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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与人成亲之日,郎君的外室却大着肚子寻上门来。
外室娘子只管哭泣,既不要名份,也不要钱财,只说要戚府收留,她无处可去。
临南王夜奔两百里从战场*回。
他一身戎装只来得及洗净两手血污,无尽*压抑深处,面上温柔一如既往。他甚至跪地弯腰,替她穿好一双绣鞋。
云枝刚从大理寺监牢中出来,便见刑部右侍郎王舒温已经等候在门口了。
这会儿日头正高,王舒温额角已沁出几分汗意,见云枝出了门赶忙迎了上去。
她一个闺中小姐,年纪尚小,向来是被爷娘兄长们护佑在身后的,如何见过这样的架势。
“先生在里面情况如何?”
瞧那鼻尖红意,她应当刚刚才哭过,王舒温摸出帕子,将她牵到无人处替她揩了揩脸颊泪痕。云枝是他们师门中兄弟自小看大的,向来是连眉头都不舍得叫她皱一下,如今这戚家上下却要女眷们来扛,叫他如何不心疼。
“阿爷吃不下,睡不好,身子骨瘦了一大圈。这‘升溢粮’案牵扯竟这样重大么?”
王舒温不好瞒她,“若是往日,大不了官降一级,给些教训便罢了。可这回不同,大战之前正筹集粮草。先生督办下出了这样大的窟窿,那些个粮仓侵吞粮款千金之众,官家雷霆震怒……”
王舒温看看左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到我府上候着,待下值之后咱们详谈。”
云枝这会儿也没了主意,从前能依仗之人贬得贬走得走,只剩王舒温一个尚能信服,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的。
云枝心中忐忑,在王舒温府上如何也冷静不得,一时站一时坐,直等到日落西山,方才等到人出现。
王舒温快马回来,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将官帽递给一旁的小厮,“云娘子可还在?”
“在,等了整个下午,坐卧不安的。”
正说着几步去了云枝所在的屋子。
云枝见他回来赶忙迎上去,“如何,可说了何日审理?”
“尚在整理案宗,官家指了二王亲自督办。”
她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升溢粮案”就是冲着阿爷同梁王来的,主犯梁王被贬,慢慢竟将阿爷也牵扯了进来。
实则阿爷早已料到,自梁王倒台,他这梁王少师,便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二王来审,岂不是毫无转圜之地,他与阿爷一向不睦。”
更何况梁王乃是皇子,官家不论如何会留他一命,那此等大案要寻个背锅之人,不就只剩阿爷一个够格的了。
王舒温沉默下来,云枝便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不假。
她急得六神无主,又强行叫自己冷静下来,总还是要理清思路,“阿兄,这‘升溢粮’是什么,同往常的粮食有何不同?”
“粮食从收购入库到出库的过程中,会扣除水分杂质等量,剩下的才是真实存量。这扣出量计算本有定规,时常会在扣出后产生盈余,这便是 ‘升溢粮’。‘升溢粮’需严格上报,重新入库,可有人打起了这段的主意,侵吞粮款……”
云枝恍惚之中,记得阿爷曾告诫过梁王这事,叫他及时收手。
“这侵吞粮款之事,是梁王做得,是不是?”
王舒温只余一声叹息。
“梁王还是,太心急了——”
原本,云枝是要作配梁王的。
本就是一路,梁王得戚如敏多年栽培,戚家对他也极看中,为他多番引荐朝臣。
如今,却都白费了。
云枝强撑着默了一阵,“如此,当真是走到山穷水尽处了。”
王舒温自然不忍她如此,“回来前我去了一趟二王府上……”
云枝眼中满是希冀,“他说如何?”
“二王不在府上,倒是遇上了五王,他给指了一条明路。”
“什么明路?”
云枝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王舒温接下来这话上。
“他说‘不过是他一抬手的事情,何至于叫你如此奔忙’。”
“他?”
云枝一时间未来的及将“他”,同实际的哪个人联系起来。
忽而福至心灵,“是临南王?”
