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江有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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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说书的小老儿将醒目重重一敲,念了结词,“扼腕不止,金碧良缘……”
客人们吃饱喝足纷纷散去。
小老儿捋着须子,弯腰捡落在地上的铜板。
还有一个人没走。他将一整锭银子放在桌子上,神情似是恍惚,开口道:“后来呢?”
小老儿头都没抬:“后来天下戡乱,山河重整,河清海晏。”
他将银块抓起来塞到小老儿的手里:“那……他们呢?”
“他们?”小老儿抚了抚衣上的褶子,轻叹一口气,复将银子推了回去,“人死灯灭,没有后来。”
卫君顾走出话堂,间外冬雪摧城,寒风彻骨。
待天下戡乱,山河重整。他们在梦里翘首以望的温柔岁月,终是不能如约而来。
三月春风骀荡。十里河堤,一场桃花纷纷而落。永安城里熙熙攘攘,清韵楼上有歌女在弹唱,声音悠扬缥缈。
“姑娘再弹一曲罢”,一曲终了,卫君顾开口,慵懒地指着仍陶醉的另一人,“这位小……公子今天若是听不过瘾,怕是不会走了,姑娘受累了。”
那姑娘倒是不恼,微微一笑,眼睛开阖间,流光潋滟,风情万种:“无妨。”说罢整了整衣袖,调了几个音节,轻挑慢捻间,曲调婉转而出。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音符未落,一声未吭的华遥突然拍案而起:“大胆!来……”卫君顾伸手拦下她,“遥儿,莫闹。”华遥一身戾气却不好发作,甩手便往楼下冲。卫君顾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不理会对面歌女一脸的恐慌和期盼,返身追下楼去。
“遥儿……”卫君顾一路跟着华遥,待行人稀少,这才开口叫她。不知道是不是在赌气,华遥走得更快了。卫君顾不再言语,只是不远不近地走在她身后。
见华遥走累了,终是先开了口,语气放软道:“遥儿,你也知她只是流落的歌女,看透了世间冷暖,左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后半生谋条出路罢了,今天若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若是较了真,那清韵楼的老板必会苛责于她,那才是我不*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正气盛的华遥哪听得进这些,说话也忍不住带了刺:“之前也不曾见你这般有情有义,怜香惜玉,定是你见那女子面貌好看,想收入府中做少夫人吧。”
卫君顾闻言一愣,似是考虑了一番,再看她的眼里多了几分打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再看那姑娘歌技精湛,身量苗条,轻声细语,确是个妙人,收进府中的确是个不错的建议,”说着便靠近了些,说话的气息洒在华遥的头顶上,“还是遥儿你考虑的周到。”
华遥将袖子重重一甩:“来人,回宫!”
华遥恋慕卫君顾,是整个永安城都知道的事情。曾有国舅心疼外甥女,故上书:“华遥公主年后及笄,可婚配。有卫将军之子,姿仪上美,性行温良,有儒文之修,精武之德,可尚公主,”皇帝似有不满,只一句“朕膝下只有一女,尚未享够天伦,爱卿不要打朕公主的主意”调笑着回了此事。
华遥躲在政乾殿门后,用力挠着洒金雕龙的柱子,满面羞红地埋怨父皇小孩子气了些。
十二岁那年,华遥听宫里的小太监说起宫城外的繁华热闹,对宫外的生活突生向往。终于在一个丽阳和风的春日,装扮成宫女混在外采的队伍里溜出宫去。
永安城是驻都之地,商铺林立,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华遥好奇得紧,活灵活现的糖人,呼呼作响的风车都能引她驻足,以至和其他人走散了也不自知。
顺着这条热闹的主街走了许久,周围才稍微安静了些。一棵华盖亭亭的楠树倚在街角,不经意地抬头,看到树上坐了一个少年,华服锦带,正躺在两个枝丫之间睡得香甜。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脸上一片暖软。
少年缓缓睁开眼,眉峰微蹙,看着树下一脸醉意的小女孩:“你是谁?”
