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苏汴州
1
花梨木算盘声音清脆,节奏很均匀,一双手在盘面上飞速跳跃,令人眼花缭乱。
那双手干净整洁,指尖染了点朱砂,看似不过是文弱书生的手,可扶桑镇人皆知,这双手可以四两拨千斤,也曾*人于无形。
“东家,”管家老吴进门作了个揖,“上午四姑奶奶拍了电报,孙少爷已经从无锡出发了,不日就能到扶桑。”
算盘上的那双手一顿,“孙津照?他来做什么?”
“电报上只是说想您。”
一连串的咳嗽后,许济淮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冷笑,“我这表兄是猫的耳朵,狗的鼻子,狼的野心。呵呵,想我?可能是想吃了我。”
老吴纳罕。
“我不是刚从恒兴洋行筹了笔款子?”
老吴恍然大悟。
许济淮盖上账簿,“当初我入狱之时,孙家不仅见死不救,还准备将我许家分而食之,如今我只当人情凉薄不与他们计较罢了,不成想他们居然敢找上门来。”
说罢许济淮又是一阵咳嗽。
“东家,需要请医生吗?”老吴一脸忧心,那天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能把一个飞扬跳脱的少年郎折磨成这么一副病恹恹的鬼样子。
许济淮摆了摆手,“不妨事,这样,你去办两件事,一,去浔阳客栈给孙津照订个房间,找几个灵透点的伙计给我盯着,孙津照去了哪里,甚至吃了什么都给我一一记好,还有,这屋子……朝西,一定要朝西。
另外,孟家那边也得盯死了,孟滞跟孙津照是国中校友,保不齐俩人凑到一起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二,按这个地址给我拍份电报,我要恒兴洋行最新的财报,欧洲版的,越快越好。”
“东家,我还是想不通。”
许济淮擦了擦眼镜,“你说。”
“这孙家是做漆器的,咱许家是屯粮食开面粉厂的,整个一豆渣儿贴年画,两不相粘,他们老踅摸着咱干什么啊?”
许济淮脸色有些寥落,“老吴,这万事万物,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我父亲的死如此,那帮倭人在中国的地界上胡作非为也是如此,这世道,从来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惹不起也躲不起。我们能做的,唯独持身中正、绝处求生而已。”
老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东家说得对,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吞吞吐吐地开了口,“东家……”
“那些人又来过了?”许济淮眼皮子都没撩。
老吴一惊,东家真是神机妙算,“是,菊川传了话,说是再不卖,就让咱厂变成停尸间。”
许济淮笑笑,“好,那咱就卖,让他们拟合同吧,今晚就签,至于这价格……”
许济淮含笑眯着眼,略一沉思,“六万六吧!”
“东家!这可是咱吃饭的家伙什儿,真卖?还这么便宜?您不是头前儿还说宁肯砸了也绝不便宜他们?”老吴满脸惊诧,不可思议地惊呼。
许济淮挑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再说了,前几天不能卖,不代表这两天也不能卖。”
“有什么区别吗?”老吴委委屈屈地说。
“当然有区别。”许济淮笑着轻轻一抖,那算盘哐啷一声归了零。“孙津照不是来了吗?”
2
许济淮正在车间里指挥工人扛包,老吴匆匆进来,附在许济淮耳边说了句话。
许济淮摘了套袖,抖了抖褂子上的面粉,“东西都在桌上?”
老吴点头。
“他瞧见了?”
“嗯,我按照您的要求把东西压在笔记本下,只露了个有字的角,孙少爷眼尖,一进门就馋上了,我给他沏茶的时候,刚好透过玻璃看见他在翻看。”
许济淮来回踱了两步,“找一下买办赵钱,现在就去,把合同给我写死了,告诉他,百分之三我不同意,我要百分之十。”
老吴擦了把汗,“十?那,那他们能同意吗?”
许济淮冷笑,“你让赵钱转告亨得利,今天要不签,三天后,我要百分之十三。”
看着老吴忙叨叨出了厂,许济淮在日头下点了支烟,寻思着按照孙津照可怜的英文水平那两页纸怎么着也该读完时,才换上笑脸,大步迈进经理室。
“表兄!”许济淮给了孙津照结结实实一抱,“今儿早才下的火车,怎么晌午就到我这儿了,我还在浔阳客栈备了席,想说今儿晚一醉方休来着!快坐!啧,老吴这个糊涂东西,居然沏了陈茶,回头我一定说他。”
孙津照大笑,“母亲说你自打里头出来,身体便大不如前,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带了四屉六芳斋方糕,四屉玉兰饼,说你就馋这一口,茶叶自然也带了太湖翠竹,你这混世魔王,就别为难老吴了。”
“替我谢谢姑母,也就她老人家现在还记挂着我。”许济淮说到这儿很有些神伤,孙津照是何等乖觉的人物,“好啦济淮,现如今你也是生意兴隆今非昔比了,别说这丧气话,散财运,走!带我见识见识华北赫赫有名的聚丰面粉厂!”
许济淮来了兴致,表兄弟搭着肩膀去往厂房,临出门时,孙津照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许济淮博山大漆的办公桌。
许济淮佯装不知,“怎么,表兄对我这桌子有兴趣?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器物,跟你们孙家漆坊出的三棱角桌可是比不得的。”
孙津照笑得勉强,“济淮这是在挤兑我!”
