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小哥休息时在河中垂钓
文 | 殷盛琳
编辑 | 王珊
摘要：熊焰个子不高，眉毛习惯性挤在一起，之前忙着送外卖，现在做短视频成了半个网红，“火了”，更忙了，每天要花好几个小时回复微信、接待全国各地的粉丝线上线下的问候。
见面这天，他刚去处理了一个“兄弟”的事儿，对方是骑手联盟群里的人，送外卖时被一辆逆行的车撞了，作为“盟主”，他就近协调了另外两个兄弟帮忙。
在北京十里河地铁站附近的小吃店，他见到另一个外卖员，“兄弟”，他赶紧招呼人家坐下，一起吃饭。聊了几句才发现，人家根本不认识他。“你以前加过我微信吗？没加过就赶紧加”，他点开手机屏幕，打开二维码界面，递过去。
他17岁到北京，13年来，在工地当过看守，开过无证经营的小店，赚过钱，但2018年的经营不善让他欠下100多万元的外债，开始送起外卖。他在网上聚集起骑士联盟，接近5000人，试图打造一个互帮互助的平台，也积极利用新媒体发声，利用舆论和关注来为外卖员群体维权。
他身上有闯江湖练就的狡黠，也有最朴素的正义感，也因此，很多陌生骑手愿意信任他。熊焰说，自己只有小学文化，很多处理都来自于自身经验。他深知外卖群体因诉求不同、上升空间小、缺少精英而不可能拥有和平台议价的能力。但目力所及，这11个微信群友之间的连接，是作为劳动者微小、珍贵的尝试。
以下为熊焰的讲述：
缺失的主角
我们外卖员这个群体，不像坐办公室的白领，他们经常上网，有微博，有知识有文化，可以发声。我们很多兄弟连微博都没有，也不善于表达自己，文化知识有限，认知有限。像这次讨论外卖系统的话题一样，我们身处舆论的中心，却只能看见别人的意见，专家啊，学者啊，没我们什么事儿。
外卖小哥好像没有说话的权利，我们说的话根本没人听得见，就算说了也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热度过去，更没人愿意关注了。我身边的外卖员也就吐槽一下，还是得接着干活。
其实不管是美团的“八分钟”还是饿了么的“五分钟”（备注：两家外卖平台在争议中发表声明，美团称将给骑手留8分钟弹性时间，饿了么称将在结算付款时增加一个“我愿意多等5分钟/10分钟”小按钮），我们目前没有感受到什么改变。送单的时长、同时接单量、奖惩规则，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饿了么的超时罚款好像变少了，以前假如超时20分钟就扣完了，但现在好像还会给一点钱。
美团的所谓“8分钟”只是把时间从骑手的接单界面移到了顾客的手机上。比如你点个餐，手机上显示的是30分钟送达，但是在我们外卖员的系统里，38分钟送达就不算迟到。现在只不过是顾客能够看到这8分钟的存在，给骑手的时间并没有延长。
其实骑手的目的很简单，增加收入。如果限制同时接单量的话，虽然更安全，但肯定会有骑手反对，因为那样收入会减少，更好的方式是提高单价。我记得2018年冬天我刚开始*时候差不多一单有8块钱，现在只有5块8。为了维持以前的收入水平，骑手只能拼命接单，增加工作时间。
感觉我们不是困在系统里，是困在平台的套路里。所有的规则都是他们制定的，外卖员根本没有选择，这就是一种廉价劳动力，对平台来说，一个人不干了，还会有无数个人进来，更没有顾忌了。
2018年冬天的时候，我刚开始做外卖员没多久就在送餐的过程里发生车祸，赶上快过年，对方也好心，赔给我几千块钱，够交住院费。但后来我去跟保险那边申诉，才知道流程那么麻烦，而且少于1万块钱人家不给理赔。我们的保险是每天3块钱，只要开工接第一单，系统会自动扣除保险费。
当时一个人住在医院，不好通知家里人，做生意赔钱之后，也是树倒猢狲散，感觉挺孤独的，就想着一定要多认识点朋友。后来平台把订单价格降了，本来一周400的奖励也降成了200块钱，很多兄弟都在抱怨，领导就把他们踢出了工作群。我在群里比较活跃，后来兄弟们就说，不如弄一个联盟，互相帮助。
