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娪忧,国破家亡、受尽屈辱、没了孩子,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01.
国破那日,皇城上空被浓黑的烽烟遮蔽,鸦雀仓皇逃窜。
乱贼与流民接连洗劫皇宫,宫墙内外无不哀鸿遍野。
父皇被叛军斩于剑下,头颅悬挂在城门之上,昭示着这个曾经辉煌过的朝代即将迎来覆灭。
皇叔与几位大臣带走了身为太子的弟弟,将我这位长公主连同这陷落的皇城一同遗留了下来。
母后自饮鸩酒殉国,咽气前,她死死抓着我的手目眦欲裂,大口大口的呕着血,口齿不清的念叨。
「娪忧,娪忧,一生无忧。」
我趴在母后的尸体上,又惊又怕,泣不成声。
国破家亡,怎么一生无忧呢?
「公主,快走啊,再不走来不及了。」
六神无主之际,尔桃拼命拽起我想逃跑。
谁知刚出宸华殿的大门,便被一众烧*抢掠的山匪逼到宫墙角落。
几人上前按住了我的手脚,无耻地将松了腰带,粗暴的撕扯着我的华裳罗裙。
「公主!公主!求求你们放了公主吧!」
尔桃跪倒在地抱着其中一人的靴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却没换来半分同情,转瞬被其他兴奋异常的山匪抓住脚踝拖走。
我怒视着这一切,屈辱的泪水汹涌而下,奋力挣扎大吼道。
「本宫是宁国长公主,尔等岂敢放肆!」
领头的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咧着满口黄牙笑起来,从眉上到下巴的刀疤狰狞可怖。
「公主?正好,老子还没尝过公主的滋味呢。兄弟们给我按住喽,排好了,一个一个来。」
裂帛的呲啦声夹杂着男人们的淫笑秽语不堪入耳,越是挣扎他们就抓得越紧。
很快,我喉中的惊叫就变成了无声的哀嚎。
我不要这样屈辱的死去,我是宁国长公主,史书上会留下我的名字,后人将如何评判我?
来人啊!快来人!救救我!
「飕飕——」几支箭矢撕裂风声,山匪猖狂的笑意僵在脸上,心脏已经被箭头穿透。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我脸上,目中一片殷红。
血色模糊中,宫门跃进一匹高大壮硕的红棕战马,头戴飞鹰冠身着重甲的男子身姿利落地收弓藏箭,威风凌凌地从尚在狂奔的战马上飞身而下。
我从一堆尸体中爬起来,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有十步之外那个黢黑不见深度的井口。
往日最害怕的地方,如今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奋不顾身的朝井口奔去,恍惚间看见母后目光柔柔地站在那里对我张开怀抱。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双脚离地跃入井口的那一刹那,腰间强劲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我捞了回去。
「放肆!放开本宫!」我扭曲着身子挣扎,腰间的手一松便回身狠狠甩了来人一巴掌。
几乎淹没头顶的悲伤、愤怒、绝望、痛恨全在这一巴掌里,用了十足的劲儿。
一掌落下,直觉得手心发麻,五指不住颤抖。
男人被力量带得侧过脸,剑眉一蹙,浅色的眸中闪过诧异。
而后一手将我拦腰提起夹在腰侧往大殿里走,一手握拳顶天中气十足地喊道。
「皇城已破!宁朝已覆!传令下去,疏散流民安抚群众,欺压百姓辱虐妇女者,格*勿论!」
紧随其后的大军呼声震天, 「是!!!」
*
大殿内跪满了人,有不知道往哪儿逃的宫女太监,逃到半路被抓回来的王公大臣,还有同我一样被舍弃在这里,压根没地儿逃的妃子、公主、皇子。
每个人都蓬头垢面,眼中充满了恐惧,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不分贵贱的跪成一堆。
男人将我推进人群里,大概嫌我衣衫褴褛,随手扯下铠甲后的披风丢在我身上,转身就走。
「呸!假模假样的演给谁看?铁骑践踏我国门在先,现在又要什么君子贤德之名?」
我愤怒地将披风扔在地上,一脚踢回他脚边。
那人回首,一双细长的凤眸微眯,眼尾上扬,浅色幽静的瞳孔里附着寒意,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我站在跪倒一片的宁国俘虏中恨恨地盯着他,不曾退惧半分。
门外士兵疾步而来,拱手道,「报!将军,昱王殿下来了。」
男人这才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向大殿门口。
昱王?陆千烨?
思索之际,衣袖被人扯动,我低头看去,是父皇的贤妃娘娘。
她跪在地上,脚边一堆金银细软,显然是出逃失败被抓回来了。
贤妃对我招手,悄声道,「快跪下。」
我不跪!
我是宁国公主,不跪昭国豺狼。
贤妃急得抓狂,一把将我拽倒在地上,好不那么引人注目。
大殿门口款款走来一行人,在这腥风血雨的境地中,大腹便便的男子竟还有闲情逸致摇把象牙扇,活像一头肥猪装斯文。
「这里的味道也太难闻了。」他用扇面遮鼻,皱眉道,「萧鹤年,血洗故国的感觉如何啊?」
脸颊尚还红肿的男子拱手行礼,却不见得半分恭顺。
「昱王殿下怎还亲自来一趟,是安排在帐中服侍的人不合心意吗?」
陆千烨漫不经心的路过萧鹤年坐上龙椅,将折扇收起来握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
「本王不得亲自来恭贺一下萧将军大仇得报?」他面上带笑,眸中却蒙着一层寒霜。
「为了解你心头之恨,本王特意命人将宁国君主的头颅砍下来挂在城墙上示众,此等恩情,萧将军何以为报啊?」
萧鹤年的眼神逐渐狠厉,冷冷道。
「多谢昱王殿下好意,此举大可不必。」
我怔了一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父皇身首异处,蒙受此般大辱,居然是陆千烨这个畜生。
我忍不住愤恨起身,却被贤妃娘娘眼疾手快的摁回去,这点动静还是引来了龙椅上的人侧目。
陆千烨一手撑脸歪头看我,像个纨绔公子哥儿似的弯起一边唇,笑得甚是猥琐。
「哟,熟人啊。许久未见,长公主安好啊。」
萧鹤年倏地回首看我,如潭水一般深幽的眸光闪了闪。
我甩开贤妃站起身来,袖下的手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穿透皮肉,气得浑身颤抖。
「陆千烨你个畜生!五年前父皇带我前往昭国赴同贺宴,他还亲手赠过你一副震天弓,你怎能这般忘恩负义羞辱于他?!」
座上被骂的人非但不生气,反而意味深长的打量起我来,语气轻佻。
「啧啧,看看,颤得跟朵花儿似的,真是叫人心疼。多年不见,长公主是愈发标致了。」
他转头对萧鹤年道。
「萧将军,也不用想着怎么谢我了,今晚将她送到我房中去吧。」
这个畜生竟敢肖想于我!
萧鹤年沉沉地看着我,没有任何表示。
陆千烨见他不动,朝身旁的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拱手应下,大步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想硬将我带走。
我挣扎怒呵,「无耻狂徒!本宫死也不会委身于你这种禽兽。」
「娪忧!娪忧!」贤妃连滚带爬的想抓住我,还没摸到裙摆就被士兵一脚踢开。
「啊!!!」
男人的惨叫乍响,牵制我的力量骤松。
侍卫抱着血流如注的肩膀惊恐倒地,一条完整的手臂落在我脚边,指尖还因痉挛微微颤动。
萧鹤年从容收起长剑,移步挡在我身前,周身带着不可侵犯的魄力。
陆千烨拍座起身,怒发冲冠。
「萧鹤年,你要造反吗!」
身前的人不以为意,云淡风轻道。
「我若想反,此刻你便没机会站在我面前出言不逊,这人我不想给,趁我还不想发火,昱王最好是现在就带上你的人滚。」
「你……」陆千烨被气得哑口无言。
两人冷漠对峙着,两方士兵都暗暗将手扶上了剑柄,看似平静的大殿实则剑拔弩张。
我不是物件,更不是贡品,不容他们谦让争夺。即便此刻沦为阶下囚徒,我也要掌握自己的生死。
心下一横,我抱着必死的决心,看准盘龙金柱冲过去。
额头上的痛感只是一瞬,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贤妃娘娘凄厉的嘶喊。
「娪忧!!!」
02.
