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不值得。
李信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坐在草垫上,脑中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他回到将军府不过一个时辰,刚脱了甲胄换了身衣服,狄仁杰和他的执法卫士就到了。
狄仁杰面无表情的向他宣读女皇的手谕,他很快摆手制止了他毫无起伏顿挫的语声。
这个狄仁杰,一身的学识全用在了为政和办案上,丝毫领略不了文字的美感。
“不就是坐牢吗,哪用得着费那么多话。”李信淡淡地说,整了整衣袖。
“你不申辩?”狄仁杰问道。
李信摇了摇头。
“拿下。”狄仁杰冷冰冰的下令。几个卫士上前,给李信戴上刑具。
“去长安前,你想进哪间牢房?”狄仁杰突然问道。
李信闻言转过身来,“我想进之前你呆的那间,可以吗?”
“可以,那里之前还一直关着玉城的少领主。”狄仁杰说。
“之前关的两位都逃出去了,看来对里面的囚徒而言,那是间幸运的牢房。你放心把我关在里面?”李信调侃道。
狄仁杰少见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仿佛在笑。
“我放心。”
回想着狄仁杰的表现,李信心头疑惑,这个狄仁杰倒也有趣。
他好像对我砍断他的令牌,强行把他拘在牢里毫不在意。这家伙,总是不动声色,暗中布局,等一切水落石出的时候才会露出本色。
武后的酷吏们惯会罗织罪名,但他狄仁杰是不会那么做的,他是个极其骄傲的人。
但他毕竟也是武后的狗,是靠着那个女人的提拔才有今天的位置的。
武后不将我置于死地是难以放心登基做女帝的,他狄仁杰再公正执法,终究大不过武后这个天,最终他会和武后一起,给我扣上无法洗脱的罪名,堵住众人的嘴,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处死我。
安排狄仁杰来调查我,更显那个女人的心机,由一贯公正执法的狄大人来查办前太子的罪名,长安和长城都要服气。李唐的后继者都是如此不堪的角色,由她武家来承袭李唐的江山就更加顺应天意了。
没错,就是这个局,口袋早已张好,就等着我来钻进去呢。
本来我也有机会掀翻她们的局,闯出自己的一条路来,但居然在玉城之战中无法打败魔种,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李信皱眉苦思。
闻所未闻的遁地魔兽,战力惊人的魔种将领,神秘的高手盲僧,玉石广场那个幕后操纵的神秘女子,这一切都是战前他始料未及的,看来,我们对魔种所知甚少啊。
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对这次的对手太轻视了,以为可以轻易复制都护府和岗楼之战的胜利呢。
细究起来,都护府和岗楼之战的战果其实是建立在自己对魔种将领猪刚鬣的欺诈之上,若论心机难测,最复杂的还是人啊。
魔种虽然凶残,但并不卑劣,更不欺诈。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生就是生,死就是死,除了那个盲僧搞得我一团混乱,看不透他的意图,其他的魔种真是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
虽然是殊死搏斗的对手,自己却不能不承认,魔种很多时候都比人要可爱得多……
自己怎么会对魔种有了好感?
李信自嘲的笑了一下,该不会是因为自己体内有着恶魔的血液,所以不知不觉间模糊了人类的立场。
又或是因为自己与魔种如此血战,到头来却被人类治罪,成了阶下囚。
玉石广场上那个神秘的女人说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这片土地本来不属于我们,而是被我们蔑称为魔种的这些生物的。
这样说来,究竟谁是正义的一方呢?自己注释《后汉书》以为洞见了历史的真谛,其实眼界还是太狭小了啊。
李信脑中思绪万千,索性将后脑枕在冰冷的石墙上,很快感到一阵清凉,但心中的困惑却丝毫无法消解,加上身体极度的疲劳困顿,感觉十分萎靡,就这样睡去吧,李信感觉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大人。”
一声轻柔的呼唤让李信猛地睁开了眼睛。
抬头一看,牢房的铁栏之外,一个红衣女子袅袅婷婷,水汪汪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是她!
他怎能忘记。
被逐出长安城的那天,他已经了无生趣:他是个被废黜的太子、被妻家休掉的丈夫、被世人不齿的恋男童者。虽然结束了被囚禁的岁月,但他当时整个人如灰烬般凄凉无依。
长亭古道边,那个撑起红伞的女子从此成了他心中不灭的一抹亮色,她留给他的那包衣服还有里面的红叶成了他最珍贵的收藏。
谁说戏子无情,到头来只有这个女子还念着他。
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晚,他不过是坐席上的贵公子之一,一时看不惯那侍郎公子的跋扈出手教训了他,却换来一个女子真心的感激。
正是这女子的守望和祝福,让他又感觉到人性的善意,也多了一份在人世间活下去的理由。
本来支撑他的只有刻骨的仇恨,遇到那个女子之后,他的心里又偷偷埋下了一丝美好。
人生真有说不清的缘分吗?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居然又出现了!
