知为何,两日前长公主一觉醒来,性情大变。

  她从前娇生惯养,畏寒畏热。可自那日醒来后,在这流火盛夏,她却一直说冷,就连屋里降温的冰都让撤去,今日更是让人把贵妃榻搬到了热浪最强的门口。

  这便也罢了,从前长公主怕血,且心软如水,连看到宫婢被罚,她都于心不忍,不敢看。

  可两日前却忽然下令,让侍卫去温府附近蹲守。今日见柳珠出门,便即可将人扣进了府里,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被打的浑身血痕。还让人去通知了温公子,罗映暗自惊心。

  这若换做从前,她不免关怀两句,可这两日来长公主身边这怪异的氛围,让她委实不敢多言。

  不多时,罗映从门房处回来,进到屋里,在萧栖迟身边行个礼,回道:“回禀殿下,去传话的人已回来,说是温公子就快到了。”

  萧栖迟闻言,唇边漫过一丝笑意,那双媚眼如丝的柳叶眼,撇过院中匍匐在地的柳珠头顶。

  前世,她和温行玖成亲后,这位唤做柳珠的婢女,便跟着温行玖一起来了公主府。

  那时,她对柳珠从未有过多的留意,在她眼中和公主府其他婢女并无差别。若非前世周朝皇室被颠覆,改朝换代,她又怎么会知道,她的驸马,会和这位柳珠,卷着她全部的财产私奔呢?

  温行玖是温太后的侄子,父皇在世时,温太后还只是皇后。父皇为防止外戚干政,温家手中一直都没有什么实权。这桩婚事,便是温太后为了母家荣耀,给她安排的好去处。

  她那所谓的驸马,一直以来在她面前知书达理,谦逊温和,演得好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

  直到前世皇帝被*,大周覆灭,她不再是公主之后,她才知晓,成亲六年的驸马温行玖,其实一直很厌恶他的太后姑母给他安排的这桩亲事。但为了家族荣耀,不得不对她虚与委蛇。

  奈何温行玖是个高傲的人,打心眼里反感去过被人安排的生活。只可惜,温太后威压之下,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于是,他对命运的抵触,全然落在了柳珠身上。仿佛深深的爱上的这个身份低微的婢女,就是他反抗成功的标致,就是他高傲不屈的象征。

  前朝被倾覆的那一天,在她还满心里期盼,等着和夫君共患难的时候,温行玖带着公主府的所有财产,和柳珠一起逃出了汴梁。

  想到这里,萧栖迟的面色愈发冷硬,盯着地面上柳珠的眸色,也愈像一把无情的利刃。

  漫天的恨意在心底深处疯长,若非她被他们害得失去一切,她后来在面对裴煜时又怎么会那般被动?又怎么会视裴煜为生命的全部仰仗?直到最后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那通往地狱之路的开端,自温行玖始!

  如今,她已重回十六岁这年,与温行玖虽婚约已定,但尚未成亲。

  既然她被送进深渊时,旁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和迟疑,那么如今,她便也会将他们一起拖进深渊。

  如此想着,萧栖迟唇边笑意更深,对罗映道:“泡茶来。”

  罗映应下,转身进屋。不多时,她端着茶盏出来,在贵妃榻边站定,将茶盏递到了萧栖迟手中。

  萧栖迟接过,抿了一口。但见她忽地蹙眉,像是碰到什么蛇虫鼠蚁般,竟是面露惊恐,一下将茶碗摔了出去,整个人都从贵妃榻上惊坐起来。

  “啪”一声脆响,茶盏碎了一地,应声而来的还有萧栖迟尖利的质问:“怎么是凉茶?”

  罗映见她这么大反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面惊心于长公主从未如此疾言厉色,一面更是惶恐的解释:“公主夏日喜饮凉茶,奴婢便、便……”

  萧栖迟那双美眸中满含怒气,横在罗映头顶。

  前世那些绝望的回忆复又袭来。

  她在梁朝的天牢中时,是冬天,牢里冷得连哈口气都能结成冰。她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热量,那牢里送来的水,也都像刚才的茶一般凉。

  萧栖迟眸中怒气褪去,渐渐漫上一层深切的恐惧。

  她的手,那双被烙刑揭去皮肉的手,血混着翻起的皮肉都冻成了冰碴子。还有她的腿,腿被打残,被老鼠啃得,有些地方都能见到骨头,骨头上都有寒霜。

  她冷,冷到了骨子里。

  萧栖迟的神色愈发不对劲,她手摸着腿,一点点地蜷缩到了贵妃榻的角落里。

  一旁的公主府执事太监梁靖城见状,忙一步上前,关切道:“公主可是又冷了?”

  萧栖迟闻声,伸手扣住了梁靖城的双臂,受惊小鹿一般地靠进了他的怀里。梁靖城身上的暖流传来,温热的怀抱,一点点驱散了她心底深处的寒冷和恐惧。

  梁靖城今年二十六,面容生得白净如玉,是萧栖迟成亲出宫后,被指派来执掌公主府的人。

  前世萧栖迟不喜欢他,觉得他阴狠狡猾,不够安分。可是现如今,只有梁靖城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梁靖城能给她最需要的安慰。

  梁靖城轻拍着萧栖迟的后背,像哄孩子一般安抚着她,而后冲地上的罗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去重新倒茶。

  罗映惶恐的应下,逃一般地转身爬进了屋里。

  而就在这时,与她定下婚约的温行玖,出现在院门处的月洞门外,袍角带风,风风火火而来。

  萧栖迟远远看见,原本眸色惊惧的她,忽地发出一声轻笑,一把推开了梁靖城,像丢弃一个玩物。

  而后侧身将手臂搭在贵妃榻的扶手上,饶有兴致的盯着温行玖进来,仿佛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期待父母亲承诺了一年的礼物。

  温行玖一身轻薄的蚕丝直裰,他那原本丰神俊朗,满是少年人神采飞扬的脸上,此时却因烈日下匆忙赶路,而泛着异样的潮红。

  他本就神色忧虑,当他走进月洞门,看到之前被遮挡在视线之外的柳珠时,眉心不由一跳,眼中当即便漫上一层心疼与愤怒。

  萧栖迟恍若未见,从贵妃榻上放下腿,站起身,手里捏着团扇,轻松愉快的朝温行玖招手:“温公子,快过来。”

  她神色干净的就好似春日桃花下初遇的少女。

  温行玖不解其意,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他强自压下心头的厌恶和愤怒,尽力不去看跪在地上满身血痕的柳珠,换上一个笑脸,迎上前去。

  见温行玖走过来,萧栖迟兴奋的在梁靖城耳边低语道:“快,去,让柳珠抬头看我。”

  梁靖城含笑应下,走到院中间,命两旁的小太监,硬生生扣住柳珠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一张被泪水覆盖的惊恐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

  见温行玖过来,萧栖迟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将他拉至近前,靠进他的怀里。

  举止之亲密,神态之甜美,恰似一个刚陷入热恋的少女。

  萧栖迟面上笑意极美,那双媚如丝的柳叶眼,一直看着柳珠。

  当她看到柳珠眼中,心爱之人同旁人亲近溢出的心碎时,心中的兴奋近乎到了极点。

  温行玖身子一僵,只觉格外不适。他和萧栖迟虽有婚约,但尚未成亲,这般亲近,于礼不和,且他也不想和萧栖迟亲近。温行玖脱口而出:“殿下,不妥。”

  萧栖迟不退反进,巧笑道:“你是我未来的夫君,有何不妥?”

  温行玖干笑一笑,眼下他心里惦记着柳珠,心头愈发焦急。

  萧栖迟忽地将柳珠扣进公主府,八成是已经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若是已然知晓,为何还会对他这般笑意相迎?

  温行玖忍下心头不适,笑着捏住萧栖迟的肩膀,将她从怀里拉起来,含笑温柔试探道:“殿下怎抓了我府上的婢女?”即便是皇帝,怕是也不能毫无原因的抢抓别人府上的人。

  萧栖迟嘟嘟嘴,神色更显单纯可爱,颇含了些委屈道:“不想以后和一个婢女共事一夫,不行吗?”

  温行玖闻言蹙眉,看来她确实已经知晓。但知道了又如何?男人三妻四妾是为寻常,成亲前有几个通房再寻常不过?大周建朝百年,可从未听说过未婚妻子,将未来夫君的通房婢女抓来用刑的。

  念及此,温行玖开口道:“一个通房罢了,公主若不喜,我回去便打发了她。可殿下无故抓人,还私自用刑,若被御史知晓,少不得要在御前被参上一本。柳珠名籍在温府,人我就带回去了,公主高抬贵手。”

  萧栖迟闻言,对他的话毫不做理会,伸手搂住温行玖的脖子,眼含秋波,俏皮的问道:“你爱不爱我?”

  温行玖微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爱不爱她心里没数吗?虽如此,这种话却不能真的说出来,只得道:“自是爱。”

  萧栖迟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抿唇一笑,瞥向柳珠。果然,柳珠眼里的神色,是那般的刺痛,仿佛多一刻也看不下去。

  前世,裴煜说等回到梁朝,一定会娶她为妻。可等真的到了梁朝,她等啊,盼啊,等来的却是裴煜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心被撕裂是什么感觉,看着心爱的人身边,光明正大站着的人不是自己,又是什么感觉?萧栖迟都明白。

  她从柳珠面上收回目光,再次依偎进温行玖怀里,复又巧笑着问道:“既然爱我,那你愿不愿意,满足我的一个愿望?你做到了,你就带着柳珠回去,我保证日后不再为难。”

  温行玖回道:“凡我力所能及,必竭力满足长公主殿下。”

  萧栖迟闻言,缓缓笑开,唇边绽放的笑意,比苦苦守候只得一现的昙花还要美。

  她一手搂着温行玖的脖子,一手朝梁靖城摊开。

  梁靖城会意,将一把镶宝石赤金匕首放在了萧栖迟手上。

  萧栖迟握着匕首,平放在温行玖面前,而后看着他的眼睛,眼里颇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说道:“你去把柳珠手上的皮剥下来!”

2. 第 2 章 我可不是从前那个萧栖迟!……

  柳珠是温行玖在权力之下,压抑许久的唯一出口,更是他内心高傲中唯一叛逆的不屈。

  萧栖迟的目光,一刻不离地追着温行玖的眼睛。今天,她就要折了温行玖的傲骨,还要好好欣赏,柳珠被心爱之人痛伤之时的绝望。

  温行玖闻言,素来不卑不亢的那双眼眸,竟也微睁,眉心紧缩,似是什么听到了什么极其骇人的消息。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传闻中萧栖迟单纯善良,这会是说出来的话?

  他敛了神色,干笑一下,说道:“殿下怎开这般吓人的玩笑?”

  “哈哈哈……”萧栖迟闻言忽地笑起,热浪沉沉的庭院里,唯有她毫不遮掩的巧笑之声。

  温行玖的目光追着萧栖迟,总觉得今日的她,和从前见过的那个她相比,有些不对劲。

  萧栖迟忽地笑停,变脸之快,仿佛刚才根本不曾有笑意呆在她的脸上。

  整个后院陷入一阵诡秘的寂静,连院中乔木被晒化时树脂流下的声音,仿佛都能清晰入耳。

  在场的所有人,宫女、太监,无一不觉得这院中,压着一层叫人心口沉沉发闷的东西,连汗水迷了眼睛,都不敢伸手擦去。

  温行玖被萧栖迟的行止弄得心里发虚,鬓边汗水大颗大颗的滴落,不知是热得,还是紧张得。

  萧栖迟取下那条搭在温行玖脖颈上的玉臂,抬起他的手,将匕首放了上去,语气间已有不快:“去把柳珠手上的皮剥下来!你若不去,我便叫我身边的人去,到时候下手没个轻重,柳珠怕是要受大苦。”

  时至此时,温行玖也意识到今日萧栖迟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要让他对柳珠动刑。

  他怎会答应?这桩婚事本就是太后强塞于他。让他伤害柳珠绝无可能!既然事已至此,那便索性撕破脸皮,同萧栖迟解了婚约,彻底断了这段孽缘。

  念及此,温行玖不再掩饰神色,微微抬起下巴,似有些居高临下的垂眸看着萧栖迟,冷声道:“我竟不知,现如今一个庶出的长公主,竟也生了想要为所欲为的念头?你将周朝律法置于何地?又将太后……置于何地?”

  温行玖态度强硬,毫无退让之意。

  萧栖迟虽为长公主,可她母妃已逝,母妃家族早已式微,先帝驾崩后,也没了父亲护着。现如今除了长公主的头衔之外,她还有什么?

  他虽然身份不如萧栖迟高贵,但如今的皇帝,是他们温家的血脉,是他的表弟。身后更有手握大权的温太后。

  外表光鲜,内里空虚的长公主,有什么值得他惧怕?

  想着,温行玖将萧栖迟递到他手里的那柄匕首,掷了出去。匕首“哐”一声摔在了萧栖迟那双金蹙重台履边。

  萧栖迟闻声一怔,肩头眼可见地抖了一下,面色中复又流出小鹿般的惊恐。这金属触地的声音,像极了天牢里,那些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锁链晃动声响。

  萧栖迟握着团扇的手捂住心口,肩膀微缩,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梁靖城见状,忙一步上前,从萧栖迟身后伸手,扶住她的双肘,复又将她护进了怀里。温言宽慰道:“长公主别怕,有臣在。”

  梁靖城温热的怀抱,以及他靠近后,身上隐约传来的乌沉香气息,让她莫名踏实了下来。

  温行玖瞥了萧栖迟一眼,见她果然惧怕,面露一丝鄙夷,侧过身子去,冷声道:“柳珠本是我温家的人,今日我便去宫里,回禀太后解除婚约,公主也莫要再打我温家人的主意……”

  “啪”一声脆响,温行玖话未说完,一个清亮的耳光便落在了他的脸上。

  温行玖的脸上当即便出现一个手掌印,还有萧栖迟似削葱般指甲留下的四道淡淡的血痕。

  他怔愣片刻,诧异地回头,正迎上萧栖迟怒极的目光,她眸中似有火焰,已全无方才的惊恐之态。

  比起生气,此时温行玖更多的是不解,萧栖迟何时变得这般阴晴不定?

  可萧栖迟并没有留给他多想的时间,厉声道:“传侍卫!给孤封了这院子!今日要是有一只苍蝇飞出去,全部处死!”

  话音落,当即便有小太监下去通报,顷刻间的功夫,整个院落都已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

  萧栖迟怒极一笑,扶着梁靖城的手臂,一脚将脚边的匕首踢回温行玖脚边:“想找太后撑腰?哼,那你今天也得走得出公主府才行!怎么?让你去剥柳珠的手皮你舍不得?”

  萧栖迟的语气,似是愤怒,却又含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只教温行玖觉得可怕,他从前怎不知,这位看似很好哄骗的长公主,竟有这般骇人的一面?

  婢女罗映闻言,更是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都摇摇欲坠,长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

  反倒是一旁的梁靖城,唇边勾起一个玩味的笑意。这样的长公主,他更喜欢!权力是什么,就是压得人喘不上气的快意。

  念及此,梁靖城适时的配合着萧栖迟,开口道:“温公子,您不是说爱公主吗?不是说只要力所能及,便会满足公主的所有愿望吗?怎么,眼下您是拿不动匕首,还是舍不得香玉?”

  梁靖城那如冠玉般的面容,和着他那颇有些阴柔的嗓音,在院中徐徐回荡,好似缠着温行玖的梦魇。

  温行玖看看地上的匕首,又看看萧栖迟,牙根紧咬,连带着脖颈处青筋根根绷起。

  他是太后的侄子。倘若今日他在公主府里出些什么事,太后必然不会放过萧栖迟!自己的亲侄子和丈夫同妾室所生的公主,太后会更护着谁,明眼人都辨得出来。

  他不信萧栖迟敢对他下狠手,他也绝不会伤害柳珠!姑且不说那是他最心爱的人,只剥人手皮这种刑罚,但凡是个稍有同情心的人,都做不出来。

  念及此,温行玖蹙眉,紧盯着萧栖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想做什么便冲我来!堂堂长公主,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婢女算什么?”

  他竟还不答应?萧栖迟愈发的火大,厉声吩咐道:“靖城,带几个太监,将他给孤压到柳珠面前,他若不动手,便往柳珠身上打一板子。看看他是要让柳珠被活活打死,还是自己动手剥她手皮。”

  话音落,梁靖城手一挥,便有几个小太监低头上前,将温行玖按住,将他拖到了烈日下柳珠的面前。

  温行玖挣扎的厉害,押着他的那几个小太监,只得七手八脚地按他。不消片刻,温行玖的脸便被按在了地上,泥土混着汗水黏在他原本俊逸的脸上。

  温行玖费力地抬眼,对上柳珠那双沾满泪水近乎绝望又心疼的眼,心中骤然一疼,眸中的怒火渐渐化为森寒的恨意。

  萧栖迟复又在贵妃榻上坐下,冲梁靖城使一个眼色。梁靖城会意,捡起地上的匕首,朝温行玖走了过去。

  梁靖城在温行玖面前站定,如玉的面庞上闪过一丝笑意,正欲松手扔出匕首,忽地似是想起什么,看了萧栖迟一眼,弯腰,将匕首轻放在了地上。

  梁靖城起身,右手捏着左手手腕,随意叠于小腹前,垂眸,鸦羽般的睫毛覆在眼睑下,抿唇一笑,开口道:“温公子,我数三个数,您若不动手,这头一板子,可就打下去了?”

  说着,梁靖城一挥手,示意按着驸马的人将他松开,而后自己边往后退,边笑着道:“三。”

  温行玖望着柳珠,脑海中飞速的想脱身的法子。

  “二。”梁靖城不徐不慢的声音再次传来。

  柳珠满含情意的眼睛,紧紧黏着驸马,泪水潸然落下。

  “一。”梁靖城毫不迟疑地抬手,方才行刑的太监会意,举起板子,重重打了柳珠的背上。温行玖忙上前阻止,却没能拦下。

  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柳珠直接被打爬在地。温行玖忙上前,将柳珠扶起来,抱在了怀里,胡乱抚摸着她的脸。

  柳珠方才已受了刑,眼下这一板子下来,她靠在温行玖怀里,已觉睁不开眼睛,思维都有些发木。

  “三、二……”梁靖城数数的声音再次响起,宛如追在他们二人身后的饿虎,连一点喘气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们。

  “一!”板子再次落下,温行玖本能的侧身,生生替柳珠挡下了这一板子,温行玖后背上当即便开始渗血。

  萧栖迟见状愣住。片刻后,一个凄凉的笑意爬上她的唇边。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的爱人,就能时时刻刻都想着护着她?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爱她,说她是今生挚爱的人,最后却会将她推入那般可怕的无间地狱里?

  就连她行刑那日,浩瀚的人群中,她对上的都是裴煜那双冷漠的眼。

  萧栖迟坐在贵妃榻上,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画面,那双媚如丝的柳叶眼中,满是迷茫与空洞。

  她不信温行玖会到死都护着柳珠!更想看到这对分明相爱的人,自相残*的画面。她一声轻笑,而后道:“继续。”

  她倒要看看,温行玖能撑多久?

3. 第 3 章 我是疯批我说了算。

  萧栖迟令下,梁靖城看向她一笑,继续数数。

  重重的板子一下下地打下去,可温行玖还是护着柳珠,丝毫没有去捡匕首的意思。

  梁靖城数数的声音,和板子落在温行玖背上的闷响,一直在院中回荡。萧栖迟冷眼瞧着,心头忽地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

  凭什么?凭什么到现在温行玖还要坚持?凭什么当初她最爱的人,推她下地狱时就不曾有过这般的怜惜?凭什么拥有这般爱护的都是旁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这到底是为什么?

  前世和裴煜相识后的一幕幕,再次在心间浮现,泪水忽似大雨般滂沱而下,萧栖迟只觉心中有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鬼,时时刻刻都要将她吞噬。

  她手攥着贵妃榻软垫上的缎面,骨节根根发白,削葱似得指甲近乎嵌进肉里。她瞪着那双发红的眼,忽地发疯般的厉声道:“打!给孤使劲的打!打到温行玖肯亲手剥她手皮为止!”

  梁靖城闻言不再数数,退去了一旁。两名执板太监手里的板子,当即便如雨点般朝柳珠落了下去。

  温行玖见状,连忙再次俯身,将柳珠瘦弱的身躯护在了身下。重重的板子,全部落在了他的背上。

  温行玖紧咬着牙,愣是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来。额角、下颌处,青筋根根凸起,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爬在他的脸颊上,他紧盯着萧栖迟,眸中满是不屈。

  柳珠听着那一声声板子落在他背上的闷响,心疼的泪水涟涟落下,抬眼望着他,凄声道:“温公子……你是天之骄子,柳珠不值得你这样……依公主所言吧,柳珠不会怪你,到死也不会怪你。”

  温行玖闻言,那双倔强的眼里,终是裂出一丝柔软,随之而来的竟是眼中的不屈更加坚韧。他伸手,抚上柳珠的脸颊,将她更紧的护在了怀抱中。

  他今日倒要看看,萧栖迟敢不敢让他死在这里。若死,太后和温家不会放过她。若不死,等他出去,今日之仇必报!

  柳珠见此阖目,泪水更多的落下,唇边却挂着深深的笑意,侧头靠进他的颈弯里。今生今世,何德何能,以此卑微的身份得温公子一腔真情与怜惜,哪怕就是让她现在死去,便也值了!

  板子接二连三的重击在温行玖背上,纵然温行玖已有些跪不稳,却还是死死护着柳珠,毫无退让之意。

  萧栖迟看着刑罚中生死相依的两个人,双腿上抬,复又蜷缩到了贵妃榻的角落里。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像一个被抢走玩具的孩童般,忽地放声哭了起来。

  梁靖城见状,忙朝她走了过来。

  萧栖迟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声越来越失控。前世同温行玖成亲六年,她从未感受过夫妻甜蜜的和睦,永远都是相敬如宾的恭敬。

  那时她以为,或许爱情就是这样,生活就是这样。平淡的相处,平淡的活着……直到遇到裴煜,她才知道什么叫火一般的热烈。

  她永远记得流放队伍营地外遇上裴煜的那日。

  远处篝火的光芒,忽明忽暗的落在他的侧脸上,火苗倒映在他的眼中,跳跃的火焰像黑夜里拥有光与热的火把。

  他们相识不足七日,感情便如烈火般猛烈的燃烧起来。

  裴煜将他的感情毫无保留的给了萧栖迟,相识不到十日,便将他身上全部的钱财交给了萧栖迟保管。她成亲六年的驸马,都不曾这般信任过她。

  他会说最满的情话,会细心聆听她所有的心事,会欣赏她异于世人的才华……他对她有着强烈且毫不掩饰的渴望,举手投足间那蓬勃的占有欲,仿佛每时每刻都想占有她!

  萧栖迟整整二十二年的岁月中,从未被人这般渴望过。也从未被人这么毫无保留又炙热的爱过!

  他会卑微的在乎她每一个不快的神色,也会在逃亡路上,自信又巧妙的处理他们遇上的困难。萧栖迟从未见过一个人,如他这般简单,又如他般拥有那么灼眼的魅力。

  她也毫无保留的爱上了这个对她一片汪洋心海的人,终是敞开心扉,彻底迎接了他所有的热情。

  在每一个同他肌肤相贴的夜里,他都像火一般燃烧他的热情。肌肉分明的臂膀,总会将她禁锢在滚烫的怀抱中,用力到她骨骼都会隐隐作痛,一呼一吸间都是近乎将她吞噬的渴望。

  他用最真诚的目光告诉她,她是他今生最爱的人,回到梁朝,他一定给她最盛大的婚礼。他告诉她,我绝不会再让你跳崖!

  被官兵追*,萧栖迟本想自己去引开官兵,可他却追了上来,用命将她护下。那夜他忍着肩上箭伤的痛,跟她说“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抗。”

  她因长期在宫内,逃亡路上不懂民间事,惹下了祸事,是他将她拉到身后,妥善的解决了一切,并安抚她“我会帮你抗下你不擅长的事,帮你挡住因为你的失误导致的后果。别怕!”

  到了边境,她因为没有妥善的名籍离不开周朝,感到深切绝望的时候,是他对她说“所有人都在束手束脚的走路,就看谁能在现有的环境中做到极致。”第二天,他便依靠那双善辩的巧嘴,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替她伪造了假名籍。

  这一路上,二十四岁的裴煜,展现出的异于常人的聪慧,成熟稳重的手段,对事物深切的见地,以及对萧栖迟炙热又毫无保留的爱……这一切,都让萧栖迟深深的沦陷在他强势的攻势中。

  即便最可怕的逆境,都无法阻止他身上散发蓬勃的魅力。他的眼里,仿佛永远都有燃不尽的火焰,就像相遇那夜,他眼里倒映着的篝火。

  萧栖迟明白,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他更爱她。也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像他这么吸引她。

  她爱裴煜,认定他,是她毕生唯一向往的方向!

  可却也是这个人,最后让她见识到了地狱的模样。他从白昼化身黑夜,从神明化身恶鬼,蚕食掉了她心中的每一寸希望……

  为什么她会被挚爱拖进深渊?为什么当初拿走她一切的温行玖和柳珠,被她如此逼迫,却还能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为什么?

  萧栖迟的哭声失控到了极点,整个院中的人,早已是满脸诧异,丝毫看不明白长公主这是在唱哪处?

  唯有梁靖城,来到她的身边,伸手扶住了萧栖迟的小臂。他扫了一眼温行玖,喉结微动,开口问道:“长公主可是还舍不下温公子?”

  听到他的声音,萧栖迟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伸手攀上了梁靖城的小臂,随后缠上了他紧窄的腰,她抽噎着问道:“靖城,我做错了什么吗?”

  梁靖城不知萧栖迟脑子里想着前世,只以为她问得是处置驸马和柳珠的事,便道:“长公主多心了,您是公主,您本就有旁人望尘莫及的权力。这世上哪有对错?谁有权力,谁就是理。您说是不是?”

  梁靖城边说,边哄孩子一般轻拍萧栖迟的后背,无声的安抚她。那如冠玉般俊美的面容上,挂着似毒蛇一般的浅淡笑意。

  一旁的罗映听罢,眉心一跳,这梁靖城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现如今竟用这种歪理邪说来蛊惑殿下,殿下若是听了,日后岂非要出大祸。

  萧栖迟闻言,渐渐止了哭声,眼里复又闪过明光。是啊,权力。

  前世在梁朝时,她最忠心的侍卫带着一众有幸逃出来的人,在梁朝找到了她。她本可以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可却因为裴煜可怕的控制欲,让她不得不自折臂膀,送走了他们。

  但凡她当初选择留下那些人,后来便不至于在天牢中受尽折磨。

  如今她方才知晓,权力,才是最至高无上的东西。可以护着她,这一生都平安无恙。

  萧栖迟笑了,松开梁靖城,伸手将鬓边的碎发别去了耳后。她硬拉梁靖城在自己身边坐下,再次含笑看向温行玖和柳珠,说道:“温公子不能死。”

  前世温行玖那般待她,她自是不会再同他恩爱。只是这婚约不能退,不仅不能退,还得按时成亲。只是……不能留个好端端的他。

  毕竟前世,裴煜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可她等来的,却是他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这一回,她也得让裴煜知道,和你相知相许的人,说着非你不嫁的人,转头却和别人成了亲,会是怎样绝望而又意难平。

  听萧栖迟这般说,梁靖城眸中闪过一丝不快,但转瞬即逝,恭敬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栖迟侧一侧身子,手肘担在了贵妃榻的扶手上,徐徐道:“两年前,赵太妃处死了宫里的掌事太监,你可还记得是何缘故?”

  梁靖城蹙眉回忆片刻,忽地记了起来。那个被处死的太监,好男风,手底下好几个小黄门,都被他用檀木制成的玩意,给玩弄至死。后来事情败露,方才被赵太妃处死。

  梁靖城何等聪慧的人,转瞬便明白了萧栖迟的意思,他笑着道:“臣即刻便命人去准备。”

  萧栖迟却拉住了他,吩咐道:“将他们二人送去地牢里,柳珠绑在人桩上,让她看着。”

  萧栖迟面上满是透亮光洁的笑意,梁靖城亦是含笑起身,躬身行礼应下:“臣省得。”

4. 第 4 章 裴煜,咱们漫长的生死相依……

  梁靖城依言去办,不多时,在梁靖城的安排下,便有几个小黄门将温行玖和柳珠拉了下去。

  温行玖为护着柳珠,挨了好些板子,近乎没了反抗的余地。拉他下去的时候,那双盯着萧栖迟的眼睛,满是嘲讽和不屈,他不信萧栖迟真能让他和柳珠死在公主府里。

  萧栖迟瞥了温行玖一眼,收回了目光,而后向一旁的罗映摊开手,笑道:“茶。”

  罗映会意,将方才重新倒出来热茶递到萧栖迟手中。萧栖迟接过,缓缓抿了起来,颇有些烫嗓子的热茶下肚,萧栖迟只觉满心里都是舒适。

  待萧栖迟一盏茶喝完,梁靖城回来。他走到萧栖迟身边,含笑问道:“长公主,您可要去瞧瞧?”

  萧栖迟抬头看了眼天色,见日渐西沉,开口道:“时辰还早,罗映,给你安排桩事。”

  罗映忙恭敬低头,作势应下。

  萧栖迟望着远处那方蓝天,神色有些渺远,她徐徐道:“孤记得,城中顺圣驿馆,乃是官家驿馆。外邦入朝的使者和质子,都住在那里,是不是?”

  罗映细想片刻,而后回道:“回长公主的话,正是。”

  萧栖迟唇边漫过一丝笑意,说道:“梁朝质子裴煜,想来也住在那驿馆里,你带几个身手轻巧些的,去找找。找着后叫人盯着,别惊动,回来禀告我。”

  长公主找梁朝质子做什么?这位可是从来和他们长公主没有半分交集。罗映心下疑惑,但还是乖乖应下,下去挑人。

  萧栖迟朝梁靖城伸手,梁靖城会意,弯腰抬臂将她扶住。萧栖迟从贵妃榻上起身,她敛一下鬓边碎发,开口道:“走吧,咱们去地牢,戏得看全了不是吗?”

  “是。”梁靖城含笑应下,扶了萧栖迟往地牢而去。

  进了地牢,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院中久晒的萧栖迟眼前有一瞬间的失视。

  牢中这股子阴冷之气,让她脑海中复又出现梁朝天牢的画面,莫名神经一跳。而就在这时,梁靖城似是觉察到什么,伸手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混着乌沉香气息的温热体温,驱散了地牢里的阴冷,萧栖迟忽觉回到了现实中,心便也跟着踏实下来。

  萧栖迟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地牢中宛如黑夜般的光线,梁靖城扶着她,往一旁的监视房里走去。

  甫一靠近,便隐隐听见一名男子声嘶力竭的怒吼之声,萧栖迟闻声掩唇轻笑。

  梁靖城低眉看看她,眼底隐有笑意,随后伸手拉开了监视房的门。

  沉重的铁门响着沉闷的声响开启,温行玖绝望的嘶吼声,亦如被释放而出的野兽般扑面而来。

  梁靖城扶着萧栖迟,一同踏入监视房。萧栖迟的唇边一直含着浅淡的笑意,恍如雕刻而成般凝固在她的唇边。

  二人在监视房中站定,一同朝眼前那处方形的铁窗看出去。门外篝火忽明忽暗的昏黄光芒跳跃在二人身上,宛若即将在黑夜中起舞的黑色大丽花。

  地牢里的温行玖,衣衫散乱,被四个太监按着手脚,匐匍在地,还有一个手持木制之物的太监站在他的身后。

  他的面前,便是被捆绑在木桩之上的柳珠。

  萧栖迟扫了一眼柳珠,她从未在一个人脸上看过如此复杂的神色,痛惜有之,绝望有之,心疼有之,悲悯有之……

  那张血与泪混杂的少女脸庞,随着温行玖受辱一点点的灰败下去,嗓中的呜咽之声,像一只小兽的悲鸣,混不似人类的声音。

  温行玖声嘶力竭,竟不知是痛得还是气得,他语无伦次,或大骂萧栖迟,或怒吼将他放开。他表情扭曲的好似一只遭受围猎的野兽,竟是一眼都不敢去看柳珠。

  眼看心爱的人遭受这般侮辱,柳珠终于无法忍受,一声如裂帛般的“公子”,声嘶力竭哭嚎出声。温行玖闻言,止了怒骂,抬眼看向她。

  他们分明四目相对,可他就那样匍匐在地,被人按着折辱。本该含情脉脉的眼里,满是屈辱与绝望。

  这一幕落在萧栖迟眼中,她心中的快意节节攀升,唇边的笑意也愈发的深。

  而就在这时,柳珠朝温行玖一笑,抿唇,牙关用力,一股鲜红的血顺着唇角留下,不多时,便垂头没了气息。

  心爱之人就这般死在眼前,温行玖疯了般撕喊她的名字,可按着他的太监,包括他身后的那位,都丝毫不曾停手。

  梁靖城朝里面的守卫一抬手,示意他们将柳珠的尸体抬了下来,然后摆去了温行玖身下。

  温行玖就这样被按在心爱之人的尸身上,被轮番折辱。

  他心中最后的那根弦终于彻底崩开,撕喊变作受惊般的惊叫,眼里的不屈与恨意彻底散去,被惊恐取代……

  一声声毫无章法的忽笑忽叫响彻在整个地牢里。

  萧栖迟心中的快意终在此时到了极致,她唇边愈深的笑意,终于缓缓绽开:“哈哈哈……”

  萧栖迟快意的笑声,混着温行玖的惊叫在地牢里传开,门外的篝火跳跃在她的侧脸上,愈发让她的面容显得阴晴不定,愈发像在血土中绽放的黑色绚丽之花。

  泪水不受控制的从她眼中滑落,前世那些可怕的记忆,混着温行玖有节奏晃动的身体,在眼前交错出现。

  她终于不再害怕,所有经历过得一切,终将变成滋养她的土壤,撑着她,养着她,让她一点点的变强,一点点的护住自己拥有的一切。

  梁靖城一直在一旁看着,眼里流出浓郁的欣赏,宛如画师在欣赏他毕生的呕血之作。

  他从未见过萧栖迟这般模样,公主的高贵和她绝美的面庞彻底结合在一起。

  身份赋予她的权力,她对背叛之人的无情碾压,让本就身为公主的她显得愈发高不可攀,愈发无懈可击。

  像玩弄世间一切的神女,又像千万花海中的花王。让人甘心想要臣服于她的脚下。

  梁靖城眼神愈发痴迷,握着萧栖迟纤细的四根手指,缓缓跪在她的脚边,抬头仰望着她。

  他不知萧栖迟作何想,短短几日功夫,她就好似经历了苦难的一生般那样决绝的蜕变。

  可无论如何,现在的萧栖迟,打开了他一直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某扇幽暗的门,同他心中那个高贵的神女深深结合在一起。梁靖城看着那张篝火中美丽的脸,满是痴迷。

  也不知笑了多久,萧栖迟终是累了,她缓了下来,眼角还残留着泪水。

  她垂着眼睑,拖着气息略有些不稳的声音,慵懒开口道:“靖城,从前你就劝过我,权力才是最要紧的东西。可我没听你的,你有没有笑过我蠢?”

  这若是换做从前,梁靖城必然会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可此时此刻,他不想骗他的神女,更想和他的神女从此坦诚的绑在一起。

  他眼里痴迷不减,唇边漫过一丝笑意,就这般跪在萧栖迟脚边,握着她的手,缓缓道:“但殿下从今往后不会了,不是吗?”

  萧栖迟未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做兰花状,颔首拂过自己削尖的下巴,泪水和笑意同时在她脸上绽放,她道:“是,不会了。靖城,陪着我,我们一起,将整个大周,握在手里。”

  那个废物皇帝的皇位,迟早要被人夺走,倒不如让她来做这大周真正的主人。

  梁靖城闻言,笑意漫散,他松开萧栖迟的手,匐匍在地,吻上萧栖迟金线绣成的鞋面,臣服道:“臣,但凭殿下吩咐。”

  萧栖迟闻言低眉,看向跪在脚边的梁靖城,轻笑道:“你还真是一条好狗。”

  梁靖城心头未有丝毫不快,反而面露一丝享受:“臣就是殿下的狗,摇尾乞怜,求殿下怜惜的狗。”

  萧栖迟收回目光,对梁靖城道:“暂将温行玖带回玉色楼,命人好生照看。衣食住行不可缺,不仅不可缺,还要处处周道,唯这疯病不许治。”

  说罢,萧栖迟垂眸问道:“柳珠和温行玖被带到公主府的事,没人知道吧?”

  梁靖城回道:“依公主的吩咐,柳珠被抓到公主府的消息,是单独告知温公子的。温公子急于赶来,并未来及向旁人提及,同行的侍从,在温公子进入公主后便已处置了。”

  萧栖迟“唔”了一声,接着道:“待温行玖安静下来,就扔去偏远的城镇。想来温家找他需要些时日。”

  等找到的时候,也是个疯了的温行玖。

  只不过……亲还得继续成。

  当年在梁朝,裴煜口口声声说她是他最爱的人,一定会娶她。可等他成了太子,她等来的,却是他另娶太子妃的消息。

  她内心饱受过怎样的煎熬,萧栖迟一刻也不会忘。

  现如今,这个疯了的温行玖,就是她的“责任”,永远也不会抛弃的“责任”。

  她要让裴煜知道,看着心爱的人同旁人成婚是什么感受。也要让他知道,永远也无法正大光明的站在心爱的人身边,又会有多么的不甘而无望。

  梁靖城恭敬应下,萧栖迟唤了他起来,扶着他的手,一同出了地牢。

  罗映带出去的人,眼下已经回来一个,是公主府侍卫首领许上云。

  萧栖迟抬眼看去,侍卫许上云一袭青骊色侍卫服,右手虚握着刀柄站在屋檐的阴影下,身后便是夕阳绚烂的光芒,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唯有一段如枫杨般挺拔的身姿。

  见萧栖迟出来,许上云上前行礼后,拱手回道:“启禀殿下,梁朝六皇子裴煜已经找到,在汴京东市。受了重伤,似是同裕和郡王有关,但没有殿下的命令,我们的人不敢动,只远远盯着。”

  萧栖迟听罢,“唔”了一声,说道:“带我过去。”

  许上云拱手应下,引路在前,一干人等,一同往公主府外走去。

  日落黄昏,似血般的残阳照映在萧栖迟绝美的面容上。

  她若是没有记错,现如今的裴煜,不过十八。正在泥潭里挣扎,他尚未绝地逆反,尚未练就那巧舌如簧,游刃有余的本事。

  而她那早年和亲梁朝的姐姐萧晚迟,也尚未找上他,尚未成为他毕生不敢忘的恩人。

  “哎……”萧栖迟轻笑,裴煜啊,咱们漫长的生死相依,才刚刚开始啊……

5. 第 5 章 “你随我回府吧!”……

  萧栖迟坐在马车里,取了镜子过来,检查自己的妆容。

  指尖从她眉梢上扫过,又掠过她眉心那朵绽放的桃花。她爱极了今日罗映为她做得这幅桃花妆。

  干净而又单纯,美好而又清澈,完完全全遮去了她如今张牙舞爪,又被焚为灰烬的心。

  若是依前世那个二十四岁的他,看到这般单纯的姑娘,一定会觉得很好拿捏。不知现如今还未成精的裴煜,见到她后会作何反应。

  她好期待等下裴煜见到她之后的样子。如此想着,萧栖迟心间莫名腾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快意。

  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起,萧栖迟在众人的簇拥下下了马车。

  东市是汴梁最繁华的地方,连着汴河最大的码头,人员往来极是繁杂。

  萧栖迟记得,当初他们在逃亡的路上时,裴煜跟她讲过。他十二岁时便被送来了大周,一直住在顺圣驿馆中。

  十二岁到十六岁的那四年,先皇……也就是萧栖迟的父皇,尚且在世。朝廷对他还算礼遇,再加上身边有一位亲信,那四年,他一直过得还算不错。

  可是两年前,父皇驾崩,本该登基的太子又死在回来的路上。之后,温太后之子登基。

  十二岁的黄口小儿,顾头不顾尾,根本无法执掌朝堂。从那时起,整个大周已在繁华中走向动荡,而裴煜便也失去了最紧要的庇护。毕竟自身难保的前提下,没人顾得上一个不甚重要的质子。

  这两年,是裴煜过得最凄惨的两年,身为质子,朝廷断了俸粮,谋生无人敢用,亦无法离开汴梁。

  但有他那位亲信护着,日子倒也还能过。可惜半年前,他那位亲信已在寒冬中病逝,至此,再也无人帮他。

  现如今的裴煜,十八岁,正处在他人生的涅槃之前。

  若萧栖迟没记错,不久之后的中秋节,她那早年和亲梁朝的姐姐萧晚迟,便会回来省亲。

  萧晚迟就是趁这次回来,找上了裴煜,给绝境中的他扫清了些障碍,并指了条明路。

  从此之后,裴煜宛若涅槃,一改昔日颓靡,戴上了一张有着灿烂笑容的面具,学会了左右逢源,也慢慢学会了人情练达。

  直到六年后带着她离开梁朝时,裴煜俨然已经从一块铜矿石被锤炼成绝世神兵。巧舌如簧,翻黑为白的本事,都修成精了。

  他懂得如何营造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印象,也懂得如何精准的抓住别人最想要的东西送上,他能轻而易举的讨得他人对他青睐有加。

  那时候萧栖迟便总想,若是让他做两国谈判的使者,必定无往不利。

  耳畔人声鼎沸,吵闹的紧,萧栖迟向许上云问道:“人在哪儿?”

  许侍卫行个礼,指一下不远处的小巷,说道:“回殿下,人在巷子里。他上午刚找了艘船搬运货物,但是工钱还没结呢,就让裕和郡王派人给拦了,似是伤得不轻,到现在也没见起来。”

  “裕和郡王……”萧栖迟口中衔着这个名号。

  裕和郡王,是她的四哥。出生时母妃便难产而死,一直由萧晚迟的母妃教养,同萧晚迟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关系很是不错。

  萧栖迟面露不解,这姐弟俩也是奇怪的紧,一个没事就喜欢找裴煜麻烦,另一个却是裴煜生命中的贵人。怎么两个人都逮着裴煜一个人祸害?

  她命所有人都留下,自己带着梁靖城朝那小巷子里走了过去。

  太阳已经落山,夜色如薄雾般笼了下来,但尚不影响视物。

  走到巷口,萧栖迟忽地心头一紧,呼吸微重。许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前世那些压抑的回忆再次袭来,只压得她心口发闷。

  她深吸一口气,平了平心绪,朝巷子里看去。

  但见裴煜穿着一袭群青色直裰,头戴银质簪冠,瘫坐在巷中墙边。胸膛起伏不定,双臂无力地摊在身子两侧,阖目缓着,俨然是没了起来的气力。

  他依旧是皇子的穿着,可惜衣衫已旧,又沾了不少污秽。簪冠还算端正,可鬓边发丝已乱。

  萧栖迟印象中,那无论何时都张扬自信的俊美面容上,此时满是青紫的伤痕。

  看着那张曾视为最亲近之人的脸,萧栖迟的心在胸膛里砰砰跳起。

  前世被送进梁朝天牢后的那半年里,她每一日都疯狂的想要见他。每时每刻,都被复杂的情绪疯狂折磨。爱他,也恨他,还很想他。

  天牢里那半年,清醒时的每一刻都是煎熬。被打残的双腿,被烙刑揭去皮肉的双手,其余琐碎的刑罚更是不计其数。她时时刻刻都心惊胆战,不知下一刻还会有什么酷刑在等着她。

  那些日子,她好想剖开裴煜的心,问问他,你后来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你曾经的那片如许深情吗?

  她被送进天牢后,她每日都在幻想。他会再来到她的面前,像从前一样,跟她说他爱她,跟她说他离不开她。可惜,直到她死,这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她本以为,面对裴煜,作为一个被他抛弃的人,她永远都会气短一截,永远都会怀着不甘和意难平。但没想到上天会给她一个重来的机会,还会回到裴煜最艰难的时候。

  身份地位,别动与主动,仿佛和前世的一切都换了过来。如此想着,萧栖迟心中的恐惧和忐忑,终被跃跃欲试的快意所取代。

  她似鸦羽般的长睫微微浮动,面上漫上一丝担忧,少女清亮而又充满关怀和焦急的声音,在巷子中响起:“哎!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萧栖迟松开梁靖城的手,提裙朝裴煜疾走过去。

  裴煜闻声回头,淡青色的夜幕中,见一位光洁明媚的少女朝他走来。西方未散尽的残红落在她的身后,纠缠着薄雾般的夜色,呈现出一种虚实难辨的奇异之美。

  裴煜一惊,眸中闪过一丝警惕。他本想起身,但身子一动,肋骨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逼得他无法动弹。

  惶恐间,萧栖迟已走至他的面前,俯身蹲下,问道:“瞧你衣着不俗,怎地呆在这般脏乱的巷子里?”

  裴煜看清了萧栖迟的脸,眼前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衣着极尽华贵,但眼底单纯又干净,且明显是真的担忧。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威胁。

  “我……”裴煜欲言又止。

  他说话的功夫,萧栖迟似有些疑惑般端详一番他的脸,忽地问道:“你瞧着有些眼熟,你可是梁朝六皇子?”

  裴煜微愣,除了皇室中人,和顺圣驿站的驿主,几乎没人知道他是谁。周朝武德帝驾崩后,他已是无人问津,眼下这少女又是谁,为何会认得他?