许济淮直笑,并不搭腔。
3
月余。
夜色如泼,许济淮坐在廊下,烈酒一杯又一杯。
来人平头虬髯,对襟褂子旧但不破,绑腿扎得整齐,走路带风。
“阿汶送出城了?”许济淮又喝了一杯,冷风一吹,咳地肺疼。
“是,东家,夫人安全。”来人落落一抱拳。
“这次可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差事,现在后悔,来得及。”
那人急了,“东家当俺齐冲是啥人,俺虽出身贫贱,但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汉子,许给东家的承诺,那是十匹马也追不回的!”
许济淮面露赞许,“当年让你上孟槐蔚的船,帮我骗他改航线,九死一生,你连眉毛都没皱,那已经是我亏欠于你,现如今即便你反悔,也是许家大功臣,这点,不会变。”
“东家!”齐冲梆地磕了个头,“当年遭年馑,是您救了俺快饿死的娘,俺娘殁了,也是您出钱出力好生安葬,您的恩情,俺齐冲不敢忘,再说俺这是佛爷数素珠,心中有数,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看俺苏秦拜相还乡,给您扬眉吐气一把。”
“好!”许济淮撩袍站了起来,“兄弟,你记住了,不管成与不成,咱的命是头一件大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齐冲重重点头,又一抱拳,毅然转身离去。
许济淮抬头看看天,月亮上罩着一层灰雾,风从四面来,叫人睁不开眼。
这夜,许济淮并没有睡着,他枕着胳膊看着那一点稀薄的月光,这些年他背负了不少骂名,人们说他是灾星,与他沾了边的商贾无一不是惨淡收场,那孟家更是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人们说他阴鬼手段,是不染血的刽子手,带来霉运的阿修罗。
可是扪心自问,他的一切计谋不过是张开一张网等着,他从不主动出击,如果别人起了歹意,钻了进来,那他必然一个不放,可若是那人从未想过害他,那这张网,永远只是一个摆设,愿者上钩而已。
“砰——轰隆!”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许济淮一愣,继而苦笑。
城里警笛大作,四面八方的狗吠和哭喊涌了过来,许济淮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盯着月亮,桌上的茶随着爆炸声激起一圈不小的涟漪。
老吴隔着门板急声喊道:“东,东家,聚丰厂炸,炸了。”
“我知道了。”东家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血。
老吴一时没了主意。
许济淮咳嗽了声,“拟一份新闻稿,就说聚丰面粉厂发生粉尘爆炸,九万六千包面粉尽毁,许济淮旧疾复发,许家元气大伤,危在旦夕。为重置厂房及抚恤伤亡,现有恒兴洋行四十万元远期汇票一张,急于变现,低价求转。”
“东家,这……可是我们的压仓本啊”老吴痛心疾首。
许济淮有些有气无力,“不出三月,我就能让吃进去的人连本带息给我吐出来,顺便烧烂了他的心肝肺。”
他一顿,“对了,这新闻稿别着急发,等个三两天,一定不要发扶桑日报,要发全国性的,至少无锡要能看得到,但又不能刻意,这样,你差小孔回一趟老家,他是无锡人,嘴又没把门儿,让他回去把这个消息给我散播开。你告诉他,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回来按人头领大洋。”
“那,咱的厂子咋办?”老吴哭丧着脸。
“给工人放假,工钱加倍,不行就放回老家探亲,你告诉他们,回头许济淮亲自给他们写信,叫他们开工。”
老吴心疼,“东家,咱有五百来号工人呐,一人加一块钱就是五百块……咱这刚毁了厂子……”
许济淮冷笑,“一人十块!”他抿口茶,“放心,这钱有人出。”
4
记者把许家围得水泄不通。
许济淮闹中取静倒怡然自得,悠悠闲闲开始做一把太师椅,选材、设计、敲敲打打、成型,最后甚至开始抛光、调漆、熬桐油。
他蹙着眉指着椅子,“孙家的技术当真一流,我把民间的土法子,书上的洋方子都用了,但这漆的颜色,你看,还是太嫩,底色又有点发乌。”
老吴笑笑,“东家说笑了,您这颜色已经很光鲜亮堂了,再说咱许家是倒腾粮食的,漆活儿不好便是不好,但这是孙家的看家手艺,咱犯不着用自己的短处去比那旁人的长处,给自己添堵。”
许济淮抚着下巴,眼睛还在那椅子上,恨不能给盯出个洞来。
蓦地,他眉锋一挑,又缓缓沉下来。
他嘴里叼着根画图的铅笔,直咬得卡巴卡巴响,他本身瘦削,五官硬朗,这样严肃的表情便让人生出些惧怕,过了很久,他有些疲惫地说,“准备行李吧。”
“行,行李?”老吴揉了揉耳朵。
许济淮沉声,“嗯,还有船票。”
“东家,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无锡,孙家,最迟后天出发。”
“不是,东家,咱这冷不丁去孙家,他们防咱跟防贼似的,不给吓死?”