入眼是熟悉的彩霞绕蝶金丝绣帐,是我住了十五年的永乐宫。
窗外天光大亮,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后怕地松了一口气,庆幸一切都只是梦。
「公主醒了?」
男人清冷淡漠的声音响起,我循声回头,霎时间如同置身冰窖。
萧鹤年神色悠闲的翘腿坐在一旁椅子上,专心致志擦拭着寒光毕现的剑刃,看样子已在此等候多时。
他怎么会在这里!
恐惧如一张血盆大口将我吞噬其中,我光脚就往外面跑,公主的仪态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男人站起身,稍一伸手便轻松将我圈禁在怀中。
「放开本宫,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永乐宫撒野!」
情急之下,我下意识想扇他,手刚抬起来却被他一把抓住。
萧鹤年冷笑一声,眼神轻蔑。
「你当你自己是谁呢?公主?」他点头,语气更加讽刺,「是公主,前朝公主。」
这话的威力如同剜我血肉,我狠狠瞪着他,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挣扎道。
「来人,来人呐!」
习武之人力气大得不像话,他拦腰将我提起来扔回去,抱着双臂站在床边悠然自得道。
「来人?这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公主殿下只管吩咐我便是。」
「呸!」我啐道,「你也配!」
他似是懊恼的皱了皱眉,「我是不配,不知那个叫尔桃的配不配?公主殿下不如猜猜,她怎样来服侍你比较惊喜?断手呢?还是断脚呢?亦或是断了舌头?」
他的眼睛告诉我,这绝不是说笑。
那天面对陆千烨时,我只觉得那人是个疯子。不想与萧鹤年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我尽量稳住声音问,「你把尔桃怎么了?」
萧鹤年挑了挑眉,笑得如邻家少年一般明媚无害。
「不如公主殿下想想怎样讨好我,说不定我一高兴,就让她回来了。」
我不想跟他兜圈子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道。
「你想要什么?」
萧鹤年但笑不语,上下打量我的眼神叫我胆寒。
「你现在国没了,家也是我的,公主倒是说说您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
如果眼神能够*死一个人,此人必定已经被我剁成肉泥。
我咬牙切齿道,「你做梦。」
他似是早就知晓我会这样回答,轻笑一声转身出门去。
「来日方长,公主会有跪下求我的时候。」
我看着缓缓阖上直至紧闭的房门,惊慌未定。
萧鹤年,萧鹤年……
大殿之上,陆千烨曾说,「血洗故国」「大仇得报」。
他是宁国人?他与父皇有什么仇怨?他究竟是谁?
*
不出几日,满宫上下都知道我这个亡国公主落到了昭国将军的手里,历史上的亡国公主没几个有好下场,众人兴致勃勃的等着看他会如何惩治我。
就在我以为萧鹤年会*了我报仇泄愤的时候,他却命人将一件件华丽新衣和一箱箱名贵药材送进了永乐宫。
除了不准踏出房门半步,其他一切与我从前做公主时别无二样。
我有些看不懂他的心思。
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一个前朝余孽、仇人之女,*之可绝后患,放之可表仁心。
要说留我,只能是做俘虏人质。
可要是俘虏人质,将我与贤妃她们关在暗牢里,等候昭国皇帝下旨处置即可,何必如此金尊玉贵的养着我。
我只当他是想折磨我,他确实也做到了。
灭国以来,一想到父皇尸骨未寒,母亲死不瞑目,皇弟不知所踪,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烈火烹煮。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额上白布已拆,只留一抹淡粉色的印记,一张倾城绝艳的脸上只剩挥散不去的哀愁。
半月前,我还是宁国最尊贵的长公主,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有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皇母后,和睦友爱的兄弟姐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
因为萧鹤年,这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不复存在。
但是还有希望,皇叔他们带着祁钰逃出生天,来日寻到机会也一定会回来救我。
我还不能死,我要等他们……
03.
额上的伤彻底好的时候,萧鹤年终于来见我。
他捏起我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像在鉴赏一件物品,鉴赏完毕后显然不是很满意。
皱起眉头啧道,「金枝玉叶的养着怎么还瘦了?看来是服侍的人不上心啊。」
我沉默地看着他,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付渊!」
门外进来一个黑衣男子,拱手道,「将军有何吩咐。」
萧鹤年挑起一边眉毛,定定地看着我,坏笑道,「服侍的人换一批,近日照顾公主的那些都拉出去处置了吧。」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本宫尚且是一国公主都从未如此将人命视如草芥,他怎能如此残酷无情。
我顿时拍案而起,怒道。
「是本宫自己不想吃,怪不得旁人什么事。」
萧鹤年的目光一扫笑意,冰冷又狠厉,威胁道。
「那就给我好好吃饭,别逼我将你身边的人都*光。」
我怒视着他,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当下的情境,我没有任何把柄能拿捏他,他却能以很多东西来要挟我。
半晌,我认命的闭上眼道。
「有种你就*了本宫,如今这般……算什么意思?」
萧鹤年勾起我的下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洞察人心,并不上套。
「激将法对我无用,公主有这心计不如先想想如何应对昭国皇帝的圣旨,只怕到时候不用我出手,公主便已经命丧黄泉了。」
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狡猾,无论是从心计、体魄、还是势力,都让人找不到一丝缺口。
我死死地盯着他,「萧鹤年,你到底是谁?」
他嗤笑一声,悠然自得的向前两步,一脸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让人很不舒服。
「这种私话我可不是对谁都说,公主是以什么身份问我呢?」
我偏头避开他调笑的目光,「不说也罢,本宫迟早会知道的。」
「是嘛,」萧鹤年语气轻松,「那公主便等着吧。」
*
昭国皇帝的圣旨于二月中旬抵达,宁国的俘虏被押跪在宸华殿外一同接旨等候发落。
我不愿跪,侍卫试图以武力胁迫我,却不敢太过用力。
萧鹤年抱手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上来对着我的右膝就是一脚,骨头的碎响和尖叫声响彻云霄。
我瞬间跪趴在地站不起来,疼得眼泪直流。
领头太监冷冷地撇了我一眼,高声宣读圣旨。
继宁国覆灭后,萧鹤年以南阳王的身份成为了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宁国的疆土更名为安州,正式划入昭国的疆域版图。
昱王陆千烨即刻押解宁国旧臣及妃子皇嗣送往昭国京都,等候昭帝处置。
太监语毕,收起明黄的圣旨交入萧鹤年手中,一脸谄媚道。
「恭喜将军,哎哟瞧奴婢这张嘴,现在该叫王爷了。异姓藩王这等殊荣在我大昭立国以来可是头一遭,王爷前途无量啊。」
萧鹤年颔首微笑,对着阉人也一副谦逊晚辈的模样,着实虚伪。
「公公一路辛苦,我已早早备下宴席为诸位接风洗尘,今夜定要痛痛快快畅饮达旦。」
领头太监看马屁拍到了正地方,立即堆满笑意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王爷真是客气了,奴婢一路过来看这安州境内物阜民安,待到回京必定仔仔细细的回禀圣上。」
萧鹤年满意笑道,「那便多谢公公美言了。」
「哎,职责所在,应该的。」
萧鹤年含笑点头,抬手引路,「公公快请。」
而后向身边的付渊递了一个眼神,待到付渊领着宣旨的一众宫人离开,他又对脸黑得能滴出墨汁儿的陆千烨道。
「昱王殿下,请吧。」
陆千烨捏紧手中的扇骨,骨节泛白,咬牙切齿道。
「萧鹤年,日子还长,咱们走着瞧。」
前一秒还在阉人面前装得谦逊有礼的男人一改面色,冷笑一声道。
「昱王殿下说得是,日子还长,咱们……走、着、瞧。」
陆千烨冷哼一声,领着一行人甩袖而去。
身边的宁国俘虏接连被押下去,我跪在原地不能动弹,也无人理会我。
很快,大殿外只剩我和萧鹤年。
一双漆黑的靴面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咬着牙硬是不抬头。
我才不想看他居高临下看我笑话的样子,死也不要。
「怎么?想自己爬回去吗?」
「……」
「从前不知道,长公主的骨头硬得很嘛。你该感谢我,要不是我这一脚,你此刻已经因为不敬之罪下黄泉见你父皇母后了。」
「感谢你?」我咬紧牙关抬头,「萧鹤年,你还真是不要脸。」
男人挑了挑眉,蹲身与我平视,眼中带着戏谑,笑道。
「我每次看到你这副倔强的模样,都很想将你抽筋扒皮看看骨气有几两。」
「来啊!」膝上的疼痛逼出一身冷汗,我依然不肯服输,「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眉眼弯弯,「放心,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语罢,他将我拦腰抱起,朝永乐宫的方向走去。
姿势一变,骨头就受到了压力和拉扯,疼得我痛呼出声。
但仅仅是微弱的音头,被我狠狠忍了回去。任何时候,我都要保全一个身为公主的体面。
04.
