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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天一大早,洛阳城最大的镜店迎来两位特殊的客人,店老板觉得新鲜,店开了这么多年,来买镜的要么是夫人小姐,成双成对的也是情侣或是夫妻,还头一回见两个大男人结伴来买镜子。
其中一人身材壮硕,金发碧眼,约莫也是头一回进这么细致的地儿,紧跟着另一个贵公子打扮的人,小心翼翼在店里走动,不时用两根手指捏雪花似地捏起一枚镜子看。
贵公子也拈起一枚镜子,对着那银白镜面,仔细端详。
店主见状,赶忙上前,殷勤问道:“公子,觉得如何?”
秦艽:“帅。”
“……”店主道,“当然您也很帅,但我问的是镜子。”
秦艽面无表情,将镜子递给店主,“买了。”
“公子敞亮。”店主喜滋滋,眼睁睁看着秦艽从袖中掏出一枚澄黄的明珠,在阳光下散出绚丽但不刺目的光芒。
店主道:“公子,小店是要现银的。”
秦艽理直气壮,“我没有。”
他蹙着眉头,怪这凡人不识货,这颗璃龙之眼很难挖的。
店主:“公子,你是不是来找茬的。”
金九见状,向店主赔了个笑,将秦艽拉到一旁,“公子,你出门,细辛没给你钱吗?”
秦艽道:“我出来给她买礼物,还管她要钱,那跟她自己买的有何区别?”
要怪就怪隔壁林大嫂嘴碎,非说传统里洛阳女儿人手一面妆镜,唯独细辛没有,乃是秦艽这做夫郎的人不上心。
秦艽当场嗤之以鼻,次日一早就来到了镜子店。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秦艽将璃龙眼放在柜台上,拿起方才看好的镜子,对店主纡尊降贵地一点头,“我晓得这珠子价值连城,买你这家店也绰绰有余,但我只要这一枚,你不用找了,感恩就好。”
说完,转身走。
店主瞠目结舌,近来洛阳有都会,莫名出现了很多道貌岸然的歹人,想来今日便遇上了两个,于是高呼道:“来人啊,有没有人管啊,光天化日的,有人拿玻璃球子行骗啊!”
话音落,一柄利剑闪着雪光,横架在刚出门的秦艽跟前。剑是柄好剑,刃身扁平薄,长有三尺,上饰龙纹,并刻着两个小字:“赤霄”。它横在秦艽的脖子上,隐隐生寒气。
若是碰上识货的剑客,非得跪下来叩首不可,这是一柄上古名剑。
但它遇上的是秦艽。
秦艽垂眸瞅了瞅,“什么玩意儿。”轻飘飘拨开剑身,走出店门。
举剑的是个小姑娘,人才到秦艽胸口高,身材干瘦,凸显的脑袋很大,脑袋大,眼睛也大,滴溜溜的眼珠子透着灵气,眼底有淤青,看上去像个鬼。
她举剑举得很是费力,垫脚凑,被秦艽一拨,险些趔趄倒地,好不容易稳住了,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坏人别走!”
情急之下举剑便刺,原本没想伤害秦艽,孰料秦艽这时候一转身,剑立时没入了他腹中。
秦艽:“……”
小姑娘:“……”
秦艽倒抽一口冷气,成功地注意起了小姑娘,按理说凡间的兵刃伤他不了,他这才正眼瞧了瞧那把剑,见剑柄有些灵光闪现,不由勾唇一笑,明白了。
他曼斯条理将剑从自己身体里往外抽,末了递给小姑娘,“过家家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回家吧。”
小姑娘僵在原地,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秦艽不管不顾将剑往她怀里一塞,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掌心托着一颗明珠,“对了,你有镜子吗?卖不卖?”
小姑娘抱紧了自己的“赤霄”剑,牙齿打颤瑟瑟发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半晌,翻个白眼晕了过去。
秦艽:“……”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金九:“我有这么吓人吗?”
金九苦大仇深,“公子,你现在知道我平日承受的压力有多大了吧?”
2
小酒馆,二楼。
细辛望着床上昏睡的姑娘,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秦艽,“大清早你出门说要给我个惊喜,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
秦艽在旁悠闲喝着茶,闻言抬头朝她一笑,讨好的意味很明显,竟然还有点纯真无邪。
细辛:“……”顿时就有点想原谅他是怎么回事。
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喵的这辈子就是吃了好色的亏。
她望了望床上的姑娘,替她把了把脉,又下楼端了盆凉水拧了个帕子替她敷额头,想了想,打开卧室的小柜,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一些浆液,拿茶水兑了。
秦艽饶有兴趣地看她忙前忙后,凑过头来,嗅了嗅鼻子,“这是什么?”
