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松窗下

蝶梦松窗下

首页角色扮演九天破魔录更新时间:2024-06-29

第七日,菩萨终于讲完《楞严经》。此经讲的是,帅绝人寰的阿难陀沿街化斋,遇到一位名唤摩登伽的女子,摩登伽对阿难心生爱慕,便对他施了魔咒,害得阿难之戒体险些毁掉,幸而佛祖及时破咒,并借此示导如何觉知魔事,又如何破魔。

菩萨问小听:“可有什么疑问?”

经案下的小听做沉思状:“菩萨,既然佛祖是斋毕才来解救阿难,那肯定磨蹭了不少时间,阿难的戒体真的没毁吗?”

菩萨横眉一瞥:“我竟不知,经文中还有这样的重点。”

菩萨虽安详,但已然动怒。只好乖乖递上戒尺,等着受罚。可是,过了不知几个刹那,戒尺并未如常落下,她诧异地觑了觑,却觑到一只蝴蝶翩然而起。

浮屠殿三千年,眼前唯有黑白灰色,如今见着斑斓活物,顿觉新奇。她罔顾菩萨训斥,自浮屠殿一路追去,穿过奈何桥,又过望乡岭,经了孽镜台,一路伴着阴司的悲戚啾啾,不知不觉进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殿。

这许多年来,菩萨唯怕小听元神被浊气所染,只将她拘在身旁,故此,作为阴司常驻居民,小听竟辨不出这是十殿的哪个殿。那只蝴蝶翩然靠近丹墀之上的案台。案台上,有人正在小憩。蝴蝶兜兜转转,竟停在他手下的折子上。她小心地跳来跳去,蝴蝶翅膀还没碰着呢,只闻哗啦一声,高高的折子倒了一地。

小听叫苦,急蹿下台阶收拾,忽然后脊发凉,却是空中起了一道凌厉的劲风。仰头,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向她袭来。她叼着折子,竟忘了躲。以为终要伤筋动骨,未料,那人却在千钧之际收了势。但宽大的玄色掐金袖到底拂过了小听的面颊,微有辣疼。

小听眼中立时攒了泪,欲起身还击,无奈,却是聚不起半分力气。一汪水雾中,那人靠近来扶了小听一把。待小听站定,她抓起那握住自己手腕的手,狠狠咬了一口。随后便仓皇逃跑。一路狼狈,终于回至经案旁,她忙着诉苦:“菩萨,您方才看清了?那只蝴蝶好漂亮,我追过去,结果蝴蝶没抓到,还差点挨了打。”

菩萨的声调古井无波:“蝶非蝴蝶。”

小听瞪圆一双眼:“不是蝴蝶,那是什么?”

“你闯进别人的梦,所见自然是梦蝶。”

梦?菩萨旁敲侧击说她做白日梦,难道是在嫌她不思进取、冥顽不化?小听立马顺溜地跪了下去。然而这一跪,令她心中黑云滚滚,电闪雷鸣。什么时候变成了女儿身?!瞅着身上的绿罗裙,她懊恼地想,可能,真的,思凡了。

菩萨将温热的茶水递来:“小听啊,你在我跟前参习佛理已有些时日,却没什么长进,而今看来,要证得无上正等正觉,非得去历练一番不可了……”菩萨一面絮絮叨叨,小听一面折腾变化,垂头丧气间,菩萨撂下一句话,“你可听明白了?”

菩萨一脸庄严肃穆,他老人家是要动真格了。她巴巴地瞅着,希望有所转还,菩萨却说:“老身还要去西天听佛陀讲经,你收拾收拾,明早便动身吧。待你度劫圆满,老身自去接你。”

阴司与凡界,自有河流连接,因去凡界,需得逆流而上,故名逆川。

站在岸边,但见烟波浩渺,唯一叶兰舟兀自横着,更显寥落。小听喊了几声船家,远远有一人自妖冶的曼陀丛行来,待近了些,才看清这艄公竟是一位宽衣广袖,眉宇蔚然的年轻儿郎。

二人登舟弃岸,逆流而上,起初还新鲜,行到半途,江风却狂虐起来,小听打完几个喷嚏,那船家忽然紧张地向她伸出手:“快,快到我身后来。”

