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瞬间黑屏,不知过了多久。
我从地上爬起,讶异自己竟还活着,“死,原来不过如此!”我于是释然,同时看见路上另有些人来来往往,似乎都没有留意到我。路边是一行杨树,绿荫葱茏,我便沿着树行回家去了。
父亲坐在老屋的床上,背靠着墙,神情愁苦,我立在床前,对他说话,他抬头望着我,却没有回应。一时听见母亲和弟弟的声音在前院,我刚要出去看,他们已来到房门口。我叫母亲,她好像没听见,他们只是对父亲说话,好像根本也看不见我。我恍然若悟,我是真的死了,也才明白死意味着什么。
“不!我得活过来,我得回到云端,不让凳子翻倒!”
就像要退回坠落前的一帧,想要改写影片的结局,在这个迫切的愿望中,我醒了过来。
《我梦见我死了》三书
老去家贫轻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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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酉冬至》
(宋)陆游
今日日南至,吾门方寂然。
家贫轻过节,身老怯增年。
毕祭皆扶拜,分盘独早眠。
惟应探春梦,已绕镜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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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南宋诗人陆游的一个冬至节,人老去,过节的心情也随之衰颓。
“今日日南至”,冬至日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即走到最南面,自此北移,北半球白昼逐日增长,“日南至”即太阳走到最南面。冬至阳生,意味着万物复苏,生命进入新的循环,古人视之为大吉之日,故有“冬至大如年”之说。
然而这一天,陆游家里却有些冷清,“吾门方寂然”。辛酉年是公元1201年,陆游此时已76岁,闲居故里,天时人事俱已淡去。“家贫轻过节,身老怯增年。”这两句诗,云淡风轻,道出了家贫身老的凄凉,无言而有哀。
贫家凡百艰难,诸事从简,平常度日亦忧心悄悄,过节更毋庸说,远不如富贵人家的隆重而讲究排场。被罢官前俸禄尚且微薄,蛰居乡间十年,陆游家中景况可以想见,虽不至如陶渊明般窘迫,亦当如一般农家之贫俭。
冬至又称“小年”,过了冬至,春节接踵而至,不论大年小年,总之这一年即将过完。过年是儿童的盛事,儿童盼着长大,按照传统,过年就添一岁,小时候大年初一穿上新衣宣称几岁,心里骄傲又窃喜。后来,大概过了二十岁,每个生日都怕,也拒斥虚岁的算法,推究其心理,实属“身老怯增年”。所谓“增年”,其实不是添寿,相反是又少了一年,离死更近了。
“毕祭皆扶拜,分盘独早眠。”冬至有祭祖的习俗,作为一家之长,陆游祭拜之后,家人忙上前搀扶,给子孙分完食物,他便独自早早去睡了,其老态可掬宛然纸上。
人真的一老就全老了吗?发白面皱,步履迟缓,这只是表象,只是年轻人的想象,人的身体会老,但是心不会老,心会藏起来,藏进梦里。“惟应探春梦,已绕镜湖边。”夜梦中没有年龄,心仍是年轻时的心,像老树那样,会在春天茁绽新枝,在不为人知的湖边,悄悄地吐叶开花。
南宋 佚名《冬雁图》
何堪最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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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夜怀湘灵》
(唐)白居易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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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灵是谁?
