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式悲剧的艺术：《星际争霸》泽拉图故事线赏析

我们谈论着《赵氏孤儿》《哈姆雷特》等悲剧，而事实上，泽拉图的故事线，也是一出标准的悲剧。玩家们对泽拉图的崇敬，正侧面证实着这条悲剧故事线的成功。那么，他的故事究竟好在哪呢？

首先从故事表相来看：

泽拉图在一代最开始出现时，是一名被主流星灵社会放逐的黑暗圣堂武士，尽管如此，他仍是夏库拉斯行星上黑暗圣堂星灵族群的军事领袖。彼时凯瑞甘正在查尔行星上进行她变成异虫的进化，这股巨大的灵能波动，吸引了塔萨达与泽拉图。自黑暗圣堂武士被放逐以来，圣堂武士与黑暗圣堂两支派系军队首次合作，试图联手铲除虫群当中新诞生的威胁，却被这新威胁的实体代表，从虫蛹中孵化而出的凯瑞甘击败。

就在凯瑞甘欢庆于她的胜利时，泽拉图却遁入虫群深处的阴影之中，成功刺*了脑虫。这本是塔萨达的调虎离山之计，却无意中向主宰透露出星灵母星艾尔的具体位置。虫群倾巢而出，将艾尔陷入一片火海，而被意外接触心灵从而泄露艾尔信息的泽拉图，却被凯瑞甘的部队困死在查尔行星，最终落入前来袭扰查尔的人类军队手中。

从这段剧情来看，泽拉图有实力，有胆略，却大意失了荆州。虽然我们确知主宰的灵能等级远远高于泽拉图，一旦被其探知心灵，泽拉图保守心中秘密的精神大门将如朽木般脆弱，但他却是不愿以此来自我安慰的。这便是泽拉图悲剧的最初始的起源：无意中向死敌透露本方最重要机密情报的泄密者。

尽管这一切源自一场充满勇气与谋略的刺*行动，然而大错既已铸就，星灵主流社会中的很多意见持有者，乃至泽拉图本人，都对这场造成不可挽回之严重后果的重大失误耿耿于怀。正是这样难以释怀的情绪，将正直的泽拉图拖向无法自我原谅，从而开始寻找自我救赎之路的，悲剧的起点。

优秀的故事创作者，对剧情的铺陈与展开，必然有着严格的要求。结构上看，这样的负罪与自责，是十分漂亮的开篇，而接下来的进一步展开，更是火上浇油般的刺激与精彩。

以仲裁官（取重制版官方翻译为准）阿达瑞斯为首的议会军队攻入查尔，本意是要找到他们的军事将领塔萨达。对刻板教条的仲裁官来说，泽拉图便如附在塔萨达这柄圣剑上的污泥般的令人不悦。在阿达瑞斯，以及整个星灵议会眼里，高贵的塔萨达之所以会“堕落”，必与黑暗圣堂武士泽拉图的“教唆”有关。这对强大而高傲的泽拉图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然而，他却真的接受了塔萨达的请求，与他们一同返回艾尔，这个曾将其放逐出去的地方。与其说是塔萨达说服了泽拉图，不如说泽拉图是怀着想要将功赎罪的心态，愿意帮助艾尔击败异虫。在这样的心态面前，受点议会的白眼，又算得了什么呢？泽拉图以和平的姿态回到艾尔，必然做好了忍辱负重前去赎罪的心理准备，然而艾尔议会却不这么想。

自那场曾经撕裂了星灵社会的大内战以来，星灵先贤发展出卡拉之道，团结了几乎全艾尔的族群。在那之后，星灵内部就没有再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然而，泽拉图的回归成为星灵再一次陷入大内战的导火索，高级议会单方面宣布向回到艾尔的黑暗圣堂及其伙伴开战，以此逮捕塔萨达及其朋友们。可以说这是一场星灵历史上严重的分裂战争，在间接引发了虫群入侵艾尔这样重大的灾难之后，泽拉图又一次站在灾难的风暴中心，这无疑加重了泽拉图头顶的罪状。

这样的展开，正是故事设计者的高明之处。泽拉图是怀着赎罪的心态回到艾尔的，但因为历史偏见已经根深蒂固的存在于艾尔议会当中，他这样为赎罪而回归的举动，反而是他新的罪状。而创作者们此时安排泽拉图所做的事，堪称星际故事当中浓墨重彩的亮笔。

我们的泽拉图，不仅没有因此而变得畏缩，反而——借着阴影潜入到最高议会内部。就在议会试图审判塔萨达的现场，泽拉图突然现身，将他的光刃架到阿达瑞斯的脖子上，并发表了一场可能是星际历史上最具逼格的演说：