她向前看去,不由得一惊。江心处,巨大的白浪螺旋翻滚着,一层又一层,消逝在深深的水涡中,这兰舟的分量,真算是螳臂当车了。

他扶住小听,神情坚定,不容置喙:“听我的,我们必须弃船。”跳船那一刻,小听想,自己本不是听话的人,可他音色沉沉如黄钟大吕,那一句“跳下去,我会护着你”,简直让人失掉心智。唔,菩萨,您将来,可千万别怪我,他……他先抱我的。

逆川的水流咆哮着,淹没苦苦挣扎的两人。秦广唤不醒她,只好潜入深水。水底不见阳光,只怕撞上暗礁,取了夜明珠来照,唯见她睡容清甜,发丝飘荡,宛若不意偶得的奇珍,只可贪看,不敢碰触。

小听醒来时,只见洛阳城熙攘繁华。她本是要跟那个艄公说说前面那热包子的,扭过头,却空无一人。她怅然若失,拍了拍包袱上的尘土,这才想起,菩萨禁了她法术也就罢了,竟没给她留下盘缠,看来,菩萨是要她学阿难陀化斋了。菩萨好狠心,您就不怕我被美男子所惑,毁了戒体吗?

小听忍着饿走走停停,忽见前面乌泱泱聚着一堆人。走近细看,原是墙上贴了一张皇榜。榜上说的是当今后宫之中,最为得宠的樱姬有一种癖好,喜听瓷器碎裂之声,并且这瓷器还得是南地上品,若是以次充好,樱姬娘娘必定茶不思饭不想,以泪洗面。皇帝宠爱樱姬,竟要为此开通运河,以便南地瓷器源源运往京师。大臣和百姓,纷纷上书说此女红颜祸水,应当清君侧,皇帝为了保全爱姬,只好对天下人称樱姬患有怪疾,发皇榜招揽天下医者为樱姬看诊。

小听暗暗点头,怨不得这城虽有龙脉之象,却有一团煞气萦绕,只怕是祸国妖灵在作祟了。正是出神之际,忽然听得人说:“怎么不揭了这皇榜,赚了银子还我船钱?”来人把声音压得低,虽是挑衅嘲弄,却又莫名醇厚温和。

她仰起团团的脸,果然是他,忍不住揶揄他阴魂不散:“这朝廷气数将近,让这妖灵祸害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原来就是这副姿容。他附在她耳上:“揭了这皇榜,我帮你完成,如何?”

小听不情愿:“你使了障眼法,别人看不到你,只看得到我,我若是揭了,你跑了怎么办?”

他听她这样说,便挽起宽袖:“那你上回在秦广殿留下的牙印,怎么办?”

呀。原来,他便是菩萨说的阴司首殿殿主秦广王。有那么一瞬,小听红了脸。她在菩萨身边正经待了那么久,没见过男子的手臂,泛着麦色光泽,健硕而有力,仿佛可以挽起天下狂澜。她看了半晌那排细小整齐的红印,没了惯常的伶俐:“那,那,殿下说怎么办?”

秦广带着得逞的笑意,将她揽在怀中,掰开她紧握的拳,将手摊开,那皇榜不偏不倚飘了来。

小听记得,好多声音从四面涌来,一切像是菩萨煮茶的茶吊子,开水般的沸腾。有官差上前架住她:“姑娘揭了皇榜,咱们得去面圣!”

她在混乱中茫然去寻秦广,却不见一点踪迹,仿佛不过一场空梦。她只能一面挣一面喊:“喂,有本事你出来!不是有句话吗?好汉做事好汉当!咱们有话好商量啊!”

他本已走远,到底舍不得,只好折回来:“莫喊了,陪你便是。”

殿宇巍峨,人心叵测。因为身边有他,小听并不惶恐,拜过皇帝,便被领入后宫落樱殿。

落樱殿的规矩一向是清静。宫人早早洒扫完毕,退了下去。等候的间隙,偏殿竟有些空。

两两相对,小听想起道歉的事,昨日他固然有错,今日却是极有义气的:“秦广殿下,昨日我有眼不识泰山, 你大人有大量,将来我回阴司,你可得罩着我啊。”

秦广望着她眼眸中的自己,宠溺一笑:“昨日,是我唐突了,你不要记恨才好。但是,宽宥待人虽好,到底人心险恶,你独自在这里,事事要小心。”秦广王边说,边为她拂去耳边碎发。

小听避开尘世几千年,要理解他的笑意到底艰难些。她琢磨着,这不是笑里藏刀的笑,也指定不是含笑九泉的笑,难道是桃花依旧笑春风的笑?