细辛忙活着,“我珍藏百年的花蜜,凡人喝了能解百毒,延年益寿。”
她喂小姑娘喝下一些,回过头看见秦艽拿着装花蜜的小瓶翻来覆去地看。
翻来覆去。
一直看。
细辛一把夺过,依样兑了水,推到秦艽面前,“喏。”
秦艽“切”了一声,“小孩子玩意儿,谁要喝了?”
什么叫做好心当成驴肝肺,细辛忍笑,道:“算我求你品尝一下,好不好?”
于是秦艽矜贵地、傲慢地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他面上古井无波,眼睛却亮了,须臾眯着眼睛,愉悦地像只被挠了下巴的猫。
细辛转个身的功夫,回来一看茶碗已经见了底,秦艽对上她的目光,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指墙角,“金九喝的!”
墙角睡觉的金九:我是谁我在哪刚才发生了什么。
细辛托着腮,“原来你喜欢甜食啊。”
秦艽炸了毛,着实地被冒犯了,“谁谁谁喜欢了,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承认!”
细辛:“楼下有百花糕,吃不吃?”
秦艽:“……吃。”
秦城主乖乖喝着花蜜吃着甜点的时候,床上的姑娘悠悠醒转,她先是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细辛,继而目光一偏,看到了秦艽。
姑娘顿时受了惊,“大大大……师!”
细辛:“……”
秦艽:“……”他活了这么大年纪,叫他什么的都有,唯独没人叫他做大师。
这么客气的吗?
姑娘下了床,没等站稳当,迫不及待朝向秦艽,行的是绿林莽汉之间的见面礼,“大师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相传江湖上有一侠客,武功已然到了至臻之境,刀枪不入,飞花摘叶即可伤人,大师你暴露了,小女子名唤醒月,我能拜你为师吗?”
秦艽:“姑娘,我是妖。”
醒月:“只要你能收我为徒,带我行侠仗义,你说你是悟空都行。”
“……”秦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坐着不动,头倏然伸出老长,硕大龙头在醒月面前晃,呲牙。
醒月呆若如鸡,反应过来,愈发兴奋,“师父好戏法!”
秦艽恢复人身,败了。
不怕对手人阴险,就怕对手傻白甜,这孩子压根不信世上有妖。
醒月兴奋之余,还没忘了找她的剑,“我的赤霄呢?”
细辛交还给她,她便紧紧抱在怀里,“谢谢师父,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说完鞠了一躬,欢快地跑了。
秦艽:“……”
他望向身后幸灾乐祸的细辛金九,“我……几时答应做她师父了?”
“答应吧答应吧,”细辛透过窗户,看见小姑娘弱小的背影在街上穿梭,笑容渐渐消失在脸上,“反正她也活不长了。”
是啊,屋子里的三个人都看的出来这个凡人小姑娘死气缠身,已然是时日无多。
那样年轻鲜活的一条命,细辛叹了口气,“她知道她那把剑,有些特殊吗?”
“她不信世上有妖,那信世上有灵吗?”
3
是夜,侍候的下人陆续退出,装睡的醒月偷偷掀开了菱纱帐,她吹燃床边一盏小灯,赤着脚猫着腰,飞速冲到房间另一头,将挂在墙上的赤霄剑取了下来。
“赤霄赤霄,你在吗?”她敲敲剑身。
古剑“嗡”的一声响,一个男人无声出现在她身后,负着手,身上玄色缁衣绣了金龙纹,细看,跟剑身上的如出一辙。
他长眉入鬓,一双眼眸目含凌厉,生就一张无情脸,声音听起来也冷冽,“唤吾作何?”
“我就知道你在的,”醒月上前亲热抱住他胳膊,“我跟你讲,我今日在大街上捡了个师父,他可厉害了!他……”
她兀自絮絮叨叨,他的目光却落在她赤裸的脚上,蹙着眉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不怎么温柔地送她回了床上,扯过被子将她裹好,“又不穿鞋!”