  裴煜眼里似有疑惑,还夹杂着警惕,在萧栖迟面上逡巡。

  萧栖迟心里明白,裴煜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多思,很难信任别人。尤其眼下裴煜还处在绝境里,人也还没有修炼到前世那种地步。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得需要些时间。

  念及此,萧栖迟笑道:“我是昌阴长公主,前几年围猎时,曾在猎场见过你。”

  那时父皇尚且在世,对裴煜待之以礼,围猎、宴会等,都会邀请他一起。

  裴煜一听昌阴长公主的名号,心头松快了不少。

  这位长公主他听过很多次,也听过一些关于她的事迹。听闻昌阴长公主,母妃出生自大鄯官家。大鄯乃周朝西方边境之城,风土民情更贴近吐蕃国。

  故而昌阴长公主受其母妃影响,比之人间繁华,更喜山野旷远,常常独来独往,甚有一股子与世间大道反其道而行的孤傲。性子也耿直安静,是个善良且心思单纯之人。

  念及此,裴煜眼中的警惕去了不少,拱手行礼:“见过长公主。在下不好起身,失礼了。”

  萧栖迟摇摇头,笑道:“无妨。”

  说罢,萧栖迟看看他身上的伤,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谁伤了你?”

  裴煜微叹一声,并未打算说出裕和郡王。毕竟人家俩是兄妹,他并不清楚萧栖迟和裕和郡王的关系,不敢乱说话。只道:“让长公主见笑了。”

  萧栖迟复又问道:“服侍你的人呢?”她明知故问,他那位亲信对他极为重要。寒冬病死时,裴煜曾痛不欲生。

  果然,话音落,裴煜眉心闪过一丝刺痛,回道:“在下如今……孤身一人。”

  “这样啊……”萧栖迟寻摸着站起身,沉思片刻,抬眼看向裴煜。侧首一笑:“你随我回府吧!”

  裴煜闻言一愣,似是没想到萧栖迟会邀他入府。姑且不说他是梁朝的质子,不能离开顺圣驿馆。且他是个外男,听闻她尚未成婚,这般邀请他入府,怕是会惹来极多的是非。

  萧栖迟也看出了裴煜的顾忌,对他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你伤得不轻,不能留在这里。你是质子,就是我们大周的客人,身为长公主,我不能放任你不管。你且放心,顺圣驿馆那边,我会帮你解决。”

  说着,萧栖迟再次冲他一笑,微微侧首,朝他伸出手去,语气轻快,邀请道:“来吧。”

  西方尽头的橘色尚未褪尽,但那颗夺目的启明星已闪耀在夜空中,就在萧栖迟的身后,衬得她的笑容愈发美好。

  身上处处都疼,尤其右边的肋骨处。若是今天萧栖迟没有来,他不知道要在这小巷子里呆上多久,接下来的饭食要如何解决也不知晓。恐怕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给他收尸。

  萧栖迟那只朝他伸来的手,就好似递给快溺死之人的一根绳索。他没再犹豫,即便萧栖迟要害他,绝境之下,他也得试着去抓住这一线生机。

  念及此,裴煜点头道:“好。只是……”裴煜看看萧栖迟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哦!”萧栖迟收回了手,这才记起来,他面上的功夫,向来做得滴水不漏。于是转身对梁靖城道:“靖城,扶六殿下起来。”

  梁靖城闻言,瞥了裴煜一眼,上前将他架了起来。裴煜忍着肋骨处的剧痛,胳膊搭在梁靖城肩膀上,勉强站起身,细密的汗水从他额角处渗出,但他还是强自说道:“多谢中贵人。”

  梁靖城垂眸道:“奉长公主之命罢了。”

  梁靖城扶着裴煜,三人一同出了小巷。许上云就等在巷子外,见梁靖城扶着人出来,忙又唤了一名侍卫,从梁靖城手里将裴煜接过抗住。

  梁靖城腾出手来,萧栖迟对梁靖城道:“去将马车叫过来吧,六殿下受了伤,不宜再走路。”

  梁靖城闻声而去,这时,裴煜忽地对萧栖迟道:“殿下,不知可否先送我回趟驿馆,有些东西,我不能留在那里。”

6. 第 6 章 公主今日的恩情,裴煜必铭……

  萧栖迟闻言,看了看裴煜的伤势,对他道:“我派人去吧。”

  裴煜闻言感念,但还是说道:“殿下肯帮我,已是慈悲。若是被驿馆那边的人知晓,我去了殿下的府上,恐怕会给殿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哪有质子住去公主府上的道理?

  萧栖迟漆黑的眼睛恍若星辰,笑道:“我怎么说也是个公主,你放心,我自有法子,不会叫人知晓你在我府上,也能让你好生在我府上养伤。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别再费力去收拾那些东西。”

  说罢,萧栖迟不给裴煜再说话的机会,直接对扶着裴煜的那两名侍卫道:“扶六殿下上马车。”

  裴煜见此,也没有再推辞,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萧栖迟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忽地冷下去。

  她眼风一瞥,看向梁靖城,低语道:“去顺圣驿馆取六殿下的东西,不能透露他的行踪,也不能暴露我的身份,还得让驿主闭嘴不问,你知道怎么做。”

  “臣省得。”说罢,梁靖城点了几个常在内府不出门的小太监,一同往顺圣驿馆而去。

  临走前,梁靖城瞥了马车一眼,神色间若有所思。这质子,同他们殿下从未有过交集,殿下忽然帮他做什么?

  看着梁靖城走远,萧栖迟又唤来许上云,将他拉去一旁,低声道:“怎么裕和郡王,三番五次的要和六殿下过不去,你去查查。”

  裕和郡王由萧晚迟的母妃养大,同萧晚迟感情一直不错。可奇怪的是,前世的萧晚迟,是裴煜用尽一切法子都要救得恩人,裕和郡王却一直为难裴煜。

  且自父皇去世后,裴煜便少有人问津,皇室中大部分人,几乎都忘了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就像她,若不是前世流放途中被裴煜所救,根本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在汴梁。倒是裕和郡王,惦记他惦记的紧。

  莫不是裴煜和他有什么私怨?等下回府后问问吧。

  许上云应下萧栖迟的吩咐,自先抓紧回府,去着人安排调查裕和郡王一事。

  萧栖迟上了马车,见裴煜已在车中角落,侧身靠好。便冲他礼貌一笑,坐去了他对面。

  正欲开口找些话来说,怎知马车开拔,正巧一震,裴煜的肋骨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直接叫他眉头深深蹙起。

  萧栖迟见此,忙站起身扶住他,关怀道:“你这模样,怕不是伤了骨头?”

  说着,萧栖迟取过自己的两个鹅毛软垫,分别垫在裴煜身后与身侧,对他道:“稍忍片刻,公主府离此不远。”

  裴煜胸膛起伏的厉害,喘着气,忍了疼劲儿过去,这才道:“劳烦殿下。”

  萧栖迟松开他的手臂坐回去,说道:“你这伤……到底是谁与你有这般仇怨?”

  裴煜强自一笑,回道:“只是几个地痞流氓,我运气不好被找上罢了。”

  他不信她!萧栖迟只得道:“原是如此。”便没再多问,心里却有些发愁。

  裴煜此人,只要他想,就能做到对你毫无保留,好到能让你卸下所有防备。但无论他面上表现的和你多亲密,他的心,始终被他藏在一个找不到的角落里。自他那位亲信死后,他便再也没有真正信任过任何人。

  看来,要想取得裴煜的信任,让他真正的爱上她,得费些功夫。

  这若换成从前的她,面对这样的裴煜,肯定会很无力。但是现在,该怎么去获得一个人全部的信任和心,裴煜不是已经教她了吗?

  当初的他,可是让她曾误以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么爱她。

  很快,马车就在公主府外停下。

  天色已经全黑,府门前已挂上照明的灯笼。念及裴煜的伤势,萧栖迟命人从府里取了担架出来,好生将他抬进府里,安排在玉色楼隔壁的厢房里。

  进府的同时,萧栖迟便命人去外头请了个郎中。没有找太医,毕竟裴煜在她府里的消息,不能传出去。好在,裴煜自己也懂得做好面上的功夫,不叫外人知晓。

  萧栖迟在罗映的陪同下进了厢房。裴煜身后垫了个软垫,已在榻上半趟下。而与此同时,梁靖城也从顺圣驿馆回到府中,裴煜的东西不多,只两个小太监提着,跟着送进了厢房。

  一行人进了屋,梁靖城率先取了椅子过来,放在裴煜塌边,让萧栖迟落座。罗映见此,心间微有些不适,毕竟从前这些活都是她来做,可现在悄无声息的都变成了梁靖城,自己在长公主身边的位置,怕是将要不复从前。

  萧栖迟坐下后,示意罗映给裴煜上茶,转头对裴煜道:“六殿下先喝口茶润润吧。”

  裴煜道谢后接过,将一盏茶一饮而尽,萧栖迟见此一笑,命罗映再去倒一杯,这才对裴煜道:“六殿下见谅,念及你我身份,我没有去请太医,而是找了个民间郎中。”

  裴煜闻言笑道:“无妨,在下也有此意,未及言说。幸而长公主想得周全。”

  萧栖迟冲他和善的笑笑,又道:“我知晓六殿下的难处,这些日子,你就在我府里好好养着,顺圣驿馆那边我也会处理好。你且放心。”

  萧栖迟想得确实周道,裴煜心下不由感念。纵然他一直留着防备的心,但也不能对别人的好意视而不见。他看着萧栖迟的眼睛,郑重道:“公主殿下今日的恩情,裴煜必铭记于心。”

  萧栖迟打扇笑笑,叫他不必在意。

  而就在这时,命人去请的郎中也到了,被小太监引进了屋里。

  郎中知道自己今日来的是公主府,见塌边坐上女子众星捧月,便知是昌阴长公主无疑,忙放下药箱在身侧,跪地行礼。

  萧栖迟唤了他起来,看看榻上的裴煜对他道:“孤这位朋友受了些伤,劳烦大夫诊治。”

  郎中闻言应下,上前去给裴煜问诊。

  一番望闻问切过后,郎中转身向萧栖迟行礼道:“回禀殿下,公子周身皆是跌打损伤,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好。眼下比较麻烦的是右侧肋骨,怕是断了,须得脱衣检验。”

  “哦……”萧栖迟扶着梁靖城的手站起身,看向裴煜道:“那我就先回避了。”

  裴煜点点头,萧栖迟冲他一笑,留下几个太监听候郎中差遣,带着梁靖城和罗映,以及其余婢女们,一同退出了厢房。

  夜空中繁星璀璨,萧栖迟扶着梁靖城的手来到院中。

  地板上白日里柳珠留下的血迹尚在,在黑暗中仿佛几块漆黑的污垢。

  萧栖迟扫了一眼,一声轻笑,那双精致的嵌金丝绣牡丹重台履便踩了上去。而后对罗映道:“罗映,你去给六殿下准备几身换洗的衣物。准备好后就送过去,让太监拿给他。”

  罗映离去后,萧栖迟一声不发。只扶着梁靖城的手,在那一片血迹上来回踱步,静静等着屋里的消息。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府里打响亥时的板,方才见郎中挽着袖子,抹着额头的汗水,被一名小太监送了出来。

  萧栖迟停下踱步,看向郎中。

  郎中走过来,放下衣袖,好生给萧栖迟行个礼,而后回禀道:“回禀殿下,那位公子右侧肋骨断了一根,好在没有伤到内脏,草民已为公子接好。接骨时给公子用了麻沸散,眼下公子未醒,且他这次伤的严重,伤了元气,怕是得睡好久。”

  萧栖迟“唔”了一声,说道:“睡了吗?那孤便不进去了。”

  郎中方才见萧栖迟是个和善的人,便没那么拘谨,笑道:“殿下确实不必进去了。那草民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公主府上为公子问诊。”

  萧栖迟闻言一声轻笑,挑眉反问道:“谁让你走了?”

  郎中一愣,看着萧栖迟眼中锋利的神色,忽地有些恍惚,这与方才房中的和善单纯模样判若两人。完全摸不透萧栖迟要做什么,一时舌头都有些打结:“那、那……”

  萧栖迟看一眼身后一名端着托盘的婢女,婢女会意上前,在郎中面前揭开了托盘上的黄布。

  一张千两银票出现在郎中眼前,郎中委实一惊,当即瞪大了眼睛。

  萧栖迟眼风从他面上扫过,扶着梁靖城的手,淡淡道:“公子伤好之前,你不许出府,饮食起居,自有公主府的人照料。公子伤好之后,你带着这一千两,还有你的一家老小,离开汴梁,再也不许出现在京城。”

  “如若不从……”萧栖迟斜眼睨向他:“孤便有百种法子,让你见识到不听话的后果。”

  郎中身子一凛,忙将那千两乖乖收下,不敢再多言一句,匆忙跟了引路的太监离去。

  萧栖迟看了一眼烛火昏暗的厢房,对梁靖城道:“回玉色楼吧。”

  回了楼中,萧栖迟在梳妆台前坐下,边让罗映给她卸妆,边对梁靖城道:“明日派人进趟宫,提两个受过穿耳和割舌之刑的太监回来。”

  罗映闻言,手轻颤了一下,呼吸一滞。她忙取下萧栖迟最后一枚耳环,收好后,借着准备汤浴之名离去。她有些不敢再呆下去,她心中隐隐有些感觉,萧栖迟往后要做的事,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萧栖迟看了一眼罗映离开的背影,微有些出神。罗映曾是她最忠心的婢女,前世周朝覆灭后,在她被抓的那夜,罗映为护她而死。

  可是现如今……罢了,她忠心的是从前那个萧栖迟,而不是她这只恶鬼。只要罗映不离开她,其余的……随她去吧。

  见罗映走了,梁靖城俯身在萧栖迟膝边蹲下,边给她捏腿,边问道:“长公主提两个受过穿耳和割舌的太监回来做什么?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有何用?”

7. 第 7 章 他们公主,竟是个如此妙人……

  萧栖迟身子一侧,手肘支在梳妆台边缘,指背撑住侧脸,散开的墨色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地上。

  她唇角勾起一笑,回道:“当然是伺候六皇子啊。他那个人,在大周这么些年,早就满心窟窿,谁也不信。给他两个又聋又哑的,他恐怕才能放心。”

  梁靖城一听萧栖迟竟为裴煜考虑的这般周道,心头当下便有些不爽快,不解问道:“这大梁六皇子来我朝已有六年,先帝在时还好些,这两年几乎没人再记得他,殿下怎么忽地想起去找他?还将他带回府里,对他这般好。”

  萧栖迟闻言不由挑眉,轻叹。这要她怎么解释?

  萧栖迟想了想,说道:“许是中意吧。多年前遥遥一见,甚是倾心,如今知他逢难,便想帮上一帮。”

  梁靖城是萧栖迟出宫封府后,才指派来的大太监,跟在萧栖迟身边不过两年功夫,自是不知道萧栖迟曾经的往事。

  可他好歹也跟了两年,曾经萧栖迟刚和温行玖定下婚约的时候,她分明是满心欢喜,根本不像是心中有他人。且她爱慕温行玖时,眼里有光,全不似现在,嘴上说着中意,眼里全是冷硬。

  念及此,梁靖城复又道:“臣不知殿下为何转了心性,但如今的殿下,非从前的殿下。臣眼瞧着,殿下这是敷衍臣呢。”

  萧栖迟闻言笑开,看向梁靖城,不由伸出手去,指尖拂过梁靖城白净又好看的脸庞,捏住他的小巴,调笑道:“从前怎不知你这般贴心?”

  “看来臣是猜对了?”梁靖城继续给萧栖迟捏腿,接着试探道:“臣既然猜对了,想来殿下便不是真的中意那位六皇子,那何故要对他那么好?”

  萧栖迟的目光从梁靖城面上移开,揉着自己太阳穴,缓缓道:“我那九弟的皇位,坐得实在不稳当。现如今看着太平盛世,但朝廷这两年间却连个质子都顾不上,足可见有些东西早就乱了套。朝中各方势力,说不定已经耐不住性子。裴煜虽然如今只是质子,但终归是一国皇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日,怕是会有大用处。”

  萧栖迟一席话说完,坐直身子,点点自己肩头,示意梁靖城给她捏肩,接着道:“这么好一枚棋子,我总不能让他自由自在。裴煜谨慎,我的人伺候他,在他彻底信任我之前,他恐怕不敢用。正好,送两个又聋又哑的给他,他也安心。”

  萧栖迟这话出来,梁靖城这才恍然大悟,眸中闪过一丝明光,忙问道:“殿下此举,某不是打算捂住他的眼,堵住他的耳?”

  先将裴煜收进府,他又不敢让外人知晓自己在公主府里,殿下还给他两个又聋又哑的人伺候。那么从今往后,裴煜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岂不是全由他们公主说了算?

  萧栖迟笑出声来,清灵的声音里满是快意。她再次感叹道:“靖城啊,从前我真是瞎了眼,竟没发现你如此合我心意。你且瞧好了,等那两个人送过去,裴煜定然感激不尽。”

  梁靖城陪笑道:“是呢。他不信任公主,公主此举,没准他还会觉得善解人意。”被人卖了还得乖乖的感恩戴德。从前怎么没发现,他们公主,竟是个如此妙人。

  听着这番话,萧栖迟忽地朗声大笑,肩头都不住的颤抖起来。清灵又干净的声音,化作这般无遮无拦的笑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诡秘。仿佛要将压在心里深处,那些无法消解的痛,都以笑的形式发泄出来。

  泪光溢上她的眼角。曾经,裴煜以爱之名,也是这般断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让她生命中,唯有他一人。

  那时,她刚跟裴煜回到梁朝,感情正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时候。曾经在逃亡路上,他们是共患难的爱侣,可等到了梁朝,他成了皇子,而她是个失去了国家的公主,连普通百姓都不如。

  三个月后,梁朝局势大变,他从皇子,一跃成了太子。纵然他依然待她如初,但萧栖迟却总感觉不安,毕竟她当时一无所有,担心配不上他。

  恰好那时,她的贴身侍卫许上云,带着二十名从大周逃出来的侍卫,一路寻她,最终寻来了梁朝。那时她想,身边有了人,正好可以借此为自己赚一份立足之本,也好让自己有些除了裴煜之外的依靠。

  起初,她将这事告诉裴煜时,裴煜满口里说着支持她。可当她真的去和许上云等人着手准备之后,裴煜却满是不高兴。

  矛盾爆发在她晚归的一天夜里。那晚裴煜发了好大的脾气,言辞激烈到让萧栖迟心惊。

  他说她接触外男,质疑她是不是天生就不懂得如何同其他男人保持距离?无论她怎么解释,裴煜都听不进去,认定她就是个孟浪的女子。

  萧栖迟有口难辩!她不明白,为何从前一直那么开明而又聪慧的裴煜,会像换了个人一样,变得那么偏执,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那一次争吵,让他们的感情元气大伤。纵然后来和好,却不再如从前那般如胶似漆。

  而她也为了照顾裴煜的情绪,自折臂膀,断了与许上云等人的联系,送走了他们。只能还像从前一样,住在他的别苑里,依靠他生活。

  念及这桩往事,萧栖迟忽地笑停。身子开始不住的发颤,手紧紧地攥住,水葱似得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若非支走了许上云等人,她又怎么会只能在天牢里等死?

  他用大发脾气的方式,给她设下了无数的规矩。一旦她稍有些不合他心意,等来的便是他可怕的质疑,言语上的责备。

  甚至到后来,演变成他来别苑看她,她因沐浴,晚出去半刻钟的功夫,他都会给她摆脸色。告诉她,她晚了半刻钟,是不在意他的表现,他很不高兴,让她下次注意。

  她只能在他画下的规则内生活。每天都好似走在冰面上一般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哪里没做好,又惹来他的不快。

  重生后的那两日,她用了整整两日时间,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没有人再能控制你,也没有人再能伤害你,你是自由的,是自由的。就这般跟自己说了一万遍,她的精神才一点点舒缓下来。

  与他曾经的方式相比,萧栖迟只是给他两个又聋又哑的下人,那可真是温和多了。

  但是不着急,等他信任她,等他爱上她,才是他地狱受刑的开始。

  萧栖迟深吸一口气,忽地松开了攥紧的手,颤抖的身子也平静了下来。

  她伸手拂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垂着眼睑,对梁靖城道:“郎中的方子已经开好了吧?明天吩咐司药的婢子,将方子里要紧的药,去掉几味,让他的伤好慢些。他是个谨慎的人,可如今他在外头过得那般艰难,得让他在公主府多住些时日。”

  梁靖城温声道:“臣省得。”

  而就在这时,罗映走了进来,卷起珠帘,站在门口行礼道:“殿下,汤浴已备好。”

  萧栖迟应下,起身沐浴休息。

  这一晚,萧栖迟睡了个好觉。晨起梳妆时,萧栖迟看着镜子里给自己梳头的罗映问道:“昨晚让你送的衣服,可都送过去了?”

  罗映回道:“依殿下的吩咐,都送去了。”

  萧栖迟“嗯”了一声,接着吩咐道:“以六殿下的伤势,估计得在咱们府上多住些时日。等他能下地之后,喊人去量他尺寸,给他好好做几身。秋衣、冬衣都要,要用进贡的料子和皮子。”

  罗映应下,萧栖迟又自顾自的问道:“后日便是盂兰盆节了吧?让你们请骷髅戏和鬼戏艺人来府一事,都办好了吗?”

  梁靖城忙道:“臣已办妥,且他们都排了新戏,就等盂兰盆节当夜演给公主看呢。”

  为萧栖迟做好妆容,选好相配的衣裙,罗映这才恭敬退去了一旁。萧栖迟欣赏着镜中自己的妆容,唇边笑意盈盈,欣赏半晌,方才收回眼,对梁靖城道:“让人去备轿子,等下我们去瞧瞧六殿下,瞧过后咱们进宫一趟。”

  她得趁着裴煜现在还无法起身,抓紧办一桩事,不然以他的聪明,被发觉可就麻烦了。

  萧栖迟站起身,伸手递给梁靖城,唇边挂着笑意,如一缕春风般离去,扔给罗映一句话:“早膳送去厢房吧,我和六殿下一起用。”

  萧栖迟到了裴煜的厢房里,但见他还在榻里睡着,轻薄的纱帐下,隐隐可见他尚有些发白的脸。

  伺候在裴煜身边的太监,见萧栖迟进来,忙过来行礼,说道:“殿下,公子昨日用了麻沸散,睡得沉。方才郎中过来给他扎针都没醒。要不要臣去唤他醒来?”

  萧栖迟摇摇头,说道:“不必了,让六殿下好生歇着。回玉色楼用早膳吧。”

  回到玉色楼,萧栖迟在椅子上坐下,婢女们奉了早膳上来。萧栖迟便让罗映布菜,边问道:“温公子眼下如何了?”

8. 第 8 章 *?还是帮?

  罗映想起昨日看到的一切,心微微一颤,强自忍下不适,对萧栖迟道:“回禀殿下,又惊又恐的闹了一夜,今天早上才睡过去。”

  萧栖迟“嗯”了一声,吩咐道:“等他醒了,今日就趁夜,让许上云送去周边镇子上吧,扔街上就好。”

  这话萧栖迟说得轻巧,神色就像从前吩咐她,衣服上要绣什么花一样平常。罗映微微垂眸,轻声应下:“是。”

  用过早膳,萧栖迟出门坐轿,往皇宫而去。

  入了宫,刚下早朝。轿子行在宫道上,时不时外边就会传来一些男子嗓音沉闷的说话声。

  萧栖迟伸手挑起轿帘的一个角,向外看去,但见官员们三两结伴,正朝外走去。

  正欲放下帘子,而就在这时,萧栖迟忽地看到一名二十来岁,身着绯袍的青年男子。瞳孔骤然紧缩,眸中咻然闪过一丝森冷的寒意。

  廷尉丞谢非复!

  前世就是他*了皇帝,发动政变,颠覆大周!

  父皇在时,谢非复是他钦点的状元,一篇《傲松赋》,令他名扬大周。彼时,他少年意气,一腔热血。《傲松赋》中更是极力称赞包拯和宋慈,誓要做一名不畏强权,清白断案的好官。

  父皇极其欣赏他,直接让他去了他梦想的,掌大周刑狱的廷尉手下,做了廷尉属官,廷尉丞。

  起初,谢非复也确实如他梦想的一样,专心断案,使有罪之人伏诛,使蒙冤之人翻案。

  可惜,梦想与现实,永远差着十万八千里。他因耿直断案得罪太多权贵,最后更是得罪了陈太师。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削官外放,路上又逢瘟疫,父母亲眷病死大半。

  之后发生了什么,萧栖迟无从得知,她只记得,四年后,谢非复再度回朝,已是陈太师心腹。但是两年之后,陈太师忽然失势,谢非复成了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太师,紧着便是皇帝驾崩,宫变登基,大周覆灭。

  前世萧栖迟不曾过多关心过国事,期间很多隐秘都不知晓,直到泰元帝驾崩,她才意识到朝廷大乱。没过多久,她也从高高在上的公主,变成了阶下囚。

  萧栖迟的目光扫过宫道上的谢非复,他一人独行,并不与人结伴。目视前方,眼里满是青年的桀骜,脚下虽步履如风,双肩却稳如泰山。

  现如今的谢非复,还未被削官外放,想来还在坚守着自己的梦想。

  谢非复同萧栖迟的轿撵擦肩而过,离开了她的视线。萧栖迟放下帘来。

  轿中光线昏暗了下来。谢非复的出现,让她的头脑忽变清明,之前那些善变到无法控制的情绪,仿佛在此刻尽皆烟消云散。

  萧栖迟摸着手腕上的玉镯,细细思量起来。

  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趁早*了谢非复,以绝后患。二是护住他,绝不能再让他遭受陈太师的迫害。那么他就会如他《傲松赋》所言一般,去完成自己守护律法的梦想,与夺位登基八竿子打不着边。

  现在的谢非复,好*。但是若她想拿住大周在手,还有个陈太师在前头挡着。陈太师同太后勾结,她自认不是对手,唯有谢非复有能力对付他。

  所以谢非复不能死,但具体要怎么做,还得看盂兰盆节,她的鬼戏演得好不好。

  萧栖迟微微挑眉,扶了扶鬓发,暂将谢非复的事甩去了脑后。

  不多时,轿子在温太后宫门前停下。她此行不是为太后而来,但身为长公主,为表孝道,无论如何都得先来拜见太后。

  萧栖迟不耐烦地蹙眉,捏了捏眉心,再抬眼时,已如戏法儿般换成了一副单纯可爱的模样。

  萧栖迟走下轿子,梁靖城顺势过来扶住她。太后宫门前的婢女,当即迎上来向萧栖迟见礼。

  萧栖迟眸中含光,露出一排洁白的齿贝,微一侧首,笑问道:“母后可在宫中?”

  那婢女回道:“回长公主的话,太后娘娘去奉三清了,正巧不在宫中。”

  不在正好。萧栖迟对那婢女道:“成,那我先去看看皇帝,等晚些时候再来拜见母后。”

  萧栖迟扫一眼那熟悉的宫苑,转身上轿,回忆似潮汐般涌上心头。

  世人皆赞温太后是真正母仪天下的人,就连后宫诸人,也无人不称赞温太后的温良恭俭的美德。上至妃嫔,下至父皇子女,都奉温太后为女子的表率。

  前世的萧栖迟,也曾以为温太后是个极好的人。

  但其实想想,哪有人会让所有人都喜欢?当所有人都觉得一个人好时,大多是这个人,实在是太善于经营自己。后来若不是见识到裴煜如何经营自己的形象,她恐怕永远也意识不到这一层。

  父皇在时,不喜外戚权力过大,故而温家荣耀有余,实权不足。后来温太后为萧栖迟选亲,便定下了温行玖,是想用萧栖迟的公主身份,为温家再抬一层门楣。这也是她后来才想明白的。

  彼时,太后说不放心她嫁给不知根低的人,还贴心的举办宴会,唤了温行玖进宫给她相看,说尊重她的意见,若瞧不上,就不定亲。

  可惜啊,她信了太后那番推心置腹的关怀,再加上温行玖的才情样貌她都满意,便应了下来。

  结果呢,六年夫妻,恩爱不见,只相敬如宾。若不是后来遇见裴煜,见识到他那么一汪如海般得深情,她都不知道爱情居然可以那般热烈。

  想想前世的自己,贵为公主,却自始至终,都如一个傀儡般,活在别人的控制里。枉她自诩从来见解独到,熟不知,在权力的网中,她从来没有自由过。

  想来正是因为如此,后来被囚天牢,她才会那么怀疑自己,她的自我才会彻底崩塌。

  凝眸出神间,轿子已到了泰元帝的勤政殿,帘外传来梁靖城轻唤她的声音:“殿下,到了。”说着,掀起了车帘,一缕明光洒在萧栖迟的裙摆上。

  萧栖迟将手伸给他,让他扶自己下了马车。

  已快到巳时,日头高照,勤政殿外站着几名官员,额上都已渗出汗水,面色显得很是焦急。似是有什么事情要同皇帝商议。

  萧栖迟绕过他们,着人通报之后,等在殿外。

  不多时,伺候皇帝的贴身太监走了出来,冲萧栖迟行个礼,赔笑道:“陛下早朝累了,已在殿中歇下,长公主不如改日再来。”

  萧栖迟闻言了然,皇帝十四的年纪,正是多动爱玩儿的时候。从前她每次来找皇帝,都是奉太后之命,前来劝说他收心勤政。皇帝不想见她,意料之中。

  念及此,萧栖迟没急着走,对太监道:“原是如此。那劳烦公公帮孤问问陛下,快到盂兰盆节了,孤搜罗了一些骷髅戏和鬼戏艺人,陛下有没有兴趣?”

  大太监闻言,沉吟片刻,对萧栖迟:“长公主殿下稍候。”

  说罢,大太监转身进去。不多时,再次出来,侧身礼让:“陛下正好醒了,长公主里边请。”

  萧栖迟道谢后,随他一起入了后殿。

  她被大太监引至花园,尚未走进,便已听到少年清亮的笑声,似是投壶中了。

  萧栖迟轻笑一声,扶着梁靖城的手一同走了进去。

  果然,花园中,身着常服的泰元帝,正在同几个小太监玩儿投壶,明媚的笑容挂在小少年稚嫩的脸上,显得单纯又可爱。就像个寻常人家爱玩儿爱闹的孩子。

  这样好看又明朗的少年,若不是皇帝,恐怕是个长辈见着都会喜欢。只可惜,他不是寻常少年,而是自十二岁登基的大周帝王。

  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样的生活常见且也应该。但他是皇帝,就得早慧,就得学会沉稳。他的贪玩,会让他自己,乃至整个国家,都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就像前世一样。

  泰元帝看见了萧栖迟,心中惦记着骷髅戏和鬼戏的事,眼前一亮,正欲迎上前询问。忽地又想起从前萧栖迟每次来对他的劝告,心里没来由生出一堵墙。

  他刻意敛一敛神色,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看向萧栖迟道:“七姐,你来了。”

  萧栖迟见此行礼:“昌阴长公主,拜见陛下。”

  “平身。看座。”说罢,泰元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两手扶膝,明知故问道:“听雅离说,你找朕有事?”

  “正是。”说着,萧栖迟扫一眼泰元帝左右两边的侍从,欲言又止。

  泰元帝见状,会意,便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和七姐说说话。”

  大太监雅离,给萧栖迟搬来椅子后,带着所有人退去了远处。萧栖迟这才在椅子上坐下,对泰元帝道:“陛下,从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是。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旁人家的孩子打马球的时候,陛下在批折子。旁人家的孩子结伴寻猎的时候,陛下还是被困在这四方的天里。”

  萧栖迟眸中闪过真切的心疼,轻叹一声,推心置腹道:“其实我早该想明白,你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我实在不该多嘴去劝说你那些话。作为姐姐,我应该多疼疼你,多想想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番话,实在是说到了泰元帝的心坎里,宫外那些公子们的生活,他确实羡慕。他身边所有的长辈,母后、外祖家、还有像萧栖迟一样的其他哥哥姐姐,每次见他,都会长篇大论的劝他勤政。

  他回回都很生气,他从来没说不想当个好皇帝。他已经很努力了,难道努力之余,他就不能做些他喜欢做的事情吗?

  这若是往常,他无论如何都会在萧栖迟面前装出一副帝王样来。但今日,萧栖迟这番话说的窝心,他没控制住神色,便抱怨了出来:“可是七姐从前说,要学魏国大长公主,劝谏帝王,是做公主和亲人的本分。”

9. 第 9 章 裴煜:公主真是个大好人!……

  萧栖迟没忍住笑了出来,自打一下手背,说道:“是……是皇姐的不是。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思来想去,劝谏你的人那么多,有你母后,有其他哥哥姐姐,还有满朝文武大臣,实在是不必多我一个。皇姐这不是准备了骷髅戏和鬼戏,来给你赔罪嘛。”

  听萧栖迟提起骷髅戏,泰元帝来了兴趣,眉毛一挑,对萧栖迟道:“好看吗?”

  萧栖迟冲他神秘的点点头,而后道:“特别好看,精彩极了!那小腿高的骷髅,做得活灵活现。鬼戏里,有戏台子上女鬼寻包公伸冤的故事,还有唐太宗夜游地府的故事。”

  泰元帝越听,眼睛越亮,他正欲说什么,神色却又忽地暗淡下来,嘟囔道:“这些玩意儿,母后肯定不让进宫。”

  萧栖迟笑道:“不能进宫,你可以出宫啊,去我府上住上两日,不就都看全了吗?”

  泰元帝眼前一亮,凑近问道:“七姐有什么好法子吗?”

  萧栖迟冲他狡黠的一笑,示意他附耳过来。泰元帝顺从地凑过去,萧栖迟在他耳畔一番细语。

  片刻后,萧栖迟起身,一个了然的笑意,漫上泰元帝稚嫩的小脸,还夹杂着一丝奸计得逞的坏笑。

  萧栖迟看着喜不自胜的泰元帝,神色中笑意宠溺。到底是被悉心呵护着长大,且萧栖迟又是从小见到大的姐姐,仅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泰元帝明显已经和萧栖迟亲近了起来。

  泰元帝兴奋地站起身,就要拉着萧栖迟一起玩儿投壶。萧栖迟自是欣然应下,陪着小皇帝玩儿了许久。一同用了午膳后,小皇帝这才放萧栖迟出宫。

  出宫前,萧栖迟又去了趟太后宫中,但太后依旧未归,萧栖迟留下一句“那我改日再来拜见母后”,便出宫归府。

  目送萧栖迟走远,刘嬷嬷转身进了宫中,向愁眉不展的温太后行礼道:“回禀太后,昌阴长公主走了。”

  听罢,温太后支着额,这才一声长叹,雍容的面容上满是愁云,她叹息道:“哀家都不知该如何见她。行玖昨夜一夜未归,那贱蹄子柳珠也不知去了何处。就怕这俩人是趁着成亲前,私自跑了。”

  刘嬷嬷看着桌上一口未动的午膳,知道太后心里发愁,今早温家传话进来后,太后的眉宇就没舒展过。

  刘嬷嬷让人将凉下去的菜都撤下去,重新换热菜上来,而后对太后道:“太后也不要太过忧心,他们就算跑,也才一夜,跑不远。这不是已经着人去找了吗?想来温家有太后暗中安排的人,很快就能将他们俩人找回来。”

  温太后四十来岁的年纪,地位尊贵,本该保养的极好。但嫡出的五皇子和六公主早夭,挫磨的她心力交瘁,如今年华早已不复。她就剩下老九这么一个儿子,幸好是顺顺利利的坐上了皇位。

  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母族温家能够趁她在世更强盛一些,日后也好成为儿子的助力。

  她费了好大功夫,苦心经营,一面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一面还要让萧栖迟心甘情愿的嫁给她侄子,当真辛苦。奈何行玖这孩子从不念好,就惦记着自己那点儿小心思,委实叫她头疼。

  温太后一声长叹:“就盼着能抓紧将人找回来。柳珠那个贱蹄子,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了。”

  念及此,温太后复又对刘嬷嬷道:“老三中秋节要归宁,在外头好好给她收拾个府邸出来,让她舒心住着。她失了儿子,这次能归国瞧瞧,也是梁帝怜悯她。不然这和亲出去的公主,有几个有生之年还能回来的?给内侍省吩咐下去,齐阳长公主回朝事宜,务必上心,她失了孩子,莫再叫她心里不畅快。”

  刘嬷嬷行礼应下,陪笑道:“太后仁慈,这历朝历代,若说善待丈夫子嗣的太后,恐怕无人能出您其右。”

  温太后闻言微叹一声,无奈道:“到底稚子无辜啊。”

  话至此,下人们端着新做的饭菜进殿,在刘嬷嬷的劝慰下,温太后这才拿起筷子。

  萧栖迟在宫里陪泰元帝玩儿了一上午,又和皇帝一同用了午膳,回到府中时,已到未时,日头正是毒辣的时候。

  萧栖迟前脚刚进府,后脚就有小太监上来通报:“启禀长公主殿下,六殿下和温公子都已醒。”

  萧栖迟点点头,对罗映道:“罗映,你带许侍卫去安排温公子吧。我去瞧瞧六殿下。”

  罗映行礼应下,面色含忧的看着萧栖迟和梁靖城离去。

  她轻叹一声,去找了许上云,将他带到玉色楼关押温行玖的房间。

  房门打开,闷了两日的热浪扑面而来,温行玖坐在榻上,痴痴得望着墙角。

  许上云见温行玖这么一副痴傻的模样,不由眉心一跳,那对入鬓的剑眉当即深锁。

  昨日萧栖迟处罚温行玖和柳珠时,他在处置温行玖随行的侍从,并没有亲眼看到。

  但是后来听其他侍卫说起,才知昨日下午有何等惨烈,他还有些不信。他自小陪公主一起长大,实在不敢相信那会是公主所为。

  而就在此时,痴傻了许久的温行玖,似是才觉察到房中有人来。

  他慌慌张张地下了榻,竟是两手做兰指状,规规矩矩贴于侧腹前,含羞行礼:“婢女柳珠,参见两位贵人。”一举一动,莫不是小女儿情态。

  许上云见此,喉结微动,怔怔地看着温行玖。

  一旁的罗映轻叹一声,说道:“醒来后就这样了。长公主摧毁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又让他看着心爱的人死在眼前。”把自己当成女人,然后替心爱的人活下去,或许是他在连翻打击下,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许上云没有说话,只默默看着温行玖,他仿佛能听到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

  罗映看向他,接着道:“许侍卫,你我皆是自小陪长公主一起长大的人。如今她眼瞧更器重梁靖城一些。殿下身边,我已是说不上话。若有机会,还请许侍卫规劝一二。”

  罗映寄希望于许上云,现如今的她,面对萧栖迟,既无力,也没胆量。许侍卫打小就肯吃苦,人也勤谨,九岁的时候,就以一身好武艺,被选拔为长公主的贴身侍卫。

  既有能力,又有智慧。其实罗映一直觉得,是他对长公主的忠心误了他,若他不把自己拘在长公主身边做一个侍卫,或许成就不会亚于年少时便名满大周的谢非复。

  “她不会突然变成这样。”许上云忽地道。

  罗映有些不解的看着他,而后道:“可确实不曾发生过什么。”

  许上云沉吟片刻,而后道:“我会留心。”说罢,许上云上前,打晕了温行玖。

  而玉色楼的另一面,裴煜也已醒了过来,但肋骨断裂,伤势严重,尚无法下榻。郎中一早就来给他看过,公主府的人伺候也周道,用过早膳,药也已经服下。

  屋子里已奉上纳凉的冰,一片清凉。

  萧栖迟进屋的刹那,便觉一股寒意爬满全身,再看着微凉的空气里,裴煜那张熟悉的脸,心头沉重的压抑之感,直逼得她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有之前萧栖迟畏寒之惊恐在前,梁靖城一直警惕的看着她。屋里其他伺候的太监和婢女,也都神色惶惶的觑着,生怕见屋里如此凉爽,他们殿下复又惊恐震怒。

  但没想到,萧栖迟却换上一个笑意,朝裴煜走了过去。

  但梁靖城明显感觉到,萧栖迟扶着他手臂的那只手,攥得很紧,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梁靖城随意吩咐道:“公主前几日受了些风,见不得凉,你们别打扇了,冰也撤去些吧,等过会儿再给六殿下送进来。”

  婢女们依言去办,徐徐传来的凉风停下,萧栖迟这才觉稍微好些。

  她在裴煜榻对面的椅子上,含笑关怀道:“府里的人伺候可还周道?”

  裴煜道声谢,而后回以一笑:“很周道,多谢殿下。只是……我实在无需这么多人伺候。”他不知萧栖迟帮他是否目的单纯,这些人在身边,就好似一双双眼睛,让他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萧栖迟面前。

  果然。萧栖迟笑笑,命人将今日,从宫里提出来的那两名太监带了上来,而后对他道:“这二人是我今日刚从宫里提来的。他们受过穿耳和割舌之刑,以后就留在这里伺候六殿下,六殿下觉得如何?”

  裴煜眉心一动,若是由此二人伺候他,那他无论做什么,都不用担心被说出去。只是使唤起来略麻烦些,但宫里的人,怎么都受过□□,想来眼睛看一看,也能明白他要什么。

  裴煜不由看向萧栖迟,眼底颇有些动容。看来她也想到了这层,怕他不信任其他人,觉得不安全,这才送这二人过来。

  一时间,裴煜竟觉有些无地自容,看来人家是真的单纯的想帮他,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心思。但终归是皇室,是与他们大梁争锋相对的对手,纵然她无坏心,有些东西,该避还是得避。

  念及此,裴煜诚挚道谢:“多谢殿下,殿下思虑周全。”

  萧栖迟略客气两下,而后向裴煜问道:“如今殿下可有与梁朝互通消息?”

  裴煜闻言眸色微寒,莫不是萧栖迟帮他,真有旁的目的?

  怎知萧栖迟问完后,接着补充道:“我有个姐姐,父皇在时便已和亲大梁。多年未见,听闻她今年中秋将会回来省亲。一般来说,嫁去他国的公主,一生都难再回来。姐姐这次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我有些担心她。”

10. 第 10 章 裴煜:公主好可爱。公主……

  前世,裴煜就是为了救被他父皇打入天牢的萧晚迟,才让她去换她。

  当时裴煜承诺的极好,说只要救出她的姐姐,等将她姐姐送离大梁,就会立马安排个死囚将她也换出来。

  等那时,皇帝就算想找,也只能找到她这个有几分相似的人,并不能对她定罪。

  一面是自己深爱,又有恩于自己的裴煜,一面是自己的亲生姐姐,萧栖迟便应了下来。

  但没想到啊,等她的会是那么可怕的一个地狱。

  当时在狱中,萧栖迟想了很多很多。无论怎么分析,她都不觉得,裴煜会爱上自己父皇的妃子。所以他对萧晚迟,应该不是男女之情。

  裴煜此人,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对一个陌生人,他都能真正的付出精力和时间去关照有加。

  就连当时许上云等人找来梁朝时,他一面私下里跟萧栖迟吵架,说她接触外男。另一面,却又将许上云等人照顾的很好,衣食住行处处周道。许上云被她送走时,还跟她说,太子是难得的好人,值得托付。

  裴煜对不熟悉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对他有提拔照顾之恩的萧晚迟,功夫更要做得滴水不漏。对萧晚迟,多半是为了报恩。

  但是她得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裴煜对萧晚迟到底是什么看法,毕竟大周,依然有萧晚迟的势力。

  裴煜听萧栖迟如此一问,稍有些安心,如实回道:“实不相瞒,我能被送来做质子,想来公主也能想到我在大梁的境遇。如今已有六年,未曾收到过半分大梁的消息。殿下有位姐姐和亲梁朝的事,我知道,但那时我已经来了大周,不曾见过她。”

  萧栖迟听他这般说,安心了不少。答案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只要萧晚迟没早一步行动就好。

  念及此,萧栖迟轻叹一声,似无意般说道:“姐姐也是可怜,早年孤身一人远嫁。她这次回来省亲,想来四哥一定很高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

  裴煜闻言,眉心微蹙:“裕和郡王?”

  萧栖迟点点头:“就是裕和郡王啊,你见过我四哥吗?是极风流的人物。”

  裴煜干笑一声,说道:“不曾。”

  萧栖迟耸耸肩,颇有些无奈道:“可惜四哥只和姐姐亲近,并不理会我。且听闻四哥和王妃伉俪情深,相比之下,我那亲事,真是一言难尽。”

  裴煜见萧栖迟眉宇间有愁意。单纯的小姑娘,忧愁的神色就这般毫不遮掩的爬上眉梢,显得更加无心机。

  裴煜已是许久未见过这么敞亮的人,也愿意关心对他好的人,便问道:“听闻公主同温家公子定亲,莫非不好吗?”

  萧栖迟眉宇间的愁意愈发明显,那双红润的唇也不自觉嘟起了些,她泄气道:“好是好,只是我打听了一番,才知他极钟爱他的一位婢女。”

  裴煜微一挑眉,问道:“通房?”