“你跟我谈见识，仲裁官？……我曾在最遥远的星星间穿行。我曾目睹过黑太阳的诞生，也见识过全宇宙的熵……而据我的经验，你们在艾尔建立的一切只是转瞬即逝的梦。而一旦醒来，你们会发现自己身处更恐怖的噩梦之中。”

这句话既是他异于常人之丰富阅历的展示，又是他本身属性之自白。你们议会只知恒星的伟大，却不知这茫茫星海之间，存有黑色的恒星，它们同样可以发光，发热！这黑色的恒星，便是他对自己的暗示——不只是你们可以有所作为，我们黑暗圣堂虽然理念上与尔等不合，却一样可以在星灵危难之际慷慨出战，贡献力量乃至生命。

或许是这篇激昂的演说触动了仲裁官，又或是那冰冷的光刃触到了仲裁官的血管。不管怎样，最高议会终于同意与黑暗圣堂合作，暂时化解眼前的虫群危机再说。泽拉图的赎罪之路终于踏上正轨，但这却仅仅只是故事创作者放在玩家眼前的假相。

泽拉图在这条道路上奋勇作战，与塔萨达等英雄一起击败主宰之后，艾尔家园尽毁，残存的虫群失去首脑，仍在大地上各自肆虐，而艾尔星灵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在这失控的虫潮面前自保了。泽拉图别无选择，只有带领艾尔星灵的幸存者们，回到黑暗圣堂的母星夏库拉斯。

这本是拯救族群的唯一办法，却招来了更深重的毁灭。创作者故布的假相被缓缓揭开，真正的灾难才刚刚上演。凯瑞甘摆脱主宰的控制，带领她的虫群追到夏库拉斯，意图与泽拉图达成一些交易：新的主宰正在遥远的虫群星系上慢慢成形，而泽拉图也正需要收回散落在这些星系当中的凯达琳水晶。

暂时的同盟就在这样诡异，却又不得不为之的气氛中达成了，泽拉图保持着对凯瑞甘的戒心，持着为族人收回凯达琳水晶的名义，间接的帮助凯瑞甘除去了想要形成主宰的脑虫们——而这事实上，是动用星灵的力量，去避免了一场虫群中可能发生的内战，从而使凯瑞甘轻易就收复了绝大多数虫群部队。

泽拉图知道这一点，也一直防备着日益强大的凯瑞甘。但他千算万算，却忽略了来自夏库拉斯内部的阴影。夏库拉斯的实际领导者，女族长拉莎加尔已经被与泽拉图达成表面合作的凯瑞甘暗中感染，族长所要求泽拉图去执行的每一个命令，都是凯瑞甘的授意。

在为凯瑞甘完成她最后一项艰巨任务之后，泽拉图才得知到这一真相。他于万般悲愤之中，亲手*死了女族长，使她得以解脱。这样的举动固然是亡羊补牢，但已然给夏库拉斯，乃至整个星灵，都造成了难以弥补的影响。

比主宰更为强大和狡猾的凯瑞甘，就在泽拉图的间接帮助下成功上位，自封刀锋女王。她所率领的虫群，将比主宰治下的更有侵略性，最终将所有星灵乃至星海间的所有种族，都逼向几近崩溃的边缘。

这样的故事结构，正像一副由命运暗中摆好的多米诺骨牌。泽拉图只是在查尔行星上，执行了一场针对脑虫的刺*行动，便无意中触动了这骨牌的第一级。灾难自此接蹱而来，泽拉图一心赎罪，拼得越勇，却陷得越深，最终不仅没能挽救艾尔的覆灭，就连夏库拉斯，也被拖入泥潭。

不仅损耗了大量黑暗圣堂武士的军力，失去了最高领袖拉莎加尔，更间接的扶持了星灵最强大的敌人登上她的异虫宝座。这样环环相扣的情节设定，不可谓不精妙，而泽拉图在这样命运中奋力拼搏的姿态，也不可谓不悲情。

他一再为赎罪所做的努力，反而进一步加深了他的罪责

更别提故事创作者们还将一代末尾最为可怕的黑暗真相之一瞥，独独展现给了泽拉图。那是星灵与异虫基因相融合的可怖场面，是混元体大军恐怖实力的冰山一角。泽拉图再度被牵到与星灵命运息息相关的重大位置上，在他背负了多米诺骨牌全部倒下所压给他的众多罪责之后，赎罪之路更在何方？

泽拉图的独孤与愤懑，便如他在星际二代星灵战役序章中所表现的那样。他又过回了于星系的黑暗阴影间来回穿梭的生活，只是这一次，不是为了增广见闻，而只是为求一条赎罪之道。

