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剑古家山

清溪，古树。溯溪而上，曲径通往李叶草庐。

李叶草庐

古家山，武陵溪峒之属也。北望天罗山，东邻朝天寺，沟壑其间，与之成鼎足之势。据闻，炎黄大战蚩尤，架鼓鼓架山（后改名古家山，位于永定区谢家垭乡孙阳坪村，寒水溪古城堡东北面——编者注）、悬锣天锣山（后改名天罗山）。

李亚忠字叶，双溪（旧属治平乡）古家山人也。戊子十月生。兄妹十一，子为长。少豪侠，不齿流俗，游历数十载，后蛰居古家山木庐三十载，时今未娶。常自语：“祖籍江苏盱眙，元祖乃岐阳王‘武靖’公李文忠。先祖芳英奉诏追剿陈氏后裔，至武陵古庸城，闻遭家变，就地而居，陈氏得以埋剑高坪。”其父子桓，多文，无所为。寒窗二十余载，师从大儒符公昌藩。历治平乡幕僚，不耐烦俗，辞归古家山农桑余生。

数岁前，叶与白云兄嫂家一见如故。道义哲理、文章典籍、礼俗野史等畅言无忌。然独迷《红楼梦》，言及宝玉，摇首举杯叹曰：“茫茫而无际，显耀而无形！”尽去豪侠之气，恂恂若儒者也。饮罢，索笔墨。白云谨微至诚研墨舒卷。叶随意挥毫，成《咏石》诗一首。曰：

咏石

弃玉恨多离，秋窗还令辞。

《芙蓉女儿诔》，雀裘石笑痴。

幼时举家迁敏家山，投其舅，尚无忧。稍长，入学塾，师从全公处清。在学，同窗多欲入仕趋利，叶独不合众，欲得天下学问，成就一代鸿儒。然命运多舛，不济。

光风霁日，涧水暴涨。学子戏水塾前，或织舟逐流。吴氏顽劣，抱石击水；多湿愤愤，或涕泣。叶闻之怒甚，索迹，与之斗。然跳脱，兀砧鬼面。叶忿然跃，揪吴氏痛殴。多呐喊助威，齐伐吴氏，其被创嚎啕。堂长卓公深恶之，不辨因由，逐之。痛哉！学塾三载毕矣。

及长，随家人归桑梓。子桓常叹息：“‘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之何益！”恶其顽劣，强委农桑，禁。然叶携卷樵牧，借灯疾书。其父怒甚，棘藜狂鞭，书稿笔墨付之一炬。叶愤恚，恋床半载。后起，立寻道求学之志。

时吏刻板无文，多力阴贼，人所不齿，与叶有嫌隙。每役使，邑民苦而劳之，叶独闲卧，多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之句。吏见之，辄当众讥曰：“文不若宗汉，书不若楚雄，狂何？”叶愤起，作势欲发。众围开解，稍得释然，狠语曰：“此二子痴长几岁何！”苦读疾书奋甚。

邑间盛掰腕、角力、斗扁担之风，偷闲豪博。斗者或蹲或立，豹眼环睁，面赤筋突，“嗷嗷”狂吼。观者勾肩搭背、挤眉低语、拊掌长笑，环围乐甚。吏与叶博，不耐，常败北。日中，酷暑虫鸣，闻风不至。吏蓄锋于（扁担）一端，袒胸露乳，复挑叶搏。叶握一端，蹙眉不畅。然箭在弦上，迫于眉睫，罔顾，倾力而斗。跺脚，挺腕，长啸，掌鲜血，创甚矣。相持久，叶大吼如霹雳，抖腕，侧身，翻转，一气呵成。吏轰然倒地，气喘如牛，茫然有所失。叶傲然拨众，出曰：“狂何？卑俗吏！”扬长而去。后，吏有所惮，邑民敬而远之。始有名矣。

困之久，出而求学。涉湖广，入巴蜀，踏中原，得《五岳真形图》《太清金液神丹经》而乐，书“壮志未酬尔等焉卸鞍马，宏愿必续吾辈岂低龙头”而歌。但闻何处藏有诗书典籍，皆往之求而勤抄；或有不应者，苦役为之，多出其藏书予之。无奈清浊庞杂，条理不清，不得其法，无以著书立说，显名立世矣。

犹过隘之马苦于无道，穿隙之鱼困于无门！常登双溪学塾王章建第。某日，复入其第，闻师生诵“乌乌那那”之文。疑，质《康熙字典》，争执苛察，曰为“袅袅娜娜”，其义“形容女子体态轻盈柔美”也，实为叶之说。扼腕太息：“何其粗俗！何其粗俗也！”还，深居简出，潜心砥砺，以求闻达。