  萧栖迟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裴煜笑道:“你若不喜,成亲后打发了便是。”

  萧栖迟立马否定,微一侧首,道:“可我想要一个只爱我,只对我好的人。在我眼里,感情从不分高低贵贱。以我的公主身份,我自可以处置她。但是这不也是仗势欺人吗?若异地而处,我是那个婢女,只因身份不如他人,就被夺走心爱之人,那该是何等的怨怼。更何况,到时指不定驸马也会生我的气。”

  这话,裴煜就曾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观点,一模一样的论述。他就是能把话说的如此令人信服。所以已经失去家国的萧栖迟,当时也敢做梦嫁给他。

  如今,他是个什么也不是的质子,她也得让他看到,处在高位之上的她,是可以和他相爱的。

  裴煜闻言一愣,似是没想到,身为公主的萧栖迟,居然会去在乎一个婢女的感受。以他十八年来对人的认知,得是心极其柔软的人,才懂得换位思考,才会与人共情。共情,实则是一种能力。

  不及裴煜说话,萧栖迟接着对裴煜道:“兴许在你们看来,这没什么,只是个通房而已,打发了便是。但是对我来说不同。我是去嫁人的!可这嫁过去,分明就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哈哈……”这话说得逗趣,裴煜闻言笑开,小姑娘侧头不忿的样子,竟甚是可爱。

  饶是梁靖城这几日已经看惯了萧栖迟的喜怒无常,但此时此刻,萧栖迟这般单纯无邪的样子,还是叫他莫名晃神。

  就好似现在的萧栖迟,身体里住了好几个灵魂,随时会变成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样子。

  萧栖迟如此有趣,裴煜心情莫名也跟着好了起来,挑眉问道:“那……你想退婚?”

  萧栖迟肯定地点点头,而后又愁道:“可他是太后的侄子,这婚事还是太后懿旨,亲自所赐。哎……麻烦。想找个相知相许,只喜欢我的人,可真难。”

  裴煜闻言,鸦羽般的长睫微动,而后道:“男子三妻四妾是为寻常,但你是公主,想来旁的女子得不到的,你能得到。”

  “是吗?”萧栖迟看向裴煜:“以公主身份得到的一心人,是惧怕,是讨好。但我想要的一心人,希望只是因我是萧栖迟,而非公主。”

  少女眉宇间忧愁仍在,但是眼底却多了一份坚定。裴煜有些愣神,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何传闻中,都说萧栖迟是个与世间大道反其道而行的女子。

  身为公主,一不仗势欺人,二不以权迫人。既是善良,又有自信。若她不是个对自己有信心的人,不会说出只因我是萧栖迟,而非公主这句话。正因她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好,她才会希望有个能真正懂她的人。

  而他也恰是如此,虽然这些年来,他从未落下过自己的文武功课,但只因身份不如旁人,也没有人真正愿意了解他。

  她的难处,在于身为女子,在这个男子三妻四妾的大环境里,难诉委屈。就好比她不愿嫁温行玖,旁人只会觉得,她身为公主,想要什么不能有。但她却理解那婢女,也不愿要一个心不在她身上的丈夫。

  而他的难处,则是空有一腔志向,却根本没有可以给他施展的机会。甚至眼下,他满心里考虑的,只有活下去。

  萧栖迟看着裴煜的神色,心知种子已经种下。

  她和裴煜之间,有些东西,她从未怀疑过。就是逃亡路上的相知相许。

  她有心,也有脑子,她感受的出来,那时彼此相知和相爱,是真的。

  而他的行动,却也如他所言的那般,是最懂她的人。

  他们彼此之间,有极相似之处。裴煜也有他旁的男子所不及的优点,比如——自知之明。

  人活一世,难在自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也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该干多大的事儿。不像当初温行玖,自己例行问他晚膳是否一起用,他便觉得自己爱他爱得要命,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

  但是裴煜不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从不盲目自信,哪怕是后来做了太子。这就能让他敏感且准确的抓到别人的变化,与人相处时很好的把握分寸。

  比如,她例行问温行玖是否一起用晚膳,温行玖会觉得她爱他爱得要命,从而摆出一副不屑之色。但是裴煜,就能分得清你是例行一问,还是出于爱他,并给出截然不同的回应。

  自知者,往往也有能力知人。

  听萧栖迟说完,裴煜冲她一笑,眼中似有赞赏:“想来这些年,很多人听完公主这番想法,只会觉得不解,不明白公主为何身有权力,却白白浪费。”

  梁靖城闻言,长睫微动。他不明白裴煜这话里的逻辑,但是曾经,他确实这般嫌弃过萧栖迟,甚至还因跟了这么一位主子而暗自伤怀过。

  果然啊……萧栖迟深笑,能明白她所思所想的人,只有裴煜。只可惜,她已非昨日的萧栖迟。

  萧栖迟也看向裴煜,眼里的动容真诚。

  往昔的回忆似倾巢般而来,萧栖迟只觉自己的声音,和逃亡路上初相识时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她神色有些渺远,但语气却格外俏皮:“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伯牙遇子期?”

  和前世多么相似的话,那时他们也是因为这份相知,所以感情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燃烧起来。短短七日的功夫,他就已成了她心底深处最亲近的人。

  萧栖迟的手莫名颤抖起来,那些痛苦的回忆也一起袭来。无法想象相知到那个地步的裴煜后来会变成那样。

  她还是觉得看不明白裴煜这个人,为什么他能那么分裂?为什么能集神明与恶鬼于一身?

  萧栖迟忽地很想扑上前去,挖出裴煜的心好好看一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手在衣袖下陡然攥紧,残存的理智让她逼出一个笑意,对裴煜道:“你还伤着,我就先回房了。后日陛下要来我府上看骷髅戏,我得好好准备一番接驾,你在屋里好好养伤便是,不碍事。”

  说罢,萧栖迟扶住梁靖城的手臂,极力稳住身形,跟裴煜告辞,似逃一般的离开了厢房。

  转身的同时,萧栖迟脸上的笑意垮了下去,面上一片阴森。

  从厢房出来,回到玉色楼。

  萧栖迟踏进玉色楼门栏的刹那,一个响亮的耳光,便打在了出门接驾的太监脸上。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当即就跪了下去,那被打的太监,连脸都不敢捂。

  “滚!”萧栖迟厉声道。婢女们忙爬起来低头小跑了出去。

  萧栖迟站在房中央,胸膛起伏不定。她只觉自己溺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中,压得她连呼吸都困难。

  她知道,裴煜带给她的那些阴影,梁朝天牢里那些可怕的经历,从未真正的从她心里离开过。

  萧栖迟忽地双膝一沉,颓然跪倒在地,掩面痛哭,长裙如绽放的牡丹般铺了一地。

11. 第 11 章 我不开心,别人也别想开……

  她找不到变回从前那个萧栖迟的路,她当真觉得,现在自己这幅模样,就不该继续活着,自己痛苦,身边的人也痛苦。

  可她心中,始终有一层无法消解的痛,让她至今都有种有口难辨的屈辱与无奈。而这从何而来,她也记得一清二楚。

  她与裴煜大伤元气的那次争吵,就是许上云来找她,他说她接触外男,行止孟浪的那次。

  无论她怎么解释,裴煜都不信她,而她也为了让他放心,自折臂膀,生命中只剩下他。

  但没想到,三个月后,还在梦想着和他成亲的萧栖迟,等来却是裴煜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眼前一黑是什么感觉,那日萧栖迟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那天她以为,她和裴煜的感情,应该是走到了尽头。

  但是没想到,成亲的当晚,他却抛下新婚妻子,来了别苑。

  那晚裴煜说得话,萧栖迟至今记得字句清晰。他说:“其实娶她这件事,父皇已经逼了我很久,但是为了你,我一直没有答应。一直到上次和你吵架,你和外男那般亲近,我真的很绝望,心灰意冷,父皇又催得紧,方才答应下来。”

  萧栖迟只觉有苦说不出,她明明没有!她那么爱他,怎么可能会再和别人有纠缠?明明满心满眼都是他,可他为什么不信她?

  她明明没有做!可解释他都不信!她不知道该怎么让他相信。而他这种情况下做出的选择,也叫萧栖迟想怪都找不到话头。

  这便是萧栖迟至今都觉有口难言,心里宛如溺毙般的憋闷。

  那晚他还对她说:“你放心,我最爱的人是你,我绝不会碰那个所谓的太子妃。我刚成为太子,眼下不好忤逆父皇,等我大权在握,立谁为后,还不是我说了算。”

  萧栖迟还能有什么办法?她知道他这些年过得艰难,如今能成为太子,他想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她完全能理解,也支持他。

  且眼下,许上云他们已经断了联系,她已自折臂膀,日后生活还得依靠他。何况她爱他,爱到只需想一想会失去他,都觉得窒息难忍。

  萧栖迟没办法,只能拼命自己消化心中的怨怼。但心爱的人身边,正大光明的站着的人不是自己的感觉,那种隐蔽又绵密的心痛,可以压制,可以迷惑自己短暂的忘记,却根本无法消解。

  在此之后,每一次想像从前一样,毫无顾虑的去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时,那种绵密的痛便会来袭。仿佛吞下的蜜糖中,永远裹着尖利的针。

  但是不久之后,她等来的,又是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他又说父皇催嫡子,只有那一次,他也没办法。

  萧栖迟泣声止,仰头笑开。她就这般跪在地上,任由讽刺的笑声响彻在玉色楼内。

  她心中这无法消解的痛,若再全部还给裴煜之后平息了便也罢了,若不能,那就……拉着所有能拉上的人,跟她一起奔赴灭亡吧。

  凭什么只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地狱里挣扎?她做不到让自己开心,也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开心,但是让所有人都不开心,却是很容易。

  “哈哈哈……”

  萧栖迟的笑声愈发诡秘,门外被她赶出去的所有下人,各个手指紧拧,面面相觑,眼底全是惧怕。分明方才殿下还在大哭,忽然却又大笑不止。他们开始真切的担忧,他们殿下,或许是被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附了身。

  梁靖城阴冷的眼,扫过那些下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都把嘴管严实喽,若谁敢私下议论公主,那温府婢女柳珠,就是你们的下场。”

  下人们闻言,当即低下了头。现在公主这样,别说议论,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半晌后,门内忽地传出萧栖迟的声音:“靖城,取酒来。”她再不麻痹自己冷静下,生怕当下就冲去厢房掐断裴煜的脖子。

  梁靖城应下,去给萧栖迟取来今夏刚酿的错认水,还贴心的替她温了一下。

  萧栖迟重新梳妆更衣,带着梁靖城,去了公主府后花园的水榭内。

  天色将暮,她吩咐公主府四处都点上正红色的灯笼,她想看夺目的颜色,温温吞吞的素雅之色,根本满足不了她如今的眼睛。

  公主府本就修得富丽堂皇,正红灯笼一挂,更是将整个公主府衬托的万分大气华贵。

  若是往常,任谁见了,第一感觉恐怕都会说一句喜庆吉利。可是今日……她偏偏又叫骷髅戏和鬼戏艺人都来到花园中,让他们将排好的戏演给她看。

  一时间,富丽堂皇的花园内,恍若有群魔乱舞,群鬼戏谑,再兼鬼戏中那富有节奏感和颇具神秘色彩的音乐,更是让整个后花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富丽之美。

  萧栖迟一个人饮酒不过瘾,她又唤来所有样貌出众的侍卫和太监,勒令他们陪她一起喝。众人起先都有些惧怕和觉得诡异,可当酒上头,鬼戏也逐渐演到精彩处,顾忌便也少了起来。

  霎时间,公主府笙歌迭起。

  裴煜在房中听到动静,有些奇怪,本想问问,但一看身边那俩又聋又哑的太监,便也无从问起。自己伤着,更没法亲自去看,只当萧栖迟是在排练盂兰盆节的骷髅戏和鬼戏,未作多想。

  这一夜,梁靖城极力讨好,无论萧栖迟想做什么,他都狗一般的舔上去。唯有罗映和许上云,站在一旁眉心紧缩。

  罗映愈发的担忧,也愈发的害怕,这样的公主……纵然忠心未变,她却也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伺候。

  萧栖迟举着酒杯,早已醉眼迷离,她看向一旁的许上云。

  见他依旧腰板挺直的站着,跟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面上流出一丝困惑。若论样貌,其实许上云不亚于裴煜,但他过于安静,又多年来都对萧栖迟始终如一的忠诚,让她有些忽视他。

  其实,前世她有机会获得不同的人生,如果裴煜不曾出现,想来许上云也会来救出她。他确实也来了,只不过那时她已经在梁朝,已和裴煜在一起。

  若是当初没有为裴煜自折臂膀,而是选择跟许上云走,或许她就不会受天牢里那些苦。

  萧栖迟站起身,拖着摇曳的裙摆,走到许上云面前。身子有些不稳的她,不由伸手扣住他的腰封。那双柳叶眼因醉酒而眨动的极其缓慢,她嘟囔着问道:“你为什么不陪我?”

  这话问得委屈,竟是没有半点公主的架子。就好似一个丢了玩伴的寻常小姑娘。

  许上云心头一颤,低眉看看自己腰封上,那只纤细的手,温和道:“不能都醉,臣得守着公主。”

  萧栖迟本想勒令他来陪她喝酒,可话到嘴边,她才发现,她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世,她丈夫抛弃她,最爱的人也抛弃她,唯有许上云没有。逃出来之后,不远千里,费劲力气,也会来找她。这一世,罗映明显是已经怕了她,梁靖城从前嫌弃她。可是许上云,待她还是如一。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无论她是不是公主,他都不曾变过。他明明那么安静,却又拥有不动如山的力量。

  萧栖迟的眼里氤氲上一层水雾,重生回来这么久,那些不甘与怨气第一次莫名短暂的消散。她看向许上云的眼睛,问道:“你会讨厌我吗?”

  这话问得很没有安全感,且她眼里的神色,就像一个受惊的小鹿,急需被安抚。许上云薄唇微动,回道:“臣不知公主遇上了什么事。但臣相信,公主无论做什么,都有公主的理由。”

  他自小看公主长大,公主是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她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她若说,他便帮她绝了那些糟心事,她若不说,他便静听她的吩咐。

  萧栖迟听罢,看着他的眼睛展颜一笑,神色像鬼戏里初到人间的懵懂小妖。

  许上云未被萧栖迟这般注视过,心下微有些慌乱,不由垂下眼去。

  这时,梁靖城似是觉察到什么,走上前来,扶住萧栖迟的手臂,瞥了许上云一眼,对萧栖迟道:“殿下,这戏才演到精彩处,您怎就不看了?臣刚用果子兑了酒,殿下可想尝尝。”

  萧栖迟醉的厉害,不明觉厉的便被梁靖城扶走。

  转身的刹那,梁靖城的眼风刮过许上云英气冷峻的脸,他的神女,断不可分宠给旁人。

  许上云亦是觉察,眉心微蹙。他从来都知道,梁靖城是条毒蛇,但从前长公主不搭理他,可是现如今,这般的人在公主身边,怕是不妙。

  萧栖迟和梁靖城已回到前面的座位上,一旁的罗映低声对许上云道:“瞧见了?我只怕梁靖城的野心,不是一个公主府能圈住的。”

  许上云握剑柄的食指,在剑柄上轻点一下,并未多言。

  这一夜笙歌,直到萧栖迟困意来袭,方才迟迟散去。

  第二日,萧栖迟一直睡到下午,直到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泰元帝今晚就会来公主府,罗映方才匆匆忙忙将萧栖迟叫起来。

  萧栖迟刚醒,眸色还有些迷离,但当她听闻,小皇帝今晚就要来时,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她忙下榻,眼里闪着灼耀的光芒,一把捏住罗映的手臂,问道:“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下了吗?”

12. 第 12 章 人是可以被驯化的。……

  罗映的手臂被萧栖迟捏得生疼,她看着萧栖迟兴奋难抑的目光,担忧惧怕齐聚。

  萧栖迟吩咐她的东西,都备在地牢。可为何公主听到皇帝会来时,要问地牢里的东西?那可是皇帝啊……

  罗映不敢再想下去,倘若公主要做的事真如她猜想的那般,俨然已经脱离了她能接受的范畴。她也越来越觉得,这个公主府,她不知该如何再呆下去。

  她极力平稳住内心的动荡,对萧栖迟道:“备好了。”

  “哼……”萧栖迟一声轻笑,推开罗映的手臂,拂袖从榻上站起身,光着脚踩在地上,缓缓向梳妆台走去。

  萧栖迟垂眸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对罗映道:“罗映,给我上妆,今日要艳丽些,衣服也选朱红。”

  罗映忍着手臂上的痛感,忙朝梳妆台走去。按照萧栖迟的要求,为她择选配饰和胭脂。

  罗映一直心神不宁,梳头的时候,不慎扯疼了萧栖迟的头发。

  萧栖迟手指按头,蹙眉“嘶”了一声。罗映见此,许是这连日来萧栖迟留下的阴影之故,未及萧栖迟做出反应,她便已惶恐跪倒在地,惊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萧栖迟一愣,侧头看向跪在身旁的罗映。眼里流出一丝疑惑,她什么要跪她?她可是前世以命护她的人,是她一辈子也不想失去的人。她为什么要跪她?

  她知道,她现在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即便她冲她发火,也是心中那只恶鬼作祟,她绝不会伤害她或者惩罚她分毫!

  念及此,萧栖迟笑道:“罗映,你怕什么?起来,继续给我梳头便是。”

  罗映听见萧栖迟笑,一时心中更是惶恐,这些日子长公主笑着*人的事情还少吗?她已完全琢磨不透萧栖迟,她在哭,可能下一刻就会笑,她在笑,可能下一刻就会要谁的命。

  可她也不敢违逆萧栖迟,只能硬逼着自己站起来。拿起梳子,继续给萧栖迟梳头。她全程精神紧绷,生怕下一刻,萧栖迟就会开口,用从没见过法子折磨她。

  这种完全无法把握未来的恐惧,让罗映这个妆做得极累,直到做完时,她后背贴身的中衣已经全部湿透。每一刻都度日如年,她无法想象,今后继续伺候萧栖迟的日子,要怎么过。

  用过晚膳后,萧栖迟一直等在后花园的水榭内。直到夜幕将近,华灯初上,方听闻泰元帝驱车前来。

  萧栖迟挑眉一笑,扶了梁靖城的手,出门迎接。

  门外只有一辆寻常的马车,跟着的人不过五六,且都身着常服。

  萧栖迟笑意愈发深,小皇帝果然单纯,真的依她所言私自离宫。

  萧栖迟四下瞥了一眼,见公主府的侍卫已将几条路都堵上,便知无人看见,手轻轻一挥,命人将泰元帝的马车直接牵进了府中。

  马车进府,萧栖迟这才对车行礼:“昌阴长公主,参见陛下。”

  车帘忙被掀起,露出泰元帝那张稚嫩的小脸,他喜道:“七姐快起来。”

  泰元帝跳下马车,满面春风:“七姐的法子当真管用,这不是临近中元节。昨夜我高呼见鬼,然后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母后果然便即可带人去了大相国寺祈福,还说要祝祷做法事,去七日呢。眼下所有人都以为我撞了鬼,我装着不让任何人进我的殿,真就顺利的跑了出来。”

  他本以为只能出来玩儿一晚,但没想到,母后要去七天。这下他可以畅畅快快的痛快七日了吧。不仅能看鬼戏,还能去逛逛汴京花市,顺道去甜水巷里瞧瞧,指不定能遇上几个别有滋味的姑娘。

  萧栖迟闻言一笑,边引了泰元帝往水榭走,边说道:“那真得恭喜陛下了,这次陛下,总算可以好好歇歇。”

  萧栖迟引了泰元帝到水榭内,命人摆上瓜果酒水,便让人上了鬼戏。

  泰元帝全程专注,看到精彩处,声声叫好,萧栖迟则一直在旁边作陪,美酒美人,一样都不曾落下。

  这一夜的泰元帝,极尽放纵与享受,总算是感受到了些许做皇帝的快意。萧栖迟则一直含笑看着,姿态从容又淡定,仿佛在等候欣赏昙花一现般满足。

  一直到深夜,泰元帝分明已醉酒,乏困不支,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继续看戏,最后实在熬不住,睡倒在桌子上。

  见泰元帝睡着,萧栖迟缓缓打扇,挑眼看向一旁的许上云。

  许上云会意,手一抬,当即便有几个侍卫上前,和许上云一起,直接将泰元帝身边跟随而来的几个侍从捂嘴打晕。仅一瞬的功夫,人便已七歪八倒的躺在地上。

  萧栖迟斜靠在椅子上,打着扇,一言未发。许上云等人上前,去拖地上横七竖八的侍从,梁靖城在则一直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们拖人。

  待地上清理干净,梁靖城这才带着两名太监走到泰元帝身边,俯身在泰元帝耳畔道:“陛下,您喝多了,臣带你下去休息。”

  泰元帝迷迷糊糊的被叫醒,便由两名太监,直接扛去了地牢。而萧栖迟,一直坐在一旁含笑打扇,仿佛和眼前发生的一切,隔绝两个世界里,只凝眸看着不远处的鬼戏。

  泰元帝再次醒来时,只觉脖子似落枕了一般剧痛,周遭也阴冷的厉害,盛夏时节,却有一股股阴风直往他脖子里钻。

  他顺手一撑,正欲起来,却发觉手掌触感坚硬,根本不似在榻上。

  泰元帝怒而睁眼,待他看清周遭的一切时,怒火尚未来及发出,整个人便陡然怔住。这是什么地方?如此阴森可怕,还有这么多刑具?

  “呵……”耳畔传来一声女子鬼魅般的轻笑。

  泰元帝扭头看去,正见侧后方,多了一张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铺着白狐皮的椅子。而他的七姐,昌阴长公主萧栖迟,正含笑凝眸看着他。

  泰元帝站起身,少年清明的眼里满是不解,问道:“七姐,你这是做什么?”

  萧栖迟的笑意愈发的深,她缓缓道:“做什么?当然是让你生不如死啊。”

  “你敢!”泰元帝怒目圆睁。

  萧栖迟一抬手,几个强壮的太监上前,就将泰元帝按在地上,单膝跪在萧栖迟面前。泰元帝怔怔得看着萧栖迟,眸里的神色愈发不敢置信。

  萧栖迟瞥了他一眼,这才扶着梁靖城的手起身,缓缓朝泰元帝走去。

  前世在梁朝天牢里,她看过好些囚犯,分明是被囚.禁,被刑罚所折磨。可是到最后,他们却又会对那些威胁他们生命的人,感恩戴德,唯命是从,甚至视他们为毕生唯一的恩人。

  萧栖迟纵然不解,却也深刻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可以被驯化的。

  在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她学会了地狱般的手段,如今地狱归来,她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一个十四岁的单纯少年,拿什么来跟恶鬼斗呢?

  萧栖迟在泰元帝身边停下,侧首低眉,缓缓开口:“你是皇帝,可你年纪太小。这个朝廷,整个大周,你皇位之下的三千世界,你了解多少,又看过多少?任何决定,你都得问陈太师的意见,生活琐事,你深受你母后掣肘。”

  “小九……你怎知陈太师没有异心?你管不住他打压异己,可知未来会给大周,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萧栖迟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泰元帝的头顶,缓而字句清晰,回荡在空旷的地牢里,莫名叫泰元帝心头一震。

  泰元帝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全感,他奋力挣扎,奈何根本不能无法挣脱,泄气停下,厉声道:“萧栖迟!你敢关朕在地牢,你信不信朕摘了你的头!”

  萧栖迟嘲讽的笑声当即响彻地牢,但听她道:“那也得你活着出去才行啊!”

  泰元帝当即愣住,忙追问道:“萧栖迟!你要做什么?母后七日后就会回来,到时候她若发现朕不见了,必然会找朕。满朝文武也会找朕,你知不知道扣押皇帝的后果是什么?”

  泰元帝话音落,罗映心蓦然一跳,忙看向萧栖迟。心里暗盼着长公主能够悬崖勒马。那可是皇帝啊,仅仅关押皇帝这一桩,就够他们全府上下死个一百回。

  萧栖迟却对泰元帝的话恍若未闻,后果?她当然知道,但那有比家国破碎可怕吗?萧栖迟没有理他,转身回到了贵妃榻上坐下。黑脸要交给别人唱。

  梁靖城会意,冲萧栖迟微一施礼,转身走上前去,挡住泰元帝的视线,笑着道:“陛下,您是偷跑出宫,走之前,更是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来了公主府。您就算死在地牢,到时候尸体往外一丢,又有谁会怀疑到我们公主头上呢?”

  泰元帝闻言,不由咽了口吐沫,他确实对萧栖迟毫无防备,确实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受了惊吓,正在殿中养病。

  他看向梁靖城,声音已因惧怕微颤,问道:“你们要什么?”

  梁靖城抬手,让手下的太监,端了一盆水过来。他伸手,取下泰元帝头上的赤金簪冠,将他头发解下。

  而后指一遍牢房里的刑具,笑吟吟道:“公主仁慈,给了陛下两个选择,要么自尽,死个痛快。要么就把这盆水顶在头上。这盆里的水若是洒出来一滴,您就要受一种刑,但坚持的越久,您就活得越久。陛下,您选哪个?”

13. 第 13 章 裴煜:嘤嘤嘤,这便是相……

  萧栖迟侧躺在贵妃榻上,斜眼睨着皇帝。

  人就是这般,你若逼他,他就会狗急跳墙。但是若你给他选择,他就会不自主的,选对自己更有利的那个。不知不觉间,就会在你的规则里行动。

  果然,泰元帝身子一颤,伸手端起了水盆,顶在了头上。只要他坚持住活下去,就能等到母后和满朝文武来救他。

  萧栖迟看着顶好水盆的泰元帝,不由一声冷嗤,这结果,意料之中。

  她伸手唤来梁靖城,低声吩咐道:“皇帝的事要紧,这几日你亲自盯着,你不在我不放心。”

  梁靖城拱手行礼:“殿下放心,臣必将这事给您办妥。”

  萧栖迟点点头,而后道:“不能让他睡觉,水洒出来就罚,不许妇人之仁,等他崩溃的时候,再来通知我。”

  梁靖城行礼应下,萧栖迟抿唇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脸,带着罗映转身出了地牢。

  昨夜皇帝醉酒后,就被关进了地牢里,萧栖迟是今早才来看他,等了一个时辰,他才醒。

  眼下萧栖迟从地牢出来,日已高照,她命人准备了些糕点,留下所有下人,包括罗映在内。自己提着食盒,去了裴煜房中。

  这几日萧栖迟都没来见他,每日除了郎中按时前来给他诊治,再无人来。他肋骨断裂,又不能下榻,屋里这几日过得委实闷。

  裴煜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裴煜闻声看去,朗声道:“进来。”

  房门推开,但见萧栖迟手里提着食盒,冲他一笑,走了进来。

  裴煜忙将书放在塌边,笑道:“公主来了?”

  萧栖迟走过去,在他塌边的椅子上坐下,将食盒放在矮柜上,说道:“这几日忙着皇帝看鬼戏的事,一直没空来瞧你,怎么样?伤好些了吗?”

  裴煜点点头:“好些了,郎中每日都会加些止疼的药,休息什么的都无碍。”

  萧栖迟看了看他手边的书,问道:“在看什么?”

  裴煜低眉看了一眼,回道:“躺在榻上养病实在无趣,随手点了一本诗集,解解闷。”

  萧栖迟笑道:“我想你也是闷了,给你带了些糕点过来。不如,咱们边吃,我边给你念故事吧?正好给你解解闷。”

  裴煜一愣,却见萧栖迟已经离座起身,去书架上挑书。她要给他念书?裴煜不自觉将场景往脑子里一过,心头莫名一动。

  恍惚间,萧栖迟已拿了一本话本子,走回了塌边。她扬扬手里的书,说道:“《女驸马》,这位女驸马可是娶了公主呢?”

  裴煜闻言失笑:“你也是公主,若换做是你,发现自己嫁了个女人,会不会生气?”

  萧栖迟闻言,眨巴眨巴眼睛,食指点着下唇,认真的思索起来。

  她本就生的貌美,是先帝几位公主里,容貌最出众的一个。前世和裴煜相遇后,欢愉之时,他便总是捏着她的下巴,端详她的脸,眼里是满满欲。她的容貌,裴煜喜欢。

  裴煜静静看着萧栖迟深思,那双眉眼生得风情无限,但神色动作却又甚是俏皮可爱,在纯与欲间反复拉扯,只拽着他的眼睛无法收回。

  “我知道了!”萧栖迟眼睛一亮,看向裴煜道:“我肯定会生气,但生气后,我也一定会帮她。”

  裴煜笑笑道:“可你要是帮她,你就得帮她隐瞒身份,就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了。”

  萧栖迟认真又想了一会儿,发现裴煜给她出了个难题,忙反问道:“那你呢,要是让你娶个男王妃,你娶不娶?”

  裴煜脸色一变,正色道:“我可不好男风,要有个男的敢骗我娶他,看我不*了他。”

  萧栖迟伸手,打了他胳膊一下,嗔道:“咦……怎么这么凶啊?”

  猝不及防的接触,裴煜心头一怔,他已是许久,不曾这般放肆的和人玩闹过。

  这些年,仿佛一直有一座重山压在他的身上,叫他喘不过气来。萧栖迟明媚的笑脸,好似冬季一束温暖的光,让他的心也跟着敞亮起来。

  不及他说话,却听萧栖迟接着道:“虽然凶是凶了点,可是你这样我更喜欢,骗了就是骗了,直接了当的反抗,远比去体谅对方的难处,要舒服得多。”

  裴煜闻言,问道:“你是不是经常替别人考虑,委屈自己?”

  萧栖迟眸光一动,轻叹一声,而后点点头:“我母妃早逝,我也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现在定了婚约的人,也不喜欢我,身为公主,却只能受人摆布。”

  萧栖迟话说得委屈,裴煜听着有些心疼。他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呢?裴煜对萧栖迟道:“我也一样,说出去是皇子,但实际上却是个受人摆布的傀儡。”

  萧栖迟闻言叹息:“看来,这世间从没有真正的自由,任何人都逃不开。人一生只能这样了吗?”

  裴煜冲她抿唇一笑,摇摇头,而后道:“不会,所有人都在束手束脚的前行,就看谁能在现有的规则里,做到最好。”

  萧栖迟抬眼看向他,多么熟悉的话,前世裴煜就跟她说过一模一样的,一字不差。而他也确实如他所言,在所处的环境下,做到了极致。

  萧栖迟也顺势前世的话:“感觉,你懂得很多,我好像能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若是给你机会,你绝对可以挣脱囹圄。”

  萧栖迟的眼里隐带崇拜,如此真挚的眼神,叫裴煜心头微颤。自成为质子至今,他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女孩子,且还是大周的公主,如此貌美,又对他如此诚挚的赞赏。

  他感觉得到,他和萧栖迟之间,有些东西,莫名的相似。她能明白他的想法。一时间,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可理智告诉他,她是大周的公主,和他在对立面。且她是风风光光的公主,已有婚约,而他不过是个落魄皇子,未来在哪里都看不到,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对萧栖迟有这般念头。

  即便有了,表达了,人家也未必瞧得上他。大抵只是对他观点的赞同,才有这样崇拜的眼神。他有自知之明,实在不觉得大周的公主会对他生出想法。

  萧栖迟见他半晌不言,侧头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裴煜笑笑,说道:“没什么。”

  萧栖迟摇摇头,将手里的书放下:“你有心事,可是因为现在的处境?”

  裴煜闻言,眼睑微垂,而后道:“见笑了。”他现在就是这般处境,有眼睛都能看见,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萧栖迟对他道:“我瞧得出来,六殿下是个心智坚韧的人,绝不会一直都困于囹圄。日后你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我帮你。”

  裴煜闻言愣住,反问道:“我可是大梁皇子,你敢帮我吗?”

  萧栖迟闻言挑眉道:“我不懂什么朝堂往来,我只知道,人要会惜才,要同人真挚交往。我既将你带来了府里,我就会帮你帮到底。且我也不傻,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只要我真心待你,你也会真心待我。不可能利用我。”

  裴煜确实是这样的人,即便当初她和裴煜的感情,已因争执即将消亡,但外祖家出事的消息传来时,他还是不留余地的出钱出力,帮着萧栖迟外祖家渡过难关。

  他对萧栖迟,说出爱那个字之后,于责任二字上,当真无可挑剔。

  所以后来,分明承诺过不会碰太子妃的他,在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来后,面对萧栖迟的质问,他能义正言辞的说:“我对你仁至义尽,我不欠你。你也少拿是我先招惹你这种话来堵我,你能理解我,就接受,理解不了……你也离不开我,又何必抓着不放,没事找事?”

  萧栖迟的心阵阵抽搐,却依旧含着笑意望着裴煜。

  裴煜眸色间隐有动容,萧栖迟真的了解他!莫非……传闻中一生难求的知己,他遇上了吗?

  裴煜正欲开口说话,却忽然被敲门声打断,二人闻声看去。

  门外传来许上云的声音:“殿下,顺圣驿站中安排的人回来禀告,说是有一位自称来自大周的中贵人,有要事告知六殿下。”

  萧栖迟和裴煜相视一眼,眼里皆有疑惑之色。

  萧栖迟冲门外道:“人在哪儿?”

  许上云回道:“回殿下,臣已将人带回公主府,在门外候着。”

  萧栖迟向裴煜投去询问的目光,裴煜点点头。萧栖迟对许上云道:“将人带进来吧。”

  门被推开,许上云颀长的影子投进屋内,他身子一侧,便见一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外。

  四目相对之下,裴煜和那名男子皆是神色怔恸,裴煜忙道:“齐公公?”

  齐公公忙俯身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道:“六殿下,昭仪娘娘于端午家宴上,向陛下陈情准您回朝,因后妃干政见罪于陛下,被剥去位分,禁足宫中,等候发落。”

  隋昭仪,裴煜母妃极好的姐妹,在裴煜母妃过世后,一直照顾着裴煜,情同母子。

  裴煜闻言,急于下榻,怎知再次牵动肋骨上的伤,蹙眉疼回了榻上。

14. 第 14 章 他永远也不会忘了,今时……

  萧栖迟忙上前扶住裴煜:“别急,慢慢问。”

  那位齐公公也忙上前,神色间满是担忧:“殿下你可还好?”

  萧栖迟这般一扶他,身上苏合香的气息顷刻涌入裴煜鼻息,宛如一只小手般,将他动荡的心安抚了下来。

  裴煜深吸一口气,看向齐公公,问道:“眼下昭仪娘娘如何了?”

  齐公公叹息道:“尚在禁足,陛下还未发落。但是殿下,陛下一向对后妃干政一事厌极,昭仪娘娘,怕是凶多吉少。”

  裴煜的手,陡然攥紧坐下床单,额角处青筋亦是根根绷起。他想救昭仪娘娘,可是现如今,自己也身在囹圄,怕是他急到吐血,都无力救出昭仪。

  他没法儿回国,以他当初在大梁的处境,也根本没有能求助的人。

  萧栖迟扶着裴煜,目光落在他几欲泣血的面容上。她记得前世的事,隋昭仪出事,正巧赶上萧晚迟归国,隋昭仪的命,就是萧晚迟帮着裴煜保了下来。自此,萧晚迟深得裴煜信任。

  念及此,萧栖迟对裴煜道:“六殿下莫急,或许……我有法子。”

  裴煜和齐公公同时看向萧栖迟,眸中的光芒就好似快溺毙之人见到了救命稻草。

  萧栖迟却不及言说,转头对门外的许上云说道:“这位公公远道而来,想来一路兼程,你带他下去休息,好生照看。”

  萧栖迟在最后四个字上压重,凝视许上云的双眸,许上云会意,上前将齐公公请了下去。

  齐公公临走前,颇有些放心不下,但又不敢违逆萧栖迟的命令,只好跟了许上云离去。

  萧栖迟看着齐公公离开的背影,瞳孔微缩。隋昭仪被禁足,一个禁足后妃宫里的太监,是如果离开皇宫的?不仅能离开,还能一路北上,通过重重关卡,来到大周汴梁。

  等许上云带齐公公离开,关好门,萧栖迟这才抿唇一笑,将裴煜扶好在榻上。正欲抽出手臂,却被裴煜一把握住,他急言道:“不知公主有何法子?”

  萧栖迟任由他握着手臂,对他道:“历朝历代,质子出国,一为质,二为交。交,便是质子与所在国的关系。若让梁帝知晓,六殿下深得大周皇室的心,想来看在大周皇室的面子上,会对昭仪娘娘网开一面。”

  裴煜闻言,神色暗淡下来,漆黑如星的眸子,在眼眶里左右不定,他迟疑道:“可我并不得皇室的心,若是大周先帝还在,或许我尚能恳求一二,可是现如今……”

  萧栖迟伸手盖住裴煜握着自己手臂的手,说道:“父皇不在了,但还有我啊。我即刻便修书一封,以我的名义送去大周,给隋昭仪。如此这般,梁帝也不好揣摩你同大周的关系,投鼠忌器,想来隋昭仪可保。”

  这便是身份,便是权力。让裴煜几欲呕血的事情,让她来做,不过就是一封书信就能解决的事。

  裴煜怔怔的看着萧栖迟的眼睛,不知是担心的还是感动的,眼中竟有一层水雾,他喉头微动,哑声道:“为什么帮我?”

  萧栖迟一笑,就这般扶着他的手臂,在他塌边挨着他侧身坐下。同样的话,她曾经也问过裴煜,而她也说出和当年裴煜同样的回答:“因为你值得!”

  曾经的裴煜,给过她无数的美好。那些闪着光的回忆,让她得知裴煜迎娶太子妃之后,还是无法狠下心离开他。心里总是抱着希望,以为他还能像从前一样。

  彼时的回忆,似天光般漫散而来,萧栖迟柔声开口:“我看得出来,殿下是个极好的人,有自知之明,也看得到别人的好。帮别人,或许会忘恩负义,但是殿下,永远不会。”

  无论是为了自己的身前身后名,还是出于他对自己的要求,裴煜确实是个极负责的人,于此一点上,无人不称赞。这便是他似神明的一面。

  心跳蓦然失了一拍,她了解他?裴煜凝视着萧栖迟的眼睛,缓缓道:“是!我永远不会!”

  萧栖迟的面容,渐渐和他幻想中爱人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曾经那个憧憬的模糊人影,在心中忽然有了形象,就是萧栖迟。

  裴煜有些不敢再看萧栖迟的脸,眸光下垂,却忽地瞥见,自己正紧捏着她的小臂,而她纤细的手,正盖在自己那只手上。

  裴煜呼吸一瞬间紊乱,慌忙放开。萧栖迟这也才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四目相对,二人收回手,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

  裴煜这样的神色,萧栖迟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他们的感情,早在裴煜成亲后,无数次的争吵中消磨殆尽。

  即便她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他,可是裴煜……却早已不复从前。

  萧栖迟笑停,忽地道:“若我定亲的人,不是温行玖就好了。”

  裴煜闻言,似是意识到什么,心脏骤然紧缩。可他只是个未来不知在何处的质子,凭什么肖想大周的长公主。何况以人家的身份地位,自是更希望与自己匹配的人,是个门当户对,出色的人。他……不配。

  念及此,他笑道:“太后给殿下选的亲,想来极是不错。”

  裴煜眼神中一瞬的落寞,还是被萧栖迟敏捷的捕捉到。这样的神色,曾经萧栖迟也有过。

  那时她想,一个失了家国的公主,连寻常百姓都不如,凭什么嫁给大梁的皇子。可最终是裴煜,给了她无数的信心。用他饱满的爱,用他那张翻黑为白的巧嘴。

  他曾说:“栖迟,你别怕,你只管好好跟着我,其他的事交给我,时机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那时的他,真的像一棵大树,站在高山之巅,遮挡所有的风雨。她则可以安心的躲在他的身后,什么也不必担心。

  裴煜不敢,觉得自己不配,那么就让她像当初他一样,来给他信心,给他敢来爱的勇气。

  萧栖迟侧头,语气间隐含不快,对他道:“温公子心中有人,太后为我定得这门亲事,不过只是为了抬高温家的门楣。六殿下……”

  萧栖迟看向他,眼里是无尽的悲哀:“我已是长公主,身份加无可加的贵重。可想做什么,却从来由不得自己。我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我毕生唯一想要的,就是一个真正懂我的人,一个真正爱我,护我在心口的人。”

  萧栖迟的目光紧紧黏在他的脸上,诚恳道:“我看得出来,六殿下就是我想要的那类人。自知,且能知人。无论在什么样的绝境里,都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裴煜闻言怔住,似是没想到,萧栖迟会这么直白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是他们才认识短短几日,她就说这样一番话,都叫他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另有目的。可是他一个落魄质子,有什么值得她来算计?且他看得出来,萧栖迟是个赤诚之人。

  可是……他还是不敢信,堂堂大周长公主,会瞧得上他。

  萧栖迟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和当初的她一样。念及此,萧栖迟对他道:“六殿下,你相信一见如故吗?我知道你我相识时间尚短,但我相信我的眼光,我不会看错人!”

  说抛去身份不谈,裴煜很欣赏萧栖迟,自信,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诚挚待人之单纯,也有处事清醒之智慧。但……她到底是公主,若他们真的在一起,萧栖迟能解除婚约吗?违逆得了太后吗?

  念及此,裴煜干涩的笑笑,说道:“能得公主相助,已是感恩至极。不敢再肖想其他,且我如今的处境,也给不了公主什么。”

  他现在一无所有,但是他知道,若为人夫,便要有为人夫的样子。他无法忍受,心爱的人跟着他,他却什么也给不了。

  “我什么都不缺!”萧栖迟紧着道:“我母妃早逝,父皇也在两年前过世。即将要成婚的人,心里也没有我。栖迟毕生所求,唯爱而已。”

  爱,谁都爱得起。可若只是停留在嘴上,那还算什么爱?他不知旁人如何,但于他而言,只要他和旁人建立起关系,他就要尽他所能的负起责任。

  “殿下……裴煜不配。”他苦笑着说道。

  “好……”萧栖迟点点头:“太苍白了,我知道只靠说,太苍白了。不急,你先好好养伤。我去写书信,即刻送往大梁,你放心,我一定保隋昭仪娘娘无恙。”

  说罢,萧栖迟冲他温柔一笑,叮嘱道:“你好好休息。”而后转身离去。

  裴煜凝眸在萧栖迟离开的背影上,忘了收回,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苏合香的气息,死死缠着他。

  无论今后如何,他永远也不会忘了,今时今日,绝境之中,囹圄之下,萧栖迟给他的一切!

  萧栖迟走到门外,回头看一眼厢房的门,收回目光时,眼里的温柔尽散,化作如刀般的冷硬。

  曾经的他们,相识不足七日,感情便已如火般燃烧起来。彼时,她已从公主成为阶下囚,而裴煜却正好借大周灭亡归国,那时他毫无顾及,大胆的表达他每一分情义。

  现在,她也可以了吧?

15. 第 15 章 “裴煜,我绝不会让你向……

  萧栖迟回到玉色楼,即刻便修书一封,并备两份厚礼,命人以她的名义,送去了大梁。

  信中言及,大梁六皇子裴煜,秉性纯良,资质出众,已与昌阴长公主成为至交好友。此次来信,实是因六皇子惦念隋昭仪娘娘,特来信问候。一份厚礼,献陛下以表六皇子挂念父皇之心,另一份,则送于隋昭仪,感激幼年时的照拂之恩。

  不止送信,萧栖迟还让送信的侍卫,多带了几个人,此次前往大梁,除了替裴煜救隋昭仪,她还需要打探一些大梁皇室的消息,日后好让裴煜走上高位。若他走得不够高,摔下来的时候,又怎会知疼?

  萧栖迟用半日的时间,将这一切安排妥当,刚在城门下钥前,送了侍卫的快马队出城。

  夜色如美人的爱抚,缠绵落下,繁星浩瀚,公主府处处已点起暖橘色的灯。

  今晚才是盂兰盆节,时不时便可见被放飞的孔明灯,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渐行渐远。

  萧栖迟带着一架机关椅,叩响了裴煜的房门。房内裴煜道:“请。”

  房门被推开,萧栖迟触目惊艳的容貌出现在眼前,裴煜的心莫名一颤。但听她笑道:“没打扰你休息吧?”

  裴煜抿唇笑,摇头:“离休息还早。”

  萧栖迟拍拍罗映推着的机关椅,说道:“这椅子是鲁班后人所造,可推行。想着你都闷了好几日了,正好今晚盂兰盆节,我们去放河灯祈福,可好?”

  盂兰盆节,确实该去祭奠一下母妃。念及此,裴煜应下:“劳烦公主。”

  萧栖迟示意罗映将机关椅推进去,而后道:“我与六殿下,虽不是同朝,但都是皇嗣,倒也不必公主殿下的称呼我。六殿下若是不介意,日后便唤我栖迟吧。”

  说着,萧栖迟和罗映一起,将裴煜扶到机关椅上坐好,罗映正欲上前推,却被萧栖迟挡住,自己推了裴煜出去。

  裴煜闻言失笑,说道:“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六殿下,唤我寒羽便是。”

  寒羽,是裴煜的字,萧栖迟问道:“可有什么寓意吗?”

  裴煜笑笑,侧身靠坐在机关椅上,他浑雅好听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北方冬来,候鸟南归。但是有一只大雁,却因年纪太小,在南归的时候掉了队。没有领路的头雁,它迷失了方向,无论怎么飞,都找不到南归的路。若是不能离开,等它的,将会是北方严峻的寒冬。”

  罗映带着下人们,远远跟在后面。公主府的小路上,只有萧栖迟和裴煜,在缓缓走着。萧栖迟不由蹙眉问道:“后来呢?”

  裴煜接着道:“它想尽一切办法,问路,找方向,几次都险些活不下去。它经历了无数苦难,慢慢长大,慢慢强壮起来,也终于找到了方向。最后,它顶着北方的第一场雪,振翅上天,最终回到了鸟群中。”

  萧栖迟听他讲完,唇边亦漫上一个笑意:“所以,寒羽的寓意,是向死而生?”