“华遥,我叫华遥。”十二岁的女孩还不懂得含蓄,“你长得真好看,比我父皇还好看。”
少年稍一愣怔:“你走远点,我要下去。”闻言,华遥不退反进,张开双臂:“你跳吧,我接着你。”
树下的少女笑弯了眼,卫君顾不知怎么迷了心窍,纵身就往下跳。虽然习了功夫,一时不备还是扑倒了华遥,两人滚作一团,翻了几个身才停下。
卫君顾吓了一跳,忙拉起她,拍打着她身上的尘土树叶:“你没事吧?”华遥任他拍打,自己也动手摘身上的叶子答:“我没事儿,”然后煞有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怕。”
听她这么说,卫君顾倒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恰巧公主的近身嬷嬷寻来,两方见了礼,嬷嬷便念叨着宫规礼数将华遥带走了。留下卫君顾一脸不知如何回应的模样——她说什么?
她说,华遥欢喜你。
春朦胧,野苏绿裳。夏缠绵,拂帘画幕。秋萧瑟,澹澹水寒。冬雪纷纷又一年。
河堤上古木逢春,梨花落尽,枝杈上刚抽出了嫩芽。华遥挽起裤脚,坐在河岸上拍打着水面。
“咚”石头落水,泛起一阵涟漪,“先生让我以水作诗,我写不出,不知这水有什么好风雅的。”卫君顾循着华遥坐下来,“我只愿先生能早放我下学,我好提剑到后山多练会儿,也不会觉得人生无望……”
“那岂不成了有勇无谋的莽夫?”华遥不以为然,“满腹诗书有什么不好?我就很喜欢宫里教授诗书的太傅,文质彬彬,清俊儒雅,出口成章。”说完双手抱膝坐在岸上,做足了迷恋的样子。
卫君顾折了一根柳条,重重抽打着水面,一脸的不屑一顾:“我最钦慕的便是我朝大将李仪,一生戎马,闲时煮酒论剑,战时麟麟铁甲,七尺青锋,剑指敌国山河。战功赫赫,无人能敌!”
“知道你忠义,你英勇,小女子愿意帮你度过劫难,这诗我可以帮你写……”
“但是?”
“但是你要陪我去看四月二十的百里城花灯节。”
“成交。”
百里城在永安城外百里处,年年四月二十日烟火绚烂,花灯盏盏精致美妙。彻夜灯火通明,遍地火树银花,就连初春的一点寒意也因这热闹的气氛变得极致温柔。
卫君顾出门晚了,到的时候已然满目喧嚣,可他还是在车来人往中一眼认出了一袭绿罗裙的华遥。她正半仰着头,手举一只孔明灯,缓缓将它放到上空。
“孔明灯上有字吗?”卫君顾走过去,和她并肩而立。
华遥并没有回头,依然保持着抬头的姿势,望着自己的灯道:“嗯,把愿望写在孔明灯上,放入空中,让这愿望直达天听,也算一种寄托吧。”
“那你在灯上写了什么?”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华遥缓缓地呢喃,平添了三分温柔。
卫君顾不懂:“这算什么愿望?”
