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班宇和郑执三位80后东北作家近年作品火爆,屡屡获奖。有被拍成电影由雷佳音和杨幂主演的《刺*小说家》;改编成电影《刺猬》,由顾长卫导演,葛优和王俊凯出演的《仙症》……小说豆瓣评分基本都在8.0以上。
他们的作品的确很有特点,但是文学输出的净产值到底有多高,始终要打一个问号。
不是买单的越多,就一定越好。人都有惰性和依赖,对于那些能平视、俯视走入或者可以让你暂时佛系的文学,人们在其中会获得一种解脱与快感,因为小说笔触的鸿毛可以安抚你被拔节且坍塌的精神世界;但对于那些需要你仰望或者打破舒适区和认知才能领悟的具有穿透力和颠覆性的文学作品,往往反倒不能很好的投喂大众。这不仅是文学的悲哀,更是时代的损失。
他们被称为“东北文艺复兴三杰”。人们称其有村上春树的奇巧构思,王小波的幽默腔调,给弱者支持,为卑微者续梦。他们避开对宏大历史主题的沉溺,打破对空洞生活场景的呈现,善于钻到人性的骨髓里排兵布阵:聚焦落魄的小说家、患病的女孩、被逼入狱的学霸、追寻彗星的爱人、吃刺猬的病患、消失在时间里的父亲。在血腥的暴力、衰落的北方、渺小的人物、遗弃的孩子这些琐碎的群像边缘,发出文学炽热的光芒。在东北铅灰色如铁幕般的大雪中,让凡人的热血、尊严和自由在摇摇欲坠的光芒里,有机会笨拙起舞。
我用两周时间耐着性子看完了最有代表性的几篇小说:双雪涛《我的朋友安德烈》、《天吾手记》、《光明堂》;班宇的《冬泳》和《逍遥游》;郑执《仙症》和《森中有林》。对于东北这片土地我其实有很多的向往和好奇,不过在这三位作家如孪生般雷同的长吁短叹里,还是让我深吸气准备呼出的情绪和语言都牢牢地卡在了胸腔。
末世色调的高度同质化渲染,让频现的“绝望”弹窗,丧失治愈功效也关闭文学功能。
/ Part 01
「死亡式抒情,到底是唤醒还是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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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最开始读他们的小说,确实是有一种被深深吸引的似曾相识之感。读到三四篇的时候,我开始有强烈的不适。作为流行小说或许是成功的,但是和真正的严肃文学相比,真的还差好长一段路。
那些在冬天水底潜伏着,偶尔就着飘雪的西北风吼两嗓子刀郎和齐秦的人,到底是彻底沦陷在了这种东北文学极尽要渲染的死亡式抒情里。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的朋友安德烈》和《仙症》,虽然出自两个作家,但调性出奇地一致,有时候一个人都难以达到这种统一。写得好吗?从迎合的角度讲,这种写作套路深得人心,可是从文学的使命出发,这样的作品好像生酮减肥,是个煞有介事的骗局。
泥泞中伸出的层出不穷的手拼命把你往下拽,很快会让你和文字中传递出的末世频率共振。看着那些一辈子不可能有出头之日的底层人,像风箱里的老鼠一样在生死之间被来回拉扯,我们获得的不是被唤醒的力量,而是被抽干氧气后对幻灭的全盘接纳。
我最先读的是双雪涛的《我的朋友安德烈》。安德烈那种对学习亦痴亦狂对生活又不屑迷惘的状态,让我们每个人都能回想起中学时那一两个辨识度极高的同窗。
走过中学时代的我们都懂得,那些被老师一直“特殊对待”的学生并不见得真的不可救药,他们只是很早就已经不安于这个社会的既定规制了。那些不经筛选就层层叠叠遗留下来的“优良传统”,在某些另类孩子的眼中,就是扼*他们灵魂的紧箍咒。
大部分人在咒语中愈加迷失,假意的顺从反倒能在社会更好地安身立命,但很多人不愿意屈从,他们想守护内心最热爱的自由和梦想,因此就成为最早一批被 “社死”的人。除非你能遇到一个真正有知遇之恩的好老师,不然大部分在中学时代不讲究集体节奏,非得自行撺掇亮光的小火苗,往往会早早被掐灭。
