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武侠推理故事:白衣柳三探花·寂寞沙洲冷

中篇武侠推理故事:白衣柳三探花·寂寞沙洲冷

首页角色扮演剑荡江湖之仙境大陆RO更新时间:2024-04-22

一张洒着金沙的幽蓝色的信笺就在柳白衣的手中。

江湖浪子游侠,生涯便是江湖,天地便是家。

几株老藤,一张油布,便撑起了柳白衣的窝棚。

当柳白衣踏着夕阳走回窝棚的时候,就看到了这纸信笺。

“柳三探花台鉴:听闻海外有仙人,清华似故人。当年明月夜,旧梦可曾依稀在握?故人甚思昔时柳郎,柳郎岂无意泛舟海上,重逢携手于飘渺之岛?若相思一如从前,当不惧千里云海,万里雪浪,慨然寻访。”

是什么人送来的信笺?

柳白衣居然对这问题连想都懒得想,就已经决定去海外看看。

无论这信笺是真是假,柳白衣都要去做。因为他不想放弃任何机会。

在他的生命里,有一个人,现今他绝不可以放弃一丝一毫希望,放弃一点机会。

因为他曾经放弃过,所以他才会半生梦魂相依,痛彻心扉。

因为一次放弃,他已经用这半生的心碎来补偿,他怎么会还能选择继续心碎,继续黯然销魂?

海外有仙人,飘渺云海中。

夕阳老去,暮色苍茫,柳白衣静静地守在窝棚里,他知道一定还会有人送来他寻访的路线。

蓦地,夜鸟清啼,扑啦啦有几只夜鸟飞过来。

柳白衣轻声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长身而起,纵出窝棚,夜鸟又扑啦啦向远处飞去。

柳白衣提纵飞掠,追着夜鸟奔向夜色苍茫处。

危崖,老树,新月当头。

危崖下,流水悠悠,居然亮着两点灯火。

小舟两叶,寂寞地停在岸边。

柳白衣纵掠到危崖下,大鸟一样飞掠到岸边。

一叶小舟上的灯笼上写着一个生字,一叶小舟的灯火上写着一个死字。

生死,人生细细想来不过是生死二字。

如不如意,生又何欢?如痛快淋漓,死又何妨?

这世间又有几人可以看破生死,不计生死慨然而去的又有几例?

柳白衣轻轻一笑,踏上了写着死字的灯火的小舟上。

长袖一挥,便将系着小舟的纤绳割断,小舟顺水而下,漂进被流水扯远的夜色中。

小舟上居然有一幅画轴,柳白衣趁着灯火,展开画轴。

画轴上竟然空空不着一点墨色,莫非有人在戏弄他不成?

柳白衣心头微沉,缓缓坐在舟头,把玩着这幅画轴。

夜色在小舟悠悠漂流中渐渐深浓,渐渐融化。

柳白衣居然坐在舟头沉沉睡去,他是不是梦到了海外的仙人,梦到了扬州二十四桥的明月夜?

又有鸟声啼啭,滴溜溜洒在柳白衣的酣梦里。

柳白衣醒来,却见晨曦熹微,远山轻描淡写在天的尽头。

又展开画轴,叹息一声,道:“既然选择了死路一条,又何必计较有没有该走的路线?有也是死,没有当然也是死。”

说罢,将画轴递到灯火处。

火蛇窜起,袅袅烟雾散处,有一块金箔逸出。

金箔上刻着四个字-----寂寞沙洲。

寂寞沙洲在何处?寂寞沙洲是不是也像柳白衣一样真的很寂寞?

弃舟离岸,柳白衣便一路狂奔,终于找到了一处市集。

市集很热闹,叫做苏家集。

柳白衣突然觉得很妙,寂寞沙洲是苏东坡苏学士的词句,自己刚刚在金箔上看到寂寞沙洲四个字,便又找到了一个与苏学士未必有关却同样冠以一个苏字的市集。

是冥冥中早有定数,还是有人运筹帷幄妙算而成?

柳白衣不相信这是冥冥定数,如果他相信冥冥定数,早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一个馄饨小摊就在柳白衣面前,柳白衣舒舒服服地坐下,白发苍苍的老板殷勤地问道:“客官是不是要一碗馄饨?”

柳白衣是个不怎么会驳人面子的人,当然要了一碗馄饨。

看着柳白衣吃得津津有味,好像比龙肝凤髓还要美味。老板不禁喜上眉梢,搭讪道:“客官可是要赶路?”

柳白衣把最后一口汤水喝尽,推开碗,道:“老人家可知道此处是不是有个叫做东坡的地方?”

老板的眼睛陡然瞪圆,脸上的惊恐瞬间开张,颤声道:“客官,那个地方还是不要去为好。”

柳白衣似乎有些微怔,问道:“为什么?”

老板道:“那个地方除了死人,不会有一个活人,只要去那个地方,活人都会变成死人。”

柳白衣好像被吓破了胆,脸色骤然如同死灰,也颤声道:“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去为好。”

口中说着还是不要去为好,离开馄饨摊,柳白衣却施施然走向了当地人人人心生畏惧的东坡。

既然金箔上有寂寞沙洲,而此地就叫苏家集,那么那个妙算在胸的人一定要利用此处还与苏学士有关的东坡这个地方。

柳白衣赶到东坡的时候,没有看到活人,也没有看到死人,只看到了一条大河。

居然有人知道柳白衣会找到这里,所以在河边留下了第二封信笺。

一样的洒金幽蓝色的信笺,同样的字迹。

“西行五十里,有船家,乘船出海,可达仙人处。一路风波劲,还祁君珍重珍重。”

这个人不仅留下了信笺,还留下了一壶好酒,四样小菜。

东波肘子,东坡肉,东波鲜笋,东坡鱼。

柳白衣想想如此美味在前,自己却因一碗馄饨喂饱了肚子,难以承领主人的美意,不禁心生惭愧。

如此美味,他不能下肚,自然有人能下肚。

就在柳白衣心生惭愧,黯然叹息的时候,那个卖馄饨的老人飘飘然而来。

“叫阁下不要来此地,阁下偏偏不听话,赶了过来。”老人抓过酒壶,道,“不管怎样,老朽一片好心,阁下应该好好地谢谢。”

柳白衣漠然地看着老人,良久才道:“老人家笑傲风尘游戏人间,好好地独行大盗不去做,偏偏去卖馄饨,真是暴殄天物。”

老人正啃着东坡肘子,含含混混地道:“如果不是暗中保护你,我老人家岂会到这个鬼地方,还要装作卖馄饨。”

柳白衣笑了笑,道:“反正你混世大盗盛九宫一直闲着没事,就替在下当当保镖,岂不是很好?”

盛九宫道:“你真的要去?”

柳白衣斩钉截铁地道:“去,一定去。”

盛九宫喝了一口酒,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啊。你去吧,我老人家等着给你收尸。”

柳白衣没有再说什么,径直向西走去。飘渺云海中的地方,便是天之涯。

天涯在何处?何处是天涯?

也许天涯就在心底,所以人们永远走不出天涯。

夕阳西下,人在天涯,黄昏在天涯。

又一声欸乃的桨声在水面上掠起,扁舟一叶在潺潺缓缓的秋水中飘向黄昏尽处。

如霜的两鬓,秋水似的双眼,寂寞的微笑,飘雪般的长衫,还有漫天的西风和散乱的鸥啼。

他目光辽远地望向遥遥的孤岛,在那里他是否可以找到他要寻找的人?

他不知道。也许这又是一个陷阱,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步入那早早就已经为他准备好的陷阱。

陷阱必然会有钓饵,这个陷阱的钓饵只有一个。

怀中还有那缕青丝,那缕青丝已经被他的怀抱温热。

慕容翼云的无剑之剑固然霸绝天下,但是仍然比过不过慕容翼云劫走那个人的心思狠毒。

这次远赴海外,是否能找到那个人,慕容翼云是否又在这里挖下了陷阱?

他真的不知道。虽然他人称机变无双心如皓月。

他当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然而这个毫无新意的钓饵竟然让他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

因为要骗他的人过于了解他了,也过于聪明了,死死地捏住了他生命里的唯一的致命七寸。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生命的致命弱点,这很无奈,却极其现实。

他的致命弱点是一个人。

十五年前,春风十里扬州路,年少的他以探花郎的荣光回到扬州。扬州依旧是他的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仍在,但是月下等他归来的那个人已经不知所踪。

昨夜明月昨夜风,那人只在别时梦。

惊动朝野的新科探花郎弃官浪迹江湖的故事从那一夜开始流布天下。

才兼文武,惊才绝艳的探花郎从那一夜开始成为传说一样的江湖浪子。

十五年是漫长的,漫长到了可以把一个人的雄姿英发打磨成发如霜雪、黯然飘零。

十五年也是短暂的,短暂得只如落日下的一声唏嘘。

艄公并不知道立于舟头的这个落魄客曾经是十五年前惊绝天下的柳三探花,现今是倚天吹剑的游侠柳白衣,他只知道舟头这个人出手甚是豪阔,五十两的足银随手就抛到他的怀里。

艄公甚至认为这个人有些愚蠢。出手豪阔的蠢人,依旧是蠢人。

操桨的时候,艄公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城里醉香楼的华丽灯火和风情万种的美人。

酒和美人固然让人陶醉,但是也会让人掏光荷包。

柳白衣已经看到孤岛上翩飞的鸥鹭,也听到了孤岛上瑟瑟的风声。

黄昏更浓,柳白衣横笛在唇,悠悠吐声。

在笛声里,已经凋谢的花儿也会再度绽放,已经飞黄的落叶也会悄悄泛绿。

失意的人听到这笛声就会露出久违的微笑;寂寞的少女听到这笛声就会感到绵绵的温暖。

他喜欢笛子的声色,嘹亮而且欢快,不像洞箫那样沉郁沧桑,赚尽世人的清泪。

是不是他经历了过多的沧桑,所以才不喜欢沧桑,因为他半生缺少欢快,所以才寻找欢快?

涛声隐隐,笛声清越,夕阳似乎真的无限好。

有声音飘来:“好好好,如此笛声只应天上有,人间何幸闻此声。”

一条木筏箭矢般射来,筏上迎风卓立一个挺拔如剑的男人,青衣一领当风飞舞,浓眉朗目,豪逸无匹。

柳白衣轻轻放下长笛,手捋鬓发,道:“阁下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那青衣男人大笑道:“当得当得,先生何必过谦。”说话间,身形一舒,灵烟也似地掠上孤岛。

柳白衣眉心一紧,淡淡道:“灵烟身法,当今江湖除了狂生寒壁龙,还有什么人使得?”

那个青衣男人立在孤岛一方巨石上,含笑望着柳白衣,道:“春秋之笛,当今天下,若非柳三探花何人吹得出?”

柳白衣轻轻一笑,悠悠道:“未期今日与狂生邂逅,看来,此次孤岛之游,不虚此行。”

扁舟渐渐拢岸,柳白衣悠悠如飞絮般离舟登岸,注视着寒壁龙,道:“不知狂生因何不在中原笑傲,却到此孤岛一行?”

寒壁龙一字一顿道:“前些时日,有人传书与在下,言称此岛有在下的仇人栖身,在下便不远千里自中原赶来。”

柳白衣双目一寒,道:“看来有心人要在此岛唱一出大戏了。”

遥遥自岛上走来一个老者,在晚照下驼背甚是诡异。

踏着夕阳,一襟晚照又让人平添几许萧索。

寒璧龙注视着孤岛,沉沉一叹,道:“据说柳三探花不久前在扬州揭开了护花铃的阴谋,与十三大鹏堂的慕容翼云结下了梁子,而旧日恋人却为慕容翼云劫走,此次来到孤岛,莫非是为了寻找心月夫人?”

柳白衣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个答案已经天下尽知。寒碧龙的问话其实就是答案。

“莫非此次孤岛之行,十三大鹏堂参与其中?”寒碧龙又在发问。

柳白衣笑了笑,注视着渐渐西垂的残阳,道:“暮色渐起,夜幕降临,不过毕竟还会有天明之时。”

柳白衣的意思是告诉寒碧龙,世间事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所以,需要等待,需要破解,需要迎接那一刻的到来。

驼背老人渐渐走近,夜色也渐渐降临。

这老人究竟是夜的使者,还是渡劫的向导?

柳白衣突然想到了苏学士的词:“残月挂疏桐,飘渺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也许此间的事,也如同孤鸿影一样飘渺而且诡异。

寒碧龙道:“寒某不可一日无酒,不知此间有没有酒?如果没有酒,寒某岂不是闷死不成?”

孤岛上虽然飘渺而且寂寞,但是有人在。

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酒。

这就如同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就会有很多的谜需要破解。

江湖在,是因为人心如江湖,谜在,是因为人心如谜。

柳白衣淡淡地道:“这里一定会有酒,而且会有很多很多的酒。因为要来这里的人,绝不会仅仅我们。”

海水拍打着孤岛,一只水鸟扑棱棱从头上掠过。孤岛之上别有洞天,一片灯火楼台如梦似幻的庄园矗立在三个人面前。

借着熹微的灯火,柳白衣上下打量着那个驼奴。

佝偻的身子极度贴近大地,埋在阴影里的头脸几乎与脚下的路亲密无间,一身粗布衣,袖着双手,仿佛将人生的所有艰辛和苦难都收藏在袖子里,只留给自己默默地摩挲和品味。

不过步履甚是轻灵,每迈出一步都有渡尽劫坡后平和与洒脱。

驼奴藏着的眼睛似乎也在向上看了看柳白衣,发觉柳白衣正在审视着他,便收回目光。

柳白衣问道:“前边的灯火楼台可是咱们要去的所在?”

驼奴小心翼翼地道:“柳先生,寒大侠,这里便是敝庄。咱们庄主已经布酒等候贵客。”

寒碧龙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问道:“足下所说的贵客,除了在下与柳三探花,还有什么人?”

柳白衣微眯着双眼,望着眼前这一片古雅飘渺的庄园,却不说话。

驼奴谦恭地一笑,道:“回寒大侠的话,鄙庄的贵客除了两位,还有六位。此刻这一干贵客已经在厅堂等候两位莅临。”

寒碧龙问道:“不知那一干贵客都是何许人也?”

柳白衣的目光落到庄前一块石壁上,眼神微动,施施然踱了过去。

此时驼奴偷目瞟了柳白衣一眼,不疾不徐地道:“除了两位,鄙庄的贵客还有名动江湖的名宿华义方,在世华佗康思楠的遗孀康夫人,金陵剑雨山庄的肖明珠公子,普陀山清音寺的远法大师,苏州锦瑟楼的公孙姑娘,九华山地藏王座下的欧阳山护法。”

寒碧龙冷声道:“看来是龙蛇混杂,不知贵庄为何要请咱们这一干风马牛不相*客人?”

驼奴道:“其实各位贵客并非是鄙庄有意相邀,而是三日前,鄙庄庄主孤石居士接到一封信函,言道有八位贵客要到鄙庄小聚,并开列了诸位贵客的名头。鄙庄庄主甚是惊喜,便命老奴前来迎迓。”

寒碧龙目光微闪,瞟见柳白衣正在石壁前流连,也不顾驼奴,疾步过去,双目上下翻飞,只见石壁上竟然刻着一首五言古风。

柳白衣曼声吟哦道:“寂寞沙洲冷,飘渺惊鸿影,往来皆匆匆,死生恍如梦。惊弦破肝胆,仙人送空明。长剑散花雨,夜半付西风。最毒蛇与蝎,魂飞却无声。浩浩江水流,铩羽卧荒冢。曾为神仙客,平明化火龙。射虎徒悲壮,横陈箭已空。名动江湖日,落魄江海行。风华虽绝代,花间黯飘零。寻梅空牵挂,笛破酔长梦。还君明珠后,万事俱无踪。惊鸿排空去,千里无人行。”

寒碧龙目光凝冰,凛然注视着驼奴,问道:“这劳什子可是贵庄庄主刻上的?”