这是你的名字啊,君顾。华遥微微一笑:“你一向不喜欢这些,以后再和你说罢。”
两人并肩往花灯深处走,华遥停下脚步,随手拈了一花灯,秋菊盛放明黄一盏,跟老板要了笔,提袖而书:君面比花娇,君心似水柔,羞麽羞,羞麽羞?写完用嘴将油墨吹干,一把塞到卫君顾怀里:“送你了。”
纵使卫君顾再不谙诗书,看着灯上清秀的字迹,也忍不住涨红了脸,更引得华遥哈哈大笑。
十里灯火阑珊,三千文采斐然,和着料峭春寒,都在华遥的爽朗笑声中失了风华。有一种情愫乍然跃上心头。一阵风刮走了薄雾,卫君顾抬头看到不知谁的孔明灯,字迹斑驳,俊秀如竹,像远古的回声。
这世间万丈繁华,怎敌你笑靥如花。
从那天起,卫君顾一改往日的作风,收了心思,留在家中读起书来。一开始华遥只当他不甘被戏弄,一时赌气罢了,后来越来越不常见到他,才知他是认真的。直到一年后的科举,他答题时见解独到,文采超然。殿试上一身傲人风骨,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当即便被皇帝钦点为探花。
卫君顾在永安城炙手可热起来,长相俊美,文武兼修,又被陛下钦点,一时间风头极盛,听说给他说亲的人将卫府的门槛都踏破了。
后来华遥才知道,那一年的科举,并无状元和榜眼,只是父皇不知顾忌了什么,给了他无上的恩容,却又不予他状元之位。
人人都说卫君顾是人中龙凤,往后仕途不可限量。华遥只觉得自得了功名以后,卫君顾越发精明,变得不好骗了。
就如那天清韵楼的歌女,依着华遥肯定是要让她吃点苦头的,而卫君顾却冷静至极,为她分析利害,两方安抚。她甚至有种感觉,卫君顾像风一样扶青云而上,也要像风一样虚无缥缈了。
许是顾忌了女儿家的名声,父皇时常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华遥出宫,仅是装病这一招,就不知道用了多少回。可若是骗得过,两人必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得意楼上品茶赏雪。
临近年关的时候,永安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华遥裹了大氅坐在临窗的二楼,盯着茫茫的天地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声清越的口哨声将她从思绪里拉了出来,华遥顺着卫君顾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街首的烟华楼门前一阵*乱,仔细一瞧,竟是一众男女当街在厮打,那架势甚是威武。
华遥不在意地撇了撇嘴:“卫公子对这烟花柳巷的事也这般感兴趣?”
卫君顾闻言“啧”了一声坐起身:“遥儿你可知被抓得头发散乱的男人是谁?他可是你十分欣赏又喜欢的太傅大人呐,你看不出来?”
华遥再转头看,那个衣衫不整,眼角青紫,在一旁畏畏缩缩的男人,真的是那个授课严谨,面貌清俊,一本正经的太傅?
“你是故意的?为了这个,才舍近求远到这城南来赏雪?”
卫君顾不答反问:“遥儿,再过几个月你便及笄了吧,生辰那天想要什么礼物?”
“我说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吗?”
卫君顾往后撤了撤身子,靠在榻上:“只要不是楼下那个人。”华遥甩给他一记眼刀,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我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卫君顾不解:“什么事?”
华遥缓缓地摇了摇头。
卫君顾盯着华遥的脖颈,手指有节奏地敲着长榻的扶手,不答话。静默半晌,终是开了口:“遥儿,你知道我们的规矩,去年你拿了我的流云砚,却输给了我碧月箫;前年送了你焦尾琴,我得了一柄弯月落马刀;大前年是予凤簪……”
说着复坐起来:“你既要我的一语承诺又不肯言明,必定是件大事。那……”
不等他说完,华遥接着开口:“老规矩,如果我输了,便当我没要过,如何?”这般自信坚毅,倒平添了几分英飒。
卫君顾晃了晃神,似是考虑了一番,随后抬手唤了侍从过来:“把爷那副骨雕的棋拿来……”
棋局展开,各自为战。华遥看着棋盘上自己的前景渐入佳境,还不及高兴,却见卫君顾撤马进卒,以车开道,以炮作盾,不出七步,已经显了胜局。
卫君顾抿一口清茶:“那生辰礼物……”
“当我没要过吧。”华遥心下黯然,恹恹地将棋子一颗颗捡进棋篓。剩最后一颗却让卫君顾捏了去,他搓着手里扁平的棋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啪”卫君顾抬手将棋子扔进棋篓。似是安慰地开口:“棋讲究排兵布阵,需得眼观全盘,心演十步,你只是并不擅长这些罢了。”
“这样吧,”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碎银,“来一个公平的游戏,若你能猜中它在哪个手中,就算你赢。这样你有一半的可能赢我,怎么样?”
华遥睁开眼,盯着眼前握着的拳头,寒冬腊月,额头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最终选定了左手,华遥紧紧地盯着他的手,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卫君顾打开左手的时候,华遥从没觉得自己这般幸运,也从未觉得这碎银有这么重的分量,能让她笑弯了眼。
卫君顾好像毫不在意自己输了,将碎银收起来,问她:“现在说吧,要我答应什么?”
