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郗晔前来幻境里寻她的时候,宁欢正在屋后用小花锄给桃树松土。
桃花随着他的脚步声缤纷落下,待他走到她面前,灼灼桃花之景早已湮灭,术法幻世被他散去。
“原来你还存着这份旖旎心思,动用幻世造出片桃花林。”他微有愠怒。
宁欢远眺枯寂的桃林,心想:她与云隐的事,他想必知晓了些许。
她的沉寂令他的怒意又添了几分:“宁欢,随我回去,你知晓的,我需要你……”郗晔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眉眼,道,“我需要你这双眼,涵括了燕云门一切瞳术的眼。”
她缓了片刻,道:“此次违抗师门命令,宁欢甘愿受罚。”
折扇突然合上,他淡淡道:“不必了,燕云门已亡。”
宁欢怔怔地看向郗晔,他轻蔑地一笑,语气里染上嘲讽:“在你留守秦国祭奠故人的时候,你的师门覆灭于大夔的铁骑之下。”
她如坠九重地狱,却也只能木然地摇头:“怎么会……”
[浮云]一
东陵有国,名唤流砂,以盛产朱砂闻名沧峫,流砂国力衰弱,因此受邻国大夔征伐奴役。
数百年后,流砂国各郡爆发叛乱,反抗大夔施加的暴政,大夔发兵镇压。
云隐便是在这缭乱的战火里见到宁欢的。
大夔的军队已经攻下离州城,城中百姓被驱赶到城楼下,四野尸骨累累。大夔将士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挥向流砂国人,随着刀剑没入骨肉的闷响声传来,人群中压制的哭声终于放大,肆无忌惮地传向冷凝的夜色里。
这场屠戮持续到了深夜,他漠然地坐在城墙下,肋间的伤口生生疼着。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空中有红色的雪飘落,雪片落在他的肩头,刹那融为淡淡的血渍。
逆四时之景,引亡魂之血,于春日里生出雪景,这已是极佳的幻术。
他静静地听着城楼上传来的哭号,终于,万籁俱寂,一人走到他跟前,呈上燕云令:“燕云门弟子纪宁欢,奉命接应公子。”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绯衣女子,她眸色碧绿,神色淡漠。他淡淡地笑了,很好,燕云门中竟寻到了可修炼瞳术者,只是没想到会是她。
云隐朝她伸手,肋间疼痛加剧,尚未触及她的衣袂,眩晕之感骤然袭来。
所幸,在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握住了他的手。
云隐醒来时,已身处驶往秦国的商船上。他走出船舱,绯衣姑娘正坐在船尾的栏杆上,双腿轻晃,比起初见,少了些许冷清,多了几分灵韵。
她静默地看着北方,他不敢惊扰她。
直至他们的视野里再无流砂国的港口,她才转身嫣然笑道:“公子着了凉可别怪宁欢。”
云隐走上前,叹道:“流砂大乱已至。”他幽深的瞳孔里流露出哀思。片刻之后,他闭眼,嘴角微微下弯,显露出刚毅的神色,“也许很快,便能见到一个新的流砂。”
远处传来百鸣鸟清脆的啼叫声,宁欢看着故国远去,微微点头。
“在下云隐。”他沉声道,“未曾料到燕云门青玉堂堂主,竟是个姑娘。”
燕云门兴起于二十年前的流砂国,门中修习术法者颇多。除暗*大夔官员、扰乱大夔政局以助流砂脱离辖制外,燕云门亦会接一些其他任务。
此次任务乃燕云门门主亲自下达——前往离州城接应主顾,并将其护送至秦国王都,可她并不知晓主顾的身份。
只是他这一番极其简短的介绍,毫无诚意不说,还带着对她修为的三分怀疑。
宁欢从栏杆上跃下,看着眼前比她高不了多少的云隐,她原本是想辩驳几句的,但见少年白衣墨发,朗目星眉,眸中蕴含着暖意——那是并无恶意的揶揄。她忆起离州城下初见他时的情景,转了视线,道:“公子与我的故友,倒是有几分相似。”她想了想,又道,“只不过他比公子大了许多。”因而,在离州城下,她会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
海风拂起他墨黑的发,云隐的眸色瞬息万变。偷渡的生活十分枯燥,她渐渐与云隐相交并熟络。
云隐时常会同她提及沧峫大陆的奇趣之处,北荒夸父族,西泾的幽魇泽,浮浪海下的灵虞城,迦月天池,海外仙岛,峫山墟海。
他眼底的笑意总是能让她心安,却也令她无端忆起一人。那人是她的故友,分别五年,他的容貌已被岁月冲得模糊。
[浮云]二
初夏,商船抵达秦国,护送云隐前往秦国王都的路上,不断遇到前来阻截的*手。
云隐的修为不深,大多时候她都能轻松地解决一切,但也有例外。
