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赵强
原文: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杜甫《醉时歌》
解读:
被后世称为“诗史”的唐代大诗人杜甫,其实也是一位以怀才不遇知名于世的文人,他与同时代的文人郑虔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从诗歌的描述来看,郑虔的官职卑微,待遇也很差,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样的朋友聚在一起,不免痛饮酒、大发牢*,以至于连人际交往中应该遵循的礼仪规范都弃之不顾了。杜甫所说的“儒术于我何有哉”,大概只是义愤填膺又无可奈何的牢*,但从郑虔和他的人生经历来看,“有道出羲皇”“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名垂万古”等道德、学识、才华、名望,相较于他们在仕途和官场的波折遭逢,又的确令人叹惋。
中国传统文人对文采抱有相当坚定的信仰。南朝时期的文艺理论家刘勰曾经说:“文之为德也大矣,其与天地并生……”也就是说,文采是“道”的直观显现,与天地并生,与日月同丽。这样便为自己的事业找到了一个理直气壮的来路——“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太极”就是“道”,是宇宙万物的本原——原来,优美的辞藻、悦目的画面、婉转的声音、灵动的书法等,不仅能给人带来直观的美的体验,还大有来头呢,竟然能与道贯通起来!
这样说很有些“狐假虎威”的意味。为何要拉大旗作虎皮?恐怕是对当时所流行的“文人轻薄”一说的回应。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中国历史上的文人名士都有小节上的缺憾,如嗜酒、好色、贪厌、凌物等,这就引起世人的“恨屋及乌”之情,先是反感少数文人,进而将这些瑕疵看成文人的通病,最后连文人、文采一并否定了。
我们且不去管它,只看文人之美,也就是文采是通过什么方式展现出来的,又是否像他们自己标榜的那样与“道”沾亲带故?
这里我们要提及一位著名的唐代文人——郑虔。郑虔,字弱齐,郑州荥阳人,博学多识,擅长诗、书、画,兼通天文、地理、军事、历史等。据说他早年练习书法和绘画时,苦于没有纸张,便天天跑到大慈恩寺去——那里储藏着大量的柿叶,满满当当堆了许多房间。郑虔每天都在柿叶上练笔,时间长了,竟然把这慈恩寺多年积攒下的家当涂抹殆尽!(《新唐书·文艺传》)这就像王羲之“墨池”、怀素“笔冢”等一样,艺到精处,皆可成名。曾巩在《墨池记》中曾说:
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
王羲之的书法造诣,其中自然有天赋的成分,但如果没有这般勤奋与执着,恐怕也不会如此精湛。郑虔也是靠这样的苦练,逐渐崭露头角。唐玄宗深爱其文采,又苦于没有合适的职位,于是就专门设立了广文馆,命他担任广文馆博士。这清闲衙门、冷差事自然令人意兴阑珊。郑虔找到宰相诉苦,说连广文馆的官署都不知道在哪里,不愿意赴任。后者深谙文人好虚名的心理,鼓吹说:“皇帝专门增设广文馆,用来安置才学兼备的高雅人士,您去赴任,就是第一位广文馆博士,这具有开辟历史的重要价值啊!”
郑虔信以为真,怀揣着创造历史的梦想去了广文馆。这激情与冲动很快就被一场大雨冲到九霄云外去了。史书中说“久之,雨坏庑舍,有司不复修完,寓治国子馆,自是遂废”——现实跟郑虔开了个玩笑,让他成了历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广文馆博士,并且连专属的办公场所都没有。郑虔的官僚生涯之冷清、郁闷是有目共睹的,他的朋友杜甫在《醉时歌》就描写了他的艰难处境。
不过,如果郑虔仕途坦荡,他恐怕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心思、时间和精力来吟诗作画了,他的文采也会大打折扣。郑虔曾经画过一幅画,又题写上自作诗,献给唐玄宗,后者观览后拍案叫绝,认为他的诗歌、书法和绘画都妙绝一时,提笔在画卷末端写下一行字:“郑虔三绝”。
这是对文人之成就最恰切的肯定和褒奖吧!前面说过,文人之所以称为“文人”,就在于他们的艺术天分和造诣、成就。文人出仕做官,固然是其主要的出路之一,但却很难找到施展身手的机会。正所谓“不平则鸣”,这政治上的失意,人生的落寞,又会推动着他们将智巧、心思用在创造更具冲击力和开创性的艺术作品上。宋代有人说过,郑虔“高才在诸儒间,如赤霄孔翠,酒酣意放,搜罗万象,驱入毫端,窥造化而见天性。虽片纸点墨,自然可喜”。
这就不仅仅是从技术的角度推崇郑虔的画艺了,而是认为“郑虔三绝”呈现了宇宙自然之道的奥妙与趣味——郑虔挥毫作画的时候,突破了技术的限制,自由自在,搜罗万象,在纸面上呈现出了一个生机盎然、气象生动的宇宙景象!
也正因此,诗、书、画“三绝”,成为中国文人之艺术成就的代名词。文人作为艺术家,自然涉及诸多的领域,但诗、书、画无疑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三种艺术形式。明代大艺术家徐渭曾经自我标榜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这种夫子之道大概可信,但后人在评价徐渭时,依然更愿意从诗、书、画的角度来加以点评,不经意间忽略掉了他的散文成就。如袁宏道说他的书法“笔意奔放如其诗……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张岱说他“书中有画”“画中有书”等——我们都知道,世人称许王维的作品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到了徐渭这里,诗、书、画三种艺术形式的界限显然全部被打通,诗情、画意、书艺合而为一,达到了中国文人之美的最高境界!(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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