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有用苔者，有无苔者。苔为草痕石迹，或亦非石非草。却似有此一片，便应有此一点。譬之人有眼，通体皆虚。究竟通体皆虚，不独在眼，然而离眼不可也。
[解读]
按:作画有用苔点者，亦有不用苔点者。南田此云画中点苔首从形下论，曰点苔以状草痕石迹也。再从形上论点苔，则又不唯状草痕石迹也。为什么“却似有此一片，便应有此一点”?“势”使之然也!何谓之势?形之势也。然此形非形似之形，又不离乎形，而随着画中笔墨虚实、轻重、阴阳、欹正等相反相成的规律而生发。岂止“应有此一点”?实乃不得不有此一点也！
继而以人眼喻点苔，指出画中点苔之妙用。“通体皆虚”(虚者灵也)，然而“通体皆虚”又“不独在眼，然而离眼不可也”，说法圆融，使技近乎道，足见先生高慧。
苏轼《净因院画记》云:“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若能与南田点苔此论参读，当亦有所悟。
文徴仲述古云:“看吴仲圭画，当于密处求疏;看倪云林画,当于疏处求密。”家香山翁每爱此语，尝谓“此古人眼光铄破四天下处”。余则更进而反之曰:须疏处用疏，密处加密,合两公神趣而参取之，则两公参用合一之元微也。
[解读]
1.文徵仲:文徵明，字徵仲。明四家之一。
2.吴仲圭:吴镇，字仲圭。元四家之一。
3.倪云林: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元四家之一。
4.香山翁:恽道生，原名本初，后改名恽向。字道生，号香山。江苏武进人，恽寿平之堂伯父。
5.四天下: (杂语)四大洲也，金轮圣王领四大洲。法华经序品云:“威德自在各领四天下。 ”此言遍照一切处也。
6.元微:元为万物之本始之意，亦同玄。微指微秘，微妙意。元微及玄微也。
按:密中无疏则滞塞，疏中无密则枯空。疏与密如太极之两仪。疏中之密如太阴中之少阳，密中之疏如太阳中之少阴，皆消长进退相反相成，此天道运行之秘，亦画道运行之秘也。所以香山翁认为“此古人眼光铄破四天下处”也。
而南田所谓“须疏处用疏，密处加密，合两公神趣而参取之”。余以为“用疏”意在显密，而“加密”则意在显疏。凡事不可极，物极必反。而南田欲加仲圭之密，益云林之疏，而发挥极致，其以正用反耶?而正反乃太极之两仪，所谓太极者浑一之道也，道体冲虚日玄。故曰:“合一之玄微也。”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概言技进于画道微妙之理”。
笔笔有天际真人想，一丝尘垢，便无下笔处。古人笔法渊源，其最不同处，最多相合。李北海云:“似我者病。”正以不同处同，不似求似。同与似者，皆病也。
[解读]
按:庄子认为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佛教认为:“证真之人，故曰真人。”“天界之人，谓之天人。”真者，道也;证真者，证道也，所以证道之人称真人。而所谓“天际真人”者，即远离世尘的天人。南田于笔墨间存天际真人想，欲使笔墨远离尘俗之谓也。所以说:“一丝尘垢，便无下笔处。”所谓“无下笔处”概言不可取也，与董其昌认为的“唯俗病不可医”其意相当。
李北海，即李邕，字泰和。唐天宝初为兆海太守故世称“李北海”，乃唐杰出书法家。李云:“似我者病。”与齐白石“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皆欲诫后学者应从不同处求同，不似处求似也。譬如，一本生万殊，万殊者即“不同”不似。而使万殊归一本，则无不同也。譬如作画，一本者理也，万殊者法也，形也。崇“本者”是得画道玄微，自可生生不穷，一体全收。而求“末”者，追逐表象，而表象幻变，为形各异，求不胜求，舍本求末，故为之病。
香山翁曰:须知干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似笔。有处恰似无，无处恰似有，所以为逸。气韵自然，虚实相生，此董、巨神髓也。知其解者，旦暮遇也。
[解读]
董、巨:指五代画家董源、巨然。
按:逸者，离也。逸出世俗陈规而不被其淹没曰逸。其在士则曰逸士，在画则曰逸品，不因于成规，不囿于俗物，故可以任情适性，洒脱自由，而风神气度，超尘绝俗。故画到逸品则更列神品之上也。而画中逸致，则往往从形上求之。所谓形上者“无”也。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又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南田所云“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正是崇本显末，以无成有之意也。禅宗大德牛头山法融禅师答“用心时”有偈曰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
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
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
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
作画一如参禅，多从无处起用，以成妙有。不主故常，始可超乎凡俗。香山翁所云“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是说山树之造形皆绘画基本元素——笔墨而已。相对而言，无形之笔墨是本，而有形之山树是末。造形从笔墨起用，亦是崇本显末之意。而所谓“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直欲一法不立，直取本真，亦是崇本显末之意也。因为如果笔墨与画家性情心志相对而言，笔墨亦是末，画家心志是本，而笔墨则从心志起用矣。另外，“无” 亦含自然和虚灵之意，故无为无执。冲虚自然似与画家作画时心理状态不无关系。
古人品画六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南田认为，气韵生动自然，虚实相互生发，乃是董源、巨然画中神髓，能够理解个中之秘的，在作画中随时都可以与之相合。然而关键是是否理解此个中之秘，不然也只能当面错过，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了。
皴染不到处，虽古人至此束手矣。
[解读]
按:于皴染不到处求其画，此用虚之妙也。虽古人亦无长策，何况今人?
云林树法，分明如指上螺，四面俱有。苔法、皴法多于人所不见处着意。
[解读]
按:南田认为云林树法分明如指上螺纹，师法尚易。而苔法、皴法多从人不易见处着意，故难。然因从人不易见处着意，故能不囿于古人樊篱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