惯常使剑的*手出现了术法师,她受到术法与剑法的双面夹击,对方招招凌厉。她撑了小半柱香的时辰,扶剑跪了下去,一袭白色身影从她的视野中掠过。
是云隐吗?宁欢在夜色中极力寻找他的身影,却再也不见那抹耀眼的白。她体力不支,眸中碧色褪去,瞳术散尽,黑衣人见状围上前来。
原来葬身异国,便是她此生的归宿,宁欢心中默叹,终于不再挣扎,任由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醒来时,云隐竟将她带出了修罗场,他寻了处较为隐蔽的山洞,将她放下,而他的白袍上早已血迹斑斑,。
“伤得有些重。”他冷声道,一改往日温和的语气,“纵使堂主修为过人,也应量力而行。”
猝不及防,宁欢一跃而起,反手将他抵在石壁上,薄如蝉翼的匕首下意识地贴向他的脖颈。
使用术法者的黑衣人乃修为极高的大夔暗卫,云隐却能突破重重包围救出她。他究竟是何身份,能引得大夔出动暗卫追截。
云隐咳了数声,她知晓他受了伤,遂松开手:“你究竟是何人?”
“燕云门的规矩堂主知晓,不得询问主顾身份。”他的嗓音淡然,“但我愿意告诉你,还望姑娘莫要被我吓到。”
他解开上衣,背上经脉突出,纵横交错,已呈紫黑色。云隐微不可闻的叹息传到她的耳畔:“我是药人,暗卫为此而来。”
药人之血可灼皮肉,销白骨,经调制,亦可入药。寻骨血奇异之人,以毒入骨血十载,方得一药人。其面容异于常人,多保持年少模样。
大夔摄政长公主多年前患上怪疾,需以药人之血以续命,多方寻觅药人。
燕云门主定下这桩任务,将药人送离大夔境内,是想以此牵制长公主。
宁欢按紧手中的剑,“只要我一息尚存,必将你护送至秦国王都。”云隐系好衣带,却道:“宁姑娘这么年轻,当真不应背负太多*戮。”
“是吗?”她眼中冷意更胜,“我的父母死于九年前的饥荒,我因此被师父拾回燕云门。师父给了我栖身之所,传授我修为。年幼时,我只是想努力成为师父门下最出色的弟子。年岁渐长,我见到世间诸多不公之事,知晓了燕云门立于流砂的意义,竭力做好每一桩任务。”
“我习惯了*戮,也习惯了流离。”她揉着眉心,神情有些疲倦,“因为我和我的师门一样,为铸就新的流砂国而努力。”
晚照浮于山间,暮色为他的白衣镀上一层淡金色,他收起折扇,定定地看向青翠的山林:“我相信你,宁姑娘。”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毫无顾忌地提起她的心事。
后来,便出了那样一桩事——
行到浔河南岸,他们陷入了包围圈,术法师施展出血魂之术,地上生出数根血色藤蔓,宁欢拉着云隐迅速后退。
藤蔓缠上她的脚踝,她慢了一步。宁欢推开云隐,跪了下去,血很快顺着藤蔓流下。她蘸着殷红的血,画出几笔,眸中碧光大盛。
血魂的力量太强,很快,柔韧的藤蔓便缠上了她的右臂,而此时她指尖画着的符咒尚未成形。
一双手自身后抱住她,那样温暖而又宽阔的怀抱,放佛只是她一瞬的错觉。云隐划破手腕,将血滴到藤上,藤条瞬间断裂。
“浔河下游有处桃花坞,我恐怕是无缘目睹十里桃花绵延不绝的盛景了。”他揽着她的腰,带着她退至浔河边,“还望来年,堂主能赠云隐一枝桃花。”
宁欢被云隐推入浔河,又被下游的渔民所救。她沿着浔河一路寻觅过去,也四方打探过消息,皆无所获。
最后她去了桃花坞,寻了处僻静处,编造出一个幻境。
幻境里桃花灼灼,可惜云隐无缘再见。这样,应也算是完成了他所托。
[浮云]三
不久后,郗晔寻了过来。不曾想她会在幻境里遇到他,他们已经有五年未曾见过了。
与她记忆中长身玉立的少年略有不同,如今的他眉宇间多了一抹凌厉倨傲。郗晔散去了她的术法,语气淡漠:“宁欢,随我回去,你知晓的,我需要你的这双眼。”他的父亲历时数载锻造出宁欢的这双眼,涵括了燕云门中一切瞳术。
他将流砂国的局势和盘托出,燕云门被大夔暗卫剿灭后,大夔二十万兵马攻破流砂国边境防线,长驱直入。流砂国人誓死顽抗,大夔皇帝不得不勒令退兵,又派出使者与流砂国主商议纳流砂为藩国一事。
她怔怔地听着,眸中盈满热泪,他俊朗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良久后她终于回过神,缓缓屈膝跪于他面前:“我愿以死追随少主。”
郗晔将她带回了流砂国,燕云门已亡,一切需要重建。那原本应是最忙碌的时日,她却被勒令留在院中养伤。郗晔抽空过来看她,却见她端着药碗,目光空洞,心绪不知飘向何处。他抿着唇坐下,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她终于回过神,低头拨动瓷勺,轻声问他:“阿晔,你能帮我打探一个人的消息吗?”
