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新版《倚天屠龙记》热播,老版《天龙八部》的部分演员重聚“王牌对王牌”节目,愈发让我们相信:金庸先生不曾也永远不会真的离开我们。今天这则“叙诡笔记”,笔者就来说一段《鹿鼎记》中的典故。
最早知道康熙除鳌拜,还是儿时读《上下五千年》,讲到这段故事时,书中有一配图,一大群梳着辫子的小孩子把一条大汉压在身子下面,又打又拽的,好不热闹,那时只觉得康熙真是有勇有谋。后来在凌力的《暮鼓晨钟》、二月河的《康熙大帝》中都见过对这一事件的文学化演绎,虽然已经知道结局,但读来依然在掌心里捏了一把汗。当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金庸先生在《鹿鼎记》中写的那一段,韦小宝用撒炉灰戳刀子砸香炉等很不“英雄好汉”的方式,助小玄子拿下鳌拜,既惊心动魄又乐不可支……那么,历史上真实的这一幕究竟是怎样的,由于清代笔记中对“圣祖擒鳌拜”的记录甚多,所以笔者就通过对不同史料的引证和分析,对这一用游戏化的方式完成的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件做一个“现场还原”。
一、鳌拜管康熙叫“小孩子”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鳌拜是为清朝的建立立下赫赫功勋的人物,他从努尔哈赤时代就“从征,屡立战功”,在太宗皇太极麾下得以重用,与征察哈尔之役、皮岛之役、松锦之役,得到“巴图鲁”的赐号,叙功晋三等昂拜章京。等到顺治帝登基,他又随征湖广、四川、贵州,平姜瓖叛,俱有殊勋,顺治帝亲政后命从优议叙,晋二等公。这也正是康熙帝冲龄即位时,他得以和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同为辅政大臣的根本原因。换句话说,他是“权臣”不假,但这个“权臣”是用久经沙场、出生入死换来的,不掺一点儿水分。
在辅政四大臣之中,鳌拜最为跋扈,所仗即大清的兵权在他手中,且“诸朝贵半属门生故吏”,这就形成了一个非常庞大的“鳌拜党”。鳌拜自己不读书,缺乏政治头脑,武大郎玩儿夜猫子,什么人养什么鸟儿,手下也多是头脑简单,遇事只知道撸胳膊挽袖子的赳赳武夫,而在处理政敌——甚至很多只是对他不够恭敬的大臣时,鳌拜只有一招儿:往死里弄。对费扬古一家,对苏克萨哈一族,对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大臣,都是扬起屠刀。*到手滑时,他竟然对康熙也气凌且不恭起来。
许指严于《十叶野闻》中记录大量鳌拜辱蔑康熙之事。
《十叶野闻》
康熙从小就喜欢读书,尤其是儒家经典,手不释卷。有一次鳌拜来向他奏事,看见康熙所阅之书,“意甚不悦”,说咱们大清祖制,多读喇嘛经,少读儒学书,康熙笑着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治理天下不能不懂儒学,至于喇嘛经当然也要读,学识不可自设桎梏,应该越广博越好。这番话说给鳌拜这么个大老粗听,他当然十分不爽,直接就嚷嚷说皇上刚刚开始亲政就不听忠谏,老臣今后不管国事了。面对这么一个连好好聊天都不会的大臣,康熙反倒极有涵养,说自己并非拒谏之主,“读儒书亦非坏乱之事”,令鳌拜只能面有惭色地退下。
此后,鳌拜继续耍他的小性子,动辄以辞职相要挟,“其刚愎自用之恶性,勃不可遏”,所奏之事只要被康熙否决,就叫嚣着“请以臣言付诸臣会以,设臣言贻误者,臣愿伏斧锧以谢皇上”,康熙均一笑作罢。但鳌拜这种做法,无疑是告诉康熙:满朝都是他的党羽,他不怕公议,可想而知康熙内心的压力有多大。
尽管如此,鳌拜仍不知收敛。李伯元于《南亭笔记》中写他背后对康熙“尝呼为小孩子”,其骄横无礼可见一斑。更加糟糕的是,他居然公然向康熙要求册封自己的亲戚,以其曾经跟着皇太极征朝鲜立下战功,“侈陈事迹,立请优奖”。《左传》有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鳌拜这一举动,在中国古代几乎就是犯上作乱。而康熙依然沉稳,说你那位亲戚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朝廷给他的封恤已然不薄,如果再随意加赐就是破坏了祖宗成例,不能开这个口子。鳌拜一听十分愤怒,当场吵闹,说自己受顾命之重寄,居然连替亲戚讨个封赏都不行,“臣将痛哭于文帝之陵,不复能忝职左右”,搞得康熙非常生气。