  裴煜点点头,他也希望,自己能像那只大雁一样,最终振翅上天,回到他该在的地方。

  可是萧栖迟不喜欢他的字,寒羽,总让她想起梁朝天牢里那个生冷的寒冬,以及行刑那日,他冷漠的眼。念及此,萧栖迟语气间,颇有些委屈,嘟囔道:“这名字寓意很好,但也不好。”

  裴煜侧头,抬眼看向身后的她,不解道:“为什么?”

  萧栖迟微微撇嘴,说道:“这世间当真不公平,有的人生来顺利,平安无忧的一辈子,但有的人,就得经历万千的苦难,才能得到别人天生便已有的东西。寒羽,是曾经的裴煜。但是现在你认识了我,我便不会让你向死而生。”

  “栖迟!我再也不会让你跳崖!”这是曾经裴煜跟她说过的话。

  前世被押解上路后,温行玖早已带着柳珠不知逃去了何处。萧栖迟那日站在崖边,将同温行玖成亲时的结发,扔进了山谷里。以发代己,死过一次后,便是重生。她这样盼望着。

  后来,她将这件事,告诉了裴煜。跟他说,心灰之时,曾让那缕头发,代自己跳了回崖。裴煜听闻,紧紧搂着她,气息在她耳畔缭绕,哑声对她说:“我再也不会让你跳崖!”

  那时她以为,她真的遇到了人生的终点,遇到了毕生唯一的方向。

  后来她才知道,承诺,在时移事易后,每一字一句,都是插在心上的一把把利刃。夜夜苏醒,夜夜钝刀锥心!

  那夜的情形历历在目,萧栖迟似呓语般的重复道:“裴煜,我绝不会让你向死而生。”

  裴煜的心蓦然一动,诧异万分。为何相识不过短短几日,她的感情,就能这般热烈而来?可诧异的同时,他也格外感动,大周六年光阴,看尽冷暖,何曾有人这般诚挚的待过他?

  一时间,心头有无数的话,想要问萧栖迟,可话到嘴边,他却不知从何问起。他又有什么资格问起?

  萧栖迟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我直唤你的名字,可好?裴煜?”自始至终,她爱的,只有那个逃亡路上,似火一般热烈的人。她不要寒羽。

  裴煜闻言失笑,点头道:“你喜欢就好。对了,你可有小字?”

  萧栖迟不曾有小字,但是逃亡路上,为了隐姓埋名,他曾唤她苏苏。念及此,萧栖迟道:“没有小字,小字,那是极得宠公主的殊荣,我可没有。就唤栖迟吧。”

  “栖迟……”裴煜小声衔着这两个字,忽地问道:“可是出自杜甫的《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白头供宴语,乌几伴栖迟?”

  萧栖迟笑着摇摇头,说道:“不是,杜甫这首里的栖迟二字,乃漂泊之意。我母妃说,我名中栖迟,是出自《长亭送别》,乃留恋之意。她与我父皇最恩爱的时候,曾一起看过的戏文。”

  说着,萧栖迟缓缓念起《长亭送别》中的那句词:“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这便是她曾经对裴煜的盼望,可到底,他还是选了那“异乡花草”,忘了“此处栖迟”。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公主府的小池边,萧栖迟停下,走到裴煜身侧,冲身后的罗映招招手。罗映见状,忙将备好的莲花河灯送了上来。

  萧栖迟接过河灯,递给裴煜一盏,说道:“你身上有伤,不便外出,我们就在这里放。公主府的小池,是活水,连着汴河。想来的我们的心愿,也能随着河水,去向远方。”

  说罢,萧栖迟捧起河灯,闭目许愿。

  裴煜坐在机关椅上,仰头看着萧栖迟的侧脸,池水中粼粼的波光,照印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神色愈发恬静。

  半晌后,萧栖迟许完愿,睁开眼睛。裴煜见此,目光如被烫到般,忙收了回来,闭目许愿。

  萧栖迟见他还没睁眼,自先上前,将手中的河灯放了出去,而后回头看向裴煜。

  待裴煜睁眼,萧栖迟冲他抿唇一笑,伸手道:“许好了吗?我帮你放。”

  裴煜因肋骨之伤,无法独行,点点头,将手中莲灯交给了萧栖迟,萧栖迟帮他放了出去。

  小池里水流很慢,两盏河灯,一前一后,缓缓朝远处飘去。萧栖迟凝眸看着河灯,轻叹道:“我记得幼时,也是盂兰盆节,母妃带我去放河灯。那时母妃已经病重,也是和我过得最后一个盂兰盆节。那日,我许下心愿,希望母亲康复。可是我的河灯,却翻在了河里,被河水淹没。”

  “那日我哭了好久,母妃却说,河灯脆弱,被水打翻也是寻常。她说,她会亲自给我刻一个有我名字的玉佩,今后无论何时,只要玉佩在,就是她在陪着我。可惜……”

  萧栖迟鼻头发酸,哑声道:“当晚回去后,母妃便陷入了昏迷,一夜后,便撒手人寰。我再也没有了母妃,也没有可以替她陪着我的玉佩。”

  裴煜闻言,整个人怔住,颇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倒不是因为萧栖迟的讲得往事,而是今日下午,他在房中给萧栖迟准备的谢礼。

  她帮他送信,关照昭仪娘娘的事,他便想给萧栖迟送个谢礼。奈何如今他身无长物,唯有一枚自小带着的玉佩。为表用心,他在玉佩上,刻上了萧栖迟的名字,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她。

  但没想到,自己未及送出,她竟讲了这样一段往事,那这枚玉佩,送她岂非正好!简直天时地利人和。一时间,裴煜都有些不敢相信,这般如戏本子上写得事情,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念及此,裴煜极力压住眼里的波光,忙道:“好生巧,我正好有礼物送你,正是一枚玉佩。”

  说着,裴煜从怀中取出玉佩,递到了萧栖迟面前。

  萧栖迟顺着裴煜的手看过去,但见一枚玉佩,正躺在他的掌心中,而玉佩腹上,静静躺着两个字——栖迟。

  萧栖迟见此,瞳孔骤然紧缩。她眸中满是难以置信,手指都有些颤抖。

16. 第 16 章 从来没有人这么坚定的选……

  前世,逃亡路上,他们在一起的那夜,萧栖迟靠在他的怀里,心中满满都是幸福和感激。她当时想送他一样定情之物,而她身上,也只有一枚贴身的玉佩。

  她在那枚玉佩上,刻上了一个煜字。

  但万没想到,在字刻好之前,有一晚,他们相拥聊天,不知怎地,就话赶话说到了各自的母妃。

  裴煜跟她说起,他的母妃留给他的东西,大部分都在大梁,唯有一枚玉佩,他珍惜的很。

  被选成质子之后,母亲的遗物,他只带了那枚玉佩作为念想,但没想到,在一年前丢失。

  萧栖迟闻言怔住,她正好要送他玉佩,他就说起自己丢失了一枚。虽然自己这个,不是他丢失的那个,但这样的巧合,实在不得不让她相信缘分二字。

  这样巨大的惊喜下,萧栖迟实在没忍住,即便玉佩没刻完,还是告诉了他。裴煜听后又惊又喜,直道他们二人之间缘分极深!他们在一起,是上天注定!

  而此时此刻,萧栖迟看着裴煜手中的玉佩,整颗心都似巨浪般翻涌了起来。同样是巧合,同样是玉佩,兜兜转转,重活一世,居然还会有这般的巧合出现!且还是当初他丢失的那枚,这一回就这般到了她的手上。

  此时裴煜眼里的惊喜,和当初的她一模一样。当初她内心有多么澎湃,有多么感谢上天让她遇到他,她都在裴煜眼里重新见到。大颗的泪水,当即便从萧栖迟眼中落了下来,打在衣襟上。

  裴煜不可能知道前世的事,也不可能知道,今晚她会说起母妃篆名玉佩的事。可他就这样恰到的好处的,给她刻了一枚。就像前世她送他玉佩时一样。

  时至此时,萧栖迟不得不承认,她和裴煜之间,是有一些缘分在的。他们总是能,这样恰到好处的扣紧对方的心意。

  明明他们看起来如此天造地设,可为什么后来会走向那般惨烈的结局?

  萧栖迟的泪水愈发难以控制,她伸手握住裴煜的手,将那枚玉佩合在二人掌心中。就这般握着,侧身坐在他身边,低头伏在他膝上,终是失声痛哭。

  她那么爱他,曾视他为生命的全部意义。可他为什么不信他?要执意认为她接触外男,然后应下和太子妃的婚事?最后为什么又那么决绝的抛弃她?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他也曾那般热烈的爱过她……后来的一切,他怎么忍心?

  裴煜见她忽然痛哭,以为是他这枚玉佩,触动了她的思母之心。忙安慰道:“你别哭……往事不可追。想来是你的母妃在天有灵,借我的手,将这篆名玉佩补给了你。否则,怎么会这般巧合?”

  萧栖迟止了哭声,抬眼看向他,鸦羽般的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水。她撑起一个笑意,就这般伏在他膝上,仰头望着他,柔声道:“许是母妃在天有灵,也许是我们之间,就有天定的缘分。你说是吗?”

  她真心这般认为,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她和裴煜,都注定要纠缠一遭。前世因他们命运的碰撞,现在,是因她的不甘。

  裴煜听闻此言,本想遮掩,可这缘分确实令人瞠目,他也不得不得承认:“确实怪异,像是巧合,又像是注定。”

  萧栖迟冲他一笑,说道:“我与你虽相识短暂,但寥寥几次交谈,我便能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如今上天也向我证明。裴煜,我知道你怕什么?我会证明给你看,身份不能阻挡一对相爱的人。我一定会想法子退婚,今生今世,非你不嫁。”

  她的话,句句清晰的钻入裴煜耳中,字字都打在他的心头。从来没有人这么坚定的选择过他!

  说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们相识太短,她毕竟是无忧无虑的公主,他无法确定她是不是一时兴起。以他现在的处境,也没胆量,陪她做这一场豪赌。

  念及此,裴煜看着她,眼里的光似天上的星辰,声音极尽温柔:“今日所言,无论公主是否会做到,我都不在意。于现在的我而言,听过公主这一番话,便已知足。”

  他不是不在意,而是不敢相信,不敢在意。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悸动,便只能这般对她说。萧栖迟明白,全都明白,曾几何时,她也是在这般的惶恐和感动中,越陷越深。

  萧栖迟捏一下他的手,蹙眉威胁道:“还唤公主?今晚那么多话白说了?”

  裴煜闻言失笑,握着萧栖迟的手,将她手心翻起来,将刻了她名字的玉佩放好,同时郑重道:“栖迟!”

  萧栖迟漾起一个笑脸,比天上的浩瀚星辰还要美。裴煜凝眸看着她,忽地觉得,眼前的她,就像是见惯了战场焦土的人,忽然见到的一朵色彩明艳的花,叫人爱不释手。

  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像萧栖迟这般待过他。她一星半点的好,都像是递给久渴之人的一碗水,让他珍惜万分。

  裴煜伸出手,拇指拂过萧栖迟的脸颊,替她擦去了脸上残留的泪痕。

  他甚至忍不住想,管它是真是假,管它是不是她一时兴起。能耽于这份爱,开心一日便是一日。

  可他不能那么自私,他什么也给不了她。若她退婚惹怒了太后,不知会带给她多大的麻烦。她对他这么好,他绝不能毁了她的人生。

  裴煜正给萧栖迟擦着眼泪,在池边四目相对,倒映在水中的圆月,清冷的光反照在他们的身影上。

  就在此时,许上云正好从小路上走来,脚步忽地缓了下来,一身精*侍卫服,再兼手扣着腰间剑柄,挺拔的身姿,看起来比一旁精挑细选的假山还要俊秀。

  许上云看着萧栖迟和裴煜怔愣片刻,忽地垂眸,失落之色从他眼底一闪而过,再抬眼时,他已是平日的模样。

  他走到池边,和那些侯在不远处的婢女站在一起,拱手行礼道:“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萧栖迟闻声回头,扶着裴煜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和颜道:“你说吧。”

  许上云上前几步,看了看裴煜,而后道:“臣今日同齐公公闲聊,觉得他有些话说得奇怪,所以想来和六殿下对上一对。”

  裴煜闻言不解,抬头看向许上云。萧栖迟点点头,说道:“你们聊。”

  许上云略一施礼,转身面向裴煜,问道:“敢问六殿下,齐公公在大梁时,同隋昭仪关系亲近与否?”

  裴煜回忆一下,说道:“他是昭仪娘娘宫中的掌事太监,深得昭仪娘娘信任。”

  许上云又道:“他也是这般同臣说起。臣听后觉得奇怪,若是梁帝已将昭仪娘娘禁足,且已有性命之忧,为何这般要紧的太监,却能跑出宫来?臣便也这般问了齐公公,齐公公说,他是靠着在宫里多年的经营,方才得以脱身报信。”

  许上云看了裴煜一眼,接着道:“臣便又问,他身为要犯的亲信,竟能出禁足之地,还能出宫,甚至出京,最后通过关卡,顺利到达大周。齐公公回答,因有昭仪娘娘恩惠过的大臣帮忙,这才顺利出逃。臣深觉奇怪,这位大臣既有这般能耐,为何不救昭仪娘娘,而是要千里迢迢让齐公公前来报信,找六殿下这样一位鞭长莫及的人?”

  听到此处,裴煜蹙眉。他今日忧心昭仪娘娘的情况,再加上齐公公是自小见熟了的人,便未怀疑,眼下听来,确实奇怪。

  许上云见裴煜上了心,道:“臣细观察了齐公公的衣着形容,干净得体,面色也毫无颓靡之态。若按他所说,来此千辛万苦,绝不会是这般从容。恕臣直言,六殿下如今自身难保,千里迢迢来找六殿下,不仅不能救隋昭仪,若被梁帝发现,岂非更是坐实了隋昭仪干涉皇子朝政的罪名?”

  裴煜闻言,瞳孔骤然紧缩!是啊,昭仪娘娘之所以被降为庶人,禁足宫中,全因是为他求情之故。

  眼下这齐公公,作为昭仪娘娘的心腹。不仅能一路赶来大周,还不顾被抓住之后,可能会造成的可怕后果。

  所以齐公公背后的人是谁?千里迢迢来找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裴煜的胸膛不断起伏,额角亦绷起根根青筋。

  萧栖迟忙按住他的肩膀,宽慰道:“不急,我们慢慢查。我好歹是公主,你在我府里,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萧栖迟前世此时并不认识裴煜,所以也不知道这齐公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对许上云道:“先将齐公公扣下,着人去审。无论如何要撬出实话来。”

  “是!”许上云领命,正欲离开,裴煜忽地将他叫住,说道:“劳烦侍卫大人,若有需要,裴煜随时配合。”

  裴煜对许上云说话谦虚的紧,除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也是真心愿意对萧栖迟的人好。

  许上云回身行礼,不卑不亢:“六殿下言重了。”说罢,许上云转身离去。

  萧栖迟将裴煜给她的玉佩,贴身收好,走到他身后,推过他的机关椅,边往回走,边说道:“你别担心,送信的人今晚已经出城,昭仪娘娘会平安无恙。至于这齐公公,若我的人实在问不出来,我就送他进宫,宫里的人,想来有一万种法子,能从他嘴里撬出实话。”

17. 第 17 章 这是她所能想到,留他在……

  裴煜轻叹一声,语气里满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动容道:“有你真好。”

  在他最难的时候,萧栖迟将他接进了府中,齐公公此番来的蹊跷,若不是有萧栖迟在,他即便看出不对来,也束手无策。遇她,当真三生之幸。

  萧栖迟抿唇一笑,目光落在裴煜头顶上,轻笑着开口道:“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

  说罢,萧栖迟接着道:“齐公公的事,我瞧着麻烦,往后指不定还有什么事在等着你。你可得好好养伤,抓紧好起来。”

  裴煜点头:“嗯。”

  将裴煜送回厢房中,婢女正好端了药上来,萧栖迟看着他喝下,又给他喂了颗解苦的梅子。

  即便梅子酸甜可口,可裴煜眉宇间,却还是藏着一丝愁意。萧栖迟见了,知他现在这种处境,换做谁,心情都好不起来。便没再多言,只暗自留心。

  夜已深,萧栖迟和裴煜又闲话了几句,便退了出来,回了玉色楼。

  回到自己房中,沐浴过后,萧栖迟身着软纱轻薄的睡袍,静静躺在榻上,她没有命人熄灯。

  屏风外,烛火昏黄的光洒进塌中,像久酿的好酒般馥郁。她从枕边摸起裴煜今晚给她的玉佩,举在眼前,细细凝视。

  他给她的每一份重击,都格外的猝不及防。无论是他迎娶太子妃,还是他孕育子嗣。都是在她最爱他的时候,将她的心撕得淋满鲜血。

  在天牢中,她每一天都活在希望里,等他接她离开。可直到行刑,她都没有等来他。然后就这么无缝的重生回来,强烈的怨与恨,都在她心中撕扯着她。

  自重生回来,她一直在想,若是不爱了,远离他便是,为何还要费尽心思去做这么多事?试图让他感受自己经历过的痛苦?

  可直到今夜,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一直都那么眷恋他们美好的曾经,只可惜,裂痕太深,满腔意难平,再也无法修复。她目前尚不知该如何去过没有他的日子,却也不想再过曾经精神紧绷的日子。

  将她受过的苦,全部还给他,是她所能想到,留他在身边的最好方式。看他爱之入骨,再看他痛不欲生。想来到那时,她便也修平自己心里那些阴影,便能解脱了。

  萧栖迟凝视着那枚玉佩,目光不受她控制的被锁住,如坠入旋涡般,不断的下沉、溺毙。

  第二日一早,裴煜醒来,梳洗完吃了药,便一直在房中看书。一直到晌午,吃过午饭,门外忽地传来敲门声。

  罗映的声音传来:“六殿下,许侍卫已审出些眉目,长公主殿下已经过去,谴奴来唤你。”

  一听许上云已经审出结果,裴煜忙放下手里的书,挪去机关椅上,让屋内伺候他的太监,将他推了出去。

  罗映在一旁引路,一路将裴煜带到中院里,关押齐公公的房间。房门大开,萧栖迟端身坐于椅上,许上云长身立于她的身侧。齐公公则跪在地上,两侧各站着一名侍卫。

  裴煜从机关椅上下来,扶着太监的手,走进房中。

  萧栖迟见裴煜进来,忙起身相迎,伸手扶住他另一侧,将他安置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复又坐回去。而后冲齐公公一挑下巴,道:“你自己跟六殿下说吧。”

  齐公公看了裴煜一眼,便红着眼眶垂下眼去,他颤抖着手,伸手抹一下快落下的泪,哽咽着说道:“是臣对不住殿下和昭仪娘娘。昭仪娘娘被禁足后,贤妃身边的人找上了臣。跟臣说,跟着昭仪娘娘也是个死,不如送我离开大梁,前来给六殿下报信。如此这般,既能保住我的性命,或许殿下还能找到救昭仪娘娘的法子。”

  “臣本该和昭仪娘娘同生共死,可臣老父尚在,臣不能死。臣在贤妃娘娘的帮助下,顺利出宫。臣和臣的老父,一路被贤妃娘娘护送进大周。老父如今在大周边境之城,臣则按照贤妃娘娘的吩咐,前来报信。娘娘不叫臣说出她,臣便瞒了下来。”

  裴煜闻言蹙眉:“贤妃?”

  萧栖迟道:“是我的姐姐,萧晚迟。”萧晚迟如大梁后,便被封了贤妃,极其尊贵。

  裴煜复又问道:“贤妃正是得宠,她既然肯帮你,为何不救昭仪娘娘?却要让你千里迢迢来找我。”

  齐公公摇摇头:“这……罪臣便不得而知。”

  萧栖迟命人将齐公公带下去关押,这才转头对裴煜道:“姐姐中秋时便会归国,算算时间,想来已经启程。昨夜上云审了许久,确定齐公公只是贪生怕死而已,且他送信也算有功,就别难为他了。等事毕后,送走便是。”

  裴煜点点头,对萧栖迟道:“我也正有此意,齐公公看着我长大,不是坏人,家中确有老父,我一贯知晓。只是……贤妃入大梁时,我已至大周,从未有过交集,她为何要帮齐公公出逃?又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个消息?”

  萧栖迟也摇摇头,说道:“不得而知,好在她马上就要回来。若她真有什么事,必是会来找你。或许到那时,就能明白了。”

  萧栖迟口上虽这般说,但心里却是不安的紧。萧晚迟费这么大功夫,到底是要做什么?她可不想萧晚迟再次功劳盖过她,否则这重生一回可就白来了。

  裴煜忽地问道:“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贤妃同裕和郡王交好?”

  萧栖迟点点头:“是,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裕和郡王生母难产而亡,裕和郡王打一出生,便养在萧晚迟母妃膝下。”

  裴煜漆黑如星的眸子,在眼眶里左右不定,心中疑惑重重。这两年间,裕和郡王一直同他不睦,几番为难。可贤妃却又帮昭仪娘娘的人,还给他送信。

  要么这期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要么就是单纯的,自萧晚迟嫁人后,姐弟二人疏于联系,各想各的,裕和郡王为难他的事,萧晚迟并不知情。

  萧栖迟拍拍裴煜的手臂,说道:“别想了,现在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姐姐回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裴煜也只好暂收了念头,转而看向萧栖迟,说道:“实不相瞒,我这身伤,就是拜裕和郡王所赐。”

  “哦?”萧栖迟早就知道了,但还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看来裴煜是信任她了。而后问道:“竟是他?”

18. 第 18 章 侍卫大人的小心思。

  裴煜点点头:“是他,且这几年间,也不知何处开罪了他,他常于我为难。”

  萧栖迟凝眸片刻,说道:“你别急,我着人查查他。”

  说着,萧栖迟看向许上云,吩咐道:“上云,裕和郡王为何对六殿下不利,你也去查查。”

  许上云看着萧栖迟认真吩咐的神色,心下微惑。带六皇子回府的那天,萧栖迟已安排他去查。可昨夜分明见他们很亲密,为何公主要瞒着他,故意再来吩咐一次?

  但心中疑惑归疑惑,许上云从不违逆萧栖迟的命令,只能配合着演戏,拱手应下:“是!”

  裴煜道谢后,一声叹息,眼里满是浓郁的沉重。萧栖迟一笑,推他手臂一下,说道:“别在这儿呆着了,咱们回去吧。”

  说着,起身扶他。裴煜强自挤出一个笑意,应下。任由她扶着自己,回到了机关椅上。萧栖迟亲自推椅,一同出门。

  一行人出了小院,往左侧花园的小道上走去。裴煜看着与来路不同的方向,不解道:“这不是回玉色楼的路啊。”

  萧栖迟轻笑一声,没有做声。

  裴煜侧身仰头看着身后的她,见她笑意如此神秘,愈发奇怪不解,笑问:“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萧栖迟挑眉,打趣道:“卖了你!想你是个皇子,应该值点钱。”

  裴煜闻言失笑,亦挑眉回道:“若我卑微之身,能为公主殿下换几两银子,做几身新衣,也算是能还一些殿下的恩情了。”

  正巧走到一个路口处,萧栖迟忽地停下,看着一旁的假山底,讶道:“哎呀,那是什么?”

  裴煜亦是不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见一只蔷薇花编制而成的小人,正指着左边的那条路。

  但听萧栖迟忽地道:“哪里来的编花小人啊?这是在给我们指路吗?”

  裴煜笑开,当下便看出,这是萧栖迟摆弄的小心思。

  萧栖迟忽地伸手扶住他的双肩,俯身下来,从他肩后侧脸看过来,笑道:“这小人这般好看,莫不是花神?要不……我们就听花神的吧?走那边。”

  纵然已经看穿,但裴煜看着俏皮演戏的萧栖迟,心情没来由的舒展起来。宛如有蜜糖流进心里。他笑得愈发不好意思,脸颊都微有些泛红,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栖迟愉快的做下决定,推着裴煜就往左边路上走去。

  路得尽头有一扇月洞门,里面便是后花园的小池,恰好框着池中小亭,甚美。

  随着渐渐靠近,忽听有一段丝乐之声落入耳中,越来越清晰,裴煜的目光,也不觉寻着声音找去。

  进了月洞门,裴煜寻声看向右侧,整个人忽地怔住。

  但见不远处的小池上,停着一艘小画舫,舫上扎满淡粉色的蔷薇花。一簇簇的花,竟是扎成了四个字——有你真好。恰是昨晚,他刚和萧栖迟说过的。

  轻缓而又缠绵的丝乐之声,飞云般落入耳中,竟是震得他的心,也随之砰砰跳起。

  萧栖迟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道:“我也想和你说,有你真好。”

  裴煜闻言大怔,心跳如鼓如雷,不及说话,耳畔萧栖迟的声音再次传来:“看你从昨晚开始,心情都不大好,所以我才准备了这么一个惊喜给你。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起来,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后你有我,无论遇上什么,我们都一起扛。”

  她就因为觉察到自己心情不好,所以才费心思,准备了这么一个大场面,只是为了让他开心吗?

  从来没有人这么在意过他,就连他一个细微的情绪,都被她这般用心的放在心上。

  感动如浪涛般袭来,竟冲得他鼻子泛酸,会心的笑意,在他面上绽开,驱散了眼底所有的阴郁。他不由转头看向萧栖迟,喉结微动,哑声道:“谢谢……”

  萧栖迟抿唇一笑,脑袋微微一歪,问道:“那你现在开心了吗?”

  “嗯!”裴煜重重点头。

  萧栖迟亦是开心的笑,推着裴煜往画舫而去:“如今只能在公主府里逛逛,等你伤好了,我们去游山,游湖。若是可以,我们离京,一起游遍天下的好山好水。”

  随着萧栖迟的话,裴煜的脑海中,不自觉勾勒出一幅幅他们同游的画卷,那样平静而又恩爱的生活,让他好生向往。

  心有一瞬间的怦然,却又瞬间退缩,他知道,如今的他,根本配不上她,又如何敢去憧憬她所说的未来。何况……一阵隐秘的痛扎入心间,她已有婚约。若是不能退婚,他憧憬这些未来又有何意义?

  但叫他矛盾的是,他又无法控制不去渴望,眼前的景象,是萧栖迟费了好大心思为他准备的,就是想让他开心。他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浓郁的甜蜜与针扎般的痛,竟同时出现在他的心间。但他仍旧感激萧栖迟为他所做的一切,认真答道:“若有机会,一定!”虽然他知道,这机会,很渺茫。

  二人说着话,一同上了画舫,画舫内有歌女演乐,也有早已备好的吃食茶水,念及裴煜的伤,萧栖迟没有备酒。二人就在画舫里,品茶闲聊起来。

  罗映和许上云守在岸上,并不能听清他们二人的话。

  罗映眉宇间满是愁意,对许上云道:“殿下同温公子的婚约未解,听闻太后那边,已在暗中寻找温公子的下落。不知这婚约太后要如何安排。如今殿下就这般和六皇子无遮无拦,日后她要如何处理这些扯不清的关系?”

  许上云的目光一直在萧栖迟身上,他喉结微动,半晌后,方才道:“殿下若喜欢,六皇子也无不可。”

  罗映闻言,看向许上云,抿唇一笑,说道:“我还记得,公主七岁那年,你被选为公主的贴身侍卫。那时你也只有十岁,既是玩伴,也是随从。”

  许上云记得,那时公主的母妃刚刚过世,他进门后,四处都没有看到公主,最后才在花园的角落里,见到光着脚,哭成个泪人的小公主。

  罗映似是也想起了那日,唇边笑意温柔,她缓缓道:“我还记得,公主不知你是谁。看见你来找她,抽噎着问‘大哥哥,你怎么也来了这个角落里,你也想娘了吗’。”

  听罗映说起往事,许上云素来清冷的面容上,拂过一丝暖意。他道:“那时公主年幼,不懂事,才尊卑不分。”

  罗映眉宇间闪过一丝怜惜,问道:“那你呢?也不懂事?后来枢密使看上你的武艺,让你从军领兵,大好前程等着你,你为何不肯?”

19. 第 19 章 侍卫大人,若有机会,可……

  许上云忽地将目光从萧栖迟身上收回,利刃般瞥向罗映,吐出两个字:“慎言!”

  纵然他眸光锐利,可心底还是不住得发虚。这么些年来,他自以为心思藏得很好,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可今日罗映的这番话,方才让他惊觉,他的心思并非无人知晓。

  罗映低眉一笑,对来自许上云的眼神警告,恍若未闻,她自顾自的说道:“若是从前,关于你的一些事,我绝不会点破。但是现在……公主愈发不知收敛,连皇帝都敢囚.禁。现如今,与太后侄子定亲,却还同六皇子不清不楚,一旦太后因此迁怒六皇子,焉知梁帝不会借口出兵。眼看着公主在开地狱之门,我怎能不急?上云,公主如今这般,深渊在前,我情愿是你。”

  至少许上云,一心为着公主好,从小到大,始终如一。

  “我情愿是你”,罗映这五个字,说得万分平静,却如惊雷般扣响许上云的心门,仿佛惊醒了什么从未有过的念头。

  他永远忘不了和公主初见的那一天,小女孩衣着单薄,丝发未束,光着脚,抱膝坐在比她还高的草丛里,满脸都是眼泪。

  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茫然片刻,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也来了角落里,你也想娘了吗?”

  他单膝落地,惶恐行礼:“臣乃公主侍卫,公主不可唤臣哥哥。”嘴上虽这般说,但那夜那声哥哥,那个被泪水浸透的小小身影,却永远成了他心上的一把锁。那一刻他便知道,寂寞与守护,将是他圈地为牢的一生。

  公主听罢,失望的说:“怎么你们来的每一个,都离我那么远?”

  他哑然,他很想告诉公主,臣离你不远,无论何时,你回头臣都在。但他不能说,她是主,他是臣。

  后来,公主再也没有唤过他哥哥,只当他和旁人一样,再未有过特殊的对待。于她而言,身边不过是多了个下人,但于他,从此公主便是他要用命去护着的全部,无论是出于职责,还是……私心。

  罗映再次问道:“上云,若你当初跟了枢密使,成为将军,或许就有机会迎娶公主,你为何不去?”

  许上云微微抿唇,目光复又回到萧栖迟身上,方道:“就是不想。”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很后悔,那晚如果他没有说什么尊卑之词,公主待他,会不会特别一点。或许,他就想留在她身边,再等一个那样的机会。

  且公主母妃早逝,又不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他不忍心公主身边,连一颗待她炙热的心都没有,纵然她从不知晓。

  听着许上云那冷冰冰的四个字,罗映轻笑了几声,而后一声长叹:“都乱成了这样,再乱一点也无妨。上云,若有机会,可要抓紧喽。”

  许上云扣着剑柄的手,忽地握紧,手背上青筋攒动。

  萧栖迟一直在画舫上和裴煜说话,一时间,她恍惚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逃亡路上。那时他们就有说不完的话,即便赶了一天的路,夜里相拥入眠时,却还是会忍不住聊到很晚。

  这一日,他们至晚才归。这一船的蔷薇无法带走,但是裴煜特地要了路上那个指路的花人,带回了自己房中。

  窗扉未闭,中元节刚过,天上的月亮尚圆。裴煜坐在窗边,手里捧着那只蔷薇花扎成的小人,唇边笑意缱绻。皎洁的月光洒在鹅黄的蔷薇上,渡上一层似梦般的月华。

  从遇上萧栖迟开始,他就好似坠进了一场虚幻的迷梦里,她给他的一切,好到让他不敢相信是真实发生的。

  手里的花扎小人,他越发喜爱,手不由拂过小人的脸。忽地,他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不由抽手,竟见中指被扎了一个小血点。他这才注意,小人里有花下刺漏在外面。

  裴煜挑眉笑笑,他怎的忘了,蔷薇有刺,会扎人。一点小伤,他也没在意,将小人在桌上放好,不住的去看,他想要将这一幕紧紧记在心里,不然花很快就枯萎了。

  这一夜,裴煜直到熬不住,方才睡去。

  余下的几日,萧栖迟也每日想法子给裴煜解闷,送他精挑细选的贵重礼物,准备少见又可口的吃食。

  裴煜的心,也在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中,一点点融化。从来没有人,这般用心的对待过他。他无数次的晃神,觉得萧栖迟就是他人生的终点。

  得她这般的人倾心相待,此一生,夫复何求?曾有那么一些时刻,他真的很想毫无顾忌的去回应她,可相识时间太短,她又有婚约在身,再念及自己的处境,他真的不敢,也无力去回应。

  萧栖迟和裴煜,就这般无忧的过了五日。第五日的晚上,萧栖迟正欲卸妆沐浴,却见梁靖城匆忙进来。

  这几日他一直守着泰元帝,在地牢里呆了几日,皮肤竟是比之前瞧起来更白了些。

  萧栖迟侧过身子,偌大的裙摆如雀羽般拖在身后,她颔首挑眉,问道:“怎么?小皇帝撑不住了吗?”

  梁靖城面上满是邀功的笑意,跪地行礼,而后起身回道:“撑不住了,这五日来,小皇帝睡不足一个时辰,刑已受五种。依殿下的吩咐,小皇帝身上无明显外伤。”

  萧栖迟对此很是满意,扶了梁靖城的手起身:“看来时候到了,该我去唱唱白脸了。”

  一路踏月来到地牢,萧栖迟见到了几日未见的泰元帝,眉心不由一跳:“哟。”

  这脸色枯黄,唇色煞白,眼下乌青,还当真有了几分撞邪的模样。

  泰元帝也看到了萧栖迟,连抬眼皮都格外费劲,头上顶着水盆,整个人摇摇欲坠。

  跟在萧栖迟身边的罗映见此,手剧烈的颤抖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皇帝身上并无明显外伤,但这个人形如将死,一时只觉公主手段非人,深深惊骇。

  萧栖迟见他这般,轻叹一声,眼里到底流出一丝心疼。她走上前,在小皇帝面前蹲下,怜惜道:“七姐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为了大周。七姐只是个没有权力的长公主,连婚事都要受人摆布。如今你又拿不住朝堂,来日若被人篡位,七姐便是连这护身的公主名号都没有了。我知你这几日受了许多罪,可七姐的心,又何尝不疼?”

20. 第 20 章 小皇帝:姐姐,玉玺给你……

  小皇帝神思恍惚,他这几日,在梁靖城的手段下,算是看明白了,他根本没打算让他活着出去。

  七姐这番话的意思,是还当他是弟弟?还心疼他?那他若是得七姐怜惜,是不是能活下去?

  小皇帝眼里流出强烈的希冀,轻唤道:“七姐……”

  “七姐在……”萧栖迟伸手,抚上了小皇帝的脸。小皇帝见此,心中的希望愈发浓烈。

  萧栖迟的声音也愈发温柔,晓之以理道:“小九,你别怪七姐,七姐也有难处。陈太师每一日都在惦记你的皇位,否则他为什么把所有和他意见不同的官员,全部排挤出朝堂?而你母后却坚定不移的信任他。七姐若不打醒你,迟早我们两个都得死,你明白吗?”

  罗映看着萧栖迟这幅慈爱的模样,只觉一股寒意爬满全身。她无法想象,这心得硬到什么程度,才能将人害成这样后,还不慌不忙的演戏。

  但听萧栖迟接着道:“小九,七姐才是你唯一能信任的人。你只要听七姐的话,七姐就能保住你的皇位,你就能不再受你母后掣肘,痛痛快快的当皇帝。但你若不听七姐的,以后咱们都得死,为了我们皇室,七姐也只能让你死在这儿。”

  泰元帝完全相信,这几日梁靖城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清晰的告诉他,他的命,已经在萧栖迟手上!只是他没想到,七姐这么做,居然还是为了他们,他居然还误会七姐。

  时至此时,神思恍惚的泰元帝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听七姐的话,他就不用死,还能坐稳皇位,也不用再受陈太师和母后的管制。

  泰元帝头上顶着水盆,不敢点头,只能拼命用诚恳的眼神,表达自己的心:“我一定听七姐的话,我相信七姐,只有七姐能护住我。”

  萧栖迟苦涩的笑笑,伸手取下了泰元帝头上的水盆,而后伸手,将他拉进怀里抱住,轻拍他的后背,哄道:“这几日累了吧?睡吧,好好歇歇。”

  这句话,宛若恩赐!泰元帝心内涌上无限感激,愈发抱紧了萧栖迟,在她怀里呜咽起来,就如同一个和母亲分别许久的孩童。

  但他实在太困了,不多时,就靠在萧栖迟怀里,沉沉睡去。

  萧栖迟等他睡熟,将他从怀里拉起,放在了地上。萧栖迟拍拍腿站起身,冷眼望着地上的泰元帝,对梁靖城低声道:“只准他睡两个时辰,这还不牢靠,得多给他长长记性。”

  梁靖城行礼应下,萧栖迟瞥了泰元帝一眼,自回玉色楼休息。

  泰元帝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被梁靖城用冷水泼醒,继续让他顶起了水盆。

  然而这一次,比起之前的绝望,泰元帝时时刻刻都在盼着萧栖迟的到来。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告诉他,只要七姐来,他就能获得宽容与仁慈!

  这般强烈念头的驱使下,萧栖迟的形象,在泰元帝心里越来越高大,她强大的可以掌控他的生命,还能让他少受一点痛苦,甚至日后,还会保着自己的皇位。

  泰元帝就这般盼了一日,期间又受了一回刑。直至深夜,萧栖迟方才再来,还给他带了好吃的糕点,吃完后,他又终于安心的睡了两个时辰。

  第二日,梁靖城依萧栖迟的吩咐,加重他头顶水盆的重量。于是这一日,泰元帝对萧栖迟的盼望,又比昨日强烈百倍。

  越到后来,他越发坚信,只有七姐能护着他!只要七姐安然无恙,他就也能安然无恙。泰元帝暗自发誓,若七姐能护他离开这里,他一定好好听七姐的话,且只听七姐的话,七姐要什么,他给什么!

  直到泰元帝被关在地牢里的第七日,萧栖迟方才命人将他的侍从,送到给泰元帝准备的房间里。

  随后将他带离地牢,安置在公主府另一处院落。萧栖迟陪着泰元帝进屋的那一刻,泰元帝身边的大太监雅离,当即怒斥:“长公主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囚.禁陛下身边的人……”

  怎知话未说完,泰元帝一个耳光便重重的打上去,怒道:“你竟敢对七姐不敬?”

  侍从们全部愕然,匆忙跪倒在地。萧栖迟一眼扫过去,唇边笑意轻蔑。她按着泰元帝的肩头,让他坐在榻上,说道:“不理这些小东西,你好好睡一觉,我让人给你准备新衣和热水,等睡醒后,好好拾掇拾掇。”

  泰元帝感激的应下,而后转头对侍从道:“你们这些蠢货,怎知七姐的一番苦心?这七日公主府发生的事,若有人敢泄露出去一星半点,朕便诛他九族!”

  七姐就是他从今往后的全部仰仗,他绝不能让别人伤害七姐。

  萧栖迟听罢,便知这事算是成了,望着那一地愕然又惊惧的侍从,她悠闲的伸手,拂过鬓边发髻。

  说来也是奇怪,当初在天牢里,若非她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受刑者,最后居然会对施暴者感恩戴德,甚至视他为可托付生命之大恩人。

  她至今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法子好用就行。如今小皇帝已被她驯化,从今往后,这大周的一半,都已拿在手里了。

  等小皇帝睡醒后,萧栖迟将他好生拾掇一番,带着梁靖城和罗映,亲自将小皇帝送回宫里。

  泰元帝私跑出宫,所有人都当他在寝殿里休息,并不知晓他已不在殿内,故而泰元帝一直躲在萧栖迟随身的侍从里,并未叫人发觉。

  萧栖迟以探望皇帝之名,进了勤政殿。寝殿外守着的宫人见萧栖迟来,依着陛下之前的吩咐,上前阻拦:“长公主,陛下受了惊吓,不便见人。”

  而就在这时,伪装成侍从的泰元帝,方才抬起脸来,开口道:“开门。”

  守门者亦是泰元帝心腹,骤然听到泰元帝声音,一愣,随后喜道:“陛下回来了?”

  说着,忙跪地行礼,开门将萧栖迟等人迎了进去。

  进到殿中,泰元帝将萧栖迟扶至上座,为表真心臣服,泰元帝将书案上的玉玺拿起,回到了萧栖迟身边。

  他在萧栖迟脚边的脚踏上坐下,将玉玺双手奉上,眼里满是敬仰和依赖,说道:“从今往后,小九什么都听七姐的。”

21. 第 21 章 为什么她在乎的人,都想……

  萧栖迟怜爱的伸手,一手接过玉玺,一手抚上泰元帝的脸颊,柔声回道:“七姐一定会护着你,以后会常进宫来瞧你。小九去歇着吧,太后明日便要回宫,小九可要好起来,莫要辜负太后这七日的祝祷。”

  泰元帝乖乖的应下,带了一众随从,进了寝殿内室。

  萧栖迟唇边漫上笑意,如同搂着自己的孩子般,将玉玺紧紧捧进了怀里。

  快意的巧笑之声,终是徐徐在殿中漾开。这可是玉玺啊,她如抚摸爱人的脸颊一般,不断轻抚着玉玺。前世若不是失去家国,成为亡国公主,她又怎么会受尽那般痛苦的折磨?

  梁靖城最是心悦萧栖迟这如魔女般的样子,仿佛这个世间所有的邪与恶,都在她一人身上绽放,凡一物到极致,便是旷世罕见的绝色。

  他含笑,在一旁俯身恭贺:“恭喜殿下,愿望达成。”

  萧栖迟瞥了他一眼,收了笑,眼里挂上一丝志得意满后的不屑,她将玉玺举在眼前,如欣赏珍宝般细细端详。

  她再也不必害怕,她再也不会成为阶下囚,再也不会成为失去家国的亡国公主。没有人再能控制她,也没有人再能伤害她。

  她一定会握紧权力,一定会护住整个大周。她这一辈子,都会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靖城……”萧栖迟凝视着玉玺,对他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今我尚不便亲自出面,日后来往宫中的事,就交给你了。小九的折子,你得仔细过目,我要你将这朝堂内外,大周上下,一切动向,都握于掌中。”

  梁靖城面上笑意欲盛,这从今往后,大周便是他的囊中物。他匍匐在萧栖迟脚边:“殿下放心,臣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罗映在一旁听着,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连手都开始跟着发麻。她看着萧栖迟和梁靖城,就仿佛看着两只爬出地狱的恶鬼,在商量着怎么血洗人间。

  罗映愈骇,她清晰的意识到,大周宦官专政的局面,即将拉开序幕。

  且梁靖城还是个欲壑难填,心无慈悲的毒蛇。她仿佛看到黑滚滚的乌云,朝整个大周的上空压来。

  她不能再助纣为虐!她不能继续留在公主身边!她必须走。即便长公主让她死,她也要走!

  萧栖迟将玉玺交给梁靖城,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别让孤失望!否则,孤给你的,孤一样可以拿走,连同你的命!”

  萧栖迟眸光锐利,像手握众生生死的冥王阎罗。梁靖城心中那迷恋的藤蔓,更如雨后春笋般疯狂生长。这才是皇女,才是他心目中,让他甘心臣服的主子该有的模样!

  梁靖城甘心将掌控自己的权力,全然交付给如今的萧栖迟,他捧着玉玺,缓缓弯下腰去,唇边笑意迷恋,哑声道:“是……”

  萧栖迟瞥了他一眼,起身朝门外走去,对身后的梁靖城道:“皇帝七日未归,想来折子积压不少,你陪着他,处理完再回来。”

  梁靖城躬身应下,萧栖迟扶了罗映的手,便准备回府。可手搭上去的刹那,她却感受到一片冰凉。惊得她不由抽手,不解问道:“罗映,你手怎这般凉?”

  念及萧栖迟如今怕冷,罗映忙跪地,惶恐道:“是奴婢的错,殿下恕罪。”

  萧栖迟蹙眉,她怎么又跪?她也确实触不得凉,也没再去扶罗映的手,只道:“起来吧,回府。”

  这一路上,罗映都魂不守舍,萧栖迟觉察出来,知她是怕,但她不可能停下,故无从劝起,只能任由罗映自己去消化。

  晌午时,萧栖迟去找裴煜一起用膳。但用膳布菜的过程中,罗映还是魂不守舍的模样,连菜过三回都未曾留意。

  萧栖迟看着她,不由蹙眉,她不想罗映变成这样。用过午膳后,萧栖迟叮嘱裴煜休息,自己带着罗映回了玉色楼。

  玉色楼内,萧栖迟屏退所有人,只留下罗映,问道:“罗映,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罗映这才惊觉,她忙提裙,跪在了萧栖迟面前。泪水汹涌落下,罗映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这才对萧栖迟哽咽道:“殿下,奴婢不知道殿下为了转了心性。奴婢对殿下的忠心,从未变过,但是、但是如今,奴婢也不知该如何继续陪着殿下。”

  萧栖迟闻言一惊,眸光咻然射向罗映,忙追问道:“什么叫不知该如何陪我?罗映,你是不是很讨厌现在的我?”

  罗映泪目一笑:“奴婢怎敢?可从前的殿下,心善而仁慈,真挚而开朗。我们即便没有权力,却每一日都过得平静而又快乐。罗映阻止不了殿下,但今后殿下要做的事,罗映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

  萧栖迟闻言一怔,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她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什么意思?要走吗?是要走的意思吗?”

