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大片马蹄声扬尘飙近江边,侵然入眸,萧乘龙嘿然一声,提起李逍遥後领,说道:“走!”李逍遥只道要一齐走,但想或许都来不及。萧乘龙移目而视,凛然道:“好好对那小姑娘,不要三心两意。不然我做鬼也饶你不得!”李逍遥心中骤起不祥之念,急道:“你不一起走麽?”话声未落,萧乘龙便将他抛回船上,笑道:“他们不敢*我。” 李逍遥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但也是最後一次。萧乘龙笑意未消,身後水花飞扬,钢爪呼的扫来,他一转面便被生生刮没了半边面皮,连一只眼珠子也劈了出来。李赵二人见此惨状,不由齐声惊呼。但见萧乘龙身影摇晃几下,面对蜂涌而至的八百龙飞骑,仰天长笑,突然横箫口边,慨言道:“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原霸宗变色道:“大家当心音波功!”一带江天如画,大群八百龙遁士纷纷煞然止步,坐地运功抵御那凄凄冷冷的箫曲。芦雨落,苇荡缈然,从船头遥目望去,唯有萧乘龙一人孤零零地屹身直立,箫声传来,吹奏一曲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那正是萧乘龙的心声,灵儿不觉凄然泪盈,心道:“我知道的。”李逍遥急道:“咱得去帮他……”可是他穴道未解,灵儿亦已无力再跃上江岸,清凉宝宝似也晓得势急不妙,不等吩咐就把船开得飞快,待听江岸遥传一声雄迈之啸,船已去得远了。耶律强雄的笑声却犹在云霄回荡,尽抑那一曲低落难闻的断肠箫。 李逍遥卧於甲板之上,浑然不觉船行了多远,到了何处。心中只想著萧乘龙,虽不知他因何肯为两个素昧平生的少年如此拼命维护,但听他最後的箫声实已气衰力竭,并无“音波功”可恃。强雄父子一到,萧乘龙无疑陷於极险之境地。忽感穴道终於解开,李逍遥跳起身来,强抑体乏脱力之感,摸木剑在手,急道:“就算在兰陵渡那种地头,不管处於何等样险恶境地,我都没撇下一人不管。何况萧前辈於咱们有恩……灵儿,叫清凉宝宝把船开回去!” 灵儿默默合掌良久,听到李逍遥起身叫嚷,她才从舷边回首,却微微摇头,低声说道:“回去又能怎样?”李逍遥心头一震,不由地身腿又即脱力,暗觉灵儿所言极是,一时气闷难言,寻思:“对,以我俩这当下的情状,回去又能如何?除了白白送上门之外,究是於事无补。但……”灵儿看出他极是不愿听凭萧乘龙任人屠戮而袖手远离,此正是她心中难处,移身过来,柔声说道:“哥哥别急,萧前辈说他一时不会有事的。咱们……咱们慢慢想法子就是了。”李逍遥虽也听到萧乘龙那一声“他们不敢*我”,毕竟心中没底,不安地望著灵儿那充满倦色的面靥,说道:“想法子?”灵儿点了点头,眼眸里的神情似是在说:“对啊,哥哥向来不是法子很多麽?”李逍遥搔头寻思:“法子?孔明‘水淹七军’的法子难度忒大了些,搞不好要连萧乘龙也一块儿淹死,这计策不能随便用。‘草船借箭’嘛,又容易搞坏方老板这条船……我能有啥计策可用?除非搬兵……” “对了,”想到此处,不觉眼光一亮。手抚下颔,往这一节寻思:“可惜燕老鸟不知掉哪窟窿去了,不然我可以先哄哄他来帮忙搞定强雄。至於随他去什麽千雪峰割鸡鸡练神功,他想都别想,最多先糊弄著答应下来,等他老人家跟强雄打得天昏地暗,我和灵儿再混水摸鱼一番,悄悄救出萧乘龙,然後……还不得闪吗,去啥千雪峰?” 灵儿妙眼微霎,说道:“可是燕辉煌掉都掉进那里了。”李逍遥亦感急切间要找到燕辉煌确属无望,转面问道:“掉哪儿啦?”灵儿小嘴微噘,提起一只白生生的柔手,做了个旋转之状,说道:“轮子。”李逍遥料想她指的是什麽“转世魔轮”传说,自是难以相信能有其事,摇了摇头,眼望江面日影西落,波光粼粼,连腕间一对寒玉亦似流辉漾动,轻发叮然之声。忽然心念动起:“我怎麽忘了她?” 灵儿不知他所指的“她”是何人,不由得眼波微漾朦胧之态。以她的灵慧,此时却看不出李逍遥心里所想。 “傲雪……”每当脑海里闪出这个名儿,李逍遥总是不由地心头一热,此时越发有了盼头,急忖:“萧乘龙是傲家的女婿,此讯只要报到傲雪那里,她一家点起兵马,还会怕了强雄?” 灵儿抿嘴不言,眼光却晏然而望,看出他似是想到了打救萧乘龙的法子,但要等他自己示知。李逍遥却转面问道:“灵儿,船上还有吃的吗?”心想:“先填饱肚子,省得脑昏昏……”灵儿没想到他这当儿想到吃饭,愣得一下,才答应道:“还有些生果,我这就去给你煮。”李逍遥望著她倩身晃到後舷,怔然片刻,明白过来:“什麽生果?是薯!” 不等他在船头凝神归元既毕,灵儿做了香喷喷的薯汤端将上来,李逍遥调息一会,感到内息宁定了些,端碗尝薯,入口香甜温馨,原来她放糖调味,不似在家里老婶那般每熬薯粥除了油盐没别的,当下尝出清甜之味,倒也感新鲜,又见薯片削得甚薄,手艺透著精细,非似老婶那般大块大块地丢将入锅生熬成粥,吃起灵儿的细烹慢调之汤,虽只是寻常薯片,却也是口感大佳,不由赞声道:“好吃!” 对女儿家而言,没有什麽能比心上人尝过她的厨艺之後这声由衷的赞美更令她欣喜、满足。灵儿不禁妙眸如漾彩流辉,娇靥胜花。李逍遥却没留意欣赏她这等花开一般的容色,心头想起一事大是不对路,三两口吞下碗中美食,放下瓷碗,找出航线图摆好,低首看了一会,似有发现,叫道:“咱这航线是去苏州,怎麽跑这儿来啦?”灵儿却不明白,只在一旁眼晏晏地看著他唉声叹气,想了一想,只道李逍遥会责怪清凉宝宝领错航,忙为它开脱道:“宝宝是随萧……萧前辈来接应咱们啊,我知道的。” 李逍遥捧头摇了摇,眼光依然没离开航线图,说道:“不关清宝的事儿,我也能想到准是萧乘龙跟踪在後,见咱俩离舟,他便上了咱船……这事不提了,错在於离开兰陵渡之後所选的那条岔道。经历这麽多事儿,原来走错路了。”捏拳猛地一捶自己的头,叫苦道:“冤哪!”灵儿连忙抓住他手,轻放下来,说道:“没错啊,千道万道,迢迢皆是人间道。你瞧……” 李逍遥正懊恼当儿,随她纤手所指之处望去,原来前边又有许多汊道。他不由得一怔,低头再看图上标记,寻到所标之圈,脑中渐渐有谱:“好像萧乘龙逼清凉宝宝把船往这儿开是对的,其间穿过一处河岔,不但接应到我和灵儿,且还……”移抬目光,久望船头千汊万道,如练之聚,一时又感茫然,与灵儿交觑一眼,均想:“可是眼下又临这许多岔道,该往哪儿走呢?” 昼去夜来,月隐日出。不觉船入畅流,水面大阔。李逍遥从水下“噗”的冒出脑袋,眼望太湖烟波浩淼,气象万千,只觉胸怀大畅,心想:“前日拐进这条水道没错,看来是走对了。前面不知有镇子没?得想个法子向傲家报讯……”一边仰游一边思量,自感歇了这段路,体力渐复。每日里得灵儿悉心照料,将养丰足,不在言下。又有灵儿在旁敦促,仿佛半个婶婶一般,哪容偷懒摸鱼?睡前不忘行功,必修阿修罗心法不误,晨则练剑,演化风魔步法,午後修炼“凝神归元”,间或陪她拆招,偶施家传手法偷袭,不知不觉武功亦有潜移默化的进境。 只是每思及萧乘龙,两人都觉心中不安。灵儿寄望於他能寻著法子,她心思单纯,反不及李逍遥心头负重难遣。那天他俩思来想去,皆有心再教清凉宝宝把船转回去看看情形如何,原本昏倒在船上的那个翻江龙却趁他们不注意时入水逃遁,李逍遥选定航向之後,到清凉宝宝那儿帮了半天忙,待转回大锚所在之处,翻江龙已然不见踪影,只留下斑斑血迹,想是受伤所吐之血,苏醒时自感力有不逮,只好溜回去报信儿。李逍遥和灵儿犯此疏忽,跌足追悔亦已无济於事,料及强雄必会找船追来,届时岂是敌手?所幸方老板这艘大船扯足风帆之下,端的是飞快难匹。李赵二人起初均担心被八百龙追上,悬起的心直到今时才渐渐放了下来。 “逍遥哥哥!”灵儿的一声娇叫从船头传来,伴随著风中薯羹的香气,李逍遥回头之际,倩影映将入眸。灵儿走到舷边,问道:“怎麽你还未捉著鱼呀,饭都熟了!”李逍遥适才说要下水捉鱼,却只顾游水,此时才想起来,“这就捉!”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过了好一会仍没动静,灵儿担心起来,牵著那条拴在船上的绳子,拉了一把。 其实此间水产丰富,鱼虾极足,闻名的有太湖银鱼、白鱼、桂鱼、白虾等样。但并不好捉,李逍遥手无渔具,在湖下连施“飞龙探云手”,好容易捉著一只三指大小的白鱼,却又见到一尾更大的草鱼窜过眼前,急忙丢开白鱼,追那草鱼,费了好大劲总算捉著草鱼,犹未抱牢,又见一条更肥大的鲢鱼从眼前悠游而过…… 灵儿先前照他吩咐,找条绳子系在他腰後,另一端连在船缆之上,免有遇溺之虞。因见水下半天没动静,她忍不住拉绳,心道:“逍遥哥哥怎麽还没搞定啊?”谁料绳子一拉就上来了,李逍遥却没了影儿。瞅著那根断绳,灵儿不由得愣住。 “太湖,”三五支长长的旱烟杆几乎戳在他脸上,竞相喷云吐雾,不知是哪张嘴甕声甕气的说道,“你没听说过太湖是谁家地头麽?不打招呼就敢来摸鱼?”李逍遥躺在一个好大的竹篮里,愣然道:“谁罩的呀?” 几条大汉虬臂绷紧,齐扯粗索,轮轴咯吱咯吱转动得几下,从水里扯起大竹篮,悬在两船之间,李逍遥身子甫动,立时便有几十根鱼叉伸来抵身,将他生生按定。 “活腻了!”一人冷哼道,“不打听打听,就敢跑来捞?”见此情势,李逍遥顿知堕马蜂窝了,幸好身上空空,尚可抵赖:“哪有?捞啥呀?其实我是在学游水呢……嘿嘿!”为表清白,将身一挺,双手摊开,以示没鱼可藏。三五支烟杆齐转,红了几张脸蛋,旁边一老儿连忙伸来蒲扇,拍在李逍遥下体,遮住光不溜丢之处,斥道:“大胆!” 直到此刻李逍遥仍感懵然,想不起刚才究是如何钻到这个大竹篮里来的,至於系腰绳子没了,料想必是有人在湖下搞鬼。他大眼一阵乱转,透过朦胧烟雾,看见身旁围了好多愤怒的渔民,其中那三个手捧旱烟杆之人,竟然全是俏生生的大姑娘。由不得他奇怪,中间那个高翘二郎腿的皮色微黑少女甕声甕气地问道:“小子,你哪儿来的?”李逍遥不假思索地答道:“海边渔村来的……”原本平静了的怒火又燃做一片,好几人愤然道:“捉鱼捉到咱这儿来了!” 几只粗拳纷纷打进竹篮里,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只见右边那个面带娇羞的闺秀模样少女伸烟杆挡开那几只怒拳,中间那渔女甕声甕气的怒道:“三妹,你挡啥?”左首一个微有雀斑的少女也言露不快:“三姐,胳膊怎就往外弯了?”那娇柔少女犹未作声,旁边两个手端烟杆的老渔夫皆道:“三姑娘,大哥不在,咱们都得听你二姊的。” 李逍遥目光转到那个皮色微黑的少女健壮的身影之上,心想:“这个大大咧咧的想必就是所谓‘二姊’了。不知有何名堂?” 那黑肤少女做了个手势,平息众人的杂声,砰一声把一只大脚踩在李逍遥旁边的凳子上,吸了一口烟,悠悠地喷出唇外,俯目瞪视,略做沈思之态,粗著嗓子说道:“小子,按我们的规矩,凡是到这儿偷渔的,当场逮著就得剁你手!”李逍遥吓一跳,忙道:“通融通融嘛,我又不晓得……”右边那羞答答的小姑娘吸了一口烟,听到要剁人手,不由又呛了出来,急道:“二姊,也许人家真是来游水呢……”左首那雀斑姑娘目露不快的道:“三姐,今儿你怎麽了?”那黑肤少女做了个平息众声的手势,又转回面孔,向李逍遥上下打量几眼,眼光微现娇羞之色,急忙低眸,定了定神,复做沈吟之状。旁边那雀斑少女看在眼里,越发不快,趁吸烟吐雾之隙,小声嘀咕:“假公济私!” 那黑肤少女原本有些拿不定主意,听得这等嘀咕,不由得粗眉竖起,脸色一沈:“看在这小子是外乡人,或并不知咱水家的规矩……”李逍遥听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对嘛,不知者不怪……”那少女又吸一口烟,接著把话说完:“但规矩不能废,就剁他三根手指好了。” 李逍遥听到要剁手指,不由地又吓一跳,哪及挣扎,大丛鱼叉立时紧压著他,旁边一老儿黑著脸抽出解腕尖刀,不由分说便扳住李逍遥右手,另有一壮膀小子硬来掰指,配合得倒甚利索,似是平日干多了这勾当。那羞答答的小姑娘被烟呛得咳声不绝,虽说面有不忍之色,却憋得急切间说不出话来,纵是有心相劝,但当触及黑肤少女那等样截然断然之态,岂容多劝?她晓得这位二姊的脾气,一旦发了狠,倘然旁人多嘴多舌,竹篮里那少年定然不止要丢几根手指。 尖刀逼近,寒意森森。李逍遥决非束手就戮之人,怎甘断指,同那壮膀少年大掰手腕之际,突然想起那黑肤少女适才提到一个姓氏,不禁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水家?哪门子的水家?”那肤色微黑的大姑娘浓眉微扬,眼眸里似有火现,一耳光掴来,愠然道:“放肆!”这一巴掌扇的自然是李逍遥,但不知如何竟被他躲了过去,啪一声响,旁边那壮膀少年脸颊现出五道清晰的掌痕,不由地捂颊发愣。 那羞答答的小姑娘咳声方歇,细声说道:“还能有哪个水家?”李逍遥明白了,脑袋又从竹篮里冒将出来,一边继续同那壮膀少年掰指较劲儿,一边面朝那三个手捧旱烟杆的渔家少女,说道:“水家我知道!”那黑肤少女又恼:“知道还敢来偷鱼?”甩手更快地掴一嘴巴,李逍遥脑袋一晃,又即摆回原处,转面瞧了瞧那捂颊发怔的壮膀少年,看出这愣小子脸上又多了五道指痕,他不禁忍笑道:“不是‘洞庭水家’麽,怎麽跑到太湖来了?” 那黑肤少女心下正奇:“怎麽还是没打著?”难免恼起,原本她不是很舍得用力,眼见连扫两掌都打著了自家人,哪忍得下这口闷气?猛然扭身扫出一掌,力道迅狠难言,身形手法又极巧妙,顿时露出了会家子的门道,发掌之时口中叱道:“何处有江湖,便有我们水上人家!” 叭一声脆响,李逍遥摆头未定,耳听得三声疼呼,难免心中不解,转面瞧见那壮膀少年一边脸颊奇肿,第一声疼呼自是他所发,而那手持尖刀的老儿也难逃这等迅猛的一掌急扫之势,随後发出第二声痛叫。第三声痛呼却是那位粗手大脚的二姑娘所发,她那一掌扫得重了,收势不及,竟连桅杆也一并招呼到了。船帆砰然而晃,足见力气不小。 这位二当家的正背著身子在那儿甩手忍痛,却恼了那面有雀斑的少女,唰地抄出一把菜刀,恨瞪李逍遥,心想:“二姊装模作样,分明是不舍得当真教训这偷鱼小贼!”娇哼一声:“让我来!”提刀抢上来剁指,突听那壮膀少年一迭声地痛嚎,众人皆愣然而望,只见李逍遥仍然若无其事地坐於竹篮之内,那个掰他手指的粗膀小子却痛弯了腰,惨声叫苦道:“轻点、轻点……” 面有雀斑的少女止刀而视,因见两个少年的手指犹在互掰,一时拿不准该剁其中哪几根手指,耳听那壮膀小子叫声凄惨,不由奇道:“游虾儿,怎麽回事?”那壮膀少年呲牙裂嘴的叫唤道:“却是苦也!”这时人人皆已看出谁在掰谁的手指,那雀斑少女惊怒交加地瞪著篮中少年,提刀指鼻,似有所悟般地怔然一下,眉间霎时笼上一层煞气,喝问:“你……你是海沙派找来帮拳的麽?” 李逍遥不由得心中一怔,乍然间摸不著头脑:“什麽?”其时他已然想到这帮人与水舞阳必有干系,记得那日在夏枯草的茅屋中曾听说“水家三杰”,水舞阳终究没能活著走出兰陵渡的那片桑林,李逍遥与他一场患难与共,心下对他水家的人自有别样的亲近之情。本有相认之意,一时却不知船上这三姊妹究竟算是水舞阳的什麽人? 看到这几条船上的人突然间全都如临大敌,便连那位皮色微黑的“二当家”也转面而视,目露惊疑之色。