“算算日子,聚丰厂爆炸的消息应该已经到了,孙津照应该已经准备动身了,这次,我们先过去,决不能再让他过来给我添乱。”
“那咱不如今夜连夜就走啊。”
“不到火候,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许济淮笑了。
许济淮猜得没错,翌日孙家的电报就到了,说是悯恤姻亲,愿收下许济淮四十万的那张汇票。
许济淮面无表情地把电报一点点撕掉,拎着一个小巧的藤箱,一个伙计也没带,孑然一身登了船。
孙家老夫人在栈桥上接的许济淮,他身体已大不如前,脸颊瘦削,独眼睛深邃幽黑,鼻梁上架着科莱克斯的金边眼睛,天气微凉,他穿了件长褂,裕昌隆的料子,更显得瘦不可言。
老夫人拿手绢按了按眼角。
许济淮搀着姑母,老夫人反复摩挲着他的手,许济淮只觉得内心一片冰凉。
孙家不愧是漆器世家,入了座,许济淮面前就是一张旋腿圆桌,他在袖子下暗中压实了用手指蹭了蹭桌面,平整、细滑,丝毫没有瑕疵,整个桌面光腻如同一块羊脂玉。
他啜了口茶,真心实意赞叹说:“姑母这桌子,实属上品。”
老夫人掩口一笑,“不过是寻常品相,济淮倒是给姑母面子。”
许济淮微微一笑,“姑母谦虚了,想那博山大漆的桌子,成色形制也比不得我面前这张。”
孙家二少爷孙俞照抢话,“那是自然,孙家漆器享誉天下,过几日我孙家就要给京里……”
“俞照!”老夫人怒斥,脸色铁青,厉声制止小儿子。
许济淮面色如常,甚至端起茶碗又呷了一口,老夫人见许济淮神色平静,才暗暗吁了口气,“京城孙员外家有喜,他表侄儿据说跟那义兴府张之洞颇有些沾亲带故,这不托我们给他打一张秦腿大床做婚床,姑母想着那京中有辫子的没辫子的,披褂子的穿制服的,咱都惹不起不是,也就不准家里人往外说,省得招惹是非。”
“姑母考虑得委实周到。”许济淮含笑点点头。
5
许济淮夜里总是睡不着,换了床尤其如此,无锡的空气比扶桑潮了很多,他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前,更是难眠。
阿汶已经出城许久,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
抬起头,月亮还是淡淡的颜色,像是犯了瞌睡,朦朦胧胧的没有精神。
他强闭上眼睛,极力入睡,却总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许是有老鼠,有一点吱吱呀呀,还有一点像喘息。
许济淮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但天还没亮,他就没了睡意,索性也就起了床到院儿里溜达溜达。
这是一个二进式的大院子,跟许济淮小时候的印象已经大不相同,高门楼朱红烤漆,门口一对狰狞的石狮,左雄右雌。
空气还是潮丝丝的,许济淮嗓子痒得厉害,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孙津照已经闻声赶了过来,见许济淮四处打量,他笑吟吟迎上来,“早上寒气重,表弟不如回屋歇着,我家跟那延寿堂掌柜是世交,等下我就差人请他们掌柜来给你诊病。”
许济淮再三道谢,顺着孙津照的意思,进了屋。
他和衣在床上躺了半晌,估摸着方便了,才从袖子里掏出一点黑褐色的布。
黑中有褐,又透着白,还有一点亮色。
很小,只有指甲盖大。
这是刚才孙津照来之前,许济淮在院子里捡的。
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疑惑地凑在鼻子下细细嗅了嗅,突然,黑如鹰隼的眼睛蓦地睁大。
小鲨鱼皮!
这是木质打磨抛光用的,可是一般漆器根本用不上这么名贵的材料,那么……
那么就是姑母在骗他。
根本不是什么孙员外,肯定是京中显贵!孙俞照说,这几天,这几天就在做……
还有晚上那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也不是什么老鼠,应该是工人在干活,这样喘气声也说得通了,估摸着八成是在搭阴棚准备做漆器,小鲨鱼皮也运到了,算日子,加上起腻、拧漆、熬桐油,还有起码的烘干和通风,应该是赶在十一月,做什么呢?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做?
十一月,十一月有什么显贵成亲?得子?擢升?乔迁?
什么显贵?
对了!过寿!
对,过寿,过寿送漆器最是趁手!
过寿?谁过寿?!
许济淮皱着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过寿,谁过寿?不能说,不能让外人知道,晚上干活,显然不是防着他许济淮一人,孙家漆坊已是百年之久,一般达官贵人都给孙家几分面子,什么样的显贵能让孙家小心至此?
许济淮大脑飞快转着,脚下步子也缓了下来。
必有大事。
许济淮决定:一探孙家漆坊。
他犯了难,若是入狱之前的身体,龙潭虎穴他也闯得,可现在,他身体大不如前,阿汶也是他不忍抛下的牵绊。
有了!
许济淮一双剑眉缓缓舒展。
入夜,一只信鸽稳稳当当落在许济淮肩头,他写好纸条,抚了抚白鸽羽毛,“去找齐冲。”
他一振肩,白鸽轻巧飞去,那纸条上只有两字。
“无锡。”
6
十来天后,许济淮就回了扶桑。
老吴早早候在宅子门口,见到许济淮,眼睛一亮,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来,“东家,有访客。”
许济淮了然地一笑,“菊川?”
老吴忧心忡忡点点头。
许济淮笑着安抚他,“别怕,去泡茶。”
“还是菊川爱喝的龙井吗?”