  萧栖迟的声音陡然拔高,最后那句话,急厉又充满恐惧,话说完,她自己双唇都在颤抖。

  罗映闻声大骇,深知自己已惹了萧栖迟不快。忙重重嗑下头去,已想好最坏的结果:“求殿下放奴婢走!若是殿下不愿,便*了奴婢吧。只求殿下看在奴婢陪了殿下这么多年的份上,给奴婢一个痛快的死法。”

  柳珠、温行玖还有皇帝,他们在公主手里所受的折磨,她绝不想受。如若殿下也用非人的法子折磨她,她一定抢先自裁。

  萧栖迟忽地离座俯身,整个人扑跪至罗映面前,一把捏住她的双肩,用力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她紧紧盯着罗映的眼睛,眼眶渐渐泛红,厉声质问道:“你怕了我是不是?我也讨厌我了是不是?你也要抛弃我了是不是?”

  罗映完全怔住,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公主会如疯了般如此质问她!她不知为何自己要走的话,会勾起萧栖迟这么大反应。一时只觉萧栖迟变得越发不可捉摸。

  许是抱了必死的心,面对萧栖迟忽然发疯,她反倒没那么怕了。忍着肩上生疼,颤声道:“奴婢,确实无法再陪伴殿下。”

  萧栖迟愣住,心中像被抽走了什么一般,整个人在一瞬间如雕像般呆住,就这般红着眼,看着眼前的罗映。

  这一刻,她多想勒令罗映留下,可看着罗映视死如归的眼神,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双唇止不住的颤抖,捏着罗映双臂的手,手背上亦泛起青筋。

  许久之后,萧栖迟忽地将她松开,如抽空了力气般无力道:“你走吧,去收拾行李吧。”

  这回换罗映愣住,公主不*她?她忙朝萧栖迟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疾步离去。

  萧栖迟盯着罗映跪过的地板,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萧栖迟颓然软到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样,蜷缩在了地板上。

  泪水似大雨般倾盆而下,她还记得,前世谢非复宫变后的那一夜。

  一夕之间,京城大乱,她在府中,等温行玖等了一日,想等他回来,一起出逃。可是等啊等,等到城中传来官兵抓人的消息,她都没能等来温行玖。

  眼看就要错过逃亡的最佳时间,罗映只能来劝她,让她赶紧走。无奈,也只能走,可当他们去拿细软时,才恍然发觉,她所有的财产、车马,都已不在府中。

  而在这时,许上云身边的侍卫,重伤回来报信,说去找驸马的许上云被困宫中,温行玖也已与昨夜,带着柳珠离开汴京。

  她失去了一切。公主府的下人们,见公主指望不上了,开始四散奔逃,各自保命。

  只有罗映,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们本来也要走,可谢非复的官兵已经进了公主府。罗映只能拉着她,躲到了后院隐蔽的小房间里。

22. 第 22 章 “哪怕翻遍京城,也要把……

  萧栖迟永远记得那夜,她和罗映躲在黑暗中,外面全是夹杂着惊叫的嘈杂之声。

  萧栖迟从未经历过这般可怕的局面,她紧紧抱着罗映的手臂,慌张的问她:“罗映,我们还能逃出去吗?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罗映将她揽进怀里,宽慰道:“殿下别怕,你是皇室,即便新君即位,为堵住悠悠之口,也不会对你赶尽*绝。”

  萧栖迟听到了希望,心稍定了一些,她又问罗映:“可我也会从此失去自由是不是?我会被流放,还是会被囚.禁?”

  罗映忙道:“公主别怕,只要活着,就一定有逃出升天的机会。”

  家国破碎的悲哀,从萧栖迟心底蔓延而来,她苦笑道:“就算得了自由,我又能去哪里?”

  罗映抿唇一笑,对萧栖迟道:“公主若是不嫌弃,可以跟奴婢回老家。奴婢的老家,在兴丘。那是个好山好水的地方,殿下到时候跟奴婢回去,夏天的时候,我们泛舟采莲蓬,采菱角,采好我们就拿去集市上卖。等到了冬天,我们就在屋里,围着暖炉,织布绣花,以我的手艺,公主的见识,我们绣的图样,一定能卖个极好的价钱。”

  外面可怕而又嘈杂,但罗映缓缓叙述的声音,却莫名让萧栖迟的心安定下来,脑海中勾勒起罗映描述的未来。

  罗映搂着她,接着对她道:“到时候,咱们的日子,可能不如公主府里富贵。但是咱们却能过得很逍遥,赚了钱,得了闲,天气好的时候,咱们就去游山游水,再去寺庙里添香拜佛。”

  “好……”萧栖迟轻声应下:“就听你的,咱们去兴丘,去过你说的那种生活。”

  只可惜,他们别说去兴丘,连那夜都没能熬过。闯进公主府的官兵,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官兵们见她容貌出众,又是曾经的公主,当下便起了贼心,欲对她强行不轨。

  是罗映,以死相护,割断自己的脖子,让血流满整个床铺。那些官兵见尸体恐怖,便也扫了兴,方才放过萧栖迟。若是没有罗映,她不知要受怎样的折辱。

  那晚萧栖迟抱着罗映的尸体,失声痛哭,可她连她的尸体都未能好好掩埋,就被官兵抓去了牢中,不久之后,就被流放。

  萧栖迟蜷缩在地上,将自己抱得愈发紧,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她哭得愈发厉害,就是这样的罗映,现如今也怕了她,也要抛弃她。

  她不想这样,她真的不想这样,可是她管不住裴煜给她的那只恶鬼。萧栖迟抱着自己,眼睛惊恐的左右四看,她没有变,她从来都没有变!是那只恶鬼,是那只恶鬼指使她那么做的。她要把那只恶鬼还给裴煜,一定要还给他。

  等她赶走那只恶鬼,罗映是不是就能回来?对……不用害怕,等没了那只恶鬼,罗映就能回来。不成,她得去送送罗映,还得多给罗映一些钱,这样等她回来的时候,就有足够的盘缠,可以租脚程最快的马。

  念及此,萧栖迟忽地止了哭声,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梳妆匣里一阵翻找。最终找到一个黑漆描金线的匣子。

  萧栖迟捧着那个匣子,像是捧着绝世珍宝,她颤着手将其打开。但见三张千两的银票,并五颗珍贵的红宝石,都静静躺在匣子中。

  被泪水弥漫的脸上裂开一个兴奋不已的笑,她忙将匣子合起,一手将其护在心口,一手提裙,朝玉色楼下跑去。

  出了玉色楼,正见罗映背着包袱,正在和院中的婢女们告别。

  “罗映!”萧栖迟失声唤道。

  众婢女闻言,忙回头看来,看到萧栖迟的模样,众人一惊,又如见了鬼般低头四散,独留萧栖迟和罗映在院中。

  罗映亦是不自觉呼吸一滞。萧栖迟走上前去,擦去泪水,尽力维持住一个温和的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从前一样。她小心翼翼的笑笑,拉起罗映的手,将匣子放在了她的手上,努力平复语气,和颜问道:“你要回兴丘吗?”

  罗映闻言怔住,她未曾提起过,公主怎么知道她的老家在兴丘。罗映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随即点点头:“是。”

  萧栖迟泪意再来,她硬撑着笑意,莞尔道:“夏天泛舟采莲,冬天围炉织布,罗映,你会过得很好。”

  罗映愈发迷茫,可心头却忽然泛酸。公主真的愿意放她走?不*她?

  她忽然就很想留下来,陪着公主,可是想到那些非人的行止,她依然无法接受。她不想背叛公主,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罗映含泪再拜,狠下心,转身离去。

  罗映离开的背影,在萧栖迟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直到她绕过月洞门,彻底消失在萧栖迟的眼中。

  萧栖迟在空旷的院中站了许久,忽地提裙追去,口中喃喃,不住唤她名字:“罗映……”

  可等她到了月洞门处,外面却早已不见了罗映的身影。萧栖迟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全部抽空,颓然靠倒在月洞门边上。泪水肆虐而下。

  想来以后,罗映会回到兴丘,去过她们都憧憬过的那般日子吧。她身陷地狱,她们姐妹,总得有一个人,去那天上人间。

  心里发闷的厉害,她想要前世的一切不再重演,可她也不想前世在乎的人,一个个都弃她而去。

  罗映走了,她身边就只剩许上云了。

  对,许上云!萧栖迟扶着门框站起来,将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净。她还有许上云。

  她得去找许上云,得问问他,是不是也想离开?她没能早些觉察罗映的情绪,却不能再连许上云都忽视。若他有离开之心,她一定要提早预防。

  念及此,萧栖迟忙回了玉色楼,随手抓住一个婢女,吩咐道:“去找许侍卫,让他来见我。”

  婢女领命而去,萧栖迟回到玉色楼中,拼命按住不安的心,试图安稳的坐在椅子上等。可坐不到一会儿,她就焦躁地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心像受惊的小鹿,片刻都不得安宁。

  半晌后,去传话的婢女回来,却不见许上云同来,婢女行礼道:“回禀殿下,许侍卫不在府里。”

  萧栖迟的心陡然揪起,侍卫虽不似太监般贴身不离,可许上云还从未有过传唤不在的情况。

  罗映离开的悲痛,和被抛弃的恐惧,复又在萧栖迟心间翻涌,她疯了般厉声嘶吼道:“去找!去找去找!”

  婢女大惊,匆匆小跑离去。

  萧栖迟紧紧揪着自己衣襟,许上云是不是也想走?是不是也怕了这样的她?是不是也想抛弃她?他传唤不在,是不是已经不告而别?

  不成,她得去许上云房中看看,看他的所有东西还在不在?

  萧栖迟提裙小跑,一路急行,发髻都有些松散。她终于到了前院,许上云的房间。许上云是她的侍卫首领,有单独的房间院落。

  萧栖迟不停歇的冲上前,不管不顾地一把将门推开。

23. 第 23 章 他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什……

  门“嘭”一声被推开,空荡的房间映入眼帘,除了简单的器具,桌上一套茶碗,其余什么也没有。

  萧栖迟愣住,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他东西少,还是已经收拾了全部行李。床铺干净整洁,桌上的杯盏也错落有致,塌尾整齐摆放的几双短靴,也是侍卫规制,不是要走会带的东西。整个屋子里,她竟找不到一星半点许上云没有走的证明。

  萧栖迟满心里惊惧,如此热的天,她却觉得浑身发寒。心里一直抑制着那只恶鬼的弦,在这一刻轰然绷断,漫天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将她席卷。

  她一把拉开靠墙的柜子,疯了一样开始漫无目的而又疯狂的翻找。她一定要找出许上云没有抛弃她的证明。

  而汴京的另一面,罗映和许上云并肩走在马车前,已到了城门外,默默无言。

  罗映停下脚步,拭去泪水,转头对许上云道:“就送到这儿吧,梁靖城已经得了玉玺,想来日后国事都由他经手。你以后一定要提防他,好好照看公主。”

  许上云点头:“放心。”

  罗映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匣子,苦笑着道:“我本以为,殿下会*了我。但没想到,殿下不仅放我走,还给了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说着,罗映眼里复又溢出泪水,她深吸一口气,对许上云道:“以后公主身边,还记得她从前模样的人,就只有你了。你心性比我坚韧,我不中用,无法再陪着公主,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劝动公主。”

  许上云微微垂眸,他并不想去劝萧栖迟,他总觉得,公主性情大变,必有缘故。他只想弄清这些缘故,然后好好护着她。

  许上云看向罗映,冷峻的脸上,难能露出一丝温和,对她道:“一路保重。裕和郡王的事,刚有些眉目,我还得去查,就送到这儿了。”

  罗映笑着点点头,深深看了一眼城门里繁华的汴京城,上了马车。

  许上云目送罗映的马车走远,没有回城,直接去了城外萧栖迟的别苑,去盘问昨日扣下,和裕和郡王有关的一位梁朝客商。

  而公主府内,许上云的房间,已被翻得乱七八糟。萧栖迟坐在满地纸张中间,整个人被震惊所洗劫。

  从他的床铺下,萧栖迟找到了一个匣子。匣子里,全部是这些年,萧栖迟随手赏下的首饰。每一个首饰上,都缠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何时何地,因何事而赐。

  后来又在床底下,找到一口上了锁的箱子。她直接砸开了箱子上的锁。

  但万没想到,箱子里竟是满满一箱子的画像。萧栖迟两手并用,一张张的将那些画扬出了箱子。

  巨大的震惊,一点点的将她席卷,画上的人,无一例外,每一张,全部都是她!

  从她和许上云初次相见开始,一直画到她现在。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每一个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刻,都没有逃过许上云的眼。

  而他的画技,也从最初的歪七扭八,到后来的运笔成熟。便是以萧栖迟身为公主的挑剔眼光,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甚至有些细节处,运笔和着色的功力,早已胜过许多宣和苑的画师。

  她从来不知道,许上云有这样隐蔽的心思,也从来不知道,他有这般出众的才华。

  去找许上云的婢女回来,却还是没见许上云同行。那婢女站在门外,行礼道:“回禀殿下,门房的人说,许侍卫去送罗映姐姐,之后便不知去了何处。”

  萧栖迟瞳孔骤缩,心在胸腔中砰砰跳起,她的目光一一从那些画上掠过。他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什么还会找不到人?

  恐惧在她心间漫散,深爱却放弃,这样的事,萧栖迟不是没有经历过。

  是不是许上云也像当初的裴煜一样,看到现在这样的她,也起了放弃的心思,也想像罗映一样离开?

  被抛弃的恐惧愈发浓郁,萧栖迟坐在一地的画中,长裙同一张张有她的画纠缠在一起,就好似画中人走向了现实。她忽地厉声吼道:“找!哪怕翻遍汴京城,也把他给我找回来!”

  婢女惶恐,忙行礼退下,召集了府里的人,全部出府去找许上云。婢女愈发不解,侍卫不似太监,不会贴身跟随。

  长公主从前常谴许侍卫出去办事,有时走个三四天也是有的,从不见公主过问。领命而去,复命而来,这不才是许侍卫平日的行程吗?怎的今日才不见了半日,公主便这般着急?

  公主府的人,满城里找许上云。而许上云,却在城外萧栖迟的别苑里,正扣着一名中年男子,仔细盘问。

  一直到夜幕降临,许上云方才问罢,命身边随行的侍卫将人看好,又将此人的所有物品全部妥善安置,方才准备回府。

  但没想到,他刚回城,走上街,没走几步,就见公主府两名太监,如逢大赦般朝他跑来,二人到了他面前,喘着气,忙道:“许侍卫,你可算现身了!殿下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谴了全府的人出来找你,你快回去瞧瞧。”

  全府的人?许上云闻言愣住,公主殿下这般着急找他做什么?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念及此,许上云忙加快脚步,赶回公主府去。

  进了门,他便直往玉色楼而去,却被人在一进院处拦下,指路道:“殿下在你房里。”

  “我房里?”许上云愈发不解,狐疑片刻,掉头回了自己院中。

  刚到院外,便见公主贴身的婢女太监,全部战战兢兢的守在院门外,见许上云回来,各个面上如逢大赦。

  但也有人格外担忧,公主今日这么大的动静找他,他却现在才回,不知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在等着他。许侍卫不会也像温公子一样,落得个那般非人的结局?

  许上云扫了一眼院外的人,踏步进了院中。

  房门大开,屋里没有点灯,唯有院中灯笼的光芒,微弱的洒进屋内。

  用以隔断的折屏已经倒在地上,里间隐可见一抹银红的身影,侧身坐在房中地面上。

  许上云眸中漫过一丝担忧,从院中架上取下一盏灯笼,提进了屋内。入门后,开口轻唤:“殿下……”

  未及询问,随着房内灯光亮起,许上云眉心一跳。但见他所有珍藏的东西,就都这般铺满在地,而萧栖迟,红肿着一双眼,坐在百物中央,抽噎着,缓缓回头看向他。

  许上云心底一沉,看来……瞒了这么多年的心思,终归是瞒不住了。他陪在公主身边的日子,想来也到了尽头。

24. 第 24 章 如果你得到我,是不是就……

  许上云默然,将手里的灯笼放在桌上,正欲跪地认罪,萧栖迟却忽地站起来,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紧窄的腰,迫不及待的唤道:“哥哥!”

  许上云呼吸一滞,整个人似被灌了铅一般僵住。

  院外守着的众人见状,忙朝后退去,退到听不见房中话的程度,又都转过身去,背对着许上云敞开的房门。

  许上云身上滚烫的温度,隔着衣衫传来,萧栖迟将他腰揽得愈发紧,头嵌进他的颈弯里。

  许上云能清晰的感觉到她身子剧烈的颤抖,她的气息起伏不定,声音里满是惧怕,满是不安全感:“哥哥,你是不是也要走?是不是也厌了我?罗映走了,你也要走了吗?”

  她的声音如含了异域奇蛊,卷着他缠着他,仿佛坠进一场窥不见真实的梦里。这声哥哥,自初相识之后,他等了许久许久。可当他真的等到,脑海中却唯剩一片轰天裂地的白。

  萧栖迟抬起眼眸,吞下嗓中哽咽,看着他刀削般俊逸的侧脸。眼里满是祈求,声音更是小心翼翼,比春来冰消的细水还要缠绵,她攥着他的衣衫恳求道:“哥哥,你喜欢我是吗?如果你得到我,是不是就永远不走了?我把自己给你,把我自己给你……”

  说着,萧栖迟抖落手臂,轻薄的大袖衫如飘叶般坠落在地,只剩齐胸的襦裙。一双玉.臂缠上许上云的脖颈,精巧的鼻尖,在他下巴上摩挲,试探着垫脚,想要去够他的唇,她口鼻间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的脖颈处。

  她眼里恳求的神色,如一层薄冰,仿佛一触既碎:“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说着,她便去扯自己腰封上的束绳。

  怀中人柔弱无骨,许上云呼吸渐重,胸膛不住的起伏。

  一个本想只见一点星光便满足的人,却骤然拥有了一片璀璨星河,叫他怎能不惊?心在胸膛里如鼓如雷,不知是情感上强烈的震撼,还是因她赐予,在丹田内横冲直撞的惊涛骇浪。

  她低低恳求的声音,像蛊一样直往他心里钻。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尚存一丝理智,他捏住萧栖迟的手腕,将她从怀里拉起,气息早已混乱不堪:“殿下,不可。”

  手中忽地一空,萧栖迟挣脱了他的手,紧接着胸膛上一重,她复又扑进他的怀里:“有什么不可!哥哥,好哥哥,只要你不走,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真的……我都愿意给你……”

  她反反复复,始终都在重复,让他不要走。他不解为何她会这么怕,但也猜得到,是今日罗映的离开,勾起了她心底的恐惧。

  这样的情况下,即便她给,他又如何会要?且他明白,她只是怕他走,才想用这样的法子留住他,并不是因为爱他。

  那日水池边,罗映的话复又钻入脑海,“我情愿是你”。

  温行玖已疯,六皇子不知和她是什么关系。但今日,她所言所行,无疑是给他一个通行的许可,那他为何不尝试一争?

  念及此,许上云伸手,拖住萧栖迟的后背,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安抚道:“殿下放心,臣不走。”

  萧栖迟复又抱紧了他,眼泪打湿他的肩衫,她委屈的嗔怪,含着哭腔,在他耳畔低低响起:“那今日为什么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全府的人都出去找你,可怎么都找不到你。”

  她这般充满不安全的惧怕,愈发彰显她对他的在乎。无论这份在乎是出于什么情感,都是许上云曾经莫不敢想的恩赐。

  他只觉心里漫上一股暖流,素来冷峻的脸上,裂出一丝温柔,似春来冰消,寒水开江。他解释道:“臣奉公主之命,去查裕和郡王的事,前些日子发现有可疑之人同裕和郡王联络,今日扣了人,审了半日。”

  萧栖迟眼下没工夫关心裕和郡王的事,她只在意许上云会不会走。她从许上云颈弯里抬头,含泪的目光攀上他的眼睛,问道:“真的?”

  许上云点头:“真的。往日臣也常一去几日。”

  萧栖迟的情绪渐渐缓下来,是了,过去她不曾过多留意,他常领命而去,复命而来。这期间去了多久,她从不知晓,也不曾过问。所以今日骤然找不见他,才会这么慌张。

  许上云见她终于安静下来,自己心里之前那些动荡的热浪也渐平静下去。他弯腰将她落在地上的大袖衫捡起,重新给她套上,捏着她的衣襟合好,说道:“夜已深,臣送殿下回玉色楼。”

  一听要送她走,萧栖迟眸中复又闪过一丝惊惧,忽地后退一步:“不走!”

  许上云闻言愣住,一时竟不知该拿萧栖迟怎么办才好。

  萧栖迟俯身,捡起绘着他们初见时的那副画,立在许上云眼前,问道:“你喜欢我,为什么要赶我走?喜欢一个人,不是拼命想要留对方在身边吗?”

  “不是赶!”许上云忙道,话音落,他微微垂眸,似是说得太过急切,他复又找补道:“只是殿下该休息了。”

  看他那么急切的解释,萧栖迟笑开,耳畔一片轻灵,只要他不走就好。

  她将手中画放在桌子上,伸手拉起许上云骨节分明的手,说道:“哥哥,我留在你房里好不好?罗映走了,靖城在宫里,我只有你了。”总得有人夜里陪她,不然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无数从暗处钻出来的老鼠,来悄悄啃噬她的腿。

  许上云的手很好看,修长而又光洁,但掌心和虎口处,却有常年握剑的茧。就像他的人一般,沉静中带着一股*伐果断的凌厉。

  这一刻,萧栖迟忽地就很想知道,前世他来梁朝,来找她时,这期间吃了多少苦?又费了多少心思?可惜她无从得知,她只知道,他来了,来之后,听闻她顾及裴煜的感受,要让他走时,他也不发一言的走了。

  自始至终,她的要求,过分或不过分,他都无怨的应下。她当初,只需稍想一想会离开裴煜,便已觉莫大的痛苦。而她那时让许上云走时,他又做何想?如此想着,萧栖迟心间一阵浓密的疼,愈发不想松开他的手。

  许上云垂眸看着她紧握自己的手,仍记幼时,他说出尊卑之言后,萧栖迟从此对他如旁人的态度。那一日那句话,一直是他一个心结。所以今时今日,他不会再对她说尊卑有别。她是公主,她不要尊卑,那便没有尊卑。

  念及此,许上云也未抽回自己的手,只道:“臣屋中简陋,怕委屈殿下。”却也是他真心所想。

  萧栖迟干脆拉着他的手,后退坐在塌边,仰头看着他,说道:“我不在意,只要不冷就好。”

  许上云未再拒绝,一只手被她握着,只能上前单手拉开被子,对萧栖迟道:“殿下休息吧,臣守着殿下。”

  听他说会一直守着她,萧栖迟的情绪终于舒缓下来,可她还是不敢放开他的手,小心探问道:“你会一直在吧?”

25. 第 25 章 他已经蠢过一次,没理由……

  许上云点点头,认真应下:“会一直在。”

  萧栖迟脱了鞋,在他榻上侧身躺下,问道:“可你的榻被我睡了,你睡哪里?哥哥,其实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许上云的心复又一颤,那种灼烧的感觉再次袭来,他明白萧栖迟的意思。

  如今她与从前大不相同。过去,他能看见萧栖迟的未来,也能很清晰的定位他和萧栖迟的关系。她会和温行玖成亲,安心做她一辈子的长公主。而他则会做一生她背后的影子,守她一辈子。

  可是现在,他看不到未来的模样,也无法定位,自己该在她身边扮演什么角色。他若想重新找回方向,唯有弄清萧栖迟性情改变的原因。在此之前,他不想挥霍他们之间难能得来的变化。

  念及此,许上云对萧栖迟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但、臣会自己找机会。”

  “哈哈……”萧栖迟听罢笑开,许上云这话,当真是又真诚又直接。

  许上云见萧栖迟笑得开心,方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多直白,颇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不可能再拒绝,小时候那句‘尊卑有别’,他已经蠢过一次,成为心结,惦记了这么些年,没理由再蠢第二次。

  他亦是含笑,俯身拉过薄被,给萧栖迟盖上,叮嘱道:“殿下休息吧。”

  萧栖迟点点头,含笑阖目。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许上云竟是如此有主见的人。且他身为习武之人,若不是今日得见,她都不知道,他还绘得一手好丹青。

  萧栖迟这般想着,睡意来袭,再兼今日哭了好几场,眼睛本就乏得厉害,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许上云立在塌边,看着睡在自己榻上的萧栖迟,心头没来由一股甜,浅淡的笑意,就没从他素来冷峻的脸上褪去过。

  待看着萧栖迟睡熟,许上云方才俯身,将地上那些,被萧栖迟翻得乱七八糟的画和赏赐,一一收了起来。轻声放回了原本的地方。

  当他看见被萧栖迟砸掉的锁头时,眸光莞尔。俯身将其捞起,拿在手中把玩。今日进屋前,见府里的人那么如临大敌,进屋之后,又见自己的秘密被萧栖迟知晓,他还以为,他要跟温行玖差不多下场了。

  纵然他从没怕过,但今日发生的一切,已让他喜出望外。温行玖已疯,如今萧栖迟这婚约,嫁不嫁没什么区别。

  只是现在六皇子……许上云唇边笑意消散,忽地想起这些日子,公主待他的好。

  他还记得,救六皇子回来的那日,还是他事先去打探的情况。那日之前,殿下从未关注过这位来自大梁的皇子。

  可是那日,突然让他去找他。甚至还将他带回公主府,相识短短几日,便已对裴煜格外上心。

  除了中意,许上云想不出别的缘由。但又疑点众多,可无论他怎么回忆,都找不到半点征兆。

  许上云将那个被萧栖迟砸坏的锁头,随手放在桌上,轻吁了一口气。公主爱不爱裴煜他不确定,但他确定公主不爱他,今晚种种,只是惧怕他离开而已。

  若公主日后真的要和裴煜在一起,他无怨言,他只想她开开心心的,等到那时,大不了还和从前一样,做她身边的侍卫便是了。但在确定公主的心意之前,他也不会放弃这来之不易的许可。

  做下决定,许上云感觉踏实了许多,转头看看萧栖迟安稳的睡颜。

  他屋里东西极少,屋里陈设又简单,外间一张圆桌,五把椅子,墙角两树卧松盆栽。折屏后的里间,一个架子床,一个衣柜,一口箱子,一架长椅,再无其他。

  许上云走到长椅前,取下椅子中间的小桌,将引枕拨拉过来,和衣躺了上去。

  这一夜,无论是萧栖迟,还是许上云,都睡得很好。第二日卯时,府中前院打板声响起,许上云睁开了眼睛。萧栖迟也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眼,手肘支着榻,侧身起来,习惯性的喊道:“罗映。”

  话音落,许上云和萧栖迟齐齐愣住。萧栖迟心间一空,眸光随之一暗。

  许上云明白,他也不多言,直接走上前,半跪在塌边,俯身将萧栖迟的重台履取过,捧了一只在手,抬头看向她,神色很是认真,道:“臣若练练,兴许也能做。”

  萧栖迟失笑,因罗映不在的失落,竟从她心间散去不少。她起身掀开被子,坐在塌边,并拢双腿,抿唇一笑,脑袋微微一侧,将一双挂着蚌珠脚链的玉足伸给了他。

  许上云耳尖微红,捏着她的脚腕,将那双嵌金丝云形重台履,分别套在她的脚上。

  给她穿鞋时,萧栖迟问道:“等罗映回了老家,应该会过得很好吧?”

  “嗯。”许上云应下:“殿下给她的匣子珍贵,想来她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很好。”

  听许上云这般说,萧栖迟脑海中,复又出现绝境中,罗映给她描述过得那种生活。这一回,罗映终于是能过上了。念及此,不舍之余,她也甚感欣慰。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许上云看着萧栖迟的神色,忽地又想起昨日罗映跟他说的话。当罗映提出离开时,所有人都以为萧栖迟会*了她,可她不仅没有,还在自己如此惊惧的情况下,割爱放了罗映离开。

  许上云就此确定,即便她如今,像是身体内存在好几个灵魂般,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但真正的那个萧栖迟,从未离开过。真心在意她的人,她依然是爱护和尊重,不以公主身份勒令。

  给萧栖迟穿好鞋,许上云松开了她的脚腕。萧栖迟全程凝眸看着他,忽地道:“可是罗映,还会给我梳好多时兴又繁复的发髻,你也会吗?”

  “这……”许上云噎住,看着萧栖迟期待的眼神,半晌后,坚定心念道:“臣学!”

  “哈哈……”萧栖迟掩唇笑开,而后起身道:“吓唬你的,不必你学,我回玉色楼啦。”

  说罢,萧栖迟转身出门,领着在院外守了一夜的婢女太监,回了玉色楼。

  许上云站在门口,看着晨曦下,她提裙离开的背影,眸色渐深。

  萧栖迟刚进玉色楼的院子,便见裴煜,侧身倚在花坛边上,垂眸望着地面,神色间若有所思。

26. 第 26 章 有许大人在,谁还记得你……

  萧栖迟一愣,裴煜怎么在这里?

  莫不是知道她昨晚宿在许上云房中?若是如此,她这些日子这番努力,岂不是白费?萧栖迟心口一紧。

  忽地想起他们曾经那次争吵,裴煜说她接触外男,此后更是偶尔跟旁的男子说一两句话,他都会几日不理她。脑海里仿佛被牵了根绳索,一直被裴煜拽在手里。

  强烈的不适感再次传来,萧栖迟有些烦躁。

  裴煜听见脚步声,闻声回头,见萧栖迟从院外回来,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问道:“你这么早出去了?我以为你没还没醒。”

  萧栖迟闻言了然,看来只是凑巧过来。想想也是,他伤重不能多行,身边又只有两个又聋又哑的太监照看。怎么可能会知道她的动向。

  念及此,萧栖迟按下心头不适,换上一个笑脸,迎上前去,反问道:“你能下地了吗?”

  裴煜点点头,笑道:“走慢点就没事。”

  “那就好。”萧栖迟感慰的笑笑,这才想起许上云说得关于裕和郡王的事,说道:“昨夜上云来报,说是裕和郡王那边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我这才早起去看看。”

  还是为了他的事。裴煜心头感念:“辛苦你了。查到了什么吗?”

  萧栖迟闻言噎住,昨晚她满心里许上云,实在是没功夫问。萧栖迟干笑一下,遮掩道:“这些事情复杂,我也说不清楚,等下传上云过来一问便知。先进楼用膳吧。”

  怕裴煜再询问,听出什么端倪来,萧栖迟忙对一旁的婢女道:“去传膳。记得清淡些,也别有发物,六殿下得忌口,但可以加道骨头汤,于六殿下骨伤有益。”

  这般细腻的关怀,纵然这些日子,他的饮食也很周道,裴煜心头还不是忍不住泛起一股暖意。边和萧栖迟往玉色楼走,边低声道:“多谢……”

  萧栖迟眼风掠过他的眼睛:“你值得。”

  裴煜闻言,与她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上了二楼,萧栖迟扶了裴煜坐下,对一旁的婢女道:“给六殿下添茶。”

  而后对裴煜道:“你先喝口茶,我今晨出得急,先去沐浴更衣。”

  裴煜点头应下:“自便。”

  萧栖迟留了两名太监伺候裴煜,带着其余婢女进了净室。净室门关上的那一刻,萧栖迟莫名松了口气,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

  待她沐浴梳洗完出来,婢女们正好再上早膳,萧栖迟在裴煜对面坐下,吩咐道:“去传许侍卫吧。”

  婢女领命而去,不多时,许上云一袭精*侍卫服,跟着婢女进了玉色楼。

  进门的瞬间,许上云便瞥见和萧栖迟一起吃饭的裴煜,他只一瞬垂眸,神色间与往日并无不同。

  许上云走上前,分别给萧栖迟和裴煜行礼,萧栖迟问道:“裕和郡王的事,我有些不知该如何跟六殿下讲,怕传错了话,不如你自己说给他听。”

  许上云闻言微惑,昨晚他提及裕和郡王,公主分明不曾问及,她为何要撒谎给裴煜听?

  许上云并未多言,顺着萧栖迟的话应下,回道:“臣查了裕和郡王一段时间,期间并无发觉异常。但是不久前,有一位梁朝客商进入汴京,同裕和郡王有几次接触,臣便留了心。细查发现,此人虽有客商之名,但来汴京后,无论是货品的选购,还是货品的数量,都不似正常客商进货。且他空手而来,正常情况下,客商大多捎货前来贩卖,再购置当地特色回去经营。臣觉察不对,昨日他离京后,臣便在路上将他扣了下来。此人极善遮掩,死咬自己是商人不松口,审问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但好在已经问出。”

  裴煜忙问:“结果如何?”

  许上云看看萧栖迟,萧栖迟冲他点点头,他方才接着道:“他是梁朝贤妃的人,一直以客商身份往来大梁与大周,为贤妃和裕和郡王互通消息。”

  萧栖迟闻言蹙眉,不解道:“贤妃同裕和郡王手足情深,他们姐弟要联系,又何须弄得这般隐蔽?”

  裴煜亦是眉心紧锁,前有贤妃帮昭仪娘娘送出齐公公,可这裕和郡王,却一直对他多有为难。

  许上云看了裴煜一眼,接着道:“同六殿下有关。”

  “和我有关?”裴煜愕然。自问他与萧晚迟从无半点关系。

  许上云点点头:“自贤妃诞下皇子,那人便传信给裕和郡王,想借裕和郡王的手,让六殿下在大周活不下去。”

  裴煜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只觉双手发麻。

  许上云又道:“此番传话,则是让裕和郡王收手,缘故不明。”

  萧栖迟听罢,似是意识到什么,忽地道:“听闻三姐此次归宁,是因皇子夭折,梁帝怜悯,方才允她归家散心。莫非……”

  萧栖迟看向裴煜,裴煜手指拧得发白,一直盯着地面,沉默片刻,方才一声嗤笑,说道:“怕是失了子嗣,想拉拢我这个落魄皇子。”

  萧栖迟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前世,萧晚迟开罪梁帝后,裴煜不惜舍弃她,都要救萧晚迟出来。想来裴煜后来在大周的那些年,以及回到大梁后,最终能成为太子,都有萧晚迟莫大的功劳。相互之间牵扯的利益,怕更是千丝万缕,唇亡齿寒,不救都不行。

  原来如此……萧栖迟了然。

  如此一来,萧晚迟的目的就非常明晰,她转而对裴煜道:“这么说,之前她授意裕和郡王对你不利,是想除掉你这个皇子,让她的儿子少一个皇位竞争对手。但是她万没想到,儿子夭折,便只能另寻依靠。而你这个失了根基的皇子,恰巧是最好的选择。”

  “哼……”裴煜一声冷嗤,眼里满是嘲讽。

  萧栖迟亦觉得万分可笑,前世没有她帮着裴煜这般细查,裴煜竟是落入圈套而不自知,甚至为了这么一个人,将她送进了人间地狱。何其讽刺,又何其悲哀?

  萧栖迟伸手按住裴煜的小臂,以示安慰,而后道:“想来她帮齐公公出逃,也是为了博取你的好感。我私心估摸着,待姐姐回朝,必会来亲自找你。你如何打算?”

  裴煜眸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嫌恶,沉声道:“这心机权术,当真叫人恶心。”

  萧栖迟莞尔一笑,说道:“我知你是个坦荡的人,但是裴煜,你同我说过,当所人都束手束脚走路的时候,就看谁,能在现有的规则里走得更远。既然逃不出规则,那便利用规则。姐姐既然想要帮你,那你便让她帮,左右咱也不吃亏是不是?”

  辛辛苦苦的帮人上位,还落不下半点好,不知道萧晚迟最后会不会气得吐血?

  如此一想,萧栖迟心头没来由就来了一股想看戏的雀跃,对裴煜推心置腹道:“等姐姐回来,看她到底想怎么做,能用便用。若她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你也别担心,左右有我在,绝不叫萧晚迟占了便宜。”

  裴煜心情正是沉痛,忽听萧栖迟这般说,心底泛上浓郁的感激,夹杂着蓬勃萌发的爱意,伸手握住了萧栖迟扣着自己小臂的手,语气间无不动容:“有你真好……”

  许上云见二人紧扣的手,忽觉刺眼,不由垂眸下去,向萧栖迟行礼道:“殿下,臣退下了。”

  说罢,许上云再未抬眼,躬身退了出去。

  萧栖迟见许上云颔首退离,心头一慌,他会不会误会什么?从前她不知道许上云对她的心意,行事并无顾及,可现如今知道了,她又不想让许上云也失望离开,便不能不顾及他的感受。

  前世的仇与怨她要报,许上云也不能走。不成,她得找机会,给许上云解释明白。

  念及此,萧栖迟转头看向裴煜,笑意依旧温柔缱绻,对他道:“别烦心了,等姐姐回来,看她要做什么,我们再伺机而动。”

  萧栖迟声音温柔而轻缓,却给裴煜一股安定踏实的力量,好像无论自己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会在他身边,鼓励他,安慰他。这一刻,裴煜忽然觉得,只要有萧栖迟在,今后无论遇上多大的困难,他都有面对的勇气。

  如此想着,他握萧栖迟的手,不由又紧了些。萧栖迟觉察到,心中莫名觉得舒畅和期待,却不是因为感受到他的情义。而是她知道,未来的某一刻,她终会将裴煜所有的期待摧毁至崩塌。

  萧栖迟拍拍他的手背,说道:“用膳吧。”裴煜点点头,和萧栖迟一起用起了早膳。

  用过早膳,一日无事,萧栖迟和裴煜一直呆在后花园的水榭里,说话本,下棋,但萧栖迟一直惦记着许上云,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至晚,和裴煜分开后,萧栖迟回玉色楼,沐浴后换了身素净的袍子,丝发未挽,头顶只簪一枝碧玉簪绾发,也未上妆,就这般去了前院,踏月来到许上云院中。

  屋内未点灯,他不知是不在,还是已经睡了。那她该不该进?如果许上云真的喜欢她,应该不会介意她的突然闯入。且她心间隐隐有种感觉,他会包容她所有的放肆。

  念及此,萧栖迟不再犹豫,悄然推开了许上云的房门。

27. 第 27 章 (三合一)“臣背殿下回……

  门扇被萧栖迟无声地推开, 月色混着院中的庭灯之光,洒进屋内。驱蚊的药香味钻入鼻息,房中陈设随门口的光线,悄然隐入角落的黑暗里, 整个房间似是蒙上一层梦境, 一切都在可见与不可见的边缘里徘徊。

  萧栖迟抬眼, 看到了许上云挂在墙上的佩剑,唇角挂上一丝笑意, 他在。

  她提起裙摆,绕过用以隔断的折屏, 见到了在榻上安睡的许上云。

  清冷的夜光落在他的侧脸上, 五官投下片片阴影,竟似鬼斧神工的雕塑般俊美。

  夏日热,薄被虚虚搭在他腹上, 他只穿着素白的中衣, 领口因翻身被扯开,喉结与锁骨清晰可见, 看起来比平日里身姿挺拔的他更显清瘦。

  侍卫服饰的帽冠也早已摘下,青丝随意铺在他肩上。这么多年来,看惯了他身着侍卫服, 无论何时都衣冠得体。此时的模样, 每一处,都是萧栖迟从未见过的样子。

  曾经那个未过多留意的侍卫总领,忽然在她心中鲜活起来,不再只是那个悬着佩剑,恭敬行礼,安静回话的许上云。冷峻的外表下, 他原有那样一颗炙热的心。

  萧栖迟走上前,俯身抱住他的上身,贴着他直接翻进了睡榻里侧,银红的长裙一下便塞满了他整个卧榻。

  许上云被惊醒,眸中有一瞬的迷茫与惊慌,未经反应发生了什么,本能便欲坐起。

  “别……”萧栖迟忙圈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转过来。许上云身子下落,手肘撑住床面,散开的马尾从他侧肩滑落,青丝落在萧栖迟脖颈处,微微酥.痒。

  许上云自上而下的望着她,浓密的长睫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这才看清是萧栖迟,且她妆发已卸,在夜色中愈发憾人心魄。许上云的心骤然紧缩,探问道:“公主?”

  她的半个裙摆都缠在他身上,他心知不妥,但他也绝不会再拒绝,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萧栖迟往他怀里挪了挪,他身上的温热传来,静谧的夜里,她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胸膛里那颗炙热跳动的心。

  萧栖迟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三心二意的人?与温行玖有婚约,昨夜还宿在你房里,又同六皇子不清不楚?”

  许上云喉结微动,回道:“公主想做什么,按自己心意来便是。臣如何想,并不要紧。”

  “要紧!”萧栖迟用力拽他脖子,将他拉回到枕上,手绕到他肩后,广袖近乎将他整个笼罩起来,袖外露出一段纤细的指尖,轻扣着他的肩膀。

  萧栖迟抬眼看了他一眼,靠近他怀中,侧脸贴上他的胸膛,微叹道:“我有些不得不做的事,如果不做,你、我,整个公主府,都将不复存在。我知道我变了好多,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有只张牙舞爪的恶鬼,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吞噬我。我必须把那只恶鬼,还给给我的那个人。”

  那些怨愤,不甘,意难平,被人抛弃,永远气短一截的悲哀……失去家国,沦为阶下囚,被扔在天牢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绝望。

  可怕的回忆涌来,萧栖迟的身子复又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许上云觉察到,微惊,他忙伸手,扣住萧栖迟的肩膀:“殿下?”

  萧栖迟却顺势将他抱得更紧,忙道:“求你不要因为这些离开我!除了在你面前,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要相信我!”

  许上云不知萧栖迟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无论是上次,她早已让他去查裕和郡王,却故意在裴煜面前重新吩咐,还是今日在玉色楼,撒谎遮掩。都在向他证明,萧栖迟没有骗她。

  能让她性情变化如此之大的事,必然极其严重,想来她不会轻易开口,他须得慢慢留心。

  “嗯!”许上云点头应下,他望着与他同枕而卧的萧栖迟,喉结微动,似是欲言又止。虽然他不敢相信,但犹豫片刻,他还是将想问的话问了出来:“殿下深夜前来,莫非是因今日玉色楼中发生的事,特意来给臣解释?”

  萧栖迟点点头:“我怕你以为我和六皇子之间有情。”

  许上云眸光微动,他本担心是自己自作多情,但萧栖迟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想,心间泛上一股浓密的甜意:“殿下做什么,永远不必跟臣解释。”

  错与对,好与坏,他都会在她身边。她做公主,他便是侍卫;她做神明,他便是信徒;她做阎罗,他便做判官。

  萧栖迟看着眼前男人坚定漆黑的眼,心头忽地泛起一股苦涩。前世她分明什么也没有做,裴煜却执意给她按上接触外男的罪名,那种百口莫辩的不甘,让她既无力又恨。

  可是许上云,却说永远不必给他解释。萧栖迟明白,他不是不在意,而是多年来的贴身守护,让他能包容她一切的行为,所以解释,对他来说是多余的。

  曾经未曾觉察,但前后两世,经历了这么多事,如今她方才知道,他居然拥有这般不动如山的力量。就像汴京城外的青山,她自小就能看见,但等真的攀爬,才能知道,青山有多少奇异的山珍,有多少旷世的绝色。

  念及此,萧栖迟捏住他的衣领,借着夜光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玉色楼还有一间空着的厢房,搬去玉色楼,好不好?”

  许上云未置可否,只道:“臣东西少,殿下不必费心,明日夜里,臣自己搬过去。”

  他就是这般,悄无声息的做了所有她希望他做的事。从前被她忽视的,如今揭开,才见一片汪洋。

  但她又怎么会再像从前一样忽视他?萧栖迟也没有多说,头枕进许上云怀里,轻打一个哈欠,喃喃道:“我睡了。”

  说着,萧栖迟合上了眼睛。许上云静静看着怀里的她,许久之后,也没再下榻去长椅上,就在她身边,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依旧在打板声中醒来,萧栖迟侧身起来,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许上云见状,下榻取过架子上的衣服,穿好在身上,对萧栖迟道:“外院卯时打板,太早了,殿下若不然再歇歇。”

  萧栖迟迷迷瞪瞪的摇摇头:“得回玉色楼了。”目的还未达成,尚不能叫裴煜发现她宿在许上云房里。

  这话说得不情不愿,说罢,萧栖迟放下手,坐在榻上,面上满是没睡醒的茫然,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这模样,宛如一只小猫的手,直挠在许上云心上。

  许上云唇角划过一抹笑意,转身半蹲在塌边,侧头说道:“臣背殿下回去。”

  萧栖迟闻言笑开,短促的“嗯”了一声,膝行过去,爬上了许上云的背。

  背上一重,许上云将她背起,出了房间。

  院外晨曦微光,雀鸣阵阵,许上云就这般背着她,缓缓走在回玉色楼的路上。

  外院的下人们皆已陆续出门,见许大人背着他们公主走在路上,且公主还闭着眼睛,安心的靠在他的后脖颈上,一个个都不由瞪大了眼睛。

  前天公主疯了一般的找许大人,许大人回来后,多少人亲眼看到公主哭着扑进许大人怀里,夜里更是没见出来。怎么眼下公主又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被许大人从他房里背了出来?

  下人们满心里困惑,一时间各种猜测迭起。许大人莫不是成了他们公主的男宠?可许大人那种人,看似安静,实则根本看不透他内里有多少东西,怎么也不像会做男宠的人。还是说,许大人得了公主的倾心,要鲤鱼跃龙门,成为驸马?

  但所有人,无论心里感到多么困惑和惊异,都不敢拿出来议论。毕竟他们殿下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又手段狠辣,他们委实不敢多言。就连与他们二人擦身而过,都只能装作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许上云一路将萧栖迟背回玉色楼,送回房里,而后道:“殿下若是还困,就再睡会儿。”

  萧栖迟点点头,躺回了自己榻上,转头看向许上云,问道:“帮萧晚迟给裕和郡王传话的那个客商,如何处置了?”

