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多人乍听,估计要握紧拳头的故事:
7岁的孩子在森林里不见了,这林中还有野兽出没,父母会怎么做?
母亲在林边淡定地“闲庭信步”。
跟警察撒谎提供错误信息,“他只是下车小便”,跟祖母打电话也在撒谎,“他在我旁边”,甚至于面无表情,觉得孩子只是想“报复”她。
更离谱的是。
到了最后她终于向丈夫坦白:
“我承认我内心的一部分,不想找到他。”
这是什么“恶毒母亲”的故事?也难怪,在电影的豆瓣讨论区,有人直接大开“金口”:
只有我觉得这女的有病吗?
然而。
等Sir看完电影才发现,所谓的“冷漠自私”不过是表象。
电影说的。
却是一种扭曲的现实:
惩罚
El Castigo
一部来自智利的小成本电影。
85分钟一镜到底,单一场景,连续时空,几乎全部靠台词推动剧情。
但却获得了去年张艺谋任评审团主席的北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在国内引起广泛共鸣。
原因很简单:
现代女性所经历的婚姻与家庭困境。
不只是国外才有。
01
还是要先说一下这个故事。
如上所述,整部电影说的就是一个7岁小男孩失踪,通过父母在寻找过程中的争吵,勾勒出父母二人生活状态的故事。
影片开头,两人的态度就截然相反。
父亲马特奥很着急。
闯入林中大声呼喊,甚至被树枝划伤了手臂也不去理会。
他不断恳求卢卡斯的出现,难过得带上了哭腔。
而母亲安娜呢?
坚持认为这是顽劣儿子对她实施报复的小小恶作剧。
她毫无耐心地吆喝着儿子别闹了,打开平板游戏,许诺只要儿子立马出来,就可以玩一整个下午。
而当父亲坚持要报警时。
母亲先是拒绝,后是跟警察谎称儿子下车是因为想小便,试图隐瞒她与儿子的争吵和对他的惩罚。
看上去,马特奥是温柔负责、关心孩子的父亲。
而安娜则是一个自私冷漠、过分严苛的“坏妈妈”。
但。
请注意两个细节。
一个是父亲在找儿子,接到电话后返回路边去见警察。
他并没有顺着路走。
而是穿插拐进了一个枝蔓横生的树丛,并不小心划伤了手臂。
为什么?
如果你深究一步就会发现,马特奥是个很在乎自己“好父亲”形象的人,对这种形象的在意,放到“儿子失踪”这样的情境下,便尤其明显。
甚至外化为一种“牺牲精神”。
比如故意走不好走的道路,比如明明很冷但还是拒绝穿上外衣,他需要向“旁人”证明,他对孩子的爱,是超过对自己的关心的。
也正是如此。
你会发现他考虑的一直是对自己的影响,而几乎不会考虑妻子的感受。
经常下意识地暗示:
是你搞砸了。
另一个细节则是来自母亲,有一段情节是她说发现了儿子还带着她送给他的书。
于是嘴角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为什么会笑?
其实是觉得有被认同的安慰。
通过夫妻二人的对话,我们知道他们的儿子比较特殊,被学校心理学家确诊为注意力缺陷障碍。
非常聪明、好动、蔑视权威。
而此次失踪的原因,也是因为儿子想下车拍照,父母不允许,于是他大吵大闹,差点酿成车祸,最终母亲无奈决定“吓唬”他,将他抛下。
她并不是不爱这个孩子。
只是长久以来的负反馈让她筋疲力尽,她唯有让自己坚硬起来,才能熬得下去。
所以当马特奥向警官坦白事情经过时,镜头不断逼近安娜的脸。
她此前一直维持冷静的表情此时逐渐崩溃,最终流下了一滴眼泪。
没错。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疯母亲”的故事。
但其实,它已经清晰地展示出了当下普遍的,家庭权力结构的矛盾。
02
《她们不是唠叨,只是受够了》一书提到,社会文化的规训让女性将家庭与个人成败联系在一起,而男性的成败大多只与工作相关。
这看起来有点极端。
却是当下婚姻家庭的普遍现状。
影片中的夫妻二人都试图维系这样的现状,为此,他们不可谓不努力。
比如父亲。
他并非刻板印象中面目可憎的“坏丈夫”,甚至相当听从安娜的意见,在家庭中安娜处于主导地位。
他可以因为妻子*而戒烟,也会抽出所有的时间来陪孩子。
理性温和。
即使非常难过也会安慰妻子说这不是你的错。
可以这么说。
他是这个社会标准的“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一边赚钱养家,一边照顾家庭,你说这样活着不累吗?
也累。
可为了世俗意义上的“理想家庭”,他也是全力以赴。
而母亲呢?