醒月“咯咯”地笑,“赤霄赤霄,你听我说了什么没有,我说我师父厉害。”
赤霄不以为意,“不过区区一青龙,吾幼年,即驭龙,驰骋三千里,逐日蔽月。”
醒月摇头晃脑,“噫,你又在吹牛了。”
“不过,你吹牛我也听,”她鸡爪子似的手拉住他的手,“你说吧,我爱听你说话。”
说些什么呢,真叫他说,他又不知道有什么好说,太久远了,他记忆是模糊的。
灵没有心,他空空荡荡被封印在剑中,游存红尘几千年,胸中回荡的唯有一簇烈火,烈戾的烧着。
他恍惚有一副骨骼,丢在了地狱被业火灼焚,火光里都是因他而死的人的脸,他们狰狞,扭曲,臣服,于空荡大殿中央,唤他,“王上。”
他踩踏着万千白骨,筑倾宫,起瑶台,耽于美色,沉溺酒池,醉生梦死。
他伸手,欲要揽月,最后只得到一捧细雪,在他滚烫的指尖,停了瞬息,瞬息便化了,却奇异抚慰了他狂躁的心。
那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献上来的一个小小女子,她死前他才看清她的模样,她眼睛怎么那般大,忽闪忽闪恍若会说话,他酒醒,发现自己的手正掐在她细嫩的颈子上,血线从她嘴角蜿蜒淌下。
她道:“王上,你站这么高冷不冷啊?我抱抱你吧。”
真奇怪,他拥有过那么多的美人,乃至世间一切,到头来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个小小女子。
他在史册里,有个名号,叫做“桀”。
如今不是了,淬炼他的人将他在地狱油锅里煎熬过的魂灵,死死压制在冷铁中,他生前暴戾,死后便是暴戾之剑,弑*成性,于鲜血中张狂。
不知过了多久,连淬炼他的人都死了,他仍不灭,每个得到他的人都不得善终。
却仍旧有无数的人想得到他。
直到那天他慵懒在剑中沉睡,一双细小冰凉的手捧起了他,他听到一个声音,兴冲冲地,“爹爹,我就要这把啦。”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单薄如细雪。
他不知道自己笑了。
当然这些都不能说给她听。赤霄凝眉细思索,挖到记忆深处,将仅有的几件美好,拿出来吹吹上头的土,展开来是一副春明景和,母亲的手柔厚温暖,包拢着他的小手走在花园里,将一枝栀子别在他的衣领,“阿娰快快长大吧。”
然而不等他长大,她便被吊住了脖子,从城楼上推了下来,如破碎的栀子,躲不过风的肆虐,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凄厉的惨叫,“阿娰乖,把眼睛闭上。”
他听话地闭上了眼,到死再没睁开过,不辨忠,不识恶,既然这世间容不下一个幼童与母亲的哭泣,那么他也容不下这个世间。
唯有一次,他被一群人拥簇着路过那个一模一样的花园,眼角余光瞥见有个小小身影藏在树后,捧着一大束栀子花,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还有细碎的纯真,自以为躲得很好,含羞带怯地,偷偷打量着自己。
他心念一动,唤她陪酒。
然后他醉了。
……
醒月在他有所保留说的这些故事里,好像也醉了,脸颊飞着两朵红晕,不过那是高烧留下的。
她晕晕乎乎,却执意不肯睡,挣扎着跳起来,“赤霄,我们去行侠仗义吧!”
4
醒月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像她爹爹那样,做个行侠仗义的剑客,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救死扶伤,相助世间不平事。
然而她不能骑马,她自小体弱多病,身子极虚。
醒月爹爹年轻时候热血过,虽然老了弃武经商,不小心做了洛阳首富,但对女儿的心愿表示理解并配合,在她十七岁生日那年,花重金陪她去剑王铺子里挑了一把剑。
剑买回来的那天晚上,醒月拥有了赤霄,她看着从剑中走出来的人影,短暂地惊讶过后,对他笑了开来,“从今往后便有劳你多多关照啦。”
一如在今天白日碰见秦艽,这姑娘对一切不合常理的事情都能有自己的合理解释,这也算个本事。
她提剑,轻车驾熟带着赤霄溜出门,走上夜里大街。
街上竟然还挺热闹。
一黑衣小贼提着个包裹从某户人家翻墙而出,正撞上醒月,她立时拔剑,“呔,小贼往哪里跑,把那个包袱放下!”