郗晔默然不语,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低头喝药,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与郗晔初见那时。
他原本就是十分冷淡的性子,当初修行瞳术很苦,十二岁的她捱不住,夜里跑到僻静处偷哭被郗晔撞见。她自觉羞赧,揩去泪水,抽噎着问他:“抱歉,吵到你了吗?”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量虽未完全长开,但不难想象出他日后的俊朗。他拧着眉,淡淡地“嗯”了一声。得了答复,她反倒觉得满腹的委屈都压抑不住,声音渐渐哽咽:“我也不想这样子的……”他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僵硬而又生涩地安抚她:“别哭了。”
她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因为莫名对他生出信任,抽噎着道出自己的委屈,而他竟也耐着性子听她讲完。离去时,他说:“明日的这个时辰,你在此等我。”宁欢吸了吸鼻涕,点头答应。
次日,他如约前来,给她带来一把剑:“你不过是底子弱了些,先练好剑法,再修习术法。”
她接过剑,感激地冲他一笑。
此后,宁欢见到郗晔的次数越发多了,但仅限于夜里,他常常会指点她的剑法与术法。
大抵过了两年,郗晔离开燕云门,云游西泾诸国,他们就此分别。此后,她修炼瞳术,成为燕云门里最年轻的堂主,此间诸般辛苦,无与人说。
[浮云]四
云隐的事,仿佛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她只好悄悄派人查探云隐的下落。
后来郗晔召集燕云门旧部,建立新的组织破晓。他将半枚青铜令交给她:“朝中正值用人之际,父亲故去前已谋划好一切,我会入仕,破晓交由你打理,剩下的半枚青铜令暂且留在我这里。”
破晓建立,宁欢掌权,郗晔顺利入仕,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除了云隐已被暗卫带回大夔的消息。
云隐逃去了秦国王都,数月后,被暗卫寻到,带回了大夔。
是郗晔告诉她消息的,她眼里的哀戚令他有了报复的快感,亦有了隐隐担心。这显然比他的死讯更令她感到愧疚,她没有完成师门的任务,亦没有兑现自己的许诺。
年仅十五岁的白衣少年,风华正好,这么漫长的一生,都要与毒相伴,以血为长公主续命。
她哀伤地看着他:“阿晔,他还这么年轻……”
他有些害怕,转身道:“宁欢,这是药人的宿命。”他懂这份宿命的含义,因为只差一点,前往鄞都的人就是他了。
回到流砂国的第二年,郗晔晋为丞相。有他的暗中支持与斡旋,破晓日渐强大。他虽掌有半枚青铜令,却极少干涉破晓的事务,如他所想,宁欢是个好尊主。
孤灯对影,每每他自昏黄的书卷中抬头,见到她在旁侧批阅情报,便会想,五年的分别,两年的艰辛,当真很值。
流砂易主,燕云门亡,这才有了他们的重逢。纵使父亲逼迫他发下重誓,又能如何?