《南亭笔记》
与此同时,据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所记:鳌拜“又尝欲文武官尽出伊门下,与穆里玛等结成党与,凡事在家定议,然后施行”,国家大政,不再听命于朝廷,而是决计于鳌拜的内室,康熙表面上无动于衷,内心不可能波澜不兴。
《郎潜纪闻初笔 二笔 三笔》
在康熙六年弹劾苏克萨哈的行动中,鳌拜一意孤行,面对康熙的反对,他“攘臂上前,强奏累日”,等于是逼着小皇帝下了绞*苏克萨哈的旨意。对于饱读诗书的康熙而言,鳌拜的所作所为,必然会让他想到梁冀曹操一流人物,而他又岂是汉质帝和汉献帝?!大约就是从这时开始,康熙下定了制裁鳌拜的决心。
二、选徐锦江演鳌拜非常合适
在铲除鳌拜前,据《啸亭杂录》所记,其实康熙有过一次“遇险”。
《啸亭杂录》
当时鳌拜“托病不朝”,大概是旷工时间太长,康熙亲往他的府邸探视。躺在寝室里装病的鳌拜一见康熙,脸色骤变,随驾的御前侍卫觉得不对劲,“乃急趋至榻前”,一把掀开他的褥子,发现底下藏着一把雪亮的宝刀!既然知道皇帝来探望,却在内室私藏暗器,这是大逆不道的行径,可以立刻诛*!但康熙考虑到身在鳌拜府邸,自己的准备又不充分,所以非常沉着地一笑道:“刀不离身是咱们满洲的故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从容探视鳌拜完毕后,起身返驾,回到宫中,他以弈棋为借口,立刻召集索额图入宫谋划。
不知道鳌拜何以要在褥子下面放一把刀,结合后来康熙对他的处置,似乎也不认为他有刺*自己的嫌疑,但无论怎样讲,这件事导致“帝党”认为应该加紧处置鳌拜,以免日久生变。于是在接下来的“数日后”,康熙就在皇宫内实施了抓捕鳌拜的行动。
关于这次行动的具体细节,各种记录非常之多,但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叫做“毫无准备的突然抓捕”,一种叫做“做足准备的突然抓捕”。
先来看第一种,出自《啸亭杂录》,全过程非常简单,只是在康熙探视鳌拜的几天之后,鳌拜“病愈”,进宫拜见皇上的时候,康熙“召诸羽林士卒入”,当面问自己的禁军:“你们都是朕的股肱耆旧,你们到底是听我的,还是听鳌拜的?!”大伙儿齐声说:“当然是听皇上的!”于是康熙下令当场把鳌拜擒拿,并发出上谕,轻而易举地地铲除了这一权臣。
但是,这种说法很明显是低估了鳌拜的能力,也低估了这一行动的难度。
首先,鳌拜毕竟是辅政大臣,不仅执掌着大清的兵权,而且对皇宫内外的事务也都有一定的管辖权,在康熙周围不可能不埋下眼线,盯住这位少年天子的一举一动。而当时康熙只有十四岁,发一声喊就让大内侍卫全部听命,跟随自己去抓捕手握兵权的元老重臣,这是曹髦干出来的事儿,可不是玄烨能做出的举动——所以在此前,玄烨一定做了充分的准备,并确保不泄露一点儿机密。
其次,《啸亭杂录》中的这一说法忽视了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鳌拜的武功真的很高。
电影《鹿鼎记》中徐锦江饰演的鳌拜
在多部由《鹿鼎记》改编的影视作品中,饰演鳌拜的都是徐锦江,这位高大威猛的香港演员,确实符合史料中记载的鳌拜的形象,比如《南亭笔记》中就写鳌拜“有膂力,尝挽强弓,以铁矢贯正阳门上,侍卫十余人拔之不能出”,可见其确实是沙场征战多年,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的老将。排除武侠小说的因素,真正的大清内侍其实很少有什么武林高手,据《晚清侍卫追忆录》一书所记:能够入选大内侍卫的主要标准并不看你会打南拳还是踢北腿,而是血统和对皇帝的忠诚度,多是从勋旧国戚中选取可靠的子弟担任,不客气地说,就这些自小养尊处优的少爷兵,真的跟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鳌拜动起手来,二三十个都是白给,所以以康熙的英明,绝不会把你死我活的斗争寄托到这么一群纨绔子弟的身上。
因此,相较之下,另外几部笔记中的记录虽然未免传奇,但可能更接近史实。