她头一晕,被赤霄扶了一把才站定,精神了一下,追上去,步伐缓慢。
小贼是个笨小贼,一霎被她追上扭倒在地,不得已伏地求饶,“哎哟喂女侠我错啦,今后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我这一次吧。”
醒月道:“那你记得好好做人哦。”
小贼点头,感恩戴德。
醒月女侠心满意足。
再往前走,两个人围着个姑娘涎笑不放,醒月立时大喝一声,“呔,那两个流氓,放开那个小姐姐!”
上前轻易将两个大汉制服。
大汉伏地求饶,“女侠饶命,我等是初犯,饶了我们吧,再也不敢了。”
醒月道:“那你们记得好好做人哦。”
两人点头,感恩戴德,并主动说要护送小姐姐回家。
醒月女侠心满意足。
再往前,是一厉害媳妇欺负偷馒头的小乞丐,醒月上前,“呔,放开那个馒头……不是,放开那个孩子!”
……
这离家二里地的平坦大路,不平事能叫她遇上四五拨,且一一被她解决。
却有一位父亲,远远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小小背影被月光拉长,眼中带泪。
而父亲身后跟着管家,一一往手中簿子上划线,在一路给“小偷”、“大汉姑娘”、“厉害媳妇与小乞丐”结钱。
其中“厉害媳妇”摆手道:“不用了,平日里你家给的银钱够多了……月小姐就剩这几天,我不要钱,我愿意叫她快快乐乐的……”
人们无言地沉默,将钱塞回管家的钱袋。
而短短时间里肉眼可见的老了好几岁的父亲,朝众人重重一揖,“这些日子,小女能够得以开心度过,多亏了大家,鄙人在此谢过各位成全。”
他人虽没有再跟上去,目光却忍不住在女儿身上流连。见她抱着剑,不时侧目笑语,纳闷道:“她在跟谁说话呢?”
管家道:“大抵是跟她的剑吧,小姐很喜欢她的剑。”
此剑买回来一年,她与他形影不离,他眼见她日益消瘦衰弱,眼见她如花期已过的娇白栀子,逐渐枯朽。
5
而在众人看不见的醒月身侧,赤霄实实在在地站着,扶着那只纤弱的手臂,听她道:“你偷偷帮我看看,我爹他们走了没有?”
赤霄点点头。
醒月长舒出一口气,累了,索性往地上一瘫坐,“我爹雇你,也花了不少钱吧?”
她是天真,又不是傻,家门口哪有那么多的正义需要她去伸张,这一年多,她起初真的以为入了江湖,后来很快也明白了。
是爹爹替她营造了一片江湖,为了圆她的梦。
在这个江湖里,坏人很笨,她英勇无畏,世间无苦痛,她每天每天都充实快乐。
她都明白,只是不说,既然爹爹想叫她快快活活不留遗憾地走,她就乖乖的,佯装什么都不知,好叫爹爹放心。
她仰头,最感谢爹爹,能把这个会变戏法的赤霄送来自己身侧,“其实那天我爹跟大夫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赤霄看着她,想说不是的,那些人诚然是被雇来演戏的,他不是。
可他盯着她苍白的脸,道:“嗯,吾……我非常的不便宜。”
“赤霄,我害怕。”终究还是花样年华的姑娘,提起死亡,脸色刹那灰败,她颤抖着唇,“你说人死了是个什么样子,他们把我埋在地底下,暗无天日,会不会有虫子来咬我啊?”
赤霄不甚习惯安慰人,姿势僵硬地抱了抱她,低声道:“我陪着你。”
她在他怀里,得到片刻安心,然后她不经意侧目,看见了赤霄身后。
她浑身一颤。
赤霄问:“怎么了?”
醒月摇摇头,“没事……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好。”
他挽着她手,半搀半扶,小心翼翼。
两人慢慢往回走,赤霄没有影子。
心上人只在晚上外出,不见日光,那天我意外发现他没有影子。
醒月想,“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妖。”
怪不得赤霄只能在晚上出现,见不得日光,怪不得白日里那位公子,化龙化得栩栩如生。
世间没有这么逼真的戏法。
是她糊涂了。
他为什么不是人呢?为人多好,人吃饭,睡觉,有再大的苦恼,吃一顿好的,美美睡上一觉,醒来纵使还是难过,那难过随着一日日的忙碌消解,也就淡了。
他偏偏是妖类,长久的身长久的心困在一方狭窄天地里,甚至不能求死,没有牵挂尚且算逍遥,可一旦有了牵挂……
她不敢细想,抓着他手问,“你故事里,那个栀子花一般的小姑娘,她后来怎么样了?”