除了云隐,他与她之间横亘的一道无形的鸿沟。
第三年,摄政长公主病重,大夔朝政落到权力被架空多时的皇帝手中,郗晔向她提议,除去长公主及其药人云隐,宁欢拂逆了他。
他们的争执爆发于第一场雪落下之后。
初冬,丞相府,更漏声迟,天际泛起熹微的晨光。
郗晔得知大夔皇帝召他前去,有几分烦躁。他走到院中舞剑,不久,宁欢走来,逼停他手中的剑。
她将玄光镜扔到他面前,厉声质问:“明明云隐已被燕云门的旧部找到,你为什么要下令舍弃他,任由他被大夔暗卫带走?”
他知晓她从玄光镜中看到了数年前的过往,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选在了他提议除去云隐之后,当真是很好的时机。
如此漫长的时光里,她从未怀疑过他,直至今日亲眼所见。
郗晔放下剑,想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的眸色须臾变幻,很好,她竟想对他施用瞳术,是想窥探他的内心吗?还是想*了他?
他结印,以此压制住她的瞳术。
宁欢往后退了数步,跌坐在地上:“你依旧在怀疑我,甚至不惜忤逆师父的命令,将药人送到大夔,你为什么不愿放过他。”
他艰难地开口,却发现无从解释,仅是挥了挥手,便有侍女进入院内,扶她起身。郗晔摊开右掌,莹白的雪在他的掌心凝结成一柄剔透的冰匕首。他掌心翻转的一刹那,冰匕首刺入雪地中,那是他常年修行的术法——冰魄。
他的手覆上她的双眸,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这人有几分恶癖,自己在意的东西,不能分给别人点滴。所以,我不愿你的心里再有云隐,南渊有术法裁梦,倘若你愿意忘记他,我便放过他。”
宁欢答复道:“好。”
[浮云]五
南渊的术法师抵达破晓总堂时,宁欢正在院中作画。是个小姑娘,名唤沐子桑,琉璃色的瞳孔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煞是好看。
裁梦一事被安排在满月之夜,沐子桑召唤出一尾青色小鱼,她燃起明魂香,淡淡香气熏染小室。阵法开启,小鱼摆尾游动,宁欢沉沉地睡去。
忘忧鱼乃裁梦的灵媒,明魂香使得记忆浮现,忘忧自会啃噬需要裁去的记忆。
郗晔赶在结界封闭前走了进来,少女展开卷轴:“晔哥哥,玄光镜是我放在她房里的,那些往事,也是我故意要她看见的。”
“嗯。”郗晔淡淡地应了声,抱住宁欢,“除了沐家的人,世间再无人可开启玄光镜,子桑的目的何在?”
她凝神看着悬浮空中的卷轴,宁欢的往事浮现于卷轴之上,幽幽道:“长陵托付我所为,他要我告诉你,云隐是谁。还有,暗卫已查到破晓所在。”
最后一帧画面呈现完,郗晔挥手,将忘忧送入锦盒中,“我知道了。”
沐子桑收了卷轴,郑重地问他:“晔哥哥,这些年来,身子可还好?”
他苦笑,而后点头。
裁梦一事并未成功,宁欢醒来时,郗晔守在她的房内。他打消了她的顾虑,“既然允诺,我便不会食言。明日我便要启程前往大夔,届时希望能为你带回那人。”
郗晔走入融融夜色中,身影寂寥。
长公主召丞相郗晔前往大夔商议驻军诸事,与此同时,破晓分处被大夔暗卫偷袭的消息传来。
瑟瑟寒风刺骨,宁欢花了五日赶上丞相的车舆。她跪在大雪里,谎称自己是奉命替丞相取来重要物什的侍女。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车帘。
他们隔着纷飞的雪花遥遥相望,宁欢浅浅一笑,向他俯首叩拜,郗晔终于下令:“带她上来。”
“其实你不必跟来。”郗晔冷笑,“我素来守诺。”
他将话题引到云隐身上,宁欢却道:“相爷,各地分处均遭偷袭。”他递了个暖炉给她,假装不在意:“是吗?”
“是大夔的暗卫,我数年前同他们交过手,不会认错。”
数年来,破晓一直隐匿于黑暗中,如果大夔方面真的探察到了破晓的核心所在,并因此发兵,凭他们现在的实力,与之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郗晔依旧以一副惫懒的模样回答她:“我知道了。”她有些恼怒,紧握双拳,还未触及他的衣袂,便被他欺身压住。
“如果你想破晓安好,那就听我的吩咐,不要轻举妄动。”他凌厉狠决,不给她半分反驳的机会。
郗晔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侧身呕出一口血,宁欢起身去扶他,却被推开。他眯着眼,缓缓擦去嘴边的血迹:“我会处理的,你先下去。”
“阿晔……”
“下去。”郗晔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喙。
[浮云]六
宁欢被郗晔安置在鄞都城外的别院中,院外有暗卫看守,大雪簌簌落下。宁欢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远处传来鞭炮声与喧嚣声,昭示流砂丞相的车舆已入城。
此后十日,大夔暗卫再度偷袭破晓的数个分处,宁欢得知,打伤暗卫,孤身前往驿站寻他。
唯有一盏孤灯伴着他,郗晔翻了翻书页,不过瞬息,薄如蝉翼的匕首已架在他的喉间。她冷声质问:“相爷可知分处再度遇袭之事?”