李逍遥仿佛头上连坠闷砖,但他反应甚快,抢在这干人的敌意骤炽之前,说道:“小事别闹大,我不认识什麽海沙派。反而……”为表友好之意,手劲稍松,那壮膀少年疼哼一声挣出手来,因感脸面上搁不住,怒喝一声,用另一只拳打来。风声呼的一响,李逍遥不得已抬手迎挡,那雀斑少女叱道:“大家并肩上,先废这小贼手脚,再作理会!” 旁边十数支鱼叉纷搠而落,哪由分说?李逍遥不禁心下苦笑:“常听查叔唱沧桑曲,少年子弟江湖老。不想我就是在这种打打闹闹中长大!”随手扣腕,拽那壮膀少年跌个趋趄,却撞到他身前,顿教那一大丛鱼叉急刹生停,否则那少年背上早多了许多透明窟窿。那雀斑少女兀是悍狠,居然不似旁人那般投鼠忌器,菜刀连挥,端如分肉削蒜,迳来抹手刎喉。李逍遥暗觉这少女刀法精熟,手段刁钻难御,心想:“好刀法!显是剖多了鱼肚的……”拉著那壮膀小子来回挡了几下,原只道这少女会有所忌,未必至於会往绝处下刀。哪料这女子偏是刀刀来狠,寒刃闪做游光穿梭,不断擦著那少年身子往李逍遥手上削。 李逍遥未及叫苦,那壮膀少年先已叫嚷如*猪也似:“偏些、偏些……妹头,当心刀不长眼哪!”李逍遥在他脑後点头道:“对呀,看准了再落刀哦!”那雀斑少女连削数刀不中,不禁大恼,寒著脸道:“游虾儿,若被削著时只怨你生来命短!”更催刀势,快若旋电狂蛇,寒光卷没那游虾儿身影,李逍遥听那小子惊呼不绝,心念急转:“妞儿狠起来真麻烦!”为免游虾儿遭池鱼之殃,改抓为拍,一掌轻送,便在菜刀抹到游虾儿喉下之时,先将这少年抛到一旁,跌入人堆里,呼啦啦压倒了一片。 面前少了挡箭牌,菜刀唰唰抹近,直取李逍遥要害。此时他仍坐在大竹篮里,仅能以双手迎敌,闪避的身法一时用不上。然而家传飞龙探云手法岂同等闲?那雀斑少女便是觑准了他闪挪不便,更将刀势催足,唰唰数下急削,端的迅急如电。李逍遥不由叫道:“究竟是剁手还是要脑袋啊?”那少女狠声道:“太湖的鱼被你们糟践得差不多了,就算剁你喂鱼也不为过!”翻腕撩手,菜刀唰一声削到李逍遥颈侧,耳听得背後两个姊妹皆叫:“且留活的!”这雀斑少女却做充耳不闻,眼见得这一刀下去势必人头落地,心下竟觉痛快:“大哥不在,别人也休想欺我们水家人!” 倏地只觉手腕一紧,刀势生刹。那个羞答答的水家少女原本不忍心多瞧,但听得痛哼之声却是自家妹子所发,不由奇怪,抬面瞧见篮中少年扣著她那雀斑脸妹子持刀的手,瞪著大眼说道:“水舞阳多斯文,哪像你们几个?”那三个少女皆愣得一愣,未及说话,旁边那老儿猛然将解腕尖刀刺向李逍遥胳膊,口中咻咻而叫:“放开妹头!” 李逍遥急拽那雀斑少女的菜刀往肩畔一撩,当然一声,那老儿震得脚步踉跄,尖刀脱手急飞,嗖的刺入那二姑娘身旁的船桅之上。她不禁侧转面孔瞧了一眼,旋即转回目光,未及说话,那雀斑少女又叫:“大家齐把鱼叉戳进竹篮,看他还坐不坐得住?”李逍遥见右边那老儿把蒲扇移开,急忙探手飞夺,拿回遮体。那老儿双手各抄一对桨,照头打来,却先挨李逍遥从篮里飞起一脚,“蓬!”一声跌到邻舟之上。 听了那雀斑少女这声吆令,众渔夫齐声答应,纷纷挺叉挑进竹篮。李逍遥顿感再坐不下,飒然腾身而出,闪到那雀斑少女背後,一只手仍然扣她腕脉,转动菜刀抵她自个儿咽喉,另一只手也没闲著,自是不忘拿蒲扇掩於腹下,便这般光溜溜地立在人堆里,急道:“别玩得性起要人命啊,水舞阳不是这麽教你们的吧?” 那二姑娘正沈吟间,雀斑少女却哼声道:“不关你事儿!”李逍遥只扣她拿刀的那只手,却疏忽了她垂於身畔的左手,这少女突然抬手朝肩後竖两指叉眼,李逍遥叫声啊呀,捂眼後跌,那少女趁机挣身而出,双腿连环後踹,李逍遥立身未稳,胸前又劈劈砰砰地吃了几脚,但以他一身浑厚内力,这等花拳绣腿如何伤得了他?斗然激发真元护体,将胸一挺,“蓬!”地把那少女震跌。 这一霎间不禁想起硬天师那胖子:“唉,学了他老人家的本事,没想到也要似他那般常常光!……”正感喟间,众渔夫又发一声喊,纷纷挺叉来戳,其势凶恶,似将李逍遥看作不共戴天的仇敌。此节为何,李逍遥自是不明,但怎甘引颈受戮?骤然间脚起如风轮飞转,呼一声荡扫大圈,他所习的“风魔腿法”原是玄衣神恃以为傲的上乘武学,这班寻常渔夫纵有几下子枪棒功夫,却怎堪一击?一时间渔叉尽飞,纷纷随人落水。 少了十来个渔夫,船上登时空了许多。李逍遥没忘把蒲扇遮回下体,与那三个渔女相对而立,刚才吃那两指照眼一叉,所幸闭目得快,眼珠保住,但也好不疼痛,料想多半成了小猫熊状,毕竟有碍观瞻,正想到懊恼处,那二姑娘突然问道:“你认识我哥哥吗?” “太认识了!”李逍遥本来就不想打这稀里糊涂架,有旧可叙自然要叙,忙道。“水舞阳,使龙吟剑,行事大有少侠风范,只可惜……” 那三姊妹不由相互对视,彼此交换眼色。李逍遥忽想:“可别叙错情,先得问明跟我说话的是谁……”打斗半天难免出汗,提扇正要扇风,突觉不妥,所幸手快,又移回原处。大眼转了转,见那三个渔女皆转面不视,颊生红晕。他定了定神,问道:“包括水舞阳在内,有道是‘水家三杰’,怎麽冒出仨妞儿来?不敢请教……” 三姊妹齐抬烟杆悠悠地抽了一口,喷云吐雾。那二姑娘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叫水汶汶,人称‘水竹篮’。大哥不在时是我当家。”眼光瞥向旁边那含羞答答的,又道:“这是我妹子柔情。”李逍遥不由心想:“果然是柔情似──水。不过我端得住!犹如刚才在竹篮里也坐得稳稳当当……”水汶汶又望向那雀斑少女,红唇略启,微微吐出余烟,方道:“这是我家堂妹,水溶溶。” 李逍遥不由奇问:“水竹篮不是底笛麽?”水汶汶哼一声,傲然不答。柔情红著脸含笑道:“她不像底笛麽?”李逍遥明白了:“原来只讲‘像’地!”水溶溶却白眼道:“乱跟别人说名字干什麽?这分明是个小奸细,却来乱攀交情!我瞧他没安好心……” 李逍遥叹道:“大哥不在家,你们这帮小的又跟谁打打**啦?还整出‘小奸细’来……头大头大!”水汶汶粗眉一轩,转动烟筒朝舷板上敲了敲,甕声说道:“还不是你们这些海边人?却来太湖大干坏事,偷渔也还罢了,还随便出手伤人,此间没几个渔民不遭罪的……”李逍遥正想:“你们这等凶霸霸,还会有人敢来生事?”柔情似有话说,但却欲言又止,瞥眼瞧了瞧李逍遥,越发飞红了娇颊。便连那一身粗豪之气的二姑娘见了李逍遥这等状,也不免面现忸怩之色,说话间眼睛哪敢往他身上看? 李逍遥虽在井头洗衣妇堆里冲凉惯了,毕竟面对三个素昧平生的大姑娘,这当下难免也感难为情,心下叫苦:“搞到春光乍泄,还要卖弄色相这麽惨,真是想不到……拉个锚拉出翻江龙,撒泡尿撒出辉夜姬,摸摸鱼又撞大篓,人到‘背’的时候就是这样,随便一踩就是屎!”但究是老於此道,背运走多了倒著走也行,於是自我勉励:“千万不要有‘糗’的感觉。其实……” 想到坦然处,不觉抬扇摇了摇,印象中自己恍然幻作翩翩浊世状。三个女子齐扭脖不迭,各皆面色大红。水溶溶啐道:“不要脸!”飞快抓起旁边篓里一只大蟹,甩手掷来。李逍遥正摇扇间,忽见一对大螯嗖然夹向脐下要命处,顿时惊跳,急展风魔身法避开,顺手举扇一扫,将那螃蟹打斜里拍飞。却听得一声叫,好不凄惨!转面瞧见那个名唤游虾儿的壮小夥刚从舷外撑身欲上,脸上突然多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望後便跌,从水里传出一声:“却又苦也!” 李逍遥回扇遮於腹下,一时犹未定神,听那水溶溶忿声道:“二姊、三姐,太湖有事,才把你俩从君山请来援手,可别为一无聊小贼乱了方寸!”李逍遥又明白一节:“原来这个凶妞儿本乃此地渔霸,有事搞不定了,才把另俩从湖南请来帮拳。却不知其中有何难处?”水家那俩湖南妞儿定了定神,各抬烟杆就口,喷烟吐雾以驱恍惚之念。二当家的干咳一声,方道:“我自有分教。”踏前一步,眼望别处,向李逍遥问道:“这位公子,不知你与家兄……”水溶溶在旁微撇小嘴,咕哝道:“还‘公子’!” 李逍遥因觉水汶汶眼望别处,不由惑道:“你在跟我说话麽?”水汶汶眼瞥天边,面朝李逍遥,正色道:“对呀,正是问你。不知公子与家兄……”啪一声脆响,却是李逍遥忍不住反手转到屁股後边打蚊,抬掌瞧见手心有一滩死蚊血,不由心道:“这儿气味不太好,总似死了许多鱼虾未及清理,养出了这麽肥的蚊子。”嗅鼻之际,风中腥臭之气越发难耐,只道这帮渔民有死鱼囤积多日未及打发。水汶汶听得那一声动静,不禁转面,眼只一瞟,立即飞快移开,却不耐烦地问道:“公子不肯明示,莫非有难言之隐?” 李逍遥原本心下迟疑:“这等噩耗真是不好出口……”抬眼间见到那三姊妹均有疑意,四下里不少渔船逼近,又显剑拔弩张,他记挂著灵儿,无心多耽,只好叹道:“坏消息!”话声不禁微顿,眼光扫见那三个渔女相互间交换了个疑惑的眼色,水溶溶嗤声道:“卖关子!”李逍遥苦笑道:“倘如水舞阳还活著,或许咱们早就已经坐在一起抽烟了,而不是打打**……” 三女面色大变,笃的一响,水柔情的烟杆垂落脚下,磕出声响。 “你说什麽?”乍听噩耗之下,三女会有何等样反应原在李逍遥意料之中,只没想到水汶汶心头一阵震动,竟会浑忘她自己并非男儿,浓眉轩起,探手想把李逍遥照胸揪过去问个明白。手触著李逍遥水光溜滑的胸脯,“叽”一声滑开。再欲抓时,手却无从落处,怔然片刻,猛然跺脚,大声道:“说!我哥怎麽了?”纵然在此时,眼光犹未敢於直视面前这个光不溜丢的俊小子。 李逍遥只得直言相告:“水舞阳挂了。那天我没救得成他几个,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忘记那场恶梦!”说到此处,眼圈不禁微红,脑中重现水舞阳、破刀少年在黑暗中倚壁而坐、茫然等待希望的身影…… 咚一声闷响,水汶汶昏倒在舷边。李逍遥没想到这位貌似坚强的二姑娘竟会经受不住恶讯的打击,方欲上前救醒她,水柔情哇一声哭出来,抢身便来扶起她二姊,却脚下一绊,软绵绵地跌向船锚。李逍遥急忙横臂托住她身子,不料水柔情就势靠在他肩头泣不成声。当此情形之下,李逍遥只得傻站在那儿,又不知从何安慰,难免手足无措,脑中急想:“孔明吊唁那一出戏是怎麽唱的?”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叫:“逍遥哥哥!”正是灵儿的声音。李逍遥回头之际,心下暗叹:“来得好。”只见灵儿从水里浮出头脸,朝这边呆望,似是不明白,又像若有所悟,小嘴不由噘起。李逍遥叫一声:“灵儿……”下意识地便要挣身而退,不料水柔情反而贴身更切,似是哭得没了力气,连站也站不稳了,唯有靠在他身上,浑忘男女有别。李逍遥听到灵儿在十数尺外怯生生地问一声:“哥哥,你在这里做什麽?”李逍遥本想轻手把水柔情扶到一边,她突然软软地晕倒在怀里,想是伤心欲绝之故。他心中顿生不忍之意,一下犹豫,便没抽身而离。耳听得不远处水响,方欲转面,水溶溶却惊叫道:“二姊!二姊她额头磕破流血了!”李逍遥心头一凛,想到刚才水汶汶跌得急,头磕船桅,难免受伤。连忙蹲身察看伤情,还好伤势不重,李逍遥略施手段便即搞掂,替她包扎而後,又掐人中,把这两姊妹弄醒。此时方感水家兄妹如此手足情深,实不忍弃而不理,在旁安慰几句,忽想起灵儿,转头寻望,水面却哪有她的踪影? 李逍遥急将起来,正要去寻,水汶汶这时醒转,突然拉住他手臂,含悲问道:“我哥到底是怎麽……怎麽死的?”李逍遥一时难以摆脱,只得答道:“说来话长!”水汶汶眼光一凛,大声问道:“是不是被*害了的?谁*了家兄?”李逍遥头又转向别处,急寻灵儿身影,口中嗫嚅道:“这个……死於非命确是没错,但……”水溶溶恼将起来,伸手照胸推了一把,急催的道:“你倒是快说呀!吞吞吐吐,莫非是你*的?” “不是我……”李逍遥难以言明之处,便是因为此事太过玄奇,说来只怕别人不能相信,反生出枝节。被催逼得紧了,只得说道:“从他体内纠的一声蹦出一只妖蛾子来,整个人一下子四分五裂……就是这麽简单!”三个渔女皆道:“胡说!”这等反应原在料中,李逍遥唯有苦笑:“你们不信也没办法,事情的经过就连做恶梦也梦不到……” 目光一扫,突然间看到水舞阳的身影映入眼眸。李逍遥不由一愣,心想:“幻觉?” 小船划近,立在船头之人长衫轻冠,清颜依昔,腰佩长剑,赫然正是惨死於兰陵渡的水舞阳。当水家三姝以及众船民齐声欢叫之时,李逍遥顿知那不是鬼魂回归,光天化日之下水舞阳有躯有影,绝非虚妄之像。突然间,韩桑在桑园说过的一句话犹如恶咒闪过脑海:“兰陵渡是一场恶梦!” 兰陵渡是江湖人心底里的恶梦,抑或只是他自己的梦魇?这一霎间李逍遥迷茫了,水舞阳的现身,仿佛一场突然降临的恶梦,李逍遥不知道这又意味著什麽…… 水舞阳回来了,那麽鞠觉亮、鸠摩罗、破刀少年,甚至韩桑、宫九……他们呢?他们是不是也都回来了,重现於光天化日之下,仿佛什麽都没发生过? 水舞阳眼光炯炯,绝非桑林中曾被刺瞎的情状。甚至当他眼光扫到李逍遥脸上之时,竟似素不认识一般,蹙眉问道:“这位是?”啪一声响,李逍遥浑然未觉手中蒲扇失落,待听得三姝惊叫,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见水家三女均羞红了脸,忙不迭地从他腹下移开眼光。李逍遥不由恼道:“叫啥?”将腹一挺,显示脐下那个晃悠悠的乾坤袋,此物一直系在腰间,刚好挪於此处聊以自掩。是故并无别人那等大惊小怪,哼一声:“有啥可叫的?挡都挡住了……”转脸望向越来越近的水舞阳,顿感全身皆寒,心头打了数不清的冷颤,大眼一瞪而圆,双手抬起,拢於嘴边,倾尽全力大叫:“啊──惊!” 水溶溶怒道:“这无耻小贼,却骗得咱们好苦!定然是海沙派的奸细……”不由李逍遥辩解,众渔夫纷纷聚舟围捉。此时李逍遥竟有不知所措之感,望著水舞阳那般眼熟而又陌生得可怕的面容神情,心中越发迷茫:“我可是亲眼看到他死於非命,怎麽又活转了?”未及多想,头顶上哗一声响,倏地覆落一张大网。 三个渔女齐转手腕,扯绳骤然收网。此网看似一面,其实却是三层相叠而落,一经撒开,宛覆数十尺地。霎然收缩,立时便把网中人裹成粽子也似。就算一个膀阔腰粗的大汉,落於网内也登时显得缩水了许多,而且网眼密布尖刺倒钩,缠身箍紧之际,顷刻将网中的人绞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苦也!”便即哑然痛绝。 众人听出网里叫声有异,竟似自家人所发,不由怔望。水溶溶突然辨认出来,变色道:“怎会是游虾儿?”空中有影高纵,仰面间只见李逍遥如龙翔九宇,双腿连连虚踢,借势掠出视野之外。 虽仗轻功超绝,得以脱身,李逍遥兀感惊魂难定,若非游虾儿正巧又从舷边爬上来,被他顺手抛入网中,後果未必堪想。水家三姝的罗网纵然厉害,但他惊惧的却非此故,而是水舞阳的死而复活。此事如此诡谲,非他所能明白,自然想到灵儿:“这类蛊蛊惑惑之事,还得向她讨教。毕竟仙书看多了,人也会傻灵傻灵的……” 他斗然展动“风魔天下”绝技,众渔民自然望影无策,谁也追他不上。令李逍遥著急的是灵儿:“刚才水声一响,回头就看不到她了。却是去了何处?”从高处巡目寻视,非但灵儿身影无觅,更吃惊的是望不见他的大船泊在何处。身下迷雾四起,芦洲曲曲弯弯,绿渚处处,水道纵横交梭,宛然迷宫。 “我最烦走迷宫了,”李逍遥心里慌将起来,便在临空换气之际,身子悠悠下堕,闻到腥恶腐臭气息愈浓,低眼扫视,见到水面四处漂浮许多白花花雪片般的物事。