许济淮眼中有笑意,“金银花露吧,败火。”
许济淮生得很高,生生高出菊川一头,他绕过垂花屏风,气定神闲走了进来,颇有点仙人分花拂柳的意思。
两人见面,气场上高下立见,许济淮笑笑,“先生请坐。”
菊川脸色很不好看,他人本身生得阴郁,这下更显得阴气沉沉。
菊川无意寒暄,单刀直入,口气相当不善,“鄙人敬重许先生的人品,所以才执意求购贵厂,可是到手月余就发生爆炸事故,会长已经给我打了电话,我要为我重要的策略失误承担责任!”
许济淮把金银花露往菊川面前推了推,“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儿,‘生意不如手艺,手艺不如神地’,说的就是个神听杵师木听匠,地脉龙神听阴阳的玄乎事儿。
这里头有个道理,凡事得讲究一个镇不镇得住,聚丰厂,面朝王母山,后是祖儿沟,所谓‘前包后洼,不孤就寡’,当时我是劝过你的,可你总觉得我是要坏你生意,今天看来,你镇不住我这聚丰厂,贵邦也不见得镇得住你们瞧不上的脚下这个国家。”
许济淮说完,悠闲抿了口茶,菊川脸色铁青,“许君不要说这样的风凉话,帝国的子弹早已上膛,聚丰厂我也势在必得!我从来不信什么阴阳谬论。人定胜天,这也是你们中国人的老话。”
许济淮微微一笑,“人定胜天,那要看是什么人了。”
“你!”菊川怒喝,“我今天来,只是想问你,聚丰厂爆炸,内情你是否知晓,控电室我已经找到了线索,如果是你做的,请尽早交回那六万六。”
听到控电室三个字,许济淮顿了顿,“如果不是呢?”他微笑看着菊川,眼中神色捉摸不定。
“那他活不过年底。”菊川脸色森寒,颇有些咬牙切齿。
许济淮站起身,拂了拂袖子,往院外扫了眼,秋风飒飒,院中有落叶被风卷起,他的声音有些飘渺,“菊川先生知道我当年怎么入的狱吗?”
他回过头,盯着菊川,神色凛冽,眉宇间又有一丝浅薄的笑意,“*了两个坏人。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菊川回答,许济淮语气轻柔至极:“因为他们威胁我,说我不给他们跪下,就要*了我。当时我笑了,我就说呀,今儿你们要不给我跪下,我就……阉了你们。”
他一顿,“菊川先生,这在我们中国也有个老话儿,叫骟,牛马猪狗骡子牲口不长膘,一骟准能好,膘肥体壮。原因很简单,断了子孙根,没那些念想儿了,也就肥了。其实啊,这骟牲口是门学问,道理就一条,别惦记那些不该惦记的,反而能好。”
他轻描淡写地继续补充,“最后,我就把那俩人给骟了,我呀,最烦别人威胁我。”
7
许济淮负手站在厂区门口,凝望着一片废墟。
那是他的心血。
老吴拿着件开司米的大衣,恭敬站在身后,“东家,回去吧,天儿凉。”
“孙津照电报上怎么说?”许济淮忍不住咳了声。
“三十七万。”老吴有些唯唯诺诺。
“先别急着回他,地皮的事怎么样了?厂子还是要盖的。”
老吴无奈摇摇头,“对方一听一亩一块大洋,乐得跟瓢一样,可我就纳了闷了,怎么签合同的时候头就摇得拨浪鼓似的?”
许济淮眯了眯眼,“这很明显,他们人动了手脚,聚丰炸了,他们想逼死我。说来可笑啊,我在自己的土地上做生意,居然要受一个外人的挟制。”
“您说,昨儿他们在咱门口泼狗血,是厂子炸了顺不过气儿呢,还是在您这儿踢了铁板打击报复呢?”提到这事,老吴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许济淮芜然摇摇头,“不是那些人。他们要办我,根本没有这么简单,也不会用*狗取血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老吴一惊,“那是谁?!”
“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我亲爱的表兄,我姑母善妒,许家业大,她早容不得,我表兄又觊觎祖父留下的一枚玉蝉,他知道不把我逼到绝路,就断不可能得手,这些我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下了*招。”
“那……我们要不要告诉菊川……”老吴试探道。
“老吴!”许济淮出声喝止,“这是要命的话。”
老吴涨红了脸。
许济淮叹口气,“我这样的人,最是无用,一副病躯,只心思勉强算得玲珑,可是手段不够狠辣,到底难成大事。”
“东家别这么说,老东家在世时常说,人生最难不是逞凶斗狠,而是手段雷霆万钧,胸怀菩萨心肠,您就有这么点意思。”
“罢了,不说这个。早先几年,父亲帮姑母在城郊拿了块儿地,准备修个宅子,现在世道乱,姑母这宅子也一直没修起来,你去给姑母修书,就说我想租她那块地,租价按一亩两块大洋算。”
“东家,农村现在一亩地买断了也就是一块钱!”老吴愕然。
许济淮摇摇头,“姑母气傲,凡事总想压我一头,租价上吃点亏,其他方面就能少吃亏,去办吧。”
他皱了皱眉,“顺便发个求租广告出去,不用加价,就写两块钱,把报纸一块寄过去。一方面,我们价低者得,另一方面,不打消顾虑,以我姑母多疑的性子,指不定要使些什么绊子。”
许济淮又看了一眼满目废墟,毅然而去。
8
又是父亲忌日,许济淮跪在灵前,面目冷寂。
桌上一只白烛残泪滚落,灯火一阵摇曳,哔波一声又归于平静。
他依旧跪得笔挺,眼睛垂着,看不出一丝表情。
砰一声响,在深夜里格外突兀。
许济淮闻声讶然回头,又是砰一声,接着有子弹击破玻璃,闷沉沉地钉在灵牌上,子弹的轨道应该离他耳朵很近,他觉得有些耳鸣,又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滑下,他一摸,原是玻璃渣飞到了脸上,划出一道疤。
老吴应声冲了进来,“东家!”