还未猜透,只听他说:“我即刻就要远行,送上这枚玉佩,算作念想。”

他真要走了?好失落,却要强装笑颜。

在菩萨跟前熏染,小听晓得有些东西不可不收,千里鹅毛,远方双鲤,还有笔墨纸砚丝绢,越不稀奇不贵重的,越不能拒绝。秦广王送的这块黑乎乎的石头自然也在其中。小听举双手接了来,玉的温度自指尖传来,竟是这样寒凉,分明看他握了很久了。正要谢他,却见他面颊微有绯红。难道是,心疼了?她促狭地扯了根红绳将那玉系在胸前:“谢了,洒家很喜欢,就不还你了。”

他剑眉下的长睫毛轻轻一闪,掩住心间忐忑:“那么,姑娘可有什么,要送给我的?”

果然这馅饼不是白白砸下来的。想到神兽的毛发乃是防身辟邪的上佳之选,便化了一把银剪绞下头发,将发递上:“没别的还礼,可不要嫌弃。”

小听忽然就后悔了,自己的头发一千年才长那么一点点,实在不该轻易送人。

这边厢正想着要不要讨回,那边厢却悲喜交加,肃然一拜:“永生永世,必不相负。”

祸国一事,关乎苍生命运,一向由紫微司暗中挑选倾城之色的妖灵,将人选交由天帝定夺。罂颜,便是此次的祸国妖灵。自然,因为天帝要力查九嶷山,秦广王少不得费些心思,使九嶷仙尊相信罂颜的入选不过是天命使然。

很多很多个夜晚,罂颜带秦广王潜入九嶷山,详查仙尊劣迹,搜集证据。危急时刻,他用清冽仙气聚起隐身罩,二人独处那幽谧空间,他冷峻的蓄势待发的背影,他独有的曼陀香气,是永不可磨灭的图景。

二人相识的时日称得上久远。

三千年前的那个夏天,罂颜在苇荡中歇息,忽然来了一个散发素衣的风流少年,于竹排之上清歌一曲,白云遏,流水凝。从此,她时常躲在暗处跟随他,直到有一天,她躲在树间,他站在树下,字字宽和却又字字酷寒:“我念你心地纯善,不曾害及性命,才不伤你。莫要得寸进尺 ,切记好好修行。”

从前,他是冷血的捉妖师,如今,他是凛冽的秦广王。他永远都是手不可摘的星辰。直到有一天,她向他呈报完九嶷山近况,发现他视线落在天光照透的碧纱窗上,久久不言。

她心里咚咚地擂起鼓,软软唤了他几声。他站起身来,罕见地微笑回她说一切已经记下,又托她照拂一个要来凡间历练的阴司朋友。

她一向精于察言观色,所以,那些眨眼睛、脸红、握拳的细微动作出卖了他。她倏然梦醒,原来他不是不爱,只不过自己不是对的人。原来都只是妄想。

她听见自己说:“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力。”可笑可怜可悲的谄媚。

她其实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打动她焐了三千年也没化出一丝温情的冰山。她一身锦绣华服,屏退前呼后拥的宫人,昂首走进去,那人却正坐在毯上,对着光看一块黑玉,专注而无邪。心中似被闪电灼烧,这张脸,太熟悉,魂飞魄散,也忘不了!

小听察觉动静,慌忙起身行礼。可看到那一副流光溢彩的面容,小听已然凝滞: “你是……罂颜?”

罂颜是一只天上飞的画眉,小听是一只地上走的白犬,三千年前相识,是因修仙。那时,小听与罂颜分一个桃子,睡一个山洞,在修仙之路最关键的那个夜晚,罂颜却不见了。

小听只怕赐丹的仙尊发怒,冒着大雨去寻,终于在雕梁画栋间寻到罂颜气息,小听冲进房中,但见罂颜衣衫不整,哭哭啼啼跪于地上,她一管葱指抖抖地伸向床榻:“阿听,我……我…… ”

小听虽然懵懂,却也震惊,来不及细想个中原因,奔到榻前,给床上的将死之人渡灵气,就在小听凝神聚力之时,房门却忽然大开,一道闯进来的,竟然还有罂颜,仙尊大怒,斥她不顾廉耻,自毁前程,说罢,便带罂颜绝尘而去。当时心如死灰,后来颠沛流离。幸得菩萨收留。那等酸楚,如何能不恨?法力已被菩萨收了,只能取了防身的小剑,靠着久已不用的身手拼*。然而,剑刺破的总是她的幻影,罂颜只娇娇地笑。

不知过了多少回合,小听不支,她勉强以剑撑地:“当年,你为何陷害我?”