临南王便是戚如敏一直以来的得意门生独孤及信,从前他曾向梁王数次引荐,他却出人意料做了二王临南一战的先锋军,一力促成二王成了大事。
如今临南边界已向南推进千余里,深入敌人腹地,全境收回指日可待。他已封了临南王,王舒温所说得大战在即,便是临南王接下来要继续进攻的任务,这一战势必要将百年失地全部收回,是朝廷当前要务的重中之重。
这个关口,能与二王和官家都说得上话,且还能有足够分量的,只他一人罢了。
可戚府同他早已决裂。云枝虽然并不十分了解阿爷同独孤及信二人在政坛之上的恩怨,但她并非闺中不问世事的娇儿,一早便明白政坛上少有妥协,多的是刻骨铭心的流血牺牲。就如阿爷旧友中书舍人唐元令,被二王和独孤及信陷于狱中,冻馁而死。
唐元令温和待人,是朝中名望极盛的君子。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因寒冷饥饿,死后胃中仅有狱中稻草,右手的食指与小指甚至被生生冻掉。
此事对阿爷的打击巨大,差一点断了他为官之路。
正因如此,阿爷对于独孤及信的“背叛”,才尤其无法释然。
云枝也久不曾见过他了。
临南王府同学士府之间并不算远,云枝并不想叫阿娘知道自己要去寻他。阿爷和阿娘自然是绝不想同独孤及信再有牵扯的,可如今走到这般地步,哪怕是硬着头皮也须走这一遭了。
云枝对他的记忆,其实并未随着时间推移有所淡漠,儿时是极喜欢黏着府上的师兄弟们的。独孤及信大她许多,又是众人的大师兄,向来是独来独往,性格其实有些孤僻,远不如王舒温容易亲近。
可他饱谙经史,文采斐然,连身为详文殿大学士的阿爷对他都是赞不绝口,在众人之中实在出众,云枝自然会时常注意到他。
那时候仗着年龄小,府上的人对她自然是疼惜有加。独孤及信虽常常对旁人冷言冷语,云枝却能感受到他对自己有明显的偏疼。只是那日子久了,又曾亲眼见过阿爷如何同他断绝生徒关系,她不知那偏疼还能剩下几分。
或许早就当自己是个陌生之人了罢。
直到已经坐在王府之内,云枝仍旧感觉极不真实,她心中惴惴,甚至不知见他之后要如何开口。
事情却也并未如她想象中顺利,哪怕进了王府,可既然他无心见面,自然还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磋磨她。
云枝足等到了二更天,远远已经能听到远处打更人颤颤巍巍的喊着“关门关窗,防偷防盗”,梆子敲了几下渐渐远去了。
不过是惩罚当年阿爷将他赶出师门,给她一点小小颜色罢了。
冷板凳她自然是坐得住的。
云枝的心从未有这样定过,她非要见上他这一面,虽然等来得很可能是他的羞辱或是嘲讽。
嘲讽阿爷沦落至此,竟然要靠着他这个已经被赶出师门的徒弟,嘲讽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云云。
云枝想着,这般羞辱她皆能代父接受。
只怕她肯,那人却瞧不上。
只是她并未察觉,漏窗之后摆着漆木双面彩围屏,自她来后,围屏后那烛火便忽明忽灭。
云枝早忘了时辰早晚,等得双腿已然僵直,她轻转身子挪到另一处,只这样简单一个动作都费了些神。
云枝俯身握拳,在小腿上捶打两下,却见视线里忽而出现一陌生皂靴。
她愣了下,缓缓抬眼瞧他,“——临南王。”
他离得极近,简直呼吸相闻。
云枝及笄后,已很久不曾同他这般接近,一时不知要如何处理才好。
身后便是方才一直坐着的圈椅,面前是他冷漠的一张脸,简直避无可避。
彼此僵持了好一会儿,“临南……”
“怎的,不叫我‘阿兄’了。”
云枝看他脸上的表情,那般平静无波,叫人猜不出他是不是在戏弄人。
还是真的想要听这一句“阿兄”了。
云枝感觉到他正盯着自己的嘴唇,那里立刻火一般灼烧起来,她嗫嚅下轻轻唤他一句,“阿兄——”
不知这般能不能叫他满意,可他的视线却不曾偏去别处。
“何事?”
“是我阿爷,王爷应当也听说那‘升溢粮案’,实则他并未参与此案,是……是梁……”
临南王挑了挑右眉,“如何,到这时,你仍旧舍不得供出他?”
他语气越发冷了下来,似乎不想多谈,转身便要离开。
“不是!”
云枝情急,“官家圣明,梁王如何自有决断,我只是不知这时候提起旁人,会不会叫你觉得是在推卸责任。”
他果然被“旁人”二字取悦到。
却丝毫不肯在她面前表现分毫,云枝不知他心中所想,禁不住垂下泪来,“阿爷对梁王多番劝导,不论阿兄相不相信,此事确实同阿爷无关。”
“戚如敏好生双标,”他寻到云枝话中错处,“梁王私吞‘升溢粮’便‘多番劝导’,直至将他自己都拖下水。”
临南王的眼神仿佛沁着无尽寒意,“对我这小小郡公之子,便是连番羞辱赶出师门,如今还要让我这断绝联系的前弟子来相助,娘子是否觉得,临南王府的大门,确实比梁王府好进多了?”