许济淮闭着眼睛,勉力抵抗一阵又一阵的耳鸣,“灵位,灵位……”
老吴赶紧把碎了的灵牌抱进怀里。
“许君——”一道阴恻恻的声音,许济淮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许济淮站起来,回头看向菊川,此刻,他半张脸都是血,眼神阴沉凛冽,他瞥了眼被打碎的灵位,接着死死凝视着菊川,下颚一束肌肉隐隐跳动。
这种表情威慑之下,菊川一怔,但他很快回神过来,优哉游哉坐下,“许君不要生气,我的手下没有轻重,回头我会罚他。”
许济淮面有愠色,依旧一言不发。
“今天我最后问许先生一次,愿不愿意和我合伙做大聚丰,你有才华,我有财力,想必不出一年,这华北就是我们的天下。”菊川被自己绮丽的构思感动,面露疯狂。
许济淮不为所动。
老吴冷冰冰开了口,“菊川先生,东家已经回复过您很多次,他身有旧疾,实在承不了您的厚爱。东家为表歉意,已经低价将聚丰折给您,您也答应再不强迫东家合伙,为何今日又出尔反尔?”
菊川耸了耸肩,“鄙人,可没什么信誉。”
许济淮把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转了两圈,冷冷道:“你砸了我亡父灵位。”
菊川讪讪一笑,“好吧,我知道合作是不可能了。我今天来就是给你通传一声,我虽未找到聚丰厂爆炸的原因,但我觉得此事蹊跷的很,必然与你有关,然而我也不想计较了,毕竟我还不差那六万六大洋,我做了一个决定,希望许君参考参考。”
许济淮面露不耐,“说吧。”
“我要把樱花牌输入扶桑。”菊川阴森森一笑,贴近许济淮,像是一条毒蛇吐着信子。
菊川捋了捋小胡子,“那可是白面,白花花,亮晶晶,我卖——一块钱。”
众人皆知,时下面粉均价两块五,聚丰牌因为是名牌,扶桑粮号的售价均是两块七。
老吴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你疯了,这连麸子都买不到,遑论白面?!”
菊川笑吟吟看向许济淮,“我知道啊,可我赔得起啊,我要把你的聚丰牌搞垮,我要你彻底翻不了身,我要你后悔不与帝国合作,我要你一败涂地。”
许济淮笑了笑,掀开茶碗的盖子,吹了吹茶叶。
菊川摇头晃脑站起来,“聚丰厂里炸了的面粉,再加上你即将滞销的,啧啧啧,我都替你心疼,瞧好吧,好戏这才刚开始。你不是人称扶桑小诸葛嘛?今天我就告诉你,在中国,你就是诸葛亮掉井里——英雄无用武之地。”
菊川八方步往外走去,“哦,对了,忘告诉您,孙家的地我要了,人家拿着您的电报来求我,说碍着亲戚情面不能不租给你,可到底不敢得罪帝国,我也很是为难,所以就收了。眼下,这扶桑的地,可没有你的一亩一分了。”
菊川志得意满出了门,老吴凝视着菊川的背影,恨得牙痒痒,他回头看许济淮,“东家,咱怎么办?”
许济淮依旧笑着,手里的茶碗砰一声飞裂开来。
9
天亮时,许济淮依然跪在灵前,老吴把新做好的灵位摆好,“东家,孙家来了。”
许济淮知道,孙津照无非是想告诉他,他们已经两块五收了他的地,他想坐地起价,看看许济淮能出到什么价位,再则,那四十万的远期汇票恐怕现在连三十七万也拿不到了,孙津照趁着乱,还想要了祖父的玉蝉,顺便奚落奚落他,自小,无论天资还是悟性,孙津照都差他许多,现在,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
许济淮正了正衣襟,“请。”
果不其然,孙津照要说的,全在许济淮意料之中。
“济淮,你知道的,我没有办法,无锡那边局势已经很紧张,我们孤儿寡母,得罪不起这些人,菊川两块五要我们的地,我只能给他。”孙津照说得情真意切,甚至落了泪。
许济淮面无表情,“那汇票呢?”
孙津照来了精神,“我卖了无锡那边几家染坊,凑够了三十三万,我知道不够,可我没有办法啊,济淮,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这票,我也可以给别人。”许济淮平静开口。
“济淮,菊川已经给每个能吃进去的商贾寄了手雷,这票,你不给我就得给菊川啊,给了菊川,岂非便宜了他们?”
许济淮眉间有了笑意,“那你家为什么没收到手雷?”