虽然没有撑伞,但在这灰暗的牢狱中,这身红衣也太耀眼了。
嗯?不单是红衣,她的头发、她的面容、她的眼波,无一处不是神采奕奕。
但这里可是长城的营牢啊,被发现了是什么后果!
李信忍不住皱眉,“你怎么会来这里?”
红衣女子轻轻躬身,“大人,我想来看您。”两片红晕飞上了雪白的面颊。
李信苍白的脸上也泛起红色,这女孩子,明明很羞涩,却又放肆得出格。
“这里可是牢房,不比长安城的古道,那里来去自由。”
“大人,您都记得!”
女子的眼神发亮,声音中有不加掩饰的欣喜,“不必担心我,这里我也可以来去自由。”
“大人,您要离开这里吗?”女子热切地问道。
李信苦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公孙离,大人,您叫我阿离就好。”女子娇羞地低了头,最后一句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
阿离,离姑娘……李信的脑海中想起了在都护府秘会安将军时,被他当场扼死的那个舞女挣扎着说过,她是离姑娘的人,心头浮起一丝异样。
“好,阿离,你怎么会来这里?”李信不动声色地询问。
阿离仰起脸来,“我来搭救大人啊,我们今夜就离开这牢狱,先隐匿起来,首领会妥善安置好一切,到时候您再现身。”
她果然是明世隐的人……
李信感觉到一股揪心的痛,本来以为还有至真至纯的情意,却原来还是在棋盘中。
想想也是,这是军中的营牢,普通女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过阿离看起来也没打算欺瞒自己,他的目光盯住了阿离,瞳仁逐渐缩小,“是明世隐派你来的?”
居然直呼她崇敬的首领的名字,如果是旁人,阿离早就出手惩戒了,但眼前的可是她朝思暮想的李信大人呐,阿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点头道:
“是。”
“大人,您就听首领的安排吧,他料事如神,会谋划好一切的。”阿离言辞恳切。
李信笑着摇头,在见到阿离的那一刻,他本已站起身来,走到铁栏前,现在又退了回去,靠着石墙再次颓然坐下,李信低下头来,不再去看阿离。
“阿离,你快些离开吧,当心被牢头发现。”
不管明世隐布下的是什么局,他都想善待这个给自己带来温暖的女孩。
阿离,是这个人间留给他的不多的美好和牵挂。
阿离扑到铁栏前,纤细的手指握住生锈的铁棍,“大人,你不走吗?”
“我不走。逃走,然后像老鼠一样躲起来?哼哼,狄仁杰都省得查办了,我的画像转眼就出现在大唐的通缉令上。”
“可是大人,留在这里等他们治你的罪?首领说,这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智啊!”
“你们首领说得对,我向来就很笨。”
“大人,阿离不是这个意思。”
女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李信笑了,“阿离,你还太小。我只想说,谢谢你。”李信向着牢房的里侧转过脸去,“你快走吧。”
阿离眼中含泪,“大人,您在长安做太子监国的时候曾救济长安城的孤儿,没有您的救济,我那时就饿死了。我当时在人群中仰望着您,便记住了您。”
“后来您做太子名满天下,我心中期盼着日后您能荣登九五至尊,您这样体恤下层疾苦的人做皇帝是百姓的福份。但是听首领说,您的太子之路十分坎坷,阿离日夜为您心忧。”
“本来以为您是当朝贵人,阿离只是个微末之人,我们不会有任何瓜葛呢。不曾想,在那晚,您为阿离仗义出手,教训了那个登徒子。后来您因此被武后当朝训斥,阿离寝食难安。
再后来,听闻您遭难,阿离心如刀绞。跪求了首领三日三夜,首领终于答应相助。”
“得知您从长安获释,即将赶往长城赴任,为了在古道边送您,阿离几日没有阖眼,缝制了那包衣服。”
“这次首领特意派我来搭救您,您怎能拂了首领的好意,更负了阿离的一片心意!”
李信闭上双眼,额头的青筋直跳,阿离的真情切意让人无法不被感动。
明世隐啊,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阿离,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女孩子?