医官说我的膝盖伤及骨头但不算严重,推拿归位后养个一两月就能好,养伤期间不能走动。
萧鹤年那狗东西惯会扇一巴掌给颗糖,踹了我一脚之后将尔桃安排了过来。
尔桃一进门便扑进我怀里嚎啕大哭,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公主,奴婢以为,再,再也见不到您了……」
我扳着她的肩膀推开一点距离,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将她仔细检查了一遍。
「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小姑娘边抹眼泪边摇头,「没,没有。那日我被山匪拖走后昭国人*进来救了我,我手臂受了伤,他们就让我在一间屋子里养伤,说伤好以后要回来继续照顾公主。我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这天了。」
我心疼的抚着她的头,心中酸涩难忍。
从前服侍我的一等宫女一共四人,自小一起长大朝夕相伴,如今只剩下尔桃一人了。
一想到接下来离开的人会更多,我难过的叹了口气。
尔桃信握住我的手誓旦旦道,「公主您别难过,祁钰殿下既逃了出去,就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我心中那点灰烬燃出火苗,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尔桃也在盼望着宁国的士兵夺回属于我们的领土。
对啊,父皇虽然死了,但还有我的弟弟祁钰。他一定会回来救我,救宁国的子民的。
*
当晚,我被门扉碰撞的巨响惊醒。
萧鹤年带着一身酒气踏夜而来,即使是隔着屏风也熏得我皱眉。房门被人从外面拉上,尔桃不知所踪。
我忍着心下的慌乱,对屏风另一边的那个人影厉声呵斥道。
「出去!」
不曾想这句话适得其反,对方不仅没出去,反而绕过屏风朝床边走来。
我缩进床角,拉紧锦被挡住全身,又怒又怕道。
「大胆!谁允许你进来的,给本宫滚出去!」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萧鹤年的眸子越发晦暗不明,神色也比平时更加难以揣摩。
他沉声道,「你这是在命令谁滚出去呢?」
我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生怕一个眨眼他就有了其他动作。
「公主,外强中干这个词听说过吗?」
他漫不经心地移步到床沿坐了下来,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死死地抓着被子,咽了咽口水没有接话。他实在太狡猾了,一个不留神便会落入他的圈套。
「表面镇定自若,其实,心里害怕得要死。时时这么端着,不觉得累吗?」
「……」
萧鹤年笑了笑,向我靠近了一些,一双浅浅的眸子摄人心魄。
「不用摆出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还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来告诉你一件好事。」
直觉告诉我,他口中的好事,对我来说一定是天大的坏事。
「宁国的旧人明日都要被押上京都,你知道去干什么吗?」不等我回答,他自顾自的说,「不论是旧臣、妃嫔、皇子、还是公主,男的都要经受百般折磨羞辱至死,女的都要发配官妓赠送下士供人取乐……」
我听着这些字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些不堪的画面。
为国贡献一生才华的大臣们,血脉相连的皇亲叔伯们,比我还小皇弟皇妹们,都沦为了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徒。
他高高在上道,「本王给你个机会,跪下来求我,我便想办法将你留下来救你出水火。」
救我出水火?
我冷笑一声,「留下来充盈你的后宫吗?那与前者有何区别?跪下来求你?别痴心妄想了,本宫的生死与你何干。」
萧鹤年起身整了整微皱的衣衫,负手而立。
「早猜到你会如此说,公主不妨趁着今夜再想想清楚,明日一早你要还是这个答复,萧某无话可说。」
与他交手的这几个回合,我深知他是一个从不说废话的人。既然提了明早,必定已经想好了什么法子对付我。
左右不过一死,顶多就是死的难看一点而已。
05.
翌日,萧鹤年将我传唤到宸华殿上,我右膝尚不能动,只能在尔桃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硬撑。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跪了一地的宁国旧人,我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看向端坐高台的人道。
「你想干什么?」
萧鹤年撇了我一眼,扬起嘴角,「这话不该问我,你该问问他们想干什么。」
他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尾,让人不明所以。
尔桃害怕地抓紧我的手臂,声音微颤,「公主。」
我回望了她一眼,以示安抚。
萧鹤年忽然正色道,「圣上下令将宁国旧人押解回京听候处置,本王念及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人胸怀大志之士,若有愿意追随本王共谋盛世者,请到前面来。萧某承诺,必定不计前嫌,人尽其才。」
话音刚落,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我心中骇然,转身看着*动的人群,袖下的手握成拳。
萧鹤年这个人恐怖的地方在于,善用人心。
他利用人们对生的向往和对权利的渴望为由,抛出橄榄枝,这样的邀请无人能拒绝,特别是在前朝不得志的官员。
人群中有第一个人走出来后,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跟上,其中不乏很多我熟悉的面孔。
说不慌是假的,我躬身向还在减少的人群行了一记大礼,拔声道。
「诸位!娪忧身为宁国长公主是大人们看着长大的,如今故国覆灭诸位要另寻明主,娪忧无话可说更无言相劝,今日一别再难相见,娪忧在此……代过父皇和宁国子民拜谢诸位大人。」
依然不断有人在往前站,我的话并没有让他们想起自己的根。
「娪忧。」后方的人群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声,是在宁国朝堂之上叱咤五十余年的赵丞相。
他已过耄耋之年,白发苍苍衣衫褴褛,一双眼睛却无比清亮。
「忠心之人自有坚守,背弃之人不必再劝!」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寺中的洪钟,令决心赴死的人心安,也令那些背弃宁国的人羞愧。
我微怔半晌,被这份坚定的情怀戳中心怀,顿时热泪盈眶。
父皇在时,总是嫌弃赵相古板固执不懂变通,二人常常廷上对峙谁也不服谁。
不想亡国之后,只有这位年过八十的老人不畏生死,努力坚守宁国的最后一丝尊严。
萧鹤年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岔进来,「倒也不必如此伤怀,本王已经求得恩典,娪忧要留在这里……」
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接着道,「留在本王身边。」
人群瞬间掀起议论的浪潮,一道道看向我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我怒瞪着他,厉声反驳道。
「就算是留在这里,本宫也会想尽办法自戕殉国,定不会苟且偷生让我宁国忠义之士孤身赴死。」
萧鹤年的眸中闪过一丝亮光,一副好戏刚刚开始的模样。
我明显察觉到,我的这番话正合他意,不偏不倚地掉进了他布置好的陷阱里。
「公主的生死现在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我面前,声音不大却极具威胁道。
「‘欲灭其国,先去其史,史不去,国不灭。’此刻我的人已高举火把守在史馆外,只等我一声令下,宁国便能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你们祖祖辈辈的基业社稷都将化作云烟不为后世者所知。」
众人大惊,无论是倒戈萧鹤年的还是忠心于宁国的皆跪地高呼。
「不可呀!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那些文字记载下几百年的事迹,不仅是皇家祖祖辈辈的基业,也是官僚人家几代人的心血。
一把火烧光祖辈一生的功绩,任谁都愿以命相抵的程度。
赵丞相颤巍巍的站起身,指着萧鹤年怒道,「萧珩,你好生卑鄙!」