有了孩子以后她辞去了自己喜欢的杂志社工作,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
不但要照顾他的生活与学习。
还要处理他的一切人际关系。
但。
有时候,即便再努力维持,也会有崩溃的一天。
这世界不是个游戏。
每一个父亲母亲,也不是简单的劳作机器。
而在这个社会里。
相比于父亲看得见的成绩(工作),母亲看不见的家庭努力更容易被人忽视。
这造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就像这个故事里,作为母亲的安娜,看上去在家庭中处主导地位,但属于她个人自我的部分,却在渐渐熄灭,被消耗殆尽。
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这个脉络:
最初。
她成为“母亲”本就是遵守这个社会文化习惯。
一如2008年以色列社会学家奥娜·多纳特发起一项是否后悔成为母亲的调查,并写了《成为母亲的选择》一书,在书中采访了二十三位后悔成为母亲的女性。
很多时候,成为母亲只是一种妥协和随波逐流。
她们并没有真的想清楚。
如今。
在每天的负反馈中,安娜变得已经不再是她自己,也不再是马特奥的妻子。
她的唯一身份,只是孩子的母亲。
母亲慢慢从一个称呼,演变成一个观念,最后变成一种制度。
而安娜。
只是在这个制度下机械地扮演一个“好妈妈”。
怎么办?
不幸的是,如果要符合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你几乎没有什么办法。
一个例子。
作为父亲的马特奥一直在和安娜说同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对孩子太严。
言下之意,是要她多给予孩子一点母爱。
这是社会主流价值观。
但安娜是不爱孩子吗?当然不是,她早已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了自己的孩子。
只是爱从来都是互相的。
哪怕是母爱,就像黄阿丽曾经吐槽的那样,我们也不应该过分苛求,认为这一定得是单方面的无条件付出。
如果没有适当的反馈。
她们也并不能从中感受到快乐。
是的。
所谓“理想家庭”,其实是个很微妙很难把控的秩序。
只要这其中出现了一点点的失衡,哪怕夫妻双方都是标准意义上的“好父亲”“好妻子”,倾塌,恐怕也就是早晚的事。
我内心深处有一部分不想找到他
永远不想
这是我第一次敢于承认这点
03
说到这里,Sir想起上个月,知名学者徐晓宏病逝,其妻子陈朗发表的悼文引起了大规模的转发与共情的事来。
徐晓宏是极具天赋的学者,而陈朗同样是一名拥有杰出学术成就和理想的教授。
可在婚后。
当徐晓宏在网络上挥斥方遒、聊女性主义时,陈朗在管孩子、报税、理财、做饭。
当伴侣春风得意时,被困在家庭中的女性沉默地尖叫着。
以至于她如此坦言:
这是一个在男权的结构内,却要做一个女性主义者的男人——这真是一个尴尬的位置。这个位置对他的要求太高了,高得不切实际。男权的结构要他——恐怕也要我在潜意识中想让他——事业成功、养家糊口、挥斥方遒、广交豪杰,关心国事天下事,它甚至告诉他身体疼痛的时候忍着不去看医生。但同时,他也感受着、承担着我的痛苦,却无能为力。他可能没有好好想过,历史上的多数学术大师们背后恐怕不是殷实的家底,就是甘心情愿伺候他们、为他们奉献一生的女人们。
整篇悼文沉稳平实,带有深刻的哀伤。
陈朗并非在埋怨、控诉丈夫,她的痛是永失所爱,在缅怀和追思中坦诚地剖露内心爱恨。
在其后发表的声明中,陈朗说明她希望表达的,永远是“对于结构或制度的怨”。
从古至今规训着男人何如、女人何如的制度,这或许指向社会的效率与稳固,却并不指向个体之人的幸福。
在此之下,丈夫与妻子被分化、割裂,彼此间无法理解,横亘着巨大的沟通壁垒。
是的。
这并非是对某一个体、某一群体的控诉。
它指向制度。
就像《82年生的金智英》曾在整个韩国引起巨大争议。
它看似讲了金智英的成长史,但实际上展现的是一张笼罩住整个社会的密不透风的巨网。
在这张巨网之下,无论性别年龄,人人都是无力的盲从者。
或者法国电影《全职》。
朱莉是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她努力工作、跨市上班,拼命争取更好的职业机会。
但在周围人看来,就近找个超市做收银员照顾孩子才是更好的选择。
真正的压力来自于外部。
亲戚的闲言碎语、职场的隐形规则甚至过路人的风凉话,都加固着已有的权力分化,把“母亲”这一身份牢牢锁住。
而这些。
一如我们在开头提到的,有人觉得安娜“有病”的言论,无论中外,没有差别。
可惜的是。
作为一部探讨这样话题的电影,《惩罚》其实并未深入下去,它一镜到底的拍摄手法虽然增加了临场感,但也局限了影片的表现空间。
大多时候,只能依靠台词。
但。
有意思的是,这样的浅尝辄止反而使得影片有了更多的共通性。
它没有塑造任何一个坏人(坏丈夫坏婆婆等),也没有制造特殊身份,即便是孩子,被校医诊断出注意力缺陷障碍,但没去过正式医院的设定,又让这样的“注意力缺陷”变得更有普遍性。
仿佛是每个为孩子而头疼的父母,所面临的现状。
所以此时我们再看回这个片名:《惩罚》。
惩罚的是谁呢?
表面上看,可以说是父母对孩子的惩罚,也可以说是孩子用失踪这件事来惩罚父母。
但真正被惩罚的。
其实是母亲这样一个身份。
就像片尾。
孩子被找到了,马特奥立即跑向儿子嘘寒问暖。
而安娜,站在原处,无言地注视着。
她被模糊成一个暗红色的前景,再次被忽视和遗忘。
面对被找回的儿子,不知她究竟是喜还是悲,但可以知道的是:
这场身为母亲的惩罚无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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