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292）
今人寇梦碧先生《沁园春》词之“惠斋才调”
沁园春
寇梦碧
——甲辰秋，张伯驹丈于福建乐安词坛得见胡苹秋女史词，清新婉丽，曾投函于胡，备致倾慕。双方遂相唱和，情意缠绵，积稿四巨册，名之《秋碧词》。实则胡固一丈夫，早岁工为荀派青衫，博学多通。其易弁为钗者，特词人跌宕不羁，故弄狡狯而已。陈宗枢兄曾为编昆戏《秋碧词传奇》，余为之序，结语云：“霓裳此日，举世惊鼙鼓之声；粉墨他年，一笑堕沧桑之泪。”孰意时逢河清，丈遽而下世，此戏遂亦成《广陵散》绝矣。
三千世界，十二辰虫，作如是观。甚忽南忽北，兔能营窟；时钗时弁，狐竟通天。宛转秋心，瞢腾春思，蘋末风生井底澜。千秋恨，枉惠斋才调，一例蒙冤。〇也曾爨演梨园。奈生旦相逢各暮年。笑优孟场中，虚调琴瑟；叔虞祠畔，浪配姻缘。纸上娇花，床头病骨，打碎葫芦定爽然。凭谁力，待唤醒痴梦，勘破情关。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读此词，不明白“惠斋才调”之意，向先生求救。
钟振振答：（接上期）“惠斋”，是南宋才女胡惠斋。名不详，号惠斋居士。“才调”，指才情与韵致。
胡惠斋诗词、琴棋书画，样样来得。
惠斋的词，今仅传两首。最为脍炙人口者，是宋·董更《书录》外篇所载其尝因几上凝尘，戏画梅一枝，仍题《百字令》其上云：小斋幽僻，久无人到此，满地狼籍。几案尘生多少憾，把玉指、亲传踪迹。画出南枝，正开侧面，花蕊俱端的。可怜风韵，故人难寄消息。〇非共雪月交光，者般造化，岂费东君力。只欠清香来扑鼻，亦有天然标格。不上寒窗，不随流水，应不钿宫额。不愁三弄，只恐罗袖轻拂。
按，“南枝”，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三〇《梅》曰：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
“故人难寄消息”，用南朝宋·陆凯《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由于是在几案灰尘上画的梅花，故无法折来寄赠故人。
“非共雪月交光”，宋·释法常《渔父词》曰：此事楞严常露布，梅华雪月交光处。吕胜己《卜算子》词曰：梅蕾破香时，雪月交光夜。由于是在几案灰尘上画的梅花，故不能与雪月交光。
“者般”，即这般。
“东君”，是司春之神。由于是在几案灰尘上画的梅花，故不须春神费力使她开放。
“应不钿宫额”，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三〇《时序部》一五《人日》引《杂五行书》曰：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由于是在几案灰尘上画的梅花，故不能成为宫中美女额上妆饰之花钿。
“不愁三弄，只恐罗袖轻拂”，古代笛曲有《梅花三弄》《落梅花》。由于是在几案灰尘上画的梅花，故吹奏笛曲无法使她凋落；她只怕罗袖轻拂，衣袖一扫，她就没了。
此词写几案灰尘上所画之梅，惟妙惟肖，清新脱俗，足见胡惠斋的才思。
当然，胡惠斋最擅长的还是书法。宋·董更《书录》外篇曰：状元黄由妻平江胡氏，号惠斋，给事胡公女也。能草书。今西山玉隆宫有题诗一首。世又有草书禊序四幅，字虽未合法，然大书横放，亦妇人所难。
按，“状元黄由”，黄由是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的状元。
“平江”，平江府，即今苏州市一带。
“西山玉隆宫”，即玉隆万寿宫，在隆兴府，即今南昌市。是著名的道教宫观。
“禊序”，即王羲之所撰《兰亭集序》之别名。
又，宋·袁说友《东塘集》卷一九《跋惠斋草书千字文》曰：自昔学士大夫，以翰墨称者固不乏人，而闺闼之间能擅其美者，自晋宋至今，仅一二数也。唐仙女吴彩鸾工小楷，一日夜书《广韵》一部，得之者售金可一两，亦以罕得为宝尔。惠斋未笄，已落笔数百纸，散在人间。今又存二十年矣。草书《千文》，特其一也。真卫夫人之亚。吴彩鸾其惠斋之细也耶？子由遣示《千文》，因著数语。
按，“闺闼”，代指女子。
《广韵》，北宋·陈彭年等编，非唐人吴彩鸾所能书写。当是《唐韵》之讹。
“未笄”，指女子不满十五岁，尚未成年。“笄”即簪。古代女子满十五岁成年，行及笄礼，始盘发插笄。
《千文》，即《千字文》，南朝梁·周兴嗣撰。
“卫夫人”，晋代著名女书法家。
“子由”，即黄由，字子由。
又，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一曰：黄尚书由帅蜀中，閤乃胡给事晋臣之女。过雪堂，行书《赤壁赋》于壁间。改之从后题一阕，其词云：按辔徐驱，儿童聚观，神仙画图。正芹塘雨过，泥香路软，金莲自拆，小小篮舆。傍柳题诗，穿花觅句，嗅蕊攀条得自如。经行处，有苍松夹道，不用传呼。〇清泉怪石盘纡。信风景江淮各异殊。想东坡赋就，纱笼素璧；西山句好，帘卷晴珠。白玉堂深，黄金印大，无此文君载后车。挥毫处，看淋漓雪壁，真草行书。后黄知为刘所作，厚有馈贶。
按，“黄尚书由帅蜀中”，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朝廷任命黄由为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尚未到任，任命即于十月七日撤销。
“閤”，代指夫人。
“胡给事晋臣之女”，此记载有误，胡惠斋实为胡尚书与可之女。
“雪堂”，苏轼谪居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一带）时所建。
《赤壁赋》，苏轼谪居黄州期间撰有前、后《赤壁赋》。
“改之”，南宋著名词人刘过，字改之。
“西山句好，帘卷晴珠”，用王勃《滕王阁诗》：“珠帘暮卷西山雨。”
“白玉堂深，黄金印大，无此文君载后车”，谓朝廷中再大再清要的官，也比不上黄由有胡惠斋这样的才女做夫人，跟着他不远万里去赴任。“文君”，以汉才女卓文君比胡惠斋。
“后黄知为刘所作，厚有馈贶”，谓后来黄由得知此词是刘过所作，馈赠了刘过一大笔钱财。南宋有江湖诗派，多为未考中进士的文人。他们游走江湖，以诗词等干谒各地要员，获取生活资助。刘过是其中的佼佼者，文名尤著。他奉承黄由及其夫人的这首《沁园春》词，的确能说到黄由夫妇的得意之处。奉承者问心无愧，被奉承者当之无愧，这一大笔钱财的馈赠，打赏者与被打赏者，皆大欢喜，可谓两利双赢。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