待得距水面不数尺时,突然瞧清了水上漂著的竟是数不清的死鱼。先前他在湖的另一处并没看到这等景像,当下难免心中骇异,立时想到或许底下的水不干净,沾身不得。急忙发足朝一尾大鲈翻白的肚皮上稍蹬即抬,就势拔身又窜回高处,如此连施上乘身法,几个起落,掠向岸边。 只见底下有条乌篷船悠悠漂荡,李逍遥从空中飒然掠过,有人闻声探头仰望,映目有如惊鸿一瞥。那人不觉愣然,急忙揉眼再瞧,李逍遥已翩若飞鸿地去得远了,隐隐听到後边传来惊噫声:“神仙也裸奔?曾爷、曾爷,世道越发没谱了……”以他此时的轻功身法,原也难怪那人会误以为撞仙,急唤舱内同伴出来看时,天上早无仙臀可望。 李逍遥心下暗叹:“唉,搞到又裸奔……”事已如此,来不及後悔下水摸鱼时何不多穿条裤子,正在半空扫目寻找他那艘大船之影,不觉已临芦岸,收去身法,悠悠纵落,却叫声苦,不知高低。“唉呀……倒霉!” 原来不小心落到虚处,却堕淤泥里,挣扎了半天,爬将上来,这时自是面目全非。李逍遥吐出嘴里的烂泥,急欲找水洗身,转头却见岸上满是死鱼堆陈,不知蔓延多少里。他不由得怔住,心头大感奇怪:“这是何故?”想起此处既有水家的人满湖巡弋,连摸条鱼都要砍手,与眼前所睹的情景相形而言,愈加令他疑惑不解,旋即又有些著恼:“鱼这麽不值钱,死了都没人捡,却要剁我指头?” 左近皆是泥滩,满布死鱼臭蟹,急寻不著洗身之处。李逍遥只得满身泥浆地沿著岸边乱走,好容易见到一老儿挑担经过,他心中一喜:“都搞迷糊了,逮个人问问。”那老儿听到芦丛有异声响近,回头一瞅,却吓得连担也撂地不顾,连呼:“水妖!水妖出来了……”李逍遥还未走近,那老儿便吓得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李逍遥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唾了一口:“什麽水妖?大白天哪有水妖?”立在土垄高处望了一回,非但仍没瞧见灵儿踪影,水上更连片帆亦没看到。只觉迷雾幢幢,气味甚异,心里说不出的憋闷,叫唤几声,空荡荡的湖岸宛无半点回音。他不禁越发惊骇:“不是吧?” 因怕又与灵儿失散,没敢走远,只在岸边逡巡,脑中竭力回想下水摸鱼之时,大船究竟泊在哪一处,若能记起方位,或可寻得到,料想灵儿不会离开那里。但这时他心神不宁,怎能集起思绪?眼光触及那老儿撂於路旁的担物,见有两个篮筐。他蹲身翻看,滚出筐外的物事无非草帽、汗巾、红烛两对,筐里竟有一坛酒,几张净衣符、辟邪符、大蒜、盐巴、菜果,还有几斤猪肉。想是那老儿赶集方回,途经此处却撞了“泥妖”。 “集?”李逍遥心念一动,拈符而思:“从雁荡山那儿一路过来,就是没撞到市集,搞到天天吃薯羹这麽单调……前边有市集就好,若能寻个做公的代梢信儿给傲雪,或可救得出萧乘龙。”但在没找到灵儿之前,他如何能够放心迳往市集而去?何况这身怪模样,到得镇上还不是鸡飞狗跳?不禁苦笑,心想就算灵儿见到他,此时也未必一下认得出。低眼翻筐,见有汗巾,也顾不上干不干净,捧起便要擦泥,不经意地瞥见身後有高大之影投在脚边地上,伸鼻触他後颈,咻咻喷气。 李逍遥脑中突然冒出适才那老儿惊呼撞妖的情状,乍时全身凉透,泛起无数鸡皮疙瘩,若非心蹦到嗓儿眼上,那声惊叫便要脱口而出:“真的有妖!”本想回头,却觉惊憟之下,连脖子也梗硬了,其实就算头颈转得过来,一时间他也没敢回望,生恐乍看之下会吓得不轻。 正惴然间,背後喷了个湿淋淋的响鼻,蹄声刨土,答答入耳。有个脆生生之声问道:“挑担的,你跌到泥滩里了吗?”随著话音,李逍遥脑後鞭声虚拍,空中叭的一响。 他不由地心下一怔:“月奶……啊不!月如?”这时头颈仍硬,急转不回,一定神之下,看清了映於地上的那高大之影原来是个骑马的人影。适才神思恍惚,竟未留意蹄声。因未料到竟会在此处撞到林月如,李逍遥一时作声不得,心念乱转。 林月如素来自以为是,见到此间有一担箩筐,便不虞有他,只当这个满身泥的人无非是个跌跤的泥腿子。鞭梢朝空中虚拍,李逍遥头顶上叭的又是一响,不由缩了缩脖,心想:“这妞儿跑来做甚?可别认出我来,幸好这身泥……”林月如脆声问道:“你们这些乡下人说太湖闹妖,在哪儿?”李逍遥心下明白了几分:“冲这来的。”林月如扬鞭扫目,未觉四周有何不对,哼了一哼,顿感意兴索然:“害我从前边镇上白跑一趟,哪儿有妖啊?”李逍遥随手指了指那一堆堆死鱼,又摇了摇手,做了个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手势,仍不回头与她照面。 林月如自也看到死鱼,但并不为奇,说道:“这些鱼想是吃坏东西才烂肚子死的,也很正常。往後你们别往湖里倒垃圾就是了。”李逍遥哑然:“有一套。”他越不回头,林月如越要转到前边,从鞍上侧头一瞅。李逍遥连忙又转以背对,双手忙碌,做拾物放回筐篮之状。突然手边掉下一串钱,李逍遥方自愣然,听到林月如叹道:“拿去买衣穿罢!唉,不想你们乡下的日子这等难过,搞到连裤子都没得穿……” 李逍遥愣得一下,方才明白林大小姐这是在赈济他,暗觉好笑之余,不禁又想:“这妞儿其实心地好!”正要捡钱收起,林月如突然问道:“等一下。我不禁好奇,你这家夥把地上的东西捡回筐里,又拿出来放回地上,然後又捡回筐里──这是在干嘛呢?” 大小姐虽然卤直,却非草包。李逍遥低头这番做作,立时引起她的疑心,“还有!你怎麽不开口回答我?连头也不抬一抬?”李逍遥心念急转:“可别在她这儿节外生枝……”忙以手势比划,连自己也不明白比划何意。林月如却明白了:“哦……你是哑巴?” 李逍遥因怕被她认出口音,便没开口,却没想过要装哑巴,此时心念一动,赶紧点头。林月如侧头瞧见一张好怪的泥脸,不禁皱了皱高傲的鼻头,心想:“我爹常说乡下人半年也没洗上一趟澡,原来真有。这人脸上的脏泥堆得有半指厚,恐怕打娘胎里出来就没洗过脸……噫!”李逍遥见这横蛮大小姐认不出他,心下稍定,此刻巴不得林月如不往他脸上看,想到湛卢已失,此是林家之物,难免有几分愧对林月如之感。若被她认出,定然除了殴打便是催要宝剑,没别的好事,每念至此,越发惴惴不安。 林月如性甚粗疏,哪里想到面前便是李逍遥这等“老冤家”?不愿往他脸上多瞧,眼光低瞥,却忘了片刻之前曾有过的疑心,转动著鞭杆,忽道:“喂,烦你带个路,本姑娘是来捉妖的!”李逍遥不禁一愣,旋即险些笑出声来,心道:“捉妖?凭你?”林月如见他表情古怪,正感不豫,忽听得一阵好热闹的吹打之声传了过来。道上出现一行抬彩轿的迎亲人群,迤逶而近。 林李二人不由皆望。李逍遥心想:“迎姑娘?小时候老婶常叹,说咱李家自从我爷爷那一辈起,就没办过这等热闹事儿。不知爷爷是怎麽娶奶奶的,听三叔公说大概是抢亲。但我爹却是和我娘私奔出来的,没工夫办彩轿。唉,老婶说将来得给我办一回大喜事,弄个轿子来让书航和姚撞仙抬著,可却没想好该迎哪家姑娘……”林月如望著那顶颠儿晃悠悠的彩轿,却想:“不知里边那新娘子好不好看?” 轿子却迳直抬到面前,迎亲人群亦在李逍遥错愕的目光中转而拥至,为首一老婆子甩著手帕扭将过来,一见林月如便即眉花眼笑,满脸的厚粉裂开好些缝儿,连叫:“著了,著了!姑娘果是天人也似,新郎官端是好福气,能迎著这般俊人儿!”回头招呼轿夫:“近些、近些,大姑娘要上轿嘹。”旁边一妈子掀开轿帘,李逍遥见里边竟然空空如也,并无新娘子,不由地一怔,想不出这是何故。鼓乐之声突然喧闹起来,几支唢呐吹得山响,几个打扮妖冶的妈子扭得也更起劲了。 林月如怔然片刻,见那夥老妈子拥到马前,竟来拉扯,她和李逍遥一样,自是作梦也想不到这夥迎亲的人居然冲著她而来,不用说那轿子也是为她准备。李逍遥只觉此事甚奇,不免也有几分好笑,正想著这位横蛮大小姐上了花轿做新娘子会是何等样情形,忽听得劈啪劈砰几声乱响,妈子们叫苦连天,纷纷滚倒於地。林月如扬鞭乱打,怒道:“搞什麽鬼?” 她那天在苦水铺伤了手,此时犹缠绷带,换以另手使鞭,虽不比往日那般灵活,但她手劲甚强,打起人来仍是虎虎生风。李逍遥昔曾吃过苦头,这当下又见此妞耍鞭的英姿,不由得挪身後避,心里仍有余悸,但想:“这些寻常妈子怎吃得消?”他觉得这无非是一场“迎错亲”的误会,虽说冲撞了林大小姐,然而罪不至於挨此毒打。眼见得林月如出手狠重,几个妈子皆已倒地大嚎,她仍不解气,扬鞭抽打几下,转而又寻那些吹奏手和轿夫出气,红著脸蛋,怒骂:“没事来撩拨姑娘,找打!” 李逍遥忍不住上前,心想:“她的鞭子打在我身上都受不了,何况这班寻常百姓?”使个家传手法,冷不防抄住飞甩的鞭梢。林月如先前那条有倒刺的长鞭已失,眼下用的只不过是一根寻常马鞭,否则李逍遥怎敢用手去抓? 月如没曾想这样一个泥腿子居然随手抄住她挥闪如电的鞭梢,不由杏眼圆睁,怒道:“你……”心中虽然闪出一丝疑念,但仍未立时认出李逍遥。他哪敢与林月如朝相,飞快转头,挥手叫那干迎亲之人快逃。忽听得“嗤!”一声响,林月如戳指疾点他穴道。李逍遥正想:“原也难怪她如此生气,究是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怎能开得这种上轿玩笑?”一念未转,指力已至。如同饱挨鞭打之痛已然刻骨铭心一般,林月如的一阳指亦曾令李逍遥大吃苦头,神门穴那一处隐患未能痊可,便是因为前日痛挨一阳指封脉之故。 这当下李逍遥只惊得全身血液顿凝,心道:“又来?”饶是他身法奇谲,偏生林月如所习鞭抽指戳之法犹如他的克星,每当与她交手,不论李逍遥习武怎生飞跃猛进,仍感束手束脚。在他自感艺业精进之时,似乎她也进境奇快,总能赶到前头,不教李逍遥有丝毫便宜可捞。 一惊之下,李逍遥唯有放开鞭梢,旋身後避,脚下步法变换,总算堪堪躲过一指之劫。犹未停定,啪一声响,後背吃了一鞭,抽下好大一块泥来。 “哇……”李逍遥一时既惊而痛,不由蹲身下去,只觉筋骨痉挛也似。但却听到林月如一声惊叫,坐骑厉嘶,声甚惨烈。李逍遥心中讶然,一回头间,所见大出始料。原来那四个倒地的妈子各出双脚交绊,霎间折断林月如坐骑的腿足。这帮看似寻常的迎亲之人,顷时显出非同寻常的身手。 林月如扬鞭欲甩,不料那妖冶婆子爪出如电,马鞭陡然易手。这一著又出李逍遥意想之外:“媒婆也这麽厉害?”林月如也是一般的傻眼,底下那四个妈子同时发腿一绞一扭,喀嚓四响,她跨下坐骑顿翻,猛然将林月如从鞍上颠摔而落。 李逍遥方欲起身,眼见林月如摔向地上一块凸石,不免要磕破头,他未加思索便即挪身相承,背梁硌著底下凸石,正疼得咧嘴,“蓬!”一下闷撞,林月如摔在他身上,两人滚做一团。林月如的娇躯可不轻,这一压下,顿将李逍遥後背重重地碾在那块凸石尖缘之处,磕著脊骨,便纵有龙虎山“真元护体”,一时也痛之不胜。 但觉眼前金星乱迸,隐约又感清香透鼻而沁,林月如那桃红杏绯的娇面几乎贴著他的嘴唇。两人相遇以来,每回撞面多是打打闹闹,罕有此时这般“耳鬓厮磨”,李逍遥殊属头一回与她挨得这等贴近,几至唇腮相贴。一愣神之下,不由得心头怦然而跳:“没想到她竟是这等美丽!”娇玉在抱,竟尔暗生一种难以言状的自惭形秽之感,如此近距看清了她的美豔容色,反而想要离她远些,这层心情变化并非外人所能想象得到。心里暗怪自己以前不该多般戏耍於她,惊豔之下,突然想到灵儿那娇怯怯的目光,仿佛在他心底里脉脉凝注,一霎然间心中一凛,岂敢再稍有唐突亵犯,急把脑袋後仰,避开她微微娇喘的两片温唇,却摆头急了,後脑勺又“咚!”一下撞著硬土块,越发晕然。 其实以林月如的身手,断不至於跌得这等狼狈,不巧在坐骑轰然翻倒之时,她有一足未及脱镫,挣腿愈急,愈跌得重。便连身法亦然斗地乱了方寸,只道要磕破头额,哪料那泥腿子竟以身相承,他自己却痛楚不已。林月如虽仍认他不出,心中却也大是感激。旋即发觉自己如此自珍的千金之体竟然伏在这泥腿子的胸前,桃腮更送到他唇上,这岂还了得?不由羞恼交加,心下恨道:“便宜了这小泥怪……”双手按下,犹未挣出他怀里。这泥头小子居然自行回避不迭,为不冒犯她,还不惜磕疼了自己的脑袋。林月如“哎哟”一声低呼,心想:“不料这小泥怪如此知趣守礼!他……”越是这般,她越发想不到这个即使在危难中也不忘持之以礼的人会是从前那大眼小痞儿。 这一霎间,她对这“小泥怪”竟然生出难以名状的好感,不禁又想到李逍遥,两相对比之下,越发恨得牙痒痒,想起那“大眼儿”对她百般戏耍之恨,真是无礼妄为之极,岂能比得上眼下这样一个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的泥头小子? 只听锣声响,那干迎亲之人围成大圈,仅留一处出口,但却是花轿的门。李逍遥帮林月如把脚从马镫里拉出来,林月如顾不上道谢,将他照胸一推,说道:“此处危险,快挑了担走你的路罢!”当此情势之下,李逍遥岂能走得,眼光扫掠,看出这帮迎亲之人竟似身怀武功,其中更有几人极是难缠,先前居然未能识破,心下奇怪:“怎麽会有这等样抢亲的好手?” 林月如也知不易脱身,暗忖:“先前闻讯说有人看见那两个无耻逃奴在此地露面,我本来还带了些人出来追索,却在前边镇子上分得散了。正在茶店里等得无聊,听闻太湖闹妖多日,搞得渔人不敢只身下水。我便匆匆过来看看,哪料在此撞上一群无聊取闹的家夥……却来耍我?”看到当下的情势,这干人决然有备而来。李逍遥知道此非戏耍,但仍想不明何以会用花轿来劫人,一定神间,回思及那日在苦水铺见陈友谅一夥说要对付林家父女,顿时矍然:“好哇,花轿抢亲这招都使出来啦?” 既知端由,更无坐视之理。犹未转定心念,那妖冶婆子转动花帕,扭著水蛇腰笑道:“大姑娘上花轿,虽说是头一遭。可这道坎儿总归是逃不过去哟,你若不肯乖乖的坐进来,大夥儿可就要抢亲啦!”林月如怒道:“到底想干什麽,挑明了说罢!搞啥鬼?”言声未落,花帕倏然晃眼急旋,林月如目光受扰之际,腕脉骤地一紧,以她的本领竟没来得及生出应变之念,斗地里便给那婆子一只鸡爪似的手扣拿皓腕,立时制住脉门。 李逍遥一向自恃家传手法妙世无双,待见那老婆子陡地探爪扣脉的手段,不由吃一惊:“什麽手法?”那老婆子嘿嘿一笑,满脸厚粉落下不少,狞声道:“不听话就叫你尝尝东海‘摧花撷蕊手’的滋味儿!”李逍遥虽在一旁,因觉此妇所使的手法端是诡谲,其中变化微著处又有些许眼熟,急难想起曾在何处见过,一时未及反应。林月如娇叱声中,飞足便踢,这一脚起得虽甚美妙,怎奈她腕脉受制,真气未能提得上来,那老婆子嘿然而笑,并不闪避,赞美一声:“好俊的腿足,真是惹人爱煞!” 话中淫邪之意,顿教李逍遥心头一凛,仿佛想起什麽。只听林月如一声怒叫,矫腿未及踢到婆子身上,半道里便给一妈子扣手抓著足踝,高抬而起,托举过首,宛做朝天一柱香般。李逍遥没想到林月如转眼就被摆成“金鸡独立”之状,正愣望间,她另一足又即飞起,飒然急蹬,似想将那妈子逼退,以便趁机挣脱。不料另一妈子闪身而上,双手交缠,使出擒拿手法,立时连她另一条腿也扳住了,抬举於肩,做出不堪情状,林月如虽已气极,却是无可奈何,只有怒骂不绝。 李逍遥突然抄起扁担,使一招“乱象纷呈”,没头没脑地撩将过去。林月如被抬在半空,眼看正被送入花轿,心头正惊慌之间,忽听那两个妈子同声痛哼,啪啪几下打手声响,她身子应声跌落,双脚已然松开。她并未瞧见身下发生何事,只见那两个妈子捧腕急退,面有忍痛之情。