嘴角流血的脸庞在他面前晃,赤霄闭了闭眼,温笑道:“她幸福一生,最后安然老去,寿终正寝。”
“那就好,”她微笑着,“赤霄,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别喜欢我了吧。”
朝阳的第一缕辉光爬出天际,天亮了。
赤霄浑身散出腾腾雾气,他有些慌乱,从没有在醒月面前隐过身,他怕吓着这个小姑娘。
醒月却用力抱了抱他,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做妖这么久,一定很累吧,我抱抱你。”
“王上,你站这么高冷不冷啊?我抱抱你吧。”
醒月的脸,渐渐与记忆中那张脸重叠,然后是母亲的脸,“阿娰快快长大吧。”
长大了就可以保护最喜欢的人。
他真的喜欢她吗?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戾气缠身,只有被她捧在手心里的时候,他才获得一点宁静,才不想要饮血,不想要*人。
他是这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剑,而她是他的剑鞘。
他们该形影不离,同归尘,同入土。
他再也不要失去她。
而醒月珍爱地抚着剑身,喃喃道:“我若是死了,爹爹定然会将我生前最喜欢的东西陪葬,你是这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剑,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剑客,不该陪我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姑娘,永远地埋在地底。”
6
秦艽起了个大早,穿戴隆重,端坐于桌前。
桌面上新茶香气袅袅,他搓了搓手,有些期待。
还没收过徒弟呢。
虽然是个凡人小姑娘。
但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桌上摆了一排珠子,各种颜色都有,粉色的最多,是他给小姑娘的见面礼。
她说过今日要来的。
他等了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从饱含期望等到怨气满身。
期间细辛和金九为了避免被殃及,偷溜出门找河洛水君夫妇嗑瓜子聊天去了。
他怒而掀窗,望向某个府邸,心蓦然一寒。
洋洋洒洒的纸钱从哪个地方飘出,似在那个角落下了一场大雪,白色的经幡扬起,冷风猎猎,衬着着日暮天色,满世界的悲凉。
秦艽“啪”一下关窗,无谓地道:“不过是死了个凡人而已。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冷酷地笑笑,失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算了,凡人的生死自有定数,是天道伦常,就算神仙*手,也要遭天谴,何况他是妖。
他如今不是一个人,不能再任性妄为。
他默默拾起早已冷却多时的茶,浇到了地上。
继而他讪讪往前走了几步,总感觉自己似乎遗漏了点什么。
三日以后。
一小厮捧着个贴满了符纸封印的剑匣,按照小姐生前的遗愿,将她最爱的剑远远送出府邸。
剑匣剧烈地抖动,仔细听去,内里有个绝望的声音,在疯狂呐喊。
懂他的人死了,再无人听得清。
小厮心惊胆战,几乎要捧它不住,正要随手扔了的时候,剑匣开裂,一束火红剑光直冲天空,其中有个满身戾气的男人红着眼,手中丝丝红线,俱是妖异的黑气。
小厮哪见过这等架势,当即吓了个屁滚尿流,企图要跑,被赤霄一丝红线勒着脖子拖了回来,无数红线涌入小厮身体,眼看小厮就要被切成两半,突如其来一束白光击中了红线。
赤霄手一痛,恼怒望向来人,他双目赤红,泫然欲要泣血,而对面的男人穿一身白衣,五官深邃,明眸灵动,嘴角上弯,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
他怜悯地看着赤霄,摇头叹息,“啧啧,可惜了,一把好剑生了情。”
赤霄眼中并没有他,他急于找寻一个熟悉的身影……抑或一处坟茔。
男人仿佛能看懂他的意图,道:“她就是怕你给她陪葬,所以把自己藏起来了,不,确切地说,她没给你留余地,没有坟冢没有碑石,她让人将她的骨灰散在风里了。”
骨灰……散在了风里……
赤霄眼中红色愈发浓重,手中剑气化成的红线无意识将他的手割得鲜血淋漓。
他胸膛狠狠起伏。
“很好,就是要这么大的怒气,”男人满意起来,“你想给她报仇吗?”
“那就去找秦艽吧,你也知道秦艽跟她有过一面之缘吧,明明能救她一命,却选择让她自生自灭,你说这对吗?嗯?”
男人明艳的面容顿时变得妖媚,声音极具蛊惑,“好孩子,去找秦艽。”
“秦艽……”赤霄的目光迷离。
鼓掌声由远及近,男子一惊,转头。
秦艽落落站在他身后,“好久不见了义父,你跟我玩捉迷藏玩得开心吗?”