云枝眼角红红,脸颊上还沾着几滴未来得及滚落的泪珠。
“你出征临南归于二王他纵然心有不愿,可此事兹事体大,绝非个人恩怨所能左右,他也盼你平安归来……”
临南王静静听她娓娓道来,仿佛这才能纾解这多年来郁结心中的怨气。
“他去信十余封,只是见你不曾回应才作罢,之后又出现了中书舍人唐元令一事,好友冻死才是叫我阿爷震怒的原因。”
十余封书信,言辞激烈,他一个字都不会忘记。
他在前方冲锋陷阵,后方的恩师却因个人恩怨,指责他不与梁王并肩去横扫西旗,转而跑到临南相助二王。
“阿爷并非偏颇之人,阿兄应当知晓得。”
云枝只看他踅身回到了座位上,翻开手边一不知何时放于此处的文集,疲惫得揉了揉眉心,无谓提上一句,“是不是偏颇之人,你应当心中有数。”
走到如今这步,不知戚如敏是否得偿所愿。
他赢了梁王,彻彻底底,从根本上赢了。
云枝知道二人成见之深,不可能靠今日的三言两语便能改变,她轻轻跪于这人脚边,“求阿兄高抬贵手,饶了阿爷一命。”
这样娇美的人,如此低微又哀戚的姿态。
他冷眼瞧着,这情景如他想象中一般无二。从她并肩立于梁王身侧那时起,花树下一双璧人,彼时深深刺痛他的眼,他便畅想这一日。
他钻营已久,那碍眼之人永不可能起复,她身边也不再有贵人环绕,临南王本以为自己目的达到,该心满意足扬眉吐气。
可他没有,那无边*逐渐蔓延。
云枝的小脸陡然扬起,他捏着她脸颊的力气有些重,疼得她不由抽泣,止不住一声轻吟。
无人知晓,这样一张檀口,他肖想已久,若是……
云枝感觉他俯身下来,忽而替她擦起脸上泪痕来,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忍不住,泪水模糊她原本明亮的双眸,越发不知他现在有何打算。
又回到那叫人胆怯的距离,一样的进退不得,一样的呼吸相闻,甚至比方才更加接近。
他似乎侧了侧脸,手指从脸颊移到她唇角上去。
她身上有温墩墩的香气,叫他已然迷醉,只想贴上去近一些再近一些,彼此距离不过一层薄纱罢了。
云枝不由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不想却轻含到他指尖一点,叫他皮肤感受到一点意外湿润。
只是一瞬,他力气之大,天地都要为之倒转似的,云枝已经叫她一把揽起站好。
顿了下,那门外小厮却低声问询着,“王爷,马已备好,即刻便能启程。”
云枝不知他要去到何处,这样晚了。
他终究离如愿差上几分,大抵还是老天作弄。
“阿兄要去哪里?”
云枝扯他衣角,急急问到。
“明日大军出征。怎么,娘子不知道么?”
他要走了。
云枝心口有什么东西极速下落,她只是未料到自己无论如何晚来了这一步,到底迟了。
她眸中灿若繁星的一点光亮,仿佛就此熄灭,再捏不住他的衣角,就此垂落下来。
临南王不再理她,此一去生死未卜,再同她纠葛也是叫自己越发放不下,不如不说不做,一干二净。
“凡事小心,刀剑无眼。”
不知这一声叮咛,在他心中足有千斤之重。
“夜深了,府外有我亲兵相送”,他最后一次转身看她,“代我向先生问一声好。”
……
正是晨起好光景,宜园也仿佛将将苏醒的玉面美人,姿容静谧美好。
丫头们捧着铜盆自曲折游廊那头袅袅而来,便听到葡萄藤一边有朦胧的贴面耳语之声。有年纪小的丫头子忍不住偏头去瞧,也只从那葱茏缝隙之中瞧见一片鹅黄的裙角罢了。
“喏,是云娘子和令娘子在玩耍呢。”
丫头们此时虽然瞧不见小娘子的模样,可常在宜园伺候的,哪个不知道这宜园里住着的可是大学士的宝贝心头肉云娘子,前儿夫人的大姊带着令娘子来宜园小住,两个小娘子开心的什么似的,整日的黏在一起玩笑,比那同母姐妹都不差分毫。
云枝正被妃令扶着,摇摇晃晃立在小凳儿上剪葡萄枝子。
那嗓音娓娓道来,似是九转莺啼。
云枝伸出一双柔荑,妃令赶忙伸手去扶,入手只感觉是一截子柔软的缎子,触之生凉,既娇又柔。
她伸出一指在眼前清点,那小指便翘起小小兰花,在妃令面前舞出花来。
妃令看得入迷,云姐姐要是自己亲姐姐便好了,她要天天粘着她,谁叫她长得像幅美人图里的佳人似的,谁瞧见了能不宝贝?