便连妖冶婆子也跃到一旁,看情形虽没给打断手,可也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放脱了林月如的手腕。 李逍遥斗地使了一招马君武的剑法,出其不意地迫那三人急退,救下林月如,眼见得那妖冶婆子居然没被扁担打中,他心中不免也感吃惊:“这个最难缠,可惜……”林月如蹦身而起,怒冲冲地挥拳往那婆子打去,不料花帕又晃过眼前,飒然送出一片香粉,朝她脸上撒去。 李逍遥闻到异香之味,心念倏动:“迷魂香!”哪及多想,手抓草帽,跃身将林月如一拽而开,那妖冶婆子发掌催送,把香粉撒到他面前。怎奈李逍遥身手丝毫不慢於她,只一抄手,便拉一个轿夫挡在身前。香粉登时洒了这轿夫满脸,手舞足蹈而跌,面孔犹如著火似的赤红。 见得此状,李逍遥心下愈惊:“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种症状……”闪身後退之际,连挥草帽,驱散余粉。同时屏住呼吸,生怕吸入这等猛性迷香。但见爪影飞探,那婆子趁机来袭,李逍遥就势把草帽往她面上扣去,那婆子回掌挡开,突觉头皮一凉,李逍遥手抓发套,跃身後退,那婆子回手摸了摸顶上秃头,嘿然冷笑,一时未及追斗。 适才李逍遥使出飞龙探云手,本是要揪发扯翻那婆子,哪料只抓落一个假发,不由愣然。转面瞧见林月如面孔微见赤色,双目若醉,他不由吃惊:“别……”想起身上有洪大夫所遗的一瓶“醒狮昙”,急取施用。此样解药若是早在邂逅傲雪之前得到,或许决无後来的诸多周折。幸好林月如并未多嗅迷魂之粉便已被他推开,只微晕片刻,李逍遥把“醒狮昙”往她鼻际一抹,旋即无碍。 林月如一睁杏眼,便见这泥脸小子递来两粒药丸,她居然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服了下去。其中一枚入口奇苦,正是专解异常状态的“黄莲丸”,林月如不禁皱起鼻头。李逍遥忙打手势示意别吐出来,另一枚药丸则非但不苦,反而直教林月如满喉清凉,一股奇爽之意冲上脑袋,顿然清醒宁神,尽驱恍惚不适之感。她不知此是李逍遥素来珍视无比的仙灵奇丹“定神丸”,自从破阿修罗像而得,屡助他在危难中处乱不惊,瓶中只剩几粒。他却毫无迟疑地倒了一粒给她。 她先前并未看清这泥头小子如何以一根扁担相救,待服下他所给的良药,身上不适之感顿消,心下便即想到:“这小泥怪不是常人。”犹未等她多看一眼,倏地只见爪影飞探,那秃婆子腾身扑来,朝李逍遥连连抓来,端是快狠之极。李逍遥立时便要以扁担使剑招相应,不料林月如却抽去了他的扁担,照胸一推,抢身立在他面前,双手齐握,使出刀非刀、剑非剑的招数,呼一声当头劈下,那婆子眼见得来势猛不可当,吃了一惊,方欲闪身而避,不料林月如那一下子竟是虚晃,真正要命的一击却在拦腰横扫。 那秃婆子又吃一惊,似未想到这妞儿也极了得,眼见力道刚劲,没敢徒手去接,急跃而开。林月如嘿了一声,面有得色,横握扁担犹如横刀立马的战将,自感威风八面,但却忍不住转头望了李逍遥一眼,见他仍立一旁,随时想要拔拳相助。月如便即说道:“谢谢你啦,小兄弟。”李逍遥不由一怔,心中好笑:“小兄弟?”林月如顿了一下,又说:“你有事先走罢,我搞得定。” 李逍遥摇了摇头,突见得那干乔扮迎亲之人同时跃身来斗,他方欲提醒,林月如便已觉察,却把扁担一投,乓一声大响,那干人分开一条道避到两旁。扁担呼的破风急落,将花轿打得四分五裂,这少女的手劲之强由此可见。 李逍遥见那干人纷纷变了脸色,不禁心想:“这妞儿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力士……难得她的身材不因练举重而走形,还是如此美女,俏到没法说。”林月如投出扁担,立时震住那一干蠢蠢欲动之人,叉腰挺胸,杏目扫视,脆声道:“怎麽?还不滚?”李逍遥却觉来者不善,没那麽容易知难而退。但为免先漏了自个的底儿,没敢多话,一双大眼骨辘辘转。 那秃婆子裂嘴一笑,面上厚粉簌簌而落,翻著怪眼说道:“难怪我师哥把命丢在你这妞儿裙脚下,端的好本事!嘿嘿,林天南还真会养女儿!”李逍遥拾起草帽,突然听出男子声音,不由一怔,心念电闪:“我想到了……”林月如却没这般细心,瞪眼道:“既知我爹是谁,还敢来惹我?”她父亲之名何等威赫,在江湖无人不晓,出门走道谁敢轻惹? 那秃婆子却似无动於衷,怪眼一翻,目光里闪射戾气,冷笑道:“我替死去的师哥叫他一声‘泰山’!”林月如听出调戏之意,不由怒问:“什麽?”李逍遥在旁扇著草帽,心想:“听闻林家要比武招婿,没想到有人这就先下手为强了。看来还真抢手哦!”忽见人丛分开,一个貌似童子的马脸侏儒捧出一个灵牌,面无表情地立在林月如跟前。李逍遥正觉奇怪:“怎麽刚才没见到有个矮子?”投眼觑去,灵牌上赫然写道:“春宫门下北海箬之位”! 几个妈子朝天扬撒纸钱,那个扮喜婆的秃子盯著林月如,仿佛要吃了她,狞笑道:“美人儿,虽然你还没过门就先做寡妇,可是春宫门下手足情深,定然不会叫你洞房之夜独守空床!”李逍遥心下大奇:“替死人娶亲?”突然想起此非“娶亲”,林月如*了北海箬,他的同门自是要不择手段地报复,但有一节不解:“北海箬死在荒山野地里,他的同门怎知仇人是林家姑娘?” 忽然间纸钱簌簌激射,犹如雪片飞霜,原本看似撒向空中,倏地里竟尔射落,来势奇急。李逍遥想也不想就抢到林月如身前,双手飞抄,犹如幻化万千,脑中现出当日在柴房里被迫捉蜂的情景,一旋身间,两只手里已攥了大把纸钱。那秃子眼光收缩,冷笑道:“抢死人钱,怕你没命花!”瞥目与旁边一干同门对视,皆知若想捉住林月如,须得先打发了挡在面前的这个泥头小厮。李逍遥虽显手段,以那秃子的本事却也并不忌惮,自忖料理得下。不等李逍遥撒掉满手的废纸片儿,欺身扑来,李逍遥正想:“要是真钱多好!”蓦地只见眼前手影急攫,秃子发爪迳取李逍遥咽喉,这等样本事绝不在北海箬之下。 然而李逍遥不怕比快,陡把纸钱往秃子脸上一撒,同时探手乱抓,但见手影飞晃疾舞,令人眼花缭乱。林月如先前吃亏在於一时托大,她家学渊源,又得高人传艺,武功并不在李逍遥之下。只是有时心浮气躁,临敌经验尚浅,再加性急,但遇奸恶之敌,难免易为所乘。李逍遥虽未曾与她好好相处过哪怕片刻,毕竟打打闹闹了几场,亦已晓得这妞儿的脾性,因恐她再似刚才那样吃亏,抢到前头帮她接战。林月如反而在後边落得清闲,眼见那秃子和李逍遥四手对舞,相互抓扯,却又没沾著片衫,直如泼妇村痞厮打一般,哪像武学之士交手? 她看得好笑,心中亦知那秃子招招要命,爪爪撕喉,其实情势凶恶难状,绝非儿戏。不免为李逍遥担心,凝指正要暗助於他,不料那干轿夫、吹奏手、妈子全数趁机来袭,将她围在当中,欲来个夹手抱脚,合力把她擒下。林月如岂能再给近身之机,飒然发指,素手一挥而过,三层劲气横荡,轿夫和吹奏手乱呼声中,轰然倒地。四个妈子却只有一人挂彩躺下,仍剩三人围斗林月如不退,因感这少女指力了得,没敢再徒手来搏,各从腰後掏出短棒,铜光烁然,棒头形状竟然铸成裸女做金鸡独立之态,林月如瞧见这等奇怪兵刃,不由大奇,那三个妈子趁她未及发出“气剑指”,猛然攻将上来,一轮急逼,顿教她无隙提气戳指。 林月如一时受困,不免後悔刚才把扁担撂到一旁,忽听得蓬蓬蓬三声闷响,三个妈子後腰中脚,掼跌丈外,头上假发脱落,露出剃光的头皮,青秃秃的脑袋上竟刺绣春宫豔画,不堪多视。林月如急移目光,只见李逍遥收腿後跃,与那秃子身影急分,各退一边。 那秃子本待上前再斗,突觉前襟尽裂,衣敞两旁,露出刺在胸前的一幅宛做“一字马”状的豔女图,上边被李逍遥打了个叉,用指甲划出血来。李逍遥双手夭矫而收,所获不菲,一边把十几张票子放入乾坤袋,一边张口欲斥:“这麽淫的图你都有,真是败坏武林风气……罚款!”突见月如在旁,话到口边,生生吞回。 双手正忙碌间,忽觉林月如眼眸里闪出疑意,他心念急闪:“别被她认出了……”犹未把面孔转回来,倏听身下有个尖异之声说道:“你的茶壶嘴露出来了。”李逍遥不禁一怔:“茶壶嘴?”低头看见那侏儒几乎贴著他肚皮而立,一只畸手早候在他腹下,五指一收便制住了李逍遥的命根儿。 斗然之间,李逍遥来不及懊悔:“又疏忽了这矮子……”林月如因在後边,听见李逍遥惨声怪叫,她自是不明所以:“怎有这种叫法?”那侏儒藏在李逍遥身影中,待林月如过来察看之时,突然探出另一只畸手,悄无声息地捏住了她小腹柔弱易伤之处,李逍遥正忍痛不胜,听到林月如惨声叫苦,登知她也著了道儿。 饶是他俩各皆身手了得,倏然落到这侏儒出其不意的掣箍之中,便纵有天大本事也使不出来。林月如“中极穴”被拿住,虽急怒交加,却也无力使出家传指法。那秃子笑道:“师兄出马,果然一搞就掂!”李逍遥不禁一怔,倒未曾想到这个小侏儒竟是什麽“师兄”,脑中一时转不过弯来:“前次死的那个北海箬算是春宫门下哪一级的人物?” 那秃子又道:“师兄,快捏死这小崽子,带俊妞儿走罢。此处是林天南的地头,可不能耽……”林月如怒道:“你们是冲我来的,不关他的事!”李逍遥没想到林月如在这种关头还如此讲义气,不由得心下暗佩:“少有这样的妞儿了,为她拼命也值。”脑中飞快想计,此时武功使不出,乾坤袋里却大有可用之物。 “这妞儿有性格,我喜欢!”那侏儒蹦起身来,探嘴往林月如桃腮边“嗒”的呶了一口,双手仍抓住他俩身下要紧部位,林月如虽气得几乎晕去,究也无可奈何。这侏儒转视李逍遥,尖声道:“这一个多管闲事的家夥,我不喜欢!”李逍遥仍要装哑,无法用嘴周旋,眼见侏儒面透*气,时辰拖延不得,急唤乾坤咒,心中默念秘诀,本想唤出几只蛊来毒一毒面前这好色侏儒,腹下那只畸手又即握紧,且有拉拽之势,仿佛要连根拔掉,李逍遥未及唤成秘咒,立时又痛得天昏地暗,身子蜷做一团。 那侏儒冷声道:“很少有人能在我花非云面前搞鬼……”声犹未落,只见那秃子眼光骤变,面上现出无以形容的惊怖之情,那侏儒目光急移,登时见到李逍遥、林月如背後湖面高耸一块,宛然如丘,其间有物跃然欲摄。林李二人背朝大湖,一时无法回望,但见面前人人面色惊怖难状,却不明何以如此动容。但听得水面哗啦一响,湖底隐然传来咆哮如雷之声,那干人皆变色而呼。李逍遥暗觉腹下劲抓之势稍松,心想正是脱身良机,双手急伸,往那侏儒腋窝里胳肢了一把,那侏儒不禁颤身缩手,怪叫一声:“搞啥鬼……”林月如也自机敏,那处要穴方脱掣箍,她便捏起一个好不结实的粉拳,砰一声朝那侏儒脸上打得结实,眼见得侏儒连翻七八个斤头跌开去,她才缓过劲来,与李逍遥同时回望湖面,却未看到丝毫异象,只是湖水一阵翻涌骤止,浮出更多白花花的死鱼。 那秃子变色道:“太湖真有水怪!”李逍遥因望不见异象,心想:“哪有?”林月如也是一般想法,转头怒瞪那群春宫色徒,疑道:“看你们鬼鬼祟祟,说不定是你们这帮淫邪之徒搞的鬼。放著姑娘在此撞个正著,今儿须得一并拿去送官!”众色徒一时惊疑不定,只是眼望湖面,并没作声。 侏儒打了个滚,跳起身来,双手各执一根短锄,形状似是花农常用之器,朝林月如秀树一般的美躯望来,眼露不甘之情,尖叫道:“妖有妖界,狼行狼路。就算天王老子在此,林家小娘儿也是到咱嘴边的肥鸡──休想飞!”那秃子以及三个假扮妈子的肥汉闻声之下,立时又逼将上来。 林月如不退反进,哪有丝毫惧色,却向李逍遥投眼一瞥,说道:“小泥怪,若是害怕你就先回家罢。”李逍遥眼中惊忧之情被她看出,其实并非因为惧怕,而是想到:“不知太湖里有啥古怪,灵儿千万别撞到。她……她到底在哪儿呢?真叫人挂心得紧!”听林月如这般言语,想是误以为他怕了这干歹人,他摇了摇头,心道:“什麽话!” 林月如提手蓄劲之际,想起什麽似的,突然转面瞟他一眼,问道:“你为何帮我?”李逍遥心下暗叹:“这妞儿心疏至此,到现在还没认出我来。”既然未给认出,索性装到底,手中抄出那串钱,抛起一接。林月如恍然大悟:“原来他念在我给了几十文钱的情份,出於感恩图报之心,才这麽拼命地帮我。” 那几个春宫门人武功虽甚了得,李逍遥同林月如一联手,自无忌惮之理。只是他为免被林月如认出,难以尽展身手,正寻思如何退敌,林月如已冲上前去,发指连戳,三个假妈子应声而倒。她恨那侏儒和秃子适才调戏之恶,出手毫不留情,喝道:“就算*了你们,也是替天行道!”秃子和侏儒却不缠斗,突然间撒出大片红粉,一股浓香立时扑面而来,朝林月如裹去。 李逍遥鼻翼微动,立时闻出荡魂迷魄般的异味,心头一凛:“又是这些……”急抄扁担,方欲抢上前去,突觉後腰陡挨一脚飞点,痛倒在地。从後边疾如闪电般掠出一人,荡袂间发掌一扫,大片红粉登时反向而回,只见一人迅即把林月如拉开,远远跃落一旁。粉末消散,秃子和侏儒跪於地上,垂头若拜,却僵然不动。 李逍遥腰眼的“命门穴”挨了那一蹬,几乎闭气痛绝,一时挣扎不起,双眼仍然睁著,看到身後掠出的那人一身锦袍飘逸,立在林月如身旁,一派玉树临风之相。衬著林月如的丰神英姿,端似一对璧人。 林月如娇喘未定,转头看见那俊挺之人,顿时溢彩流光一般,俏颊生辉,喜道:“啊,你……”李逍遥看到这等情景,不由心想:“别又整出什麽‘表哥’来……”那俊挺男子手牵月如之腕,眼露微责之意,温声说道:“如妹,你太不小心了。”李逍遥手抚後腰痛处,心下气恼:“没想到黄雀在後!这家夥为了抢在前边,居然踢我一脚……哎呀,痛死了!” 林月如并没瞧见李逍遥被那俊挺男子所算,眼见他爬倒在地,只道自跌,不禁暗叹:“小泥怪终是不济。”她是讲义气之人,念著这泥腿少年方才危难援助之德,正要过来相扶,那锦袍男子却牵住她手,阻言道:“江湖素是险恶地。当心别人串通一气来谋你。”眼望李逍遥,微微摇头,低哼道:“我看这小子不地道!” 李逍遥痛则痛矣,闻得此言,更感心下大恼:“我不地道?我又没‘阴’你……你地道!”若非痛极气憋,当下忍不住便要脱口骂还,那就难免露了馅儿,想必林月如定然不会给他好脸。她听那男子之言,一时转不过脑筋,美目徒瞪,愣然道:“谋我?我有啥好‘谋’的?”李逍遥原本一肚子气,这时却忍不住好笑:“这大妞儿真是没啥心机,就你这样儿的,可‘谋’之处多了!” 那锦袍男子移目回视林月如春花娇绽也似的脸蛋上,微微一笑:“如妹,听世伯说,江湖路你已经走过了,连日在外闯荡,岂不知人心奸歹?”俊脸侧转,瞥视那两个跪倒的人影,眼神忽凛,说道:“此二人是有名的‘四大淫妖’门下,秃子名唤云飞花,矮子名唤花非云。犯事累累,居然让他们混到今天,衙门真是白养了狗!”林月如和李逍遥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两个僵身不动的人影,心头皆掠过一丝异样之感,暗奇:“怎地就此不动了?” “不过是作法自毙,”那锦袍男子冷冷一笑,眼光扫掠,其余春宫色徒逃命不及,竟都横尸一旁。李逍遥顺著那锦袍男子的眼光望见尸体,心下不解:“那秃子和矮子或许是吸进了自个儿撒的红色毒粉,才变成那般情状。可是刚才我怎麽没看到这些人如何死的?”但想可能是刚才他吃痛欲绝,并没留意旁边之事。那几个挂了彩的色徒逃不数步,悉数仆殁。便连林月如亦未瞧清端的,正惊奇间,前边雾气飘移的间隙现出一个牵马恭立的秃老者,旁边闪来一个青衫飘袂的中年人,面白无须,与那秃老者一般皆是貌相清朗,不留片髯。 这中年人晃身而近,却不靠前,朝那锦袍男子垂手颔目,竟甚恭敬,他所露身法令李逍遥暗暗吃惊:“这家夥走路脚不点地,好厉害的轻功!”林月如笑道:“啊,这两位是谁?”