翌日，焚香沐浴，提笔疾书《与郭沫若书》曰：

郭公沫若：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

晚生近读《五岳真形图》《太清金液神丹经》，某字某词无音无义，何解焉？不得其法，不明就里，道穷，业废，惑甚，渴盼公教诲。

……

不肖晚生：李叶

某年某月某日

逾数月，得答书数字：

解字，科学为基石，始通。

终不得其要，不悟其旨。隐自荐之意道不可通。其父见之懊恼，监其勿读。然常假寐，闻其父鼾，蹑脚隐于松间，备藤条，一头系肩颈，一头系手电，捧卷神游达旦。居数日，觉其所为，踵其后；俯首长醉之际，扁担破空而至，卷飞灯灭。恨其不悟，结怨颇深，逐出。遂斫木结茅，石灶穴居。粮无继日，衣不遮体。常自语：“人有缓急，不宜忧惧。”

然拘学于野，久孤于世，不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咫尺之义渐生。愤愤然嫉恶如仇，美其义遗世独立，矜功伐德，好博贪饮。辄饮必醉，辄醉必博。“义不苟合当世”，何其难哉！

数日前，叶传书白云曰：“无意踏足凡尘，笔墨纸张亦无多，速备，古家山醉话为盼。”

丁酉六月既望。白云出庸城而东南，至古家山。下白岩壁，上梭砂坡，登楚家屋场，顿觉豁然开朗。但见满庭紫苏，芜草丛生，檐外绿柿累累；木庐几倾，柴扉洞开。数语，周遭寂然无闻。拾阶倚户，室内杂物横陈，落足无方。入而厘乱也久，始闻声帘后。掀而炯眸，叶置其身于谷仓也。就而欲语，恰敛容屏气疾书《柳公权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悦而静观。挺腰书成，视之良久，投笔太息曰：“《兰亭序》不过如此矣！”叶须发皆白，双目炯炯，典籍笔墨伴敝衣草履。白云笑言：“如此庄公也。”叶笑视未语，拊掌即过，伐薪生火灶间，问曰：“忘年，纸砚何在？”一番戏语，探怀与之。寒暄复还，洗刷烹煮间笑语：“阅经书数载，穷词章之情理，究滴水之细微，探天地之宏阔，悟自然之妙趣，乐甚矣！”

未几食熟，载盒携酒出。冒酷暑，披荆棘，涉溪涧，穿竹林，攀巉岩，登高峰。陈一巨石，坦如平地，长数丈，宽丈余。卸盒置酒其上。临渊并肩而立，悬崖雾岭尽收眼底，樵采之声还复盈耳。良久，先后席地而坐，把酒吟诗，叩石而歌。飘飘然凌空欲飞，几如羽化仙者也。酒过数巡，叶衔叶成曲。或疾，或徐，或抑，或扬，或悲，或喜；恍若涓涓岫泉如断如弦，杳杳峰峦绵绵纤纤，滔滔白浪续续渐渐。

微醺，遥想叶当年，“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笑傲江湖，何等胸怀。然隐匿于此，众叛亲离，孤苦无争。白云念半世沧桑，惆怅生矣。

曲渐歇，酒再续，暮稍合。叶起，择木成剑，逍遥漫舞。闪，展，腾，挪，妙而不苟。白云推酒而卧，抻衣凝眸，但见舞影残垣断壁之上冉冉飞升。天地霞光盈耀，山棱逶迤云霄，夕烟浮尘萦绕，李叶剑影寂寥。突现“六六”浮屠焚化而登天。殊不知闯王自成剑埋此所，得睹叶者逍遥剑舞哉？

闯王当年横刀立马，驰突中国，何等豪杰。“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然政教不修，声色不弃，骄纵不远，一夫大呼而清兵叩关。出北京，退长安，逾武关，涉长江，羁留九宫山，埋剑寒水溪，独处荒草野莽，徒迎凄风苦雨。

叶者绝迹江湖三十载，剑埋古家山，弈局闯王为乐。孤守炎黄架鼓悬锣旧迹，掩扉沉学。白云怆然甚矣，泣下沾襟。

叶缓缓而敛，弃木盘坐，华发逸然，面颊红润，不喘不吁。旋举酒捋须，笑而语曰：“差矣！举酒举酒。哀而莫伤，愁而莫怨，痴而莫癫。”白云慨然而饮，长叹：“究其道，伸其义，为世所不容，何其难乎？痛哉！纵情山水之间，化身草木之侧，冥然天地一体，遗世傲然独立，鸡犬相闻而不往来。”

月始出，酒食尽，风起松涛，鸟倦虫鸣，夜露潜润不息，泥馨暗涌不休。携归，叶长吟：

埋剑

宿鸟峰峦远，乌啼始暮霄。

天罗问天阙，何处传采樵？

昔埋陈李剑，叶舞尽萧条。

月起霞烟庙，荻泽见李尧。

旬日，茶烟不思，寡味弥久，慨然刀笔之功无以尽去郁郁也。不入流俗何得济世？不入流俗何得荣名？呜呼，惜哉！终归当世之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