孙津照一愣,一时间有些支支吾吾,“自然是收到了,可我给菊川说了,许家与我家是姻亲,我孙家断不能做坑亲戚的龌龊事!”
许济淮赞许点点头,表情有些促狭,“我写给姑母的信还在吗?求租那块地的信,既然求租不成,信便还给我吧。”
“这……我来扶桑,那信,便放在家里了。”
“放在无锡?”许济淮笑容可掬。
孙津照忙不迭点头称是。
许济淮突然敛了笑意,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轻轻搁在几上,信封上的火漆端端是许家字样。
“表兄,你可以瞒我欺我,但你何必做卖国贼?”
孙津照一张脸白中泛青,青中又透着红,很是精彩。
空气是窒息一样的死寂。
“若是菊川知道聚丰厂爆炸是你做的,不知你这卖国贼还怎么自处?”许济淮静静开口,表情从容却隐有雷厉之色。
“你胡说什么?!”孙津照跳起来,“你你你血口喷人!”
“一窝兔子,备足草料和水,只需月余,一窝幼兔就能长到输电线高度,将其锁死在电表箱内,兔子无趣,自然啃噬电线,引起短路,输电线下堆了纱锭,看似是做面粉包装使用,可一旦短路,那就是最好的助燃剂。”
许济淮回头看孙津照,“你来扶桑看我,不过是提前侦查,你居然那个时候,就动了要知我于死地的心思,这些,姑母也是知道的,是不是?”
孙津照面色惨白,双目赤红,“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等于是承认了。
许济淮心中剧痛,沉声道:“我有一只四眼青犬,那窝兔子,全都喂了狗。”
“你想怎样?告诉菊川,他必然不会信的!”孙津照有些疯狂地咆哮,他不相信,自己的一条好计就这样变成了别人握在手里的把柄。
许济淮冷笑,“要说,我早说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长叹口气,“况且,那火并不算是你放的,你只是背了锅。”
孙津照倏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许济淮。
许济淮:“你知道你在浔阳客栈的房间为何朝西吗?”
许济淮:“因为每天下午你都能看到工厂的烟囱浓烟滚滚,那是机器开足了马力的象征,那烟囱不远处就是配电箱,我赌你会在这上头动手脚。其实,工厂的后面屯了六箱汽油,那是机器要用的,如果你点了我的汽油,我真是丁点儿办法都没了,可是,你的房间,是不可能看得见的。”
许济淮:“我抓了你的兔子,提前搬空了面粉、机器,聚丰爆炸是齐冲点的,那时厂里已经什么都没了,不过一个空厂,我点了它,就是不想给菊川,也顺便看看,你有什么鬼蜮伎俩。”
孙津照一双眼睛像是滴出血来,恐怖狰狞。
许济淮不以为意,“所以,我也就不劳你三十三万收我的汇票了,他们给的六万六买一个空厂足够,我还用剩下的钱给每个工人提前发了年饷。我的存粮还在,我的汇票暂时也还用不着。倒是你,操心操心自己手里的那五十万贷款吧。”
“你,你怎么知道,我有五十万低息贷款?!”
“低息?”许济淮莞尔,“你在我办公室看到的贷款单根本就是假的,你觉得我精明,利息比我低肯定就是一本万利,你甚至自负到不愿意去打听打听,恒丰洋行年报上每年入了冬都得支一大笔钱出去,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了吗?买云土!恒兴年报有要求,此项开支,只能用利息结算,不可动用银行本金池,因此,恒兴洋行目前只要能放出去贷款,就绝不会是低息,那是大烟啊,不是萝卜白菜那么容易!”
许济淮无力地闭了闭眼,“入了冬,恒兴会先问你催缴利息,你十亩地都要搭进去,不妨告诉你,这利息里面还有我百分之十。可是,你原本要这么多钱,就是为了借菊川之力,买下我许家所有产业。现如今,这钱于你,已是烫手的山芋。”
孙津照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地坐下,像是鬼附了身,表情扭曲又惊悚。
他强自镇定下,挤出笑,“我不怕,菊川等着治你,我才不怕。再说,我在京里还有关系,就算你给他们告了密,我也还有靠山。”
“我说了,我不会告诉菊川,你不仁,我不会不义。话说回来,你说的京里的靠山……”许济淮往前凑了凑,附到孙津照耳边,轻飘飘说了句话,下一瞬,孙津照如五雷轰顶,惊慌失措看着许济淮。
许济淮笑,“这四面八方洋人倭人环伺,朝中那个最尊贵的老妇人却要过寿,你的这位贵人给了孙家最大的脸面,着孙家为那妇人打一架秦腿大床,床上书国色牡丹四字,其中比喻不言自明。”
孙津照倒是冷静了,很有些得意,“纵你知道又如何,器物已经坐船北上,不日就能抵达京中,我孙家自此,就是你许济淮望而不得!”
许济淮神情含笑,口气却凌厉不容质疑,“你回去吧,你对我使的宵小手段,我全都可以既往不咎,只是你勾结菊川,妄作汉奸这一条,我决不轻饶。”
孙津照狂妄大笑,“你好大的口气,许翊灵位都被砸了,你还敢口出狂言?你莫不是坐牢得了失心疯?”
许济淮微微一笑,“现如今,你连舅父都不肯叫了吗?”