那锦袍男子以眼色示意,要这两人上前厮见。 那中年人甚是识趣,向林月如揖道:“姑娘好,小人姓易,贱名不足挂齿……”那锦袍男子说道:“不是外人,说了便是。”李逍遥听到这一句,眼见林月如受之不却,与那英朗男子并肩而立,神情大是亲密,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郁然,说不清这是何等样滋味。耳听得那中年人喏道:“好,早晚是一家。好教姑娘得知,在下名叫易百山。” 李逍遥心头微怔:“我好像在哪张纸上看过这个名……”眼望易百山腰间一支形状独殊的短剑,犹未转念,林月如瞥著那支长柄短刃宽剑,一凝目间,轩眉道:“恒宗。”易百山微微动容,目中讶色一闪,随即点头道:“姑娘好眼力,此剑正是北岳镇山之宝。”李逍遥突然想起来了:“北岳剑王,一品居风评榜说他是三大国士之一……‘国士’是啥?” 那秃老者却无见礼之意,远远的站在几匹骏马之前,面无表情,一声不发。林月如并不见怪,投目瞥见这老者腰挂的一对豹皮囊,又觉他的手甚是精瘦细长,与别人大不相同。她微一沈吟,猜道:“这位老伯伯定是一位暗器行家。遮莫唐门的前辈高人也到了江南?”李逍遥心想:“怎麽可能呢?我听说唐家的人素来高傲得很,怎会给那小子牵马?何况以老前辈之尊……”不料那秃老者冷冷的道:“不愧为林姑娘!老朽正是姓唐,可是唐门早已容不下‘唐翔千’这号人物。” 李逍遥听了还没什麽,林月如却大吃一惊:“我爹说唐翔千老前辈乃是天下暗器第一,飞叶摘花,*人於无形。功力深不可测,连一品香也估不出底细,已臻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那老者冷哼道:“没这麽神奇,除非‘针神’已然不在人世。”李逍遥和林月如皆不明白这句是何意,但听那老者话中隐然透出苦涩之感,提到“针神”二字,眼光中倏地闪出一丝深透骨髓的怨毒。 林月如见唐翔千不欲多说一字,暗觉这老人脸色阴冷得可怕,她便移开目光,向那锦袍男子笑道:“哈,英杰!没想到你身边有了许多厉害的帮手……舍得从相府里出来啦?你呀!”竟不顾外人在旁,捏拳往那男子肩头一捶,神色间显得极为亲热无间。 那英挺男子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喜欢,手握月如素掌,执起不舍放下,望她娇颜良顷,眼光发亮,说道:“听说你要比武招亲了,做师哥的能不来吗?道上听闻咱师父闭关将届,也要前来瞧瞧……”李逍遥不知这男子原是林月如自小一齐拜入“剑玄湖”玄机居士门下习艺的同门,两人已有多时不见,是故更加亲热。听林月如不称师哥,竟直呼其名,李逍遥心中纳罕:“这是啥的师兄妹?”其实林月如自幼大大咧咧惯了,并不怎麽把自己当女孩儿看,在同门面前更是毫无拘束,想怎地就怎地,觉得这才像“哥们儿”。 但听到“比武招亲”,她立时不豫,摆了摆手,摇头道:“别提招亲了!都是我爹找的事儿,谁敢上台,我扁死他,再狠狠地踢下去……”那英挺男子笑道:“你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可这是世伯的意思,整个武林都知道了。”李逍遥想起那日在长武集听到的江湖夜话,心中不禁好笑:“确是传遍四方,一时满城公鸡,看你怎麽踢得完?”林月如大是不快,蹙起眉头,不愿多提此事,想到恩师要来探望,心中高兴起来,侧头一想,问道:“对了,你怎麽不跟刘晋元一块儿来?”李逍遥心道:“刘晋元又该是哪颗蒜啦?头大……大户人家的番薯藤亲戚真叫人想想都大头!” 那男子摇头道:“别提他了!”林月如讶道:“怎麽?他不来麽,我都约好璎璎姐了,他不来怎麽撮?”易百山替那男子解释道:“原本约好在兰陵渡会面游玩,可却接不到刘公子。想是他搭了船先赶在了前头。”林月如明白了,笑道:“那小子老想抢快,结果总是他落在最後一个。” “所谓‘欲速而不达’,”易百山眼光瞥到李逍遥脸上,因觉林大小姐说话间不时朝这泥腿子投去眼波,目含关切之意。他是老於世情之人,岂没看出锦袍男子面色不快?有意移身挡她视线,笑道:“姑娘是天仙般的人物,岂是常人所能望肩比及?”林月如“嗐”了一声,蹙眉道:“我最烦别人说‘天仙般’了!”脑中回想兰陵渡,心道:“和大眼儿在一起的那小姑娘才真正天仙一般。” 她性子豪朗,原本易受分扰,眼光瞧向易百山腰间的佩剑,不由来了兴致。那英挺男子在旁看出林月如盯著“恒宗”之时,眼睛一亮,立时会意地说道:“易先生,可否把宝剑给林姑娘一观?”林月如虽然大大咧咧,也非不知规矩之人,毕竟自小在林天南、玄机居士这两位名家身边,素谙武林中诸多禁忌,当下摇手道:“北岳镇山之剑,岂是随便看得的?休要强人所难……”不料易百山只微微一笑,解下佩剑,双手呈上,说道:“别人便看不得,姑娘不是外人。” 林月如大喜,接剑把玩之际,并未留意易百山与那锦袍公子相互交换了个难以察觉的眼色。李逍遥“命门穴”受了一脚,竟至气滞难舒,连提内息亦无响应,一时既惊又恼,不晓得那英挺男子猝袭时使的是何等样暗劲,腰背以下全无知觉,自是起身不得。心中恼火之余,对这锦袍青年的手段不免也有几分佩服,暗觉名家门下出师之人,果是不同一般,越发使他感到自惭:“这些都是名人,我算啥?”又听到那易百山言语中均指林月如不是外人,“比武招亲”还未开始,竟似已视林家的绣球为那英挺男子囊中之物。原本此事与李逍遥并无干系,气恼之余忽想:“惹恼了我,改天上台去搅局一番,叫你睡不好觉!” 铮一声轻响,剑刃出鞘,锐芒夺目,顿教李逍遥眼前一耀而花,不由得把脸孔微侧,眯起眼再瞧过去,但见剑脊斑驳如山棱岩壁,两边锋刃却似雪片般光滑冷亮,林月如把剑拉出半截,剑锷处篆刻“持之以恒”四字。李逍遥听那锦袍男子啧啧赞叹,心下却想:“听闻北岳剑派也很了得,可是我看他这把剑未必比得上‘湛卢’……”林月如和他一般亦是好剑之人,识剑的眼光更较李逍遥为专,赏看几眼,赞道:“好剑。”李逍遥心下不以为然:“好在哪里?” 那锦袍男子竟也问了同样的一声,易百山含笑不言,也等著林月如品评一番。林月如道:“我爹说,当今武林,几大剑派各有镇山之器。蜀山的‘仙剑’、岱岳的‘太阿’、天山的‘倚天’、青城的‘连城’、昆仑的‘轩辕’,均属天下神兵。能以石器为剑,当世只有‘恒宗’。料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金刚石了,无物可摧,短巧尤湛,便是与众不同处。”李逍遥心中惊讶:“有一套!不想这妞儿真行哦,还这麽懂剑……”先前总觉林月如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大户小姐,仗著家世而显高人一等,是以横冲直撞,目中无人。这当下不禁又些刮目相看之感生了出来:“原来她也不尽然是个猛张飞!” 那锦袍男子点头道:“如妹所言极是,不过我听闻‘倚天’已被穆天王熔毁,‘仙剑’不过是个术士把戏,‘太阿’、‘连城’、‘湛卢’、‘昆吾’、‘鱼肠’这几样名剑非失即损,除了咱武当派镇山宝剑‘真武大帝’以及昆仑派两大神兵‘昆仑’、‘轩辕’,当世少有能与‘恒宗’相提并论的剑了……”林月如却摇了摇头,收剑还鞘,说道:“或许吧。”把剑还给易百山。 易百山却不接,微一轩眉,问道:“姑娘似有不然之意,可否赐教一二?”李逍遥也看出林月如神色间有所保留,似并不以那锦袍男子的话语为然,但他识剑不及於这位家学渊源的林家女公子,一时想不到“恒宗”在她眼中究竟有何瑕疵。林月如心里藏不下话,见那英挺男子同易百山齐瞪著她,皆露询意。她便说道:“我有些不明,此剑刃短柄长,若与武功相当之人交手,攻防皆难,除非……”下边的话尾却咽住不说了。李逍遥越发摸不著头:“除非啥?”但也觉此剑若到他手里,确无寻常长剑那般容易发挥,便纵有奇招的威力,用错了兵刃亦不免会打折扣。 易百山却目露惊叹赞赏之情,不禁颔首道:“姑娘眼力确非等闲!此剑实有短处,除非以使剑之人武功计略之长,方能弥补。”接过短剑,林月如眼光往他手上一扫,说道:“以易先生的‘虎风手’,以及适才所显露的‘步云十八路’身法,仿佛悬空寺般‘公输天巧’,再难使唤的短剑到了易先生手里,反而化短为长。所以自古恒宗,也只有北岳高人堪能持之。”李逍遥听到“化短为长”这等妙言,自感受益无尽,原也与他经历分不开,想当初若不是被这妞儿的坐骑折断一条腿骨,又岂有後来习得“风魔神腿”的机缘?平时行走虽然微跛,一旦展动轻身功夫,谁还会当他是“瘸儿”? 易百山听得此言,惊愕之余,不禁深为叹服:“其实短处亦可化为长处,此节原不难明。兵刃是人使的,人驭剑,为剑王;剑驭人,为剑奴。我所惊叹的是,姑娘一眼便能看透在下武功的底细,所幸是自己人,若是敌人,我必*之!”林李二人没料到他後边的话语忽凛,斗显*机,皆是心头一跳。但见易百山随即微微一笑,眼光转和,林月如顷间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心下犹难宁定:“此人的本领似乎不在我爹之下,却不称雄江湖,居然甘为相府幕客。武林中好像有不少似他一般的人物,虽不显山露水,委实是轻视不得!” 锦袍男子面朝易百山,吩咐一声:“烦请先生这就把礼物给了如妹罢!”林月如讶道:“送啥礼?”雾中走出一个面孔苍白的少年僮儿,手捧一副蓝玉所制的长匣,跪呈上前。李逍遥不由暗怔:“这僮儿又是打哪冒出来的?”易百山眼望锦袍男子,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男子替林月如开了匣盖,顿时只见她秀面上寒光一烁,映出青锋如练。李逍遥起身不得,自是看不到匣中有何等样礼物,突感剑气凛然,林月如手执一口明晃晃的长剑,眼见剑锷、护手处均嵌奇珠,剑柄更是纯金打造,精雕细刻,工巧极绝。垂穗更是金丝串十八颗明珠缀就,任谁一瞧便知此剑无比贵重。 李逍遥究是店小二出身,一见此等宝剑,心中立时估算其价:“尻!只能用这个字来形容它的价值连城……”那锦袍男子笑视林月如手里的宝剑,说道:“宝剑赠英雄,红粉配佳人。如妹最喜欢是宝剑和烈马,我不敢送红粉胭脂。”林月如拿起剑瞧了一瞧,又放回匣内,易百山奇道:“此是春秋名剑,姑娘不喜欢麽?”林月如叫那僮儿起身,说道:“越女剑我收下。”心下却想:“正好我的剑丢了,就使这一把也好。只是英杰忒也俗气,想是呆相府久了,沾了些纨习。好端端一口越女剑,出自山林隐逸,原本清秀无尘,却被他打扮得珠光宝气。”那锦袍男子惑道:“如妹,你不喜欢此样礼物麽?”林月如淡淡的道:“如此重礼,怎会怕我不喜欢?”锦袍男子仍觉她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这……” 林月如突然恨恨的道:“原本有人送我爹一口湛卢宝剑,却被一小贼窃去毁坏了,眼下不知下落,想想我都恨!”李逍遥斗闻此言,登吃一惊,他本来深以湛卢被鬼胄道掠夺为憾,此时却生出庆幸之感,暗忖:“倘然湛卢现下仍在我这儿,她立时便能认出我来,非但夺回此剑,更饶不了我。”看了看她的神情,不禁又觉过意不去,心想:“湛卢究是别人送给她家的重礼,却被我弄坏而且弄丢了。若再撞到那鬼爪道人,不抢回来於心何安?” 倘若单凭武功,他自然不是鬼胄道的对手,但如有备而去,从暗处伺机窃回宝剑,别说是鬼胄道,纵连强雄也防不住他。李逍遥自有此层把握,心想:“等我夺回湛卢剑,月如这傻妞定然会追著我要,到时……还不耍她团团转,方解断腿之恨!”林月如有危难之时,他拼命也要帮忙,但当危势一过,两人又互相想起恨处。李逍遥为林月如拼了半天,不料被她师哥所袭,伏倒良顷,腰背痛楚有增有减,眼见她非但不理,反而同那锦袍男子言谈亲密,不由生起无名火,心下盘算:“不知她比武招亲是哪天?这笔帐非摆到台面上清算不可……最好是打擂那天教我撞著这白脸狼,让老子当众扁他一顿,先出个糗再说。”後边这一句心声可谓语焉不详,以他的“半吊子”武功对那锦袍男子,保不定是他先出糗。 正想到痛快处,忽见林月如朝他望来,看样子想上前搀扶。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想到:“她还未认出我来,可别自己先露了底儿……”那锦袍男子握著林月如的手便不舍得稍松一刻,她只当此是“哥们儿”之间的亲厚之举,竟未察觉其中有别。因见林月如又想来扶这等肮脏的泥脸丑儿,那锦袍男子忙劝阻道:“此人太脏,如妹休要污了自己的手。”林月如只一笑置之,哪里肯听? 锦袍男子蹙眉道:“你看他多赖,自个儿跌倒了却不肯爬起来,分明是故意让你来可怜他。”李逍遥心中大怒:“你点了我的穴,还在那儿说嘴?”可惜有口难言,无以自辩,但瞧林月如对这男子的亲密之态,不论自己说什麽,她也决然不会站在他这边,倘然被认出之时,反会与那锦袍男子一起对付他。正想到气苦处,林月如道:“不管怎样,他刚才帮过我的。”李逍遥一听,登时气平了些,心想:“你这样说,还不枉了我帮你一场。”锦袍男子却道:“话虽如此,也须提防淫贼一党串谋来唱双簧。”林月如心中一凛:“我怎麽没想到?”随即瞥目瞧了瞧地上这泥头少年,暗生怜念,摇头道:“胡说,北海箬已被我*了,哪来的同夥?” 锦袍男子微一皱眉,抢在前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帮帮他罢。”他自然知道这少年被点中要穴,动弹不得,为免林月如发现其中的名堂,怎能让她近前?李逍遥见这锦袍男子伸手来拉他,心想:“若非老子被你小子所‘阴’,此刻仍解不了穴,自是死也不让你充好人……”忽然腋窝一紧,箍入五指,倏抓一把,随即提将起来。李逍遥“期门”、“日月”两穴猝然吃了如此劲狠的一抓,登时奇痛入髓,身子不由痉挛,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只手又抄握其臂,点“曲池”而至“手三里”,翻指疾按“尺泽”、“少海”,连捺数脉,李逍遥痛颤不绝,全身顷间僵痹,耳听得脑後有人冷哼道:“区区小事,何须拓跋爷屈尊纾贵?这位小朋友分毫无恙,却装此可怜之相,可见心术不正!”正是易百山抢快一步,从後边拽李逍遥起来,手指如勾,从上臂捺穴而下,滑至腕间,一握而定,三指分别箍按“内关”、“列缺”、“神门”三穴,立时将李逍遥性命握於掌中,防他拆穿那锦袍男子先前暗算的把戏。 李逍遥大吃苦头之下,才知易百山的“虎风手”之险绝极恶,此人面色如常,悄然劲透指端,适才从腋下一抓,便已解开了李逍遥被拓跋英杰踢闭之穴,却又连制他手臂诸穴,既是防这少年多事,也是顺便测他武功家数。若是在未受林月如“一阳指”伤脉之前,李逍遥神门要穴受制,体内阿修罗神功岂有不生反应之理?然而在苦水铺他又遭燕辉煌以名花流独门手法禁制神门关,可谓雪上加霜,经脉苦痛虽减,隐患却又深了一层。不巧易百山此刻指压“神门穴”,更是一丝真气亦透不出。经此一试,易百山暗觉这少年毫无内力,面色稍和,五指随即松弛,心想:“既非会家子,不值理会。但也不容疏漏,行前相爷和夫人吩咐,放得有我等在此,比武招亲那一天,须保公子爷毫无可堪相争的对手,免得节外生枝。”原要放脱李逍遥之手,转念一想:“我易百山的前程可都系在为公子爷谋虑林家这颗绣球上!