妃令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云姐姐“哎呦”一声,单举起一根手指给她瞧,“叫小虫咬了个大包。”
果然见眼前那葱白小手的指头上一个不小的红色凸起,“是蚊子咬人吧?”
只是说话间就瞧着那凸起大了一圈,妃令正觉奇怪,正巧却听到姨母在园子那头一路喊着云姐姐的小字而来。
“宜都——”
“宜都——”
云枝扶着妃令的肩头回应着,“阿娘,我同妃令在这头。”
娘子一眼瞧见宜都挂在那藤上,心都叫她吓得揪了起来,“你这妮子,把妹妹带来这儿受虫叮么,爬高上树的没个规矩。”
一面说一面将人掺了下来,嘴上虽教训着,手上却半分不敢含糊,小心将她鹅黄的襦裙提起小小的弧度,免得她一个不小心踩到裙角上跌下来,娘子可要心疼坏了。
宜都给母亲身后的丫头桐儿指了指方才择选好的葡萄,“要这一串,我特地给妃令选得。”
娘子是一向什么都依着她的,“好好好,我的小姑奶奶,南市上的时令水果还不够你妹妹吃的?竟打起你阿爷这片葡萄的主意了。”
娘子要拿帕子给她擦拭净手,宜都正觉得指头有些麻不乐意人碰,扭身歪在母亲身上撒着娇,“阿娘怎么这会子就来了,昨日不是还说头疼的毛病犯了,现下是大好了么?”
娘子这才想起正事。
“是今夏裁剪的新衣到了,你同妃令一人两件,一会儿到前院试试大小。”
“这样快?往常不是得一月才得好,今次不过十日罢了……”
“今岁不同往日,”说起宫里,娘子不觉轻叹一口气,抚了抚云枝鬓边的细小绒毛,“明日太后殿下千秋,官家为表孝道,自然是要大力操办的,届时京中四品上的官眷皆要入宫贺寿。”
宜都自然知道阿娘缘何叹气。
原本梁王有阿爷为其做政治主张,军事上又有舅家在孜阳□□西旗人之战功,当是夺嫡极热门人选。
可仍敌不过二王,凭借临南一战收复百年失地叫官家龙颜大悦,如今已封了二王生母为后。
二王虽并未再晋封,可这事大局已定,新的政治集团已经早早将阿爷排除在外。
“升溢粮”案之后,阿爷郁郁良久,在朝中越发成了边缘之人。
阿娘一面担心阿爷一蹶不振,一面也发愁起宜都自己的婚事。
同梁王婚事告吹,云枝自己倒是并不觉得可惜。梁王面对自己时大半时间皆是阳光和煦之态,可自己没由来便觉得他沉郁难懂,总是耐不住性子陪他,恨不能插上翅膀从他眼底下飞走。
若真成了,想必也是怨偶。
这会儿倒有些不道德的庆幸。
阿爷的政治抱负无处施展,也因为被梁王连累差点丢了性命,如今在同僚中越发寡言。自己这样想实在不好,云枝摇了摇头,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赶了出去。
果真到了入宫这日,昨日还无甚反应的手指,今日越发痒得恼人,云枝左右挠挠不解痒意。
娘子扭身瞧了瞧宜都薄施粉黛的小脸。
这样便很好,花儿一般的年纪,不必携浓妆之色,便足已叫人移不开视线了。
宜都拽了拽身前的宫绦,一会儿又拨弄着打了个结,“妃令他们的马车可跟的紧?莫要同咱们走丢了。”
宜都一面说一面掀开帘子望去,正巧看到一队人马同她相向而行。
宜都觉得奇怪,这么一大队人马,将长街挤得水泄不通,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里攒这样大的排场,竟不怕官家怪罪么?
她张望了下,又听在旁的小厮们窃窃,“执着‘独孤’字样牙旗的,是临南郡王的队伍不是?”
“除了他还有哪个,从前是非召不得入京的藩王,如今可是二王的座上之宾,官家的呈阳剑你晓不晓得,赐给临南王后,特允他可佩此剑面圣。”
“临南王到底厉害,不过是皇室远亲,他这一支外放了好几十年了,又是临南那等山水高远之处……”
再看不远处,队伍里为首的那个人,身着走兽刺绣紫色襕袍,腰间缠着金銙革带,一手执呈阳剑,一手握着缰绳,确然是常胜将军的模样,只是面色冷峻,表情似是青山坐钟一般岿然不动……
宜都瞪圆了眼睛再细瞧了瞧,心中一动,他回来了?