华遥握手成拳放在身侧,像是允誓一般:“欢喜我。”
欢喜我。感情无妨淡薄,只需盈盈相惜可携手。
欢喜我。时日却要长久,陪我杖藜行歌到白头。
这是华遥第二次说欢喜。第一次是“欢喜你”,第二次是“欢喜我”。卫君顾看着她,那眼神高深莫测。
华遥被看得慌了心神,连忙补了一句:“君子一言。”
卫君顾伸手端起一杯茶,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花纹,说话的声音带着些沙哑:“你费尽心神赢了我,就只要这一句话?再想想吧。”
得知他不是反悔,华遥笑得坦然:“不必了,此一诺足慰平生。”
卫君顾闻言,低低地笑起来:“不管怎么说,你都输了我一场。我想要一个苏绣扇面,若是你的绣功花色让我满意,我便在你生辰那天,跟天下人说我欢喜你,如何?”
华遥瞪大了眼睛,她可能遇到了此生最大的难题。
华遥本是皇女出身,琴棋书画都要有所涉猎,按理说就算不能“月出十匹苏绣长”,也应该是绣工精巧,随手拈来。可是华遥,她机巧聪慧却独独在绣工上笨拙得很。
宫里的妃嫔娘娘听说了,趁着例行朝拜聚头商议,清点了自己身边绣工好的丫鬟和绣娘,一股脑都送到了华遥的宫里。
从描图到一针一线穿梭来往,华遥只许她们指导,却不准她们上手。当然结果不尽如人意,画布扔了一块又一块,绣框换了一个又一个,走针回线也是一次又一次。直到华遥的十指无一幸免,全部扎出了血,眼眶熬得发干发涩,脸颊消瘦了一圈,取下的扇面才勉强能入眼。
华遥仔细地裁了扇面,卷起来,用金丝线绑好。拿给卫君顾的时候,她甚至有些忐忑。
卫君顾老神在在地打开,盯着那扇面瞧了半晌,华遥抬眼瞄了瞄,没有出声。
“你说……这两只彩色的鸭子,是鸳鸯?”卫君顾一脸的不可思议,随即笑开了,“你觉得我可以拿绣着鸭子的扇子,招摇过市?”
华遥有些站立不稳,脸色愈发苍白,她一语不发,伸手去抢卫君顾手里的扇面。
卫君顾下意识地躲开,却看到华遥伸出来的手。十个手指都拿药布包着,隐隐还泛着肿胀。
“这是怎么了?”卫君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浑身一震,眼里迅速结了一层霜,再看华遥的眼神,像是淬了冰,语气更是说不出的冰冷,“你为了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将自己的手伤成这个样子?”