驼奴脸上有些犹豫,良久才道:“这首诗乃是鄙庄接到信函之日,不知什么人刻上的。鄙庄庄主很是震惊,却察不出是何人所为。”

柳白衣淡淡道:“此人好高深的内力,依在下看来,这首古风乃是用手指刻划所成。在下早有耳闻,孤石居士虽然天纵聪明,精擅各类暗器,然而内力似乎差强人意。”

目光幽幽,瞥向驼奴的手,驼奴此时仍袖着手,见他目光瞥来,已知其意,便露出双手,竟然骨瘦如柴,细弱如同幼儿。柳白衣摇了摇头,道:“石壁上的字迹粗豪大气,绝非瘦弱之人可为。”

莫非这首古风乃是冥冥中来客所刻?亦或是天外的飞仙留下的痕迹?

柳白衣依旧在石壁前吟哦,良久才开口道:“这首古风甚是古怪,仿佛是在讲一些就要发生的事情。”随之,又垂目注视着驼奴。

寒碧龙也盯着驼奴,问道:“这庄中除了孤石居士和足下,还有何人?”

驼奴定定地道:“这庄中,乃至这孤岛之上,原本除了鄙庄庄主和老奴,再无一人。庄中所有细务皆有老奴打理,而庄主则潜心研修各类暗器。”

荒冷的孤岛,寂寞的生命,柳白衣骤然在心底生出无限的悲悯和感慨,幽幽道:“远离尘嚣,与世隔绝,其实是最难捱的事情,因为不仅荒冷沧桑,而且寂寞无助。在这里,没有朋友,只能与自己的影子相对。这本就是人生最重的惩罚。”

他有如此的感慨,是不是以为他也曾经有过形影相吊的经历?

江湖浪子,本就寂寞。江湖不寂寞,但是人在江湖必然要忍受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寂寞。

因为江湖虽然有豪情四射的岁月,更多的是险恶的争斗,这样的生涯怎么会不寂寞不苦累?

寒碧龙冷笑一声,道:“这偌大的庄子居然只有主仆二人?在下委实不信。”

驼奴嗫嚅着,欲加以解释。

柳白衣轻轻笑了起来,温暖的双眼罩向寒碧龙,徐徐道:“我相信。”

“为什么?”

寒碧龙瞪着双眼,道:“莫非柳先生曾经来过这里不成?”

柳白衣脸上的笑意依旧在隐约,道:“在下也是初次踏上此岛。不过,在下一直有个习惯,非常喜欢看路,方才我们走过的路,应是这庄园外出的必由之路,倘若这里原有的人很多,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荒草杂生,不见泥土。由此路看来,在下一是知道这岛上本并没有很多的人,二是想到这岛上也许很少有人光顾,咱们这一干人大约是此岛上第一批客人,也是最后一批客人。”

有人击掌,朗声道:“柳三探花果然是世之俊杰,一语即可中的。”

柳白衣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眼睛里闪动着灯火和星辰。一辆四轮小车缓缓地过来,车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神情萧索的老人。虽然已经衰老,然而依稀仍有着昔日的英迈之气。

-柳白衣含笑走向老人,躬身一礼,道:“在下江湖落魄客柳白衣拜见前辈。”-

寒碧龙熟视着老人,道:“晚辈中原寒碧龙见过老先生。老先生当是此间的主人孤石居士。”

-五

老人白眉微扬,用手拍着双膝,道:“老夫双股已废,不良于行,如有怠慢,还望两位贵客汪洋海涵。”

-柳白衣微笑道:“难怪这堪比神仙居处的庄园只有前辈主仆二人了。”

-一个双足俱残的老人,除了自己和几十年忠心耿耿的老仆,还能信得过什么人?况且孤石居士潜心于研修暗器,各种惊魂断魄的暗器藏在庄园,又岂能找来一些不知根底的人随侍左右,若有疏忽,必然贻害人间。-

柳白衣不禁同情起这个也许已经习惯于寂寞的老人。这个老人习惯于寂寞,就像柳白衣自己习惯于浪迹。

-寒碧龙目光深沉地盯着孤石居士,道:“孤石前辈成名甚早,大约二三十年前就已经以暗器和轻功双绝鹰扬湖海,却不知今日为何不良于行?”

-柳白衣微微侧目,不经意似地瞟了寒碧龙一眼。这个纵横中原的狂生果然是个狂生,城府未免浅了些。

柳白衣知道每一个人都会有难以对人言的故事,都有心底不可以示人的幽私,所以他绝不会询问或者过多地关注别人也许不想说不想提的事情。

这虽然谈不上善良,至少很厚道。

-孤石居士倒是不以为意,幽幽道:“老夫确实轻功可以不输他人,但是人在江湖,刀剑纵横,命且难保,更何况手足?正所谓擅泳者溺于水。五年前,沉石滩一役,老夫虽然没有输掉一条命,却折了双足。”轻轻一声喟叹,目光渺茫,似乎正在回忆月白风高、剑气森寒沉石滩之夜。

-那一夜,他用尽了一身的暗器,折断了那柄削金断玉的宝剑,终于以断剑割破血神的咽喉,而血神在垂死之际还是用双掌拍碎了他的双股。

-有夜风吹来,他深深地呼了一口,似乎仍能闻到五年前那一夜的血腥。

-柳白衣轻轻咳嗽着,道:“想必那些客人已经等得甚是焦急,我们还是不要做煞人风景的事情了。”-

孤石居士笑起来,道:“柳三探花果然是雅士。”手掌轻拍,四轮小车便旋了回去,悠悠驶进庄园。-

柳白衣眼睛里依旧蓄满了温暖的笑意,注视着孤石居士的背影,似是在遥想这个老人当年的雄姿英发。

孤石居士即便坐在四轮车上,仍然是腰杆挺直,而且很高大,这样的身躯也许蕴藏着深厚的坚韧和内力。

不经意似的回头瞟了驼奴一眼,只是淡淡的一瞬,但是在瞬息之间还是看到了驼奴沉埋的脸上一闪而逝冷厉和眼神中氤氲的苍冷。

-寒碧龙随在孤石居士的车后,扬声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想来前辈已备下好酒。”-

孤石居士也哈哈大笑,道:“江湖夜雨十年灯,杨柳春风一杯酒,若无好酒,又岂是江湖,又岂是我辈待客之道?”

-一只夜鸟丢下几声清唳,倏忽而逝。

-柳白衣抬眼就看到了灯火璀璨的厅堂里不仅有美酒千坛佳肴万种,还有六个面沉似水的客人。

-厅堂里闪出一条身影,随之便是清亮的声音:“两位姗姗来迟,似乎有失礼数。让咱们等得这么久,更加大煞风景。”-

闪亮的珠光随着声音跃动,一双眼睛比珠光还要明亮。

-孤石居士含笑道:“肖公子莫要见怪,移时这两位必然会多喝几杯,以致歉意。”

-寒碧龙漫不经心地瞟了肖明珠一眼,懒散地道:“剑雨山庄果然富甲天下,阁下也果然人如其名。一袭衣衫居然缀了一百单八颗沧海明珠。真是叫在下大开眼界。”

-肖明珠似乎轻轻回了回头,道:“阁下好眼力,只是一搭眼,便数出我这一身明珠。”-

柳白衣却觉察出他的轻微回头,便猜出这个目空一切的豪门公子所说的话并非说给寒碧龙,而是厅堂内的什么人。眉心微展,目光送向厅堂,就寻到了一个袅袅婷婷、肤如凝脂、目似春水的女子。不觉哑然失笑,暗叫荒唐。

-寒碧龙嗤嗤一笑,道:“好眼力哪比得了好身家,现今的姑娘家都有好眼力,自然不喜欢别人的好眼力,而青睐别人的好身家。”

-闻此言,柳白衣便知道寒碧龙也已经看到了肖公子的轻微回首,不禁暗道:这寒碧龙看似粗豪,其实也是心细如发。

-孤石居士已经悠悠进了厅堂,柳白衣也施施然随之而进。

-一个虬髯老人沉声道:“这两位莫非就是当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无忧公子柳三探花和笑天狂生寒碧龙?”-

孤石居士笑答:“这位雪衣飘飘的便是柳三探花,而这位豪逸潇洒的乃是寒大侠。”

-寒碧龙微微颔首,目光游走,便将厅堂上的诸人巡视一遍。

-柳白衣淡然一笑,道:“柳三探花早已成为一缕往梦秋凉,在下柳白衣。前辈莫非是华老前辈?”

-虬髯老者道:“正是老夫,华义方。”

-柳白衣目光落到华义方身侧黄衣短发老者身上,那老者微笑道:“老夫来自鬼域,人称锁魂使者,欧阳山是也。”

寒碧龙眼神微跳,哼了一声,道:“装神弄鬼,荒唐荒唐。”

欧阳山瞥了他一眼,笑容不改,道:“轻狂却是要不得,要了轻狂,会丢了性命。”

柳白衣微笑不语,望向那个袅袅婷婷的女子,道:“姑娘应该就是公孙姑娘了。”

那女子盈盈一笑,顾盼之间甚是风情蚀骨,开口道:“早就听闻柳三探花的大名,不知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小女子听人说,柳三探花惊才绝艳,最是怜香惜玉,天下多情女子皆愿与柳三探花有一面之缘,方不负此生。”

轻轻用纤指扣桌,柔声吟咏:“芳华却付离弦,秋风尽处,倩谁怜,镜中流年暗换。这岂不是柳三探花流布十丈红尘里的丽藻短歌?”

柳白衣轻轻地转目,当目光如蝶般飘在那素衣如兰的女人面上,他脸上的微笑陡然滑落,一双手不禁颤抖,眼神中登时现出无尽的凄楚与惊异。

这人的容颜与自己苦苦寻觅的那人仿佛就是一人,清瘦如菊,高华似兰。

依稀似梦里相见,那容颜本应在他的梦里夜夜绽放,今夜他居然再睹这出生入死寻寻觅觅的容颜。

是耶非耶?梦耶真耶?

寒碧龙闪目盯着怔怔发呆的柳白衣,道:“柳三探花,魂兮归来."

那女人淡漠地道:“阁下当是认错了人吧。”

孤石居士轻轻咳嗽一声,道:“柳三探花,这位···这位乃是康夫人。”

柳白衣恍然醒来,自失地笑了笑。

此时,除了笑一笑,他委实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

灯火阑珊,此时已是灯火阑珊。

在柳白衣的记忆里还有一次灯火阑珊时。

暮然回首,灯火阑珊。扬州城的灯火阑珊时,仍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只是偶然的回首,便是一生一世的痴痴如醉。

因为那一次回首,他看到了此生绝不会忘记的容颜。

虽不会忘记,但是那容颜也许已经不可再见。

“不知道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你喜欢一见到姑娘家就要问人家的芳名么?”

“不是,当然不是。只是见到了姑娘你,在下才如此唐突。”

“那么,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扬州柳梦卿。姑娘,你,你,你呢?”

“原来你就是柳家三公子。”

姑娘转身而去,他怅怅若失,以为这姑娘绝不会将芳名赏下。

走了很远,那姑娘悠悠回首,说道:“扬州城有二十四桥,据说明月之夜波心甚是好看。”

他心念一动,脱口道:“姑娘是不是姓乔,名字中有个月字?”

姑娘轻轻地在地上顿了顿足,无语而去。

他几步走过去,却发现姑娘方才在地上留下了心月二字。

悠然神思归来,二十四桥何在?

那明月夜只是自己的一段痴梦,那梦中的姑娘已成自己的寻寻觅觅。

这里不是扬州,这如梦的容颜也并非梦中的佳人。

海外有仙人,依稀似故人。

那封信笺没有骗他,只是他自己骗了自己。

只是依稀似故人罢了,却并非就是故人。

柳白衣莫名其妙地道:“灯火正阑珊,二十四桥仍在,波心月已寒”“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旧时山水旧时梦,曾照惊鸿影。柳施主是否还记得这首旧作?”

萧萧然,一个清瘦飘洒的中年僧人向柳白衣稽首道:“贫僧虽然久在空门,不理俗务,却深为昔日柳三探花的才情所折服。现今更是甚慕柳先生笑傲江湖剑荡天下的盖世豪情。”-

柳白衣浅浅一笑,眼神已经恢复温润宁谧,道:“多谢远法大师佛心默许,柳某不胜惶愧。”-

酒是女儿红,杯是琥珀光。

孤石居士举杯道:“何幸如斯,诸位光降寒庐?区区薄酒,略尽绵薄之意。”

-寒碧龙豪气干云地将满满一杯女儿红饮尽,自顾自抓过酒坛,又满满续上一杯,也不客气,抬臂一饮而尽,饶是如此,仍觉不甚尽兴,抛了酒杯,捧起酒坛,狂饮不止。-远法和尚连声诵着佛号,道:“如此美酒,岂可如寒施主这般唐突?”

肖明珠嗤嗤连声,道:“须知美酒如佳人,不可唐突,更不可以牛饮予以糟蹋。不知道,为何世间偏偏有不解风情的莽汉要亵渎美酒?”

寒碧龙重重放下酒坛,冷笑道:“大丈夫做事,襟怀坦荡,率意而为,矫揉造作的跳梁之辈焉能知晓?”

柳白衣浅浅地饮着杯中淡茶,幽幽道:“既然是大丈夫,又何必在意别人的蜚短流长?寒兄弟,我辈江湖莽汉,只要率意而为,自得其乐便可,何必计较世人如何评说?”

寒碧龙大笑道:“好一句率意而为、自得其乐,为此言我也要再浮一大白。柳兄,果然是寒某的知音人。”

公孙姑娘就在柳白衣身畔,顾盼之间,甚是不解似地道:“柳先生乃是江湖豪杰,为何不饮酒而饮茶?”

柳白衣沉吟片刻道:“在下早已戒酒,想当年在下倒是善饮杯中美酒,不过十五年前,在下突然发现饮酒非但不能让人忘忧,反而让人醉后更是伤怀。在下既然号称江湖无忧公子,自然不会再饮断肠伤心之酒。”

公孙姑娘痴痴地道:“难道酒比红颜还要让人断肠么?”

柳白衣微笑着道:“在下平生既不解美酒,更不知红颜。姑娘斯言,在下委实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一个烟雨潇潇的薄暮,柳梦卿手执银杯,醉后挥毫,洋洋洒洒在一幅锦绢上绘出了一个绝色美人。

画上美人笑,是否在笑柳郎太痴狂?

而二十四桥上,美人一如飞鸿,不知何处去,飘渺不可寻。

陈年的老酒,浇不灭心底的新愁。怎一个伤心了得?

酒已尽,柳郎痴痴醉也。

从此后,他就涓滴不沾。

桥心月,痛断肠。年年柳色,谁知去岁柔情何处?

公孙姑娘盯着柳白衣,道:“柳先生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柳白衣目光萧然,道:“心已破,又有何心事?”

一个人连酒都不敢饮,那么他的心必然已经破碎。心若破碎,又怎能将旧梦想起?

公孙姑娘凄然一笑,道:“若果一个人会被柳三探花时时想起,她不知幸亦或是不幸?但是我很羡慕那个人。”

柳白衣掩饰地咳嗽起来,执杯的手不禁悠悠颤抖。

寒碧龙已有几分酒意,走近柳白衣,道:“柳兄,人生在世不称意,千金散尽换美酒。来来来,寒某陪柳兄痛饮几杯,也好将这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人生送进梦里。”

柳白衣漠然地道:“送进梦里,岂不是梦也不安宁?”

柳白衣这一说,寒碧龙却怔住了,道:“柳兄所言,甚有道理,睁开眼睛便不如意,又怎能合上眼睛更不如意?”

