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汤碗
01
天气寒冷，湖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
青衣女子赤裸双脚，不疾不徐朝那结冰的湖面一步步走去。
一、二、三、四……
李行修默默数着，一共十三步。
青衣女子每次都用十三步，准确无误走到那冰湖边，然后……回过头来看他。
那神情有些像是亡妻青梅生前的模样，似乎又不像。
李行修每次都看不清女子的脸，但是她的眼神却看的异常清晰——凄楚，哀怨，又似乎在企盼着什么。
李行修心中一恸，下一刻，女子冲她凄然一笑，纵身跃入了寒冷的冰湖中……
02
这梦已做了三月有余，李行修醒来，汗还是打湿了内衣。
窗外，五月的雨正敲打着窗栏，梦中所见，历历在目，李行修颇有几分今夕何夕的恍惚。
正神游间，丫头凤儿急忙忙跑了进来禀报：“卫爷找到青云山的仙者了。”
李行修听见“青云山”三个字吃了一惊，慌忙从床上跳下来，一面穿衣束发，一面吩咐：“好生待客。”
李行修时任京都侍御，亡妻青梅已故去三年。青梅在世时温婉贤淑，行修敬之如宾，一朝亡故，思念如煎，自打三月前便开始做那怪梦。
起初，梦中女子只站在冰湖边，并不回头，行修疑心是青梅想托梦给他，但却迟迟不见她说话；后来，她终于回头，行修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
李行修很想知道那女子到底是不是青梅？若是青梅，为何日日都要跳入那冰湖之中，还有，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又是想说些什么？
李行修将这梦对好友卫随说了，
卫随沉吟半晌，道：“你可曾听过青云一派？”
李行修颇为疑惑，青云派他自然听过，不过那不是传说中的地方吗？
传说方外之地有个青云仙山，属剑侠一脉，山中多是能招魂引仙的修道中人，可超越生死，使阴阳两隔之人相见。
卫随说：“虽是传说，或可一试。”
李行修当时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随便派了几人跟着卫随四处寻访青云门人的行踪。
没想到堪堪一月有余，李行修还在日日重复那梦境，竟真的有青云山的仙人找上门来了。
03
李行修来到客厅，卫随早已等在那里，四下环顾，却没看见什么仙者，只在右首屏风旁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那少年身穿青布道袍，腰间挎着一个麻布小包端坐椅中，皮肤白皙，容貌俊朗，气质间微微露出几分透骨的冷傲，看着似是个世外高人的模样，偏生还是个美少年。
少年见他过来，并未抬头，只坐在椅中喝茶。
屏风后忽窜出一个粉衣少女，头带明珠，腰间系着一柄乌黝黝的短刃，笑嘻嘻道：“你就是李十一郎？要见你那死了的媳妇儿？”
李行修看这二人不似凡人，便恭恭敬敬道：“正是。”
卫随介绍道：“这二位是朝灵公子和蜻蜻姑娘，乃是青云派中修仙渡魂的高手，听闻李兄想见亡夫人，便自荐了过来帮忙，说来也算是有缘了。”
朝灵这时突然转过头朝李行修望了一眼，李行修脚下竟不由自主走到他跟前。
朝灵从布包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开看了几页，又开了法眼，将行修的前世今生细细查看一番，最后冷冷道：“嗯……没错，就是他。”
04
李行修见那书的封面上写着《招灵录》三字，朝灵翻开一页拿笔在上面记了一行小字：五月初九日，京都，李门王氏青梅。
记完将书收了起来，依旧冷冷道：“走吧。”
这朝灵性格高冷，做事果决，话更是不肯多说一句。李行修一时茫然，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蜻蜻见状冲他嫣然一笑，拉着他来到院中，从腰间拔下短刃，去旁边竹园砍了三根竹子，回来同三人分了。
蜻蜻示意行修把眼睛闭起来。
随即朝灵清冷的声音在李行修耳边重又响起：“李侍御请手扶竹枝，即刻便得与尊夫人相见，我和蜻蜻会在‘无境之境’门外等你，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速去速回。”
李行修也不知什么是“无境之境”，只觉脑门上一凉，被人轻轻点了一下。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却是再熟悉不过——他已来到了梦中那片冰湖。