罂颜恨极反笑:“你偷我伤心泪的时候,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小听略一怔,并无愧色地回她:“你的伤心泪于我何用?若不是你寻我喝酒,我又岂会误吞你的泪,不论你信不信,我是后来才知伤心泪在我这里,那时泪已化血,再要还你,已是晚了。”

罂颜笑得更加凄艳,凌在半空,红裳飞舞,似一只邪恶图腾。顷刻间,她的发丝飞扬,化作无数只柔荑,钳住小听的脖颈,抚摸她的面颊:“真不愧是吃斋念佛之人,做了错事,竟还有这么多辩词。你自以为问心无愧,可你到底做了错事。你说,该怎么还呢?”

那滴伤心泪,是罂颜失而不复得的心头火。她清晰记得,三千年的雨夜,仙尊带她到了九嶷山,她看着万千祥瑞,听着百鸟和鸣,以为一切顺理成章,飞升近在须臾。却不料,九嶷仙尊哂笑:“你要仙丹也没什么用处了。”

她卑微着去问情由。仙尊鄙夷地甩甩衣袖:“伤心泪都让别人吞了,还谈什么成仙?”

伤心泪?自己已经流过伤心泪了?那么重要的东西,在哪儿丢的?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她膝行扒住仙尊袖袍,问他到底该往何处寻。仙尊瞧着她道:“便告诉你也无妨。”

原是那一日,罂颜苦于爱而不得,便拉扯了小听,躺在那捉妖师屋顶月下拼酒,浓烈的酒将失望散布全身,酣醉之际,小听举着一颗珠子,含混不清:“罂颜啊,你说,这花生怎么这么亮啊?”竟然是她!

懊恨不已。她匆忙回原地找寻,却是杳无踪迹。

自此,她只有一心一意在仙尊座下修炼。说是修炼,其实可悲,皆是不体面的勾当。三千年下来,半点仙气不沾,有的只是怨憎恨。她肯这样忍耐,是因那束光重又照进她的阴沉生命里。

那一回,仙尊许以金丹,哄她到江南一户簪缨之家吸取灵气。她驾轻就熟地耍了几番手段,便使兄弟阋墙,长幼不和,内囊空虚,只留一副架子不倒。眼看得手,心里反倒失落。

正午的时光,静得很。她站在镜前晾发,一根根梳弄着发丝,铜镜里闪出一个影子来,镜中人宽衣广带,玉冠清雅。待她看清那面容,手中木梳在地上磕掉一齿,她庆幸自己当时是美的,螓首蛾眉,墨发曳地,惊喜回身:“怎么是你?”

来人只是略一颔首,却已足够让她悸动:“罂姑娘别来无恙。”

她以为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的红粉佳期,但他却明说来意:“姑娘在仙尊手下委曲求全,不过是为飞升。仙尊所为,有悖修仙正途,如今天帝苦于没有确凿证据,我奉旨查案,希望姑娘能做鄙人内应。将来事成,荣耀加身,岂不正大光明?”

原来只是一场交易。他凭什么觉得,自己会配合。大概是自己欢喜的样子太明显。可她,还是应允了。每日提心吊胆周旋于仙尊身边,有好几次,她几乎命悬一线。她什么都听他的,可这一次,她有多宽广的胸怀,去承纳一个能够温暖他的人?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毁掉自己飞升之路的仇人。

日暮西沉,映在樱姬灿若桃花的面上,她在九嶷山听过一个传说,故事的主角便是躺在她眼前的谛听。她没想到,曾与自己朝夕相对的谛听,竟是西方玉山侍奉王母的狡族后裔,四海八荒,仅此一只,后被阴司浮屠殿地藏王菩萨认出,留在身边护养。菩萨赞她极有慧根,能识万物。得来全不费工夫。若是割了她的耳朵,新仇旧恨,也许能抵去一半呢。她扶了扶微乱的发鬓,掩袖而笑。

来年夏日,天下蝗灾。朝廷赈灾不力,皇帝夜夜笙歌,各地豪杰纷纷起义,一时天下大乱。秦广再次踏入皇城时,整个大兴宫已是纷乱不堪,官兵掳掠烧*,宫人四处逃命。唯有落樱殿留有一点落寞从容。

许是星夜兼程,他的嗓音沙沙的,像一把钝刀摩挲她的心,他急问:“小听呢?”