当他又睁开眼时,声音也冷了下来,“阿离,忘了我!我只会给你带来不幸。”
阿离在铁栏前一步步后退,一颗心慢慢的沉下去了,果然如首领所料,他是不会跟我走的,他是大人物,再怎么也不会跟着一个舞姬逃走的。
红拂女的故事只是个传奇,而传奇,常常是做不得数的。
那么,就让他记住这舞姬最美的一刻吧。
阿离躬身行礼,“大人,既然如此,阿离不敢勉强。但请容许阿离为大人献上一舞。”
在这牢房里?
实在是太煞风景了,李信无言。
不过阿离丝毫也不在意场合,她在意的,是眼前的人。
有他在,就是她最好的舞台。
只见她微微蹲身,然后利落的挺立而起,手中已多了一柄亮闪闪的细剑,昏暗的甬道中如打了一道闪电。
阿离手腕轻颤,剑尖立刻舞出一团剑花,手臂轻轻自上而下挥动,剑花便自头顶盘旋着一路下行转到地面,熄灭。阿离也已曲膝蹲到地上,颀长的脖颈弯下,瑧首埋于胸前,整个人如一朵聚拢的红莲花。
红衣和黑发轻轻鼓荡飞扬,红莲慢慢绽放,阿离缓缓舒展开身姿,最后抬起头来,望向铁栏后的李信,绚烂的红衣映衬之下,阿离的面容皎白,如罩上了一层光晕,黑漆的眼珠上蒙了一层水雾,那朦胧的泪眼让李信心头一阵悸动。
慢到极致的舞也能这样美,李信内心赞叹。
他在皇家宫廷的锦衣玉食中长大,鉴赏舞蹈的眼界极高。阿离要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污秽腌臜的营牢里给他献舞,本来极其违和。
李信担心阿离的安危,这里毕竟是监牢,只想让阿离尽快离开,哪里有欣赏舞蹈的心情。但又实在不忍拂了阿离的意,只好微皱着眉头观舞。
阿离起舞后除了挺身那一下,以及剑花的动作以外,全是慢节拍,与大唐所盛行的开场就热烈渲染,快速调动气氛,展现舞者功底的浮夸舞风全然不符。
阿离在这极慢的动作中蕴含着自己心底欲说还休的情意,以含苞待放的身姿来表现,李信看懂了,这是阿离只为他一人而舞,述说着少女的心声。
但李信能回应的,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之后,阿离的身形转动起来,她越旋越快,仿佛足尖离地一般,甬道里刮起了一股红色的旋风,红裙飞舞中细剑的银光忽隐忽现,却丝毫不乱,如火焰中飘出了一朵朵雪花。
能在急速的旋转中挥舞出这么稳的剑势,这可不单是舞蹈功底深厚就能做到的,这少女的剑术也十分了得。
李信很想击掌而赞,但生怕惊扰了阿离,所以生生忍住。
一番旋转之后阿离停下,凝住身形,随即连连后撤,手臂不动,细剑却在身前舞出一朵巨大的剑花,阿离仿佛被这朵绚烂的银花逼得不断后退,眼见后背就要撞到对面牢房的铁栏了。
阿离深吸了一口气,吸气的声音连李信都能听到。
舞者无论做出多大幅度,多么激烈的动作,都应该屏住气息,方显舞者之美。阿离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以她的功力,当然不是一番急舞之后累得气喘,她此举必有缘由。
果然,就在后背将要触到铁栏时,阿离顿住了,她双眼圆睁,牙关紧咬,向前慢慢的踏出一步。
这一步宛如拖着千钧的重负,显得极其艰难,但是步履又是无比的坚定,阿离双手握剑,好像这柄细剑也瞬时变得沉重无比,向前狠狠一劈。
这已经不是剑道,而是刀势。
剑走轻灵,只有刀才会如此霸道。
阿离再一踏步,又是一劈。
细剑上传来风雷般的响声,阿离的红衣鼓涨,黑发在脑后飘扬,如红衣修罗一般,森然的气息摄魂夺魄。
李信如被重锤击中了后脑,一下子扑到铁栏前,双手紧握住栏杆。
不等李信反应,阿离又一次变换了姿势,一扫方才的阴郁厚重,在甬道中急速进退,上下翻飞,手中剑忽刺忽撩,忽扫忽点,左顾右盼,令人眼花缭乱,剑器浑脱,浏漓顿挫。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最后的一番剑舞尽展阿离的功力,李信看得呆住了,真个是:
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
昏暗的营牢中绽放出最绚丽的华彩,剑光尚未消逝,阿离已经不见,一缕青丝飘落到李信的手边,阿离的声音自黑暗的甬道深处传来:
“阿离去了,大人,保重!”
李信手握栏杆,久久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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