一、二、三、四……李行修迈着步子数到十三步，果然刚好走到了冰湖边上，梦中女子每次走到这里都会回头朝他望，继而凄然一笑跳入湖中。
李行修伸手摸了摸，那湖水半冰半水，冷的彻骨。
这难道就是朝灵所说的“无境之境”？
李行修四处望望，却不见女子身影。
正想着，看到远处有道高墙，却是梦中没见过的。
李行修走到高墙之下，前面忽然又出现了一座宫殿。
李行修大着胆子穿过宫殿，还没走到尽头，宫殿就消失了，却听见青梅的声音叫他小名：“十一郎快过来！”
李行修便看到青梅穿着生前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暖炉，正坐在闺房中等他。
青梅的面容一如从前一般柔静安和，并没有死人相。
李行修忙凑过去问道：“那青衣女子果然是你吗？”
青梅点点头：“梦中行为，都是为了引你前来相见故意为之，十一郎不要怪我。”
李行修又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青梅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只憋的眼圈儿红红地：“你我情深，奈何缘浅，我虽已故去三年，有件事却不得不与你说。”
说到此处，青梅再也忍不住，终于掉下泪来。
李行修也已不能自持：“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现在就跟我说了吧。”
青梅抹干了眼泪，从身后唤出一个小童，道：
“你现在所见是我的魂魄，我死后并未去往幽冥投胎，因我死时已怀身孕，不忍绝你后代，故而转求了青云仙山的朝灵公子将我带到‘无境之境’生下这孩子。
如今孩子已两岁有余，是你的亲骨肉。‘无境之境’终是幻境，非可久留，现在你就把孩子带回去好好抚养吧。”
李行修拉过那孩子仔细看了看，果然跟自己长得极像。孩子的小手抓在自己手中绵绵软软，温热可爱，虽是青梅死后所生，却是个人身。
孩子跑回青梅身边，青梅又把他推到父亲这边。
青梅道：“去吧，至此我方可安心。”
李行修伸手将孩子抱了，想要再去抓住妻子，但无境之境中一切皆为幻象，况且青梅所现只是魂魄而已，行修一握之下，只握住一缕清风。
青梅歉然一笑，魂魄渐渐散去，李行修最后看到青梅的嘴动了动，说的是：“千万别忘了我！”
李行修强忍悲伤把怀中的孩子紧了紧，眼中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最后青梅的魂魄淡的只剩下一抹青烟，李行修听见蜻蜻的声音在耳边叫道：“时间到了，十一郎速回。”
宫殿和闺房一下子消失了，行修又回到冰湖边，那冰湖也很快不见了，只有朝灵和蜻蜻手持施过灵法的竹枝，站在一团雾气中等他。
蜻蜻看了看李行修手中抱着的孩子，喜道：“好了，成功了。”
说罢将竹枝塞在李行修手中，不过片刻，再睁眼时，三人已带着孩子回到李府院中。李行修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卫随正坐在客厅悠闲地摇着折扇品茶，一支燃尽的“郁金香”刚好化作了灰烬，无声无息落在香炉中。
05
李行修为孩子取名李继，从此养在家中，极尽宠爱。
朝灵和蜻蜻在李府住了半月，忽一日不辞而别。
一切恍然如梦，只有门前的稚子时刻提醒着李行修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日子过的平静如水，青梅的魂魄从此再也不来入梦。
想着青梅已去幽冥转世，彻底完结了跟他这一世的夫妻情缘，李行修心头微微发紧，也不知是喜是忧。
一日正在书房闭门写字，忽听蜻蜻的声音道：“十一郎别来无恙！”
李行修不由疑惑，一抬头，蜻蜻和朝灵已站在眼前，蜻蜻仍旧是那副调皮可爱的少女模样，而朝灵还是一贯的高冷。
二人一向来去无踪。
李行修喜道：“……”
蜻蜻笑嘻嘻拍了一下李行修的肩膀：“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来把你夫人送还给你的！”
“……”李行修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她不是已经……”
朝灵从布包中掏出一只拳头大的木盒，举在掌中冷冷道：“你夫人就在这盒中，她并未转世。”