那苦苦追寻的所谓预言之真相，若是毁灭，他便只能像凯瑞甘所说的那样，于拼尽全力之后，安然接受；但若是救赎，那这将不仅救赎了星灵，更救赎了他自己那深陷自责无法自拔的，痛苦的灵魂。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泽拉图挡在受埃蒙控制的阿坦尼斯面前时，我们才能感受到他心绪起伏之万一。预言的碎片已经凑齐，解读工作也已大致完成。绝不能*死凯瑞甘的预言警告，已经传递给雷诺知晓，而塔达琳在黑暗之声授意下的行动，他已经尽数掌握，至于那块干系重大的神器，也已由雷诺保管，并将其下落告知了星灵领袖阿坦尼斯。

他仅凭一己之力，奔波于数个星系之间，辗转于莫比斯与塔达琳的炮火之下，终于将他该拼的拼图完成，该解的谜题解开，一切重要关节，均已托付给可靠的朋友与领袖，而泽拉图自己，似乎终于由此赎掉了一丝罪责，稍稍减轻了负罪的痛苦。

但这一切还不够。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忘记女族长被异虫感染后，向凯瑞甘屈膝称臣的屈辱场面，永远也无法将他亲手*掉女族长时的悲愤与无奈，从无数个难以安睡的梦魇中抹去。此时此刻，被埃蒙控制的阿坦尼斯，正站在他眼前，正如当时的女族长拉莎加尔。

命运再一次将被邪恶控制的星灵领袖，推到泽拉图面前。

弑*族长时的无力感与自责感，在此刻必然充斥了泽拉图的全部内心。然而这一次，命运给了他一丝渺茫的机会：假如能切断阿坦尼斯的神经索，或许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便是泽拉图最终的自我救赎，拼出自己的生命，也要挽救阿坦尼斯的灵魂。这位星灵领袖终于恢复清醒，泽拉图却已是奄奄一息，后者的心中，必然享有多年来求之不得的平静与坦然。他终于彻底完成了自己的赎罪之路，他终于可以，就此安息，随风而逝。

星灵的命运就在前方，一个奈拉齐姆与卡莱携手前进，甚至还有净化者与塔达琳并肩奋战的光辉的未来，就在不远之处。泽拉图虽然已经无法看见这样的未来，但他的光刃，却在阿坦尼斯手中，为泽拉图本人，去开创与见证那即将到来的星灵由衰转盛的辉煌时刻。

如果说这就是泽拉图故事的全貌，那我们只是窥见了其表，而没有深知其里。正如我前面所言，泽拉图的故事线，是一出标准的悲剧，这出悲剧，究竟优秀在哪里？它为什么能让玩家挂怀，甚至尊敬？

不论是泽拉图在一代的壮志难酬，还是二代的自我救赎，泽拉图的正直与忠诚，始终没有变过。在二代神族战役的开篇倒下，为星灵的没落背负着重责而一直努力奋斗的他，最终却没能活着见到星灵光辉的未来，固然是一个不小的遗憾，但这出悲剧的核心，却远不在此。

我们得知道，任何故事都是在写人，悲剧也不例外。所谓出色的悲剧，便是赋予主角坚忍不拔的决心之同时，再给他施加压倒性的困力，令他在绝对难以抵抗的重大逆境面前，以顽强不折的毅力，不断奋勇前行，最终力竭倒下。

而这样的故事，虽然写在剧本里，却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真真切切的不断上演。我们都有所追求，我们也都各自面对着别人难以想象的困境。我们都曾负重前行，也都曾无奈叹息。我们看故事里的角色，其实是看自己，我们做着主角们所做的梦，也感叹着主角们的命运——这便是在感叹我们自己。

我们能从悲剧中看见主角的勇敢与坚持，也看见他与我们一样遭受着困顿与无力。我们看着角色，内心里便是想着自己，忧心于他的命运，便是感慨自己的未来。

泽拉图的故事起到了这样的效果，这是其悲剧命运可以打动我们的原因之一。

而悲剧的关键，则不在于“悲”字而已，更在于主角必须坚韧不移。他坚持着原本正确的初衷，却在强大的外力作用下，被自己的坚持拖入悲剧的结局。

这并不是看文写感的针对性的品评，而是优秀悲剧作品的共相。只要举例，便可让读者理解这一点。为表明例子的覆盖范围，我特拿中国古代的著名悲剧《白蛇传》，与外国现代的大银幕悲剧《星球大传前传三部曲》来例，以示“古今中外”皆通之意。

在白蛇传中，主角白素贞便是拥有坚定信念的角色。她的信念便是爱情，与许仙的人妖之恋固然要受天地间的诸般非议和阻挠，但她爱得无怨而坚强。因为人妖本就殊途，她的坚持本身很快就导致了灾难，一次不慎饮下雄黄酒，便于醉中现出原形，吓死了许仙。