柳白衣道:“清茶一盅徐徐饮,夜月随人到天明,留得好梦且与他人睡。在下还是喝茶的好。”

肖明珠目含讥讽之色,看了看柳白衣,道:“一个人连酒都不敢喝,是不是很怕死?”

柳白衣笑了笑,道:“怕死倒没有什么,只要不死的糊里糊涂就好。”

肖明珠一张玉面陡然泛红,双眼怒睁。

寒碧龙斜眼挑着肖明珠,道:“有些时候,有些人也许连怕死的胆色都没有,只会在醉生梦死中哄哄少不经事的小姑娘。”

肖明珠瞋目道:“你,阁下话外有话,莫非有意向在下挑衅不成?”

寒碧龙大笑道:“不是莫非,而是就是。不过肖公子可有胆量接寒某几招?”

仓朗朗,肖明珠拔剑出鞘,疾风激射,已指向寒碧龙。

寒碧龙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舌尖急动,口中的酒便喷了出来,犹如一道厉闪,竟然将肖明珠的长剑击开。

肖明珠即惊且窘,恼羞成怒,挥剑斯斯然刺向寒碧龙。

寒碧龙冷笑一声,托起酒坛,手一松,酒坛挟带风声,飞向肖明珠。

肖明珠急忙撤剑抵挡,已然无力回天。

一声咳嗦在他耳际响起,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势如风雷的酒坛。

柳白衣缓缓地将酒坛放下,道:“美酒不可以糟蹋,寒兄弟本是饮中君子,岂不知个中道理?”

奇怪的是,寒碧龙与肖明珠的争执,在座的人居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柳白衣越想越有趣,淡淡喝了口茶,轻轻地咳嗽起来。

华义方也在咳嗽,他的咳嗽其实是要引起人们的注意。不出他的预料,人们果然沉静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他。

华义方放下酒杯,道:“庄园之外的石壁上那首古风,老夫猜想诸位已经看到。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寒碧龙吃吃地笑道:“不过是一首歪诗,又何必在意。”

华义方正色道:“老夫却以为那首古风别有隐喻。”

远法和尚道:“贫僧以为那首古风隐含着*机,这*机就在这孤岛,就在这庄园。”

柳白衣哦了一声,盯着远法和尚,道:“江湖之上,步步惊心,何处没有*机?只要俯仰无愧于天地,叩问无愧于良心,又何必纠缠于外物?”

欧阳山也注视着柳白衣,问道:“柳三探花此言甚妙。不过阁下是否能够做到俯仰无愧于天地?”

孤石居士深有意味地接口道:“座上的诸位,都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不是豪侠,便是义士。不过真的很难说,诸位生来种种皆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

公孙姑娘幽幽道:“本来以为这里遍地珠宝,谁知道步步危机。早知如此,还不如安安生生地在苏州流连。”

柳白衣注视着孤石居士,微笑不语,良久又寻找着那个驼奴。

岛上不期而至一场秋雨,瑟瑟飒飒潜入夜。庄园灯火虽然明亮,但是在夜雨飘忽中也变得明灭不定,平添许多迷离。

依稀可以听到寂寞的海水向孤岛的倾诉,也依稀可以听到失群的夜鸟惶急而且凄清的鸣啼。

此时,真的很难说,这孤岛是在人间,还是已经化入幽冥。

柳白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了,茫然地瞪着眼睛。

每逢这样的夜雨时候,江湖浪子都会倍感寂寞和凄凉。

孤石居士却一脸静穆,巡视着众人,缓缓地道:“说到*机,老夫却以为江湖之险不在处处*机,而在于人心难测。老夫曾就职于六扇门,经手过许多迷离大案,说到底无论手段如何毒辣、布局如何精巧,皆掩不住人心的叵测。”

肖明珠瞪大了比明珠还明亮的眼睛,问道:“不知居士都办过何等大案,不妨说来听听。”

公孙姑娘花容微变,道:“想必尽是些血腥恐怖的事情,还是莫要讲了,小女子可不敢聆听。”

寒碧龙双手环着酒坛,漫不经心似地看了看公孙姑娘,又不咸不淡地道:“多喝些酒,喝到大醉,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也就没有了害怕。”

华义方方方正正的脸保持着正义凛然的神情,仿佛有他这张脸面,就可以百邪不侵,微睨着寒碧龙,沉沉地道:“江湖儿女,有什么不敢闻见?但说无妨。”

孤石居士轻轻端起酒杯,缓缓抿了一口,从容说道:“江湖之上是非本多,加之人心为名利或是恩怨蒙蔽,大案层出不穷,其中有些甚是惊心动魄诡异莫测。仅就手段而言,老夫曾经历过一个迷离奇案。”

目光陡然变得冷厉,声音也变得嘶哑,自怀中摸出一枚银针,在灯光下,银针透出妖艳的光泽。

“这枚银针上面淬了九九八十种巨毒,每一种巨毒都会见血封喉。这是多年前老夫在一桩案子中取得的凶器。然而老夫至今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肖明珠漠不关心地道:“这种案子其实太过于平常。”

“这案子过于平常?”孤石居士冷然道,“肖公子可知道,那死者是谁?那死者乃是江汉一带著了名的江湖大豪客,手下有号称一百单八将的好手。这个案子已经惊动了朝廷,后来有十几个官员因为此案不能告破而丢了乌纱。那死者被人发现死在守卫森严的寝房里,身上衣衫凌乱,一枚毒针拍进后脑。老夫几经查勘,也找不到凶手,说来真是惭愧。”

柳白衣哦了一声,目光微动,道:“依在下看来,也许凶手并不是一个武功高深莫测的人,倒像是一个销魂蚀骨的女人。”

孤石居士目光投向柳白衣,道:“柳三探花心思透彻,看事通透,老夫当年也有此想。”

寒碧龙冷冷一笑,道:“孤石居士至今不知凶手是谁,也许只是证据不够罢了。居士应该已经猜到是谁,只是苦于证据不足,难以落案。”

孤石居士苦笑道:“寒大侠所言确是,老夫虽猜出了凶手,却没有一点证据。”

号称铁肩担公义的华义方以掌击案,怒声道:“难道就让凶手逍遥法外不成?老夫若知道这凶手是谁,势必一掌毙了他。”

柳白衣注视着他拍下的手掌,悠悠道:“华前辈人称巨掌无敌,这义愤填膺的一掌端的是力道惊人。”

华义方对柳白衣的恭维甚是受用,抬起蒲扇大的手掌,顾盼之间,甚是豪毅自雄。

有雨丝敲打着窗子,啵啵啵,细听来仿佛天外勾魂的讯息。

柳白衣含笑盯着孤石居士,幽幽道:“莫非居士所猜的凶手就在此间?如此看来,咱们这一干人聚会于此,当是居士苦心筹划。”

孤石居士摇首道:“老夫所猜的凶手确是在此间,因为此人一到,老夫便认出了。但是诸位应邀来此,委实与老夫无关。老夫五年前金盆洗手,已经决意不再过问红尘是非,况且老夫此时双股俱残,自保尚且不暇,怎会惹火上身?”

柳白衣蓦地感到一双眼睛正向他瞟来,微微一笑,便住口不语。

那眼神神秘而且温暖,似乎比这场不期而至的秋雨还要耐人寻味,比这次不明端的的聚会还要惹人幽思。

柳白衣垂下头,似乎在倾听雨声。

远法和尚又诵起了佛号,连声道:“善哉,善哉."

康夫人不经意似地瞟了柳白衣一眼,道:“先夫生前人称在世华佗,精擅药理,我随先夫多年,也对药理有所涉猎。居士若信得过我,可否将这枚银针让我一观。”

孤石居士道:“那就有劳夫人了。”回身将银针交给驼奴,驼奴便送到杨夫人面前。

杨夫人熟视良久,微微惊愕,道:“这枚银针上的剧毒果真有九九八十一种,不过大多取自草毒。现今天下,草毒最盛应是江左汉家庄。而且,我已看出,这银针之上汉家庄的毒剂不下二十种。”轻轻将银针放在手边。

孤石居士道:“据说汉家庄在十二年前就为仇家灭门,无一人逃生。”

寒碧龙道:“汉家庄灭门之事,在下到也听说过。却不知是哪个仇家?”

孤石居士道:“汉家庄灭门也是近十几年来一大悬案,现今也让人无法查出凶手。不过老夫曾事后做过勘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不过那凶手甚是狡狯,那一点蛛丝马迹难以定罪。”

柳白衣饶有兴致道:“有些时候蛛丝马迹难以定罪,但是可以让人猜出凶手,以及为何发生凶案。是不是,居士?”

孤石居士又自怀里捏出一颗已经发黄的珍珠,道:“这颗珍珠,便是老夫于残垣断壁里偶尔发现的。”

柳白衣慢声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未相逢未嫁时。”

肖明珠大笑道:“柳三探花果然才思敏,不愧为风流雅士。”

孤石居士道:“世间凶*,皆出不了名利,抑或是恩怨情仇。老夫知道二十年前有人为了谋求掌教之位,弑*了师傅。那凶手虽然心思细密,做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但是公道自在人心。”

寒碧龙已经喝尽三坛酒,此时有些醉眼朦胧,道:“美酒在前,还是对酒当歌罢了。”

孤石居士道:“自古美酒如红颜,不仅让人断肠,还会叫人断命。三年前,老夫听说,江南清风林中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是个倾国倾城的女郎,而这女郎就是在酒后为人所*。”

目光幽幽望着柳白衣,道:“柳先生应该知道此案,因为那个女郎如不是仰慕先生,就不会醉酒,也不会孤身跑入清风林。”

柳白衣淡淡道:“也许那个女郎就是在下*的。在下久在江湖,也是*人无算。”

康夫人也望向柳白衣,道:“但是,我听人说柳三探花虽然久在江湖闯荡,却未曾*过一人。”

华义方冷冷地道:“江湖险恶,人心险诈,有些人道貌岸然,沽名钓誉,江湖传言不可尽信。”

肖明珠目瞪口呆地盯着柳白衣,如同正看着凶神恶煞,道:“一个女郎,一个倾国倾城的女郎,阁下也会痛下毒手?”

柳白衣扬声大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一个女人纠缠着阁下,阁下该如何呢?”

厅堂一片寂静,潇潇夜雨,无尽萧索。

在大家都盯着柳白衣的时候,突听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杨夫人一声惊呼:“孤石居士!”

孤石居士歪在四轮车上,一枚银针钉在咽喉。

而康夫人手边的银针不翼而飞。一扇窗子竟然被夜雨吹开,飒飒的寒雨不请而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就在瞬间齐刷刷的目光看向柳白衣。

灯火在夜雨中飘摇,似是惊悸的灵魂。雨帘翻卷,送进来无尽的阴森和迷离。

柳白衣从容地迎接着诸人疑惧不已的目光,良久才开口道:“莫非各位以为孤石居士是为在下所*不成?”

华义方重重地将巨掌拍在桌案上,嘶声道:“世人皆知柳三探花有*人于无形的手段,孤石居士咽喉的银针除了阁下,还有什么人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神鬼莫测地射出?”

“柳三探花,惊魂八法,身形不动,封喉夺命。”远法和尚眼神惊游不定,侧目观望着柳白衣,接着道:“一定是孤石居士多言惹祸,说破了柳三探花的不可告人之事,才遭致*身之祸。”

柳白衣悠悠笑道:“既然诸位以为孤石居士死于在下手中,那么在下又须何辩驳?不过,诸位有谁打算挺身而出,替孤石居士向在下讨还公道?”

诸人面面相觑,真的无人敢出头向柳白衣发难。

寒碧龙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到康夫人身边,嘻嘻笑道:“柳三探花即便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身形不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康夫人面前的银针神不知鬼不觉地攫走。况且,柳三探花虽然功夫了得,但是也不能在大家都盯着他时不着痕迹地行凶*人。”

目光陡然变冷,接着道:“方才远法大师所言甚是,孤石居士确系因言惹祸,有人想*之灭口。不过,寒某以为,有这种心思的人绝非柳三探花一人一人。孤石居士毙命前提到的四个大案,也许就牵涉咱们之中的某些人,这些人被孤石居士揭破玄机,必然已起*心,这种心思,想来人人皆有,岂止柳三探花一人?而且寒某还以为,孤石居士所知并非仅仅这四桩大案,他虽未来得及提及却欲提及的将还会牵涉咱们之中一些人,也许有人为了避免不可告人之秘外泄,借大家盯着柳三探花时,无人留意,取走这枚银针射*孤石居士。”

柳白衣眼神里泛起了温暖之色,道:“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寒兄弟闯荡江湖应是日久,难道不识此中玄机?罢罢罢,既然寒兄弟如此袒护在下,在下便替自己讨个清白。”

身形一动,便急如电闪到了孤石居士身侧,驼奴此时却慌里慌张从外进来,大家陡然想到,孤石居士遇害之际,驼奴并在不居士身边。

驼奴目呲欲裂,咆哮连声,跪在孤石居士尸身前。

柳白衣以袖覆手,一挥之间已将银针去下,淡淡笑起来,将银针举起,道:“此银针并非彼银针,这并非方才大家所看的银针,因为此银针没有淬有剧毒。”

将银针置于鼻端,微嗅,脸上笑容更浓,道:“淡淡的女儿红味道,在下已经猜出,这枚银针乃是有人用舌吻射出。有人既然想到用舌吻发银针取人命,是以自然不敢用淬有剧毒的那枚银针。从这枚银针推测,凶手口中还有酒香,看来在下滴酒未沾,可得清白了。”

环视着众人,目光落到不动声色的康夫人面上,道:“据在下方才所看,此间除了在下,便只有康夫人未曾饮酒。”

幽幽一叹,接着道:“如此看来,不喝酒自然有不喝酒的好处,至少不会被人冤枉。”

康夫人别过脸面,似有意避开他的目光,道:“也许是有人故意将银针置于杯中后,才激射而出。”

柳白衣摇头道:“不会,如果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就要简而处之,似夫人所说过于麻烦,难以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击毙命。凶手固有此心,也断然不敢如此而为,错失良机。”

寒碧龙道:“柳三探花此言甚是有理。”摇摇晃晃又要去取酒坛。

柳白衣弹指将寒碧龙已经抱起的酒坛击落,寒碧龙吃了一惊。

酒坛落地,摔得粉碎,酒水横流,竟然孜孜蕴起白烟。

“毒,这坛酒中有毒!”肖明珠惊得脸色苍白,比明珠还要明亮的眼睛闪动惊惧的光影。

寒碧龙俯身,在茫茫白气中寻到了那枚银针。

抬眼望着柳白衣,问道:“柳兄怎么知道这枚有毒的银针已经藏到这坛酒中?”

柳白衣微笑道:“是刚才突然被雨推开的窗子,和扑窗而入的夜雨告诉了在下。借着潇潇夜雨扑入,有人用极高明的手段将银针射进酒坛。”

平静如水的目光罩向了驼奴,问道:“足下跟随孤石居士大约已经有二十几年了吧?”

驼奴哽声道:“不错,二十三年前,老奴在两湖一带落草,若非孤石居士,老奴早已尸横刑场。”

寒碧龙哦了一声,喃喃道:“两湖一带,寒某数年前曾在两湖一带剿*了几个草寇。”

柳白衣轻轻一笑,道:“寒兄弟剿*的草寇里,应该有这位义仆的故旧。”

驼奴大骇,如见鬼魅一样定定地瞪着柳白衣,问道:“阁下怎么知道?”