安德烈利用自己特殊的“地理优势”和一面小镜子,就可以精准测算出班主任从背后偷袭进入教室的时间。“他抓起背心的下摆擦了擦鼻子继续说,所以孙老师要想搞突然袭击,只能从东向西走来,她又戴着眼镜,只要她不故意贴着墙壁走,而是走在走廊的中轴线或者中轴线靠右,在她距离后面这块玻璃……他看着我们没人回答,失落地说:三米半的时候,我就能看到她眼镜反射的光。我们大呼牛逼,然后像逃兵一样退去,把安德烈继续留在那个属于他的孤独哨岗上。”
安德烈还会在全校无比严肃认真歌颂祖国歌唱美好的升旗仪式上,突然开始一本正经地讲起了“海豚的呼吸系统……海豚的呼吸是有意识的,如果它们想要自*,只要让自己放弃下一次呼吸就可以了。”整个校园爆发出的雷鸣般的笑声和掌声,盖不过校长和班主任无比尴尬愤怒的脸庞。安德烈一次次因为这些怪异另类的举动被留校察看,但却对小说中 的“我”忠诚守护。
青春年少的时候,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份甜蜜的毫无理由的友情。有些少年其貌不扬,甚至被排挤嫌弃,但唯独对一个人会付出超越常理的感情,而在他们的簇拥和呵护下,对方也开始理所应当地享用起了这份特殊的情感,这种不切实际和欲求不满往往成为最后死亡式抒情的关键命门。
不只是双雪涛笔下的安德烈、郑执小说《仙症》里王战团对“我”,《森中有林》中廉加海对吕新开,卫风对王秀义,班宇《夜莺湖》中的吴小艺和苏丽对“我”,似乎都有一种自*式的追随和信任。这样的人物塑造,一方面可以让作者在熟悉的场域中驾轻就熟地指引读者归顺黑暗,但另一方面也会使作者自恋且惯性地蜷缩在套路中,逐渐放弃文学对现实警醒和救赎应走的道路。
安德烈对“我”的这份忠诚守护一直延续了多年,经历暗箱操作的择校选拔,经历了成绩从倒数到第一的飞跃,甚至冒着被开除的风险帮“我”申诉受到的不公。多年后“我”的父亲离世,看到从精神病院挣扎着“越狱”出来要见“我“最后一面的他。那已经是大家都成人以后的故事了。
循规蹈矩的人往往不会被社会抛弃的太离谱,只要你愿意屈从规则,还是可以勉强活下去,但是安德烈显然不是这种人,他的刚烈和执着让他早慧也早衰,后来神经失常觉得家里充满间谍特务的他,离生存既定规则越来越远,终于被家人忍无可忍送到了精神病院。
就是这样一段安德烈式的故事,让我的心震撼很久。我承认双雪涛很擅于用故事的经脉拨弄起我们曾经最珍视的青葱岁月里的记忆星河。在那些我们急于长大又最不该长大的岁月,所有的感情都是最干净和耀眼的星星。跟着他的文字,似乎也回想起了每个人年少时的王德烈、刘德烈和张德烈……不知道此刻的他们是否还好。当年那些我们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守护一生的人,往往比我们自己活得还会更好些。
后来又看了他的《光明堂》、《刺*小说家》这些带点穿越玄幻的故事,叙述手法更加多元,布局也更盛大。可是万千故事似乎都是一个故事,我都是沉溺于一种现实和回忆营造的幻灭中,像多年前读的郭敬明和张悦然,那种说不出哪里痛,就是浑身痛的死亡式抒情频现。这种丧感情绪的雷同共振,不太会唤醒我们,反倒会麻木神经。
生活不易,大多数人不需要你再来渲染这种艰难,就认真多讲几个不同的有血有肉的故事就好,体悟是读者自然会有的。绝望的次数刻意出现的太多了,也就不信或者不争了。
/ Part 02
「塑造绝望,是让人上瘾还是催人上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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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读小说,但要真正动笔写,可能比人家还差很多,但读完他们三个的多篇作品,确实让我深思很多,也想和亲爱的读者一同探讨。我们对文学的热爱到底应该体现在哪里?是让自己写爽,还是使别人看透。文学来源于生活,但若立足点不能高于生活,那么文学的功能性就被大大削弱了。