后来我就弄了广告牌，上面印一个微信二维码，贴在电动车外卖配送箱后面，群名就叫骑士联盟。这样慢慢每天都有三四十个人加我，群也就多了。现在一共有11个微信群，几千个兄弟。我在微信群公告写了自己的初心和期待：不管你跑饿了么美团众包蜂鸟众包还是团队，闪送，达达，还是顺丰，我们都是一个江湖。宗旨是团结、互助、友谊、励志、分享，共赢。有问必答，有回必应。路上相遇，相互问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从今年3月开始，我开设了抖音、快手、微博、公众号等各个平台，自己做一些短视频，把我们自己想说的话，外卖员群体遇到的事情尽可能传播出去，希望网友能听到最真实的声音。我帮过被欠工资的兄弟维权，也会拍一些身边兄弟被坑的事情，提醒大家不要上当。
有很多善良的人关注咱们这些外卖小哥。可能真的改变不了大的趋势，我也只能在我们这个所谓的江湖里面，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发出一些声音，至于能不能改变，这个不能抱有太大的希望。但至少能做一些事情，做事才有希望。
骑士联盟群公告 受访者供图
江湖联盟
我们一般每个月聚一次餐，几十个人参加，大部分都是北京当地的外卖员，之前也有个从深圳那边专门跑过来的，还是坐飞机来的。自从开始在网上发视频，很多不认识的陌生人来找我，想让我介绍他们送外卖，很多是从外地来的，我就介绍他们租实惠的房子，月租2000以内。之前还有个大专学历的女生找过我，说自己也想做外卖员，我带她跑了两天，她就不干了，太累。
我今天刚去六里桥那边处理了一个事，一个兄弟骑着电动车正常行驶，然后别人逆行把他撞了。我去的时候交警就开完交通事故认证单了，对方全责。我就在那边叫了两个盟里的兄弟，一个把他送医院去，另一个兄弟把他没送完的那个（单）送回去给商家。
发短视频也是有点作用的。我前天帮一个在美团干专送的兄弟发了一条短视频，他8月1号入职，9月14号请假回家，站里也同意了，中间站长打电话让他回来，他在老家有事情回不来，结果晚了几天回来，站长就告诉他，算自动离职，一分钱工资不给他。我帮他推荐了律师，律师让他找监察大队，监察大队让找劳动科，调解也没啥结果。我拍了条视频，发到快手上才十几个小时吧，有18万的播放量了，那个站长就把工资给到8月底的了，给了大部分。因为如果不解决会影响到那个站点的声誉，他们招人不好招。
帮联盟“兄弟”维权短视频截图
我只有小学5年级的文化，帮大家协调很多事情都是靠自己的经验。之前盟里有个女骑手发消息叫我过去，她那个地方离我比较远，有十几公里，我到的时候，交警已经过来了，给她开了一个交通事故责任单，判定这个小女孩是全责。她是撞上了一个栏杆，也没撞坏，那个地方的保安就找小女孩要2500元赔偿。
那个栏杆接口本来就是用胶带缠上的，保安狮子大开口，要多少就是多少。网上我查过，那个栏杆最贵也才7、80块钱，我就说要带小女孩走，他们不愿意，报了警。警察说带去派出所调解，她一个小女孩，又不懂，又害怕，没两句话就赔了人家230块钱。
说实话应该赔的，因为毕竟撞了一下，交警都给你了事故责任单，确实是小女孩的责任，咱们犯了错肯定要承担这个代价，但是这个代价要在合理的范围内。
因为联盟的事情，我还进过看守所。去年双十一之前，美团和饿了么的单价都在降，骑手们都在抱怨。我就在群里说，要不在某一片区域，我们不要接单，前三天不送美团，后三天不送饿了么，送外卖的兄弟在后面的箱子上贴上通知，这样的话能引起社会大众的关注，引起平台的重视。
传单还没发出去，警察就找到我了，刑事拘留，26天，这个真的超出我意料之外。幸亏大家还没有行动，没有造成实际影响和损失，如果产生效果的话，我估计和你说不了话了。
处理联盟兄弟的事情的确是耽误自己的时间，那你咋办，咱们这些兄弟挺不容易的，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嘛。这群人很孤独，也没什么朋友。有些人跟我说，他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是送外卖的，觉得丢人，我觉得送外卖挺好的，我们又不偷不抢，靠自己挣钱，这有什么？
中秋节的时候，我们几个兄弟没送外卖，聚了一下，在出租屋自己买菜做饭。买了两斤虾，煮了一大锅排骨，一个锅都有点装不下。平时我们也会有聚会，有时候自己整个音响，到公园去唱K。