柳白衣笑道:“咱们这些人中唯有寒兄弟嗜酒如命,要想*他,最好的法子就是将这枚剧毒还在的银针,神鬼莫测地放于酒中,在寒兄弟已痴痴醉矣的时候,很难发觉酒中别有风物。但是,在下不会醉,所以在下可以听到从窗外射进来的暗器所带的是风声,不管这暗器多么轻小,风声多么细切,而出手有多么精妙,即便夜雨扑入,瑟瑟飒飒,在下的耳朵都能捕捉得到。”

寒碧龙眼睛一亮道:“原来这个老驼子趁大家不留意将毒针盗走,到了厅堂之外,射进酒坛。”

华义方盯着柳白衣,道:“既然柳三探花耳力如此高明,想必也听到射*孤石居士的银针破风之声。”

柳白衣笑了笑,道:“在下很少说谎,所以不幸的是凶手射*孤石居士的时候,在下只听到了肖公子义愤填膺声讨在下的声音。”

肖明珠颓然坐到椅子上,吃吃道:“本以为这里美女如云,谁料到凶险异常。不知是什么人居心叵测,将本公子诳来。”

柳白衣笑了笑,道:“风流本是祸根,肖公子如此聪明伶俐的人物,怎么会不知道呢?”

肖明珠几时受过如此奚落,不禁怒发冲冠,但看了看柳白衣那深沉的笑脸,目空四海的他也不得不敛眉低目。

华义方长吁了一声道:“老夫也是被人诓骗而来,有人寄函,说这里有老夫多年的故交,老夫不假思索,便赶到这里。”

康夫人道:“几日前,有人说这里有个病人,一直药石罔效,我见猎心喜,便来到这里。谁知偏偏遇到如此的境况。”

欧阳山自怀里摸出一串佛珠,道:“这串佛珠本是一双,许多年前遗失了那一串。有人告知,这里将有佛珠出现,老夫才兴冲冲而来。”

远法和尚道:“贫僧清修之人,本无俗务萦怀,只是贫僧出家前,有一位朋友留有家母一件物事,有人寄语贫僧,说那位出家前的朋友在此。”

柳白衣双目一动,突然叫道:“好快的手法,在下自诩耳聪目明,居然没有发现那人什么时候出手。”

公孙姑娘也吃了一惊,道:“不知又有什么事端?”

柳白衣正要说话,寒碧龙淡淡地说道:“一颗珍珠在柳兄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

柳白衣道:“就是汉家庄灭门案中为孤石居士寻到的那颗明珠。”

公孙姑娘不以为意,道:“那种珍珠并非价值连城,谁会施空空妙手?”

柳白衣道:“这颗珍珠委实不值几多银两,但是也许寄予着什么,而且还是一桩大案的唯一物证。无论从情从理,都会让一个人伺机盗走。”

寒碧龙瞟着公孙姑娘,道:“姑娘为何来到这里?”

公孙姑娘淡淡道:“如果有人出手豪奢,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为代价,要你去一个据说如同仙境的地方,你会不去么?”

柳白衣道:“为这个原因,我不会去。”

公孙姑娘道:“但是我会的,因为我只是个风尘女子,没有什么比银子更宝贵。”

康夫人突然注视着柳白衣,道:“那么敢问柳先生会为什么来到这里?”

柳白衣微笑道:“人,一个人。仅此而已。”

康夫人哦了一声,问道:“仇人么?”

柳白衣依旧在微笑,道:“绝不会是仇人,在下从不会为仇人出生入死。在下的命虽不值钱,但是也不会像公孙姑娘那样为非生命中至为珍贵的物事而蹈险。”

康夫人住口不语。

公孙姑娘问道:“这么说那个人是柳先生生命中至为珍贵的了?为另一个人而出生入死,我倒觉得痴傻的无以复加。”

康夫人缓缓道:“不错,不错。世上真的有痴人?”

寒碧龙瞪着柳白衣,道:“不管柳兄因何而来,现今至为重要的是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寒某突然觉得那石碑上的劳什子仿佛是冥冥里的判词。孤石居士岂不是应了惊弦那句?”

如梦似幻的雨声,茫茫无痕的天海,还有在生与死之中徘徊的人们。

这便是夜雨江湖,这便是漂泊生涯。

只要在江湖上行走,便会自始至终在这种噩梦般的现实中煎熬,此种慨叹又岂独柳白衣所有?

“寂寞沙洲冷,飘渺惊鸿影,往来皆匆匆,死生恍如梦。惊弦破肝胆,仙人送空明。长剑散花雨,夜半付西风。最毒蛇与蝎,魂飞却无声。浩浩江水流,铩羽卧荒冢。曾为神仙客,平明化火龙。射虎徒悲壮,横陈箭已空。名动江湖日,落魄江海行。风华虽绝代,花间黯飘零。寻梅空牵挂,笛破酔长梦。还君明珠后,万事俱无踪。惊鸿排空去,千里无人行。”

柳白衣手执气死风灯立在石壁前,借着虚渺的灯火一字一句地思量着这首古风。

越看心越沉重,眼前便似乎有烈烈的*气纵横,有重重地迷雾弥漫。

秋雨正劲,已经将他的衣衫打得湿透,而他浑似不觉。

这世界还有什么可以让他留意么?也许除了那个人,便已经没有了。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伤得了他么?也许除了那个人,也没有了。

一柄伞在他身后撑起,寒碧龙打着呵欠,道:“柳兄可看出什么?”

柳白衣轻轻地叹息一声,道:“我未到此岛,便猜到将有个陷阱等着我。却未料到这会是一个一网打尽、无人生还的阴谋。”

寒碧龙打了个冷噤,道:“这个阴谋会是什么人给咱们预设的?”

柳白衣打了一个喷嚏,手中的风灯竟然落地,眼神不禁一黯,道:“想出这个阴谋的人,一定是个天才,也绝对是个疯子。”

风灯被秋雨打灭,寒碧龙道:“夜很晚了,还是不要想它了,顺天由命吧。”

柳白衣缓缓地回身,注视着寒碧龙,道:“想出这个阴谋的人,应该就在咱们这些人中,也许是我,也许是寒兄弟。不过,无论寒兄弟是不是这幕后的主谋,我都有个不情之请。”

寒碧龙幽幽地笑了起来,道:“柳兄所猜的是,这幕后主谋就在咱们之中。也许是柳兄,也许是寒某。柳兄有什么吩咐,尽管讲来。”

柳白衣道:“康夫人甚肖我所要找的人,是以,我求寒兄弟倘若我有何不测,多多照看康夫人。”

仅仅是因为长得很像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人,柳白衣竟然会不惜千金之躯向人讨一个多多照看的承诺。

未知柳白衣是聪明,还是糊涂。

也许柳白衣就是天上地下最最痴妄的人。

寒碧龙淡淡地看着柳白衣,良久才道:“只要寒某不死,就全力照看康夫人。”

柳白衣竟深施一礼,惊得寒碧龙疾疾闪开,慌忙道:“久闻柳兄心高气傲,从不会向人低头。”

柳白衣淡淡一笑,道:“有事求人,焉能不低头?”

寒碧龙仰天长啸,道:“好男儿,真性情。寒某有缘结识柳兄,纵死无憾。”

只觉得眼角有些酸涩,悄悄回首,望着茫茫夜雨。

是不是寒碧龙也是个多情的人,也是一个为了心中所爱不惜一切已近痴妄的人?

否则他怎么会对柳白衣这个莫名荒唐的请求,会暗生酸泪。

突然一声惊呼传来,柳白衣倏忽而逝,寒碧龙不禁暗叫惭愧,想自己一向自视甚高,尤其是灵烟身法自以为天下无双,今夜看来,柳白衣的轻身功夫远胜于自己。

思忖之间,身姿灵动,也掠了出去。

惊呼声来自后堂,柳白衣与寒碧龙赶到时,就见肖明珠卧在大门外,一柄长剑透胸而出。

肖明珠比明珠还要亮的眼睛依旧瞪得很大,但是已经被惊惧夺去了光彩。一身缀满明珠的衣衫,也保不住自己的一条性命。

寒碧龙沉声道:“他死了,死在自己的剑下。寒某认得他的剑,这本是剑雨山庄弟子所用的剑雨长剑。”

“长剑散花雨,夜半付西风。”柳白衣合上了双眼,喃喃道,“夺命的古风,玄奥的预言,看来咱们已经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后堂里,有几只形如鬼火的蜡烛,飘飘摇摇的瑟瑟而动。

寒碧龙放眼看进去,不禁也发出一声惊呼。柳白衣沉沉地咳嗽起来,道:“十口棺材,十面灵牌,莫非咱们都要葬身此间?”

阴风伴着冷雨,其间居然飘来几只纸蝴蝶。

柳白衣伸出大袖,将纸蝴蝶拢住,竟化作了荧荧绿火。

寒碧龙寒噤又起,低声道:“莫非有鬼不成?”

柳白衣突然爆出一声长笑,身形一卷,腾空而起,道:“世间何尝有鬼,只是有人在闹鬼罢了。”

身形已翻上屋顶,随着一声清啸,柳白衣已经电光石火间攻出八招。那人慌忙迎战,掌风刚猛,却招招难以贴近柳白衣,俱是无疾而终。

轻叹一声,柳白衣突然变招,手臂如剑,以空灵而且飘逸剑法与那人交手,那人越发招招见绌,已经难以应对。

柳白衣长袖一挥,扫向那人,只听扑通一声,那人人翻落于地。

欧阳山悻悻地爬起来,道:“老夫只是到这里来看个究竟,柳先生为何如此无礼?”

轻飘飘,踏着风雨,柳白衣徐徐着地,道:“既然是看个究竟,为何如此鬼鬼祟祟?而且故弄玄虚,撒些鬼火吓唬人?”

欧阳山道:“老夫也是听到了肖公子的呼喊,才赶了过来,隐身屋顶想探个究竟。柳先生和寒大侠轻功了得,加之风雨飘摇,老夫也辨不出是谁,故而撒了些鬼火,意欲查勘此间情形。”

寒碧龙盯着欧阳山,道:“莫非这肖明珠是你所*?”

柳白衣淡淡道:“肖明珠之死与他无关,倘若他*了肖明珠怎么会还滞留在这里,须知此间个个俱是高手,他滞留在此,岂不是自爆行藏?他只不过是惊惧之间,装神弄鬼罢了。况且,一剑透胸,寸血不滴,非精通高深剑术者,不可为之,方才在屋顶我已经试过他的武功,应该于剑法甚是稀松,而精通于掌法。握剑的人和练掌的人手掌纹络大有不同,而且手茧之处也决然不同。他的手掌,纹络甚粗,手茧且在掌心,是以不怎么用剑。”

寒碧龙盯着欧阳山,道:“除了我们二人,你方才可见到别人?”

柳白衣道:“他和我们一样自前面来,应该看不到凶手,因为这后堂的后窗此时大开。”

有风自堂中而来,寒碧龙道:“柳兄神目如电,察微烛幽,佩服得紧。”

寒碧龙大步走进后堂,取过一支蜡烛,来到第一口棺材前,只见灵牌上写着孤石居士,灵牌下有一幅薄绢,写着:“孤石居士,久在公门,五年前缉拿凶犯时,误伤河洛张子才,致张毙命。张母双目俱盲,因无子服侍,引火而焚。两条人命在身,天理昭彰,报应循环,特夺其命以偿。”

孤石居士的尸体就在棺材内。

柳白衣拖着肖明珠的尸体来到第二口棺材前,灵牌上有着肖明珠的名字,然而柳白衣却闻到了淡淡的墨香,以手指触摸灵牌,墨迹尚湿。

棺内有一幅薄绢,上写:“肖明珠,名门之后,恣肆风流,曾亵渎灵教神女,致使该女受火刑香消玉殒。用情不专,始乱终弃者甚众,其中多有红颜薄命。上苍深嫉,夺其命,以为警戒。”

秋雨又飘进来,让人寒战不已。这匪夷所思而至的判词,莫非真的来自冥间,是判官大笔一挥而就?欧阳山虽然素来喜欢装神弄鬼,但是骤逢这诡异莫测的事情,后脊背就嗖嗖地有阴风吹来,一双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寒碧龙饶是胆色过人,豪雄壮阔,也不免神色大变,竟然一时不知所措。

倒是柳白衣还很平静,缓缓放下肖明珠的尸体,道:“不知在下的棺木是哪一口,而判词又如何?”

目光飘忽,就停留在一面墙壁上,微笑道:“听说欧阳前辈对奇门之术,造诣颇深,这面墙壁是否有些古怪?”

欧阳山蹑手蹑脚走向那面墙壁,道:“诚如柳三探花所言,这面墙壁甚是古怪,老夫虽然功夫不济,然而于奇门机关较为熟谙。”

他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告诉柳白衣,他活着还是很有好处的。

他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他害怕死,他知道他若想好好的活着,需要柳白衣重视他,并且保护他。

轻叩墙壁,脸上露出微笑,微一吐力,竟将墙壁推开,露出一方暗室,欧阳山潜入暗室,大约盏茶工夫,便捏着一摞薄绢而出,自里面摸出一幅藏进怀里。

柳白衣淡然道:“欧阳先生把自己的判词藏起又有何用?倘若一时不慎,着了道,魂断命丧,别人依旧可以看到。”

欧阳山老脸发热,呐呐地道:“柳三探花所言甚是,但是老夫····老夫还是自己怀着好些。”

柳白衣注视着他,已经猜出,欧阳山不仅是害怕自己的判词为别人早早看到,而且也寄希望自己不会死。

寒碧龙自他手中将剩下的薄绢夺过,展开,道:“这第一幅居然就是寒某,说寒某狂妄滋事,三年前误听人言,错*无辜,而且错*了十几条人命,简直罪大恶极。”

目光更见萧索,似乎回忆起三年前的旧事,居然沉沉一叹。

柳白衣道:“在下也听说过寒兄弟三年前的事迹,据说那是在苏州杏子林中,寒兄弟一举歼灭横行恣肆的燕子坞十八蜂。”

寒碧龙沉声道:“当年寒某因为有人传言,燕子坞十八蜂在江东一带*人越货,奸淫掳掠,便逞一时血气,在杏子林将这班人一网打尽。”

柳白衣道:“这班人虽然罪不至死,不过寒兄弟也是替民除害,本无可厚非,只不过因此种下了今日的祸根。”

寒碧龙道:“大丈夫纵横天下,有所为必为之,何惧人言可畏,何惧有人寻仇?”

柳白衣笑道:“寒兄弟此言,深得我心。却不知在下的判词如何?”

寒碧龙又翻了翻,检出一幅,递给柳白衣。

柳白衣含笑展开,却是说得自己:“柳白衣,以一念之痴,伤尽天下怀抱。江南倾城之貌,非遇柳郎,安得魂散清风林?郎心似铁,初弃海誓山盟,怙恶不悛,再负知己红颜。虽不*伯伦,伯伦因其而死。辜负尽佳人心,摧残尽红颜魂。天有至公,诛之以谢天下。”

柳白衣看罢,脸上的微笑便已凝结,痴痴道:“初弃海誓山盟?因何有此言?”

寒碧龙扬起一幅薄绢,道:“这就是康夫人的判词,柳兄是否一观究竟?”

柳白衣眼神一寒,道:“寒兄弟还是将此绢收好,在下决计不信这些胡言乱语。”

寒碧龙哦了一声,定定地盯着柳白衣,道:“柳兄是个极聪颖的人,应该知道自欺欺人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欧阳山此时插话道:“柳先生所言深得老夫之心,这些判词确系无中生有,荒唐至极。”

柳白衣整了整神情,慢悠悠地道:“凶手击毙肖明珠,自后窗而逃,应是一身雨湿,咱们不妨回到前堂,看看什么人已换了衣衫。”

寒碧龙眼睛一亮,道:“一语点醒梦中人,就依柳兄所言。”

身形一展,一扑向前堂。欧阳山随之而出。

柳白衣徐徐行到第一口棺材前,漫不经心地道:“此间风雨甚重,可怜孤石居士死后也不得安生。”

似想起什么道:“电光时候之间毙命,除非是什么神仙出手,人间断难有此神乎其技的手段。如果是有人暗算,在下绝不会察觉不到。虽有肖公子狂吠于前,在下的耳朵还是应该可以听到暗器破风之声,但未何没有听到呢?莫非那枚银针并非射出,而是有人近身刺入?而当时,所有人都在在下眼睛之内,似乎没有人接近孤石居士。难不成,那枚银针是自己神鬼莫测地刺入?”