当代文学的发展变迁可以看出,文学从来不是一项个人事业而是一种集体使命。从早期盛行的农村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可以很明确的看到国家对于作家的期望和指令。在“精神松绑”后的新时期,具备强大疗愈功能的“伤痕小说”兴起,之后的“反思小说”希望进行一次重要又认真的文学演习,但依然缺少超越时代意识形态的思想智慧。它们对历史的理解较为狭隘,甚至把自我同历史对峙起来,殊不知一味否定历史就是否定存在着的我们。
再后来“寻根小说”虽然继续徜徉于历史文化的深处,但已经开始尝试在历史中确立一种民族文化自信,王安忆和韩少功的一些作品就体现出了一种强大的历史启蒙气质。后面“新写实小说”和“新历史主义小说”的流行都源于一种“写作权力”的自觉,他们想表达和彰显的是一种“抒情式”的个人经验。希望将一种未被同质化的个人经验作为叙事和表达的重要依据。
个人觉得现在很多年轻作家的理性反省能力,更多的是沉浸在炫技层面和既定模式里,智慧的内敛与人性深层的觉知于他们而言往往是陌生的。“东北三杰”这种试图在小说架构、多元叙事、时空错位等方面一味的“标新”,往往是一种伪自信的体现。越想在作品中透出底层生活中的微光,其实越是在这种模式化的“创新”中挖掘着吸食人精血的黑洞。
这种刻意塑造的群体绝望,如精神鸦片一样给人合理堕落的理由,而不是以爱和救赎为最终目的,去给人真正的拔起之力。于是“乌合之众”开始招兵买马,看着别人都在下沉,自己也不好意思继续挣扎着直立。
郑执的《仙症》又是一篇模式化的试图用乖张戾气、黑色幽默来笑着死给你看的“东北假复兴”。虽然对精神病患者王战团在塑造上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但是那种刻意雕琢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暗黑文风太熟悉了。在双雪涛和班宇的很多作品中都可以找到郑执的影子,当然郑执的小说里也有太多前两位文字的“音容相貌”。
当年靠重工业发展起来的东北,阀门厂、变压厂、半导体,再加上一些和军工有关的数字厂群,是东北人赖以生存并且骄傲的正式工作。稳定的工作,组成社群的家属楼区,是80后出生的青年人集体的童年记忆。习惯了稳定,被时代变速的脚步突然放归到了一种骤然无序的生活里,巨大的虚无和恐慌,往往让人病急乱投医地急于抓住一两根洪流中的稻草,于是会把漂流的命运交给“主”,“神”,“佛”,“仙”,作为自己心灵新的寄托。
《仙症》就讲了一个曾经是海军的精神病患王战团,拜白仙(刺猬)、吃刺猬,最后被喂食安眠药三起三落的魔幻故事。读到王战团在街心驱赶刺猬的开头:“王战团居高临下立在它面前,不踢也不赶,只用两腿封堵住柏油路段,右臂挥舞起协勤的小黄旗,左臂在半空中打出前进手势,口衔一枚钢哨,朝反方向拼命地吹。刺猬的身高瞄不见他的手势,却似在片晌间会意那声哨语,猛地调转它尖细的头,一口气从街心奔向街的东侧,跃上路牙,遁入矮灌丛中。王战团跟拥堵的街心被它甩在烈日下。”
这种熟悉粗犷的,无处安放的命运斑驳,曾经就在很多人的身边,熟悉,亲切,也疏离。很多人埋头在生活鸡毛的挣扎里,可能差一点也会变异成这样的一员,顿觉对苍凉的无奈和逃脱的侥幸,溢满心头。
《仙症》里面,看似正常的人其实是有病的,而被一直视为精神病的王战团,却可能是唯一的人间清醒。现实压抑主义的叙事方式和略带魔幻的结合,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地悲伤,仔细想想文学里的这种悲很可怕,因为它是一把骨灰,会逐渐埋葬你,而不是一柄利剑,给你划破头顶窒息天幕的力量。
《仙症》想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对真正自由的追求和对禁锢人性枷锁的挣脱,但是读完以后会感觉作品的头和脖子下面骨架的身体是缺位的。
结尾“许多年后,当我置身凡尔赛皇宫中和斯里兰卡的一片无名海滩上,两阵相似的风吹过,我清楚,我从此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这样绚丽虚无的句子在作品中比比皆是,好像缝合进了无穷的忧伤,但仔细琢磨一下其实文字的筋骨是断裂的,苦难真正给人的力量看不到。到底那阵风是怎样就让我能忽然超脱不被“万事万物卡住”呢?