  许上云回道:“他是传完话后,离开的路上被臣所劫,眼下扣在殿下的别苑里,没再叫进城。”

  萧栖迟听罢,细想了片刻,说道:“将他移回地牢里,暂且先留着,等没用了,便处置了吧。”

  “嗯。”许上云应下,行礼道:“臣即刻去办。”

  萧栖迟点点头:“好……”

  许上云微微垂眸,转身出门,回自己房间梳洗后,便直接带人去了别苑提人。

  他走后,萧栖迟复又睡了一个时辰的回笼觉,方才醒来。

  萧栖迟唤了婢女进来服侍,一同进来的,还有那日留在皇宫里的梁靖城。

  见萧栖迟醒了,梁靖城忙跟着一种婢女来到萧栖迟塌边,恭敬的行下礼去。

  萧栖迟展开手臂,让婢女们给她换衣服,梁靖城行礼后,则在她身边半跪下,伸手去整理她的裙摆。

  萧栖迟垂眸看向他,问道:“如何?大权在握的感觉,可好?”

  梁靖城冠玉般的面容上,挂上一个讨好的笑意,说道:“可惜殿下已经封府出宫,否则现在,若是殿下能在宫里,一定会快意非常。”

  萧栖迟对权力本身从没什么欲.望,若不是后来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她也不会走这一步。

  比之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她更在乎大周能不能躲过覆灭之劫。念及此,萧栖迟接着问道:“如今朝堂局势如何?”

  梁靖城道:“臣这三天两夜,看完了皇帝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折子。现如今朝堂之上,大多是陈太师的党羽,凡陈太师的提议,无论是政策,还是举荐人才,都有无数人跟折子附和。陈党一家独大,藏污纳垢。就连御史台,如今也不干净。”

  御史台?父皇在时,那可是朝堂清流的象征,弹劾皇帝,直言进谏。御史台那起子言官的嘴,比武将的刀还要利。若连御史台都被陈党收网,那大周的黑夜,岂非比她预想的来得还要早?

  萧栖迟穿好衣服,走去梳妆台前坐下,梁靖城也起身跟了过去,立在身边。萧栖迟边让婢女给她梳头,边道:“细说。”

  梁靖城颔首,接着道:“若有朝官同陈党意见不合,御史台便会出言针对,甚至敢围勤政殿,故意将形势搅得水深火热,弄得小皇帝头疼不已。彼时,再由陈太师上折子,言辞之间,满是赞誉御史台刚正不阿,又言体谅皇帝,出一个所谓的两全之策,逼得皇帝只能接受。如此长久下来,更换朝官,贬谪政敌,不仅架空皇帝的权力,还为他和御史台赚了个极好的名声。”

  “哒”一声轻响,萧栖迟将手里的红珊瑚耳坠扔回了首饰匣里,问道:“廷尉丞谢非复,现如今什么处境?”

  若她没记错,谢非复被贬,就在不久后。最近一定有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这次被贬,导致他亲眷于路上死于瘟疫,是改变他想法的契机。再归来,大周便覆灭在了他的手上。

  果然,梁靖城回道:“说起此人,臣倒是印象极深。殿下记不记得,去年花朝节,殷都尉之妻*夫案?”

  去年?对梁靖城来说是去年,但对萧栖迟这种活了两辈子的人来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可能记得?

  萧栖迟道:“不记得了,你挑紧要的说吧。”

  梁靖城颔首,解释道:“殷都尉之妻刘氏*夫,案子由京兆尹府来审。但这期间,刘氏频频喊冤,至死不肯认罪。而他们的两个儿子,亦是极力陈情,说爹爹乃是仇家所*,与娘亲无关。但京兆尹府自认证据确凿,判了刘氏斩首。刘氏的两个儿子,为给母亲翻案,求上廷尉府,但偏巧,那几日廷尉病重,卧床不起。求告无门之际,有一子撞死在廷尉府前,以死力证母亲清白。于是这件事,就被廷尉丞谢非复留了心。”

  萧栖迟静静听着,梁靖城接着道:“谢非复想查,但廷尉病重,案子移交廷尉的批文,始终拿不到手。他尚未来及插手,刘氏便已被行刑。她尚在的那个儿子,提剑*进京兆尹府,捅*两个衙役后当场被诛*。殷家一连四条命案,谢非复总觉期间似有不对,这一年间,一直在查访。还别说,近日,真叫他查出些眉目。臣在他上奏的折子里,看到他要求重审花朝节*夫案,言辞间似乎牵扯到了京兆尹。”

  萧栖迟听罢,一声冷嗤,重新选了一副斛珠耳环,在自己耳朵上比划,平静道:“还用查什么?怕又是陈太师排除异己的手段罢了。京兆尹只是一条听话的狗而已。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想来谢非复心中也一清二楚,他此番逆流而上,怕就是想改变陈太师一手遮天的局面。但胳膊怎么可能拧得过大腿,太岁头上动土罢了。”

  原来当年覆灭大周的谢非复,还曾有过这么天真的时候。不像个几年后会覆灭一个王朝的权臣啊?

  萧栖迟不记得,前世泰元帝有没有应允谢非复重审,但这次,她得给他机会。念及此,萧栖迟对梁靖城道:“你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进宫,把重审花朝节*夫案的折子批下去。记得让小九在早朝时说。”

  梁靖城听罢,对萧栖迟道:“如今敢公然反对陈党的人已不多,若当真批下来,谢非复怕是安危难保。臣私心想着,如今陈党强横,即便殿下已有小皇帝唯命是从,但朝中大部分要紧职务,还是在陈党手中。护着谢非复,不是正好可以培养新贵?”

  若不曾经历过前世,萧栖迟怕也会这般认为,但大周要不了几年就会覆灭,如今已是烂到了根里。还要什么新贵?

  萧栖迟已戴好耳环,她看着铜镜,左右端详自己的容貌,唇角含笑,轻笑道:“谢非复心里还有光,有光就见不到真正的黑暗。就让他朝不保夕,让他好好看看,真正的黑夜是什么样子。”

  梁靖城不解,萧栖迟为何要对一个廷尉丞这般上心,但还是恭敬应下:“臣省得。”

  一席话说毕,婢女们正好端着早膳进来,萧栖迟对梁靖城道:“这几日你辛苦了,去歇着吧。明日还得进宫呢。”

  萧栖迟起身,坐去了饭桌旁,梁靖城却没有退下,走到萧栖迟身边蹲下,伸手给她捏腿,抬眼看着她,说道:“宫里的事再大,也不及殿下在臣心里的位置重。殿下别急着赶臣走啊,几日未归,让臣陪陪殿下。”

  萧栖迟伸出食指,勾起梁靖城的下巴,挑眉道:“那你可得好好记着你方才的话,来日可别被权力迷了眼。”

  梁靖城唇边笑意渐深,缓缓道:“这天底下,能迷臣眼得,除了权力,就只有殿下。”

  他怎么可能背叛公主?他多么渴望,有朝一日,能清干净朝堂里各方势力,真正握了大周在手。等到那时,他一定要带萧栖迟进宫,从此之后,无上的权力和心中的神女,将会永远与他在一处。

  二人说话间,门外传来裴煜的声音:“栖迟。”

  萧栖迟和梁靖城同时抬眼,正对上裴煜倚在门框上,侧头浅笑的脸。

  萧栖迟冲他抿唇一笑,从梁靖城手里抽出腿,起身相迎:“你来了?都不用人扶了,伤好很多了吧?”说着,自然的扶住了裴煜的手臂,一同往屋里走。

  这些日子,萧栖迟每顿饭都和裴煜一起吃,他已经习惯。裴煜侧头看着萧栖迟,眸中一片浓郁的暖意,回道:“没有之前那么无用了。”

  梁靖城瞥见,不由蹙眉。他这才几日没陪着殿下,怎的裴煜看殿下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梁靖城狐疑地起身,站回了一旁。

  萧栖迟和裴煜在椅子上坐下,到了该布菜的时候,梁靖城这才发觉罗映不在。他上前,接过布菜婢女手里的筷子,为萧栖迟选她爱吃的菜色。

  萧栖迟指一指桌边那道切得精细的和菜饼,对梁靖城道:“给六殿下布这道,他爱吃。”裴煜的饮食习惯,几乎成了她记忆里的本能。

  裴煜微微挑眉,笑道:“不曾和你一起吃过这道菜,你怎知我喜欢?”

  萧栖迟冲他抿唇一笑,说道:“只需向厨房打听一下,不就知道啦?”

  裴煜心头一片暖意,大周六年光阴,他早已忘了被人关怀是什么感觉。这些日子,萧栖迟对他的每一个好,都似花中如来,被无限的放大,冲刷着他的心。

  他只冲萧栖迟笑笑,未至一词,心下却已暗暗发誓,来日若能摆脱囹圄,凡萧栖迟想要,他必竭尽全力!

  梁靖城将菜夹进裴煜的碗碟中,沉默着,乖乖扮演他该扮演的角色。只是眼风掠过裴煜的脸,已含了些许锋芒。

  殿下当初不是说,对裴煜只是利用?为何如今这般细心的关怀?莫不是相处下来,她也对裴煜动了心?

  梁靖城眸光微厉,但转瞬又平静了下来,就算动心了也不要紧,等来日,大周的权力全部握在他手里,他必不叫裴煜好过,公主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住他一世吗?

  如此想着,梁靖城按下了全部心思,唇角挂上一抹笑意,安静的伺候二人用饭。

  用完早膳,梁靖城回去休息,萧栖迟则对裴煜道:“左右也是无事,不如派人去请几个说书先生进府,咱们去水榭里摆个小宴,听书可好?”

  眼下裴煜虽一堆烦心事,但他也知道急不来,只能静候。实在也无需每日苦大仇深的过日子,便应下了萧栖迟的提议:“好。”能和她呆在一起,其实做什么都好。

  萧栖迟离座起身,对裴煜道:“那你先坐着喝喝茶,我去安排。”

  裴煜应下,萧栖迟冲他温柔的笑笑,下了楼。到了院中,萧栖迟唤来几个婢女太监,随意指了个人去找说书先生。便直接带着人往玉色楼西面侧后方的厢房而去。

  玉色楼所在的院落,是整个公主府里最大的。除了玉色楼前有一块空地,四面皆是精巧设计过的花植小径,两个厢房一东一西,藏匿在园中植被后。

  萧栖迟到了玉色楼西侧的厢房外,吩咐道:“天黑之前,将这间厢房打扫出来,房中一应所需,皆按照玉色楼的规制来。”

  萧栖迟想了想,又道:“父皇在时,赏过我一台端砚,还有一套十二支翡翠笔,都从库房里取出来,也送进去。”

  许上云的画做得那样好,这笔砚给他才算是物尽其用。想起许上云,萧栖迟忽地想起昨晚进房是见到他的样子。细细想来,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穿侍卫服之外的衣服。

  萧栖迟正欲吩咐,再去做几套衣服,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眼下还不是时候,等所有事情解决,再好好补偿他吧。

  念及此,萧栖迟对婢女们道:“就先准备这些吧。”婢女们依言去办。

  萧栖迟扶着婢女的手臂,走在返回玉色楼的路上。想起许上云,萧栖迟心里莫名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不清不楚的缠着他算什么?

  她太怕被抛弃,太怕再变成前世那个在天牢里的人。始终对她不离不弃的两个人,只有罗映和许上云。罗映走了,她便只剩下许上云。唯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不会再被丢下。

  但未来谁又猜得到?曾经她也想不到裴煜会抛弃她。现在许上云不会离开她,未来呢?也不会吗?所以,她一定要做些什么,不给他离开自己的机会。

  如此想着,萧栖迟不自觉捏紧了自己的袖口。

  等从外头请来说书先生,萧栖迟便和裴煜去了水榭,听书喝茶,如这几日般,过着他们安静闲适的日子。

  许上云将那客商从别苑提回来时,已过晌午。将人扣进地牢内后,他暂且闲了下来,随便吃了几口饭,便着手开始收拾自己屋里的东西。

  他东西不多,换洗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套,都是一模一样的侍卫服。只有两件常服,还都是差不多的玄色,也就偶尔外出办事时穿一穿,面见公主时,大多已换回侍卫服。

  除了衣物之外,也就只剩下这些年存的萧栖迟的画像。他十岁到公主身边,如今十九,算起来,已足足九年。每当看到一些萦绕于心的画面,就会将它画下来。

  到如今,竟存了满满一口箱子。如今这箱中,当再添两幅画进去。那晚……她扑进自己怀里的画面,还有昨夜……以及今晨,背她回玉色楼的时候。

  等搬去她玉色楼厢房后再画吧。

  所有的侍卫以及太监,都住在外院,婢女们住在二进院里。他已经能想象,等他搬去内院后,这府里会有多少私下的议论。

  也从来没有侍卫住公主院中的先例。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以为,他少言寡语,办事又一丝不苟,是个极守规矩的人。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规矩,只有公主想。

  待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收拾妥当,又将屋里的一些陈设封存,夜幕已临。

  许上云去吃了些晚饭,又在院中练了会儿武,估摸着外院的侍卫太监们基本都已回房休息,方才取出自己的行李,一样样的往玉色楼般。

  西厢的小路上,早已有萧栖迟安排好的小太监候着。

  见许上云过来,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陪笑着道:“许大人您来了,殿下已命臣在这里侯了许久。”

  许上云只道多谢,并未多言。

  厢房的门被推开,屋内烛火通明,小太监搬着许上云的行李,率先走了进去。

  许上云却在门外缓下了脚步,朝里面看去。远比他从前的住所大得多,且屋内的一切,焕然一新,一看便是今日刚打理的。就连桌上平常喝茶的茶盏,都已换成上等薄胎瓷。

  小太监在里间放下行李,走出来对许上云道:“大人,您在屋里收拾着便是,剩下的东西,臣去您屋里给您取来。”

  许上云点点头:“劳烦中贵人。”

  说罢,小太监行礼退了出去,许上云则绕过屏风,进了里间。里间共有两室,以锦缎隔开,外为书房,内为卧室。

  许上云正欲去内室收拾东西,却瞥见书桌上的笔架。一整套翡翠玉笔,大小不一,整齐挂在上面。笔架旁便是一台端砚。

  他眸光微动,轻吁了一口气。这些东西他都曾见过,是先帝在时,赐给公主的。没想到,她都给了他。

  他不由走上前,修长的手指,摸上冰凉的笔骨。其实她不必待他这么好,左右于他而言,一心所愿便是守护在她身旁,其余有或没有,并不要紧。但她既给了,他用便是。

  许上云唇边漫过一丝笑意,转身进了卧室,重新取出自己衣物,逐一拾掇。

  他的东西很少,小太监跑了两回,便已搬完,上前来跟他行礼:“大人,都已搬来,那臣退下了。”

  “殿下呢?”许上云问道。

  小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和六皇子在水榭听书,眼下还未结束。”

  许上云点点头,示意小太监退下,听书还未结束,想来等结束她也困了,昨夜又是专程为解释而来,今晚应该不会再来找他。

  他素有自知之明,不会报无谓的希望,想着,便转身往净室走去。

  几桶凉水从头冲下去,精壮的身躯上当即便挂满水珠,一头青丝亦如瀑般顺水潺潺。许上云闭目深吸一口气,方才整个人钻进浴桶中。

  而公主府后院内,闲适了一整日的萧栖迟和裴煜,这才一同踏月而回。

  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二人之间说话已越来越自然,相互调侃打趣,说笑玩闹,俨然已像认识许久的朋友,全无最初的客气有礼。

  一路行至裴煜厢房外,萧栖迟停下脚步,眼里颇有些依依不舍的眷恋,对他道:“那你早些歇着,再过半月,我三姐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可能有好些麻烦事等着你,趁她回来前,我们多轻松几日。”

  裴煜笑着应下,也不知为何,明明一整天都和她在一起,但是眼下要回房分开,竟还是这般不舍。他点点头,挑眉道:“听你安排,你让上天就上天,你要下海就下海。”

  萧栖迟闻言失笑,好听的情话裴煜一向信手拈来。当初也是这般,可是后来呢,她连睡晚一刻钟都要被他责备,说她爽约,说她不在乎他。

  想着,萧栖迟越发觉得讽刺,显得她笑意愈发开怀。然而从她面上,裴煜根本看不出半点讽刺,只觉不解,他问道:“这么好笑吗?”

  萧栖迟笑停,岔开话题道:“明日我们去游山吧,瞧你现在走路,好像已经无碍了。”

  萧栖迟打量他一番,身上穿得是她给做的那几套衣服中,皦玉色直裰,头戴银质云纹簪冠,周身上下说无可说的贵气。他包扎的纱布都在肋骨处,外伤基本已经好全,穿上衣服,基本已经看不出什么伤情。

  裴煜点头应下,眉宇间无不松快,狡黠道:“好呀,正好出去透透气。托长公主的福,我这质子做得,当真要乐不思蜀了。”

  萧栖迟佯装嗔怒,伸手作势要打,裴煜撤步一退,顺势躲过。萧栖迟手打了个空,瞥了他一眼,嗔道:“快回去睡吧。明日起不来就把你扔出府去。”

  裴煜忙道:“见你怎么会起不来?”

  话音落,裴煜自己愣住,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哦?”萧栖迟忙见缝插针,做出一副发现他小秘密的模样,而后道:“原来这么想见我啊?”

  裴煜一时无言,理智告诉他,无论从哪个方面讲,现在都不应该回应她的感情。可是情感上,他内心的情义,早已不受控制的蓬勃萌发。

  他忙找补道:“我、我的意思是,我是客,主家相邀,没有怠慢的道理。”

  “行啦……”萧栖迟那双柳叶眼中魅色流转,还带着些许玩闹的俏皮:“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懂,我都懂。走啦走啦,睡觉去啦,明日见。”

  说罢,萧栖迟撇下裴煜,扶了婢女的手,往玉色楼而去。

  裴煜看着萧栖迟离开的背影,忽地觉得,即便他拼命在用理智抗拒,可这般的相处,宛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根本无从抵御。只要他无法控制自己动心,就难免会有回应。

  想起萧栖迟的婚约,忽如一根针刺在他心上,在她带来的无限欢欣中,传来一阵隐秘的疼。

  他看不见他和萧栖迟的未来在何处。若她无法退婚,岂非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嫁别人?这一刻,他悲哀的察觉,仿佛他和萧栖迟,能拥有的只有眼前,所有这些欢愉,都是偷来的时光。

  本来和她单独呆了一日,满心里欢欣,但一想到这些事,无奈和心痛就会随之而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若最终她不能解除婚约,如今的幸福和甜蜜,来日都会变成伤自己最利的那把刀。至少……他得要她一个承诺,一个她会解除婚约的承诺。

  萧栖迟回到房中后,卸妆沐浴,换好睡袍后,唤来屋中小太监,问道:“上云搬过来了吗?”

  小太监行礼道:“回禀殿下,大人今晚已在厢房安顿下来。”

  萧栖迟眉宇间漫过一丝狡黠,随手扯过一件大袖衫裹在睡袍外,便提裙小跑下了楼。

  一路跑到西厢,见房里还亮着灯,萧栖迟心头一喜,轻轻推开了门,探进半个头,朝屋里看去。

  但见屏风后,隐隐可见许上云高拔的身影。他正立在桌后,执笔俯身,似在专心写着什么,完全没察觉到她进来。

  萧栖迟侧身进了屋中,复又小心将门关上,蹑手蹑脚地朝许上云走去。

  绕过屏风,萧栖迟微愣,但见许上云未着上衣,胯上只挂着一条松松的中裤,身上线条分明,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显得格外精壮有力。

  半*头发,全部散开披在他身上,左侧鬓边的丝发,因他俯身作画,顺长落在胸膛上,再兼他修长手中那杆翡翠玉笔,凝神作画的姿态,让他整个人竟好似雅士般出尘。

  她都站到屏风处了,许上云还没发现她,萧栖迟微微撇嘴,颇有些委屈地唤道:“哥哥……”

  许上云恍然惊觉,抬眼看来:“殿下?”他忙放下笔,转身从架上扯下中衣套在身上,这才走出桌来行礼。

  萧栖迟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免了他的礼。许上云不好意思的笑笑:“臣听闻殿下在听书,以为殿下今晚不会过来。”

28. 第 28 章 (三合一)许上云心底嘲……

  萧栖迟不由上下打量他一番, 不愧是习武之人,不着衣时身材精壮,穿上衣服又显得格外清瘦。她道:“可惜你不是女子,不然就可以像罗映一样, 每天在我屋里陪我了。”

  许上云微微垂眸, 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会希望他是女子, 愈发坐实了他的猜想。于公主而言,他只是她必不可少的陪伴。愿意将自己给他, 也是怕自己离开,所以满足他的愿望, 不是男女之情。但只必不可少这四字, 对他来说足矣!

  “今晚你在画什么?”萧栖迟绕到桌后,捻起纸张的一角,垂眸去看。

  许上云没有遮掩, 直言道:“还是和从前一样。”

  画只作一半, 正是那夜许上云至晚归来,她惶恐抱紧他的那一幕。萧栖迟唇边漫过一丝笑意:“这次有我和你一起记着。”

  许上云听罢, 喉结微动,低低“嗯”了一声。

  萧栖迟将手里的画归位,对许上云道:“我困了。”

  许上云看着立在桌边不动的萧栖迟, 一时没明白, 神色间有些迷茫。可当他对上萧栖迟那双隐含期待的眸子,忽地反应过来,忙道:“臣背殿下进去。”

  他朝萧栖迟走去,萧栖迟手臂微微展开:“抱吧。”

  许上云呼吸微重,但面上神色未动半分,俯身, 一手绕过萧栖迟膝后,一手拖住她的后背,稳稳将她抱了起来。

  萧栖迟搂着他的脖子,唇凑到他耳畔,轻语道:“其实你不穿中衣好看。”她是真心夸赞,方才他半身未着衣,丝发散开的模样,真的很好看。

  许上云忽地停住脚步,侧头看向萧栖迟,漆黑的眸底隐有火焰,他哑声道:“殿下……臣自制力有限。”

  他知道萧栖迟对他并非男女之情,他不愿做趁虚而入的小人,更不愿她因此而后悔终生。她现在夜夜往他房里跑,更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想寻找一个安全的栖处。

  说罢,许上云眉眼微垂,抱着萧栖迟继续往里走去。走到塌边,许上云将她放在榻上,单膝落地半蹲下,捏住她的脚腕,为她脱了鞋。

  萧栖迟挪到了睡榻里面,将外侧给许上云让了出来。

  许上云明白她的意思,昨夜同枕而眠一夜,今晚再拒绝反倒显得矫情。他也没说什么,熄了灯,在萧栖迟身侧躺下。

  他刚躺下,便觉一缕卷着苏合香的清风扑面而来,下一瞬,萧栖迟已钻进他的怀里。黑暗中,但听萧栖迟道:“哥哥,以后我每晚都来找你,你记得给我留门。”

  “好。”黑暗中,在萧栖迟看不到的地方,许上云唇边笑意缱绻,那双漆黑的眸,亦再未从她头顶离开过。

  萧栖迟在许上云温热的怀中,安然睡去。

  第二日一早,许上云依旧卯时醒。但萧栖迟睡眠轻,他起的同时,萧栖迟也醒了过来。

  萧栖迟在榻上揉揉眼睛,看着塌边正在穿衣服的许上云道:“今日别穿侍卫服了,换身常服吧。”

  许上云停下系腰封的手,不解道:“臣要当差啊。”

  萧栖迟笑笑道:“今日去游山,我不想以公主仪仗出行。”

  许上云闻言了然,脱掉刚穿好的外衣,从柜子中取了他那为数不多的两套常服中的一套,换在身上。

  是一套玄色束袖直裰,肩上连着玄色披风,身上系带皆为窃蓝色。穿好衣服后,他又以同窃蓝色发带束了发,没用簪冠,马尾顺长垂下,随后腰间佩剑一悬,整个人恰如少年风流侠士,要多惹眼有多惹眼。

  他这模样,她瞧着喜欢。这几日在许上云身上,萧栖迟总有种打开一扇了新的大门的感觉,他带给她的感觉,样样都那么新鲜。

  萧栖迟轻咬下唇,唇边漫过一个笑意,从榻上起来,膝行到塌边,张开了手臂。许上云会意,几乎是她到塌边的同时,已弯腰蹲下,萧栖迟顺势便爬上了他的背。

  许上云背着她单膝落地,一手提了她的重台履在手,这才重新站起,背着她出门,往玉色楼走去。

  萧栖迟搂着他的脖子,侧脸靠在他的后颈上,阖目小憩。气息有一下没一下的落在许上云耳后。

  许上云眸色渐趋柔和,晨曦微光中,他忽地就很想,就这般背着她,一直、一直走下去。

  送了萧栖迟回玉色楼,许上云便去安排今日出行的护卫事宜,萧栖迟复又睡了会儿。

  睡到辰时,她方才起来梳洗,待更衣梳妆妥当,已至辰时二刻,裴煜也正好梳洗完过来和她一起用早膳。

  梁靖城也于此时进来,见裴煜在,便没有多言,和萧栖迟说了声要出去置办东西,便行礼退下,自进了宫。

  饭至一半,许上云回来,长身立于桌边,行礼道:“回禀殿下,今日护卫已安排妥当,没有公主府字样的马车,已侯在门外。”

  萧栖迟点点头,冲裴煜道:“快吃吧,吃完咱们出门。”

  裴煜舀了一口百合粥咽下,看看已退去萧栖迟身侧,安静站好的许上云,忽地道:“未曾见过许侍卫穿常服,竟如此风采别致。”他这模样,与容颜倾城的萧栖迟站在一起,出去跟人说他是驸马,都不会有人怀疑。

  许上云闻言,微微颔首,只道:“六殿下谬赞。”

  萧栖迟则含笑回首看向他,笑着打趣道:“确实呢,看来以后,我府里的侍卫,都得换身打扮才好。就按上云这一身来做。”

  从未被萧栖迟当着外人的面这般夸过,许上云一时有些不适应,只好告饶道:“殿下……别打趣臣了。”

  裴煜笑笑,说道:“你们殿下看重你,待你好也是寻常。”

  萧栖迟点点头,看着许上云的眼睛道:“听到了?我待你好,是!寻!常!”

  许上云眸光莞尔,只好行礼道:“殿下随心便是。”

  三人又说笑了几句,用完早膳,一同出门。

  在马车上颠簸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到城外鹂山脚下。萧栖迟和裴煜并肩而行,许上云则跟在萧栖迟那侧的身后,始终与他们保持两步远的距离。

  鹂山多黄鹂,山林间鸟鸣阵阵,甚是悦耳,闻之惬意。

  行至半山腰,忽见林中坐落着一处庙宇,在青翠的乔木间,显得格外幽静,散发着诱人探寻的神秘之感。

  萧栖迟向身边下人们问道:“那是什么庙?”

  下人们面面相觑,大多茫然不知,忽听有一名婢女道:“回主子,是月老庙。”

  “月老庙?”萧栖迟忽地来了兴致,转头对裴煜道:“咱们也去瞧瞧。”

  裴煜应下,一行人改道,往月老庙走去。

  鹂山的这间月老庙很小,不过一个院落,一个正殿,两个侧殿,但庙中香火却是旺盛。来到庙门前,忽见一对少年夫妻,正在正殿中,跪在月老像前祈福。

  但听那名女子道:“今生今世,只愿与沈郎相伴,愿月老保佑我们,白首到老,儿孙满堂。”

  她身边的男子闻言转头看向她,眼里笑意宠溺,伸手牵过女子的手,紧紧握住,这才向月老祷告道:“愿月老怜惜,准我爱妻心愿!”

  那名女子扭头道:“哪有这样跟月老许愿的?你自己没有愿望吗?”

  男子狡黠道:“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那我便许让你心愿达成,这样的话,我们两个人,月老总得听一个的吧?”

  女子笑起,俩人眸色间满满的甜蜜,携手一同跪拜下去,恭敬的磕了三个头,又一起上了香,方才从正殿中出来,与萧栖迟等人,擦身而过。

  萧栖迟看着甜蜜幸福的二人,心间泛起一股浓郁的酸涩。前世成亲六年的温行玖,心有旁人。而她自以为遇到的一生所爱,最后却给她那般的绝望,盼了那么久,终归没有成为他身边的那个人。

  旁人获得幸福,看起来好简单。但为什么,她那么难?

  裴煜迎娶太子妃时,心被撕裂般的痛,复又张牙舞爪的铺天盖地而来。

  萧栖迟水葱似得指甲,在衣袖下近乎嵌进肉里。温家和太后,想来找温行玖已有些时日。她不想等得更久。

  念及此,萧栖迟换上一个璀璨的笑意,一把扣住裴煜的手腕,拉了他就往正殿走:“我们也去上香!”

  裴煜闻言,忽地止住脚步,不肯再跟萧栖迟往前走。

  萧栖迟不解地回头:“怎么不走?”

  这些日子,看不到他们未来的迷茫感,再次袭来。裴煜控制不了自己心动,但她的婚约,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每每想起来都会隐隐作痛。

  他不敢回应,怕期待落空!也不想再这样不清不楚的,跟着她进去祈福。

  裴煜道:“你已有婚约!我如何能再和你去月老庙?”

  问出这话,是事实,也是试探!

  他对萧栖迟的感情,这些时日下来,已如藤蔓般疯长。若不能得她一个准话,一个承诺,在自己付出全部感情后,他不敢想象未来会遭受怎样的重击。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成为旁人的妻?

  裴煜忽然神情严肃,萧栖迟微愣。她忽地想起,她曾也这般试探过他。那种看不见彼此未来在何处的迷茫,那种徘徊在想爱却不敢爱中的煎熬,她太清楚了!

  现在,终于轮到裴煜了。萧栖迟的心动荡起来,回忆中撕扯般的痛,夹杂着此时的快意,以一种诡异而浓稠的姿态袭来。

  萧栖迟的情绪,又似一泻而下的洪水般横冲直撞而来,连她自己都抓不准一个准确的落点。眼里有泪,唇角有笑,语气却又似咄咄逼人的质问:“我不想嫁!但我当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解除婚约。难道就要因为这样,我连去追寻自己心中所爱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萧栖迟捏紧裴煜的手腕,紧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裴煜……你爱不爱我送你的那一船蔷薇?它们美吗?难道你要因为害怕花败,连花开时的美好也不要了吗?”

  看着裴煜迷茫而又不确定的眼,萧栖迟只觉自己和当初的裴煜重叠在了一起。

  他曾给她信心、给她期待的所有话,字字的清晰的从她口中说了出来:“难道就因为那么一星半点的不确定,你连我们现在的美好都不要了吗?”

  “你若这般胆怯退缩,我又怎么会有信心,去义无反顾的处理和温行玖的婚约?”

  “我对自己婚事的动力,全部来自于你。唯有你让我看到一腔让我期待的爱,让我看到你值得,我才有信心和勇气!”

  “裴煜……”萧栖迟眸色里充满探问和恳求,和当初的裴煜半分不差,他就是曾用这般的诚恳,让她丢下了所有顾忌:“你会给我信心吗?你会像我爱你一样,来这么热烈的爱我吗?”

  裴煜怔怔的看着萧栖迟,一时心头更加烦乱。他只是想要她一个承诺,可萧栖迟却告诉他,爱不是一个人事。若想让她不惜一切代价解除婚约,就得先让她看到义无反顾的爱。

  那就意味着,他要敞开心扉去拥抱和迎接与她的所有感情,就要揭开自己理智的压制,彻底沦陷。

  若是她最终解除了婚约,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她还是公主,还会拥有一个驸马。可是他呢,他现在只有她,她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待他付出所有感情后,一旦失去她,那跟叫他去死有什么差别?

  裴煜怔了好半晌,忽地苦笑,对萧栖迟道:“你是要让我,跟着你做一场豪赌。若是输了,于你而言,不仅毫无影响,还多一个驸马。但对我而言,却是从人生低谷,再堕一层地狱。栖迟……我们虽同为皇嗣,但我们的人生境遇,相差太大……”

  说罢,裴煜推开萧栖迟抓着自己手腕的手,转身出了月老庙。

  许上云低眉看向一旁的萧栖迟,见她望着裴煜的背影,眸色渺远。他想起萧栖迟对温行玖的处置,逼疯了他,却不叫他死,甚至还不解除婚约。

  从刚才他们的对话来看,裴煜根本不知道温行玖已疯。若是知道,就会像他一样,根本不把公主这所谓的婚约当回事。又何来这番争执?

  殿下看似是在费尽力气,来逼裴煜勇敢的爱她,可却根本不提温行玖已疯的事实。与其说是想让裴煜爱她,更像是在故意诱导他。

  许上云忽地理解了她那晚跟自己说的话,除了在他面前之外,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她。可这……到底是为什么?还有他们殿下,何时学会了如此步步拉人入陷阱的法子?

  许上云寻遍所有记忆,都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但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殿下性情大变,同她现今这般和裴煜拉扯有关。

  裴煜的身影,消失在萧栖迟的视线里,方才裴煜的话,清晰的缭绕在耳边。他为何那般说,她简直感同身受。

  当初的她,面对裴煜那一腔深沉的爱,始终不敢向前。因为回到大梁后,他就是皇子,而她只有他。试问哪个皇帝,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亡国公主?

  一旦他兑现不了自己的承诺,他还是皇子,甚至还会娶一个身份更高的女子。但是她呢,将会在失去家国后,还要被现实狠狠地捅上一刀,人生灰暗成那个样子,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继续活下去?

  于是裴煜就拿出了那番关于信心的说辞,彼时,萧栖迟并未答应。这世间鲜少有人一下踏进深渊,从来都是一步一步,不知不觉。

  萧栖迟转身看向身后月老庙的正殿,月老像静静伫立在高台之上,方才那对少年夫妻的模样,复又再眼前浮现。

  她眸光深陷在月老像前的香雾中,喃喃道:“上云,人这一生,能遇上个真心待自己好的人,又出现的恰到好处,真的好不容易。”过去她常常想,若是遇见裴煜时,她还是公主,他也不是质子,会是怎样一个局面。

  萧栖迟复又一声轻笑:“你瞧见方才那对小夫妻了吗?好生羡慕。当真是从未拥有过,即便短暂的拥有过,也都是假象。”

  许上云闻言,侧头看向她,凝眸片刻,他忽地左肩一沉,伸手扣住萧栖迟手腕,带着她,一言不发,往正殿走去。

  萧栖迟呼吸猛地一滞,眼里一片震惊,他抬头看着许上云的侧脸,那些从树影中斑驳落下的光线,时有时无的从他面颊上掠过。

  他就这般目视前方,从容地牵着她,朝正殿走去。周遭的一切,分明安静到无声无息,却能让她感受到他心底深处,某种笃定有力的磅礴。

  进了正殿,许上云松开她的手,敛襟在蒲团上跪下,抬眼看向高台之上的月老,合掌恭敬,徐徐开口:“月老在上,此心明鉴,平生所愿,唯护殿下。”

  说罢,许上云素来冷峻的脸上,漫过一丝笑意,转头看向萧栖迟,说道:“殿下,你有。”

  萧栖迟怔愣在原地,即便当初裴煜做了那么多,可对他的承诺,她从来半信半疑。但当今日许上云说出这番话,她才恍然发觉,她竟是找不到半点怀疑的余地。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是出于职责还是他的私心,他当真、当真从未抛下过她。

  萧栖迟心内的动荡逐浪而过,她手微颤着抚上许上云的脸颊,缓缓在他面前蹲下,眼眶渐红,含泪深笑:“谢谢你……”

  等在院中的下人们,见到眼前的这一幕,皆垂下头去。好些人心中暗道,许大人好心性啊,刚殿下还和六皇子说那般的话,眼下他居然能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着殿下就进了月老庙。当真厉害,不然人怎么能得公主青睐,不是没道理。

  许上云伸手擦去她眼下的泪水,漆黑的双眸平静而沉稳:“对殿下言爱,臣不配。但殿下所求,臣配。左右这一辈子,臣都会在殿下身边,臣慢慢等。殿下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顾及臣在与否。”

  听罢他的这番话,不知为何,萧栖迟忽觉整个人心中的压力尽皆被扫清,连带身子都轻了起来。她抚着许上云脸颊的手,忽地下落,垂在他的胸膛上。

  许上云伸手将她扶起来,说道:“六殿下还在附近,殿下起来吧。”想来她暂时应当不愿裴煜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萧栖迟站起身,看看许上云,复又转头看向月老像。她知道她现在不正常,若她能赶走心中那只恶鬼,能保住大周安然无恙,此后的日子,都有许上云陪着,那这重活一世,便也无憾了。

  二人一同从正殿出来,走出月老庙。萧栖迟远远看见,裴煜等在上山的曲径边。

  一行众人走上前,裴煜见萧栖迟回来,看着她微红的双眼,便以为是因为他,心下愧疚更甚。刚才他不该那般丢下她出来,她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还是好好去和她解释一下。

  念及此,裴煜走上前,未及说话,忽见一名女子跑来萧栖迟面前,问道:“这位小姐,您和您的夫君刚才从月老庙出来,可曾求了福袋?”正是他们方才在月老庙里,遇见祈福的那对小夫妻。

  那名女子边问,边向萧栖迟和许上云投去询问的目光。他们一起从月老庙出来,且看起来又这般登对,是眷侣无疑了吧?

  裴煜心头闪过一丝酸涩,莫不是将许上云当成了萧栖迟的夫君?

  萧栖迟没有解释的意思,许上云更不可能多嘴。萧栖迟冲那名女子笑笑道:“不曾,原来还有福袋。”

  那名女子一笑,说道:“看小姐衣着不凡,想来养在深闺,并不知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习俗。”

  说着,那名女子,取出两枚有些泛旧的福袋,分别递给萧栖迟和许上云,说道:“小姐做未出阁女子装扮,想来还未成亲。这间月老庙,有个别处没有的传说。未婚人前来求姻缘,定要带一对福袋回去,一枚自己珍藏,另一枚给心爱之人。若是终成眷属,便要将这对福袋送给自己见过的有缘人,如此这般,福气绵延,更得庇护。我已如愿同沈郎成亲,又与小姐先后拜见月老,小姐又恰好未求福袋,我与沈郎的这对,就送给你们吧。愿你们也早日缔结良缘。”

  说罢,那名女子同萧栖迟相互见礼,而后又如小雀般飞走,飞去了她的沈郎身边。

  听罢这一长串的话,裴煜心里的不适感越发强。虽知许上云是她的侍卫,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心里难受。先是将他们二人错认成一对,又将代表姻缘的福袋给他们二人,任谁也不想看到喜欢的人和别人错认成一对。

  但裴煜知道,这种无稽之谈,不足为信。眼下还是先跟她道歉要紧。

  念及此,裴煜对萧栖迟道:“刚才是我不好,我只是……”

  “无妨。”萧栖迟打断他,即便眼眶残留着泛红的泪意,却依旧对他笑意温柔:“我理解你的处境,一时半刻,很难让你相信。语言太过苍白,我真心与否,我会做给你看。”

  萧栖迟走到他的身边,说道:“别想这些琐事了,我们接着往上走吧。”

  复又往上走了一段,正巧到一处观景亭,萧栖迟道:“走了这么久也累了,咱们进去歇歇吧,喝喝茶,赏赏景。”

  裴煜应下,一行人进了观景亭,当即便有婢女和小太监,在厅外燃起红泥小火炉,为萧栖迟烹茶。

  亭外山景旷远,整个汴京城清晰可见,萧栖迟静静看着远处的景色,并未多言。

  气氛有些凝重。

  裴煜明白,是他今日没有做好。本来开开心心出来散心,却起了这些龃龉。他又何必非得在月老庙问她那些话?他就是想要她一个承诺,天天在一起,什么时候不能说?偏要在她兴致勃勃想去拜月老时说?

  裴煜自责不已,打了许久腹稿,想着要怎么哄哄她,让她开心起来。可无论怎么想,他都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也不知就这样无声的坐了多久,忽听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闻声回头,随即便见一名身着公主府侍卫服的侍卫,打马停下,神色匆匆的模样。

  许上云见此,出了观景亭,朝那名侍卫走去。山道上,那名侍卫行礼,跟许上云细细说了些什么。

  许上云听罢后,眸色微沉,蹙眉看向萧栖迟。他晓得轻重,这事不能叫裴煜知晓。念及此,许上云对那名侍卫道:“回去后吩咐公主府的人,此事藏在肚里,不许议论,更不许多言。我去通报殿下。”

  那名侍卫拱手,站在原地未动。

  许上云则快步进了观景亭。在萧栖迟身边站定后,他瞥了裴煜一眼,俯身到萧栖迟耳边低语道:“宫里来人了,是太后身边的刘嬷嬷,侯在府里。”

  萧栖迟闻言,眸色闪过一丝厉色,转瞬即逝。她没有跟裴煜说话,起身便出了观景亭,朝那名侍卫走去。

  裴煜见萧栖迟都不跟他说话,心里委实压抑。而就这时,他忽地瞥见一旁,正准备跟萧栖迟出去的许上云,似是想到什么,脱口道:“许侍卫留步。”

  许上云站定,不解回头:“六殿下有何吩咐?”

  裴煜干笑一下,说道:“方才在月老庙惹了她不快,不知……许侍卫可否将那枚福袋给我,我想弥补一二。”

  想来等她看见,自己拿着那枚象征姻缘的福袋,心情会好一些吧?

  许上云心底一阵嘲讽,那是给他和公主的!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他行礼道:“六殿下见谅,臣不喜将别人赠予之物转赠。六殿下若想要,不妨去问问殿下,若殿下叫臣给,臣绝不多言。”

  说罢,许上云再次行礼,起身,没再理会裴煜,快步跟上了萧栖迟。

  裴煜愕然,随即轻叹,到底是她的侍卫总领,当真事事以她为重。是他自己拒了和她同拜月老的机会,眼下又怎么好意思,再去找萧栖迟,让她将许上云的那枚给他?

  罢了,暂且先这样吧。再想法子哄她便是。

  萧栖迟和许上云来到山道上,示意那名来传话的侍卫跟上,一同又往远处走了走,萧栖迟方才停步问道:“温行玖找着了?”

  那名侍卫点点头:“回殿下的话,这些日子,臣一直奉许大人之命,盯着温府。昨日夜里,有一辆马车悄悄进了温府。今晨便有温家人进宫,随后太后便派了人来。”

  萧栖迟点点头,温行玖都疯成了那个样子,太后不抓紧找人治病,这么腹热肠荒的找她做什么?

  但太后都派了人来,她也不好让人干等着,便道:“去唤六殿下吧,回府。”

  那名侍卫领命,转身朝观景亭里跑去,跟裴煜说了几句话。裴煜远远看了萧栖迟一眼,点点头,跟着那名侍卫一同出了观景亭,一行人往山下走去。

  下了山,看着萧栖迟和裴煜上了马车,许上云拉转马头骑了上去,在萧栖迟马车旁跟好,命众人回府。

  马车缓缓朝来路上走去,萧栖迟对裴煜道:“今日中途回府,委实抱歉。”

  裴煜忙道:“无妨。毕竟是太后派人来访。”

  说罢,裴煜犹豫片刻,方又看向萧栖迟,踟蹰着开口道:“栖迟……我不是不想和你进月老殿,只是……你还生气吗?”

  萧栖迟听罢,轻叹一声,说道:“确实有些难受,本以为,在我坚定的选择你的时候,你也会坚定的同我站在一起。”

  说着,萧栖迟抬眼看向裴煜的眼睛,终是无奈失笑:“但我明白,爱一个人,当有耐心,我不逼你,给你时间。”

  裴煜闻言,心头重石落地,感慰道:“你真的……很善解人意。”

  萧栖迟笑道:“那也只是对你,对于旁人,我可不会委屈自己照顾他们的心情。”

  裴煜听完心头愈发的暖,低眉浅笑。

  赶着回府,脚程比来时快许多,很快就回到公主府。不便叫外人知道裴煜在公主府里,萧栖迟单独下马车后,便直接叫人将马车绕到后门驶进去,命人好生送裴煜回玉色楼东侧厢房。

  许上云陪着萧栖迟去了正厅,见刘嬷嬷并几个太监,已等在厅中。

  许上云在正厅门外停下,萧栖迟含笑进去,朗声道:“刘嬷嬷久等了,不知你突然前来,怠慢了。可是母后有什么吩咐?”

  刘嬷嬷等人行了礼,而后方才起身,对萧栖迟道:“殿下,有桩要紧事,太后谴奴婢来问问你。”

  萧栖迟在椅子上坐下,也给刘嬷嬷赐了座,问道:“母后有何事?嬷嬷但说无妨。”

  刘嬷嬷眉宇间闪过一丝为难,而后道:“是关于温公子。”

  “哦?”萧栖迟眼里满是关切,忙问道:“婚期将近,行玖怎么了?”

  刘嬷嬷一声长叹,方才道:“殿下……温公子邪风侵体,得了疯病。”

  “怎会如此?”萧栖迟“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失声问道:“怎么会得了疯病?太医呢?诊治的结果如何?嬷嬷,您快告诉我!”

  说着,萧栖迟一步上前,紧紧拉住了刘嬷嬷的小臂。

  刘嬷嬷叹息道:“这疯病来的突然,寻了几个太医,都未诊出结果来。”

  萧栖迟身子一震,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眼眶随即泛红,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刘嬷嬷见状,一面感慰萧栖迟对温行玖的情义,一面又觉得万分可惜。无奈对萧栖迟道:“温公子这疯病,怕是得医些日子。太后谴奴来问问殿下,若殿下不能接受,这婚事早退了也无妨。”

  “不!”萧栖迟斩钉截铁道,她手扣紧椅子扶手,对府中下人吩咐道:“去!将公主府所有好药,都送去温府!太医若是不行,便去找游历四方的神医!都给孤去找!哪怕倾进我全府之力,也要为温公子找到最好的大夫!”