眼下做千户,盼能在拓跋爷大婚之日,阶升三品,蒙相爷保奏,拜个万户侯又何尝不可?” 李逍遥方感腕间一松,只道没事儿了,孰料易百山落指如电,往他手掌疾握一把,只觉“合谷”、“八邪”两穴微有针炙之感,虽一痛即消,这只右掌却渐渐麻痹起来,宛如抽筋一般。易百山微微一笑,眼见那锦袍男子亲手牵过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驹,银镫配白象皮鞍,恭请林月如上马,他为免这泥脸小子做怪,仍扣手不放。 那锦袍男子把马缰递到林月如的素手上,含笑说道:“此是雪花骠,大都万中挑一的良骏。如妹,你骑上去之後,与我的爱驹‘青云骥’同驰,岂非般配得紧?”林月如爱马尤甚於玩剑,她的心性嗜好早给这位师哥摸透,每样礼物均能投其所好,林月如果然欢喜,走到马前一拍其脖,嫣然道:“马神所做的‘万骏图谱’有提到雪花骠的,确是北国名驹。师哥,你……你还真好!”心中一阵感动,便改口叫了声“师哥”,那锦袍男子却不禁微微蹙眉,似觉这般叫法又象是见外了。 林月如韧腰微扭,飞身上马,从锦袍男子手上接过新造的银柄绣鞭,虚甩一记,顾盼间意气昂扬。李逍遥见那锦袍男子与林月如并辔齐驾,果是一对天造之配,心下不由赞叹,随即又觉好笑:“尻!真是泡妞不怕花本钱,又是送宝剑又是送宝马,你还真舍得!不过……唉,大款就是大款,又钱又权的撒出手,谁敢乱攀比?瞧月乳多乐,都嘴跟八万了。”殊不知林月如此时却想:“好马难免性烈,须得驯顺了才坐得舒服。可是这匹雪花骠却给相府里调教得如此乖驯,不知转了多少主人,我坐上去一点挑战性都没。还是以前那匹赤兔马好玩儿,都养了那麽久了,还不时跟我抬杠……可恨那大眼儿坏透了,竟弄折了我那爱驹的腿,想想我都牙痒,真恨!” 她有两样至爱之物,一为羡慕已久的古剑湛卢,另一样便是心爱的赤兔马,可是这两样都因李逍遥而遭致伤损,每思及此恨,自难忘却。李逍遥一条腿因她而折,心下也自有难解之恨,但当面对林月如,他又恨不起来,未见时常思报复一番方能解恨,见了面竟又忘在脑後。此时看到林月如与那锦袍男子相处得甚为快活,不知为何他竟感到极是没趣,易百山手指稍松,他趁机挣臂得脱,右掌仍麻,除此并无别样异常之感。 易百山原已有意放手,突又转念,就势以暗劲推去,看似轻送,李逍遥手刚挣出,忽觉一股劲道透脉穿臂,直撞心口,未及生出相抗之念,脑中霎然荡旋若颠,不由自主地被那股回旋之力推得打了几个转儿,砰然跌个嘴啃泥。那锦袍男子提鞭一指,哈哈大笑,说道:“如妹你瞧,这家夥孬得很!”林月如并未瞧出易百山手上搞鬼,见这泥头少年跌得狼狈,趴身挣之不起,抬脸时满沾烂泥,模样越发滑稽古怪,她不禁也觉好笑,又想起刚才这泥头少年亦是自己绊倒,却半天爬不起来,料他先前相助显是误打误著,方能逼使那群色徒急难得手,原非武功了得。 易百山迈脚跨过李逍遥之背,身影倏晃,忽左忽右,从那两个僵然跪地的色徒身畔掠然而过,旋即闪到几具尸体之旁,垂手悄拂,未等旁人看清,他已坐於马上,转面望了望李逍遥,笑道:“根底不实,连站也站不住!”李逍遥此时半边身子僵麻难动,恍觉血液一时间全倾至另一边,右耳更是嗡鸣不绝,情知遭暗劲所伤,痛极之际急难察寻何处经脉受损,原想就此躺地等待伤痛纾缓,但听得嘲笑之声阵阵传来,仿佛来自缈远天际,却似当头浇下冰雨,心头顿有一股不屈之气激荡而出,一咬牙,居然撑身而起,虽说此时仅能剩下“气疗术”可用,也即潜运守元,摇晃几下,终於站定,咧嘴一笑。 不知为何,林月如见他站了起来,心头竟感松一口气,灿然道:“好!你没事罢?”李逍遥说不出话,也没打算说,凝住一口倔强之气,撑身而做浑若没事般,睁大眼睛还瞪易百山。那锦袍男子笑哂一声:“这些穷汉命硬得很,原料便没那麽好死。”李逍遥见易百山似有放马来冲撞之意,下意识地便想转身跑开,但一转念,索性站立不动,心想:“林月如适才未曾留意看我行走之态,是以认我不出,我若跑动,岂非立时穿梆?她放马一追,这会儿我哪飞得出她的五指山?何况……大丈夫要死就站著死,就算要躺下,也得倒於原处,逃不掉反而死掉,这种狼狈的死法不合我意。” 易百山瞥林月如一眼,勒住坐骑。那秃老者唐翔千眼望李逍遥,冷冷的赞一声:“好!”几双目光齐转,唐翔千已转身而行。 李逍遥心下暗慰:“原来偶尔做做硬汉也会有人喝彩哦!”林月如那对明眸掠回到他面上,微一凝睇,忽问:“你叫什麽名字?”李逍遥看不出她眼神之後含何心思,心中打一鼓,只怕她终於生出疑念,哪敢作声?其实林月如看不清那一层厚泥所裹著的是何等样人物,只道这是个哑子,无法回答她。那锦袍男子在旁不耐烦地催道:“没劲,走罢。莫让世伯他老人家挂心。”林月如依言掉转马辔,但又突然回头,再次投目望望李逍遥,说道:“不管怎麽说,刚才多亏有你。真的要说一声……”语声停了一下,咬了咬唇皮,微侧脑袋,嫣然道:“谢了!” 李逍遥强打精神,迎著她的眼波,翻手抄出那串钱,轻抛又接,心道:“我帮你可不是图啥,只是忍不住犯错误。”林月如误以为他果是为了回报赠钱之惠,方才拼命相救,转念之间,心里却又晃出女儿家的细腻之感,微微一笑,眨眼问道:“就为这?”李逍遥为不给她瞧得低了,本想顺手把这串钱抛还,但当看到她与那锦袍男子之间的情态,不由得转了此念,握钱点头,意为“就为这”。 为免那锦袍男子久等又催,林月如更不打话,扬鞭挥了一下,转辔而驰。李逍遥松了一口气,心想:“终於可以躺下来了……”哪料林月如突然转将回来,朝他望了一眼,脆声叫道:“小泥怪,不如到我家来做工罢?”李逍遥强打精神又站稳了,心下苦笑:“还不走?你以为我这儿好撑呀?”听清了林月如之言,他摇了摇头。林月如做了个“也罢”的神情,说道:“那……往後你若有事,可随时来姑苏林家找我。”李逍遥本想摇头,但想起丁情尚在林天南手中,为预留一条门路,便点了点头。 只道林月如这便可离去了,不料她又回转俏面,笑道:“你来找我时,可要洗干净哦,免得看门人不让你靠近。”李逍遥晓得她是大户人家,朱门自是难进,而且财宝定然不少,心想:“自打学会飞龙探云手以来,我还没进过大户人家呢。有空时自然要一家一家地光顾,而且要在夜里去。”眼光投去,触及她那灿烂若春花绽开一般的笑容,心头不禁一动,两人相遇以来,她便似前世冤家一般没给过好脸色。此刻的回眸一笑,直教李逍遥如坠梦乡:“不是吧?她会冲我笑?还嘴跟八万似的?” 目送她那飒爽姿影扬尘远去,李逍遥半晌未能定神,脑中尽是那春花娇放般的笑眸,尽是她那一声挚情依依的话语,不论此情出於何种女儿心意,霎然之间李逍遥决定忘却从前的打打闹闹,忘却折腿之怨。回味著她最末那两句吴侬软语,痴立良久,不禁笑道:“等我洗掉泥去找你,只怕吓你一跳。” 片刻之前,他自感快要支撑不住,随时便会倒下,眼望前边数骑远去,痴然回味林月如“突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般的音容笑颜,竟在不知不觉中立而不倒。无意间眼光低触地面,突觉春宫色徒的尸体少了几具,仿佛从眼帘里霎间蒸发无存。他不由得心中一怔:“不是吧?” 要说是野兽所叼,绝无可能。此处除他一个活人以外,并没别的活物气象。偌大湖畔,竟然死气沈沈,连波涛竟似也寂凝不动。李逍遥忍不住过来一瞧,仍感摸不著头,先前躺有死尸的地方只留下湿漉漉的几滩泥迹,风吹过,残衫片片从眼前飘飞而远。 李逍遥心头打了个颤,暗觉诡异,那天北海箬死後曾有的一种妖异之感重笼心头。转面见那一秃一矮两个僵跪不动的人影犹在,走到近前,侧头细瞧,那秃子垂著脑袋,五官淌血初凝,死状好不骇异。李逍遥看出中剧毒之象,想起适才这二人所洒的红粉不过是迷魂之物,绝非致命之毒。看那侏儒也是一般情状,只是在侏儒的眉心留有一道不足半指长的血缝,李逍遥心念一动,从乾坤袋里取出镊子,此是洪大夫昔时被窃之械,於李逍遥却大有用处。小心翼翼地从那侏儒前颅夹出一物,其薄无比,宛做椭圆之状,晶莹剔透。 他心中不由得奇怪:“是啥?”犹未看清,手头拿捏稍重,那薄物便在钢镊一夹间化为碎片。他没想到此物能致人死命,但竟如此脆弱。一低眼之际,簌簌下坠的碎片便在落地之际突然消融无遗。仿佛从来未曾有过这样东西。 李逍遥诧然之余,越发心痒难搔:“到底是啥?”眼见得如此神秘之物不等瞧清便即消失,他怎能不弄个明白,一时忘了自身伤痛未疗,急想:“既然矮子身上有,那麽旁边那秃子应该也嵌著一个这样的东西。天底下竟有这等样暗器,我非瞧清是啥方能罢休……”正要细寻,突觉那秃子矮了下去,整个人就像塌方的沙塑。 李逍遥不禁“哎哦!”一声,脚步後闪,低眼瞧时,那秃子赫然只剩一堆破烂衣衫,皮肉骨头均已化去无存。李逍遥跳脚之余,突然想到:“化尸的药物我从洪大夫那儿是听说过地,可也不会连骨头都化得这麽快吧?”转脸见那侏儒颓萎枯缩,宛然一个根雕,但却不似其它尸体一般消融。李逍遥搔了搔头,愣然片刻,隐隐猜想:“好像……似乎……因为……我拔出那片易脆东西,所以他才没化掉。”侧头瞧那突然干枯的侏儒尸,暗奇:“怎会突然脱水一般蔫了?” 正惶惑之间,脑後有个温蔼慈和的声音问道:“谁*?”李逍遥乍然听到这等满含慈爱的问语,不由得心头一暖,毫无戒意地冲口即答:“跟林大小姐一道的那夥人……”忽感不妥,急咽话尾,正要转头去瞧,後腰突然吃了一脚,跌飞数丈开外,重重地栽入泥滩。 这一脚之狠重,足以送掉任何寻常之人的性命。然而那人似未想到李逍遥并非寻常之人,所以他只用了*寻常人的力道。李逍遥头下脚上地倒栽进淤泥里,只剩双腿露在泥滩之外。腰间挨那一脚尚不足以闭气,可是口鼻塞泥,呼吸立窒。若是等闲之人陡陷此等境地,难免心慌意乱。可是李逍遥毕竟非同等闲,在泥下气竭之际,原本憋涨欲爆的头脑中突然澄明一片,恍似回到曾经驻身的那弘深潭之中,阿修罗像晃过脑海,“回神”之术应念而出,旋生“气动”之术。体内真气反荡而成,嗖的倒拔身跃回岸上,把脸一阵乱揩,勉强张眼扫视,却哪见有人影留下? 他坐地敛定乱息,归元已毕,突觉那侏儒尸没了。不由的心头一怔:“也化掉啦?”倘然尸骸融解,底下必留一滩湿痕,便似其他色徒的尸身那样,可这侏儒尸适才所在之处并无湿痕和残衫,反有脚印。李逍遥正惑然之际,身後传来急奔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心念一动:“难道是月如又回来了?”但觉方向不对,转头望去,只见一骑从西南面飞驰而来,颠颠晃晃地奔近,突然悲嘶一声,翻倒在道旁。 李逍遥望见有人从坡上滚下,顿生救护之念,甩著那只仍麻的右手,踉踉跄跄地奔去察看。那人的坐骑从斜坡缓缓滑落,口吐白沫,已然脱力而死,显然是一路狂奔不停,千里迢迢,终至不支。李逍遥抢到近前,那骑者挣扎著撑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死马之旁,愣得一下,又即瘫倒。只见此人身著官军衣甲,背插三支探马赤兵旗,面孔满是风尘,口唇破裂流血,双眼无神地瞪著李逍遥。 李逍遥走近前去,蹲身一瞧,暗觉这名官军面如死灰,手从囊边移开,连拿药也不必了。那官军几次挣扎欲起,终究口吐白沫而放弃了徒劳之举,双眼却露出不甘之情,嘶声叫道:“水……”李逍遥犹未听清,那人便已哑了嗓子,枯唇翕动,再无片声入耳。李逍遥见他腰间所挂的水囊早瘪,自能明白其欲,想起後边有一坛酒,便去抱回,匆忙中并未留意坛口泥封有一道不足半指长的新痕,敲掉坛封,心想:“这一带水不干净,且用酒解渴罢。” 鼻际闻到村酿之芬,不禁勾起渴意。正想先自饮一口,那官军早等不及,突然伸手抢甕而去,仰脖痛饮,只咕噜几声,突然失手落甕,坠地破洒酒汁。李逍遥大感可惜:“我还没尝一口呢!”那官军仰面喷出口中酒水,殷然化血撒落如雨,跌倒在地,朝李逍遥瞪著死鱼般的白眼。 李逍遥难免吃一惊:“死了?”蹲身低瞅,看出这官军七窍流血,显已中毒,其状便似那些春宫色徒一般。倏地里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李逍遥後背汗溢飒凉,心道:“都是些什麽人哪?连酒中也下了毒!”愣然半晌,垂头再瞧,那官军尸骨已化,地上仅剩一摊衣甲。李逍遥想起适才那些尸体消融而後,几乎不剩一片完整衣衫,不由低头察看那堆玄光闪闪的衣甲,心中好奇:“怎麽化不掉的?” 他不知此是“顽狼铜甲”,盔与铠皆以特殊材料配合金属所制,极难融解。拾起一掂,倒不笨重,心想:“应该是好东西。”虽知乾坤袋里有灵儿预放的新衣裳,但此时身上颇脏,就算擦干湖泥之後,因无清水冲洗,仍是污秽层层,怎舍得穿自家新衫?再说湖里漂满不明死因之鱼,给他一百颗定心丸也不愿用那等样污水洗身,心念一动:“有了!”取来老农所买的汗巾擦身之後,揩掉所沾之泥,另拈一叶“净衣符”祛除甲衣之瘴,然後穿将上身,从乾坤袋中取镜一照,倒也威武。但想:“戴钢盔不合适我这种飘逸型的人。”正要摘下,突从帽沿夹缝里得到一封密函,其上角粘有三片鸡毛。李逍遥咋舌:“不是鸡毛──信吧?” 信封虽有官家火印,隐有“绝密”字样,他却瞧也不瞧,顺手撕开,取出密函来看,殊不知此举已触死罪。哪料里边只有一张极薄的纸片,且无片言只句。李逍遥怔得一怔,心想:“这家夥为了送急信跑死坐骑、甚至不惜累死自己。没理由送的只是一张无字之纸。”翻开信封,赫然有“急送大元正一品上柱国万户侯领枢密知院大都督兼平章事傲雷元帅辕”,李逍遥搔头称奇:“小舅子究竟当啥名堂的官儿哪?怎会有一大串头衔?”他平素不近官府,岂知古来朝臣官衔越多、权位越赫,傲雷这一串称呼还算短的,唯有兵符在握,显其威权。 再看留款,写有:“西川行枢密院转都水监巡检使密报”。信封後边圈写一个大字:“急”。李逍遥解裤撒尿,心想:“又是水又是火的,急啥?”不出所料,当尿水洒在那张无字之纸上,一字陡然入目──“涝”。 李逍遥几乎失笑:“听说好些地方都在闹旱呢,哪来的‘涝’情?”这时纸已湿透,字迹渐现:“卑职杨完者再呈大帅,十万火急!”李逍遥蹲身而看,脑中急想:“杨完者这个名很熟……” “……不惟上举诸兆,青田秀士刘伯温日献十谶,足见其诚,可知事急。天下大涝之徵已显,一言系曰:防涝。” 有几行字迹显得模糊难辨,李逍遥因见那送信之人为此丧命,料想事非寻常,拈纸欲待细看,薄笺湿得透彻,刚一抓起便烂成一塌糊涂,再难读出文字。李逍遥心中记挂灵儿,便不停耽,甩著那只麻木难消的右手,随便拣了那官军所遗留的物事,得银票百两、散钱二三十锭,此外尚有腰牌、佩刀,为免被别人撞见,收起便走。到湖边取了筐里符烛,因恐有毒,菜果猪肉哪敢去碰?为免那老农回来捡还,提筐投进湖泥里,心想:“别拿回去吃死全家。” 一路往湖滨寻觅,非但没瞧见灵儿踪影,湖面更无片帆。李逍遥心中大急,又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朝湖上乱叫一阵,亦无回答。他不由傻了眼,究是不甘,便欲再唤灵儿名字之时,胸痛又剧,那只麻木的右手更是隐隐作痛,手筋宛似痉挛,伸张不得。尝试握物,手指哪听使唤? 李逍遥不禁心里叫苦:“坏了,这只手怎麽回事啊?倘若握不了剑,难道只好去练什麽‘黯然消魂掌’了……”抬手一瞧,右掌背赫然现出两道淤黑微凹的指印,分别留在“合谷”、“八邪”两穴之上,乍看之下仿佛烙焦。