王战团和“我”是困在“仙症”内外的两种人。一个可能被卡太久,已经忘记出来的方法,本没有仙症的人最终因为大姑每天一粒的安眠药变成了真正的仙症。而从小“口吃”不受待见的我,却知难而退抛却了那种自命不凡,坦然的去随波逐流,放下多余而又不必要的自尊,突然轻松,于是知道能爬上人生的尖端了。这种尖端是自己的,不需要谁去认可,从此便不会再被万事万物卡住。
看着被身边最亲的人“毒害”,这样的行为反倒让“我”愿意从此随波逐流,不再需要自尊地爬上人生的尖端?这种利用反讽来投射人性薄凉的写作手法已经不香了。立意与格局仍然是和小说人物平视且粘合的状态,看似零度叙事希望抽离,却没能立于作品之上,继而让人明白晓畅,足以疏应社会之用,让生命的意义有所指归和依附。
故事挺好听,可讲到最后就是一个寂寞。没有唤醒,倒是把人性夹层的恶与恨通盘倾倒了出来。这样的认同感,是一种走向泥泞深处的自甘堕落。你可以告诉读者东北的铁和热的生活是怎样衰退冷却的,但是你也要告诉读者生活本来是什么,更可以成为什么。文学不仅要代入,更要爬升。
其实90年代在文学界就开始了“现实主义冲击波”,他们努力把现实主义的宏伟叙事迁移到民生层面,兼顾社会体制与民众境遇的矛盾,使得“底层写作”日渐流行。“底层写作”对不幸生活不加节制的肆意渲染,一方面可以彰显小说家的良知和觉醒,另一方面也很容易获得大众盲从的跟风与认同。把自己悲惨的境遇推诿给社会和时代,自顾自地跟着小说的节奏下沉,正好可以成为继续“精神爬行”的助推。
作者的站位和格局不能从时代的善面和人性的根本出发,就很容易使这种“底层写作”成为恶与恨的培养皿,而不是爱和善的唤醒机。负面情绪在文学的传播中更容易叠加成大众恶意的爆发,而善的细流只能在与铺天盖地的恶的撕扯中,成为人暂时开悟又随时幻灭的即逝浮云。
很久以来我们的现实主义小说就只是关注社会既有的表层问题,不善于或者懒惰于从自己的独立视角出发,立于社会表象之上或者之下去提炼和透视问题的根本。这样的作品,其实没有丰富和创造,只是把之前绝望的冷饭,又在功利与冷漠的心绪中再次翻炒而已。旧人离开,总会有新人蜂拥,因为绝望的情绪是底层和缝隙生活中源源不断的沼气,只要有一次带火星的翻炒,就会产生喷涌的烈火。
/ Part 03
「足够清醒以后,我们到底要不要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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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一个真正的好作家到底是足够清醒还是难得糊涂呢?
真正好的写实主义作品,从来不会在语言的面子上用力,都是在人物的骨子里雕琢。
不会让你总是沉浸在一种绝望的情绪里,而是通过一个个生动丰富对人物立体多面的刻画和塑造,让我们自己从故事中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生活的血腥和战斗的快乐。用碎片化的语言和脏字连篇的叙述来增加末世效应,反而削弱了人物本身的悲剧力量。
用外在的技巧试图呈现的绝望往往都是还有希望的,真正的绝望是没有技巧腾挪空间的,就是文字的根上长出来的顺进呼吸里的痛。但是这样的绝望是带着力量的,不是要往下拖拽你,而是要向上浮起你,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看着小说中的他们,其实是一直在拼凑着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就像《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莱农和莉拉,你可以说她们是你,是我,是他,也可以说每个人都可以是她们的合体或者独立。
总之众生皆苦不是一种文艺腔调的堆砌,模式化的怨念生产。它是一种心底被作品自然揉搓起来的褶皱和血痕,但最后还是能获取一股潜在的、强大的抚平治愈之力,让我们再次支棱起来活下去。这就是现实主义文学真正该有的能量。“质干具存,不损其美”。
它以爱和宽恕为一切的开始和结束,让我们心疼也致敬那些宁愿跪着活过一遭,也不能轻易选择死去的人们。即便看清了他们的归宿,也愿意再跟着作品走下去,因为从力透纸背的人物身上,我们可以不断采撷珍贵的气血和力量。好像作品中的这些人物,是善良地去先替我们趟过了苦难的人生河,以至于我们在自己人生选择的关口和低谷,会多一点参照和慰藉,那么苦难也许就会少一点,最起码也在精神世界有几个永远的同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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