宜都心中急跳,赶忙放下帘子规矩坐好。
娘子回身瞧了瞧自家小女,“瞧见什么了,慌成这幅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掀宜都那面的帘子。
宜都眼疾手快,将阿娘的胳膊捧到手里,“一个花子,坦着胸脯……”
阿娘“哦”了一声。
阿爷那事,之后是官家出面解决,说梁王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念及阿爷多年劳苦,罚俸三年,职降两级便了了。
这样大的转圜,若不是临南王从中游说,云枝也不知还能有谁办得到。
可官家半点不曾提起,云枝也曾与王舒温打听过其中内情,却被他一再提醒警告,“官家不提便是没有的事,既然是官家出面,那你便记着官家的好即可。”
如此,她装着这桩秘密,在阿娘面前也并未提起。
宜都不由叹气,如今他是人前显贵的郡王,一月前结束了大获全胜的一场仗,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这会子躲开了,只是料想席间到底难避其锋芒。
几人相携入了禁中。
宜都同阿娘先去慧美人处说了几句话。
慧美人出自妙芸安氏。
戚家同样发迹于妙芸道彤山县 ,安家与戚家一向交好。故而阿娘每每被召入宫,阿爷总不忘嘱咐着到慧美人宫中小坐片刻。
慧美人冲着云枝和善的笑了笑,她不过年长云枝五岁,说来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罢了。
话题推来换去,慧美人这才聊到正题。
“不瞒嫂嫂,我这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云枝望了望阿娘,见她缓缓搁下茶盅,目光柔和地等着贵人的话。
“家中才来了消息,说是执白今年府试榜上有名,也是喜事一桩,想着年下到京中游学,不知可否到府上借住一阵?”
阿娘是不懂前朝事的,可戚家与安家交情匪浅,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娘娘尽管叫执白来便是,腾一间屋子出来的小事罢了。”
云枝对安执白也略有些印象,记得是个柔和温润的少年,文采斐然,很得阿爷的青眼。
2
几人便相携往那大宴上而去。
一路结彩,云枝也随母亲进过几次禁中,往常虽也是花团锦簇,倩影连绵,到底不曾热闹如斯,就连官家的万寿节也不见蒙然夕照时就燃起烟火的道理。
更何况那灿然火束,似乎自彤门而来,那里离着禁中可还有着十多里路,登高望去一路上铺开了燃不尽的银花。
说来,不过是太后也出自临南独孤氏。往常官家一力要为太后千秋大操大办,这事放到朝中总要遇上重重阻隔。官家是个守业皇帝,遇诸般掣肘,忍耐按捺是一直以来的必修课。
几位创业父辈百年霸业未成,那久负盛名的马上皇帝——武帝,对临南以南久攻不克,十年内五战三败,五十岁还在上马迎战,抱憾离世后陵寝面南而建,誓要亲自一观子孙铁蹄踏破临南。
这样一块硬骨头,在官家任上啃了下来,怎能不叫他激动难抑。
云枝时常凑在阿爷膝旁听他分析朝中局势,心中自然明了,官家这次操办,其实也象征着,从一众文官中夺回了话语之权。
独孤及信,确实是官家手中一柄绝好的利刃。
当然,这把利刃如今归到了二王门下,同戚家没什么相干了。
云枝同妃令凑在一起互相给了对方一个眼色。
他们这些官眷的位置离得远些,压根是不可能瞧得见官家和太后天颜的。
云枝不大有兴趣,妃令倒是在一旁念念有词,“我可是见过了官家和一众娘子的人了,到时候回了南边,要给刺史家的小姐们好生显摆一番。”
云枝和煦的笑,一边听她念着,一边注意着往来人群。
这会儿阿娘被慧美人叫去了,妃令头次入宫不知分寸,她须得仔细些,若是冲撞了禁中贵人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妃令旋了一只荔枝出来,递到云枝的唇畔,“好甜的,每人竟能得三粒之多,家中虽离临南不远可这果子价值不菲,我从前可从未吃过见过,如今看来禁中果真不同凡响。”
云枝一面领了她的情吞了下去,一面有些食不下咽。
荔枝乃是临南特产,往年独孤氏向朝中进供,独孤及信总不会忘记往戚府也送上一份,云枝自小被这蜜一样的临南小果泡大,早不觉得有何新奇。