郗晔轻推开匕首:“宁欢,你相信绝境逢生这回事吗?”她收回匕首。
他起身俯视她,将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若是相信,便把青铜令交给我,你知晓我想要什么。”
将两枚青铜令合二为一,架空她这位尊主。
宁欢把怀中的半枚青铜令扔到地上,郗晔俯身去拾,叹了句:“你原本应是一名出色的尊主,可惜……”
郗晔看着她的眉目:“可惜不够狠绝,当真浪费了父亲传授的修为。”
腊月二十三,长公主下令剿灭破晓逆党。宁欢并不知晓这其中的惨烈,她被困在别院中,看守的暗卫日益增多。
再度见到郗晔,恍如隔世。他身上带着微醺的酒气,宁欢给他斟了杯茶,郗晔迷离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
他们皆知晓现今的格局如何紧张。
他将杯中茶饮尽,徐徐说道:“我来同你说一些事。”
“数年前,长公主再度寻药人下落,燕云门主得知,命人将一药人送到西泾,伪造了他的身份,并放出消息。长公主求药心切,派暗卫前往西泾。不久,那枚棋子被大夔的暗士带回鄞都,成功进入公主府。可他的血并非药引,而是慢性毒药。”
宁欢双肩微颤,轻声问道:“是云隐,对吗?”
“对。”郗晔的回答令她沉默。
“倘若事成,他会被如何处置?”
“没用了的棋子,” 郗晔冷声道,“自然会被舍弃。”
良久,她侧过头:“阿晔,你答应过我的。”
他走到她的身侧,扳过她的身子,迫使她看着自己幽深的眼瞳:“宁欢,无论你心里有谁,陪在你身边的,只能是我。”
郗晔蓦地俯身,粗暴地将吻烙在她冰冷的唇上、她雪白的脖子上。
他是真的醉了,同她说出这桩秘辛,又做出如此之事。
她明明可以推开他的,可她念想了他五年,岁月将这份爱烙到了骨血里。她只是恼怒,他欺她瞒她,只因以为她心里已有云隐。
她喜欢的,一直都是夜色里教他剑法的玄衣少年。
记住云隐,仅是因为愧疚,再无其他。可她的这份愧疚,害惨了郗晔,更害惨了自己。
他走得极早,并未惊醒她。
[浮云]七
腊月二十五,郗晔入宫府赴宴。
华宴正浓,一官员拿出暗卫收集到的情报,当场指责流砂丞相郗晔乃流砂尊主,众宾客哗然。
自郗晔身上搜出的两枚青铜令印证了那官员的指责,郗晔突破侍卫阻扰,闯入长公主宫室挟持药人离去。
他在部下的护卫下,且战且退,一路逃往南城门。按照部署,沐子桑会带着宁欢在城外候着他。
他的母亲是南渊沐家的次女,他生来便是骨血奇异之人。父亲从不亲近他,却一直以他为棋子,将他铸造成药人,成为可以牵制大夔当权者的棋子。
漫长的五年,郗晔都在燕云门的暗室里度过,与毒蛊虫豸相伴,沐家的术法师为他种蛊,燕云门主传授他兵法谋略。
唯有深夜时分,他才被允许出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宁欢。
他并不喜欢她的白色衣裳,那是他常年见不到的颜色。他转身欲离去,却被小姑娘叫住,看到她含泪的双眸,终是坐到她身旁,耐着性子听她讲完她的伤心事。
周围的人待他,有怜惜者、有冷漠者、有畏惧者,可从未有过交心者。
他决定帮一下这个小姑娘,于是与她约定下明日、后日,更多时日……
之后,燕云门主发现了他与宁欢相交之事,父亲勒令他跪下,训斥道:“我日后要用她来修炼瞳术的。要么你去剜出她的眼珠子呈给我,要么你离开燕云门,前往离州城,那里会有人接应你。”
他握着匕首,颤抖许久,告诉父亲:“我愿离开燕云门,但求您放过她。”
燕云门主眼眸半眯,道:“很好,你们都是我精心培育的棋子,不能毁了彼此。”
他的父亲以为,时间会让他忘记一切。
流砂国乱,时机已至,当见到前来离州城接应他的是宁欢,他就已明白,父亲此次是放手一搏,不再顾及其他。流砂遭大夔将士血洗,燕云门亡。
他按着父亲的部署走了下去,假装失踪,实则前往南渊,出色的偃师用他的一截指骨与心头血,造出精妙无双的傀儡。