10
樱花牌面粉狂轰滥炸了一个多月了,许济淮那把太师椅还没做完。
老吴欲言又止,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东家,这不是办法,再等下去面就要捂了,到时候咱那九万包货可就全完了!不然咱也一块钱卖掉吧,变现要紧。”
许济淮停下手里捶捶打打的工具,“年头这么乱,我巴不得菊川这么一直卖下去,老百姓也就有救了。”
老吴一跺脚,“东家,咱们是生意人!”
许济淮一乐,“我也就那么一说,等逼死了我们这些卖面的,菊川的面粉可就要涨起来了,到时候又是易子而食的惨剧。”
“东家,要不咱找报纸宣传宣传,那樱花牌的面粉我见过,许是菊川吃不消,那面里掺了麸星,锣得并不细,摸起来手感又假滑,保不齐掺了石膏粉之类。”
“现在别说一块钱的面了,一块钱的糜子都有人买,说这些不现实,老百姓不知道那面里掺了料吗,可是除非有毒,否则饿疯了的人什么不吃?”
老吴哭丧着脸,“那可怎么办?东家,您真的一点儿主意都没有吗?”
许济淮苦笑,“我是真没主意,快入冬了,潮气渐旺,我们的面也快潮了。”一顿,许济淮接着说,“但我告诉你,工人的工钱不能停,停了别怪我不客气,马上过年了,别在这档口找骂。”
老吴赶紧点头。
许济淮仰头看了看雾沉沉的天,浓云压得很低,远近都是灰茫茫一片。
“这都一月多了,樱花牌还是一块?”
老吴嗯了一声,“还是一块,只不过包装小了一点,并不明显。”
许济淮叹口气,“你去办件事,记好了,从现在开始到过年,不管大小节日,哪怕是某个节气,全扶桑所有的农户,记得,一人两斤五花肉,宁肯多,不能少,打个六花包,你亲自挨家去送,什么原因也甭说,能把肉送到就是头功一件,要是问,你就说年下我们东家浔阳客栈摆席,这些五花肉权当请帖!这样,马上就是立冬,你先采买几扇猪肉去,快去!甭拿那瘦拉吧唧的寒碜人,要带膘的!”
老吴忙叨叨应着,虽然想不通如此紧要关头,东家还操心什么猪肉,但许济淮自带不容置喙的气场,老吴脚下一阵风,快快走了。
许济淮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面沉如水,只眉头皱成一团,一筹莫展。
这是他从未碰到过的棘手局面。
很多时候,神机妙算其实并不如兵强马壮来得实在。
他将扳指摩挲地吱吱作响,灰暗的天地间,只一个青色的长褂身影来来回回。
11
冬至时,许济淮旧疾发作。
胃病来得汹涌,咳嗽也同时发作,外面各大粮庄排满了求购一元面的平头百姓。
“东家,确定了,樱花面里掺了石膏粉,这是要死人的啊。”齐冲忧心地说。
“咳咳”许济淮一口气炸在肺中,额际冷汗涔涔,“菊川都等不到春天吗?冰天雪地的,这是草菅人命!”
他靠在床头,一阵冗长的咳嗽才平息过来,“这阵子我一直在寻思,只是病来如山倒,今日不能再拖,帮我找切尔西。”
“德国人切尔西?”
许济淮无力点点头,“让老吴把那四十万汇票贴出来,急用。”
安排好这些,许济淮气血翻涌,勉力支起身子,“纵然倾家荡产,我也要与他们到底周旋!”
另一边,孙津照涎着脸给菊川添了茶,“听闻许济淮旧疾复发,大有吹灯拔蜡之势。”
菊川得意捻了捻胡子,“这就是不合作的代价。”
孙津照点头哈腰,“您说的是。”
孙津照:“菊川先生,您看,咱这价格什么时候涨上去?现在这个赔法,您背后有人撑腰,可我一个小老百姓,确实负担不起。”
菊川笑,“我也是要挣钱的,孙先生,你放心,我已经看好时机,你们的春节就是最好的日子,你们的人死要面子,讲究个什么有钱没钱,过个好年,呵呵,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我就让你们充,一包面,我要五块钱,算日子,屯在各个粮商手里的面,那时候也该捂成垃圾了吧。”
孙津照双眼放光,“菊川先生高明。”
菊川嗤了一声,“你们还说什么扶桑小诸葛,根本就是池浅王八多,倭瓜里头找将军,许济淮那点本事,真是不足为惧。”
孙津照诺诺称是。
菊川冷笑,“扶桑真是天然的经商沃土,这么好的地方,许济淮却能做死聚丰,只是愧对先祖,今天下午我收到了十万包面粉的订单,这几乎是许济淮一个月的生产力,守着金元宝还能饿死在桃花坳,简直可笑。”
孙津照如同丧失意识的傀儡,只是不停点头。
12
年节来得很快。
许家上下热热闹闹,阿汶也接了回来,全家上下欢欢喜喜。
许济淮挨个给把头伙计们敬酒,外面风雪呼号,许家的暖锅热气腾腾,咕嘟嘟煮着牛肉。
老吴附在许济淮耳边,“最后十万款子也划走了。”
许济淮点头,似乎没有听见,给老吴斟了满满一杯酒,“吴叔,这么多年……”他突然眼眶一红,一杯烈酒仰头下肚。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门吱嘎一声,风雪卷了进来,齐冲头上搭肩上都是雪,“东家,菊川涨价了,五块。”
许济淮笑笑,“不说这个。”说罢将一块滚刀肉夹给齐冲,“天亮了,好干活。”
年初一许济淮踱步到街上,空荡荡的街道,冷风从一头飞卷着残雪刮到那头,最大的广济粮庄门口挂着个“售罄”的牌,门口扔着几个破口袋。
老吴赶上来,“东家,天儿冷,回吧。”
许济淮接过老吴的伞,拂了拂他肩上的雪,“挨家给街坊拜年,一人一袋白面,一袋三合面。”
“这……”老吴面露难色。
许济淮皱眉,老吴飞快招呼几个伙计去抬面。
许济淮负手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凛冽的风卷起他的袍子,他面如玉雕,无悲无喜。
初三菊川来给许济淮拜年,孙津照作陪。
许济淮勾了勾唇,“我以为菊川先生本无拜年的必要。”
菊川假笑,“我敬重许君的人品,愿意遵贵国习俗拜访拜访您,结交您这个朋友。”
“客套话就不必了,菊川先生今日又有什么趣事要分享给济淮?”