只是好久之前,阿娘便再不叫他登门了。
云枝收敛心神,今日他在街上威风八面,既然是为太后贺寿而来,恐怕又进了不少果子到此,也难怪官家有如此的手笔了。
不知为何,今日似乎总是绕不开那个人似的。云枝细细嚼过,那滋味仿若又回到年少之时。彼时,眉目清冷的青年代师考问同门,手中的红柳教鞭将几个未有进益的师兄弟打得满手红痕。云枝是阿爷外出前特地留下的,用来酌情为师兄弟们求情。
小小的云枝便扯他不曾执鞭的右手,一双圆眼忽闪着央他。
青年望向她眉目略微舒展,一面将小小的人儿抱到案前坐下,一面给她拿新鲜的荔枝吃着打发时间。
只是时光荏苒,一去这许多年。
坐得时间久了些,大宴未开,汁水丰富的果子倒进了不少,云枝和妃令再坐不住,招手去唤一旁低眉垂眼的小黄门,好引着二人去解手。
宫装繁复,二人相携,好歹将衣裙整理妥帖。
又有小黄门端着铜盆上前叫人净手,云枝正要拾了一旁的帕子,不想却叫人抢先一步,她伸手扑个空,转身却瞧见个面生的娘子,也兴味盎然的打量着她。
妃令同云枝皆是不解其意的模样,彼此互看一眼,知晓禁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不打算细究其中意味,只想着绕过这人罢了。
妃令扶着她向一旁而去,那娘子挑了挑一边秀气的眉毛,偏要将她二人的去路也一并拦了。
这就十分叫人恼火了。
云枝暗暗捏住妃令的小指,不叫她率先出声问询。
三人目光对上,那娘子一人对着二人却不见弱了声势,可到底还是如了云枝的意,只是那逼问的语气叫人不解,“你们戚家,缘何瞧不上我大哥哥?”
云枝瞧她同妃令差不多年岁,举止也颇为莽撞,本以为她是认错了人,寻错了衅。可她张口便说“你们戚家”,分明是知晓她名讳的模样。
妃令这会再按捺不住,提了声音问她,“鬼知道你大哥哥是哪个?”
小娘子这下柳眉倒竖,“你竟不知威名赫赫的临南王,可见京中小娘子们也并非都见识卓然,也有你这般短识之辈。”
妃令却并不生气,适时“哦”了一声,“小娘子这话却说错了,咱们可不是京中的娘子。至于临南王……”
妃令对戚府与独孤家的恩怨其实并不十分明了,只偶尔听阿娘说起过,独孤氏出了个将才独孤及信,曾经拜在大学士戚家姨夫门下云云。
云枝一把捏住妃令的衣角,临南王这会儿是今上宠臣,妃令若是不知深浅开罪了面前的小娘子,那可是大大的不上算。
“临南王名讳自然如小娘子所说,如雷贯耳,朝中上下无人敢瞧他不起。”
云枝言笑晏晏,那小娘子却仍是轻易不饶的架势。
“竟是个睁眼胡说的小娘子,独孤家的荔枝送去了戚府,你们非但不收,居然还将人赶了出来,这究竟是何道理。”
云枝身处内院自然不知,独孤及信从不曾放弃同学士府往来,年年的节礼具都有专人送去。
只是这几年,独孤家的人再不曾踏进戚府罢了。
手指上叫那蚊虫叮咬过的地方突然有了愈来愈痒的势头,她一边挠了挠手指,一边好涵养的应付着,“小娘子教训的是,是戚府的人不识趣了,待我回去一应将娘子的话带到。”
“话带到有什么用,要亲自到我们独孤家请罪才是。”
简直蹬鼻子上脸,妃令正要给她一个白眼,忽而听到一声申斥。
“朗越!”
那声音带着熟悉的薄怒,已是少见的外露情绪。
他阔步靠近,没来由叫人觉得逼仄,许是他身材高大,那迫人的气势直叫人闭息。
有人向她那畔扫了一眼。
云枝脸上似乎还有迷蒙的神色,红灯烛火的一点微光只点亮了她一侧的面颊,同前次相比,似乎越发可怜可爱了,只右眉峰处那粒小小红痣尚还有从前稚儿的影子。
妃令暗暗咋舌,这位想必便是收复临南以南失地的临南王了吧。
她一向快人快语胆大包天,遇上这般万中无一的人物,也只敢缩在云姐姐身侧,速速瞥上一眼罢了。
倒是个英武的男子。
只是表情凌厉,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小娘子,这会儿几次想要辩解,只消他多瞅上一眼便偃旗息鼓了。
他单给身后随侍使个眼色,那名唤朗越的小娘子便被扶着向远去了。
云枝知他一向寡言,脾气也算不得好,从前自己仗着阿爷是他恩师撒娇卖乖,他倒也对自己毫无办法。如今对上飞扬跋扈的自家人,他仍旧不假辞色,同从前似乎并无分别。
云枝正要简单行礼,那人却踅身同自己擦肩而过。
宜都心道,许他也忘了前次相见,那仿佛已冰释前嫌的距离了。
她收拾心情,未见分毫不虞,“走了,还傻站着做什么?”