轻轻一笑,道:“一剑透胸,如此剑法,当今世上不过寥若晨星、屈指可数,依在下所见,在这座孤岛上,除了在下,就只有已经死了的人能够做到。而在下没有动手,莫非真的有鬼不成?况且*人之后,寻出薄绢,并将在之前不久写好的灵牌放好,委实是快似神仙。若是常人,在这快如激闪之间怎能逃脱?在下倒有想法,那后窗应是早已打开,乃是有什么人故布疑阵,让赶来者以为凶手自后窗逃逸。”

蓦地,伸出手臂探向孤石居士的尸身,那尸身竟然跃起,覆身的素练束成剑刺向柳白衣。

柳白衣身形一动,避开素练,便看到了在飘忽的烛影里孤石居士的身上有很重的雨迹。

柳白衣轻轻探手将素练叼住,道:“原来孤石居士不仅诈死,而且双股俱残也是欺世之举。”

孤石居士冷笑道:“柳三探花你过于精明了,原本你不该今夜死,不过你聪明反被聪明误,现今只有*你灭口了。”

“居士想*我是么?”柳白衣一笑,道:“居士可以自己悄无声息地*自己,也可以以精绝的剑法*害肖明珠,但是要*我应是不易。”

手指微弹,一缕劲力击向孤石居士。孤石居士闪身,却为柳白衣一掌击倒。柳白衣道:“这惊天的阴谋,绝非居士一个人想出,你的同谋是哪个?”

眼神陡厉,如同剑锋,注视着孤石居士。

孤石居士黯然一叹,又哑然而笑,道:“阁下就不要徒费唇舌了,老夫决计不会····”

话未落,只听外间有声音疾响,一柄飞刀射向柳白衣,柳白衣闪身避过,却发现孤石居士真的毙命。

一根牛尾钢针刺入孤石居士的后心。

柳白衣长啸一声,扑出后堂,就见一干人都已经赶到。

柳白衣眉心一紧,暗道:“好厉害的对手。”终于,孤岛上迎来了雨后的清晨。血腥气息已经为秋雨化尽,江水拍上来淡淡的秋凉。-

柳白衣在昨夜一场凄风冷雨中,不只是偶感风寒外邪侵入,还是心头焦虑内火上升,早晨就僵卧在床,动弹不得。

孤岛,秋凉,病客独伤风尘困顿。

在朦朦胧胧中,柳白衣不时发出惊叫,引得人黯然无语。

柳白衣病倒,这孤岛上的迷离事态越发诡异难测,充满变数。

寒碧龙卓立于水边,眺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海,果敢的脸上凝结着焦躁和忧郁。-

他是不是寄希望此时会有船只赶到这里,载着孤岛上的人们逃离生天?

寒碧龙绝对不是个胆色不够的人,但是在这充满阴谋和*戮的孤岛上,他还是感觉到了恐惧不安,也许这个在江湖上侠名卓著的男人并非是为了自己惊悸,而是为了岛上还活生生的八条生命。-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即便是做梦也不会梦到,柳白衣居然一夜之间病倒。这个生命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柳三探花,怎么会突然病卧在床?-

黑云压城,惊风密雨,也许在这样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很脆弱。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在无形的死亡笼罩下迸裂。

莫非真的天可怜见,竟然有一叶扁舟悠悠荡荡地划过来,寒碧龙不禁面露喜色,就在他打算掠向扁舟时,一条身影急如电闪般地翻向那叶扁舟。-

寒碧龙已然看出扑向扁舟的是欧阳山,在这个鬼地方,号称锁魂使者的欧阳山委实不想再做流连。

欧阳山的轻身之术其实并不是很好,但是在恐惧的压迫下和求生*的驱使下,居然一掠之力胜过了以灵烟之术名动江湖的寒碧龙。

自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在死亡的阴影里,任何生命都是一致的,而且死亡所带来的恐惧也都一样。

寒碧龙此时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淡淡的悲悯和微微的鄙夷。

欧阳山已经落到扁舟上,蓦地,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痛呼,随之又一个筋斗翻了出来。

清晨的阳光很好,在如此的阳光下,人们的脸色通常也很好。

但是,寒碧龙却看到了一张比厉鬼还要恐怖的脸,欧阳山的脸。漆黑如铁,妖异痛楚。

“蛇!”

“七步断魂的毒蛇!”

欧阳山鬼哭神嚎一样的声音骤然隐去,身子陡然紧缩,黑红的浓血自七窍渗出。

随之,两条碗口粗的斑斓毒蛇从扁舟上激射而来,直噬寒碧龙。

腥风扑面,令人头晕目眩。

汪洋恣肆的刀光茫茫飒飒地在寒碧龙身侧奔涌,寒碧龙长刀在手,挟动风雷,慨然挥出,随之腥血泼溅,巨大的蛇吻滴溜溜落地。

寒碧龙纵声呼啸,收起了掌中的长刀。

这柄刀长有三尺三,阔如拇指,弹指为刚,绕指为柔。

寒碧龙将长刀束进腰间,俯身探探欧阳山的鼻息。

那叶扁舟蓦地又悠悠荡荡而去,只留下弧纹盈盈的水痕。

那叶扁舟里还有什么索命断魂的物事?寒碧龙委实不敢一探究竟。

欧阳山至死也没有法子摆脱死亡的追索,也无法逃离恐惧的笼罩,所以他的眼睛在血腥中惊惧地瞪着,似乎要看破死亡,看破人生。

柳白衣气息浊重,脸色如同地狱之火般诡异而迷离,此时勉强坐起身子,茫然空洞的目光寻找着声音和身影都模糊朦胧的寒碧龙。

寒碧龙展开一幅薄绢,盯着病来如山倒、困顿不堪的柳白衣,声音有些嘶哑,说道:“原来欧阳山本是少林弟子,十几年前贪恋红尘,潜出少林,劫了一户官宦人家的少妇,那少妇不甘其辱,伺机以死相拼,为欧阳山发觉,一怒之下,将那女子*死,并迁怒于那户官宦人家,夤夜之间予以血洗,成了惊动朝野的巨案。”

柳白衣艰难地舔了舔发*嘴唇,伸手欲接过那幅薄绢,蓦地身子一抖,竟颓然卧倒,惨然一笑:“罢了罢了,现今岛上真个是无人不罪,无人不孽。”

门被推开,康夫人徐徐走进,手里端着一碗药剂,不动声色地说道:“病体虚弱,还是顾命要紧,哪里管得了那些个罪罪孽孽。”

轻轻将药碗放下,一指搭在柳白衣的脉上,黛眉微蹙。

寒碧龙抬眼瞪着康夫人,焦急地道:“柳兄脉象如何?这病可有大碍?”

康夫人道:“柳先生脉象急乱,恐怕一时难以治愈。”

寒碧龙顿足道:“现今岛上情势危急,险象环生,柳兄怎能以病体周旋?若无柳兄主持,恐怕寒某难以应付.。”

柳白衣微微喟叹:“天涯沦落,困顿风尘。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康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柳白衣,良久将他扶起,娴熟地将药碗抵在他的唇边。

“快夺下药碗---”声音未尽,华义方与公孙姑娘破门而入。

康夫人镇静地转目望向他们,寒碧龙也惊愕地瞪着两人。

华义方气息急促地说道:“据公孙姑娘亲眼目睹,康夫人在这碗药里别加了物事,谁知是不是致命的毒药。现今岛上危机四伏,每个人都可怀疑,每个人都也许是幕后的凶手。”

康夫人淡淡地一笑,也不言语,将药碗置于自己的唇边,饮了两口。

公孙姑娘瞟着康夫人,道:“谁知道夫人没有事先猜到咱们怀疑,而早早自服了解药?”

康夫人平和的眼里捕捉不到任何波澜,将药碗移开,道:“既然如此,便倒了这些药吧。”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芊芊手腕,虽然那只手很是虚弱,却极为坚定。

柳白衣强自睁开双眼,郑重地道:“麻烦夫人将药喂给在下。”

公孙姑娘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盯着柳白衣,怀疑这个号称江湖上第一聪明人今日是不是鬼迷了心窍,抑或本就是浪得虚名。

药喝尽,柳白衣淡淡道:“这碗药里确系别有洞天,不过不是致命的毒药,而是康夫人救死扶伤的医者仁心。”

说话间,以电光石火的手法从口中取出一件物事,放在枕边。

公孙姑娘此时已垂下头,喃喃道:“也许是我看错了,我也是害怕岛上再有什么人死去,所以疑心重了一些,还请康夫人大人大量,汪洋海涵。”

康夫人轻轻放下药碗,漫不经心似地道:“此时,这里危机四伏,步步惊心,人人自危,有疑心,也是在所难免。”

柳白衣注视着公孙姑娘,脸色平和,不见任何表情,道:“不管怎么说,在下还是多谢公孙姑娘的处处留心。”

歪过头,看着康夫人,道:“在下也多谢康夫人了。”

就在这一霎那,柳白衣察觉有人用袖子将他放在枕边的物事掠走。

“不知那小舟上的毒蛇是何人所放?”华义方沉声道,“是否也是咱们这些人中的某一个?”

柳白衣淡淡道:“牛尾针,毒蛇吻,这个人果然是无所不会,让人毫无头绪。”

华义方问道:“阁下可猜出是什么人?”

柳白衣打了个哈欠,道:“该吃早饭了,不知驼奴是否安排好了?”

十一

远法和尚寂寞地立于一株枫树下,飘逸的僧衣惹着翩翩红叶,仿佛神仙般逍遥。

沉静如同深潭一样的眼睛不见一丝惊惧和忐忑,仿佛他已经将身外的一切都放下,有的只是宁谧和淡泊。

寒碧龙远远地望着他,心中甚是艳羡,不知自己何时修炼到这般雍容平和。

倚在四轮车上的柳白衣神情倦怠,但是神色还是好了一些,康夫人的灵药果真有回春之效。

康夫人就站在四轮车后,亭亭如莲的身姿,萧萧如菊的神情,不喜不嗔的样子很像阅尽人间事、寂寞在广汉的神仙。

心中无欲无求,世间便无事可萦心怀。

公孙姑娘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似乎也放下了心中的惊恐不安,如玉的容颜又生出了无限风情。

柳白衣缓缓地吸了口气,开口道:“此间还活着的还有咱们七个人,这七个人之中就有那幕后的主谋。此人有鬼神难测的心机,更有运筹帷幄的手段,看来要找出来,委实难如登天。”

寒碧龙四下里张望,却未看到华义方和驼奴,不觉惊咦了一声:“不知道华前辈和那个老驼子在何处?”

公孙姑娘心念一动,脱口而出:“莫非这两个人正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寒碧龙沉呤良久,目光变得悠远,缓缓道:“华义方本就与孤石居士交情匪浅,而且在江湖上耳目甚多,极有可能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判词里所载的每个人秘密,也许是华义方搜集来的。

柳白衣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方,似若有所思,又似无所用心。

秋风起,秋凉已重,两片红叶划过康夫人的面前,落到四轮车上。

不经意似的叹息,柳白衣和康夫人都是一怔。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睹红叶而兴起一叹。

康夫人神情不变,放目远眺,幽幽道:“此时已是秋深,红叶翩若惊鸿,人生亦是如此,转瞬蹉跎,什么惊采绝艳,什么绝代风华,只是一场秋凉罢了。”

柳白衣垂首,合上眼帘,手把车轮,曼声道:“康夫人所叹甚是,人间本是如此,匆匆万事皆如流水,滚滚红尘不过幽梦。比如说,两情相悦却是劳燕分飞,比如说,情深一场却是酒病一生。无可奈何花落去,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公孙姑娘听得有些痴了,不觉喟叹唏嘘。

寒碧龙浓眉一振,亢声道:“这里已经凶险异常,为何还要说些凄楚悲凉的话,更添忧愁。公孙姑娘可否为咱们清歌一曲,唱些高兴的歌词,也好一洗此间的忧郁悲苦。”

远法和尚从容走过来,拣一块大石坐定,凝视了柳白衣片刻,道:“柳三探花文采斐然,精熟音律,贫僧今日不自量力,在柳三探花面前献丑,为公孙姑娘伴奏。”

柳白衣慵懒地在怀中将长笛取出,抛给远法和尚。

远法和尚捧笛,吐气为声,悠悠扬扬曲韵已成。

公孙姑娘也不推辞,倚韵而歌。

“花间美酒醉明月,相顾执手意切切。劝君莫上封侯路,红尘相依永相携。此情可共长江水,天涯无处可断绝。燕儿飞,莺儿啼,笑看春花与秋月。山水远,云水间,两梦悠悠同心结。看浮生如梦幻,怎似你我画眉情切。笑世事付东流,怎如你我衣袂相结。”

“好一个画眉情切,好一个衣袂相结!”

柳白衣大笑击掌,竟伏在车上痴痴如醉,然而有清泪悄然绽放在面颊。

咄地一声,远法和尚手中的长笛逸出,竟然没进那株枫树,随之红叶漫天,蹁跹如蝶。

远法和尚喃喃道:“两梦悠悠,两梦悠悠,我痴痴梦卿,卿可梦我?生既不可同行,惟愿死可同游。”

说话间,声音渐渐低沉,气息似已衰竭。

寒碧龙微吃一惊,抢步上前,却发现远法和尚已然气绝,眉心竟是一颗晕晕发红的珍珠。

公孙姑娘大惊失色,嘶声道:“他···他···他怎么好端端就···”

柳白衣抬起头,神情也是大变,良久道:“远法和尚便是当年血洗汉家庄的凶手."

寒碧龙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会,取出一幅薄绢,展开上写着:“远法和尚,俗名骆秋枫,行走江湖之际,邂逅佳人,谁知流水有情落花有心,却因机缘难成眷属。佳人旁嫁,欲还以明珠,情难舍,反生恨,血洗满堂,罪不容诛。”

柳白衣道:“生生死死,情情恨恨,有情便生孽,有恨便成罪。”

寒碧龙瞪着血红的眼睛,巡视着几人,道:“凶手就在咱们几个人之间。”

公孙姑娘道:“我为什么要*死他?况且方才我正在唱歌,怎么会有闲暇*他?”

柳白衣轻轻一笑,注视着公孙姑娘,道:“姑娘怎么没有理由*他?姑娘绝对有理由*他,因为公孙姑娘本是汉家的后人。不过,他绝不是你*的,因为在下一直留心姑娘。”

公孙姑娘惊悸不已,脱口问道:“柳先生怎么知道我是汉家的后人?”

柳白衣道:“在下曾看过你的那幅薄绢。”

公孙姑娘道:“但是那幅薄绢上只是说我有过*人罪行,却未指明我是汉家后人。”

听公孙姑娘如此一说,柳白衣目光深沉地看了看寒碧龙。

寒碧龙有些微窘,呐呐道:“公孙姑娘想知道自己判词如何,所以寒某便说给她听了."

柳白衣漠然地垂下头,道:“百丈刚也敌不过绕指柔。莫说是寒兄弟,就是在下也会把这判词说给公孙姑娘听听。”

寒碧龙又从身上摸出一幅薄绢,念道:“公孙春凤,风尘中人,贪财爱货,风流不羁。曾在经年前,手刃大富大贵之士,劫掠其财货而遁。致使苦主一家家败人亡,几近绝后。花容月貌,蛇蝎之性。”

柳白衣接口道:“关于姑娘*人的判词里确实没有揭开姑娘庐山真面目,甚至关于姑娘*人之事也语焉不详。不过咱们应该记得孤石居士那夜提的第一个奇案,就是用银针淬毒*人案。那个案子除了汉家的后人,不可为之,因为至少二十几种汉家的草毒。对那个案子,在下倒有耳闻,一个生性风流的江湖大豪,在夤夜之时,衣衫不整地死于榻上,死穴上插着一枚剧毒银针。试想,除了女人,除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怎么会做得这个案子?”