不瞧则已,这一瞅顿把他吓一跳:“不是真有这麽倒霉吧?”脑中迅即回想起适才易百山曾在他手上一捏,那时并不很痛,然而渐渐地便感全身不适。 因找不著灵儿,他心头烦乱,哪有工夫多想自身伤痛之源究在何处,胡乱翻出一块清淤止痛膏药往手背一贴,心想:“先试试老洪这些狗皮膏药……”那天家中小酌,灵儿突然晕倒,他跑去洪大夫药房里找药,顺手牵羊,自是见什麽拿什麽,这帖膏药亦属当日所得。再加上此前常年光顾老洪药店,随身储备的药材已是极丰,些许小伤小痛,原也难不倒他。可他却未想到,“虎风手”之伤并非小事。 眼望湖面,苦寻不见他那艘船,想起水舞阳诡异地死而复现,加上太湖闹妖的传闻,越发心神不安,担心灵儿遭遇不测之险。可是又找不著船只回湖寻她,立在浩淼太湖之滨,一时无计可施,心想:“老天爷真会跟我开玩笑!让灵儿误解我背著她乱跟渔姑玩,结果一气而走,这又得有一番好找……唉!长路漫漫,苦日子没头。” “谁说这是苦日子?”他蹲在湖岸正自苦恼,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嗔。回头一望,苇滩北边原来有几幢土屋,围篱瓜棚之间走出一对男女,均做渔民装扮,闪将入眸,晃上大道。李逍遥哪有闲心理会别人,方欲转回脑袋,突见瓜篱後边又闪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歪戴毡帽,跟随而去。 那两个渔家男女似未察觉,依旧神态亲密地挨肩而行。那女子情意浓浓地说道:“我倒觉得,眼下的神仙快活日子比起在林家好多了,不需要再偷偷摸摸,怕人知道。”李逍遥不禁一怔,心道:“在林家偷偷摸摸?”眼光扫掠,见那鬼鬼祟祟之人在十数步外的树後探头探脑,似在窥视那对男女。 前边那男子苦笑道:“今儿一大早醒来,我眼皮就乱跳,只怕不是好兆呢!”李逍遥想:“我眼皮不跳也没好运。”那渔女却笑道:“让我看看是哪只眼跳?”那男子忧道:“银花,不如咱们往北边逃罢,再别回来。不然,给大小姐追上了,可有得受!”李逍遥明白了:“这对傻鸟!” 那少女原本笑言笑语,这时却恼道:“这些天里,你提大小姐没一万句也有九千次了!知不知道这是很煞风景的?”李逍遥暗叹:“唉,怨偶!”耳听得“嗤溜”之声,那男子稍顷拔嘴,定了定神,说道:“唉,银花。咱们原已逃得远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又拉我回来苏州……给大小姐逮到了可没好果吃!”那少女在“嗤溜嗤溜”中又消了气儿,听出心上人的忧虑之情,她默然半晌,不禁幽幽的道:“长贵哥,咱俩没父没母,自小在林家长大,离开了大小姐身边,我不知还能去哪里?”李逍遥心道:“哦……这对傻鸟是在笼子里长大的,离开了笼子就没主儿啦。” 因觉那对男女也很凄凉,不禁想起丁宋二人为尝爱果而不惜亡命天涯,最後却落得个劳燕分飞的结果。李逍遥心中恻然,原已对林月如消了隙念,此时出於同情那一对痴男怨女,难免又生恼意:“那横蛮妞儿真是不可理喻!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的下人相爱有何不妥?偏来做梗,搞得鸡飞狗跳,没事也整出事儿来。”望著前边的背影,犹记得那夜在长武集,两个江湖豪客言语间对林月如无礼冒犯,被那小鬟出手教训的情景。可见这对私奔之人心里对她并无怨恨之念。 长贵怔望茫茫长道,叹出一声:“我又何尝想离乡背井?”银花垂眸良久,下了决心似地说道:“那……咱们就往北方去罢,别给大小姐捉回去,生生拆散咱们。”两人均是担心林月如找上来,一路商议北逃。殊不知数丈外有一双窥探之眼正从树後盯梢,破毡帽低遮脸孔,那人悄蹑其後,眼见前边两个人影望林间小径而行,显然有意避开大道。那人不由得咕哝道:“眼看要钓著了,可别放跑这对鱼儿。嘿嘿,纵使林家的人精似鬼,却料不到螳螂捕蝉……”正想到得意处,忽觉脖颈一凉,从脑後悄然探出一支指甲刀,抵在颔下。 “黄雀在後,”那偷窥之人身子不由一颤,霎时僵如朽木。一张泥迹未净的脸从树後缓缓移出,转到那人肩旁,侧过来瞅了瞅破毡帽下那张惊疑不定的面孔。四目交觑之下,那僵立之人突然惊叫一声:“是你?”脑後登挨一巴掌,打掉破毡帽,露出一副衰容。 “尻!原来是你……”後边那人也自愕然,指甲刀向上一托,顶住前边那人下齶。 那衰脸之人忙道:“逍遥哥儿,我又改名‘书寒’了,亦即书中有泪风吹寒,夜夜偷窥到天亮……”脑後又挨一巴掌,打得此人头撞树茎,方才露出李逍遥整张脸庞,大眼一瞪,斥道:“少来这套!书航,你小子在这儿搞啥鬼呀?”书航哎呀一声,捂额道:“林老怪那儿不好呆,所以趁他外出采药,我跑出来了……”转面瞧见李逍遥一身官军服色,端的令人刮目相看。书航不禁惊喜交加:“哥儿,你做官啦?太出息了,快扶小的一把,省得去投奔林月如那般没谱儿……” 李逍遥抬脚往他後!一踹,方道:“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有医不学,却跑来这儿搞啥鬼?不一五一十说清楚,立马逮捕你!”书航哭丧脸道:“林老怪那儿太苦,不是人呆地。所以……你听我说嘛!所以小的打算改奔月如家,为了拜入林大侠门下,须得先帮林家立点儿犬马之功,正巧听说大小姐要捉两个逃奴,小的便留上了意……就是前边那俩。”李逍遥皱眉道:“接下来你打算怎麽著?”书航道:“还能怎麽著?不就是改奔哥儿你吗?”伸出手来,做索要之状。“给个一官半职吧?” 李逍遥用指甲刀往书航伸来的手上轻轻一戳,哼道:“我是问你打算怎麽对付前边那两人?”书航缩手不迭,叫了声疼,方道:“还能怎地?正要去通报大小姐来逮人哩……”李逍遥一耳光掴他团团转,随即揪之在手,怒道:“你小子越发没出息至此!”书航叫苦道:“别打!容小人禀报……”李逍遥哼道:“禀啥?”书航伸手前指,陪笑道:“早晨小的打前边枫桥镇跟踪那俩人过来,见侠客山庄的人押两个蜀山小子投栈。哥儿,倘如咱们去救出那俩小子,或许剑圣老家夥感念之余,传咱几招御剑术也说不定。嘿嘿,瞧小人多聪明?先通报大小姐来捉逃奴,另一头咱又从林家手里救出蜀山派的人,跟两边都沾光岂不是好?” 李逍遥一听便猜到书航所说的两个蜀山少年必是羽云、任书易,那天在“侠客山庄”得悉此二人为打探丁情被囚的所在,落入林门弟子之手。获知他们便在不远,心头暗动打救之念,但对书航所献之计甚是不以为然:“帮得一边是一边,搞啥两面派?”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咱俩凭啥本事救人?”书航掏出一包药物,笑道:“哥儿你别担心。这阵子我跟侠客山庄那帮傻小子混熟了,左一声‘老大’、右一声‘师傅’叫得妥贴,都哄晕了他们。料想必无提防,正好小的从五毒药王那儿偷有毒药在此,只消下在他们茶水里,还不是一锅端?” 李逍遥料定这小子在林居士处窃有毒物,是以刚才提到救人时才显得有恃无恐,心想:“林家若没什麽高手在那边看押我那俩个‘小师侄’,或许不须使毒,我便能救出他俩。但若镇上有陆象山般的高手,使毒也没用。”书航在旁察貌辨色,只道李逍遥不敢去,嘿嘿干笑,问道:“哥儿已然做了官,还用怕林家姑娘麽?”李逍遥笑道:“不怕告诉你,我这身‘皮’只是捡来穿的,但也用不著再怕林月如了,因为……”话没说完,书航眼光骤变,手影微扬,撒了李逍遥满脸的药粉。 李逍遥丝毫没有提防,顿时吃了一惊,问道:“搞啥鬼?”书航笑道:“既然哥儿没啥好处可赏,小人只得仍投林小姐门下。听闻大小姐恨不能逮住哥儿你,嘿嘿……”李逍遥脑中渐渐沈重,眼前望出尽是粉光晃闪,身子一阵摇晃,跌步靠在树干上,耳听得书航露出擒他献与林月如之意,不由得变色道:“你……”鼻际嗅不出药味,但觉血行似滞,心跳亦迅即变弱,以他对药物所知,原较书航为深,此时竟不清楚所中何毒,难免吃惊愈甚,问道:“这是啥毒?”书航搔头道:“应该是迷魂药的一种,无色无味,搞不清是啥名目。”抬眼一笑,悠然道:“哥儿莫恼,冲著交结一场,合该拿你做‘见面礼’进献林家。嘿嘿,小人早想过了,跟你混是没出息的,倒也倒也!” 眼见李逍遥使劲摇晃脑袋也无济於事,渐渐滑身跌坐树下,书航在旁左望右望,一时没敢靠近,小眼一转,转身拣来一块石头,觑准了投去,掷在李逍遥身上,见他只是颤动一下,别无反应。书航便即放心,晃悠悠蹩近,凑头瞅望,笑道:“哥儿,今时远非往日,咱们都在江湖上。我早想通了,人要出位,离不开厚、黑二字。别指望小人会惭愧哦,我脸皮是很厚地!”因见李逍遥起不来,心中越发得意,吐舌做了个鬼脸,起脚往李逍遥脸上一踹,使之歪倒在地,探手正要揪起。忽然转念一想:“哥儿身上似乎藏有很多好东西,小人别的本事没有,‘执二摊’倒是干得来!” 李逍遥迷迷糊糊地瘫卧难起,心下惑然:“这是啥毒啊?劲儿忒大,按说迷魂粉不会这麽快便能令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想此药既是来自“五毒药王”,常人岂有对付之法?他连运内力,试著凝神归元,一时亦无效验,书航伸手搜身,他虽觉察,但也无可奈何。突听得书航怪叫一声,飞快缩手,摸出来的碎银撒了一地也顾不上理会,却跌步後退,变色道:“倒!哥儿你暗算我?” 李逍遥自是稀里糊涂,眼睁一线,瞧见书航甩手不迭,却不停地用脚踢他,口中骂道:“哥儿你真毒!竟敢玩‘阴’的?”李逍遥自小便知此孺诡诈过人,只道这番无非做作,待得看清了书航手沾蛛丝,一根中指奇肿,透出乌亮,竟有中毒之象。李逍遥脑中沈重,想不出所以然。书航跳了开去,急忙取药自敷,口中一迳乱骂:“哥儿你太不讲义气了,出卖朋友,用剧毒来害我……我倒!”越骂越恨,拾起李逍遥身畔的腰刀,连鞘杵去,此时李逍遥哪有抗拒之力,被捣中肚子,痛得呕出黄胆汁。 书航捡银收起,眼见那支手指越发麻痒,虽擦了解毒药,奇肿之势竟仍有增无减,显然他偷来的解毒药无效。书航又奇又恼,转面瞧见李逍遥头发边布起几缕薄丝,正有一对莹露般的小白蛛忙於穿梭织网,似要将他身子罩住。书航自是不明所以,心头大恼,面孔仍堆笑容,嘿声道:“哥儿必是多日不洗身,头发上都养出毒蛛了。”拿刀伸去挑破蛛网,那两只小白蛛究是初生之雏,护不住赢弱之丝,原也比不上当初那两对成年灵蛛。 李逍遥哪知身上这对雏蛛从何而来,眼见织网相护,仿佛那日燕辉煌身上四只灵蛛忠心护主之举。显然这两只小灵蛛视他为主人,而不识旁人为何物。他想起雁荡山,隐隐猜到这对小灵蛛必是在洞里孵化而出,悄然随他而来,因未见过燕辉煌,竟认李逍遥为宿主。当危难之际,现身相护。 灵蛛有灵,可是魔力未成,究难护住宿主。书航点起一支火把,伸来烧燎,李逍遥闻到火烟中有九节菖蒲气味,顿感灵蛛难以保命,心中暗惊:“这小子跟随五毒药王多日,似也没有白混。连九节菖蒲都被他偷出来了,此物专克毒丝恶障,灵蛛谅难与抗!”若换了常人,中了灵蛛之毒,必难抗御,但见书航脸色虽差,竟仍无不支之象,或因这对灵蛛尚幼,毒性不恶,抑或书航曾在林居士处服过祛避百毒之方,是以不致立毙於眼前。 李逍遥欲保灵蛛,怎奈动一指亦办不到,暗觉全身血脉竟渐僵凝,肌肉随之显现干萎之象。心下愈惊:“我中的毒绝非迷魂药物!”想是书航对毒物所知只如半桶水,哪辨判得明白,施错了毒也未始不然。心中正急,树丛中传来狗吠,有一小犬憨头憨脑地窜将过来,与书航大眼瞪小眼。 乍然间李逍遥以为作梦:“米宝宝?”只听书航怪叫一声,慌忙转身飞跑,那小犬呲牙咧齿地追入林间。此节大出李逍遥所料,不禁讶极:“书航这小子贼得很,怎会一见小狗就怕成这般?”他自未想到书航曾在林中欺小犬而遭狼群狂追,险些丧命,相同的情形重现,难免心有余悸,一见小狗,下意识地便想到狼群必在左近,魂为之飞,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但他若是逃得稍迟些,料必遭际更惨。 树梢飒然跃下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影,白足点地,掠身追犬,口中甜叫道:“狗儿狗儿,这当儿你还敢乱追人?哎哦……是咱俩被人追哩!”却是小甜甜。 李逍遥从衣著身形上认出这小姑娘,但当她面孔转动,登时吓他一愣,原来小甜甜脸做恶鬼之形,裂出两根长牙。他哪知此是面具,一时惊魂难定:“哇……”小甜甜瞥见树影中卧得有人,正要细瞧,林外突然送入一声如石画铁般的冷笑:“阿奴,上次被你暗算,今儿还想逃掉?”小甜甜顿脚叫苦:“姬长老,你有正事不做,追我作甚?”林外传入姬灵通之声,凛然逼入耳膜,如刃之剜。“石长老命我拿你,若不乖乖随我去见他,定然教你没一刻得安宁!” 风声飒响,树下多了一人,花袍微晃,身高影直,正是雾月长老姬灵通。李逍遥方吃一惊,小甜甜话声已在远处,伴以小狗叫声,咯咯笑道:“鬼见愁,吹牛皮,不要脸,追小孩……追我呀追我呀来追呀!”姬灵通脸色铁青,发一声啸,展身追入树林深处。 这一老一小追逐急促,竟都未暇瞧清卧於树後仅露半身的这个“官军”是谁。李逍遥却望得分明,一时顾不上多想姬灵通何以穷追小甜甜至此,却惊走了书航。他心念急动,大增忧意:“不想苗人也在左近,灵儿……”虑及灵儿,当下哪躺得住?手难动得,无法取解毒之药,况且他不明所中何毒,如何解得?为去寻回灵儿,竭力宁敛杂念,潜运阿修罗“回天”之术尝试自驱毒性。 按说内力修为精深之人或能仅凭自身功力逼除体内毒性,李逍遥也曾听闻此般做法,究未亲身试为,心里不晓得自己功力够不够,无奈之下也得尝试一番,记得修罗心经第六层“回天”之术似有所载,急忙回忆相关窍门,把真气聚於几处经脉之间,依法施行逼毒之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正感行功越发顺畅之际,宽慰的念头未及生出,倏感左耳轰一下大响,顿失听觉,旋即“手少阳三焦经”诸穴激痛,继而“神门穴”如疡如溃。李逍遥只道毒性要由此泄,哪料真气骤然逆转,猛撞心脉,如同一块千钧巨石从天而坠,重重地砸在胸口,登时喷血而晕,眼前霎时沈入黑暗。 仿佛在千里雪野跋涉,见有一人举弓逐猎。但当箭头瞄住一匹小鹿之时,那人竟尔止而不射……随著喉中一阵奇辣之气呛入脑袋,李逍遥猛然咳醒,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帘里有个人影由模糊而清。恍然间白衫入眸,他下意识地刚要叫出“灵儿”,突然看清那张凶恶难状的疤脸,不禁吃了一惊:“怎会是你?” 那人微言一哂:“为何不能是我?”面对这双冷酷无清之眼,李逍遥全身皆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人以一袋奇辣之酒浇醒了自己,而不是用刀抹喉。怔得一阵,心头陡凛:“不好!”手摸兵刃,才想起那口刀被书航拿走了。转念间一想:“何必徒劳?我便是拿了兵刃也不是他的对手!”把手移回,索性安卧於地,仰望那张疤痕斑驳的残脸,涩然道:“你是个*手,你满脸都写著‘*’字。” 那人冷酷地瞪了他一阵,低哼道:“*手就不能救人麽?”四目交投之际,李逍遥心头如遭刀刺,想起一品居风评榜列此人为“天下第三”,赫然与关东强雄以及光明顶巨擎殷破败相提并论,心中不禁惑然:“这等样绝顶*手,简直称得上‘*手之王’,我好像没惹过他呀,怎会缠住我了?” 