语毕,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喷薄而出。
身后的人急忙扶住赵相,精神支柱一塌,俘虏中的女子个个哭得梨花带雨满脸惊惧。
萧鹤年没心情去管这么多人的情绪,只冷冷提出要求道。
「只要娪忧跪下来求本王,并心甘情愿留在安州,本王即刻下令撤人。」
「你休想。」我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来。
他目光幽幽地凝视着我,话却是对旁人说的。
「与国史相比,本王提出的这点要求又算得了什么呢?诸位大人可要抓紧了,本王只给一炷香的时间,香尽之前得不到我的命令,史馆可就要烧起来了。」
宫人从角落里抬出一炷香摆在众人面前,我即刻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挤满人的大殿内,不知是谁先高喊了一声。
「求公主以大局为重,献身换回国史啊!」
随即,哀求声如浪潮般向我涌来。
「求求公主了!」
「还望公主怜悯先人为国为民劳苦功高啊!」
「国史不能毁,史去则无国啊!公主!」
「百年基业皆录于史,求公主舍身救国!」
……
那些声音像蜜蜂钻耳一般令人头疼,眼前天旋地转,我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幸亏被尔桃稳稳扶住。
萧鹤年坐回龙椅上,两指抵着太阳穴,一副看戏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受臣子的影响,父皇的妃子们,我的皇弟皇妹们也开始哭求我。
「长公主殿下,陛下最是疼您的,您千万不能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啊。」
「皇姐,皇姐,你听他的话吧,小五好害怕。」
贤妃娘娘没哭,却也颤声道。
「我父亲兄长个个战死沙场,以命换来史书一笔,我知此事对您不公,但也想求您怜悯他们以身献祭大宁。」
……
眼泪无声坠落,我站在原地咬牙看向萧鹤年。
他将我逼到了死巷子里,让原来跟我站在一起的人此刻都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救我。
香火一点点燃烧,袅绕的烟雾飘到空中后淡淡消散,了无痕迹。
眼看香柱越来越短,刚开始还能入耳的话语逐渐变的扭曲起来。
「左右不会死,怎么就不能应下了?」
「国史被毁,死了也无颜面见先皇先皇后。」
「身为一国公主,享了这么久的荣华富贵,为大义献身有何不可?」
……
我心底对故国旧臣留存的那点温情快被浇熄了。
在他们眼中,我只是公主而已,算不得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甚至连对于一个普通人的同情都得不到。
晕厥的赵老丞相、泪眼婆娑的女人和孩子、愤愤不平的男人们。
我认命地闭了闭眼,哑声道。
「本宫答应你。」
萧鹤年挑眉,轻佻一笑道。
「然后呢?」
我深吸一口气,当着所有人提起裙摆跪在他面前,膝盖上刺骨的疼痛蔓延而来。
「本宫……」迟疑了两秒,我褪下一身傲骨道,「我求你。求你可怜千万人掏空心血以血肉之躯铸就的辉煌,我甘愿留在你身边。」
萧鹤年十分满意地笑了,「我早说过,你会有跪下求我的时候。」
他对付渊招手道,「撤人。」
付渊恭敬地拱手退下,「是。」
06.
尔桃扶我回到永乐宫后,拿出药酒为我揉膝盖,疼得我龇牙咧嘴。
没有归顺萧鹤年的大臣和皇亲国戚全都被押去了昭京,我却留了下来。
尔桃瘪嘴可怜兮兮地问,「公主,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我转头望向窗外,红墙青瓦前一树嫩柳风中摇曳,垂影迢迢。
「我……」喉间微哽,我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
傍晚时一个女使带着十几个宫女太监走进永乐宫,见她来,守了我月余的侍卫一一离开。
女使周身气质不似宫人,一身青衫干净利落,倒像是闯荡江湖的女侠客。
她向前一步拱手道,「公主安好,属下付嫣,奉命照顾公主饮食起居,今日起属下便是永乐宫的大宫女。」
她嘴上说着是我的宫女,却自称属下,真心可见一斑。
尔桃伸手将我护在身后,磕磕巴巴道。
「你你你是谁?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永乐宫的大宫女的。」
付嫣微微一笑,看起来很好亲近。
「尔桃姑娘不必管属下是谁,只用知晓属下不会害公主就是了。」
我拉开尔桃,平静地看向付嫣的眼睛问道。
「是派你来照顾我,还是派你来监视我?」
付嫣也不兜圈子,坦白道。
「照顾与监视都是奴婢的职责。」
「你……」尔桃气急,就要上前理论。
我拦住她,对付嫣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奴婢下去备水,还请公主用过晚膳后尽快沐浴更衣,王爷今晚会过来。」
腿上的裙衫被我死死攥在手里,沉默半晌,我垂头轻叹道。
「知道了。」
付嫣颔首退出去,尔桃气得面色涨红,不可置信道。
「公主,您难道真的要与那个南阳王……」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红着眼抬头看她,不知道是问她还是问自己。「我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
两两相望无语凝噎,我侧脸不去看她,生怕暴露眼角划过的泪水。
*
萧鹤年来时,我正坐在桌看书,我想赌一把,赌我腿伤未愈他不敢乱来。
他进门后撩袍坐在我对面,看起来心情不错。
「看什么呢?那么专心。」
「闲来无事看点闲书,王爷来得正巧,我给王爷念一段。」
我将书页翻到事先想好的位置,一字一句的认真念道。
「‘褎神龙变,寔生褎姒,兴配幽王,废后太子,举烽致兵,笑寇不至,申侯伐周,果灭其祀。’」
萧鹤年靠着椅背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犹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
他自顾自的倒了杯茶,轻抿一口,似是知道我还有话要说。
「周王与褒姒的故事并不耳生,王爷以为,褒姒是生性不爱笑呢?还是见到亲手覆灭自己国家的仇人笑不出来呢?」
他转动着手里小巧圆润的茶杯,勾起一抹邪魅的笑。
「本王不是褒姒,如何得知她心中所想呢?」
我将目光落回书上,淡淡道。
「可我知道。前人之鉴就在眼前,若王爷仍要苦苦相逼,保不齐与周幽王一样落得个国破身死的下场。即便王爷有兴致做周幽王,我也没兴致做祸国殃民的褒姒。」
萧鹤年忽而掩面大笑起来,一脸嘲讽道。
「公主未必太看得起自己了,褒姒好歹诞下太子位极皇后真真得过周王的宠爱,你觉得我会让你生下姓萧的孩子吗?于本王而言,你不过是个一时兴起的玩物,就好比后花园的一朵花,时间长了看得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我怒到拍桌,扬手将书扔到他面前,恨恨道。
「萧鹤年,书中字字警醒,强扭的瓜不甜,你与我如此纠缠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男人丝毫不为所动,起身扛起我就往寝殿的方向走。
他打趣道,「书中还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公主就别浪费心神敲打我了,是福是祸都给本王好好受着罢。」
我试图让他良心发现,拍打着他的背,慌乱道,「萧鹤年,我腿上还有你弄的伤。」
他轻笑一声,「正好,省得你总想着逃跑,睡也睡得不舒爽。」
……
不记得是何时睡过去的了,半夜翻身时被疼醒。
我蹙起眉头,迷迷糊糊道。
「嘶—— 疼。」
腰间的手微微收紧,男人有些暗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哪里疼?」
我霎时间醍醐灌顶,睡意全无。回想起身后的人是谁后,又稍稍放松下来,闭眼不理。
萧鹤年接着问,「腿疼还是哪里疼?」
我不耐烦道,「闭嘴。」
他轻笑一声,「我又不是神仙,你不说明白我怎么知道。」
我就见不惯他洋洋自得的样子,嘲讽道。
「王爷这么晚还睡不着,是怕我半夜偷袭*了你吗?」
腰间的手分了一只移到我的右膝上轻轻揉捏,萧鹤年轻声开口,气息拂过我的耳畔。
「偷袭倒不怕,也算牡丹花下死一回。怕就怕你还没*了我,自己先想不开自戕了。」
我没好气怼道,「放心,我死之前定要你陪葬,早晚有一日,我会*了你的。」
这样的威胁显然对他无用,身后的人将脸凑在我肩窝处拱了拱,柔声答应。
「好啊。反正我们两之间,注定要你死我活的。」
那样温柔动听的音色,像是在对心上人阐述着世上最浪漫的情话。
在这皓月高悬的夜里,温暖如春的床笫之间,我们以最亲密的姿态,说着最冷漠狠毒的话。
07.