  刘嬷嬷听罢更是感慰,抹着眼泪道:“殿下对温公子果然情深。若殿下不愿意放弃温公子,倒还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救他。”

  “是什么法子?嬷嬷快讲。”萧栖迟眼里满是期待。

  刘嬷嬷道:“温公子是邪风侵体,若是殿下能同温公子早日成亲,以冲喜之法,想来能去了温公子体内的邪风。”

  萧栖迟闻言,看向刘嬷嬷,忙问道:“当真?”

  刘嬷嬷点点头,怜爱又无奈:“太后亲自找高人看得。想来会有用。”

  萧栖迟一把握住刘嬷嬷的双臂,眼里闪着希望的光,郑重道:“劳烦嬷嬷转告母后,栖迟……义不容辞!”

  刘嬷嬷听着愈发感动,摸着眼泪连忙点头:“好、好,奴婢这就回去回禀太后。”

  萧栖迟应下,对一旁的婢女说道:“来人,好生送嬷嬷回宫。”

  萧栖迟将刘嬷嬷送到正厅门口,目送她走远。直到看不见刘嬷嬷,萧栖迟以帕拭泪,一声冷笑,眸中一片冷硬,对一直守在门口的许上云道:“上云,瞧见了吗?什么邪风侵体,什么婚事早退了也无妨。太后便是算准了我对温行玖尚有情义,借冲喜之名成亲,全了他们的温家的荣耀,才是她想要的。”

  许上云瞥了一眼刘嬷嬷离开的方向,眸中亦有厉色,曾以为太后为公主选了一门多好的亲事,若不是公主性情大变,做出这许多事来,他也看不见这些藏在角落里的污垢。

  许上云对萧栖迟道:“温行玖已疯,成亲礼上,会不会叫六殿下瞧出端倪?”

  萧栖迟闻言看向他,看来许上云已经瞧出她在故意瞒裴煜。

  萧栖迟伸手敛一下鬓边碎发,唇边笑意如寒冰般没有温度:“裴煜必不会近距离出现在新郎身边,只需让他看到个正常人即可。到时我会安排,由你来代替温行玖行成亲礼。”

29. 第 29 章 (三合一)“上云,我这……

  许上云闻言一愣, 方才还在眸中的厉色顷刻间散去,目光落在萧栖迟的侧脸上,眸中一片滚烫。

  他明白,他是公主的侍卫总领, 是侍卫, 也是心腹。无论她和公主之间有没有发生最近的事, 代温行玖行成亲礼的任务,都会落在他的头上。

  但与他而言, 纵然不是真的娶她,却已是足以珍藏毕生的回忆。如此想着, 他竟有些期待萧栖迟的婚期。

  许上云抱拳行礼, 认真应下:“是!”

  萧栖迟看向许上云,向他凑上前一步,眸光攀上他的眼睛, 藏着一丝浓郁的期待, 郑重道:“哥哥,还有一桩紧要的事, 必得你去办。”

  往日许上云对她的吩咐便说一不二,此时她这般低低的恳求,他更是没有抵抗的能力, 道:“殿下直言便是。”

  萧栖迟伸手捏住他的衣襟, 轻轻垫脚,许上云会意,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萧栖迟唇边。她口中温热的气息,含着清茶的香气,轻轻落在他的耳畔。

  半晌后, 许上云了然,起身望着她的眼睛,颔首应下:“臣明白。”

  萧栖迟抿唇一笑,随即眸中又闪过一丝慌张,捏着他的衣襟叮嘱道:“但夜里你要回来,不能再一去几日。”否则她就会忍不住想,许上云是不是也不要她了。

  许上云眸光微动,看看她捏着自己衣襟的手,低声应下:“嗯……”

  “你发誓!”见他应下,萧栖迟紧着道,目光紧紧锁着他。

  许上云见她这般,心里纵然喜欢她如今的依赖,可还是觉得奇怪。为何罗映的离开,会让她变得如此草木皆兵?

  许上云抬手指天,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臣发誓,每夜都会回来。一定!”

  看着许上云漆黑的眸,萧栖迟暂且放下了心,这才松开他的衣襟,后退一步,对他道:“我等你回来。”

  许上云心头兀自一动,未置可否,行礼后便直接回房,研磨提笔,写下一封拜帖。

  而皇宫大内,刘嬷嬷刚回到温太后宫中,立于殿中,向正在莳花的温太后行礼回话:“回禀太后,昌阴长公主无退婚之意。愿为温公子冲喜驱邪,情深义重,让人感慰。”

  温太后闻言,松了口气,握着剪刀的手随意搭在了桌边,恨铁不成钢道:“放着这么好的公主不要,偏要和那贱婢私奔。眼下贱婢死了,自己也得了疯病。”

  说罢,温太后一声长叹,接着道:“幸而栖迟是个好孩子。左右婚约不变,那行玖的疯病,治不治得好也不甚要紧。该嫁去温家的人,还是在温家,该有的门楣还是有。将婚期提前,别给她反悔的机会。”

  刘嬷嬷应下,温太后将手中剪刀放在桌子上,似是也没了继续侍弄花草的心情,叹息道:“怎么省心的都是旁人家的孩子?这几日皇帝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是越来越不听话。今日早朝你听说了吗?他竟允了谢廷尉丞重审花朝节*夫案的折子。”

  刘嬷嬷闻言一惊,忙道:“拿这岂不是拿着刀在陈太师头顶上挥呢?”

  温太后闻言,眉宇间愁意愈甚,眸中甚至已流露出些许慌乱,她沉声道:“哀家如何不知皇帝如今受陈太师掣肘,可在他真的长大前,正需要这样的权臣来把握朝堂。先帝那些个兄弟们,各个眼睛都盯着皇位,正是因为陈太师在,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像陈太师这样的权臣,哪个幼帝身边没有?等皇帝羽翼丰满,除掉权臣便是一桩千秋称颂的功业。既能在皇帝长大前保我王室平安,又能在皇帝亲政时*鸡儆猴。但这前提时,在皇帝亲政前,给足陈太师想要的一切,让他高枕无忧,不起反心。”

  温太后一席话说罢,刘嬷嬷蹙眉道:“可如今皇帝此举,却是打破了平衡,陈太师怕是要吃心。”

  温太后听罢,又是一声重重的长叹,愈发的愁眉不展。而后吩咐道:“去准备一盅莲子百合羹,入夜后咱们去瞧瞧皇帝。”

  刘嬷嬷躬身应下。

  而与此同时,一封拜帖,已递入廷尉丞谢非复的府中,署名,许上云。

  谢非复尚未从廷尉司回来,许上云也不急,身着玄色常服,在谢府斜对面一家酒楼内喝茶。边饮茶,边看着谢府的动静。

  快到酉时时,谢非复官轿回府,许上云又多等了两刻钟,按照拜帖上的时间,方才前去拜会。

  谢非复在府中,边更衣,边看着那张拜帖,怪异问道:“许上云?正三品一等侍卫?昌阴长公主府侍卫总领?”

  身边书童应下,谢非复换了一身酂白底绣竹叶长衫,伸手接过书童手里的拜帖,边看,边往正厅走去。

  翻开拜帖的霎那,谢非复脚步微停,目光在拜帖上停留片刻后,方才继续往前走去。

  这写拜帖之人,一手柳体书法骨力遒劲,爽利挺秀。乃此间佼佼者。柳体均衡瘦硬,行笔间足具斩钉截铁之势,傲骨铮铮,能书柳体者,且能书到这个程度,得有骨,有心,有力量。

  谢非复走在廊下,酂白的袍脚被风带起,整个人欲显文人风流。他拿着那张拜帖反复看,虽未见人,但已对书写这拜帖的人,存了几分好感。

  他到正厅的同时,正见门房的人进来通传:“主君,许大人到。”

  谢非复看看天色,果然和拜帖上所写时辰一致,分毫未差。含笑道:“请。”

  半晌后,一袭玄色常服的许上云,便被家厮引了进来。他目视前方,不卑不亢。若说他是习武之人,可纵然他手扣剑柄,却给人内敛含蓄的力量。可否真当他内敛好欺负,眉宇间那股不动如山的英气,又莫名叫人敬畏三分。

  谢非复看着进来的许上云,一时心间竟生出些叹惋,这样的人物,只在长公主府里做个侍卫,当真可惜了。虽然正三品官不小了,但能施展拳脚的空间却极小,还不如他这个从四品能发挥的空间大。

  许上云到了正厅门口,瞥见屋里长身而立的谢非复,他如一段清风般,让头见之则觉心头透亮。许上云脑海中莫名出现杜甫的一句诗——青松寒不落,碧海阔愈澄。

  许上云解下腰间佩剑,在门口递给小厮,谢非复见状迎上前来,率先行礼道:“下官谢非复,拜见许大人。”

  许上云伸手拖住谢非复的小臂,免了他行礼,回礼道:“昌阴长公主府侍卫,许上云。”

  谢非复请了许上云在椅子上坐下,命人奉上茶,含笑问道:“不知许大人忽然降临寒舍,所为何事?”

  许上云开门见山道:“长公主殿下听闻,今日早朝,陛下已允诺重审花朝节*夫案,可是谢大人全权主理?”

  谢非复听罢了然,只是奇怪,长公主为何要关注此事,不解道:“正是,长公主殿下有何指教?”

  许上云认真答道:“殿下的意思是,让你放弃此案。”

  谢非复闻言失笑,“哗啦”一声展开手中折扇,缓缓打着,另一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一举一动间满是不屑。

  半晌后,他放下茶盏,方才嘲道:“怎么就连昌阴长公主,也成了陈党的人吗?”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劝他的人可不少,大多来自陈党。

  许上云听他误会,解释道:“殿下只是惜才。殿下说,你的《傲松赋》她读过,大周需要你这样的人。但眼下时机未到,她不想你以卵击石。”

  谢非复闻言,低眉一笑,复又取过桌子上那张拜帖看了看,顺手扔回许上云面前。斜眼睨着他,说道:“许大人话里话外,都是殿下如何如何。能书柳体到此境界之人,我不信没有主见。”

  许上云目光直直看向他,沉声道:“你确实在以卵击石。此举必然得罪陈党,你若失败,你可知等你的会是什么?”

  谢非复低眉一笑,转头看向许上云,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前途尽毁,是死!”

  青年的眼里,满是一片赤城:“陈党一手遮天,陛下受陈党掣肘,寸步难行。有心者不敢言,无心者顺陈党胡言。再这般下去,天下岂非要归于陈党之手?彼时,得利者将视律法为无度,强者更强,苦者更苦。等着我大周黎民百姓的将是一片黑暗!许大人,我知我人微言轻。但我相信,如今朝堂之上,必然还有无数像我这样的人,他们只是畏惧陈党权势。但若是有人孤勇先行,必会引有志者前赴后继。陈党一手遮天的局面,必有终结的一日。”

  谢非复越说,新潮愈发澎湃:“花朝节*夫案便是契机,只要我能赢,必能给陈党一个重击,也能让普天之下看到,陈党并非铜墙铁壁。”

  许上云看着青年灼灼的眼,心中腾起一股欣赏之意,莫怪公主想拉拢他,确实有勇,可惜就是稍微想当然了些。

  许上云听罢,问道:“那谢大人,便是不听公主殿下劝告,要一意孤行?”

  谢非复听罢,反笑道:“并非人人都像许大人,安心做给皇家传话的喉舌。”可惜了那一手骨力铮然的好字。

  许上云听罢,冷峻的脸上,难能裂出一丝浅淡的笑,对谢非复所言恍若未闻,站起身道:“既然谢大人心意已决,那我便不打扰了。祝谢大人得偿所愿。”

  许上云转身欲走,却忽听谢非复在他身后接着道:“许大人今日所言,非复受教。但也请许大人明白,做人,比做狗要痛快的多。”

  许上云闻言转身,正对上谢非复那双隐带不屑的眼,他走回谢非复面前,略笑笑,对他道:“谢大人今日同在下说那一番豪言壮语时,可曾想过,你若身死,在乎你的人怎么办?你在乎的人又怎么办?在下习武之人,刀口舔血是为常态,亦从不畏死。但世间常难得两全之法,我们的选择,并没有谁比谁高贵。”

  谢非复并非未曾想过,一旦他得罪陈党,他的父母亲眷要怎么办?他已在乡下置办了田产,这是他一旦出事,他所能给他们的最大保障。但他也知道,这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可凡事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若何时何地都这般畏首畏尾,那要如何成事?

  念及此,谢非复对许上云道:“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凡人在世,无一不想功成名就,许上云自认自己不是例外。但他只要想起那个光着脚抱膝坐在草丛里的小姑娘,就无法接受再从那双眼里看到悲伤。

  所以当年,即便是当时枢密使亲自游说,他也做不到选择调离。比起失去远大的前程,他更无法接受看不到那双眼。更何况现在的她,每日都处在惊恐的情绪中。

  与着眼天下的谢非复相比,他确实显得没那么抱负远大。如果他在她身边,能让她感到安全很多,那他可以一生默默无闻。

  许上云面上毫无愠色,伸手捏捏谢非复的肩头,说道:“保重。”

  说罢,他转身接过小厮递来的剑,重新悬于腰间,离府出门。

  谢非复看着许上云离开的背影,凝视片刻,忽地转身,疾步回房。进屋后,忙命书童研磨,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写下一封书信。

  书信写完,谢非复将其装进竹筒里,用漆封好,而后将其递给自己最信赖的书童,对他认真嘱咐道:“倘若我出事,将这封信交给许大人,请他转交昌阴长公主。”

  书童见他如此认真,也知此间厉害,郑重行礼,将信收好。

  许上云回到公主府时,已至戌时。本想回房换件衣服,就去厨房找些吃的,可怎知他刚进屋,就见桌上已摆好饭菜,菜色与供给玉色楼的并无差别。桌边还守着一名小太监。

  见许上云回来,小太监上前行礼:“大人,饭菜已有些凉,您且先沐浴更衣,臣这便去给您换份儿热得。”

  “不必。”许上云上前在桌边坐下,说道:“温些正好,不必管我,你回去伺候殿下吧。”

  小太监仍旧道:“臣还是去给您换份热得吧。”如今许侍卫对公主可是顶顶要紧,指不定来日就飞黄腾达了,怎敢不好生伺候。

  许上云抬手制止,他并不想弄得很铺张,平白惹一些不必要的口舌,他自己心里知道公主对他好就够了。便道:“这样就很好,去吧。”

  说着,他已拿起碗筷,自顾自吃了起来。

  小太监见此,只好重新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行礼退下。许上云吃完饭,换回侍卫服,正欲出去练武消消食,却见一名侍卫跑了进来,匆忙行礼道:“大人,谴去梁朝送信的人已回。带回一桩不同寻常的消息。”

  许上云忙道:“细说。”

  萧栖迟正和裴煜在玉色楼,一同研究一本古香谱,同坐贵妃榻两侧,围着鸡翅木小桌,桌上香具齐全,旁边还有婢女温着小酒,怡然又自得。

  而就在这时,一位婢女引许上云进来。萧栖迟放下手中银勺,侧头含笑问道:“可是有事?”

  许上云分别向裴煜和萧栖迟见了礼,而后道:“回禀殿下,之前隋昭仪一事上,送信大梁的人,已遣人送信回来。隋昭仪已解禁足,但是被降为八品选侍。”

  “当真!”裴煜喜道,手都不自觉攥紧。

  许上云看看他,点头道:“当真。”

  裴煜重重松了口气,唇边满是藏不住的笑意。萧栖迟伸手按住裴煜的小臂,说道:“选侍就选侍,只要命保下来就好!”

  裴煜反手紧紧握住萧栖迟的手,嗓中隐有哽咽,郑重道:“谢谢!”

  萧栖迟被他握着手,微有些不适,但只能强笑忍下。许上云见此,心里也有些不大舒服,接着行礼道:“送信的人还报,隋昭仪的事,另有疑点。”

  “另有疑点?”裴煜瞳孔微缩,萧栖迟趁此时抽出了自己的手,问道:“不是为六殿下说情所致?”

  许上云回道:“是为六殿下说情说致,但听隋昭仪说,她之所以敢去,得多亏了贤妃娘娘给她勇气。此次能顺利保下命来,也全仰仗贤妃娘娘千里送信。隋昭仪对贤妃,感激不尽。”

  裴煜闻言愣住,半晌后,手扣紧着桌沿,忽地怒道:“感激什么?分明是贤妃撺掇隋娘娘,再来通风报信做好人。”

  裴煜突然动怒,牵动肋骨旧伤,身子忽然俯到桌面上。萧栖迟忙起身绕过去,将他扶稳,说道:“你别急,好在你隋娘娘已无事。”

  裴煜闻言一声苦笑,说道:“隋娘娘一向善良老实,想来并未觉出贤妃的野心。”裴煜伸手握紧萧栖迟的手,恳求道:“帮我通知隋娘娘,提防贤妃。”

  萧栖迟忙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你放心,我的人尚未离开大梁京都。”

  话至此,萧栖迟转头对许上云道:“先别叫咱们的人回来,送信回去,让隋选侍提防贤妃。”

  许上云领命,萧栖迟说罢,看了看他的眼睛,微微挑眉。许上云会意,侧身退去了一旁,并未离开。

  萧栖迟倒了一杯水给裴煜,徐徐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咱们的揣测,并不能了知姐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中秋将至,一切等姐姐回来再说吧。你放心,你隋娘娘那边,我的人会在大梁照看好。”

  左右现在隋娘娘已经没事了,裴煜的心也放下不少。萧栖迟说得对,既已察觉贤妃来者不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现在忧心确实没必要。

  对萧栖迟的感激,裴煜已不知该如何表达,只默默记在心上。

  萧栖迟对裴煜道:“时辰不早了,我着人送你回去休息。好好睡,莫要多想。”

  裴煜扶桌起身,冲萧栖迟眨一下左眼,调侃道:“不敢不好好睡。”怕你忧心。

  萧栖迟亦皱鼻挑眉,俏皮道:“你知道就好。”

  萧栖迟送了裴煜下楼,命两名太监将其送回,目送他走远,时不时冲回头的裴煜温柔浅笑。

  萧栖迟唇边还保持着见裴煜时的笑意,却已对一旁的许上云道:“让传话的人,明日便启程回大梁。告诉咱们在大梁的人,暂时不必回来,就在大梁京里呆着。让他们务必对隋选侍好,让她提防贤妃,且不能露出马脚,还要让她对咱们深信不疑。”

  许上云行礼应下,裴煜的身影终于在路的尽头消失不见。

  萧栖迟转身便小雀般扑进许上云怀里。许上云委实一惊,不由伸手,稳稳拖住萧栖迟的腰。

  萧栖迟冲他咬唇一笑,说道:“哥哥,抱我上楼,好不好?”

  许上云望着她如星辰的眼,含笑点头,俯身将她抱在了怀里,转身往楼上走去。

  回到楼上,许上云将她放在贵妃榻上,问道:“臣等殿下,还是……臣先自己回去?”

  问完这话,许上云耳尖一烫。

  他会主动问,就证明他也在期待和自己夜里相见。萧栖迟心头不免一热,自与裴煜渐行渐远后,她已是许久未被人期待过。

  萧栖迟唇边漫过一丝笑意,可仅此一瞬,她看着眼前高大俊逸的许上云,忽地又想起前世的裴煜。

  那时裴煜也给她如同现在许上云一样的感觉。可是后来,别说在乎自己的想法,就连自己不开心想说给他听,他都会很不耐烦。

  那张冷漠的脸,似乎和许上云重叠起来,是不是等以后,许上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念及此,萧栖迟紧紧攥住许上云的手,急急问道:“你会不会变?”

  许上云闻言茫然,不解道:“变什么?”

  萧栖迟眼底泛起丝丝惧怕,但同时眸光又变得锐利,仿佛只要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顷刻间便会*了他,握着许上云的手越攥越紧:“变得讨厌我,变得厌烦我,变得再也不想看见我!你会吗?”

  许上云知她情绪又开始反复,心下不由担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翻来覆去,折磨的人终归还是她自己。

  念及此,许上云在她身边半蹲下,捏在她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说道:“殿下需知,凡人与物,随着时间,都会发生变化。臣想,殿下不该问臣会不会变,而该问臣,敢不敢给殿下一个,无论如何改变,都会约束自己待殿下始终如一的承诺。”

  萧栖迟闻言愣了一会儿,而后问道:“即便是给了这个承诺,而你也能做到,可未来有朝一日,你的心要是变了,我还是会很难过,要这个承诺,又有什么用?”

  许上云笑笑,松开萧栖迟的手,从袖中拔出一根寸长的匕首,像给孩童的玩具一样。他将那枚小匕首裹进萧栖迟的手中,说道:“臣不知该如何说给殿下信,这是淬毒的刀,侍卫人手一把,关键时刻或保命,或自裁。臣这把给殿下,来日臣若对殿下变心,殿下便取臣的性命。”

  萧栖迟眼里的惧怕渐渐褪去些许,是了,前世大周覆灭,那么难的情况下,他都会来大梁找她,她不该拿他当裴煜。

  她将那淬毒的刀扔去贵妃榻的角落,重新换上讨巧的笑意,这才接过他最早问得那句话说道:“那哥哥是想等我,还是想先回去?”

  许上云看着这样忽而厉声质问,忽而又小心翼翼讨好的萧栖迟,心骤然一疼,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捏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的心揉碎。

  许上云愈发心疼,发展到今天,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不想再管什么尊卑之别。他握着萧栖迟的手起身,用脚勾过不远处的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平视着她的眼睛,将她双手护在掌心,问道:“殿下,这些时日来,你的变化,臣都在看在眼里。若殿下真的想让臣陪殿下一辈子,就告诉臣,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萧栖迟听罢,忽地眉心一跳,眼神又似在偷窥什么般左右乱看,警惕又躲闪。那些抓她去用刑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拿着刑具出来。还有那些奸猾的老鼠,一到夜里就会悄悄跑出来啃噬她的腿。

  萧栖迟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大颗的泪水直从眼眶里往下落,全身的经脉都紧绷起来。

  许上云觉出不对劲,眉心渐渐紧锁,不由站起身,唤道:“殿下?殿下?”

  萧栖迟闻声,疯了一般扑进许上云怀里,连人带腿都往许上云的怀里缩,手不断的拍打身边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埋首在他怀里惊叫:“老鼠!老鼠!我的腿!上云!我的腿!上云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

  许上云整个人都被萧栖迟惊住,但见她这般躲闪,干脆将她打横抱起,匆匆退后几步,忙道:“没事了!殿下在臣怀里,臣的武艺殿下清楚,有臣在,什么东西都伤不到殿下。”

  萧栖迟这才渐渐回过神来,缩在他的怀里,攥着他的衣襟,小心的四处乱看,问道:“没事了吗?”

  耳畔传来许上云稳而有力的声音:“没事了。”

  许上云看着如此受惊的她,心下后悔不已,他不该问的这么急躁。

  看来他只能慢慢查,可这件事,他留心了这么久,除了殿下性情大变之外,他竟找不到半点线索。

  但方才,听她提及老鼠,还提及她的腿,都是很惧怕的模样。这两样之间,有什么联系?

  而就在这时,怀里的萧栖迟忽然落泪,问他:“哥哥,我的腿还在不在?”

  许上云的心愈沉,面上只得好生笑道:“在。”

  “哈……”萧栖迟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地笑出声来,喜悦的神情,和她满脸的泪痕生生割裂。许上云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一点点的下沉,再下沉。

  她转瞬功夫,心已被念及自己重生的喜所代替,伸手攀紧许上云的脖子,对许上云道:“哥哥,你送我去汤池吧,你就在旁边等我好不好?等回了你房里,我再陪你沐浴。或者……你可以和我一起。”

  这若是往常,许上云肯定会拒绝,但今日……一来是这么担心的情况下,他真的没心情起别的念头。二来是她提及她的腿,若应下,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念及此,许上云道:“好,臣和殿下一起。”

  玉色楼的汤池,虽华丽不减,但远比行宫的要小很多,可也正是因为小,热腾腾的水汽如仙境云雾般,充斥在屏风之后,愈发捉人眼球。

  进了净室,许上云将萧栖迟放在地上,当即便有婢女上前,扶萧栖迟去屏风后换衣服。两名婢女的眼睛,不住的往许上云身上瞟。

  许上云默然,一直在屏风外候着,直到听见里面传来水声,又见那两名婢女低头从他身边走过,便知今晚他在,婢女们八成是不伺候了。

  屏风后传来萧栖迟的声音,唤道:“上云,你还不来?”

  “就来。”许上云看着关门的两名婢女,待她们关好门出去,方才拉开腰封。

  他未脱中裤,绕过屏风走了进去。她已在池中,身上轻薄绣合欢花的纱衣,沾了水后,恍若未有般贴在她的肩上。那朵朵合欢,好似纹在她身上的图案。

  她见许上云过来,莞尔一笑,朝他游过去,一手扶着池边,一手伸向他。她手臂这般一抬,襟前衣衫纹路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许上云本欲将目光躲开,但只躲一瞬后便不再遮掩,大方地伸手,将她递来的手握在掌中,顺势入了水。

  或许他私心里,也想通过某种方式,让他们仅属于彼此。许上云忽地眸色渐深,呼吸一重,揽住萧栖迟的腰,将她抵在了水池边,另一手按着水池边缘,撑在她的身后,不让她碰到冰凉的边缘。

  就在心弦快要绷断的瞬间,忽见萧栖迟挂住他的脖颈,鼻尖与他碰在一起,近乎是贴着他的唇,对他轻声道:“哥哥,只要你对我永远不变,我就答应你,我这辈子只属于你,好不好?”

  许上云心尖莫名一疼,方才腾起的念头,灭了个七七八八。不是他不想,也并非她不愿。而是总觉得她哪里不对劲,总觉得她是在换,完全不是他所期待的情景。但凡有一点她会后悔的可能,他都不会伤她。

  念及此,他一声轻叹,低头抵住了萧栖迟的额头,自嘲笑道:“臣便是这一生,都拿公主没法子了。”

  许上云侧身坐在了水中台阶上,顺势将萧栖迟借水势揽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右腿上。许上云在水中抚上萧栖迟的腿,故意在她耳畔道:“殿下的腿,真美。”

  萧栖迟眸中闪过一丝惊喜的笑意,忙捧住许上云的下颌,问道:“是吗?哥哥喜欢?”

  许上云仔细留心着她的神色,思量片刻,她与他而言,自然一切都是最好的,但为了问出线索,只得着眼在腿上,便道:“心中挚爱。”

  萧栖迟眸里神色又开始有些惧怕,但没有像方才反应那么大,她凑到许上云耳边,低声叮嘱道:“哥哥你武艺那么好,要是喜欢我的腿,一定要小心老鼠,你要赶走它们。天牢里的老鼠,跟那里的人一样没有人性。一旦哪里受了刑,它们闻着血腥味就过来了。他们会把我的腿,啃到骨头都露出来。”

  说到这儿,萧栖迟瞳孔都微微放大,在水中按住许上云在她腿上的手,四下小心观察着,问道:“哥哥你要保护我,别让老鼠啃我的腿。”

  许上云闻言,剑眉当即蹙起。只将那场景往脑海中一过,他便感觉到一股因心疼而来的森然恨意。为什么会有老鼠啃她的腿?

  她一直都在公主府,即便出门,罗映也是寸步不离,从未听说她受过什么伤害。她的腿上,更是没有什么外伤。

  一时间,许上云都有些不确定,她是不是真如旁人所说,是撞了邪?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念头,哪来这么多怪力乱神的东西?且以萧栖迟从前的心性,若非经受重击,也不会变成这般。

  他只觉疑点重重,愈发如迷雾般叫人看不清。念及此,许上云在萧栖迟耳边哄道:“可殿下得告诉臣,是哪里的老鼠,不然臣找不到。”

  “天牢!”萧栖迟的斩钉截铁道:“是大梁天牢里的老鼠。”

  许上云闻言愕然,公主何曾去过大梁的天牢?他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萧栖迟,可念及萧栖迟的情况,又不敢多问。眼看着她又开始在怀里发抖,许上云忙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会守着殿下。臣的剑很锋利,不会有老鼠能靠近殿下。”

  萧栖迟闻言,眼中渗出泪来,侧脸贴上许上云的额头,轻声道:“我再也不会送你走了!所有人都是骗子,只有你未曾忘记过我。那个让我送走你,又安安心心娶亲的人,你恨不恨?要是没有他,我就不会送你离开。”

  许上云的眉心深深锁起,额角青筋攒动。她在说什么?是谁让她送他离开?她又何曾送他离开?

  许上云未及问话,萧栖迟已接着道:“哦!我忘了,这些事你都不知道。”

  萧栖迟忙向做错事般,抬起手,用指背遮住自己的嘴,咬唇道:“我说得太多了。”

  说罢,她侧头靠进许上云怀里,在他耳畔道:“你不用记得,也不用恨,我会替我们记着,让他付出该付的代价。”

  萧栖迟的清灵而又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徐徐,他却被巨大的震惊和混乱所席卷。

  她今晚说的一切,他完全理不出半点头绪。她从未离开过京城,却说被大梁天牢里的老鼠咬过腿。性情大变之后,第一时间便将梁朝质子带回府中。看似待他极好,却又眼见是步步陷阱。

  池中水雾迷了他的眼睛,怀中少女如小蛇一般,在水中缠着他的身子,可他满心里却只有忧虑,他到底忽视了什么?

30. 第 30 章 (三合一)公主的带猫侍……

  许上云正凝眸细想着, 忽有一片水花,直朝面门而来,打在他的脸上。

  许上云思绪被惊断,正见萧栖迟手还保持着朝他泼水的姿势, 歪头看着他。睫长如鸦羽, 仿佛有星辰坠落进她的眼。心底荡开片片涟漪, 他无奈莞尔:“公主……”

  萧栖迟作弄得逞,看着他笑了起来, 娇俏的面容上沾着些许水珠,整个人更如出水芙蓉, 婉约而又夺魂。许上云只觉心灼烧的厉害, 怕自己控制不住伤了她,松开了拦着她腰的手。

  萧栖迟觉察到,心下实在不解, 为何他心中有她, 却几次三番拒绝她?不由问道:“上云,你为何不要?”

  许上云低眉看着她如水的目光, 声音低沉而又舒缓:“殿下心里没有臣。臣不会走,但殿下会走。”

  若他们之间真的有了什么,等她真的爱上一个人, 他则会成为绊脚石。但若一直克制着, 兴许等到那日,他还能继续做她身边的侍卫。

  萧栖迟闻言,心头一颤,忽然有些发愣。心上有一瞬的迷茫,她爱他吗?

  许上云的冷静和沉稳,让萧栖迟的灵台也跟着清明了不少, 心中那些张牙舞爪的东西,都短暂的安静下来。

  她不知道她爱不爱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他说得一样,未来会走。但是现在心里有个声音,清楚的告诉她,无论她怎么选择,她都不想失去他,想要他一直在她身边。

  念及此,萧栖迟扶着他的双肩,转身跨坐在他的腿面上。前世的画面历历在目,那时她告诉他,他们得走时,许上云只道:“六殿下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殿下既已不需要臣,那臣便不再多留。”

  萧栖迟伸手抚上他的骨骼分明的脸,小心翼翼说道:“上云,你能不能答应我,如果有天我让你走,你也要再坚持坚持留下来。”就像当初在梁朝时一样,她知道自己这话自私,可是对于许上云,她就是想自私一点。

  许上云闻言失笑,仰头着看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她,只道:“殿下心中现在没有臣,但不代表往后都没有。在殿下要走之前,臣想试试让殿下不想走。”

  萧栖迟闻言,一股暖流溢满心间,她双臂缠上许上云脖颈,笑道:“上云,你好像比以前喜欢说话了。”

  他也顺势拖住她的后背,四目相对,回道:“是殿下愿意听了。”

  萧栖迟抵上他的额头,笑道:“上云,水凉了。婢女被我谴了出去,你在她们也不好进来,帮我换衣服好不好?”

  许上云呼吸凝滞,心头一震紧缩,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萧栖迟见此,委屈道:“你说的,你若练练,兴许也能做。”

  许上云沉吟片刻,点头应下:“好,臣先出水。”

  萧栖迟从他怀中起身,“哗啦”一声响,许上云出水上了地,清瘦又有力的身姿,转而绕过了屏风后。

  片刻后,他再回来,眼上已蒙上一层白纱。许是蒙了眼的缘故,他定心了许多,单膝跪地,半蹲在池边,寻着声音朝池中伸手,含笑道:“殿下。”

  萧栖迟将手递给他,愕然不解道:“你这般,怎么给我换?”

  湿透的中裤,紧贴在他身上,他笑道:“臣耳力极好,可听风射雁,故感知力也很好。”

  原来如此……萧栖迟了然,握着他的手,出了水。

  净室内,油灯已快燃尽,火苗愈发昏暗和飘摇,照着一双相对而立的人影,在满室的水雾中若隐若现。

  萧栖迟抬眼凝视着许上云,轻纱覆于他的眼,衬得他鼻梁愈发高,颌线亦更加明晰。

  许上云松开她的手,指尖从她臂上,一点点轻滑而上。动作小心又守礼,似是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

  摸索至她锁骨处,解开了湿透轻纱上的暗扣,从她肩上退下。而后抓过婢女早前便搭在架子上的睡袍,在她背后展开,轻笼在她身上,锦缎穿过她的手臂,他将衣衫合拢,系好束带。

  “好了……”许上云伸手扯下蒙在眼上的白纱,萧栖迟正含笑看着他,他眸光不自觉微垂,耳尖微微泛红。

  萧栖迟低头看看他,而后道:“玉色楼没有你换洗的衣服,这般湿了衣,你怎好再回去?今晚我们宿在玉色楼,可好?”

  许上云点头应下,萧栖迟顺手去过一块棉布塞进他的手里,说道:“出去帮我擦头发吧。”

  说着,萧栖迟已朝外走去,许上云看着她的背影失笑,脱了湿透的中裤,取过外裤直接套上,又伸手取过外衣披在身上,握着棉布方跟她走了出去。

  卧室里琅玕紫的帘子已经放下,有两名婢女守在两侧。见二人一同从净室出来,一个睡袍已换,一个素来得体的侍卫服,此时正随意披在身上,且还都是湿发。两名婢女呼吸微滞,不由垂下眸去。

  两名婢女眼睛都不敢抬,伸手掀开帘子,待萧栖迟和许上云进去后,又将帘子遮好。

  里屋传来萧栖迟的声音:“去上云屋里,给他取换洗的衣服过来,放在外面就好。”

  两名婢女依言去办。

  帘子里,许上云已脱了外衣,只着玄色外裤坐在塌边,萧栖迟侧身枕在他的腿面上,任由他给她擦拭头发。

  他神情专注,一言不发,萧栖迟也就这般安静的躺着,她忽地就很贪恋这一刻的宁静。仿佛从梁朝天牢里就跟上她的那只恶鬼,在此刻被彻底的压制。

  半晌后,萧栖迟忽地问道:“上云,大周尚文,武将稀缺。你文治武功这么出众,可曾想过从军?”

  许上云微停片刻,复又低眉给她擦发,缓缓道:“枢密使曾跟臣提过。但臣想,若是从了军,再想与殿下相见,怕是无期。”武将能有什么机会和大周的公主见面?

  萧栖迟忽地想起他那一箱子画来,笑道:“从前确实不行,但是现在可以。你白日里该去练兵便练兵,晚上照常回来陪我,公主府便是你的家。”

  许上云看看躺在自己腿面上萧栖迟的侧脸,唇边漫过一丝笑意,回道:“确实,殿下想让臣领兵?”

  左右与他而言,只要不和她失去联系,能时时看到她,做侍卫和做武将,便没什么差别。其实他私心里也更想领兵,这样日后想保护她,能力也大一些。

  萧栖迟点点头,说道:“我已让靖城允了谢非复重审花朝节案的折子,陈太师怕是要坐不住了,咱们得早早筹谋。你得入军营,握军权。”

  许上云眸中闪过一丝凝重,明显是上了心,问道:“殿下觉得,陈太师会反?”

  萧栖迟长叹一声道:“他反不反我不知道。但他不反,迟早也有别人反,总得筹谋起来。”

  她为何这般笃定?许上云不解,问道:“如今大周繁华安定,殿下为何如此悲观?”

  萧栖迟以手臂做枕,换了个姿势爬在他腿上,接着道:“不是我悲观,而是如今时局已露衰败之象。小九年纪太小,太后又无能,她若有刘娥的手腕,垂帘听政,便也不必依赖权臣。陈党独大,利己排他,迟早有一日,会逼出几个反贼。”

  就算没有谢非复,也会有李非复,张非复,王非复。更差一点便会如徽宗那朝,被他国铁骑践踏。

  大周萧氏和大梁裴氏,百年来分庭抗礼,若是大周式微,裴氏必会见缝插针,她可不想再次落到裴煜手里。他根本不懂失去家国后的无助,口上说着爱她,也看似将她的生活照顾的很好,可他给她的精神压力,对她来讲便是雪上加霜。或许人与人之间,根本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但凡稍微真的站在她的角度想过,就不会给她那么大压力。活在他的庇护下,饶是睡晚一刻钟,都会引来他的不快。

  萧栖迟的手在许上云腿面上渐渐握紧,“上云,若是没了大周,等着我的便只有地狱。”

  许上云闻言眉心微蹙,萧栖迟所言却也是事实。如今殿下状似疯癫,但她所思所想,却反倒高瞻远瞩,颇有远见。

  她是大周的公主,若是大周覆灭,她怕是会受尽折辱。即便遇上肯收留她之人,没有傍身的依靠,便也只能受人摆布,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便她痛苦难受,也只能受着。

  萧栖迟忽地抓住许上云给她擦发的手,拉至自己心口按住:“上云,为了我的公主之位,为了我们一辈子都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你一定要握住军权。一定一定!”

  听她嘱咐的这般认真,许上云上了心,将手中棉巾搭回架子上,手拂过她如瀑的长发,回道:“殿下安心,你既吩咐,臣便照做。”

  萧栖迟抿唇一笑,起身圈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倒在榻上,缩进他的怀里,在他唇边低语道:“我知道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掉进地狱。”

  望着她眼里缱绻的依赖,许上云心间荡开一片涟漪,呼吸微重,他忙伸手拉过被子,隔着薄被用手臂圈住她,说道:“殿下睡吧。”

  萧栖迟点点头,安心在他怀里睡去。

  第二日一早,即便没了外头打板的声音,许上云还是在卯时醒来,身边的萧栖迟依旧睡得香甜。

  许上云眼尾卷上一抹笑意,指背轻抚过她的脸颊,从榻上起身。

  他换好昨夜婢女取来的衣服,将换下的衣服搭在手臂上,便回了自己房中。简单收拾了下,又换了身常服,吃过饭便出了门。

  许上云骑马,一路往宫门处而去。

  约莫在宫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方见枢密使韩大人,与几位枢密院的同僚,一同说笑着出来。

  韩大人近五十的年纪,人却格外的精神,身材也一点儿没有走样,若非那一缕长至喉下的胡子,怕是说他不到四十都有人信。

  许上云远远看见他,跳下马,朗声道:“韩大人!”

  韩纪闻声止步,朝他看来,便见许上云一袭玄衣,提剑立于枣红色宝马身侧。

  韩纪当即打手一指,朝他走来,人未至前声已到,洪亮的嗓音引来不少人注目:“玉衡?好些日子没见你了!终于现身了?”

  说话间,韩府小厮已牵马过来,许上云同韩纪寒暄两句,复又上马,和他一同走上街道。

  韩纪侧头道:“自打先帝驾崩,昌阴长公主出宫封府,便没怎么再见过你。怎么?最近呆得闷了?”

  韩纪是敞亮人,许上云最爱和他相处说话,便直言道:“不想做侍卫了。”

  韩纪闻言,当即两手一拍,朝他重重一点,道:“早该如此!”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许上云听他笑声如此浑厚,不由道:“韩大人气魄不减当年啊。”

  韩纪忙瞪眼道:“更甚当年!不信回府过两招?”

  许上云挑眉抱拳:“奉陪到底。”

  二人打马而行,在一众乘轿回府的官轿里,显得格外神采飞扬。一路到了韩府,韩纪进门就将官帽脱下,扔给了迎上前的小厮,拍拍许上云的手臂,拉着他大步就进了后院。

  到了后院的小亭里,韩纪命人给他上瓜果酒水,自己便去了屋中更衣。

  许上云坐在小亭中,静候韩纪。而就在此时,他忽地听到几声细微的猫叫。

  许上云忽地想到什么,离座起身,朝猫叫声寻去。钻进七里八怪的假山里,找了许久。

  终于,在两座假山中间的草坪里,见着了一窝巴掌大的小猫,都是刚断奶的样子,黑白相间、纯白的都有。一个个走路都还不稳当的很,竖着手指粗细长短的小尾巴,奋力抬高小腿儿,想要越过比它们脑袋还高的草。走得跌跌撞撞,左右摇摆。

  许上云心头一软,重新回到小亭中,韩纪也在此时换好衣服出来。他在院中站定,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唐刀,朗声道:“玉衡,拔剑!”

  许上云抽剑在手,边以袖抹剑,边信步绕到院中,而后道:“我能不能自己选彩头?”

  韩纪单手一抬,示意请。

  许上云剑锋指指假山,说道:“我要你那窝猫。”

  怎知韩纪眼睛一瞪,诧异道:“想要我的猫?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说着,直接将唐刀插回了兵器架上。不比了不比了,比输了猫没了。

  许上云见此,不觉一愣,韩纪爱猫?

  怔愣间,韩纪已回了小亭中,自倒了酒来饮。许上云无奈,只好也回了亭中,放下剑,倒了一杯酒,说道:“看你那窝小猫刚出生不久,想来你还没什么感情,不如给我。”

  韩纪当即便放下酒盏,手指将桌面点得“哒哒”作响:“那是我的宝贝小花下得崽子!是我孙子!”

  许上云看着韩纪吹胡子瞪眼的样,不由失笑,又道:“好好好,孙子。把你那窝孙子让给我。”

  “你……”韩纪当即噎住,问道:“你要猫干什么?”

  许上云冲他抿唇一笑,坦然道:“给我想娶的女人。”

  “哟……”韩纪眯眼,上下打量一番许上云,印象里,他一直跟在公主身后。他曾经还以为许上云中意公主,甘心做个侍卫。过去他一直觉得,是他对公主的忠心误了他。

  念及此,韩纪问道:“那你这次想要从军,莫非也是为了那个姑娘?”

  许上云不置可否,只笑,又自斟了杯酒。

  韩纪见此,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笑道:“既如此,那就给你吧。但先说好了,主婚人得让我来。”

  许上云还不知真正娶她要到什么时候,感觉遥遥无期。管他的,先答应了,把猫骗到手再说。念及此,许上云道:“没问题。”

  “嘿嘿……”韩纪笑了,随即,韩纪又道:“这窝猫崽子,可是我最爱的小花下得。你得聘,礼数一样不能少。先说好,以后不想要了,给我送回来,别扔了。”

  许上云连连称是,提起酒壶给韩纪倒上。韩纪边喝着酒,边对许上云道:“我明日就去着手安排。眼下你正三品,骤然调至枢密院,恐不服众,八成得先降个半级。你回去等我消息,安排好了我就去请旨。”

  许上云问道:“有难度吗?”要是有难度……左右现在玉玺在公主手里,大不了他自己带圣旨入枢密院。

  韩纪摆摆手道:“无妨,陈党手还伸不到枢密院来。且现在太平盛世,武官动个一官半职的,没什么人注意。”

  说着,韩纪不由重叹一声:“都快闲出鸟屎来了,就盼着陛下赶紧长大,再有一腔雄心壮志,领兵收复失地,直捣大梁皇城。”

  许上云闻言起身,拿起剑,信手挽了个剑花,对韩纪道:“韩大人,请?”

  “走着!”说着,韩纪起身,二人一同出了小亭。

  许上云和韩纪,酣畅淋漓的打了几场,输赢参半,约莫快到晌午时,许上云外出买了一些盐,一些肉干,再次回到韩府。

  将盐和肉干作为聘礼交给韩纪,顺道吃了个午饭,便将那一窝猫崽子抓进布兜里,背着就准备回公主府。

  猫崽子不老实,没一会儿就喵喵叫着从布兜里爬出来,尖利的小爪子顺着就爬上了许上云的身。塞回去一只,又出来一只,只能再塞回去,一路上如此反复。最后搞得许上云连马都不敢骑,生怕摔着小猫,只好一边塞猫,一边牵着马回了公主府。

  回到公主府,许上云抱着一兜猫崽子,直奔玉色楼,浅淡的笑意,就没从他嘴角褪去过。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刚上楼,他便唤道:“殿下。”怎知话音刚落,却见裴煜也在,只好收了神色,进屋,将猫兜放到脚边,恭敬给二人行礼。

  萧栖迟见他来,笑问:“你很少中午来,有事吗?”

  许上云正欲随便找个借口,谁知五只小猫已经喵喵叫着爬出了布兜,挨个顺着许上云的裤子爬了上去。

  念及有外人在,许上云也不好动,只能干站着,没一会儿,身上就挂满了小猫,无奈挑眉。

  裴煜见此,忽地笑道:“别人家的是带刀侍卫,怎么你的是带猫侍卫?”

  许上云:“……”

  萧栖迟眸光微动,看着那些巴掌大的小猫,心里腾起一股浓密的喜欢,离座起身,走上前从许上云身上取下一只,捧在手心里,眉宇间颇有些惊喜的问道:“给我的吗?”