她在镜前莞尔:“你回来了?”

“明明应该在这里的。”他在镜中蹙眉,“难道,你拿了小听的黑寻玉?”

她悠然插一朵新剪的富贵牡丹,不见艳俗,反添一成娇媚:“秦广殿下,当初你许诺我仙位,把我变成一个可怜的细作。我为你殚精竭虑,可你除了传授修炼心法,还有什么?”她在他面前摆弄那枚穿了红线的黑玉,“不过是交易罢了,紧张什么。谛听在我手上,你拿什么来换?”

好奇特,他吃惊懊丧的样子都是美的。

他目光似无情利剑:“条件尽管开,只要你把她交出来。”

她心疼他痴情的模样,弯下腰咯咯笑了一阵,眼泪都蹦出来,她目光灼灼,不信他肯为一个贼不计代价:“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谛听当年偷了我的伤心泪!”

他到底有所震动,眉峰微蹙,若有所思。良久轻声道:“若你说的是真的,那她果然身负巨债。那么,你到底让她遭了什么厄难?”

原来,他即便是信了,也只是替谛听惋惜:“我带你去见她,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做得到。”

语速很慢,他应该听得清:“我,要做你,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须臾的安静,像是在等生死判决。他干裂的唇终于勾起一丝清冷的笑:“原来,你存的是这个心思。你大概忘了,我本凡胎肉体,修炼成仙,永生永世不能娶亲的。不过,小听的债,我会替她还。你不是要伤心泪吗?并非没有办法补救。只要,你肯带我去救她。”

四周皆是白。无论向哪面走,哪面都有一堵光滑坚硬的墙壁。她喊了好多次,听到的声音却与寻常不同。是嗡嗡的震动,从全身各处一直通到她的脑海。她觉得是嗓子出了岔子,便拍了拍手,声音来的方式仍旧不对。心在急速坠落。菩萨说,她将来修得正果,全在听觉二字,如今看来,她是要变成废物了。

她又是喊,又是跳,终于折腾累了。仰躺于地,又有无数声响自四面八方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安慰自己,许是个噩梦。可是,钝痛蜿蜿蜒蜒,占据了整个昏沉沉的脑袋,明明又很清晰。于是,她颤着手去摸,忍着针扎一般的痛,她一面心惊,一面仔细摩挲。一切都是空的!她所有的听觉被掏空了!她没有了耳朵。

等到新的血肉长出来,也许她会变成一个丑陋的怪物。他会不会嫌弃自己?是他说的:“揭了这皇榜,我帮你完成,如何?”那样的安稳与温柔,竟都是假象吗?

日复一日,任凭天地间千亿种声响传来。慢慢地,她学会集中意念,远到碧落九天,神佛震动,细到幽微虫鸣,花开花落,皆可察听。从前有耳朵的时候,菩萨常说,待你听到北冥深海鱼虫浮动,便是成大器的好兆头。现在,她听到了,菩萨却迟迟不来接她。

她每天都会在无数种嘈杂声音中辨识日期,有吟诗的诗人,几月几日送别,也有念判词的官员,几月几日监斩,还有一个常常被母亲出题的稚童,今天是哪一天,父亲还有多久归来。这母亲是幸运的,得了一个良人。她偶然听到世上有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锥心之痛。她实在愚钝,不配做菩萨的徒弟,居然把头发回赠人家。

落雪簌簌,春雨惊春,蝉鸣凄切。她已经在这间白房子里待了两百九十九日的凡间时辰。

其实每一日,她都忍不住,去听一听他在做什么。有时是在怒斥不作为的地仙,有时是在为凡人命运叹息,有时,在一片蛙声中默默无言,有时御着清风仗剑九天。她不敢也不愿肯定,这样磊落高华,会向她一个家族凋零的神兽下手。

其实每一日,她都会发疯。疯狂地撞击着墙壁,伤痕累累,在所不惜。她想着逃出去见他一面,问问他,为什么会是这样?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

终于在第两百九十九个日头,她如往常般抱紧肩头,瑟瑟发抖,却有一只温暖的手攀上来:“小听。”这两个字的气息吹拂过她的后颈,暖而轻柔。

心间如山崩地裂,江河翻涌。她终于明白,她咒他魂飞魄散,也还是愿意见到他。

他将小听狠狠箍在怀里,勒得小听喘不过气。

小听的脸突然有些烫,秦广棱角分明的脸如此清晰,他悲伤的叹息那样近:“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难道是在指害她失去耳朵,失去自由?她想对他吼:“不错!我有今日,全都拜你所赐!”