7
不远处一树丛,排排站了金九细辛,另有一个黑斗篷遮身的小姑娘,因她回魂不久,犹不能见光。
她望着赤霄的背影,紧张地直咽口水,“细辛姐姐,准师母,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细辛握着她手,“且等等。”
但见赤霄夹在两人中间,嗜血的气质不减,但是陷入了迷茫。
一边蚩尤道:“秦艽,你怎么敢凭一份元神,就在我面前现身?”言下之意是你这个崽子毛长齐全了吗?
秦艽冷言冷语,“义父在背后筹划这么久,不就是等着我现身的这一日吗?现在我来了,”他浑不在意将赤霄往旁边一拨,“你想叫我如何找你清算?”
蚩尤:“别说得那么难听,义父只想看看你如今长大了没有,看起来还是没有长大,少不得以后都要义父为你操心了。”
秦艽:“呵,义父所谓的为我操心,就是不断找人来*我?”
“瞎说,他们都打不过你,这点数义父岂能没有,我那是为了锻炼你。”
“……”
“不知道为什么,”细辛捅捅金九,“你不是说他俩是世仇吗?不见面都眼红的那种,为何我觉得这个场面,还有点温馨?”
金九比她更诧异,“是啊,他们两个为什么还没打起来?”
醒月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了赤霄的手,“我在这儿,我没死,”想了想,觉得说的不贴切,又补充,“我师父将我救回来了。”
赤霄自然是一阵狂喜不提,周身戾气眼见着下去不少。这厢蚩尤震惊不小,“秦艽你……”
他恨铁不成钢,“你逆天而为,从鬼差手里抢人,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拜义父所赐,我逆天做的事还少吗?债多了不愁,”秦艽甚是愉快,“不过你放心,我这次抢人,报的是你的名字。”
蚩尤:“……”
秦艽上前一步,蚩尤就后退一步,神情有些畏惧。
秦艽忽然叹了口气。
蚩尤:“……你想干什么?”
“我不跟你打,”秦艽低声道,带着恨意,“将你的东西拿回去,我不要你的施舍,等你好了,我们再来比过。”
蚩尤一怔,半晌,他笑了,“东西给你了便是给你了,你如果不要,就扔了吧。”
他说完,忽然伸手,想要拍一拍秦艽的肩膀。
秦艽第一反应,是避让,目光落在蚩尤脸上,忍了,炸着毛勉强叫他碰了碰。
蚩尤欣慰地道:“我会再来找你的。”
就此隐没。
秦艽静静站在原地,看似面冷,其实藏于袖下的手微微发颤。
他对蚩尤有滔天的恨意,可是恨意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先有爱意。
在心头萦绕纠缠了他几千年,竟是这样的再见面。
“师父。”醒月小声地道。
秦艽回神,看赤霄以一个维护的姿势将醒月圈在身前,
他冷哼一声,“别叫我师父,不承认。”
傲娇转身。
细辛上来控场子,“莫慌莫慌,小场面,即便你师父不一定是你师父,你师母肯定是你师母。”
醒月感激涕零,跟赤霄携手回家找爹去了。
细辛上前,轻声道:“秦艽。”
秦艽低声应了一声。
她掰开他紧握的手心,看见两颗澄黄的璃龙眼珠。
“这是……”
秦艽别扭一偏头,似是不愿意说,过了好一阵,才道:“上次百夫人替我素颜没塑成,我那副肉身还缺一双眼珠,他将自己眼珠挖出来,托百夫人交给了我。”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细辛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看蚩尤,觉得怪异,原来是他眼神始终没有焦点的缘故。
秦艽一声不吭,握着那对眼珠,走了。
细辛担忧看着他。
金九道:“怎么了?”
细辛道:“我担心秦艽。”
“担心什么?”
“秦艽这个人,你可以对他百般的不好,折磨他,给他明明白白的恨,但你若是稍微在里头掺杂了一点好,他立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会一厢恨着你,一厢又恨不能将你对他的好,千百倍地还给你,蚩尤前辈这样,会令他把自己纠结死。”
“他原是有这世上最赤忱柔软的一颗心,要捧出来给你的。”
金九脱口而出,“那你接着不就好了。”
“嗯,”细辛道,“我接着了。”(原标题:《万妖城:剑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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