三、一只在开水中煮过的茶杯
“布库,相扑为戏也。徒手搏击,分曹角力,伺隙蹈瑕,不专恃匹夫之勇。”陈康祺在《郎潜纪闻初笔》中写到这里,专门加了一行小注:“或曰:圣祖之擒鳌拜,先令阉童习此也。”
事实上,康熙擒拿鳌拜的事情发生之后,宫中每当逢年过节都要表演“布库”来纪念这次智勇双全的胜利。梁章钜在《归田琐记》一书中就写道:“布库是国语,译语则谓之撩脚,选十余岁健童,徒手相搏,而专赌脚力胜败,以仆地为定。康熙初,用此收鳌拜,故至今宫中年节宴,必习演之。”
按照《南亭笔记》的记载,康熙用布库少年抓捕鳌拜的计划,其实早在康熙七年就开始筹划中了,也就是整个准备期长达一年之久,“(康熙)密选健童百十,在宫中习拳棒,及逾年无一不当十者,康熙喜,而诛鳌拜之心遂决”。至于鳌拜为什么对这么多孩子凑在宫里练习布库毫无警觉,易宗夔在《新世说》中给出了八个字的答案——“拜入奏事,亦不之避”,意思就是说,这群孩子在皇宫里练习布库,根本不避着进入大内议事的鳌拜,没准儿还向他讨教过两招儿,所以鳌拜对他们彻底丧失了警惕性,认为跟着他们一起追跑打闹的康熙也不过是个长不大的顽童,“更以帝弱而好弄,心益坦然”。
据《清圣祖实录》和《清史稿》所记,康熙在擒鳌拜这一行动前,已经在政治上做了准备:一方面,他于康熙八年的五月十二日诣太皇太后宫问安,秘密定下了鳌拜十二大罪的上谕;另一方面,“帝又将其党羽遣外,鳌拜亦不觉。”等于将鳌拜的左右手肢解之后,扔出八百里远,而鳌拜竟毫无警惕,可想而知他已经被康熙蒙蔽到了什么地步。
《清圣祖实录》
康熙八年五月十六日,是康熙擒鳌拜的决定性时刻,这一天的具体情况,以《南亭笔记》的记录最为详细:“诛鳌日,康熙帝在南书房,召鳌进讲”。鳌拜进入南书房之后,内侍用一把腿有问题的椅子请他坐下,然后站在他的身后。康熙帝赐茶,茶碗已经在开水中煮过,“令极热,持之炙手”,鳌拜接过茶碗的一瞬,手指被烫疼,茶碗“砰然坠地”,站在他身后的那位内侍“乘其势而推之,乃仆于地”,这个行为属于严重的失礼,康熙帝立刻喊了起来:“鳌拜大不敬!”于是几十个精挑细选出的布库少年一拥而上,将鳌拜抓捕。鳌拜摔了一跤,手又被烫伤,见这么多熟悉的布库少年将自己绑了个结实,还以为他们是跟自己逗着玩儿呢,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正在执行的是对自己的政治死刑。
但是康熙到底宅心仁厚,尽管与鳌拜的较量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权力斗争,而这种斗争从魏晋南北朝开始,就必须以失败一方的被*为终结,但据《清通鉴》所记,当康熙亲自审讯鳌拜时,鳌拜脱下上衣露出浑身伤疤,乞贷一死时,康熙还是不免动容了,面对这位征战沙场多年,在辅政岁月中虽然跋扈无礼,但归根结底只是头脑简单的老臣,康熙做出了“念其效力多年,战功颇著,命免死,革职拘禁”的决定。多年以后,当康熙帝垂垂老矣之时,又念鳌拜战阵功多,追赐一等男爵,这在不把对手搞死批臭誓不罢休的中国政治斗争史上,算是罕见的人情味儿了。
不过,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之后不难发现,相比其他的历史小说,反倒是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更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虽然情势紧张、严峻,危如累卵,间不容发,但也充满了荒诞、可笑,整个过程颇有些戏谑的意味,好像做着游戏就把权倾天下的鳌拜给“办了”——事实上,很多决定着个体、群体、国家乃至世界命运的意义重大的转折性事件,在当事人那里就是倏忽一下子,偶然和必然兼而有之地发生了,过去了,既没有激昂壮烈的音乐伴奏,也没有鼓舞人心的精彩台词……我最喜欢《鹿鼎记》的一点也正在此,金庸用武侠小说的方式,把那么正经八百、道貌岸然的中国古代宫廷政治解构为一场由小丑在幕后起到巨大推动作用的闹剧,然而这正是二十五史里绝不会写到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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