  许上云点点头,藏着面上神色毫无波动,只道:“殿下以后不必再怕老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恍如有云起惊雷的力量。萧栖迟身子一怔,抱着猫抬眼望向许上云,眼里当即盈上一层水雾。

  是了,玉色楼有了这些猫在,她就再也不必害怕看不见的地方藏着老鼠,睡着之后再也不必担心,那些老鼠会偷偷跑出来啃她的腿。

  念头落,萧栖迟心底深处,那片被老鼠啃噬双腿的阴影悄然消散,那只张牙舞爪的恶鬼,忽然就变得不再那么强大,那么可怕。

  手中小猫崽毛茸茸的毛,和着许上云的声音一起,短暂的将她的心抚平。萧栖迟望着许上云深邃的眼,心骤然一下紧缩,她忽地就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许上云将自己身上那些小猫都抓下来,半蹲下身子,挨个放在了萧栖迟的脚边,在满屋子的猫叫中起身,行礼道:“臣告退。”

  说罢,许上云转身出了玉色楼。

  裴煜见围在萧栖迟裙边的小猫可爱,走上前来,问道:“你怕老鼠?”

  听裴煜的声音这般问起,萧栖迟心间闪过一丝恶寒,恨意再次漫上心间,他凭什么问?有什么资格问?这一刻,她格外想萧晚迟抓紧回来,一点儿不想再拖下去。

  萧栖迟冲裴煜“嗯”了一声,专心摸手里的小猫。

  小猫可爱,裴煜也万分喜欢,正欲俯身去抱,却被萧栖迟伸手拦住,唤来婢女道:“将小猫们都移去我的卧房,好生照看。”

  婢女们依言上前抱猫,萧栖迟这才回首对裴煜笑道:“猫崽虽小,但爪子锋利,还是别抱了,以免伤了你。”

  裴煜未觉其他,点点头道:“好。”

  说着,他转身往小桌边走去,他似是忽地想到什么,停下脚步,问道:“这些猫是许侍卫专门为你找来的吗?”

  萧栖迟已在小桌边坐下,捻了棋子继续下棋,轻抚鬓发随口道:“我命他去聘的。”

  “哦……”裴煜心头疑虑打消,未再多想,专心和她下棋。

  公主府的日子富贵闲适、这些日子,裴煜白日里几乎都和萧栖迟呆在一起,至晚方才回房。他曾有那么些时刻恍然,仿佛命运加在他的身上的无奈,都在这些时日悄然散去。

  而在这期间,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一直自以为在克制对萧栖迟的感情,可这世上最不可控的便是感情。他的行为,他的言谈,全然已经顺着心中的感情自由四散,相处间,已俨然如在一起的爱侣。

  而萧栖迟,自从有了许上云给她抓回来的那几只小猫,整个人都感觉安全了许多。呆在玉色楼时,那些惊惧又黑暗的阴影刚要袭来,她便能想起有五只能抓老鼠的小猫在身边,就会舒缓下来。

  但是到了夜里,她还是会在梳洗过后跑去许上云房里,和他睡在一处。许是在他身边更安全,也或许是怕他离开,想日夜不离的守着他。

  许上云则于见过韩纪的第十三日后,在梁靖城的协助下,得枢密院调令,入枢密院,任羽林中郎将,于韩纪麾下,协掌卫京师二十万大军。

  但因每日需去城外军营,故他每日卯时离府,亥时方归。常常回府时,萧栖迟早已在他屋里,有时她还会抱一只小猫过来,放在榻上和他们一起休息。

  与他同等级的其他四位中郎将,基本都宿在军营,隔六七日才回一趟家,但他因惦记萧栖迟,也知道萧栖迟依赖他。每天都是骑马两头跑。虽然累且麻烦,但是每晚回来看到房里亮着灯,进屋就能看见她,便觉怎么辛苦都无所谓。

  时间悄然而逝,中秋渐临,朝中最大的事,除了中秋家宴,莫过于远嫁大梁的齐越长公主萧晚迟归宁一事。

  鸿胪寺与太常府,早一个月前就开始着手准备齐越长公主归宁事宜,要好生安置伴长公主归宁的大梁使团和军队护卫,还要为她打扫收拾在宫外的府邸。

  中秋前两日,萧栖迟便收到太后懿旨,中秋前一日须得进宫,中秋当日,要同先帝其余子嗣一同迎接姊妹回宫。

  懿旨到时,萧栖迟和裴煜刚用完早膳,桌上上了些时新的盐焗蟹脚当零嘴。她顺手将懿旨放在桌上,对裴煜道:“三姐要回来了,如若我们之前的猜想都对,她一定会来找你。到时候……”

  裴煜见她神色欲言又止,挑眉哄道:“跟我还吞吞吐吐?”

  萧栖迟不好意思的笑笑,扶了扶鬓发,语气间颇有些委屈,“毕竟三姐是大梁得宠的贤妃,若是她许你极大的好处,你会不会就不记得我了?”

  “怎会?”裴煜忙道:“她许得好处再大,也是为己谋利,如何与你相较?”

  萧栖迟听罢,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但嘴还是微嘟,眼皮垂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拧着袖角,一副心情不畅快的样子。

  裴煜见此,觉得她模样当真万分可爱。不由抿唇含笑,俯身凑过去看她的脸,眼里满是宠溺。

  萧栖迟见了,白了他一眼,将身子侧去了一旁。裴煜见状失笑,说道:“别不高兴啊,我们还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或许人家压根没想着帮我,是想了结我也说不准啊。”

  萧栖迟闻言,忙转过身子来,“那我肯定不能让她得逞。”

  一个会心的笑意在裴煜唇边绽开,玩笑道:“有堂堂长公主殿下护着,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不怕了。”口上虽这般说,但是在裴煜心里,他还是迫切的希望,自己能有破局的那天,不用她再来保护他,而是自己可以站在她身前,护着她。

  萧栖迟心情这才渐渐好起来,侧首对他道:“那我便勉强信了你吧。”

  说着,萧栖迟拿了一枚蟹脚给他,喂进他嘴里,问道:“对了,眼下你伤势如何了?”

  裴煜微微蹙眉,“眼下行动什么已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何,连大夫都说,我这骨伤似乎好的格外慢些。已一月有余,却还是得极小心才行,缠在纱布里的木板至今都未取。”

  这话倒是合了萧栖迟的心意,看来取掉那几味关键性的药,收效甚著。就是得让他伤好的慢些,这样才更好乖乖呆在笼子里。

  念及此,萧栖迟眸底亦漫上一层担忧,“许是你这些年伤了身体底子,不妨事,等我中秋从宫里回来,好生安排人去给你找一些补元气的好药。保管将你养得,日后有伤立马愈合。”

  裴煜失笑,“这话说得,倒像是能找来仙丹,食一味便刀枪不入。”

  萧栖迟亲自到了杯茶给他,怅然道:“我倒是希望你刀枪不入呢。”

  萧栖迟放下茶壶,对裴煜道:“三姐的事,咱们静观其变吧。看她回来什么打算,我们再想如何应对。”

  裴煜点点头,“也只能如此。”

  和裴煜说了一会儿话,萧栖迟便命人将他送回房里,自己则沐浴更衣,又命婢女太监们,将这几日进宫要带的东西带齐全。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宫里。

  到了宫里,萧栖迟照例去温太后宫里请安。

  今日倒是没吃闭门羹,刘嬷嬷从殿中出来,将萧栖迟恭迎进殿。

  竹帘高卷,萧栖迟进了殿中,正见太后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摆弄一桌的花花草草。若算上前世,她已是许久未见过温太后。前世大周覆灭后,听闻她被谢非复逼着下了罪己诏,最后以死谢罪。

  仅仅以死谢罪,这么干脆利落,未免太便宜这位无能又心思多的太后。这如何对的起大周的子民?又如何对得起她前世因温行玖和大周覆灭遭的那些罪?

  萧栖迟面上含着得体又乖巧的笑意,恭敬行礼:“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温太后见着萧栖迟,眸色软和了下来,免了她的礼,示意她来身边坐下。

  萧栖迟依言坐过去,笑着问道:“母后这些日子可好?”

  温太后拉过她的手,捂在两手掌心中,叹口气,说道:“好与坏日子不都是这么过。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萧栖迟自是知道太后在说什么,抿唇摇头,推心置腹道:“母后莫这般想,行玖是儿臣此生认定之人,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儿臣都不会放弃他。”

  温太后看着萧栖迟诚挚的眼神,眼底流露出一丝歆羡,“年少夫妻最是情真。你们二人这般感情,当真连哀家瞧着都羡慕的紧。好孩子,你放心,哀家一定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为行玖医好疯病。”

  萧栖迟反握紧温太后的手,说道:“儿臣会陪母后一同找。行玖一定会好的。”

  温太后越发喜爱萧栖迟,感叹道:“哀家之前还担心,如今行玖成了这般,你们的婚事怕是要作罢。但没想到,行玖运气这么好,竟能得你这般真心相待。既如此,待你三姐回大梁后,就将你们的婚事操办起来吧。”

  萧栖迟点头应下,而后对温太后道:“母后,成亲礼可否找人代行。儿臣私心想着,行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若他来日清醒,得知自己疯癫模样被众人所见,怕是抹不开脸面,等到了那时,他怕是连活得心都没了。”

  太后闻言,不由一声轻叹,萧栖迟能顾及的如此细致,也唯有真心喜欢才能做到。她确实也不想温行玖婚礼上疯病发作,丢了温家的脸。

  念及此,温太后对萧栖迟道:“这件事本就是哀家和温家有愧于你,你瞧着安排便是。左右你得从宫里出嫁,驸马也只能迎娶你到公主府,日后也是随你住公主府,得劳你照看。找妥当之人代行成亲礼便是。”

  萧栖迟应下,离座起身,绕到温太后身侧,轻轻为她揉肩,关怀道:“母后,皇帝这些日子可好?”

  温太后闻言,刚因萧栖迟捏肩而面露些享受之色的面容上,复又漫上一片愁云,“这逆子……”温太后蹙眉嗔道。

  萧栖迟微讶,不解道:“皇帝弟弟怎么了?”

  左右萧栖迟不过是个公主,无权在手,且马上又将是他们温家的媳妇儿。温太后这些日子确实窝着一股子火儿,听萧栖迟一问,便忍不住起了抱怨之心。

  但听她冷嗤一声,说道:“真当自己翅膀硬了,和陈太师叫上了板。”温太后顺手一指桌上一堆礼物,说道:“瞧瞧,这些全是这几日陈太师命人送来的请安礼。说是请安,实则是施压。”

  萧栖迟闻言越惊,“给他几个胆子,竟敢给母后施压?莫非母后是将皇帝托付给了陈太师?”

  听萧栖迟问得多了,温太后眸中飘过一丝躲闪,语气复又平缓下来:“倒也不是,只是你弟弟还小,须得有个人替他稳住时局。”

  见温太后警惕,问不出什么,萧栖迟便暂且作罢,只道:“朝堂上的事,这个官,那个官,儿臣听着就头晕。还有他们作得那些文章,幼时父皇总叫儿臣背,烦都烦死了。母后以后也少想些吧。”

  温太后失笑,果然还是个孩子,只道:“好,好,哀家便听我家闺女的。”

  萧栖迟又讨巧的附和几句,温太后方才道:“皇帝这些日子有些奇怪,倒是与哀家生分了起来,好孩子,你替哀家去瞧瞧皇帝,旁敲侧击的问问。”

31. 第 31 章 (三合一)堂堂长公主,……

  萧栖迟面上笑意未变, 抬手揉上温太后的太阳穴,轻轻按着,柔声应下,“母后安心, 儿子怎么可能跟母亲生分?许是皇帝大了, 有了自己的想法。您且放心, 儿臣会帮你去问问陛下。”

  温太后欣慰的笑笑,命人给萧栖迟取了一斛新进的珍珠来。萧栖迟谢恩后收下, 复又陪着温太后说了会儿话,方才告辞出来。

  萧栖迟刚出太后宫门, 便见裕和郡王, 正巧在宫门外落撵。

  他一袭玄底金纹蟒袍,头顶黑金簪冠,整个人贵气逼人。他如今二十二的年纪, 褪去少年的稚嫩后, 眉宇间曾经的那股傲气,看起来更加生人勿近。

  萧栖迟只得停步行礼道:“四哥。”

  裕和郡王同萧栖迟没什么交集, 下了撵,冲她一点头,寒暄道:“好些日子未见, 七妹可好?”

  萧栖迟笑笑道:“自然好啊, 三姐马上就要回来了,四哥应当心情也极好。”

  裕和郡王轻吁一口气,说道:“自父皇仙去,咱们兄弟姐妹们,确也久未曾相聚。待三姐回来,为兄府上设宴, 务必要来。”

  萧栖迟亦感慰万分,附和道:“确实许久未聚,还是四哥想得周道。想来父皇在天之灵,见手足和睦,也会倍感欣慰。”

  裕和郡王赞同地点点头,而后对萧栖迟道:“七妹自便,为兄先去给母后请安。”

  萧栖迟点头,行礼让行。

  待进了殿中,不见了萧栖迟的身影,裕和郡王面上礼貌的笑容散去,对身边的人招招手道:“这几日进宫的长公主王爷们,都派人去盯着些,三姐回来一趟不容易,别出了什么岔子。”

  亲卫明白他们郡王的意思,这些个皇嗣之间,哪来什么手足之情?指不定跟齐越长公主有仇的会做出些什么来。齐越长公主如今乃梁朝贤妃,不仅仅是他们的长公主,此次归宁,更涉及两国邦交,他晓得这期间的厉害和轻重。亲卫忙行个礼,着手去办。

  皇帝那边有梁靖城在,萧栖迟自是懒得再去替太后做什么传话舌。眼下她有更忧心的事。温太后要给梁朝贤妃脸面,让他们今夜都宿在宫中,明日再去一同迎接萧晚迟。

  萧栖迟明白,太后是怕萧晚迟回宫日出些什么变故,才要将他们今晚都留宿在一起。可如今这深宫内院,没有熟悉的人,也没有她的猫,她要怎么度过这一夜?

  梁靖城倒是在宫里,只是今日进宫的公主王爷这么多,他须得寸步不离的守着皇帝,不能有半点变故。

  且也不知为何,自从有了许上云陪她,她再也不想找别人。论武没人能从他手里伤害她,论心他前后两世未曾变过,目前也是最妥当的,就连玉色楼里,让她免于噩梦的小猫,都是他给聘来的。

  要是没有许上云,她这一夜在宫里要怎么过?一旦那只恶鬼又张牙舞爪的跑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样子被旁人看见怎么办?

  念头落,萧栖迟身子微颤,已是有了惧怕之感,她忙叫轿撵落下,一把扯住一旁小太监的肩头,将他拉至眼前,小太监立时便歪了半个身子。

  萧栖迟解下腰牌递给他,在他耳畔低语吩咐道:“去找羽林中郎将,你去换他,夜里让他替你进宫,你回府里候着。”有昌阴长公主府的腰牌在,想来即便出什么岔子,梁靖城也能妥善解决。

  小太监闻言看了看萧栖迟,而后行礼应下,紧着便拿了腰牌出宫。

  想着许上云晚上会进宫,萧栖迟心稍定了些。去了后省专门为他们这些外出的公主进宫歇息的宫室中。至于皇子王爷们,见过太后就都去了前省,并不与他们在一处。

  她只需挨过这一夜,之后便能回府了。

  先帝子女共十一人,长子也曾是太子,但与归途中病逝;二哥封地在南疆,一年回来一回;三姐便是萧晚迟,远嫁大梁;四哥裕和郡王,未封亲王,无封地,尚在京中;五六皆是温太后所出,奈何早夭;排行第七的便是萧栖迟,第八也是位公主,未婚配,未封府,仍和自己母妃住在宫中;小九便是皇帝,剩下第十和十一,也都年纪尚小,由太妃们养着。

  萧栖迟看着偌大的宫室,不由叹息,折腾来折腾去,这么多兄弟姐妹,到头来回趟宫,还是她一人住着。

  萧栖迟进殿里更了衣,换了身衣服,正欲去御花园里逛逛,却忽听丝乐声起,随即便见一群打扮如天仙般的少女,如落凡般飘进了院中,歌舞声即起。

  萧栖迟看着眼花缭乱的舞蹈,唇边到底还是起了笑意,命人搬了椅子出来放在门外,敛裙坐上去,又命人取了清酒瓜果,闲适观赏了起来。

  一曲舞毕,忽从一旁演乐人中,走出一名手持长笛戴白玉面具者,他口中重复着方才的曲调,手上比划模仿着方才羽衣班姑娘们的舞蹈,缓缓朝萧栖迟走来。

  萧栖迟见此,望着那人,皮笑肉不笑的嘲讽道:“你这般跑出来,小九那边妥当吗?”

  那人止了步,取下了脸上白玉面具,梁靖城那张如玉般的脸,含着深深的笑意出现在面具下。向萧栖迟行礼道:“请殿下安,这歌舞半月前便专为殿下排练,殿下可还喜欢?”

  萧栖迟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挑眉笑道:“你好大的胆子,这般明目张胆叫羽衣班排练,就不怕被太后发觉,赶你出宫。”

  梁靖城将手中面具和长笛递给一旁的婢女,俯身在萧栖迟身旁半跪下来,自然而然的伸手为萧栖迟捏腿,讨好道:“这温太后,当真是个没有眼界的深宫妇人。你说她蠢,她却挺会做人,惠及后宫,对先帝诸位子嗣尚也不错。你若说她聪明,却偏生眼界短浅,自以为给她那蠢儿子找了个好靠山,一味的信着陈太师。眼下这宫里局势早就变了天,臣才是勤政殿里真正做主的人,她却还指望皇帝能继续如从前般,对她这个母后唯命是从。”

  萧栖迟的目光扫过梁靖城头顶,说道:“她是蠢,但你也别掉以轻心,毕竟要走的路还长。”

  说着,萧栖迟身子一侧,将腿从他手底下移开,起身说道:“好意我心领了,这两日宫里眼杂,抓紧回勤政殿吧。”

  言毕,萧栖迟扶了婢女的手,绕过羽衣班的舞女,自去御花园闲逛。

  梁靖城半跪在原地,看着萧栖迟的背影,伸手唤来一名公主府的小太监,而后问道:“徒弟,这些日子公主府里,裴煜同殿下相处如何?”

  小太监眸中闪过一丝明光,如实道:“臣近不得公主身,但每日远观,殿下常与裴煜出游同行,有时在府中听书看戏,一在一起便是一整日,感情甚笃。”

  梁靖城眼里闪过一丝阴冷,看来这裴煜甚得公主的心,若他日后回了梁朝,起了势,岂非劲敌?

  梁靖城站起身,眸色幽深,火候还未到,许上云才刚入枢密院,待他拿稳军权,可差遣之时,必折了裴煜脊梁。想染指他心中的神女,就得下地狱。

  入夜后,萧栖迟呆在陌生的宫室里,凉意和惊恐之感随着黑夜的降临漫散而来。

  她命人点燃了宫中所有的蜡烛和油灯,将整个宫室照得宛如白昼,一个藏匿黑暗的角落都没有。

  一直快到亥时,方才听见有敲门之声,许上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殿下!”

  萧栖迟眸光一亮,忙朝门口跑去,伸手一把拉开殿门。许上云早已换了太监的衣服,正长身立于门外。

  萧栖迟面上一喜,唇边化开一个甜甜的笑意,扑进了他的怀里。许上云亦笑,伸手将她揽住,侧脸贴上她的鬓发。

  萧栖迟在他耳边问道:“你从营里回来,还要想法子进宫,累吗?”

  许上云轻抚她的长发,安抚道:“殿下需要臣,臣怎会累?”

  萧栖迟听罢心头一暖,正欲松开他,拉他进殿,许上云却忽地眸色一寒,从萧栖迟发上取下一枚金簪,臂上一用力,便朝左边屋顶刺了出去。

  萧栖迟忙朝那边看去,正见一个黑影从屋顶跳去了外面的宫道上。

  萧栖迟眸色亦寒,许上云问道:“可要追?”

  萧栖迟扯住他的衣袖,摇摇头,而后笑道:“不是太后的人,就是裕和郡王的人,有什么好追的?若惹出什么事端,谁主事,谁死便是。”萧晚迟归宁,最怕出事的也就只有他们俩了。

  许上云闻言,便也收了去追的心思。想想也是,他家公主现在行事几乎不顾及后果,逼疯温行玖,囚禁皇帝,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正常人的正常手段,对她能有什么用?

  萧栖迟瞥了那屋顶一眼,拉着许上云进了殿。一殿通明的烛火,这才命人熄灭,只留下卧室两盏。有许上云陪着,萧栖迟终是踏实下来,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而此时此刻,外省一座宫室中,一名肩上被刺伤的侍卫,正在同裕和郡王说话,肩膀上的伤已做了处理。

  一旁的裕和郡王,坐在矮桌后抬着酒杯,则满眼嘲讽,有些不敢置信道:“和一个太监抱在一起?”

  侍卫点点头,裕和郡王又指指他的肩伤问道:“那你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抿抿唇,虽知太监中有会武功的,但能这般伤他的厉害角色,还真是没遇上过,只得道:“昌阴长公主宫殿亮的不正常,臣方才前去查看,怎知刚上去,就被那名太监察觉。取下公主的金簪刺了过来。”

  说着,那名侍卫依旧心有余悸,明显那个人是想留活口,未动*招,否则,以那般力道和准头,刺得倘若是心口或者眉心,他恐怕已经殒命。

  裕和郡王眼里满是轻视,“堂堂长公主,已有婚约,却还和太监对食,当真丢脸。”

  侍卫问道:“要禀告太后吗?”

  裕和郡王瞥了他一眼,问道:“禀告她做什么?我们看起来很母子情深吗?她自己要七妹抬高温家门楣,后果就自己受着。至于七妹的事……当没看见吧。”

  好歹萧栖迟是他有血缘的妹妹,温太后算什么?只要萧栖迟不做什么过分的事,爱跟太监对食,还是爱养男宠外室,随她。

  侍卫闻言,行礼退下。裕和郡王看着他离开,本是唇角挂着笑意,可当殿里只剩他一人时,烦心的事复又袭来,眉心不由蹙起。

  前些日子,三姐重新传话回来,让他照看好裴煜。可当他去顺圣驿馆找人的时候,却发现裴煜不在,派人等了几日都没见着。后来这一个多月,整个汴京城都找了一遍,城镇周边也都找了一遍,愣是没有裴煜半点影子。

  念及此,裕和郡王眉宇间一片愁意,不由放下手里的酒杯,伸手捏了捏眉心。

  之前三姐让他找机会,慢慢挫磨,让裴煜活不下去,所以上次下手的时候基本没留手。眼下又要保护他,却找不见了人。

  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上次下手太狠,人已经没了,早被人当成无主尸体给处理了。

  一想到明天就要见到萧晚迟,裕和郡王眉宇间愁云密布。连这晚夜里都睡得不太安生。

  第二日一早,众人早起,而许上云也于宫门刚开之时,便以替长公主回府取衣为由出了宫。

  不断有人小跑出入宫禁,通报大梁使团开拔入城的时间,这般折腾了一个上午,约莫巳时,萧栖迟方才同一众兄弟姐们前往四海宫迎接。

  迎接设宴在四海宫,此时众人皆等在此处,各个盛装打扮,坐在椅子后的萧栖迟,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她和萧晚迟,在几个姐妹中,最是肖父,故样貌极其相似,身形也皆是纤弱婀娜,唯萧栖迟略高些,但这点儿身高差距,若是她们二人不站在一起,几乎瞧不出来差别。

  萧栖迟仍记前世的遭遇如何而来。彼时裴煜太子妃有孕,萧栖迟心剜骨裂,即便她任然深爱着裴煜,却已经无法再接受继续和他在一起。

  承诺娶她,却迎娶太子妃,承诺不碰太子妃,太子妃却有孕。每次都是在她对他满怀期待的时候,他亲手用现实将她打入地狱。

  而裴煜对她的态度,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因为在他眼里,她的生活要依靠他,爱也要等他施舍。有恃无恐的嚣张,苛刻的要求,都是裴煜后来的样子。

  而萧栖迟也终于黄粱梦醒,她明白,一个一无所有的亡国公主,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大梁太子平等的爱,所以她想走,这样的无望又受尽折磨的爱,她不想要了。且她知道,以裴煜那时对她精神的折磨,再不走,她恐怕会连他一星半点的好都不记得,迟早有一日会拉裴煜同归于尽。

  彼时,萧晚迟被指染指朝政,残害皇嗣,再兼母族国破,梁帝无所顾忌,数罪并罚打入天牢。裴煜为了报萧晚迟的恩,而萧栖迟则为了还裴煜的情,便同意帮他救人。他承诺,待萧晚迟安全后,就会救她出来。

  萧栖迟伸手抚上自己在眼尾,她今日特意在眼尾处描了枚红蔷薇。当初在天牢里时,她真的恨极了自己这张脸,为什么要同萧晚迟那般相似?成为那个替她入牢的人。

  但是现在……萧栖迟唇边漫过一丝笑意,她为什么要讨厌自己?不该有这张脸的人是萧晚迟啊。

  正想着,忽听礼乐声起,四海宫宫门打开,正见身着大梁规制的服侍的使团,并一架八宝琉璃云锦车浩浩荡荡进来。

  不多时,车在宫门外停下,一袭身着宝蓝色曳地长裙,头戴九支金钗,妆容得体又明艳的萧晚迟,在众人的簇拥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如今二十四的年纪,但因保养的极好,看起来与萧栖迟并无太大差别。她盈盈上殿,向温太后和皇帝行大礼叩拜,奉上表礼,这才转过身来,一一同诸位兄弟姐妹相见。

  到了萧栖迟跟前,萧晚迟眸色微讶,而后伸手拉了萧栖迟的手,喜道:“七妹都长这般大了?竟同我这般相像。”

  萧晚迟出嫁时,萧栖迟才八.九岁,自然是不知道长大后彼此会这么像。

  萧栖迟亦含了亲切的笑意,对萧晚迟道:“我也是许多年未见过三姐,今日一见果然同三姐好像!我们这般相像,来日我若狸猫换太子,替你去了大梁,估计都没人能瞧出来吧?”

  话音落,众人皆笑,萧晚迟却隐隐感到些不适,但知道是玩笑话,也知道这个妹妹平素不是爱惹是生非的人,便也没有多想,只作势笑嗔,轻打了她的手背一下。

  萧栖迟也给脸面,亲昵的给三姐撒了个娇,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整个殿中气氛便热络了起来。

  众人说笑了几句,萧晚迟又挨个给大家送了礼,这才在左边第一个位置坐下。陪萧晚迟回来的使团,基本是看护贤妃,故而进殿行礼后,便已早早入座。

  先帝的众子女当中,太子早逝,二哥远在南疆,萧晚迟回来,便属她最大,故而坐在左首。

  温太后与她关怀问了几句,便命人启乐开宴。

  宴会近乎整整一日,除了宫里的人,皇室,皇室旁支,还有外命妇等等都去与萧晚迟见礼,她一整天跟只花蝴蝶似得,倒是苦了萧栖迟,一直拘在宫里陪着。

  至酉时,众人方才散去,萧栖迟也才算是得赦回府。

  萧晚迟则在裕和郡王的陪同下,一同回了齐越长公主府。进了府中,萧晚迟总算是卸下端了一日的端庄,打眼四处看看,而后对裕和郡王道:“太后面上的功夫,还是做得这么好。”

  裕和郡王负手于背,笑嗤道:“也就会些表面功夫,还浅得能叫人瞧出来,眼下谁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萧晚迟神色有些渺远,道:“可她权力在手,即便旁人再反感她,却也拿她没有法子。当初远嫁大梁时,我就算看明白了,什么父亲,丈夫,孩子,在皇家都是外人,唯有自己坐上高位,才能高枕无忧。”

  说到这儿,萧晚迟不免又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心间一片怅然,转头看向裕和郡王,问道:“裴煜呢?”

  裕和郡王闻言,不由叹息挑眉,神色间有些慌张。该来的终归会来啊,他歉意的笑笑,将裴煜不见了的来龙去脉,给萧晚迟说了一遍。

  萧晚迟闻言,面上当即含了愠色,裕和郡王见此忙道:“别!三姐,之前悄无声息让他死那也是你吩咐的。你可别怪我。”

  萧晚迟闻言,泄气的放下作势要打的手去,她也不知道她的儿子会夭折。如今梁帝已上了年纪,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来后宫的日子屈指可数,怕是有孕不易,即便有了,也不见得就恰好是男孩子。所以眼下,找一个成年皇子联手是最好的法子。

  而这个远在大周,没有根基,正缺人拉一把的裴煜,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怎么会找不到人?

  念及此,萧晚迟对裕和郡王道:“明日一早,我亲自去顺圣驿馆找找。你再出去,往城里散个消息,就说梁帝惦记儿子,为在大周为质的儿子准备了厚礼。他若是活着,听到消息后必会出来见我。”

  裕和郡王应下,随后萧晚迟又问道:“如今咱们这几个兄弟姐妹,日子都过得如何?”

  裕和郡王道:“各过各得,都还不错。七妹倒是有趣,昨夜宫里有我的人,撞见她和一个太监对食。”

  “哦?”萧晚迟来了兴趣,抬手掩唇,露出一个见着了西洋镜般的笑意。回忆着今日见着萧栖迟的乖巧模样,萧晚迟感慨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她不是许了温太后母家的侄子?不怕得罪了太后?”

  裕和郡王不解地摇摇头,耸耸肩道:“爱干嘛干嘛呗,左右跟咱们没关系。只是我也没想到,七妹看着出尘不染,私底下竟如此妄为。”

  萧晚迟听着这事儿愈发觉得新鲜,就好似吃了十天半个月味同嚼蜡的饭菜,突然吃着一口甜般,便想多逮着说上几句,挑眉笑道:“七妹堂堂长公主,要什么男人没有?怎得偏生要和一个太监对食?可见啊,这大周的长公主,看起来也没多光鲜亮丽。”

  裕和郡王赞同的附和了两句,二人便将萧栖迟这事当笑话抛到了脑后。

  回屋里沐浴更衣,换了身舒适的衣服后,萧晚迟便唤来两名同来的心腹,以梁帝惦记儿子之名,去汴京找裴煜。

  而此时此刻的昌阴长公主府内,萧栖迟回府沐浴更衣完,便遣人去唤了裴煜过来。

  裴煜一上楼,刚与萧栖迟打个照面,便紧着问道:“怎样?”

  萧栖迟见他神色担忧,一面拉了他往里间椅子上去,一面笑着道:“能怎样?你先别急,我已在顺圣驿馆安排了人,有消息自会有人回来禀告。”

  裴煜头顶像是悬着一把剑,总觉得踏实不下来,对萧栖迟郑重道:我绝不会将你牵连进来。”

  萧栖迟闻言失笑,“不打紧,就算被三姐知道又如何?她在汴京呆不了多久,梁朝的贤妃,还管不着大梁的长公主。”

  裴煜闻言定心了些,但神思不宁,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萧栖迟见了,命人取了一碗冰雪冷元子来,亲自从婢女手里接过,忍着手中凉寒,推到裴煜面前,笑道:“瞧你愁得,先消消火儿。”

  裴煜听罢苦笑,萧栖迟身在高位,怕是永远无法真的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这种对自己命运无法把握的漂泊感,叫他怎能安下心来。但也不想抚了她的好意,便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勺子,轻道一声好,舀了一勺冷元子来吃。

  然,冷元子入口,除了凉,他却觉不出半点其余的滋味。萧栖迟知他此时心情,两臂支着贵妃椅中间的小案,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打着扇,坐在他面对,静静看着他此时的心神不宁。

  约莫过了一刻钟,楼梯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裴煜忙抬头看去,萧栖迟也缓缓放下手,转身看了过去。

  但见一名身着常服的小太监,疾步赶了进来,向萧栖迟和裴煜行个礼,而后对萧栖迟道:“回禀殿下,齐越长公主身边的人,已经来过顺圣驿馆。”

  裴煜轻吁一口气,眸光微动,但听那名小太监接着回禀道:“齐越长公主身边的人,没有找到六殿下。我们安插在顺圣驿馆的人,也按照殿下的吩咐,已经告知她六殿下已有很久未曾回过驿馆。他们的人留下话,说是梁帝惦记儿子,此次长公主回来,奉梁帝之命探望六殿下,若六殿下归,务必叫我们告知。”

  “然后呢?”裴煜紧着问道。

  小太监回道:“他们听闻殿下不见了踪迹,留下话之后,便紧着派了人去全城寻找。”

  萧栖迟听罢,抬手示意小太监退去一旁候着,转头看向裴煜,问道:“得去见见,若是三姐诚心肯帮你,说不定这是你复起的契机。”

  她大可阻止裴煜和萧晚迟相见,但是……萧晚迟不见着裴煜,必不会善罢甘休,且有前世做例,她必得让裴煜和萧晚迟彻底扯不上干系才行。

  裴煜凝眸片刻,点点头,说道:“那我回顺圣驿馆。”

  萧栖迟抿唇一笑,说道:“急什么?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现在的裴煜和六年后的裴煜相比,当真是稚嫩了太多。

  裴煜闻言微愣,而后道:“你若去送我,你三姐岂不是就知道我在你这里。”

  萧栖迟打扇,颇有些不快道:“知道就知道。就是得让她知道,你身边还有个我,不然你跟着她跑了怎么办?”

  裴煜失笑,挑眉道:“她是我父皇的嫔御,长我一辈儿,我怎么可能跟她跑?”

  萧栖迟唇角已含上笑意,但还是打趣道:“那我是你父皇嫔御的妹妹,岂非也长你一辈儿?”

  裴煜闻言噎住,忙道:“她虽是贤妃,地位尊崇,但也是妾,算不得正经长辈。”

  萧栖迟闻言笑开,对裴煜道:“逗你的,不必当真。瞧你今晚也没什么和我玩闹的心思,我今日在四海宫一整日,确实也有些累。你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早我们就去我三姐府上。”

  裴煜点头应下,眸中含着宠溺的神色,伸手越过桌子,屈起手指勾一下萧栖迟脸颊,说道:“那你好好休息。”

  萧栖迟点点头,笑着应下,起身送了他下楼,顺道命人送了拜帖去萧晚迟府上。

  裴煜走后,萧栖迟便命人卸了妆容,只用一根玉簪挽了头发,回自己卧室里,去抱小猫玩儿。

  许上云给她聘回来的猫儿们,一个塞一个的可爱,个个都像刚做出来汤圆般,生怕力气大点儿就给它们捏坏了。萧栖迟和它们玩儿时极其小心,总怕不小心伤着它们。

  一旁伺候的婢女们,各个都觉着愈发看不明白萧栖迟。小猫们刚送来的那天,她们还以为,这些小猫在现在的萧栖迟手里,怕是活不了多久。然而事实和她们所想的完全不同,每每萧栖迟拿着小绒球和小猫们玩耍时,总让她们能窥见几分从前那个萧栖迟的模样。

  看着外面天色快到亥时,萧栖迟算着许上云回来的时间,选了一只白身体黑尾巴的小猫抱着,去了玉色楼西面许上云的房间。

  自许上云调令下来后,除了贴身伺候萧栖迟的人以外,大部分都以为许上云已经不在公主府里,就连裴煜也这般以为,毕竟整个公主府的人都拿他当外人,再加上伺候他的人,是两个又聋又哑的,他更是消息闭塞。

  而许上云,每日早出晚归,走得是后花园最隐蔽的小门,再加上萧栖迟的特意嘱咐,基本鲜少有人知道许上云入夜便归。

  萧栖迟在许上云房中,坐在榻上逗着小猫玩儿了一会儿,便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放下小猫,踩过鞋跑去外间,正好迎上许上云推门进来。

  他身后便是一片茫茫夜色,一身银色盔甲在他身上,叫他看起来仿佛能征服黑夜的守护神。

  门刚关好,萧栖迟已到他的面前。许上云抿唇一笑,顺势将她抱在怀里,萧栖迟两条腿已缠上他的腰。

  这些日子,他早已经习惯每日进门,都看到萧栖迟如小雀般朝他飞来,相处时近乎没了什么主臣之别。毕竟都那么亲密了,想泾渭分明都难。

  他唇边挂着缱绻的笑意,边抱了她往里走,边对她说道:“梁靖城今日给我递了消息,今日朝堂上,已有人弹劾谢非复。恐怕接下来,又会有御史去围勤政殿,逼皇帝做决策。”

  进了内室,许上云将她放在榻上,俯身挠了挠她身边榻上小猫的脑袋,走到架子边,卸下盔甲挂了上去。又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复倒了一杯,这才坐下慢饮。

  萧栖迟将小猫抱回怀里,摸着小猫的下巴,听着它舒服的呼噜声,说道:“又是那老一套,再接下来,谢非复不是被外放,就是被按个罪名。”

  许上云笑,放下杯子,说道:“梁靖城已按你吩咐,以皇帝的名义,让我组建护驾轻骑,前日圣旨便已到了。到今天,基本已经挑好了人,共三千人,都签了生死状,由我统领,秘密操练。”

  许上云想了想,对萧栖迟道:“这事韩纪也知道。”

  萧栖迟听罢,眸中一亮,似是有了主意,抬眼看向他,说道:“那就让小九外放谢非复吧,派去予城那边,然后你安排人,追*他。”

  “嗯?”许上云一时有些跟不上萧栖迟这一会儿一变的脑子,奇道:“予城靠近大梁,派他去那边做什么?还要追*他?”

  萧栖迟冲他狡黠一笑,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回道:“你不知道,谢非复这人能耐大的很,但凡有朝一日唤起他的野心,他能颠覆皇室也说不准。所以我想着,这样的人,与其留在大周,不如送他去大梁,左右大梁京都还有我们的人。”

  前世谢非复覆灭大周,这辈子,就干脆送他去大梁。毕竟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有能力阻止谢非复,这人又不敢*,如果非得让他灭一个的话,那她宁愿被灭得是裴煜的老家。

  许上云听罢,明白了萧栖迟的意思,眸中亦是闪过一丝明光,问道:“殿下是想做出谢非复被大周追*的假象,然后让他顺利进入大周,得梁帝庇护,被梁帝信任?”

  萧栖迟得意地点点头,伸手挂上许上云的脖子,窜上他坐在椅子上的腿,坐在他腿面上,甩着自己两条腿道:“谢非复重审花朝节的案子,陈太师肯定不会放过他。若依陈太师的意思,派谢非复去外放的地方,必然会有性命之忧。但如果我们抢先外放,送去予城,那么陈太师多半会派人灭口。到时我们也追*,两路人马,陈太师肯定头晕!”

  许上云不由失笑,揽着着萧栖迟的腰,接过话道:“然后我的人呢,就佯装追*,实则保护,把他赶出大周边境。”

  萧栖迟越想越觉得心情好,不由侧头用脸颊贴上许上云的额发,仰头望天,笑嘻嘻道:“记得一定等到将谢非复赶出大周边境后,再跟他说实话。”

  “那他岂不是要担惊受怕一路?”许上云愕然。

  就是要吓他一路!萧栖迟越想越觉得好玩儿,喜滋滋的说道:“吓!吓得他越厉害越好。”要不是谢非复留着还有大用,她巴不得假追*做成真追*。

32. 第 32 章 (三合一)裴煜,你是不……

  许上云看着萧栖迟满是期待, 又含着坏笑的神色,无奈失笑。他不知萧栖迟为何忽然会注意起谢非复,分明很看重他,但又会想着挫磨他。

  他隐隐感觉到, 萧栖迟在下一盘大棋。对此, 他心里其实很担忧, 但他不知萧栖迟为何要这么做,也不知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所以根本无法揣测她所行之事的后果,就无法去做些合理的应变。

  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 他也只能暂时听她吩咐, 至于其他的……问她没法儿问,他得慢慢留心去查。只盼着,在他查明白之前, 萧栖迟不要惹上什么事端。

  正想着, 萧栖迟忽然向许上云问道:“上云,你见过萧晚迟吗?”

  许上云凝眸回忆一番, 而后道:“不曾,臣到殿下身边没多久,她便已外嫁大梁, 这次回来, 臣身为外臣,更没机会见。”

  萧栖迟自鼻翼里旖出一声轻哼,语气间满是嫌恶,“没见着也好,希望你永远都别见到她。”毕竟和她长得那么像,她希望在许上云心里, 这张脸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许上云不解其意,但未做多想,左右她现在疑点多,再多一两个也无妨,他总有弄明白的时候。

  念及此,许上云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和她一起挠挠她怀里小猫的下巴,笑道:“夜已深,臣去沐浴更衣。”

  “嗯。”萧栖迟从他怀里窜下来,自己抱着小猫进了里间,窜上榻等他。许上云看着她抱着猫窜上榻的模样,委实觉得可爱,眼里不免流出一丝宠溺的笑意,没忍住顺手揽了揽她的脸颊,方才去净室沐浴。

  夜里依旧相拥入眠,第二日天未亮,许上云便已起,换好盔甲,将睡得迷糊的萧栖迟,裹着薄被抱回玉色楼,自己趁卯时前出了门。

  萧栖迟一觉醒来,便已在玉色楼中,她睁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揭开帘子,唤人进来服侍。

  头发尚未梳好,便已听外间有人来报,说裴煜已到。

  萧栖迟听罢点点头,照旧同往日一般梳妆。往日裴煜基本都是早膳时方才过来,今日却早了些。到底如今才十八,远比前世遇见时的那个他,要沉不住气得多。

  萧栖迟反倒从容不迫,待打扮停当,方才缓缓从里间出来。

  裴煜见她出来,唇边漫上一个笑意,起身相迎:“你好了?”

  萧栖迟点点头,脚步不由微停,眼睛打量一番裴煜。她这才留意到,裴煜换了身极简单的直裰,是她给他做得所有衣服里,颜色花纹最朴素的一件。

  他还是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卖什么惨。萧栖迟没说什么,命人上了早膳,而后道:“快些用膳吧,等吃完我们就去三姐府上。”

  裴煜点点头,和萧栖迟一起用膳。用完膳,便一同上车出门,同往齐越长公主府。

  马车刚在府门外停下,就有几名大梁服侍的太监和宫女,一同迎上前来,牵马的牵马,摆脚踏的摆脚踏。

  待车帘掀起,裴煜见到那些大梁服侍的人,眸光微动,心间泛上一股酸涩。

  萧栖迟觉察到他的情绪,侧头安抚道:“你终归是大梁的皇子,总会回去的。”

  她总是能这般悄然的觉察自己心思,裴煜心间愈发动容,心仿佛被一层甜甜的蜜糖所包裹,一直沉浸在绵长无尽的幸福中。

  他冲她抿唇一笑,重重点头。

  萧栖迟和裴煜下了马车,齐越长公主府上诸人前来行礼。裴煜自十二岁便至大周,如今已长大成人,这般走在萧栖迟身边,跟着萧晚迟从大梁来的人,几乎没有人认出他来。

  萧栖迟朝引路的大宫女笑笑,问道:“三姐这才刚回来,我昨晚就递了拜帖进来,三姐会不会烦我?”

  大宫女忙陪笑,边引萧栖迟往里走,边道:“长公主哪里话?昨夜我们娘娘收了殿下的拜帖,别提多高兴,直说姐妹间本就该如此亲厚。我们娘娘从大梁带回来好些特色的饮食果子,昨夜听说殿下要来,早早就命人在水榭里备全了。”

  萧栖迟挑眉道:“那我可要吃空三姐的府邸再回去。”

  大宫女笑道:“若殿下喜欢,那我们娘娘只会更加高兴。”

  说话间,大宫女已将他们一路引至会客厅,萧晚迟一袭凝夜紫缀珍珠长裙,盈盈立于会客厅外。

  裴煜看清萧晚迟样貌的瞬间,整个人微愣。贤妃和萧栖迟竟长得这般相像?

  许是年纪的缘故,相比之下,贤妃成熟有风韵,萧栖迟则多了份少女的单纯和灵动。但若是两人的衣着和妆容对换,绝对能以假乱真。

  萧晚迟见萧栖迟进来,笑着迎上前来,伸手便牵了萧栖迟的手,姐妹俩见礼,亲昵笑道:“正愁不知做些什么,你便来了,快进来。”

  说着,就拉了萧栖迟往里走去,萧栖迟瞥了裴煜一眼,示意他跟上,裴煜会意。

  进了屋,萧晚迟拉着萧栖迟齐肩坐下,命人上茶上饮食果子,而后对萧栖迟道:“妹妹快尝尝,这几道果子,都是大梁特色,口味极好,你试试。”

  萧栖迟瞥了一眼,见都是曾经在裴煜别苑里吃惯了的,一时心口灼烧,恶心不已,转头按住萧晚迟的手,说道:“昨晚腹热肠荒的给姐姐递拜帖,实则是有一桩事,来找姐姐说。”

  “哦?”萧晚迟面露疑惑,自端了茶来饮,问道:“什么事?”

  萧栖迟看看一旁的裴煜,对萧晚迟道:“昨夜听闻姐姐去顺圣驿馆找梁朝六皇子,这不,今日把人给你送来了。”

  萧晚迟闻言一愣,忙看向一旁的裴煜。裴煜也适时起身,行礼道:“六皇子裴煜,请贤娘娘安。”

  萧晚迟喜从天降,整个人都有些懵。她从未见过裴煜,在大梁时,也只见过一两副画像,但都是小时候的,方才见萧栖迟身边跟着这么一位丰神俊秀的公子,一时都没认出来。

  她忙细瞧裴煜,但见裴煜眉眼,同梁帝长得极其相似,便知确定是六皇子裴煜无疑。

  她忙免了裴煜的礼,示意他坐下,急急关怀道:“六殿下怎不在顺圣驿馆?陛下思子心切,本宫此次奉陛下之命,借归宁探望你,却怎么都找不到你的人。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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