目光幽幽,逼视着公孙姑娘,接着说道:“那夜珍珠突然不翼而飞,在下就已经察觉乃是被姑娘悄悄拿走,因为在下无论何时,无论在何种境地,眼睛始终不会乱,而且始终盯着该盯着的物事。不过姑娘过于疏忽了,那珍珠又从姑娘那里不翼而飞,偏偏落入康夫人给在下的药碗里,康夫人虽然不知,但是姑娘却发现了,所以才会说动华义方借口药中有毒,伺机寻回珍珠。在下虽然病眼迷离,却心眼未蔽。”

复悠悠地凝然注视这公孙姑娘,道:“在下此时还有疑问,为何姑娘的判词如此语焉不详?莫非是有人有意掩饰姑娘的真实身份不成?”

公孙姑娘神情不变,莞尔道:“也许是那个写判词的人没有柳三探花这般精明罢了。”

“珍珠?珍珠。”寒碧龙如梦方醒般地叫了起来,并惊愕地瞪着柳白衣,问道:“既然如此,那珍珠应在柳兄手中,莫非远法和尚是···”

柳白衣道:“在下绝不会*死远法和尚,但是在下却猜到有人一定会*死他,所以悄悄将珍珠放在一边,果真有人趁乱盗走了此珠,并以之*人。”

“是谁?”

柳白衣淡淡地道:“华前辈,此时还不出来么?堂堂一代大侠,怎么做些狗盗鸡鸣的事情?”有风自苍茫天际吹来,可以听得见远方的鸥鹭的鸣叫。也许这风也是从去岁吹来,可以寻得到曾经的旧梦痕迹。-

十二

有人走过来,踏着满地红叶。肃*的季节在落叶飘零中越发深重。

走过来的不是华义方,华义方是在别人的肩上被扛进来的。-

活人是不会被扛进来的,华义方已经变成了死人。-

额头上有一片羽毛,羽毛上带着血迹。-

驼奴放下华义方,瞪着这个号称江湖第一急公好义的长者的尸身,声音嘶哑地说道:“他死在江边一片荒冢内,老奴方才到岸边观望有没有船只,却找到了他的尸体。”

康夫人面露不忍之色,用袖子拂落了那片羽毛,就看到已经发白了的细窄的伤口。

康夫人唏嘘道:“他已经死了几个时辰,我猜应该是午夜时分。”

寒碧龙震惊不已,问道:“康夫人以为他已经死了几个时辰?但是清晨时,我们还见到他去了柳兄的房间,和公孙姑娘阻挡柳兄喝康夫人配制的药剂。这是为何?”

柳白衣注视着华义方额头的伤口,良久无语。手掌在四轮车扶手上轻轻扣动。是不是他的心已近紊乱?他已经找不到一点头绪?

驼奴试探地问道:“柳先生可看得出他死于何人之手?依老奴看,他似是被人一剑毙命。而这柄剑甚是细窄,阔仅一指。”

公孙姑娘惊怖地道:“好快的剑,好歹毒的剑。”

柳白衣喃喃道:“一剑毙命,细仅一指的剑锋,若果说不是在下所为,谁会相信?”仓的一声龙吟,自腰间掣出一柄明如霜雪的长剑,极长极细,宛如春柳。

正是他的望帝春愁剑。这柄剑他很少用,江湖上见过这柄剑的人并不多。

寒碧龙怔怔地瞪着柳白衣,一字一顿地道:“寒某可以性命担保,华义方绝非柳兄所*。”

驼奴也抬眼望着柳白衣,袖着的手因为疑惧而微微跳动。

康夫人淡淡地望着柳白衣,道:“这个早在午夜就死去的华前辈,怎么会清晨时分出现在柳三探花的房间呢?柳三探花是否猜得出来?”

公孙姑娘打起了冷噤,眼神凌乱,吃吃地道:“莫非,莫非,莫非真的有鬼?”

听她一说,寒碧龙大叫一声,提聚内力,宛如灵烟般飘向后堂。

公孙姑娘花容惨变,惊问道:“寒大侠要去做甚么?”

康夫人柔声道:“公孙姑娘莫怕,这世间怎会有鬼?寒大侠不过是去后堂看看是不是又有什么人起死回生,装神弄鬼。”

垂头注视着柳白衣,问道:“刚才听柳先生的话,好像*死远法大师的人就是华义方?莫非,柳先生发现了什么?亦或者只是猜测远法大师是为华义方所*?”

柳白衣惨淡地一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在下以小聪明进行臆测,焉有不错之理。清晨在我房时,我故意将那藏在夫人药碗里的那枚珍珠放到枕边,偷眼留意到那枚珍珠被华义方用袖子取走。华义方人称巨掌无敌,天生神力,用暗器行凶,虽遥远,亦可毙人性命。”陡然身子一震,“巨掌无敌,巨掌····我明白了。”

驼奴哦了一声,道:“原来那枚珍珠被华义方偷偷取走,但是华义方那时早已经死了。那个出现在先生房间的华义方莫非是鬼魂?”

柳白衣注视着驼奴,问道:“清晨的时候,不知阁下身在何处?”

驼奴道:“那时老奴去了岸边,观望有无船只经过。”

柳白衣叹息一声,道:“那首刻在石壁的古风,眼下看来,惊弦一句应了孤石居士,花雨一句应了肖明珠,蛇蝎一句应了欧阳山,铩羽一句应了华义方,还君明珠一句应了远法大师。现今还有我们五个人,应该对应着剩下的五句。”

公孙姑娘冷汗淋漓,身子不寒而栗,喃喃道:“还有五个活人,还剩下五句,我不想死,不想死。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鬼地方。”

踉踉跄跄地向外奔去,一路哀啼,已经几近疯癫。

驼奴看了眼柳白衣,道:“老奴去把她追回来。”

柳白衣黯然道:“风华虽绝代,花间黯飘零。是不是这句话对应着谷孙姑娘?去吧,去吧,把她追回来。”

康夫人沉吟着,道:“此间风寒萧*,柳先生有病在身,还是回房里吧。”

柳白衣点了点头,一拨四轮车,幽幽地滑向自己的房间。

康夫人目送他进屋,神情也黯淡萧然,转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柳白衣关上房门的一瞬间,陡然心头一沉,仿佛有什么迷离莫测的事情突然而至。

急忙又打开房门,便看到康夫人也轻轻地阖上了屋门,幽幽一缕叹息从柳白衣唇间飘落。

蓦地一声惊雷,柳白衣心头骤紧。

深秋时分,怎么还会有惊雷?

莫非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柳白衣从四轮车上腾身而起,穿窗而出。

就见一条火龙在康夫人的房间里纵横,嘶嘶的燃烧声不绝于耳。

柳白衣急如闪电,扑进康夫人的房间,高声叫道:“康夫人,康夫人。”

火龙卷向柳白衣,此时康夫人的房间已经成为一片火海。

柳白衣本就沉疴在身,功力大减,一时腾挪不及,被火龙卷住,周身火起。

突然一声暴喝,一条身影箭一般射来,随之便传来康夫人的惊叫。

柳白衣心念一动,翻出火海,退到那株枫树下,扑灭身上的火焰。

那条身影又箭一般射出来,背上负着康夫人。

“好俊的轻功!”柳白衣赞道。

那人放下康夫人,却是驼奴。

驼奴深沉地道:“看来平明化火龙这一句对应着康夫人。莫非冥冥中来的鬼火,否则怎么会如此悄无声息,猝不及防?”

柳白衣淡淡道:“鬼火一定不是,而是有些人心中有鬼,早早在康夫人房中暗置了燃料。”

康夫人惊魂不定,寒声道:“我刚刚进房,就听到一声惊雷,然后一条火龙窜入,房中便成火海。”

柳白衣注视着驼奴,问道:“公孙姑娘怎么样?”

驼奴道:“谷孙姑娘已经惊吓成癫,跑得极快,老奴寻出去,便不见了公孙姑娘的踪影。”

柳白衣沉声道:“希望公孙姑娘吉人天相,不要令那句诗一语成谶。”

说罢,身子一软,竟然一头栽倒在地。

康夫人走过来,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沉沉一叹,道:“柳先生脉象微弱,气息不调,看来需要在床上静养经月,才能复原。”

驼奴冷冷道:“莫说是静养经月,即便是两三日都不成了。这岛上*机更重,阴气更盛,想来咱们已经来日不多了。”

柳白衣惨然道:“为什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莫非真是造化弄人,天亡我也?”一壶酒已经见底,寒碧龙的神色才有些平复。

他在柳白衣的窗前一坐就是三个时辰,在三个时辰在平时并不是很长,但是在眼下却漫长得如同没有穷尽没有希望的等待。

这个时候,寒碧龙才真切地清楚了,原来人世间最无奈最难捱的就是等待。

又一片枫叶打在他的面颊上,枫叶似血,甚至比鲜血还要红,还要艳。

他百无聊赖地出手捏住了那片枫叶,便闻到了血腥气。

他的手指上也染上了血。这片枫叶上怎么会有血?莫非这不是枫叶,而是来自地狱的索命信笺?

寒碧龙霍然起身,瞪着眼睛,眺望苍天,嘶声道:“老天啊老天,如果你要取走寒某的这条命,那么就光明正大地布上刀山火海,寒某决计不会皱一皱眉毛,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必然会闯刀山踏火海,与你这老天斗一斗。”

蓦地有一支破云箭射来,寒碧龙身形一动,斜身,舒臂,探指,将那支来势如风的破云箭夹住。

箭上居然缚着一纸书函,寒碧龙展开,神情就陡然一变。

书函上寥寥数语:“寄语射虎客,若知此间谜,云深不知处,孤身寻白羽。”

寒碧龙高声叫道:“老驼子,你且替寒某守护柳兄,寒某去去就回。”

驼奴在自己房里应了一声,道:“这个岛上现今危机四伏,处处皆是生死间发,寒大侠还是不要去为好。”

寒碧龙没有理会驼奴的劝说,隔窗轻声道:“柳兄,若不找到此间的秘密,咱们必然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是以寒某拼着一死也要去看一看。”

柳白衣想来已经沉睡,没有任何回应。

寒碧龙长叹道:“病来如山倒,天大的英雄也会有风尘病困之时。”

说罢,纵身而去,身如一只大鸟,眨眼间已不见踪影。

驼奴走出房门,轻声道:“世人传言,寒碧龙有海底搏蛟,山林射虎的本事,却不知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慢慢地踱到柳白衣的窗前,也隔着窗道:“柳先生,老奴虽然本事不济,不过还是能够保先生安睡静养。”

柳白衣还是没有回应,驼奴道:“莫非睡熟了不成?睡熟了好,睡熟了好。至少睡熟了,不会再担惊受怕,惶惑不安。”

十三

此时已是傍晚,夕光笼罩孤岛。

柳白衣并没有睡熟,他瞪着眼睛看着从窗子斜斜照进来的夕光,面无表情。

是什么人把这些人骗到岛上?岛上所发生的步步惊心的一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阴谋?

这个阴谋太过于险恶和血腥,也称得上天衣无缝浑然天成,什么人会有这么神鬼莫测的心机和手段?

孤石居士已死,是不是一切线索都已经断了?

孤石居士,孤石居士,他背后是否还有一只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的手?

柳白衣缓缓合上了眼睛,仿佛睡意袭来。

斜阳如梦,黄昏沉醉。

柳白衣似乎做了噩梦,身子剧烈地颤动,脸上燃烧起诡异迷离的红色。

有人踏着落日昏光一步步地走来,渐渐地走近窗子。

在窗外守护的驼奴一声惊呼,随之发出一声闷叫,扑通一声倚着窗子倒下。

窗子上闪动着血光。

柳白衣居然没有听到外间的动静,还紧闭着双眼,沉沉睡着。

一只长笛从窗外刺进来,只听嘎巴一声,长笛折断,断笛落到柳白衣身上。

柳白衣还是没有惊醒,只是呼吸声有些沉滞,好像还在噩梦中挣扎。

窗子被人推起,一条身影飘进来,随之那人手中的断笛刺向柳白衣的前心。

*气凌人,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柳白衣似乎动了一动,居然避开了那人势如奔雷迅如流星的致命一击。

那人似有些惊愕,一击不中,倏忽而遁。

柳白衣缓缓地睁开眼睛,道:“阁下应该不是一个虎头蛇尾的人。”

窗外已经没有了声息,柳白衣徐徐坐起,却听得利器破风的声音。

手中扬起断笛,叮的一声,一枚闪动着妖异蓝光的牛尾针被断笛打落。

柳白衣冷笑一声,身形一展,轻如烟花般掠出窗外。

却见驼奴歪在窗下,前心插着一柄轻薄的短剑。

这柄剑如同魔鬼的细眉,正是江湖上七种赫赫有名的利器之一-----魔美人。

据说死在这柄剑下的江湖豪客至少有三万八千人,每个人在死之前都会感觉到和国色美人相拥的兴奋和惬意。

所以每一个死在这柄魔美人剑下的人都会面带笑容。

驼奴脸上也带着快慰的笑容,仿佛刚刚和绝色美人相拥着走向黄昏,走向落日。

柳白衣轻轻走近驼奴,道:“如果一个人在死的时候,还有笑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黄泉路上,不会带着太多的烦恼和无奈。”

突然剑光一闪,如同美人的微笑。

柳白衣骤然感觉有顾盼生辉仪态万方的美人向他展开了怀抱。

驼奴凌厉的声音响起:“柳白衣,阁下死在这柄剑下,是否不负此生?”

那柄剑似乎已经从驼奴的前心刺进了柳白衣的前心,但是怪道的是柳白衣不仅脸上带着笑容,而且没有倒下。

驼奴捏着剑柄,打算把剑从柳白衣的身上拔下来。

但是,那柄剑如同被铸在柳白衣身上一样,难以撼动,无法拔出。

柳白衣依旧笑意隐约,道:“这柄剑的确是人间仙品,死在这柄剑下,也的确是一件好事。不过,阁下的愿望很难成就,因为在下此时还不想死,而且阁下出手虽快,这柄剑虽然锋利无比,但是在下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

身子一震,那柄剑已被柳白衣夺下,再看柳白衣的前心只不过是那件布衣被挑了一个口子罢了。

驼奴惊问道:“这柄剑没有刺入你的前心?”

柳白衣笑道:“这柄剑的确应该刺入在下的前心,不过在下只是一斜身,便把锋利的剑身夹在胳臂里。”

驼奴惨然一笑,道:“阁下的病,好得真快。”

柳白衣注视着他,道:“其实在下的病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重。”

驼奴狂吼一声,身子疾如飞矢射了出来。

迎面便遇到了身上插着三支破云箭的寒碧龙。

寒碧龙一身血污,居然是爬着回来的。

不管是爬着回来,还是走着回来,只要是活着回来,就好。

柳白衣微笑着看着骨头比铁还要硬的寒碧龙,道:“刀山火海都敢闯,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困得住寒兄弟?”云深不知处,在何处?

驼奴当然知道,莫非他就是整个孤岛大阴谋的幕后那只手?