可是她觉得很累,唯有两点漆目幽幽望着他。他扑通扑通的心跳真好听,比她听过的所有宫商角徵羽都好听。她慢慢抬起胳膊,将手放在他胸口,她只想离“扑通”更近些。

然而,他却像是醒悟了什么,怀抱突然松弛,继而起身,神情淡漠:“菩萨已在路上,很快就会赶来。谛听姑娘请移步。”

她艰难地起身,他忍住,不去扶她。他好害怕,再多一点碰触,他会忍不住抱着她,离开这些纷扰。可她是天地间的神兽,注定不属于他一人。

跌跌撞撞走着,困了这么久,她终于看见了天空。站在瓢泼大雨中,闻着腥臭的妖气和血气,那时九嶷山刚刚经历的一场厮*。远远地,她看到伏在地上狼狈的仙尊和一侧的罂颜,她猛地拔了秦广的剑,向前奔去。

菩萨急忙设了一道雨障,困住小听。哗哗的雨声,像小听崩溃的心智。她好羡慕这些入土皆不见的雨滴,而自己,只能像个可怜的小丑,动弹不得。罂颜故意走到秦广王身旁,娇媚软语:“如今,她已得到报应。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天地无声,唯有他的喘息,他说:“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东西,一定会给你。”

罂颜带着胜利的微笑,凑近了对她炫耀:“现在知道秦广为什么让你揭皇榜了吧,他是为了让我亲手报仇呢。”

秦广背过身,不去看她孤单瘦削的侧影、她耳部触目惊心的疤痕,更不去看她此刻顿悟与哀怨的眼神。天大的误会又怎样?这是最坏的,也是最好的结果。她恨他,但愿她心里会好受些。也许恨也只是奢想,她根本将他视若无物。

菩萨不忍小听受折磨,只好收了雨障。

雨和血水在她苍白的脸上滑落,她麻木地不去拂,原来如此。他处心积虑,骗她来此处,不过是为另一个人能痛快报仇。她走上前,问得可怜而卑微:“你想要什么,你可以跟我说的。我什么都肯听你的,只是,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

他好欢喜,他好悲恸。天下有情人,没人比他更可怜。他想起那日在逆川,为了不让小听陷入坎坷太多、历练太苦的清净旋,拼尽全力,却还是无法带她进入无垢之泓,他以为,沉入逆川水底,幻化到洛阳城由罂颜护佑,总该平顺安康,却没想事与愿违,害她变成这副凄惨模样。他酿成大错,怎配拥有她的爱?

菩萨说过,他的小听注定是大痛后大悟的谛听者。她心里有他,他却必须亲手斩断。他握紧剑柄,硌得手好疼:“我从未记得对姑娘有过非分举动。是你自欺欺人而已。”

自欺欺人?好,非常好。也许这便是菩萨说的因果,吞了别人重要的伤心泪,自己爱上的人,自然也该爱上别人。她跪于地上,现了原身:“菩萨,我心愿已了,咱们回去吧。”

第一次在阴司见到小听,是在一个大雪天。那一日,秦广去浮屠殿问候菩萨,进去时,菩萨正围炉烤栗子,炉边那只白犬大约吃饱了,昏昏欲睡。

他走上前,问菩萨腊月里可有需要添置的,菩萨寒暄谢过后,招呼他下一盘棋,他不好推辞,坐了下来。棋下到一半,便有属下跑来说殿上来了犯人。

他待要起身,却发现宽大的外氅似是被什么压住。偏过头,目光所及处,竟是一少女正睡得不知归路。菩萨就在跟前,他微有尴尬。只好悄悄拽了拽,那少女似有些不适,翻过身来继续睡。她的脸朝向他的那一刻,秦广觉得浮屠殿的一切都在凝固,唯有她的容颜是鲜活的。他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她。