翌日付嫣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摆在我面前,恭敬道。
「王爷吩咐属下照看公主喝药。」
我被那苦涩的味道熏得皱眉,冷冷道。
「什么药?」
付嫣沉默须臾道,「……绝子药。」
耳边响起他昨夜的嘲讽,「你觉得我会让你生下姓萧的孩子吗?」
我一言不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而后重重摔回付嫣面前,怒道。
「回去告诉萧鹤年,此举甚合我意,我也绝不会允许自己生下他的孩子。」
……
之后萧鹤年解除了我的禁制。王宫之内任我出入,除了付嫣寸步不离之外,一切就像回到了昔日的宁国。
或许是他太小看我了,认为我逃不出他的掌控。又或许是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不会逃跑。
不过,我虽不打算逃走,也不会坐以待毙。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萧鹤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甚至待我是极好的,好到南阳王宫上上下下都觉得是我以容貌蛊惑了他才免除一死。
我要查清楚他与父皇到底有什么恩怨,还有不*我的原因。
他这样狡诈的一个人,不可能是为色所迷。
彼时安州刚刚建立,萧鹤年日日夜夜忙得抽不开身,我带着尔桃日日扎在如山似海的卷宗里抬不起头,吃饭看睡觉看,只要是关于萧姓的,恨不得揉起来吞进肚子里。
经过小半月的努力,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
08.
萧鹤年再来永乐宫是三月十八,我十六岁的生辰。
以往我的生辰宴都是很盛大的,有围绕皇宫的漫天烟花,热热闹闹的戏班子,还有许多稀奇宝贵的礼物。
为了让我亲身感受到万民的祈福,父皇还会安排锦绣旗、金纱帐、天子六驾高盖车,浩浩荡荡近百人的仪仗护我出宫游行,接受满街百姓朝拜。
很多人都要沾着我的光才能看到这样的盛况,可谓是万民同乐。
但是今年,除了一屋子的寂静,我什么也没有。
心情烦闷,象征性的吃了两口付嫣送来的长寿面后,天还没黑我便早早睡下了。
再睁眼时,万籁俱寂的永乐宫里,只有窗棂的雕花间洒落进来的月辉。
门被推开又轻轻掩上,我翻身坐起,靠着微弱的一盏夜烛辨认来人。
「谁?」
半晌没有回应,我忐忑确认道。
「尔桃?」
萧鹤年从屏风外面走进来,停在床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一半脸被月光衬得宛若谪仙,另一半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我紧张得咽了咽口水,抱着被子往床角缩。上次被他折磨个半死记忆犹新,尽管他皮相再怎样可人,我都下意识的想离地再远一点。
往日的萧鹤年虽奸诈狡猾又阴晴不定,但看我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不放在眼里的感觉。只有今天,我才真正感觉到他是恨我的。
那双总带着戏谑的眼里此刻翻涌着戾气,像是下一秒就要将我的头拧下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道。
「萧鹤年,要*就*,不*就滚。」
他沉默着自顾自的宽衣,发泄完所有的郁气和怒火之后,无事发生一般拥着我入眠。
我心中抵触,不安的动了动身子。
萧鹤年突然问,「往年这时候,你都在做些什么?」
如果他知晓今日是我的生辰,定会洋洋得意的拿以往的辉煌嘲讽我今日的凄苦。
我决定装睡不理。
他又问,「是放花灯?写辰愿?还是驾车游行?」
我一下子坐起身,拧眉看向他道。
「你怎么知道?」
他平躺后将双手枕在脑后,淡淡地撇了我一眼,顾而言他。
「你花了这么些时日,查出什么了吗?」
这几日查阅的卷宗倏而闪现脑中,我深刻意识到,无论何时,我做的任何事都在萧鹤年眼皮子底下,几乎算是光明正大。
并不是我隐瞒得够好,而是他压根没想出手制止。
我破罐破摔道,「张清霖……是你什么人?」
对方眸中的火光一跃,不咸不淡道。
「公主恐怕已经猜到十之八九了吧,就等着问我话呢。」
「是。」
与他相处这么久以来,我似乎找到了从他口中套取消息的办法。对于聪明人来说,坦诚是避无可避的*手锏。
我只需要实话实说,他就会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原本在查萧姓官吏的卷宗,但无意听闻你攻破皇城当晚便买下了东街的一座府邸。买楼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你为何在战争将将胜利,甚至都还不知晓自己是否能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时就出手买下,像是急着赎回什么东西似的。」
他饶有兴趣的盯着我,似是在赞赏我分析得不错。
我继续道,「那座府邸曾是御史张清霖的府邸,卷宗所述,十六年前御史中丞张清霖私通外敌诛灭九族,恰巧张大人的夫人姓萧。若我没猜错,你后来随了母姓。」
「没错。」萧鹤年十分配合地答。
「我虽不知道你是以何种方法逃脱诛身之罪,但都不能成为你三番五次救我的理由。张清霖一案发生时,我尚未出生,此后与你更没有什么交情。你既知晓我是仇人之女,为何还锦衣玉食的养着我,大殿之上踢伤我的腿是为了救我,留我在安州……也是。」
接旨不跪是为大不敬之罪,罚以斩、绞、流放。钦差定罪之前,他先一步踢伤了我的腿迫使我下跪保住了性命。留我在安州,多半也是怕我被送到昭京受欺受辱活不下去。
萧鹤年的神色由一开始的趣味转为了讶异,似乎被我条理清晰的言语惊到了。
良久,他难得正色道。
「我救公主是因为……公主也曾救了我一命。」
胡说八道!
