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这一行之后,我深深地感觉到,咱们弟兄有多么辛苦,多么无奈,我们不知道向谁诉说......咱们一定自尊心要强,不要认为送外卖就低人一等,没有这一回事!”
陈天河是北京的一名外卖员,也是“骑士联盟”的盟主。在北京南三环这片外卖骑手的江湖中,他有着响亮的名声,和为数众多的拥趸。按照惯例,辛劳一年的骑手们,将在春节前返回老家,而今年受疫情影响,“就地过年 继续工作”,成了他们无奈的选择。
腾讯新闻《中国人的一天》推出2021春节特别策划“骑手江湖”,今天推出第一期:“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盟主”陈天河的故事。
有一天,陈天河去逛商场,扶梯上的人纷纷给他让开一条道。“其实我就想慢慢逛,但别人看我穿着外卖服,都以为我赶时间。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跑了起来”。
作为一名外卖员,陈天河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断奔跑的生活。只有回到落脚点,北京某城中村一栋房子的阁楼,他才能享受片刻的歇息。
这个小阁楼,连同隔壁另一位骑手的出租屋,被称为“骑士之家”,都由他打理。这里是骑手们的聚集地,从早到晚,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访客络绎不绝,有熟面孔,也有新人,有的找陈天河谈正事,更多的是闲聊。
“原地过年”,成了他们讨论最多的话题,伴随着一阵阵的叹气。他们像在自己家一样,躺在陈天河简易的床上抽烟、蹲在地上吃饭;有人借卫生间洗澡,洗完就在这里凑合一晚。
陈天河与一名新入住的外卖员聊天,后者负债数万后来跑外卖。
陈天河和他们聊着天,不时散一圈烟,他一天买三包烟,一半散给了到访的客人。
“有兄弟总抽我的烟,却从不主动给我发烟,这样的人差点意思”,他说,细节见人品。 每天有无数的外乡人,拎着大包小包来到北京谋生。作为一个门槛低、收入相对稳定的职业,骑手成了很多人的首选。找出租房、办健康证,租车、注册、学习送餐经验……一个脑袋灵活、善于打听的人,有很大概率,会被引到陈天河这里。
陈天河没有固定床位,床上用品也和大家分享。
“骑手之家”。
在找到出租房之前,他们可以在“骑士之家”免费住两天。也有人两天后就离开了北京,回到了老家。
作为“骑士之家”的主人,陈天河被骑手们尊为“盟主”,带着江湖味的尊重和调侃。
从餐厅老板,到跑单还债陈天河手背纹了一只鹰。
1990年,陈天河出生于贵州的一个农村家庭,在父母的频繁争吵中度过了短暂的童年。
小学五年级,因和同学斗殴而被老师批评后,心气甚高的陈天河离开了学校。
年龄稍大一点后,他靠在街边摆摊、在工地搬砖过活,后来辗转来到北京,成了一名北漂。
在外卖员这个圈子,陈天河资格最老。早在外卖平台没有兴起的2009年,他已受雇于餐厅,专职送餐。
陈天河脑子灵光,他做了个网页版订餐网站,承包了附近网吧的订餐业务,攒下了一些积蓄。
陈天河见人就爱发中华烟。
靠着这点积蓄,陈天河开了家小餐厅,挣了一笔钱,之后结婚、生子……但即将走向正轨的生活,却因他冒进的“二次创业”戛然而止。
2015年,陈天河开了另一家餐厅,700多平米的面积,30多名员工,准备大干一番,“但我很快发现,经营大餐厅和小馆子,根本就是两回事”,餐厅每月亏损10来万,支撑半年后,他转让了大半出去,生意依然没有起色。
2018年,负债100多万的陈天河,无奈将餐厅关门。他和他的家人、朋友,一度被催债公司电话轮番轰炸,电话甚至打到了贵阳老家。
妻子难以承受这种压力,和陈天河离了婚,带着一岁多的孩子改了嫁。
“我不怪她,一切都是我的错”。经历人生的起落后,陈天桥重新做回外卖员。
陈天河不认为骑手职业“低人一等”,而一名来拜访的朋友劝他“认命”,两人爆发了争吵。
前段时间,有一篇热文《困在系统里的外卖骑手》,里面描写的场景,陈天河都经历过,但困住他的,不只是“系统”,还有沉重的债务。
“每天疯狂跑单,还了债就一分不剩”,陈天河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像一部“跑单机器”,绷紧了弦,轰满了油。