柳白衣已经站在云烟幽邃的岛上那座不知名的小山上。

寒碧龙在被柳白衣放到床上时,还咬牙切齿地诅咒:“寒某闯荡江湖以来,还未到过这么凶险的地方,真个是丧心病狂的疯子布摆的陷阱,罪不容诛的魔鬼安排的机关。没有刀山,没有火海,却有让人有去无还的石头阵,却有飞蝗般没有穷尽的破云箭。”

当时驼奴居然跟随着进了寒碧龙的房间,没有选择逃跑。

是不是他已经知道即便自己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逃不出柳白衣的手掌之中,所以他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而且他也听说柳白衣从不会痛下*手,即便是对穷凶极恶的魔鬼也会网开一面,给一条生路。

所以当柳白衣决定要到寒碧龙遇袭险些丧生的云深不知处看看时,驼奴马上提示柳白衣:“那个地方,老奴找得到。”

柳白衣听到他这句话,脸上竟然有微笑隐约,轻轻拍了拍寒碧龙的肩头,道:“寒兄弟好生在此歇息,在下以为在这里已经没有人会给寒兄弟找麻烦了。”

十四

有个熟悉地形的好向导,柳白衣很容易也很快就找到了这个故弄玄虚的云深不知处。

驼奴佝偻的身影就掩藏在柳白衣的影子里,是不是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也充满了恐惧,所以只有在柳白衣的影子里,他才会觉得安全些?

夜色低垂,一点一点地在云烟中融化游走,迷蒙的一瓣新月寂寞地在云影里漂泊。

柳白衣已经站立了很久,睫毛上已然挂上了云烟留下的水珠。

于是他的神情也变得朦胧莫辨,他的眼睛也如同那瓣新月般寂寞和迷离。

有山风扑来,他的衣衫猎猎飘扬,遥遥地看去,仿佛九天之上的落拓谪客。

山风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还有无处不在却无处可寻的*气。

柳白衣身形一动,长啸一声,纵身投进云烟深处。

驼奴瞪着惊悸的眼睛,居然也不假思索地跟着飞身扑进去。

恍如风雷怒起,一如龙蛇狂舞,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射来连弩破云箭。

一声龙吟之后,柳白衣已经长剑在手,登时舞出一条青龙,拨打着密如飞蝗的破云箭。

驼奴就在柳白衣身后,蓦地一声诡异的怪笑,手中吐出利刃,刺向柳白衣的后心。

柳白衣轻如灵烟避开了寒砭入骨的锋刃,大袖一挥,便将驼奴抛出云烟之外。

原来驼奴跟随柳白衣到此,目的是伺机袭*。

柳白衣是不是真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将伺机反噬的毒蛇带在身边?

也许柳白衣带着他来,是预防他趁寒碧龙重伤在身施以毒手。

柳白衣从不*人,也害怕有人被*。

有些时候,他固然施救不得,但绝不会给人留下*人的机会。

为此,他自己可以身陷险境,可以纵横于死亡笼罩之内。

驼奴噗通跌落,就知道自己此时已经*不得人。

不仅*不得人,而且连动也动弹不得。柳白衣在大袖一挥之间,已经封住了他的穴道。

破云箭好像无穷无尽,恍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柳白衣知道此间必有机关,控制着连弩。

云烟更重,夜色更浓,已经看不到箭影,只能听得到惊人胆魄的凄厉的破云箭纵横的声音。

柳白衣一手舞剑,拨打箭矢,护住身形,一手疾挥大袖,洞破云烟,寻找玄关。

蓦地重重树影在身边蹁跹而过,柳白衣目光闪烁,陡然发觉有一株树影仿佛没有动过,心念微跳,双足弹出,便将十几支破云箭踢出,挟动惊雷,钉在那株树影上。

迅突之间,云烟散尽,破云箭雨也登时歇了。

驼奴骤见云烟消隐,眼神一暗,随之合上双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柳白衣缓缓走近那株树,上下巡视了片刻,细看来居然是一株石头雕成的石树。

双手吐出,掌影联翩,将那十几支钉在树上的破云箭拍透树干。

轰然一声,那株石树登时断裂,石屑纷飞中闪出一条路来。

柳白衣陡然记起寒碧龙的诅咒:“却有让人有去无还的石头阵,却有飞蝗般没有穷尽的破云箭。”

寒碧龙看样子并没有破了这株石树所藏的机关,只是从万箭如蝗中被逼了出去,那么他怎么知道这里还有有去无还的石头阵?

莫非寒碧龙早早就知道这云深不知处的秘密,或者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任何人都会说错话,但是对自己尚未知晓的事情,怎么会说错话,而且是及其正确的错话。

柳白衣心念一闪之间,已经踏上了那条自己绝对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凶险和机关的路。

素月洒下淡淡的清辉,走在那条路上,可以听到吱吱的脚步声。

也许那不是脚步声,而是机关运行的声音。

前途未卜,福祸莫测,为什么柳白衣总喜欢踏上这样的路呢?

前方矗立着一块石碑,在月光中静穆如同阅尽世事宠辱不惊的哲人。

石碑上刻着四个魏碑大字-----寂寞沙洲。

有一缕风从柳白衣的面颊上拂过,他不禁幽幽兴起寂寞的一叹。

石碑后,便是乱石如堆的沙洲。扑棱棱一支惊鸿盘旋而上,丢下凄冷的鸣唳。

柳白衣走过石碑,蓦地风烟大作,乱石滚滚如同铁马金戈向柳白衣卷过来。

柳白衣纵然轻功了得,却还是应接不暇,左支右绌。

几个起掠,身形已经荡进沙洲深处。

乱石突然凝滞不动。柳白衣不由的暗赞这摆下石头阵的人。

动则奔雷裂天,却依然有迹可循,静则羚羊挂角,却无迹可寻。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柳白衣脚下骤然裂开,本已凝滞的乱石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柳白衣施展无忧八法中的逍遥游身法,腾身而上,却不料头上依然是乱石如雷,绵亘而至。

柳白衣无奈,又向下滑翔,乱石缀成巨龙,直追而来。

果真是有来无还的石头阵,柳白衣仿佛已经无计可施,只有以身殉道了。

渐渐巨龙欺近,柳白衣也滑到裂谷深处。

蓦地目光落处,却见一条深缝,随之剑光飘逸,长剑脱手而出,没入深缝。

柳白衣名满天下,当然不是武功独步宇内,而是临敌对阵,见机而动,灵光一闪,机变无双。

缀成巨龙的乱石在空中骤然纷纷坠落,已经失去了接续推进的力量,便没有了生命。

柳白衣一声长啸,以逍遥游的玄妙飘忽的身形取回长剑,冲出乱石大阵。

沙洲寂静,沙洲寂寞。

沙洲上,孤独地站着一个人。

赫然正是那个驼奴。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什么人解开了他的穴道?

柳白衣的脸色因为见到他竟然渐渐明朗,仿佛在险死还生两世为人后看到了肝胆相照的故旧。

月色拉长了柳白衣的影子,缕缕冷风在他脚下撩起了黄沙。 风吹过,沙洲上卷起黄沙。每个人在黄沙里都显得那么单薄和羸弱,如同飘渺的孤鸿,除了寂寞,便是惆怅。

柳白衣也惆怅地叹了口气,道:“已是更深露重,兼之黄沙过眼,细细想来,浮生不过一场秋梦罢了,成败如梦,恩怨如风。我们能够带走什么?也许明天醒来,一切都已经改变,我们今夜所做的没留下任何痕迹,便被黄沙掩埋。”

驼奴居然也叹了口气,微眯着眼睛看着脚下滚动的浮沙,道:“不管我们怎么苦心孤诣,怎么耗尽心思,最终都要死去。既然都要死去,那么何妨痛痛快快地做一场快意恩仇的大梦。”

柳白衣看了看夜色,道:“在下想,这里应该有孤石居士留下的一些不可以流落于世间的珍贵之物,否则他不会在这里布下如此凶险异常的机关。”

驼奴黯然地点了点头,道:“往前走,转过一个山头,有居士秘密建造的一栋小屋。”

柳白衣俯身握了一把流沙,轻轻地捻着,良久才抬眼看着驼奴,道:“能够在流沙之上建起小屋,孤石居士果然是鬼斧神工,想来一定别有风情。在下有个冒昧之请,想到孤石居士所建的小屋去看看。不知可否?”

驼奴垂下头,沉声道::“江湖之上,甚至世间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柳先生破了这里的机关,当然尽管去看,谁能敢说半个不字。”

一声夜枭低啼,黄沙中窜起一只鸟影。柳白衣仰面看着鸟影,道:“寂寞沙洲冷,为何痴痴徘徊于这里?难道天大地大没有你栖居的地方么?”

驼奴一步步向前移着,接话道:“草木尚且有情,更何况有灵性的鸟雀,也许是因为这只鸟喜欢沙洲的寂寞,也许是因为这只鸟留恋消逝的往日。”

柳白衣也一步步地随着驼奴,道:“鸟儿尚且多情,更何况万物之灵长。不过多情总寂寞,寂寞便销魂,销魂则憔悴。”

驼奴大有深意地冷嗤一声,道:“难道柳先生不是一个多情的人么?”

柳白衣淡然笑了笑,道:“在下多情不多情,好像连自己也不清楚。不过听说孤石居士倒是一个天生的情种,曾经为了爱侣开颜一笑,不惜远涉关山,从莽莽雪国盗来一种叫做情人箭的花草。”

驼奴道:“老奴跟随主人的时候,主人已经鳏居多年,却从未看到过主人为任何一个女子动过情。”

柳白衣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问道:“不知孤石居士是否在世上还有亲人,比如说女儿?”

驼奴还在一步步地往前走,但是步履有些沉重,良久才道:“主人在这世间应该有两个女儿。”

“为什么说,是应该有两个女儿?”柳白衣的脚步也有些沉重,问道。

驼奴道:“主人本有两个女儿,可是出生不久,就有仇家前来寻仇。那一夜,主人拼死救出一个女儿,夫人和那个女儿却惨死在仇家手里。不过,后来主人经历千辛万苦找到仇家,却听仇家临死前说,主人的那个女儿并没有死,而是被仇家抱走,弃于扬州。”

柳白衣心头一紧,脱口道:“孤石居士是否后来查出了丢失的女儿的下落?”

驼奴冷涩地笑起来,道:“好像柳先生对主人丢失的女儿甚感兴趣,莫非柳先生曾经见过不成?”

柳白衣发出了轻轻的咳嗽,便用手掌捂住了嘴。

渐渐绕过山头,便见一片汪洋横亘于眼前,一栋石屋隐约在夜色中。

驼奴紧走几步,打开石屋门,道:“这里就是主人平时静修的小屋。主人在这里设有各种机关,请柳先生不可妄动。”

柳白衣跟随进屋,突然轻轻地拍了拍驼奴的驼背,驼奴又惊又怒,回头愤愤地瞪着柳白衣。

柳白衣笑了笑,躬身一礼,竟箭步到了驼奴前边。

驼奴眼神中又现冷厉,漫不经心似地抖了抖驼背,一只手肘触到门前壁上。

柳白衣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却看到一张床榻,便走到床榻前,观看着一只兽头香炉。

慢慢回身,瞥着驼奴,悠闲地问道:“足下是在二十三年前跟随的孤石居士,之前据关于足下的判词得知,足下曾经中过武举,只是因背上不雅,而名落孙山,是以足下在两湖一带落草。”

驼奴淡淡地道:“正是,老奴落第之后,悲愤交加,便干起了*人越货的勾当。不过老奴自认,绝没有妄*一人,所*之人皆是十恶不赦之辈。”

柳白衣哦哦连声,半晌道:“在下曾经赴京科考,可惜上天妒在下,只取了个探花。那时朝中有与足下同科赴考的一班武进士,这些人亏的是刀马纯熟,却在朝堂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令在下好生发笑。不过在下还记得上官将军,便是足下那一科的武探花,当真是雄姿英发,气雄万夫。”

驼奴淡淡地道:“往事已成流水,老奴早已忘记了。不过那上官非,确是胸中自有十万甲兵。领兵西狩,西域强虏望风而拜。”

柳白衣面色越发平静,颔首道:“上官将军乃国之柱石,百代之后,也将英名不朽。”

手轻轻搭在那兽头香炉上,驼奴忙伸手,拨开柳白衣的手掌:“柳先生小心,这本是主人设置的机关。”

柳白衣淡淡笑道:“足下方才进房之时已将机关关闭,又怕者何来?”

手一吐力,兽头香炉登时下陷,柳白衣与驼奴只觉脚下发软,便听轰隆隆一声巨响,二人翻了下去。

柳白衣脚方着地,便见驼奴灵蛇般也随之落地,柳白衣击掌赞道:“在下几番与足下交手,看得出来足下的轻身功夫甚是了得,似乎不逊于孤石居士。”

驼奴不以为然地道:“老奴跟随主人二十多年,自然向主人讨教了很多功夫。”

二人已落入暗室,柳白衣道:“此间甚是黑暗,不知可有火烛?”

驼奴也不言语,自怀里摸出火种,迎风一展,火蛇升腾,刹那间已将暗室里的巨烛点燃。

陡然一幅妙手丹青映入眼帘,在火光中那幅画上所绘的绝色美人栩栩如生,恍若翩然而飞。

柳白衣悠悠走到那幅画像前,紫仔细端详着那绝色女子,却见眉如新月,目若梨花。

依稀似曾相识,仿佛就在心底,亦或是藏于梦中。

画像下,有两个飘逸潇洒的字----芊芊。

柳白衣赞道:“如此美人,世间少有;如此画功,天下独步。”

驼奴道:“这画上的女子本是主人的妻子,可惜红颜薄命,那一次主人的仇家寻仇,苦斗一夜,香消玉殒。”

“是什么人如此狠毒,居然忍心伤害这人间少有的绝色女子?”柳白衣回头凝视着驼奴。

驼奴声音哽咽,良久才道:“柳先生应该知道血神,他乃是万魔至尊。主母便是为此人所*。”

柳白衣轻轻叹息,幽幽道:“在下可以想见,血神那时正值盛年,一身魔功深不可测,当年纵横天下的四大门派有不少高手命断血神的魔刀之下。不过在下曾听过一些有关血神的掌故,此人虽然天下无敌,狂妄自大,却不会无缘无故与人结怨,大开*戒。”

目光幽幽地看着驼奴,道:“在下还听说二十几年前有关血神的一个公案,据说血神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不知为何突然失踪,血神才从西域赶到中原,从此戾气大盛,*人无算。如此说来,血神也未尝没有值得人扼腕痛惜之处!”

驼奴声音竟有些艰难,憋了许久,方才开口,字字含恨,道:“血神本是魔道中人,只有魔性,绝无人性,天下间至为冷血无情。”

柳白衣哦了一声,再度回首,仔细看着画像,慢吞吞地道:“不知孤石夫人是什么来历?”

驼奴道:“主母只是寻常人家姑娘,与江湖并无牵涉。”

柳白衣盯着画像,道:“芊芊,这个名字很好啊。不知她姓什么。也许姓西门,也许姓李,也许···”

驼奴眼睛血红,但是脸色不变,冷冷地盯着柳白衣。

柳白衣突然笑了起来,道:“在下猜想这女子应该姓西门。”

十五

昨夜长风已经在晨光中消散,昨夜的故事是否能够化为幽幽一梦,醒来时便了无痕迹。

柳白衣在晨光中默默地走回庄园,默默地走进厅堂。

空荡荡的厅堂,偶尔有瑟瑟的秋风无聊地送进来几片红叶。

是谁染得枫叶如血,点点古来伤心泪。

康夫人静静地品着茶,不惹波纹的双眼淡漠地望着门外,似乎在耐心地等待。

她在等待什么人,等待什么事?