妃令回握了握她的指尖,“人说*将身上带着肃*之气,我从前并不相信。”
她回身已瞧不见那人身影,那人身高腿长行路到底快些,“今日见了,不得不信。”
云枝不知如何回她,只好牵了牵嘴角,“许是的吧。”
“自然是的。”
妃令言之凿凿,“不过,独孤家同姨夫是什么恩怨,那小娘子跋扈的模样,仿佛咱们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云枝抿嘴思忖着要如何回她,却听身后一声惊呼,二人同时看去。不知是谁家小娘子,歪着身子踩进了丈余的池中,这会儿正嘤嘤唤人来救。
这处并非热闹之处,几个小黄门看到不对劲儿已经冲去帮忙,妃令立刻来了精神头,“我会凫水,我去救她。”
云枝正要拦着,妃令已经提着裙角冲了过去。
妃令是个热心肠,哪里有见死不救之理。只是池水不深,几个小黄门已经到了那小娘子近旁,哪里还用得着妃令。
云枝怕她出什么意外,加紧脚步随之绕过一片矮林,却迎面与一双眸子不期而遇。
她立在石桥之上,想着若是平地上相对而立,她定要仰着脖子瞧他了。
可如今恰好的高度,简直是避无可避。
那熟悉感横冲直撞,云枝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眼神暗了暗,并无意相交的模样。
云枝倒做了那破冰之人,大着胆子唤他一声,“阿兄——”
仿佛是点了哪里的穴道,眼前的侧影立刻便顿住不再有所动作。
云枝其实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缘故,只是想着既然接二连三的见了面,若是不打招呼,岂非显得自己小气。
她又忍不住挠了挠自己时时作痒的手指。
3
云枝自小便知道独孤氏志有鸿鹄,祖上追随武帝南下征战,武帝一生遗憾,独孤氏未尝不是如此,武帝班师时独孤氏自请留在了临南,自那时便立有不破临南不还朝的誓言。
独孤及信有此选择,实际上并不叫云枝疑惑。
如今身份迥然,她方才一句“阿兄”实际不合礼数。
只是这句之后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云枝张了张嘴,“你得胜班师,还未来得及恭贺。”
“……戚府上,一切都好。”
其实还想问问他,阿爷那事究竟是不是他相助。
“怎的还在此处停着,有什么新鲜事不成?”
云枝见了来人心中微微一震,只是她未做在脸上,神情不卑不亢,冲他行了一礼,“齐王殿下。”
齐王便是官家的第二子,少年封王时官家斟酌良久,封号久久未定,因而朝中上下惯于称呼他为二王。
这便是独孤及信效忠之人。
二王同阿爷一向政见不合,乃是朝中少有的激进派。在阿爷看来,他所主张的大幅降低阿喻王朝进口货物关税,以引进鱼类、种子作物、桑织物、犀牛角及象牙等十余类百余种货物,是十分冒进的举措。虽然阿喻王朝会因得到重大利好,从而同意将水田作物种苗出口到我朝,可其余多达五十种商品本就同本土商品种类重合,今后也会因更低的税率对本地市场造成不可预测之冲击。
面对曾经将戚府打压到不得翻身之人,她吐息渐重,心都仿若要跳出来似的。
齐王心思深沉,算计得戚府和梁王毫无还手之力,绝不如表面这般谦和有礼。
“正要走”,那人四平八稳的声音同云枝差出九重天。
他说,“只是有人落水,随侍前去支应,一时被绊住了脚罢了。”
独孤及信倒是侧身望了她一眼,云枝却赶忙偏头张望,做寻人之状,“贵人们自便,小女要同娘子们汇合,在此先行一步。”
妃令一直不曾露面,倒给了云枝一个理由先行离去,她退出二人的视线范围,甚至一度梗着脖子不敢回头去瞧。
独孤及信再不看她,同二王顺着矮林向着大殿而去。二王倒兴味地瞧了眼云枝的背影,“小娘子已经这般大了,上次见面还是梁王领着过来,小小的个子,全没有今日的紧张害怕。”
独孤及信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殿下不该出现。”
他话里透着一分不了察觉地愉悦,纵然对上的是这副冷漠的面容。
齐王倒不觉得他在阴阳怪气,“方才朗越咄咄逼人之时,你半晌才出声阻止,原是等着小娘子的话吧。”
这人果真又面无表情得拒绝回答。