我紧紧地蹙着眉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萧鹤年的目光飘远,娓声道来。
「父亲获罪那年,我八岁。家中族人一夜之间被宁帝*尽,我与母亲远赴平洲探亲,押送回京的路上恰逢百年难遇的大雪封路,足足迟了两月。宁帝将我们关在暗牢里,下旨三月十九市口问斩。没想到斩首前夜公主降世,宁帝大喜,遂大赦天下。我与母亲因此免于一死,自此改为母姓远走昭国。」
「笑话。」我冷冷道,「这算什么救命恩情,可真不像你睚眦必报的性子。」
萧鹤年翻身将我推倒抵在床上,眸中阴翳,布满硬茧的大手用力掐住我的脖颈,逐渐收紧。
「我萧鹤年确实睚眦必报,但向来冤有头债有主从不伤及无辜。宁帝的尸首已被悬挂于墙头,身后也将被世世唾骂,得到了该有的报应。恩恩怨怨皆与公主无关,我也当是你救了我一命,如今还得差不多了,我随时都可能*了你。」
喉间的力量几乎要了我的命,将要窒息的前一秒,他骤然松手。
我抓紧被褥的手一松,拼命喘着气,有气无力反驳道。
「你又算什么正人君子大义侠士?有什么资格说我父皇世世遭人唾骂!」
萧鹤年不怒反笑,与方才的失态判若两人,又恢复了稳如泰山的模样。
「公主可真是在宫中呆惯了受尽宠爱,不知宫墙之外百姓怨声载道,恨不能将皇室之人饮血啖肉。」
我想起每年生辰游行时,拥挤在街道两旁一张张的笑脸,和一道道艳羡崇敬的目光,觉得他一定在撒谎。
「你胡说!」我气到发抖。
萧鹤年一脸玩味,「是真是假,公主自己出去走一遭不就清楚了吗。」
……
09.
萧鹤年向来说到做到,没过几日便邀我出宫,特地选了正午人多的时刻。
这次没有六驾金车、华灯锦旗,是我第一次双脚踏在京都大道上,平平凡凡的看待人间。
萧鹤年和我并肩走着,并不言语。
他热衷于隔着帷帽的白纱专心致志的观察我,似乎很好奇我的反应。
小雨倾斜,街道湿漉漉的。即便已经过了两月,战火燎过的地方依旧炭黑,残垣断壁的城墙尚在修补中。
街上人影绰绰,但交谈甚少,空气中嗅不到一丝热闹的气味。
「怎么样,与你想象中的有何不同?」萧鹤年问。
街道两旁的屋舍门前皆挂白灯笼,行人当中大多为老弱妇孺,她们眉间愁云不散,发间簪着白花,素色衣衫裹身。
这是宁国丧葬的传统,代表家中有人过世。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闷声道。
「往日我看到的宁国不是这样的,百姓们的眼中都闪耀着光芒,笑脸盈盈,从街头至街尾,没有一个不为我的出现高兴。」
萧鹤年看向前方,淡淡道。
「公主身居高位,不见人间疾苦很正常。」
我被他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几个孩童举着糖人从我裙边掠过,天真无邪的笑声让沉闷的空气透出了几分鲜活。
我看着小手里举得高高惟妙惟肖的糖人,脚下如同灌铅,再也动不了步子。
以前我鲜少有出宫的机会,父皇怕我无趣总是变着法子的从民间收集新鲜玩意儿逗我开心。
有蛐蛐笼、糕饼、九连环、鲁班锁……还有糖人。
片刻失神,萧鹤年的声音将我唤回现实。
「公主自小生活在宫中,吃穿用住皆要符合礼制,恐怕极少见这些民间玩意儿。等着,我这就去给公主买来。」
说完,他扬起嘴角,脚步轻盈地跟上前方几个小孩儿。
男人的肩背宽阔挺拔,独独一根白玉簪穿插在乌黑的发丝间,无比清冷贵气。
如若不曾相识,光是背影就足以令人沦陷。
尔桃凑上前紧张与我耳语,「公主,他走了。」
我收回目光,淡然道。
「四周都是暗卫,他自然是不怕我跑的,我也跑不了。尔桃,跟了我这么久,你是一点儿都没学聪明。」
身侧的人立刻噤声,将头埋得低低的。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后悔方才的话。
自认聪慧如我都无法从这天罗地网中逃脱,她一个心性纯善的小姑娘不过是为我着想而已。
「好了,不是有意贬你,多看多记多学,聪慧点总不是坏事。」
「是。」尔桃委屈巴巴的应道。
「有萧鹤年在,你就别跟着我了。京中不是还有亲人吗?大灾刚过赶快回去看看吧,宫门落锁前赶回来就是。」
小丫头瞬间朝气满满,眸光闪亮道。
「是,多谢公主!」
待尔桃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后,暗处的几十道目光即刻凝聚在我身上,一秒也不放松。
我忽略掉他们,摘下头上帷帽,没有一丝遮挡的直视这物是人非的京中大道。
战争之后,人再多都显得凄凉。
「公主?是公主吗?」
前方不远处一个素衣女子,正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打量我,有些不敢确定。
我印象中并没有见过她,疑惑道,「你是?」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惊喜,高声道,「你真的是娪忧公主?!」
四下的行人都被她的声音吸引过来,人群渐渐向我汇聚,将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女子扑跪在我脚边,洁白的裙衫铺沾染上污渍,两行清泪无声而下,哭得梨花带雨。
「求公主可怜民女,求公主可怜民女……」
她一个劲儿的磕头,额头碰到地砖发出「砰砰砰」的声音,不一会儿鲜红的血液从额上顺着眉骨往下流。
我吓得退后一步,反应过来后弯腰扶她。
「你,你快起来。」
女子抬头,发髻散乱,簪在头上的白花落到我脚边,格外刺目。
她无助哭诉道,「公主殿下,民女的兄长在国破时战死前线,父亲也沦为山匪的刀下亡魂。如今家中只剩民女与重病的母亲相依为命。父亲与兄长尸骨未寒无钱下葬,无奈之下只好卖身葬亲,求公主垂怜民女,给条活路……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有些不知所措道。
「你起来说话。」
女子不依不饶,「公主不给活路民女就不起来!」
我翻找袖口和腰间一无所获,急中生智将头上的明珠金钗取下来递给她。
女子拿到金钗后,破涕为笑,对着四周的路人道。
「有救了,有救了,多谢公主。」
她深深磕下一个头,起身疾步离去。
人群顿时涌动起来朝我逼近,他们大倒苦水求我怜悯他们,说什么的都有。
「公主,我夫为国战死,留下一子孤苦伶仃,求公主也可怜可怜我吧。」
「公主,家中房屋已被战火烧毁,草民一家五口如今无家可归啊。」
「公主、公主、公主……」
我手忙脚乱的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分给一双双伸过来的手,发簪、手镯、玉佩……
直至最后,浑身上下再摸索不出任何一件东西,伸到我面前的手依旧只增不减。
我一边后退一边解释,「我没有了,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一个壮汉突然扒开人群冲到我面前,大叫道。
「什么叫没有了?你是公主殿下怎么可能没有?那你来作甚?同你那昏君爹一样来搜刮我们的吗?」
我连连摆手,「不,不是。」
有老妇人哽咽痛诉,「皇帝大肆征兵,害我丈夫、儿子、孙子都在此次战役中丧命,皇室众人不做抵抗弃城而逃,你们高坐明堂,享尽天下福泽,可曾想过宁国境内家家悲苦户户发丧之痛?!」
有十几岁的小男孩忍泪陈情,「我阿爹被朝廷抓去当兵还不够,皇上还要强制增税,严寒无粟米果腹,我阿弟被饿死时才三岁,刚会叫哥哥。」
众人情绪高涨,本该淳朴的眼眸恨意翻涌,似要趁今日在我身上讨回公道。
壮汉趁机高呼,「她身上定然还有值钱之物,大家一起搜,谁搜到就归谁。」
虎视眈眈的人群一呼而上,如同恶虎分食,无论男女都将手伸向我。
萧鹤年说对了,被皇室和官僚剥削已久的百姓怨气积压已久,恨不得将我这个皇室之人饮血啖肉。
后背抵上了墙,我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双手无助的抓紧衣襟抵抗着。
绝望之际,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镇住疯魔的人群。
「住手!谁允许你们动她?!」
方才还固若金汤人墙一下子辟出一条道来,我捂住左边被扯裂的肩头,泪眼婆娑的看向萧鹤年。
少年的眉头微动,握着糖人的手背经脉凸显,黑着脸斥道。
「留你们在此地装死吗!」
从天而降几十个面具黑衣人将外圈包围,拔刀直指人群。
方才气势汹汹如狼似虎的人们此刻软弱又无辜,通通跪地大喊饶命,极为讽刺。
萧鹤年穿过跪倒的人群,弯腰将方才因拥挤而掉落在地的帷帽捡起来,走到我面前温声询问。
“没事吧?”