2018年春节前,这部跑单机器,终于在送餐路上,被一场车祸撞进了医院,“不敢告诉债主,也不敢告诉家人”,陈天河自己在病房里住了7天。
“听着远处的热闹,盯着病房的天花板,眼泪双流”,这也陈天河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孤独所为何物,这也为他后来建立“骑士之家”埋下了伏笔。
在陈天河看来,骑手这个职业没有上升空间。干骑手的不外乎两种人,一是为了养家,一是被现实所困,暂时为之。
一位陈天河熟识的女骑手,丈夫欠了赌债,家门口常常被催债的人堵住。她带着孩子来到北京,白天在某公司做销售培训,下了班去幼儿园接孩子,晚上出去跑单。
还有一位骑手,儿子患有脑瘫,自己又失业了,在50多岁时开始跑单……
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
陈天河意识到,在这座巨型城市中,有无数和他一样的骑手,就像是浮游生物,彼此抽离,缺失目标,孤独无依。
“有的人活得很苦,看不到希望,但依然在坚持”。
从单打独斗,到抱团取暖陈天河从不避讳和朋友分享自己的困境。
在他看来,坏心情是可以相互分担的,自己的糟糕经历,能给身边人提供某种精神支持,使其在对比中获得安慰,“原来过得差的不只我一个”。
他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去哪里找朋友?
2018年的某一天,在一个外卖平台群里,一位骑手对平台工作人员不合理的做法提出质疑,随即被管理员踢出了群。
陈天河看不过去,拉上被踢的骑手,建立了一个骑手自己的群。他把二维码打出来,贴在外卖箱上。之后这个群里,不断有骑手加入。
陈天河随身带着“骑士联盟”的宣传单。
北京十里河附近的许多外卖骑手都在车后贴上了“联盟”宣传单。
一位岁数很大的骑手,骑车截停了陈天河,情绪激动地说:“我追着你的车跑了好久,才扫到这个二维码”。
随着群成员的增多,还有骑手还自己掏钱打印二维码,帮助陈天河拉人。
要想在北京当骑手,三样东西是必须的:住处、电动车和健康证。骑手们相信,找到陈天河,都可以帮忙搞定。
加入“骑士联盟”群的人,有着不同的需求:新人询问如何办健康证、如何租车;小白骑手交流接单经验;被拖欠工资的人请教如何起诉公司;遭遇车祸的人寻求支援……
即使没找到他,找群里的老人,也能解决大半的问题。找陈天河的人多了,他在帮助别人解决问题时,有时也将过程拍下来,做成“示范案例”供骑手学习。
陈天河的短视频里有很多对外卖行业的控诉。(手机截图)
作为“盟主”,陈天河说很多骑手群的消息看不过来。
再后来,陈天河干脆在短视频平台开通了账号,记录工作中的见闻:车祸、纠纷、街头艺人、媒体采访、朋友小聚……
随意的剪辑,略显浮夸的标题,给他带来了一些粉丝。
平台降了单费,他发布质问平台老板的视频,上了热搜;骑手被拖欠工资,他在视频里喊话劳务公司:“你们要点脸吗?”听说某商场规定骑手不能从大门进,只能从侧门的电梯上楼,陈天河举着手机就和商场理论去了……
群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陈天河不得不将它们一一编号,在两年之后,他已经建立了10多个骑手群,成员超过5000人。
陈天河也被骑手们加冕为“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盟主”。
一名骑手晒前两天摔伤的腿。
“无论你跑美团、饿了么、达达、顺丰、点我达……我们都在同一个江湖”,这是陈天河常给群友们说的一句话。
原本漂浮在城市各处的骑手们,在这个江湖里,渐渐有了交集,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一位沉默寡言的骑手,在骑手之家第一次过了一个吹蜡烛、吃蛋糕的生日;
一位年轻的云南骑手,在骑手群认识了一名女研究生,成为男女朋友……
陈天河收到过几次匿名外卖,蛋糕、披萨、现切水果,收件人总署名“盟主先生”。他不清楚是谁,但他知道一定是某个被自己帮助过的骑手。
陈天河发现,媒体对外卖员的关注越来越多,时常也有媒体找他做采访。他感谢媒体朋友的关心,但很多故事出来后,他越读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反感的是,在这里故事里,外卖员被刻画成了弱势群体,被同情的对象,“不管是记者,还是外卖员,大家都是普通劳动者”,陈天河说,每个行业都有不同的难处。