傀儡“云隐”承袭了他的骨血之余,他亦不得不承受傀儡体内被施加的毒,身体越来越差。
沐家受他父亲所托,用裁梦剪去了他身为云隐的记忆,他以为云隐是父亲寻到的另一个药人,从未想过会是自己。
宁欢曾告诉过他,那个少年有几分似他。那便是他,毒沁入骨血,改变了他的容貌,使得他身量未长开,停留在十五岁的模样。
易骨师为他续好指骨,改变身量容貌,他再度回到宁欢身边,却是以郗晔的身份。
他会如愿成为父亲最得意的棋子,承袭他的事业,倾覆大夔政局。
那年桃花灼灼,他看着宁欢起誓,以为那会是新的开始。
她曾是他暗无天日的生命里唯一的一抹微光。
他爱宁欢,很多年前便已经开始了。
大雪密织,挡去他的视线,郗晔看着出现在视野里的城墙,眼中的笑意渐浓。
他设计好了假死,洗去身份,重回流砂。云隐也好,郗晔也罢,只是两副不同的皮囊罢了。
胸前突如其来的痛意令他一惊,他低头,硕大的冰棱从他的胸口穿出,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术法——冰魄。
郗晔单膝跪下,身后追兵已赶上,无数支羽箭向他射来。傀儡从他的背上滑落,他向前方伸出手,仿佛再近一点,便能触到宁欢的容颜。
血的流失将他带入幻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宁欢。她坐在他身边,给他讲述外头的见闻。夜风微醺,将花瓣拂至她的肩头,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为她拈去落花。
而她恰在此时回眸,嫣然一笑,他多年的黑暗岁月,仿佛在这一刻明亮起来。
在倒向雪地以前,郗晔想,真好,大夔已乱,宁欢安好,破晓……
除了无法告诉她,郗晔就是云隐。
[浮云]八
宁欢此生再未忘记过那副场景,郗晔下了城墙向着她们奔来,无数根冰棱自他的胸膛穿透而出,他单膝跪下,背上的人刹那萎缩,再无人形。
“该死,竟施用离魂操控傀儡反噬。”沐子桑咒骂,尚未来得及上前营救,便被数支羽箭逼退回车内。宁欢突然出声:“沐姑娘,那是南渊的偃术,对不对?”
马往南狂奔,风卷起车帘,她看着远处跃动的火把与重重铁甲将士,欲从车窗跳下,却被沐子桑拉住:“尊主,破晓尚在,那是丞相毕生的心血。”
她低低地唤了声“阿晔”,泪水浇灭眼中的*意。
大夔的术法师施以离魂咒,傀儡以郗晔的修为弑主,他死在冰魄下。
次日凌晨,长公主不治而亡,大夔皇帝下令,将刺*者鞭尸,吊在城门以示众。
大夔政局动荡,破晓因此绝境逢生。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宁欢忙于处理破晓的事务,并无过多的哀戚,直至两月后,郗晔的尸首被部下夺回。
宁欢执意为他守灵,沐子桑不放心,夜里偷偷溜到灵堂里。只见她一身缟素,推开棺椁,对着棺中人道:“从未对你说过,我修炼瞳术的时候,甚是艰辛,你不在我身边,再苦再难都没人帮过我。瞳术也好,药人也罢,这些禁术都是极伤身的,因此我懂得云隐,因此而怜惜他。”
风声呜咽。
她俯身,素手抚上那具已不成形的尸首,泪水蓦地滴落:“可是阿晔,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便是云隐。”
这份真相迟到太久了。
满室白纱随风舞动,宁欢轻抚小腹,柔声告诉他:“阿晔,你要做父亲了。”
棺中人无半分情绪,回答她的除了死一般的静谧,再无其他。
宁欢看着棺椁,上苍给她的恩赐,便是这个承袭了他骨血的孩子,便是百年之后,他们尚能同穴。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以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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