菊川敛了笑意,再也不想虚伪,“不过是看看,许先生有没有活过春节。”
许济淮笑了,皎皎君子,笑起来自有寒冰破,水将迸的一份清冷,“若我没有记错,菊川先生长我八岁,我若是死,菊川先生坟头的草怕已经不矮。”
菊川发怒,孙津照抢先,“许济淮你太狂妄!”
许济淮冷笑,“孙津照,这是你最后一个正月,我劝你嘴下积德,赡养老母,莫要出来胡作非为,来世做个清白中国人,不要枉做卑鄙卖国贼。”
“你!”孙津照面红耳赤,“你找死!”作势就要张牙舞爪冲上前。
菊川怒斥,“可以了,孙先生!”
他转而笑望着许济淮,“我是一直想跟许君交个朋友的。”
许济淮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半晌,他突然仰起头,淡淡说,“这也是你最后一个正月。”
菊川勃然大怒,“你们说给脸不要脸,我看你就是!”
许济淮慢慢拧头过来,“你们军部想借我码头的仓库屯军粮,你打死我啊,打死我,你都等不到正月出头。”
菊川气得咬牙切齿,不错,他今天确实是来借仓库的。
“菊川先生,打死他,我带你去许家仓库。”孙津照抢话。
许济淮几乎有些同情地笑,“菊川,如果我不同意,我的仓库,你敢用吗?”
菊川一拳砸在花几上,许济淮站起身来,“既然你迫不及待要找死,那我不妨提前给你指条死路,跟你签了40万包面粉的切尔西,是我的人,你四十万包的面粉现在就屯在许宅里。
同时,你贪心不足跟切尔西签了100万包的新合同,违约金是三十万,菊川,聪明反被聪明误哪,贵国尿盆大小,所谓樱花牌不过是收了扶桑的粮拿回去用好机器加工,再返销回来。
可现如今全扶桑的小麦已经被我买断,年后你将生产不出一毛钱樱花牌的面,这樱花牌是你们军部的品牌,如今砸在了你菊川手中,加上你前期打低价赔的钱,如今交不上货赔给德国人的违约金,一百万哪,你们军部肯给你补这么大的窟窿?还有这个东西你不妨看看!”许济淮把一张纸甩在了菊川面前。
片刻之后,菊川如被雷劈,一动也不能动。
许济淮接着说,“与其说你是军部的一把刀,不如说你就是喂不熟的畜生,从优贺县出来的你,卖给沙俄那帮老毛子多少煤,你连自己的国家都坑啊,你这种丧尽天良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我这耀武扬威,你就等着上法庭吧!”
菊川如丧考妣,嘴木然地张开,又机械地闭上,眼中全是血丝,狰狞惊悚。
“你唯一做的好事就是给了我四十万包廉价面粉,聚丰厂已经开工,樱花面经过处理再加工,很快会以聚丰牌上市,一包定价两块,谢谢你给每个聚丰工人发的年饷。”
菊川轰然跪倒在地,孙津照在旁边喊着什么,菊川一句也听不见了。
13
春暖花开,许济淮在新建的聚丰厂里清点上百万包面粉,老吴提着褂子匆匆进来,许济淮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东家,我还什么都没说。”
“其余人有没有被诛连?”
“没有,您上下疏通了关系,再加上孙家漆坊历史久远,除了孙少爷,其他的人都幸免了。”
许济淮笑,“晚上让阿汶包馄饨吧,荠菜的,那叫一个香。”
“得嘞。”老吴应和着。
不几日,消息从无锡直达扶桑,孙家漆坊的穿丝牡丹图原本镂金的“国色牡丹”四字,不知何故,金漆尽数剥落,“牡”变成了一个字,“牝”。
牝鸡司晨,母鸡为何要学公鸡打鸣?
传闻朝中金銮殿上那位老妇勃然大怒,一只玉镯摔碎在那张秦腿大床上。
这都是后话。
毕竟,扶桑的天,总是会晴的。(作品名:《日出扶桑之阿修罗》,作者:苏汴州。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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