大敌当前,岂容乱动杂念,盘坐而起,矍然道:“前辈好像说过要*我,眼下……”那人冷然道:“好的猎人会暂时放过幼鹿,等它长成,再*也不迟。”李逍遥心中又凛,仍不明白此人究存何心,愣得一愣,嗫嚅道:“你……你不是说每过一关都要*一场吗?”那人冷哼道:“眼下我不用*你,你都死定了!” 李逍遥不由得耸然道:“何解?”那白衫人长身凛立,眼望树梢,冷冷道:“可知你所中何毒?”李逍遥心头早存疑念,这时仍不敢确定,眨了眨眼,问道:“不就是迷药吗?”那人教他自按“神阕”,再以指压“命门穴”,仅以手势示指,显是不屑多说一字。 李逍遥见他这副神情,不由心感忐忑,依照指点的部位一试,稍加使力之下,顿时痛倒,全身泛满冷汗。苦楚至极之外,更是惊骇不已,他从灵儿之口以及洪大夫、夏枯草所遗医书药典早知天下绝毒之徵,此时发觉两处死穴生出异常之痛,顿明端的:“尻!我中了‘三婆毒’!书航这小子还说是什麽迷药,却害苦了我也……”急翻百草经,寻看其中一条记载:“三婆。北姑鸡草所炼,天下三大无味剧毒之一,状似爽身粉。中毒者经脉衰萎,七日内五脏皆溃。非‘大姨妈’不可救。” 李逍遥瞠然:“不明白!”合上药经,苦笑道:“人到‘背’的时候就是会中这等样三姑六婆毒,不过……无须大姨妈出现,刚才我已然逼功除毒,料想多半无碍了。”後边几句原是自我安慰,话说得有气没力,连自己听了都觉没底,急翻药书再找相关条项,夏枯草写道:“大姨妈为一处方。须以完玉所淬,原汁原味,绝无杂质,就饮之,方可保命。倘非完璧所遗,服之必死!” 李逍遥看不明究是何解,收书入囊,只明白一节:“大姨妈绝非亲戚,指的是一味药。却不知从何处寻起?”抬眼望那白衫人,为不示弱,说道:“多谢前辈指点,不过……嘿嘿,我自会运功把毒逼出来。”他原已昏昏沈沈,被那人灌了几口奇辣之酒以後,不知为何脑中渐渐清醒如常。若不以手按那两处穴位,已不觉痛。心想那酒必乃药淬,对白衫人难免暗怀感念,正要拜谢,那人却冷然道:“你功力不够,而且没做对,把剧毒逼入死穴去了。”李逍遥心中一怔,但并无意外,心想:“难怪那两处穴道有奇涨之苦,原来毒性跑那儿去了。” 那人冷目而视,只道这少年难免会露惧色,不料李逍遥仍是面色如常,起身说道:“感谢前辈的药酒,不过……”笑了一笑,直视此人一对肃*之目,心想:“反正能活一天已算幸运,怕了你不成?就算要死,此刻也得回灵儿身边去死。还好我又能动弹了,若这位前辈不*我,我正可去寻找灵儿。” 那人垂手而立,腰间彪残刀似乎微动一下,似出而未出。李逍遥心头暗暗戒备,但仍笑道:“不过,假如前辈现在不动手,将来小虎长成,可不像鹿那样好*。”那人微微蹙眉,似是平生头一次见到这等样视生死若等闲的少年,明知命垂顷间,竟仍不改抗衡强梁之气。他不禁点了点头,说道:“那时我再改名‘猎虎’不迟。”投酒袋於李逍遥脚下,冷冷的又道:“这袋金梅酒解不尽你所中之毒,但於‘虎风手’制脉之伤或有镇定疗效。若想活到成虎之日,去找‘医侠’罢。” 李逍遥素闻“金梅酒”解毒之效,没想到那人居然慷慨相赠,一怔之余,心中越发不解:“这人真怪!他既是要*我,为何又不惜上好药酒救我?既然救我,为啥仍怀*机不减?”闻听那人提到“医侠”,不由奇道:“谁?”心想:“我还没听说过世上有‘医侠’这等人物……” 那人突然在林外说道:“医侠洪老儿遁世多年,或已不在人间。也许你可以回兰陵渡找百草仙。”李逍遥心中一沈,不禁苦笑:“绝路。”夏枯草死在他面前,仅遗药典半辑,别人自是不如他清楚此事绝到何等田地。便纵夏枯草仍在人世,李逍遥也不会再走回头路,一意要寻回灵儿,护送她前往苗乡才是正途,否则死也不能甘心。抬眼时那白衫人已逸然而隐,仿佛并未远行,只不过又藏入李逍遥心底,等待猎*时节。 李逍遥自然晓得那人原是寻来狙*他,只因看出他中毒垂危,*之不武,才暂且放他过这一关,下次倘若再遇彪残刀,势必惊尘溅血方休。从那双凛凛肃煞的眼光中,他恍觉自己终将走向黑暗尽头的刀口。 卫猎鹿的刀。 走出林子,仰望满天夕光,洒面映眸之际竟感眩晕。人生祸福难测,便从适才的经历已可窥见一斑。倘然不是因为先被书航毒倒,这条小命已丧在卫猎鹿的刀下。他不禁苦笑,想起书航所为,心中并无怨恨。但想:“人有很多种,如果你一定要做那种人,那你就做去罢。”他自小并不拘泥於正邪俗见,虽然嫉恶如仇,但觉世事无常,许多人心里的变化绝非一己之念可挽,纵然举世皆浊,他也依然抱定信念走自己的路,就算前边有无数刀锋横挡,也绝不回头,绝不退缩,只要义之所在,我自行我道。记得棒胡所言:“宁为无头将军!”犹然铿锵在耳。 不知不觉,李逍遥感到自己似在严酷的人生历练中渐渐长大,仿佛找到了自己要去的方向,不再迷茫,不再浑浑噩噩。脑中不断闪出一些人的身影,他们虽死犹在,从来未曾离开他,他们与他同行,激励他不断前行,不畏霜刀雪剑。每当境遇乖蹇之时,他们从冥冥中垂注的目光便在他脑海里恍然重现,丹辰子、洪大夫、鞠觉亮、鸠摩罗、棒胡…… 他不孤独。心存光明,仿佛曦日之普照。他仰天舒展胸怀,暗觉从前那个油嘴滑舌的乡下顽儿不经意间离己远去。在夕阳下凝神片刻,收拾思绪,心想:“答应过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姥姥临死前要我护送灵儿去苗疆寻亲,夏枯草临终时要我帮他照顾小巧,我也答应过灵儿要帮丁大哥、宋姑娘得能重聚,萧乘龙为了救我而落入强雄之手,也须报知傲家,以图设法相救。还有,丘白临死前好像也托过我什麽,而且丢失的湛卢剑我也要寻回来还给正主儿……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想到这许多未办之事,总觉头大,确是没一样好办。可我不能再逃避。” 头一件事自是要尽快与灵儿会合,唯此方能放心前往枫桥镇。待了却方老板所托之事,他便得陪伴灵儿去苗疆,虽然身上旧患未愈又添新伤,且中剧毒难解,一想到尚有许多未了之事,岂还有心思多想自身之患? 不觉又走到湖边,晚风吹送,隐约听闻远处有歌声依稀,似有一女子痴情吟唱,意极幽婉。唱的是一支《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李逍遥不自禁地驻步,心想:“这是太湖,不是长江。而且水脏不能饮……” 风送浓浓相思情,荡然入魄。“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逍遥虽不懂诗词曲韵,也知有一个女子在怀念心上人。她说我和你住在长江的两头,都喝著长江的水,可又不能相见。长江水何时干枯,自己的别恨方能消解。曲意中油然流露出她的相思之情犹如江水一般永远无穷无尽…… 便在苦寻灵儿无果之时,乍闻如此动人心魂的情歌,他不禁痴然。暗觉歌声似乎透著耳熟,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听谁唱过,虽然不是同一支曲子,然而歌者情怀始终是一样的。历劫不变的情,沧桑不改的心,总是教人闻之动容,因为世间的悲欢离合未免太多、太多了! 李逍遥寻望湖面,并未见到歌者何在。他心中越思越疑:“似有熟人在此……”平生头一遭决意随自己的预感寻去,到得湖滨山丘之上,正要凭高而望,忽然怔住。 有个秀辫飘晃的俏影映入眼帘,不经意之下,顿教李逍遥吃了一惊。揉眼再瞧,面前那一袭纤纤素影正是灵儿。她立在山头,正朝湖面久望,似在痴痴出神,竟未觉察李逍遥立在身後。 李逍遥惊喜之余,突然担心起来:“她这是在干啥?”因见灵儿临湖悄立,惟恐她失足而坠,急欲抢上前去拉她回来,脚刚迈出,突觉足踝有物勾缠,未及低眼去瞧,耳听得扑簌簌声响,四下里怪藤急窜而来,立时将他缚成一团。李逍遥心系灵儿身上,竟未留神脚下,待得惊觉不好,脱身已迟,不由大叫:“清──凉宝宝,你这王八蛋!”鬼哭藤缠绕之际,他兀自大惑不解:“这位仙童的鬼哭藤怎会不忌我身上的硬天师味儿?” 灵儿闻声回头,乍眼瞧见一官军遭清凉宝宝伏击,顷刻之间缚成大粽子也似。她不由得一愣,随即听出李逍遥在藤丛里微弱的呼声,灵儿奇道:“逍遥哥哥?”李逍遥叫苦道:“是我!那小木头在哪儿,快叫它松绑……”清凉宝宝从一块大石头後边探出脑袋,可它木头木脑,纵然听到李逍遥的呼救之声,却毫无反应,只是嘎嘎而哼。 灵儿抢上前来,双手抓藤,柔指如灵幻夭舞,不知使了何等样手法,居然轻而易举地扯脱了李逍遥身上之藤,拽他出来。李逍遥顾不上奇怪,怒寻清凉宝宝,说道:“非扁它不可!”灵儿妙眸惑然地打量他这身装束,奇道:“哥哥,你……你做官了麽?”李逍遥回脸瞧了瞧她,一时百感交集,叹道:“只要能找到你,皇帝也不稀罕做!”此言发自内心,脱口而出,灵儿听了顿时怔住,呆呆地望著他,眼圈不由得湿红了。 李逍遥无意中的一言,仿佛是她盼望了千万年才盼来的至福。原本一直不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倘有无尽彷徨无尽迷茫,此时一扫而空。爱的话语便纵有千万句,这一句自有与众不同的深意,在他两人之间,此言犹如海誓山盟,不经意间注定成为此生的永恒。红尘滚滚,万事如烟,只要能找到你…… 然而李逍遥尚不晓得灵儿在他生命中意味著什麽,此刻他只知道找她好苦,两人每次得能别後相聚,真的好辛苦! 他一想到寻觅之时的徬徨无主,心中便感憟然:“不能再失散了,她一个孤身女孩儿,委实经不起世间这许多风雨!”不自禁地想握住灵儿的手,再不放开。她似是心有灵犀与他相通,素手先已递到他掌心,但却别过俏脸,眼望湖天一线。李逍遥却缩回那只手,暗觉她似有郁然不欢之色,心下难免不安,嗫嚅地问道:“灵儿,你……你是在恼我麽?”依他心里所想,这小姑娘多半是因为他说要摸鱼儿,却摸到渔姑船上去了,是以不免著恼,一气之下却跑来这里独自发怔。 灵儿却微微摇头,回过脸来瞥他一眼,俏目低转,轻声道:“哥哥,我……真怕你不肯回来了。”李逍遥一时哪知她这等样小女儿的情思,暗觉她并无嗔怪之意,心头一宽,笑道:“傻!我不回来,能上哪去?”灵儿侧头瞧了瞧他,又问:“哥哥是回来找灵儿,还是找船哪?”李逍遥不禁乐道:“傻!” 因觉她眼神仍含异样之情,他不由得又感不安,讷讷地立了一会,问道:“你……真的不生我气?”灵儿垂下眼眸,让他多等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李逍遥搔脑袋发愣,因觉心中迷茫不解,又问:“那……你干嘛一声不吭就走掉了?”灵儿小声道:“人家叫过你啦。”李逍遥不得不详加解释,免得又要头撞闷葫芦。“话说……” “……你说怪不怪?”灵儿徒瞪一对妙目听了半天,才知先前他是看望水氏家属去了,绝非另有别衷,待听到水舞阳死而复生,她不由得眼神一变,俏面更加苍白。李逍遥也是满面疑惧之情,啧然道:“你说多怪,水舞阳死的时候咱都在场,决然不可能复活,而且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我清楚得很,兰陵渡绝非是梦!” 灵儿点了点头,移目又望湖光山色,但觉夕照无边,天地渐暗。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地纤身微颤,偎近李逍遥身边,宛然盼能从他身上得些暖意,得些依傍。李逍遥仍未回过神来,犹有余悸地说道:“这事真怪!你不相信也不要紧,但我绝非做梦……”灵儿突道:“不是梦。不是……”李逍遥听她话声有异,显是比他还要惊憟,不由得心头凛然:“你想说什麽?”灵儿眼望湖面,纤指上的冰凉之意直透入李逍遥心底,咬唇片刻,低声告诉他:“刚才我看到宫九了。” 李逍遥不由得一怔,旋即全身乱竖寒毛,诧声道:“尻!宫九?”灵儿闭上双眼,回思适才所见,恍现一舟独漂,船头那人痴然抚琴的情景。她当时也似李逍遥现下这般大吃一惊,所幸宫九独自出神,并未瞧见她。自兰陵渡一别,宫九似乎变得越发索然落寞,脸上的凄苦之色愈深,若非琴声铮然,直与死人无异。 唯有弦下那丝丝凄然怀念之情,无尽追悔之意,方能显见宫九并非行尸走肉。 昔称“天下第九”的宫九,从未像现在这般让灵儿觉得他浑然与夕照江湖一般从此天长地久。留在她脑海之中,是一个黯然神伤的宫九,断肠人在天涯,追忆足以把人囚。 灵儿回过神来,说道:“宋姑娘也在左近。适才听到她的歌声……”李逍遥不觉握紧了掌心这支柔手,矍然道:“我不会任由宫九来捉你!”想起刚才所听到的歌声,方始恍然:“原来是宋姑娘,难怪总觉得耳熟。哎哟不好!宫九既然在这儿,难道宋姑娘又落在他手里了?”灵儿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移眸而回,说道:“不知为什麽,我觉得宫九变了许多,跟以前判若两人。”李逍遥面露不以为然之意,她仍是坚持己见,低声道:“宫九心中已无别人。”她猜想宋香柠未必在宫九手上,从那满含追思之泪的琴声可知,宫九抚弦之时,只当身边有娇妻相伴,在夕阳之下,恍觉船头坐著桑十娘,他的琴声只是奏给她听的。 依然是那一曲《钗头凤》,不知不觉心情已异。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草声簌响,李逍遥惊而回首,但见一个三髻之影闪回山岩背後,清凉宝宝摇晃大头,宛然不倒翁之状。李逍遥不禁好笑,旋即想起适才之事,正要去揪它脑袋,灵儿忙道:“哥哥莫要怪罪於他,刚才多亏了宝宝呢!”李逍遥恼道:“还多亏了它?” “是哦,你看……”灵儿领他走到山道之旁,手指草丛,李逍遥方才瞧见草中竟有数人遭怪藤所缚,状似书航之母的裹脚布,仅露脑袋在外,又有如完颜黑骨之露趾破袜。他定睛一瞅,从藤蔓间隙看出黑苗装束,不由吃了一惊,急绰木剑在握。灵儿却毫无惊慌之态,悠然道:“他们想来捉灵儿,却被宝宝捉住了。” 李逍遥见那几个苗人果然已动弹不得,方感心头稍松,想起姬灵通便在左近,不免又紧张起来,却咧开嘴笑:“灵儿,刚才我看到老姬了。”灵儿没说什麽,从她微蹙的蛾眉似是已有所料。雾月教既然一心要来捉她,自是不至於仅派几名等闲脚色,毕竟她是水月宫主一手调教出来的高徒。倘无姬灵通那样的长老一辈高手亲临,岂有十足成算? 李逍遥却知苗疆又有厉害人物前来,那日在江上曾见一独目老者似比姬灵通更加了得,单只一个姬灵通已极难对付,若再遇到那独眼老者,凭他与灵儿现下的本领自是毫无脱身之望。他想到势紧之处,不免暗暗担忧:“那独眼老苗的本领未必在强雄之下!当日若不是刚巧撞上名花流的高手在那儿游逛,我已然葬身鱼腹……”低眼扫视,看出这几名黑苗汉子头额鼓突,手掌粗壮,犹如大!一般,似是修练铁沙掌的老手,各非泛泛之辈。幸而清凉宝宝驭藤如神,经夏枯草精心淬养而成的鬼哭藤又自有独得之妙,虽源自苗疆,这干苗人却无摆脱之术,越是挣扎,怪藤箍缠越紧,几乎深陷肉里,沾血之後更见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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