也许柳白衣知道她在等待什么人,等待什么事。

所以柳白衣径自走向康夫人,好像两人早已经约好在这里相会。

柳白衣的面容也是极为平静,丝毫看不出方才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博弈。

康夫人款款起身,盈盈倒了一杯香茗,注视着柳白衣,却闭口不语。

在柳白衣走进门的时候,一片燃烧着的生命最后一抹激情的落叶飘落到他的白衣上。

此时,柳白衣轻轻取下那片红叶,淡淡地道:“我记得扬州城此时的枫叶比这里更红,而且在二十四桥之畔,每逢夕阳西下之际,红叶就会漫天飘洒,如同花海。然而,虽然绝美,却是无尽惆怅。”

康夫人轻轻叹息:“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愈是美好,最终愈是惆怅。柳先生才情卓异,自然晓得。”

柳白衣随意坐在一张椅子上,端起了康夫人递过来的茶杯。

只是闻了闻,又放下,道:“如此香茗,断然不可造次。”

茶中有毒,原来康夫人在这里等待着柳白衣,等待着一杯香茗让柳白衣此生再不会伤情断肠。

这世界上,除了死人,没有什么人能够做到不再伤情断肠。

康夫人垂下头,道:“看来,我们都低估了你。”

柳白衣幽幽一笑,道:“不是你们低估了我,而是高估了自己。这个世间,有些时候高估自己,是会要命的。”

康夫人眼神微动,问道:“他怎么样?”

柳白衣淡然道:“他死了。”

“你*了他?”

“在下虽然是江湖浪子,却从未*过人。在下的长剑虽利,但是从不会见血。”微微停顿,柳白衣接着道:“他是自*的。他把自己的最后一颗暗器留给了自己。”

“他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要保护一个人,一个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人。他已经失去了挚爱的妻子,他不能再失去自己宝贵的女儿。”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在下可以猜得出来。因为柳白衣既不会高估自己,也不会低估自己。”

柳白衣闭上了眼睛,思绪又回到了昨夜的惊心动魄、生死间发的经历。

这世上,不是所有昨夜都会成风,不是所有前尘都会成梦。

昨夜,寂寞的沙洲,绝望的石屋。

驼奴怒目注视着柳白衣,如果他的眼神是一柄剑,柳白衣早已经被他*死了一百次。

他不明白柳白衣为什么知道那么多,所以他想知道为什么。

柳白衣微合上了双眼,道:“足下想知道在下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切么?”

驼奴冷哼一声道:“老夫算无遗策,整个计划天衣无缝、无懈可击,阁下莫非是神仙,否则怎生猜破的。”

柳白衣笑了笑,道“足下虽然面上谦卑,但是不幸的是在下曾不经心看到了足下凌厉的眼神,试想一个任人差遣的老奴怎么会有如此霸气的眼神,在下初次见到足下,便有幸领略到足下与众不同的眼神。一个仰人鼻息,厕身为奴的人,无论曾经怎样豪情风扬性情刚猛,经过二十多年的奴仆生涯,也会耗尽豪情,磨平性情。阁下算无遗策,但是这一点似乎有些疏忽了。

“最为致命的是,足下不该在初次见面的时候,让在下观看足下的双手。这一点甚是关键。我们都知道华义方人称巨掌无敌,而且咱们也都看到了他的巨掌。华义方前夜已为人所*,但是昨天清晨他却出现在在下的房中,必然是有人易容而为。在下素来眼神很好,当时就察觉这个华义方一直袖着手,而且在盗取那枚珍珠时,也是用袖子而为。当看到华义方的尸体时,在下就想到,那个易容为华义方的人一直在刻意掩藏着自己的手,因为----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无论易容术如何高明,手的大小是改变不了的。

“所以,在下那时就猜到清晨时出现在在下房中的华义方乃是足下易容,但是在下有一件事不明白,那就是一个人无论易容术如何出神入化,但是骨骼绝不改变,一个驼子怎么能突然收起驼背变得挺直如箭?除非,除非易容的人本不是驼子,却故意扮成驼子。扮成驼子,很重要,第一,一个人易容术再高明,但是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如果是一个驼子,一直脸面朝下,就不容易被人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第二,一个真正的驼子是不可能易容成身材比挺的人的,所以一个假驼子突然易容成别人,并*了人,很难让人怀疑。于是在下就想到,足下这个驼奴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开始扮演了。

“然而,到了这里,在下突然又因为足下的种种举止,而想到了更深的一层,也许孤石居士并没有死,当然在下所说的是真正的孤石居士,死去的应该另有其人,是一个对居士忠心耿耿、不惜一死的奴仆。况且,在雨夜在下与那个孤石居士交过手,事实上那人的功夫绝没有孤石居士在江湖上的名头那么硬朗,这为什么?也许这个孤石居士应该是早早就已经李代桃僵了。

“孤石居士对自己的奴仆无论怎样信任,也许都不会将死生玄门告诉奴仆,而足下轻而易举地关闭了这里的玄门,是以在下的怀疑更重,于是随口说出了一个上官将军,这个人确实在朝堂,但是他乃是文官出身,曾与在下一样是殿试的探花,后来才领兵*伐,成就了不世的武功。而足下未及深思,应付在下,便露出马脚。

“最终彻底出卖足下的是足下对妻子的深情。试想一个奴仆,且从未见过主母,经人提及,怎么会那么痛断肝肠,甚至如鲠在喉,难以言辞?人之情,是瞒不过人的。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在画幅上题写了芊芊二字,而足下又提到血神,血神的名字叫西门观雪,他有个独女叫西门芊芊,人称千面幻影。这就解开了足下为什么易容之术如此高明,因为这易容术乃是取自令夫人。同时也揭开了孤石居士与血神的恩怨。当年俊逸潇洒的六扇门高手偶然在西域遇到情窦初开的绝色女郎,两人两情相悦,暗定终身。不幸的是那个女郎的父亲乃是万魔至尊,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与一个籍籍无名的六扇门捕头成婚。于是一场*戮由此而生。是不是,孤石居士?”

驼奴身形一震,驼背立消,脸上的面具也迸裂,用凌厉的眼神盯着柳白衣,道:“阁下知道的太多,还想活着出去么?此间机关重重,而且布满了老夫平生最为精熟的一百单八种暗器,在这里取你的命,易如反掌。”

柳白衣淡淡回首睨着孤石居士,道:“在下不想死的时候,恐怕神仙也要不了在下的命。足下可愿意一试?”

一百单八种暗器使尽,柳白衣依旧活着。

柳白衣望着困顿不堪的孤石居士,道:“是你*了你忠心耿耿的仆人,是么?”

“是的,一枚牛尾针。”

“是你*了肖明珠,是么?”

“他虽然出身世家,但是自己的剑法实在不值一提,他是死在自己的剑下。”

“欧阳山也是死在你算计中,是么?”

“欧阳山死有余辜,他曾经在血神那里出卖了自己的师傅,所以血神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身受重伤的师傅,一刀毙命。”

“华义方也是死在足下的那柄短剑下,是么?”

“华义方道貌岸然,却卑劣无比,为了夺取掌教之位,苦心孤诣,暗下毒手,恶贯满盈。老夫不*他,苍天也不会答应。”

柳白衣神情萧索,道:“远法大师并非足下出手所*,而且今天到在下房中暗算在下的人,也不是足下。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是谁?”

一枚毒蒺藜从孤石居士袖中射出,射的不是柳白衣,而是自己,寒星一点没进咽喉,孤石居士嘶声道:“你绝不会知道。”

柳白衣淡淡道:“我已经知道,你又何苦如此?”

十六

晨光渐渐老去,红叶又飞进厅堂。

康夫人无动于衷地听着,漠不经心地望着红叶。

柳白衣轻轻叹息起来,道:“自古恩怨付生死,莫非只有生死才能解得开世间恩恩怨怨?”

蓦地一柄剑刺入他的后心,坐在椅子上的康夫人倏尔不见。

他一动不动,艰难地道:“这一剑,是我还给你的。”岛上的天气如同孩子的脸,此时,又是点点愁思飘洒,深秋的雨,像愁思一样让人销魂,令人憔悴。

康夫人手中的短剑已经刺进柳白衣的后心,而她自己的脸色比柳白衣还要苍白和憔悴。

柳白衣强自倚在椅子上,脸上依旧隐约着让人心痛的微笑,只是那微笑也许就要凋谢,而成为康夫人记忆里的永恒。

细细如丝的雨洒进来,落地无痕。仿佛人生的一些记忆,留下了湿湿的痛楚,却无处寻找。

康夫人眼睛里蕴着细细的雾,这雾是没有颜色的,有些时候,无色正是人生的真正底色。

柳白衣艰难地看着康夫人,道:“在下生受夫人这一剑,有两个原因,夫人可明白?”

康夫人眼睛里的细雾渐渐化作泪水,咬着嘴唇,良久也艰难地说道:“第一,阁下辜负了前盟,害一个女人飘泊无依,时至今日生死不明。那个女人是我姐姐。第二,阁下昨夜令旧日恋人的父亲魂归沧海,若不生受这一剑,阁下此生必然心怀愧疚,难以自释。”

柳白衣点了点头,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化作无声。

康夫人抽出了短剑,鲜血从柳白衣的后心汩汩流出。

秋雨洒进来,打在柳白衣身上,便成为泣血的泪痕。

康夫人凄凉道:“阁下为何这么傻?为何这么傻?”

有人回答道:“这不是傻,而是痴。柳三探花如果不是这样痴,就不是柳三探花了。”

回答的人在门外,声音中充满了得意,得意中居然还有一丝悲悯。

柳白衣喃喃道:“柳白衣,柳白衣,你为什么要是柳白衣?不痴不狂,何尝不是人生?”

门外有身影闪过,寒碧龙伟岸的身影和公孙姑娘娇娆的身影悠然而来。

柳白衣似乎如同坠入了云雾之中,所以,他的眼睛虽然睁得很大,却模模糊糊的看到无数条身影在眼前飘忽。

寒碧龙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点意外,俯身注视着柳白衣,良久良久。

公孙姑娘盯着寒碧龙,道:“可惜,可惜,柳三探花就这么死了。现今,你的神机妙算已经成就,你必欲置之死地的人都已经在你眼前一个个倒下,即便是难缠的柳白衣也奄奄一息油尽灯枯,怎么看不出你有快活的样子呢?”

寒碧龙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如果没有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没有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会很寂寞,很无聊,甚至会有高处不胜寒的憔悴。我还是很佩服很羡慕柳白衣,因为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候遇到了一个与他不相伯仲的敌人。而我呢?我已经没有了可以让我苦心孤诣去对付的敌人了。”

公孙姑娘叹息起来:“真的不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更不知道你的心思是什么样子的。”

寒碧龙不动声色地看着公孙姑娘,这不动声色甚至比面目狰狞更可怕,公孙姑娘不禁不寒而栗。

寒碧龙冷冷地道:“你不需要明白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什么。死人是不需要的。”

“为什么?”公孙姑娘嘶声问道,“你怎么能*我?”

寒碧龙冷冷道:“你似乎忘记了石碑上也有你的判词,就是风华虽绝代,花间黯飘零。你不死,岂不是会让天下耻笑我的计划不尽完美?”

手掌拍出,但是,已经瘫软的公孙姑娘并没有应掌毙命。

一只手横住了寒碧龙的手掌,柳白衣神鬼莫测地伸出了本已经僵硬的手。

“你错了,柳白衣绝对不会给任何人高处不胜寒的机会。”

寒碧龙面色不变,但是眼神已经乱了。一个人眼神乱的时候,说明他的心也已经乱了。

“你怎么还能动?我明明看到康夫人------”

柳白衣笑容可掬,道:“你的眼睛没有骗你,但是在下有些时候为了捉住猎物也会骗骗人。当然要抓住幕后的主谋,更要把骗人的把戏演得逼真些,所以,那一剑真的刺得很深,让在下差点疼死。”

康夫人不禁也是一怔,瞪着柳白衣,却没有言语。

柳白衣含笑望着寒碧龙,道:“在康夫人一剑刺出的时候,在下只是略偏偏身子,便避开了致命之处。”

寒碧龙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幕后的主谋?”

柳白衣大笑,道:“是孤石居士告诉在下的。”

寒碧龙凶神恶煞地转面盯着康夫人,恨恨道:“他不怕我*了他宝贝女儿?”

柳白衣道:“他当然怕,所以什么也不肯说就选择了自*。”

寒碧龙问道:“他不说什么,你怎么说是他告诉的你?”

柳白衣道:“正因为他什么也不肯说,所以我才能确定谁是幕后主谋。他知道他如果告诉了我,他的女儿就会受到伤害。试想如果这件事只是他们父女的计划,他又何必通过自*隐瞒一切来保护自己的女儿?况且,在下从不*人,更何况这个计划中对付在下的关键棋子就是康夫人,对于康夫人在下更不会伤害。在下不会伤害康夫人,那么孤石居士拼死保护女儿,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要通过自己一死,避免女儿为幕后主谋伤害。此时岛上只剩下在下与三位,在下从不*人,更不会伤害康夫人,康夫人自己当然更不会,那么就只剩下寒大侠和公孙姑娘。

“方才在下生受康夫人一剑,其实有三个目的,其一,为了弥补自己虽不*孤石居士但孤石居士因我而死的遗憾,其二试试康的功夫,其三引出幕后主谋自揭谜底。她那一剑快捷凌厉,武功底子绝不弱于人,是以以公孙姑娘的功夫,决不能伤害她。

“如今岛上,在下不会伤害康夫人,公孙姑娘不能伤害,所以,孤石居士要保护女儿,害怕的只有深不可测寒大侠。”

柳白衣微笑着,轻轻将腰间的长剑拔出,迎风一抖,龙吟嘹亮,森森剑气直贯天际:“寒大侠,在下平生绝不*人,以目前来看,寒大侠已经黔驴技穷、心念动摇,已经不会是在下的对手。你这个计划,所*的人,确系罪有应得。是以,在下不愿与你恶斗。”

“你必须要死,我苦心孤诣筹划这个局,就是为了*你,不*你,笑笑就不会原谅我。因为你,笑笑才会在醉后为人*死。”

“你是说三年前,江南清风林里被人*害的女郎,对么”

“不错,就是她。她的名字叫楚笑笑。三年前,因为听说了你柳三探花的赫赫大名,就执意要见一见你,谁知你不仅不见,还找人*了她。”

“三年前那个时候,在下在茫茫戈壁,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怎么会找人*了笑笑姑娘?”

“你不要以谎言相欺,寒某几经明察暗访,确定是你找人*了笑笑。况且十三大鹏堂的慕容公子怎么会骗寒某?”

柳白衣眼神一寒,看着康夫人,问道:“孤石居士是不是见过慕容翼云?是不是慕容翼云以心月为要挟,胁迫孤石居士与寒碧龙设下这个大阴谋?”

康夫人没有回到,因为她不需要回答。

对于包含着答案的问题,不回答就是肯定。

柳白衣也没有再追问,望着寒碧龙,道:“既然阁下这么肯定,那么你我之间唯有一战。”

寒碧龙一声长啸,腾身而起,长刀挥出,汪洋恣肆的光光罩住了柳白衣。

一朵兰花随着秋雨飘进来。

这个季节不应该有兰花。这朵兰花从何而来。

柳白衣目光闪动,脱口道:“情人箭,这是一朵情人箭。”

寒碧龙的刀停滞在半空,刀光敛去,随之长刀脱手而出。

人也跟着倒下,后背钉着一支形若兰花的小箭。

“情人箭,这是情人箭。”

寒碧龙气息奄奄地道。

秋雨潇潇,浪涛拍起千堆雪,一行惊鸿排空而去。

柳白衣雪衣依旧飘洒,脸上依旧微笑隐约,在他的身边站着康夫人。

“毕竟江流石不转,青山遮不住,还是离开这里吧。”

“我只想做个平凡的男人,什么惊采绝艳,什么江湖传说,都让它们付之流水吧。”

遥遥地,公孙姑娘守着痴痴迷迷地寒碧龙,正在伐木做着木筏。

又见夕阳,黄昏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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