我这时才明白为何出宫时他一定要叫我戴上帷帽,忍泪摇了摇头。
到底是我父皇做错在先,怪不得众人怨气冲天将火撒在我身上。
萧鹤年动了动唇,神色些许不忍,重新帮我戴好帷帽后,手臂揽过我的肩膀道。
「走吧。」
……
*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京中大道上,斗篷之下,我的身体却没由来的剧烈颤抖。
萧鹤年伸手捞过我的腰,将我放在腿上,握住我的手道。
「怎的抖得这样厉害?」
我神游在外,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娪忧。」
「啊?」我下意识的应声,抬眸看他。
「这就被吓破胆了?」
我咽了下口水,没心情与他斗嘴。
萧鹤年似乎已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道。
「没想到吧,会扒人衣衫的,不止是山匪。」
「……」
是啊,没想到。
原来我从前一直活在父皇母后为我建造的梦境中,以为生在一个万世太平人人爱戴皇室拥护国主的宁国,以至于被宁国的百姓用另一种方式对待后,如大梦初醒惊惧不已。
萧鹤年的手很大很暖,紧紧地将我的包裹其中。
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戏谑或嘲讽,认真地说。
「我同母亲远走昭国谋生时,母亲为了我甘愿堕入秦楼楚馆卖艺赚钱,常常陷入比你今日还要不堪的处境。」
所以是因为萧夫人的缘故,他才在见我被人群掠夺欺辱的时候,流露出不忍吗?
他继续回忆道,「到死时,母亲就只有一个心愿,是让我别将她葬进张家祖坟,她说她不配。直至今日,她与父亲仍相隔万里。造成这一切的,不过是张福海的一句诬陷之言。」
张福海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掌管许多事宜位高权重,国破前夜跟着皇叔他们一起逃了。
如若是以前,我必然听不下去他这些故事,但今日身处同样的境地,我才后知后觉父皇将他们害到何种境地。
他转而将我搂进怀里,收紧手臂试图让我悬浮飘摇的心找到可依之处。
「宁帝或许是个好父亲,但绝不是一个好君主。昔日你生辰宴盛况,是饿死千千万万无辜百姓才换来的。你今日所见,皆是拜你父皇所赐满目疮痍的宁国,但我萧鹤年,一定会将它开辟成海晏河清的安州。」
原来是这样吗?
若是知道那样的辉煌需要这么多性命来交换,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父皇骗我,母后瞒我,生生将我变成了一个鱼肉百姓的罪人。
满腹心事沉积,我浑浑噩噩一路,竟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
云霭沉沉,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珠打得枝头绿叶抬不起头。
马车停在宫外,萧鹤年撑伞将我送回永乐宫,雨水撞击油纸噼啪作响,我与他并肩一路无言。
付嫣远远地迎上前来,朝萧鹤年行了一礼。
「王爷。」
她将我扶进她的伞下后,萧鹤年吩咐道。
「照看好你的主子。」
「是。」
棍子上的糖人化了一半只剩个囫囵的模样,糖液顺着木棍流下,手心一片黏腻。
我随付嫣走至廊下,回身望去,那人依旧撑伞站在雨幕里默默无言,左肩湿了大片。
我只觉得身心俱疲脑仁胀痛,第一次用商量的口吻对他道。
「我太累了,你今日……能不能别来永乐宫了?」
萧鹤年幽幽地看着我,良久,郑重其事道。
「好。」
10.
春雨寒凉,回宫后我便病了起来,整夜高热不退,吓坏了尔桃和付嫣。
萧鹤年不知是因为太忙还是因为我病中不能同房,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永乐宫,我倒是落得清静。
宫中有一条曲江,用以预防宫殿失火,以及宫廷用水。
曲江连通宫外,也是一条通往宫外的水路,设有重重关卡重兵把守,唯采买水运可通行。
病稍好些后,我将私有的金银细软清算了一番,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叫尔桃带些交给负责采买的太监,在宫外典当后直接送往善堂,用以接济难民。
萧鹤年来探望我时,我也是这样回答他的。
他将信将疑的看了我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
可即便他知晓我无权无势无人可用,也从未对我放下过戒心。
某天晚上我被凭空一声惊雷吓醒,心悸之余,腰上手臂的重量让我慢慢平复下来。
不知何时开始,只要是宿在永乐宫,萧鹤年必然要抱着我才能入睡,不管我愿不愿意。
屋外电闪雷鸣,暴雨哗啦啦地倾盆而下,掩盖住世间所有声音,包括我的心跳。
我转身面对他,少年睡得正熟,纤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住眼下,肤白胜雪。
说起来他是个武夫,常年风吹日晒,光看模样却像个儒雅书生,如果不睁眼的话。
如画中仙一般的人薄唇轻启,淡淡道。
「公主是迷恋我的美色呢?还是在心底暗暗盘算如何*了我呢?」
我身躯微僵,心虚的背过身,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怎么?不敢承认了?」他厚着脸皮凑近,从后面将我圈进怀里。
我不耐烦道,「当然是在想如何*了你。」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他的手从我的手臂一路游离向下,最后与我十指相扣。
「那娪忧可真得好好想想,*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闭上眼睛不再多费口舌。
真正想*一个人是不会说多余的废话的,况且我早就想好该怎么*他了。
为确保那个计划万无一失,我还需要继续留在他身边寻找合适时机。
*
五六月是宁国境内多雨时节,一场雷雨时大时小接连下了小半月,多处江河水位上浮,有蔓延成灾的迹象。
萧鹤年说他要开辟海晏河清的安州是真的,先是为阵亡将士上书奏请抚恤银,后又以水患为由减免安州境内百姓的徭役赋税,与下官同食共寝修筑河堤,建坊收容孤苦无依的老人孩童……
一时间,南阳王萧鹤年威名赫赫,成为民心所向。
不得不承认,为百姓造福一事上,父皇确实不如他。
也是这个多事时节,我收到了故人的消息。
……
我从未将宁国看作安州,还有一些人也是。
朝廷的官僚、宫中的守卫无疑都是忠心于萧鹤年的人。但越是底层的人,就越不被人放在眼里。
内务总管手下负责采买的小太监风涧,是母后手下一等宫女的弟弟。
母后曾救过他姐姐的命,如今她们都死在了亡国的战火里,风涧与我便是同仇敌忾的盟友。
每月初一和十五我都会吩咐尔桃将需要典当的金银交给内务总管,再由内务总管之手交给风涧。
没人会时时注意一个听命办事的小太监在做什么,除了典当,他还需要帮我打探皇叔一行人的消息,采买归来后由御膳房的人交到我手上。
食盒上是繁花缠绕的图彩时,便是有消息了。
这天尔桃从食盒手柄处摸到一张小指长短的纸条,纸面上描画了一片羽毛。
我激动得站起身来,自灭国后第一次展露出真心的笑颜。
尔桃不明就里,蹙眉嘟囔道。
「公主,这连个字儿都没有,你看出什么来了?」
这不是皇叔递来的消息,是路羽白。
是昔日宁国路太傅之子,是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路大哥,也父皇亲自为我指婚的驸马爷。
「是路大哥,他没有死!他逃出去了!」
尔桃攥着衣角,欣喜道,「真是太好了,路大人知道公主在此,一定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
我热泪盈眶,重重点头,紧紧抓着纸条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会的,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但眼前这一切全凭我猜测,我迫不及待的想出宫寻到线人确认清楚,也好交代之后的部署。
自大雨下起,萧鹤年忙于亲领将士加固河堤预防水患,忙得不可开交,将近一月没回宫。
出宫,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11.