不伦不类的东西……明明已经尽了力,可是华遥知道,他还是拒绝了。
终是忍不住落泪,华遥忽然伸手将扇面夺过来掷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直到它混进泥土里,才抬起头看向卫君顾,一字一句尽是诛心:“卫卿视我心意如草芥,请恕华遥不能报之以珠玉。”
冬日的寒风骤然冷冽,绵绵大雪倾轧而来。华遥不再言语,回身往宫城走。大概是将万千情丝都抛下,才走得这般果决,不曾回头。
华遥生了一场怪病,一直沉睡不醒。罕见药材像是流水一样从暖阁送进送出,太医昼夜不离仍未见好转。皇帝张贴皇榜广纳名医,以千金高爵为奉。
皇帝衣不解带,已月余未曾理政。
华遥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卫君顾一身戎装,站在宫城的高墙之上,身边站着一位妙龄少女,嫁衣如火,凤冠红盖。两人执手,她听不到卫君顾的声音,只看他的口型,像是说,欢喜你。
华遥欣喜,嘴角上扬。梦里一阵风来,猝不及防地,红盖头掀起一角,那笑得温婉的脸庞,不是自己。她迎风站在宫墙下,天旋地转,梦境分崩离析。
华遥再次睁开眼,窗外的桃花已经绽放得十分夺目。皇帝推开众人,将华遥拥进怀里,华遥还未完全清醒,只觉得肩膀有些湿热。
后来华遥才知道,她十五岁的生辰,竟是生生睡了过去。没有盛宴觥筹的庆贺,没有堆积成山的生辰礼物。更没有那个她赢了一半的诺言。
藤蔓缠绕,月上中天。华遥屈膝环抱,倚靠在墙上,这个地方杂草丛生,鲜有人来,更别说是寂静清廖的晚上。墙外是清冷月光,墙内是红灯高挂,喜气洋洋。这永安城,谁还不知道当朝骠骑将军的爱子前不久订了亲事,对方是中书舍人陈阁老的孙女,据说精通诗画和女红,一幅山河锦绣的屏风折煞了半城的女儿家。
当真是才子佳人,碧玉一双。
华遥起身拂了拂衣上沾的露水,抬脚准备回宫。却听得卫将军浑厚的笑声穿墙而来,华遥心思转了转,返身趴在墙上听起了墙脚。
因隔了一道墙,墙内侧的人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华遥听得并不真切,只听卫将军说,“朝中有陈家我自是放心……少将已将调兵虎符……陇西……除却十万留守人马……全部开拔……打掉沿途警戒哨……悄悄南下……”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华遥忍着内心巨大的慌乱和愤怒,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却在月光星影处,看到卫君顾站在那儿,身形格外的瘦削,他的脸整个掩藏在杂草灌木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
华遥内心闪过一抹惊慌,差点站立不稳,却强迫自己定了心神,轻声问道:“要*我吗?”
卫君顾下意识握紧了双拳,开口的时候,声音嘶哑得像吞了沙子:“遥儿……”
华遥面色凄然,低声呢喃:“谋逆造反,呵……”
“不*我吗?那我要回宫了……”说完,虚扶着手边的草木,踉踉跄跄地走向大道。经过卫君顾身边的时候,他也不曾阻拦,只说了一句“我不会”。
华遥不知道,他是不会*自己,还是不会谋逆造反。华遥几乎跑得断了气,进宫之后不曾停留,直奔御书房。
次日早朝,皇帝宣了一道圣旨,言:华遥公主已及笄,南国皇子密奏求亲,朕感念南国与我多年相互扶持,边境和平,于六月十六将公主赐嫁,自今日起备嫁添妆,不见朝臣。宣旨后,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华遥果然不再出宫,借着皇帝的圣旨推掉了一众入宫请见的臣妇亲族,一心在宫中备嫁。每日依旧到各个宫里讨点心吃,和嫔妃谈笑,和宫女嬉闹,却绝口不提卫君顾。
六月十六,出嫁仪仗队奉旨南下,天下大赦。
华遥公主自宫城下拜别帝妃。自政乾殿出嫁的公主,华遥是第一人,足见圣宠深厚。
皇帝派三千轻骑一路护送,赐宫人两百随行侍奉。八马齐行,十里红妆,轿辇描凰画凤,华贵无双,妆奁顿地,脂粉飘香。五十亲侍随辇而行,抛撒福果,让本就热闹的街道越发拥挤,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声。
辇车上的华遥,正襟危坐。她将红盖头掀起,露出一张装扮精致的脸,红唇明眸却不见丝毫欣喜,还隐隐透着紧张。
就是今日了吧,帘外的热闹,明明已经透着一股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才出了城门,过了十里长亭,就只剩唢呐声和马蹄声交错。
马儿开始不安,挣扎着要甩开辔头,身上的饰物叮当作响。随后,肉眼可见的远处扬起一阵黄沙,渐渐逼近仪仗队。护卫首领拔剑高呼:保护公主!刀剑纷纷出鞘。
还未等华遥开口询问,又听得一声高喊:“卫公子?”随后便听见甲兵穿跑的声音,竟是将仪仗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华遥理了理衣摆,掀起马车的门帘站到了车板上,伸手止住了前来阻拦的亲卫:“他是来找我的。”放眼看过去,狼烟升起的方向,是西门。
不过这寥寥几十米,却何止隔了一个天涯?