微信群里每天都热闹得很，很多骑手分享自己的配送经历，又接了啥单，又迟到了，或者遇到了什么奇葩顾客。有不知道接单地址在哪的兄弟也会发截图在群里问，知道的就会回复他。
等单的外卖小哥
短暂的过渡
真正聪明的人都不会在外卖这个行业干很久。人员来来往往。平台规则大家也没那么关心，保险什么的，也不在意，都是赚快钱。大家的诉求也不一样，很多人都只想着老老实实赚点钱算了，不太管别的，很难团结起来。
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平台的规则。拿最经常遇到的情况来讲，骑手和商家之间的矛盾，主要在于商家出餐慢。平台只是建议商家在多少时间内出餐，但没有限制。美团的规则是，你报备到店15分钟以后可以把那个订单踢出去，踢给别的骑手，不送那单了。饿了么是你必须报备三次，一次是到店五分钟，一次十分钟，一次十五分钟，报备三次你才可以取消，但是取消了就要罚你钱。
罚钱之后你再申诉会特别麻烦，要写好多字，骑手哪有那时间，还不如多跑几单。而且你等不了那15分钟，因为你一个订单就30分钟、40分钟的期限，你接到订单跑到这个店里等15分钟以后，其他订单就超时了。骑手就非常暴躁，疯狂找商家，所以打架的情况经常发生。
我之前也开过送快餐的小店，能理解这些商家。他们只需要把菜做好就行了，骑手的时间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以前开店的时候也和骑手吵过架，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着急，现在真的理解了。
我也遇到过特别奇葩的顾客。大夏天30多度，有个顾客让我去买围裙，结果没有她喜欢的颜色，就要退单。你说我跑了好几公里去买，如果退了我就一分钱拿不到，还浪费了一个多小时时间。我就说要不你支付个10块钱跑路费，她以这个投诉了我，封号三天。
还有个顾客自己住在百子湾沿海赛洛城，结果地址写了一个根本地图上没有的百子湾东里4号楼，我给她打电话，她说自己一直写那个地址。我在那转悠半天，导致5个订单都超时了，肯定没有钱拿。最后我给她送去的时候，我当面给她搜了一下地图，没有那个地址。回来的路上，她给我打电话，说要投诉我，理由是服务态度差。
真的会让人崩溃的你知道吗？我之前开店亏了100多万，后来我一直在想，不就是50块钱吗，无所谓的事，但心里真的过不去那个坎，真的会特别郁闷。我还算可以安慰自己的，如果是一个情绪比较过激的，可能会有极端事件的发生。
顾客有投诉的权利，商家有投诉的权利，外卖员被夹在中间，平台的惩罚机制又倾向于他们，投诉通过率有90%以上。你要是申诉就得写原因，像我这种文化水平低的，不一定写得出来，就是写出来也非常浪费时间。
送餐中的外卖员
外卖员没有自己的组织是很难去维权的。说实在的，我曾经以为做这个联盟，做这些反抗是有用的，但现在觉得没有用。我明白这个东西改变不了大环境，根本不可能和平台有议价权，但至少可以改变我身边的人和事。能帮助自己身边的人，就挺不错了。
之前有个律所来找我合作，他们说可以免费给骑手做咨询，而且必要的时候会预支一部分资金帮助骑手。比如一个骑手如果被车撞了，着急住院，人家又不给钱，保险公司让骑手先去看病，看完病了拿发票明细来报销。
我感觉这也是对咱们骑手比较好的一个项目，就答应了。我还提了个要求，就是给我们设计一个小程序，上面有二手交易平台，可以让兄弟们卖锂电池、电车什么的。今年5、6月份的时候小程序已经上线了。
当然了，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我帮兄弟们购买或者租锂电池，厂家每个会给我50元回扣，我也没瞒着大家。
我现在的负债还有100多万，慢慢还吧，接下来可能还是会做生意，前几天晚上见到一个身价几千万的大老板，他让我跟他干，做汽车服务这块，他出钱给我开店，就是得听他的话，我没同意。我想自己自由点，人一辈子不就是图个自由吗，该怎么活怎么活。
（应受访者要求，熊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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