06
朝灵点名要了一间布置简单的暗室。
暗室中光线不明，朝灵打开《招灵录》，翻出其中一页，将书对准了面前的墙壁，墙壁上立即出现了一幕幕前世影像。
光晕缥缈，天色寒冷，风吹着砂石。
战乱过后，一具骸骨暴露在路旁的草丛中。
晚归的书生身材瘦削，迎着夕阳赶往书馆，他看到了路旁的骸骨，犹豫了一瞬，随即脱下身上青袍，盖在了骸骨身上，继续赶路。
很快，书生从书馆中奔了回来，手拿铁锹，在地上掘了一个大坑，又将盖了青袍的骸骨轻轻放入坑中，填上土，垒了一个坟堆。
夕阳西下，做完这一切的书生转过身看了看新起的坟头，欣慰地笑了。
李行修看着书生那张跟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心中莫名大恸。
“这是你的前世。”朝灵解释道，“你埋的骸骨便是你夫人青梅。”
原来青梅的前世是一位将军的女儿，乱世中将军同元军力战而亡，她不肯受胡虏之辱，亦自尽而死。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女子的骸骨暴露在书生就读的书馆前，书生因一念之善安葬了骸骨，青梅魂魄铭记在心，在世间飘荡了二百年。最后追随他来到今世，转世同李行修做了夫妻。
至于为何青梅死后还能产子？
朝灵道：“那是因为青梅是丹珠鬼的缘故。丹珠鬼是由情痴死后所化，因放不下前生之事，再世为人多会扰乱人间秩序，故而冥君一般不愿接收。
所以丹珠鬼死后精魂无处可去，常会飘荡在世间被捕魂者所捕。所幸当年青梅的魂魄遇见了我，我将她暂时存放在《招灵录》的‘无境之境’中，作为交换，她愿意产子之后将自己的丹珠送给我。”
据《招灵录》记载：“丹珠之鬼，多为女，为情而生。情痴之魂，死而不散，内存丹珠，炼药可得长生。”
朝灵的《招灵录》专门收录天下魂魄，人鬼神妖，无所不包，当年听青梅愿意拿“丹珠”作为交换，便欣然接了这单生意。
朝灵又拿出那个木盒道：“李行修，这里面便是你夫人的丹珠，你夫人是至情之人，虽死但情不灭，所以才能化为丹珠女鬼，死后产子。这珠子是她精魂所在，原本可拿来为我炼药所用，只是……我现在不想要了，所以，我决定把这珠子还给你，”
说罢朝灵隔空将盒子抛到李行修手上，开门而去，至于为何现在不想要青梅的丹珠了，朝灵并未解释。
李行修打开木盒，鼻端传来一阵异香，盒子中央静悄悄躺着一只闪着柔和光芒的朱红色圆珠。
李行修将丹珠拿在手中，那珠子触手竟是热辣辣的。
李行修眼中的泪也是热烈的。青梅死了三年，骸骨早已冰冷，但她对这世界的眷恋永远不会消散。
07
从京都回青云山，朝灵选了水路。
蜻蜻在船上问朝灵：“这事就这样结束了？”
“嗯。”朝灵素衣飘飘，立在船头。
蜻蜻忽然想起一事，转了转眼珠坏笑道：“我说，你这次放着现成到手的丹珠不要，却白白送给李行修，说，到底有何图谋？”
朝灵朝她冷冷甩过去一个白眼，不屑道：“丹珠这种女鬼的便宜货，我原本就不稀罕，当时不过看她可怜勉强想帮，现在好人做到底，免费送他们夫妻一世团聚，又有何妨？为何你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坏？”
蜻蜻陷入了沉思：“你说，他们下一世真的还能再做夫妻？”
“应该能吧。”朝灵伸了伸懒腰，“毕竟冥君那儿，我都帮他们走过后门儿了。”
“啧啧啧！突然变得这么大方，很不习惯呢。”蜻蜻调侃道，“从实招来，你是不是被青梅死后生子的事给感化了？”
朝灵转身走进船舱，回头朝她少见地笑了笑：“并没有！不知你为何会这样想？”
“有有有，肯定是这样。”蜻蜻在他身后叽叽喳喳，“死后产子，只有情痴死后所化的丹珠女鬼才能做到。你这个冰碴子，一定是被青梅的痴情给打动了，才愿意帮她的……”
“哎！”朝灵背对蜻蜻深深叹了口气，“真是太聒噪了，下次出来再也不能带她了。”
不过，这些凡人还真是麻烦的很啊。
恩情，爱情，亲情……人世间只要有了情的牵绊，就算化成鬼也割断不了呢。
朝灵侧身躺在船舱小憩。
呵！见过了太多世人的薄情，他原本已不再相信这些情爱之谈，可是，这一次偏偏有人让他看见了，有些人的人生一切都可以覆灭，可唯有这“情”之一字，至死未渝！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朝灵突然想起了这句词，虽然老套，但竟真的存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