“我们不需要同情,你同情我们,谁来同情你呢?” 陈天河不接受,人是分三六九等的这个“共识”,他想徒手把它给掰正了。
一场五味杂陈的江湖饭局除了送外卖,陈天河还盘下了一个电池租赁点。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是非。
大多数骑手对陈天河评价很高,认为他热心,爱帮助人;有人认为他聪明,有头脑;也有看不惯他的,认为他爱出风头。
有骑手找到陈天河,希望和他一起干,但被他婉拒,“我做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出路,能不能挣到钱”。
被拒的骑手里,有人背后议论陈天河,说他搞骑士联盟这事,看不出揣的是善心,还是野心。陈天河听了这些议论,也不放在心上,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公益人,也算不上商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一位电池商家,找到陈天河,表示可以“赞助”骑士联盟,条件是在他家楼下设立了一个租赁点,每个月给他少量返点。
陈天河也不藏着掖着,把返点的数额告诉了所有人,钱是小事,他主要担心被人猜忌。
“人红是非多”,他说。
陈天河提前查验聚餐场地。
陈天河彩排饭局节目。
2020年底,陈天河的头等大事,就是筹备第20次骑士联盟饭局。
“联盟饭局”,最开始只是群友们的简单聚会。到现在已成颇具仪式感的“传统项目”。从指挥停车、财务、签到,到主持、表演节目,都有专门的骑手负责。
“AA制,女骑手免费,人均消费不超过85元”,这个标准一直未变。
这是2020年最后一次饭局,从宣布报名到报满200人,只用了半小时。聚会地点在北京南四环的一家平价餐厅。
饭局当天,骑手们核对报名信息并查验北京健康宝。
“盟主好,盟主好……”,陈天河在饭局现场一一致谢。
饭局于晚上6点开始。但从4点起,骑手们就聚得差不多了,有人忙着节目彩排,有人帮忙招呼客人,或三三两两在一起闲聊。大家奔波了一年,这是难得的放松时刻。
几乎不需要主持人的引导,饭局的气氛就变得热烈起来:东北骑手边讲段子边表演魔术;退役军人骑手多喝了几杯,满舞台跳《小苹果》;有人情绪激昂地讲述自己的创业计划,有人分享这一年的见闻和感悟……
骑手们脱掉外卖装,上台放肆表演。
骑手们表演魔术。
23岁的骑手“小空”,攒了几年钱买了辆小汽车,他打算过年开回家给村里人看看;
原本在横店当群演的“玉荷”,疫情后改行送外卖,前几天遇到了“咸猪手”,她趁着酒劲,给全桌人展示奋起自卫的视频;
一对来自四川的夫妻骑手,提到在老家留守的孩子,潸然泪下;
烟酒弥漫的空气里,有人呼朋唤友,将一桌子气氛搞得火热;有人在觥筹交错间,交换人生故事;也有人从头到尾默默吃饭,再悄然离去……
一名美团骑手陷入沉思。
聚会后,骑手们合影留念。
饭局的压轴戏,是陈天河为这一次聚会“打总结”。
他佩戴斗篷,手拿宝剑,打扮滑稽,讲话内容却很严肃:如何还债,该不该借钱创业,路遇不平如何出手相助,被别人打该不该还手,发生交通事故该如何处理……
“干了这一行之后,我深深地感觉到,咱们弟兄有多么辛苦,多么无奈,我们不知道向谁诉说......咱们一定自尊心要强,不要认为送外卖就低人一等,没有这一回事!”
他用这一句话,为这段20分钟的演讲画上了句号。台下忽然安静,有人湿了眼眶,继而响起一片掌声。
走下台来,陈天河情绪有点伤感。
他说,他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父母离异后,他有七八年没回去过年了。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和曾经创业的日子。
30岁的他,也曾有过离开北京的念头,“但岁数越大,好像就越离不开它。并不是北京有多好,而是不想挪动了”。在饭局的人生喧哗,和鼓点的躁动中,盟主陈天河显得时而豪迈,时而落寞,在他面前,还有太长的岁月,和依旧很远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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