他缓缓脱下外氅,披在那少女身上。

菩萨手执棋子,问他可认得故人。沉稳庄重如他,竟也只知点头对应。

菩萨说:“我这谛听,慧根还是有的,只是我一味护佑,反倒害它浑浑噩噩,不见长进。今日遇见你,它竟现了人身,想必与你有缘。过些时日,我送它出去历练,烦请秦广王勿加打扰,让她好生度劫。还有,小听成佛,必经大痛大彻。请秦广王切记。”

秦广王告辞出殿,行至殿首时,他听见少女的声音:“菩萨,栗子可熟了? ”

他清晰记得,三千年前,他尚是江湖间行走的捉妖师,迷茫而孤寂。在一个晨曦初绽的清晨,他一夜厮*归来,发现家中房顶塌了一半。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许是那些妖拿房子撒气。

他挪到床边,胡乱拂去床上狼藉的瓦片泥土,只想躺上去。然而,他的胳膊一伸,却触到一点不一样的温软。他本能地缩回手,目所及处,竟是一位甜睡的陌生少女。自然地,斩妖剑上的铜铃霎时叮当作响。

他对着铜铃打手势,铜铃不情愿地安静下来。

本是想仔细瞧瞧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却不想,他越看,越觉得像做了一个梦。那样的眉眼,那样的梨涡。太阳升朝霞,芙蕖出绿波。看了不知多久,那少女睁开眸子,迷蒙蒙地,好似莲上一珠滚露,她对他说:“哎,你睫毛好长啊!”

青莲地狱果然很冷,冻得他全身裂如大青莲。可他还是勉力笑了出来,他的小听,遭过大悲恸,将来必成大器。

菩萨是好菩萨。自小听回阴司后,照旧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他倒从不点破,逢到阴雨天气,他还会慈祥地在经案下拿出骰子问小听:“小听,不玩一把?”

菩萨虽然平易近人,但做出此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举动,着实令小听惶恐。骰子在桌上转啊转,转成一个难以逃离的旋涡。若要知道他的去处,也不是不可。这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照鉴察听的。她伏在经案旁,听夜雨中一对夫妻共剪西窗烛,听一个女诗人说,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独独故意漏过的,是那人的信息。

骰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却在这时,阴司之外却响起一阵厮*声,滚滚强风与漫漫惨雾已袭入浮屠殿。须臾之间,两个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踩藕丝步云履的雷公脸各持着铁棒打进来。他们吵吵嚷嚷,原是要人来辨谁是真的孙悟空。

菩萨示意小听去听一听。小听站在一个孙悟空跟前,她仰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悲伤。小听站在另一个孙悟空跟前,她仰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愤怒。

这两个孙悟空,分明是一个孙悟空,闹到此等地步,不过因为唐僧屡屡误会,致他心生二念,一个说要保唐僧,一个说干我什么事。小听正要转身对菩萨禀明实情,却听到孙悟空在她心里说:“谛听,你守住我的秘密,我自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听不由得摇了摇尾巴,她随即对菩萨说:“恕谛听无能。”

菩萨面含微笑,送走两位贵客。回身时,谛听也不见了。

谛听追出来,用她的犬牙扯了扯悲伤美猴王的裤脚。于是,两个美猴王,一左一右,俯身对着地上哀伤的小犬说:“谛听,你比俺狠心。你法力无边,竟不肯听一听秦广老弟受的什么罪?”

“他受什么罪,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他为了还你欠下的伤心泪,跑到北冥*了穷奇兽,取了它的心,如今可是锁在裂如大青莲地狱赎罪呢。懒得理你们这些痴男怨女,老孙先走了。”

她听见自己的血液在不断地上涌,汩汩地,似那个女诗人说的长江之水。她回身,菩萨正在身后含笑不语,似在等她。

她敛衽跪地:“谛听不孝,参不透禅,证不得果。一入相思门,心再无转还。谛听心念秦广,他在裂如大青莲地狱受罚,谛听愿永生永世陪他。”

菩萨点头:“也好。你的心愿便是你此刻的信仰,一切信仰,皆可为经。无论甘苦,你且自受。”

小听于地上叩了三个响头,起身向阴司深处走去。她想起菩萨讲的经文:“所谓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非爱欲所生。”

*不能生出“胜妙殊绝”,可是,爱呢?秦广,你知道吗?一会见到我,你可要好好给我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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