一说是古代传说中的湘水女神,即《楚辞·远游》中的“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鲁迅亦作《湘灵歌》,“湘灵妆成照湘水 ,皎如皓月窥彤云。”湘灵是否湘夫人,历来说法不一,湘夫人即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二妃追至洞庭湖,泣血而死。
一说是白居易少年时的恋人,那个符离村姑。事实上确有此人,白居易11岁随母避乱徙居其父任官所在地徐州符离(今属安徽)时,确有一个邻家女孩名叫湘灵,小他四岁,二人青梅竹马,相恋多年,白居易有《邻女》诗为证,盛称邻女之容:“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然而有情人未成眷属,白居易44岁那年在被贬往江州途中,与湘灵父女邂逅相逢,亦有诗为证:“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逢旧》)
《冬至夜怀湘灵》,诗中的湘灵究竟是谁,这并不是一个问题,白居易不会在诗中直呼邻女的姓名。任何人在诗文中追怀旧情,都不会直呼那人的姓名,因涉及隐私,也因太过现实。回忆和诗,已脱离了现实,化为幻梦,彼此俱是镜花水月的幽灵。
在地球上最长的夜晚,白居易怀湘水女神,就是在怀念昔日恋人,在神话的悲情中,怅叹自己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升华?我们不都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吗,不都在别人的故事里歌哭吗,我们的命运不早就被寓言和神话言中了吗?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沈从文这句话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诗人没有多年后再见到她,女子和诗人都会老去,不会老去的只有那首诗。还是叶芝的诗说得最诚实恳切:“沉默许久后重新开口,不错/ 其他情人全都已离去或死去,/不友好的灯光用灯罩遮住,/不友好的黑夜用窗帘挡住,/不错,我们谈了又谈,谈论不止,/谈艺术和歌这个最高主题:/身体衰老意味着智慧;年轻时,/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沉默许久之后》飞白 译)
幸福的爱情大同小异,不幸的爱情各有各的不幸。幸与不幸,也许正好相反相成,无需存乎哀乐于其间,往事回首,皆是悠忽一梦。
清 傅山 (传)《冬鸦秃木图》
朔风飞雪,倩魂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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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
(清)纳兰性德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
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
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
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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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凛冽,飞雪千里,塞外苦寒良可哀,夜已三更,不意倩魂来入梦。“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三更雪与桃花月,字面相互对照,塞外的黑暗荒寒与梦境的绮丽温软,亦虚实相映,哀乐毕现。
“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让他在好梦中多耽延一会儿,莫催醒他。上片与下片之间,隔开一段空白,词句在此停驻,仿佛桃花月随乐曲流连徘徊。
画角入梦,与枕俱醒。“无端听画角”,梦醒之际,画角响在耳畔,断梦渐杳,好不怅然。不觉泪落,凝结成冰,“枕畔红冰薄”,这句却嫌太纤弱。
幸而“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刚劲大气的结句,为低靡羸弱的词境,注入了苍凉悲壮,出人意想,而又在情理之中。梦中儿女情长,固然是美好时光,塞马长嘶,残星大旗,则更见男儿四方之志,戎马关山,塞外出征,此亦正是壮阔人生。
一说此词所写并非塞外征夫,而是写闺中思妇,若以思妇的视角代入,首句“朔风吹散三更雪”便成了想象,失去了写实的力量,下片的“无端听画角”则更无着落。
或者,不妨以双重主体的视角来读这首词,即征夫和思妇,在词中交替出现,互为主体与对象,彼此倾诉,如《诗经》中常见的抒情方式,如果演唱出来,将会形成不同时空之间的对话和呼应,从而产生更为丰富的抒情效果。
一首诗,一首词,要如何读并没有规定,不是字正腔圆就能读好,各人可以读出各人的味道,重点在于有没有创造性,也就是能否打开诗词文本中蕴藏的更多可能,能否穿越那些多维时空,激活并释放独特的能量,这才是我们需要继续探索的。
清 髡残《山水四景之冬》
梦是一种生活
听歌是一种生活,看电影是一种生活,阅读是一种生活,漂泊是一种生活,正如生存是一种生活,只是一种、最大公约的一种。
我们活在所有生活里,活在不同生活之间,没有哪一种更真实,或者更不真实,所有生活的本质都是梦,都一样真实和不真实。
睡梦也是一种生活,比白天的生活更不羁,更不可控制,而且设置了紧急出口:一旦卡在某处,你就会逃生般醒来。相见无因的人,会在梦里不期而遇,没机会说的话,也不必再说,在梦里一切了然,不言而喻。
《列子·周穆王篇》有一个故事:周朝尹氏大治产业,家中奴隶从早到晚不得休息,某老役夫筋疲力竭,仍被驱使不止。老役夫昼则呻呼忙碌,夜则昏惫熟睡,精神荒散,夜夜梦为国君,游玩宴乐,恣意所为。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神形俱疲,夜亦昏睡,昔昔梦为奴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眠中常*嚎叫,彻旦方息。有人慰问老役夫,他却说人生百年昼夜各半,他白天虽为奴隶,苦则苦矣,夜间梦为国君,其乐无比,没什么好抱怨的。尹氏苦于恶梦,也去询访其友,其友说一苦一乐循环往复,此乃数之常也,想要觉梦兼得,岂有此理?
上古先民的可爱还在于他们的谦逊天真,尹氏听了朋友的话之后,便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他和老役夫的苦楚因此都少了许多。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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