萧鹤年见到我时,惊得怔在门边,缓了很久才抬脚进来。
他卸下斗笠和蓑衣挂被雨水浸润的墙壁上,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士兵来报说有位姑娘找我,我还以为是哪段风流债找上门了,原来是公主殿下。」
我早已习惯了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自顾自的坐下,对身旁的尔桃使了个眼色。
尔桃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面上掀开盖子,端出事先叫膳房炖好的鸡汤,满屋飘香。
萧鹤年站在墙边并没有动,打趣道。
「哟,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公主今日这是有事相求呢?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我没有生气,平静地说。
「听闻你建了慈幼坊,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其中大半都是宁国兵士的遗孀。」
「公主是为此事谢我?」
我不否认,「我身为宁国公主,食百姓粟米,穿百姓绫罗。他们的儿子、丈夫、阿爹为保护宁国皇室而命陨沙场,如今得你恩赐有一片屋檐遮风避雨。是以,我应该替死去的宁国将士谢你。」
萧鹤年笑道,「不必谢我,无论他们曾经是谁,又或是谁的家人,如今都是我安州的百姓。」
我默默地点点头,将桌上的瓷碗推向他。
「你快喝了吧,待会儿凉了。」
那人却不知好歹对尔桃道,「劳烦你帮我端过来吧。」
我知道我不受他待见,可也不至于这般羞辱,竟连坐在一张桌上都不愿意,他是忘了自己在宫中已经与我用了八百回膳了吗?
尔桃畏畏缩缩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踌躇不定。
萧鹤年像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扯了扯湿哒哒的衣摆,颇为无奈地笑道。
「我刚从堤坝上下来,周身都是河道里淤泥的臭味,实在不怎么好闻,怕熏着你。」
那还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不露声色的避开他的眼神,示意尔桃把汤端过去。
他端起碗,直接跨出门去,大剌剌的分腿坐在门槛上,扔掉汤匙仰头一饮而尽。
真是暴殄天物。
……
阴沉沉的天空下,四四方方的门框中,他独自沉默地坐在那里,略显孤寂。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有人扶着斗笠从雨中奔来,催促萧鹤年赶紧回去。
尔桃上前接过碗,他起身疾步进屋拿起蓑衣离去,快语道。
「难得来一回,留在这里歇一晚?」
「好。」
他随口一问,我随口一答,两人皆是一怔。
萧鹤年停下脚步,回首看我,一脸不可思议。
我心中记挂着找线人的事,生怕他走远,连忙起身上前几步道。
「我,我想去慈幼坊看看可以吗?」
他抬头看了看天幕,不放心道。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若想去改日我再陪你。」
我装作失落的垂下头,弱弱道,「出宫的时候不多……」
「好。」他突然爽快道,「我叫付渊送你,你耐心等着,晚些我来接你。」
见我点头后,他转身随侍从钻进了雨幕。
*
付渊将我送到慈幼坊后,扶刀在大门外侯着。付嫣跟在我身后一步三回头,望眼欲穿。
我跟萧鹤年多久没见,他就跟付渊有多久没见。
我对付嫣道,「去吧。」
她愣了一下,被戳中心事后脸蛋绯红一片。
我叹了口气道,「雨那么大,就算不叙旧,好歹给他送把伞吧。放心,我没想跑。」
她颔首行礼,「是,多谢公主。」
……
我当然不会跑,路大哥的线人早已混迹在慈幼坊中等候,我只需要有个不被怀疑的理由来到这里。
*
夜幕垂垂降落,廊檐下挂上了灯笼。
妇女们聚在一起舂米洗菜燃火炊煮,孩童成群结队的在院中嬉戏打闹不知愁苦,年事已高的老者同我一起坐在栏台上,有的缝补衣物、有的编织竹篓……
反观我双手空空坐在这里,倒显得格格不入。
「丫头,帮我拿着。」
身旁的白发老头将自己手裁好的竹条交给我,娴熟的编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公……」尔桃刚想制止老头这种不敬的行为,便被我抬手止住话头。
老头撇了我一眼,囔囔道,「年岁不大,烦忧不少。」
我愣了一下,被这句话逗笑。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专心于手上的编织,头也不抬道,「打进门起就没见笑过,比这些没了爹娘的还苦大仇深。」
「……」
「有多大点事儿过不去?十几岁的小姑娘,愁眉苦脸的难看死了。」
孩童的笑声飘荡在院子上空,妇人们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嘱咐他们「当心」。
脚边的小水洼如明镜一般,倒影出飞翘的檐角和散发着橙光的灯笼。
我低头喃喃道,「阿爹阿娘死了,我跟弟弟也走散了。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却还是害得很多人无家可归。」
老头道,「身边再无其他人了吗?」
「……」
不知为何,他问这句话时,我脑袋里竟然闪过萧鹤年玩世不恭的笑颜。
「山河动荡,生如浮萍。如今这世道,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虽说你爹娘的死不可挽回,但总要活着才能找到你弟弟。」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试图将所有沉积在心底的郁气和烦恼全部吐出来,而后点头加以肯定道。
「是啊,要活着才行。」
老头取过身边一个竹筒,拔开塞子递给我,扬了扬下巴。
「此水名曰忘忧,饮之可解万千愁。来,尝一口。」
世间竟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我好奇的接过竹筒,毫无防备的饮下一大口,辛辣之感瞬间充斥鼻喉,忍无可忍的捂嘴咳起来。
什么忘忧水,分明就是酒嘛,还是最烈最辣最难喝的那种。
老头拾起手边小而薄的刀片,开始对手中初现雏形的竹编进行修剪。
边修边道,「既决心忘忧,一口怎么够?」
我抱着竹筒犹豫不决,担心喝醉了在人前丑态百出?
可这里有谁知道我是宁国公主呢?谁又会督促我端正仪态呢?
没有。
想到此,我下定决心仰头又灌了几大口。
扎着两个小髻的小丫头从院子里跑到跟前催问道,「阿爷,做好了吗?」
「好喽好喽。」老头削断最后一根多余的竹条,编成了一个蹴鞠。
「喏,去玩儿吧。」
小丫头抱着蹴鞠跑向一个小男孩,高喊道,「阿兄,一起玩蹴鞠。」
孩子们追成一片,欢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
恍惚间,我感觉回到了幼时在永乐宫的日子。一众兄弟姐妹中,只有我和祁钰是皇后嫡出,身份无比尊贵。
父皇说娪忧是勿忧、无忧的意思,望我平安顺遂,一生无忧。祁钰,则是盛大辉煌,世间至珍的意思。
我们姐弟两相差四岁,一个是宁国的长公主,一个是宁国的皇太子。
那时他总是追在我身后叫我「亲亲阿姐」,偶尔为一件东西吵起来时,父皇母后就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不劝不阻,温柔注视着我们。
祁钰抢不过我,总是愤愤不平道。
「阿姐总是欺负我。」
这时父皇便笑着打圆场。
「祁钰啊,成大事者需高瞻远瞩,你将来是要做国君的人,难道这点小事也要计较?」
祁钰嘴上不说,心中还有气,捏着拳头不肯低头。
父皇说,「娪忧是女子,是阿姐,你不仅现在要让着她,将来更要护着她,知道吗?」
见父皇母后都不向着他,那小子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应「是」。
也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有没有被皇叔他们保护好。
12.
无边无际的夜空中没有一粒星辰,我等啊等,最后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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