策马为首的少年郎,初遇时鲜衣怒马,侧帽风流。他曾艳羡边疆大将,立誓要护家卫国。如今铁甲披身,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祸江山。
华遥深吸一口气:“卫公子动辄这么多人,是怕别人不知道你要造反吗?”
“你卫家世代忠良,也有征战沙场至死护国流芳千古者,我父皇虽无千古功业,却也勤政廉民,怎的惹了你父子不快,宁背忠弃义也要替了这皇位?”
卫君顾打马向前两步,开口道:“我对这江山姓什么并不关心,可是父亲说我比不过那南国皇子,我便比给他看。”卫君顾看着她,目光就像她梦到的那般温柔,“过来,遥儿,到我这里来……”
华遥有一瞬间动容,卫君顾从未跟她说过如此像情话的话,如果能早一些,再早一些……
华遥低眉垂目,缓缓地笑了。她跳下马车,伸手抽出侍卫的佩剑,低声嘱咐:“若我有什么意外,即刻赶往西门相助援军平叛,不得耽搁!”
她就这样,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提着剑一步一步靠近卫君顾。
官道荒芜,华遥一身火红的嫁衣格外扎眼,配饰叮咛,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扭曲的痕迹,这些看进卫君顾的眼里,都变成了惊鸿一梦。
梦里是那年,隆冬腊月的得意楼上,他让华遥猜哪只手里有碎银,看她紧张得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看她猜中后欣喜若狂的模样,便想着这般折腾也值了。在华遥看不见的角落,他将另一只手里的银块收进了袖子里。
对了,这个梦后来怎么样了?好像是自己惹恼了她,还差点让她一睡不醒。他疯了一样硬闯宫城,身上被守卫的长枪扎了几个血窟窿,不省人事。
有人策马疾行而来,落马跪地,一身狼藉:“少将军,有大军攻我西城门,请速速搬兵回城!”卫君顾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仍痴痴地看着前方。
十米……五米……三米,华遥站立不动。她笑得温婉,看着卫君顾又像是透过他看别人:“我的夫君可以不是将相王侯,但必是七尺傲骨立身天地,不做祸世佞臣,无愧三陆九州,那才是我的英雄。”
嘴角的笑意更深,她看清了那将士狠毒的目光,亦看清了那支箭向自己飞来直插胸口。倒地的那一刻,她的轻骑飞奔朝西,射她那人血溅当场。
华遥从未见过卫君顾这么狼狈,他几乎从马上滚落,踉跄着跑过来将她搂进怀里,腰间挂着的坠扇散落,俨然是她的手笔。她的意识已经迷离,只是那箭的力道还绞着胸口让她清醒。卫君顾慌张的时候原来是这种模样,眼泪混着沙土粘在脸上,嘴里只不停地叫着“遥儿”,再说不出别的话。
不知怎的,她心里竟涌上一股报复的快感。华遥费力地咧开嘴角笑了,显然地呼吸已经很困难了,她的嘴张张合合,终是闭上了。
史*载,六月十六,陈卫叛乱,无名。得西宛大军相援,历时四月,平战乱,卫姓及党羽一众,抄家没产,一应男丁全部斩首。永安城血流成河,百废待兴。另,华遥公主以身殉国,帝殇,后沉疴退位,新朝起建。
哪有什么密奏,不过是父皇早有所察觉,与南国姑姑商定的一个权宜之计罢了。公主南嫁,必须走南阳门,顺渭河南下。
开战在即,四方城门均已被叛军暗中控制,卫君顾需要军功傍身必不离城,但卫将军绝不会让卫君顾守南阳门。
若卫君顾弃门来阻,援军便可趁机挥兵入城,保驾勤王。若卫君顾不来……父皇说,至少保住了你,父皇登基这些年,也未必会让他们夺了这江山。
我却不管这些,只赌这一把有情无情而已。
幸好他来了,幸好我死了。
妾为君故,曾为君顾。自此君顾,皆为我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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