虽然她努力救回了许仙性命，却仍然执着于爱情信念，不愿听从法海的劝告。她的执念，在法海强大的法力威压之下，两者相互纠缠发展，终于爆发出更大的灾难，造成水漫金山之祸，而她本人，也终于落得个被镇塔下的结局。

星球大传前传三部曲中的阿纳金也是如此。他的信念便是不受教条约束，自由的生活，自由的与人相恋，童年时期一场赛车赎回自由身的经历，便是他珍视自由生活的注解。然而绝地武士的苛刻信条，这本该是他成为英雄的信仰，却变成他得偿所愿的最大困境。

他于“完全自由”的信念与绝地教条之间来回辗转，灵魂饱受折磨，终于被原力的黑暗一面发现和引诱。在一场令他不得不赌上前途命运的选择之中，他带着痛苦的泪水，做出了他这一生最艰难的抉择。他最终挥舞光剑，砍下了绝地大师的手臂，堕向黑暗的怀抱。他坚定的选择与教条格格不入的自由生活，却在强大的外力作用下，走向堕落的结局。

如果白素贞和阿纳金可以不那么坚持，他们的悲剧，就都可以避免。但话又说回来，他们所坚持的，一个是忠贞的爱情，一个是不受拘束的生活，这都是普遍为大众所接受的，“正确的”价值观念。而正确的坚持，反而引来了悲剧的，错误的结果，这便是悲剧的妙处所在。观众（玩家）们只要略加思索便能发现，真正将这些主角导入悲剧的，正是那强大的所谓“逆境”。如果不是法海，甚或，如果没有什么人妖不得相爱的天条，白素贞何以至此？如果不是绝地武士当时腐朽而教条的各种限制（在星球大战正传及后传中，这些限制均已被绝地武士摒弃），阿纳金又为何会饱受精神上的折磨，以致被黑暗所引诱？

正是主角们坚定的持有原本正确的信念，又最终被强大的外力打入悲剧结局的故事，才能让观众们明白，压制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封建教条，到底有多血腥，而这正是悲剧的作用，是对那强大负面影响之始作俑者的沉重鞭笞。

也正是泽拉图对星灵族人的负罪感之深重，赎罪信念之坚定，在他终于被逼入死局，拼死而战的时候，玩家才能理解星际争霸世界中的阴谋与陷阱，到底有多阴冷和可怕。玩家才能在泽拉图安息之后，回味他的悲剧故事之时，在这阴谋与豪迈交织的故事结局当中，享受到深刻的沉浸感，并深深的为之震撼。

最后，一出好的悲剧，不仅仅要在“悲”的同时揭示反派之罪恶，更要在悲剧的过程当中，给人希望。

就如前所述，悲剧也是在讲人。读者（玩家）看到主角的悲剧，代入其中，忧心他人，感慨自己。假如玩家只能从中得到阴影，那便太过单一，若从阴影当中见到一丝光明，这才是悲剧之上品所在。

泽拉图的坚持，并非仅仅只是通往悲剧结局的原动力。他的坚持更是在重重黑暗之中，拼出些许光明的重要关节。白素贞的坚持带来了许仕林，她与法海相斗的凶险之时，拼着命产下的儿子，便是人妖相恋的光明果实。阿纳金哪怕堕入了黑暗，他坚持相信自由的理念，仍然在他内心留有一丝光明，而这正是下一代天行者打败西斯大帝的关键。

泰坦尼克虽然沉没，罗斯与杰克相互不渝的爱情穿越了生死，哪怕是杰克对爱情的执念，令他放弃了生还希望，沉入海底，但他所留下的爱情本身，却一直驻在罗斯心里，始终没有消散过。梁山伯和祝英台拼着死也不愿屈从那压抑人性的婚姻教条，他们殉情之后，便于坟上长出连理枝条，更有蝴蝶相伴起舞，宣示着永不泯灭的情义。

这便是优秀悲剧的最终秘密。泽拉图为赎罪过，直至身死。他虽然化作飞灰从此湮灭，但他留下的光刃，却继承到了阿坦尼斯手中；他所解开的谜题，由后人继续追寻，直至全部真相大白；他所梦想的光明与黑暗携手并行的星灵社会，也已由不屈的战士们亲手开创。

这便是泽拉图于他的悲剧故事当中，留下的那些光明，正是这样闪烁于黑暗中的微弱光亮，激励了故事中的角色们继续战斗，也鼓舞了我们玩家，在这充满了挫折的悲惨世界中，不畏险阻，为了亲朋挚爱，奋勇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