齐王似乎有心另起话题,“官家有意再晋你的位置,以你的的能力和贡献,郡王尚不是顶峰,一字王的位置也未必不能坐得……”
之后的声音渐远,皆掩在葱郁林中,只是一直不曾听到郡王的回应,不知他又在想些什么。
到底走了五六十步之后,云枝在人群之外寻到了妃令。
妃令看她神色匆忙,这才陪起笑脸,“云姐姐不必担忧,我连水都未沾上半分。”
云枝不由分说地拉住妃令的小手,却叫妃令有些疑惑,“云姐姐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无事,只是担心你罢了。”
云枝用手在脸颊掖了掖,“回去吧,已经出来得够久了。”
妃令点头称是,再不敢耽搁。
席间人影幢幢,推杯换盏,上上下下好不快活。
只云枝心绪难宁,她颠来倒去地想着方才同独孤及信相处的片段,甚至连对话都算不上,不过只是自己的一句“阿兄”罢了,他并未回应什么。
或许压根不想再同戚府有任何牵扯。
云枝提前叮嘱,“妃令,回去莫要说起晚上咱们遇到的事,可记好了?”
妃令只当是阿姐担心自己,至于凫水救人这种危险的事情,自然是能不说就不说,不然定会被家中长辈好生数落。
妃令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晓得的,这是秘密。”
那头鼓乐之声响起,有黄门在高座旁唱着雅诗。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唱段,其实云枝并不能听得很懂。那黄门的声音倒很美妙,并不尖利刺耳,神情也没有想象之中的肃穆,反而颇为活泼轻快。即使并不能听得明白,只是享受美妙的音色也足叫人快慰。
大概是对太后的美好祝福。
云枝遥遥瞧着那尊贵之人扬了扬手,随侍的丫头们便将几枚金叶子赏了下去。
“云姐姐,这一段又是唱了些什么?”
云枝偏头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在赞美太后的品行。”
入耳都是“淑、宜、善、婉”类寓意美好的词汇。
这边两人耳语几句,那边雅诗已经唱完,曼妙歌舞逐渐来到台前。这边的女眷们倒还只是小声耳语罢了,偶尔的小小惊呼也在众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
倒是远处文官阵营的男子,已经随着乐声击箸应和。
妃令甚是惊讶,“在官家眼皮子底下,此番举动不显唐突么?”
“今日是与民同乐,你瞧官家,哪里还顾得上下面人。”
官家果然兴致高昂,陪着太后醉上几口,便开始为众卿赐酒。
这赐酒也有章法,往常是始自文官,终自武将,显示本朝重文略武的传统。只是今日却不然,官家抚着蓄起多年的胡须,指了一人上前来。
果然,这点小小变故立刻便引起不少的私语。
云枝听到相邻位置的人也议论起来,“这便是临南郡王,咱们下午还说起过得。”
“瞧着年纪不算小了。”
“临南的独孤氏,外放到那偏僻之地百十年了,从前除了进贡荔枝和美人,哪里有独孤氏说话的地方。虽说是守着王朝的南大门,为了攻进南边自愿请降,可天高皇帝远,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官家早把独孤氏的苦劳放到一边去了。”
云枝虽不想将注意力被引了去,可越是这般想着便越是难以自控。
“这下子立了大功,临南郡王乃是世代恩封,此次进京恐怕要功封个,一字王了。”
云枝神情淡淡的,小口小口抿着茶盏之中的新茶,忽而被妃令扯了扯衣袖,倒叫她小小讶异。
“云姐姐可听到了,那临南王这般年纪了,竟还未成亲哩,实在少见。”
妃令摇头晃脑地猜测着,“虽未有娇妻,说不定有好几房美妾,大家族的男子具都是这样,不若便是流连街市上的坊子,表面上道貌岸然罢了。”
云枝便微微侧头问她,“听你的话,似乎对临南王有些许意见?”
不想妃令却“嘿嘿”一乐,“那却没有,不过是想说几句,显得我想法与众不同的话罢了。”
她倒属实坦荡。
“这人年纪样貌本事,莫说是皇室外放远亲之中,就是在京中也是一等一的好了。”官员的议论之声也不绝于耳,“虽说性子确实冷了些,若是真能留在京中开衙建府,倒是能成就京中娘子的一段好姻缘。”
几个家中尚有适龄小娘子的大人们各怀心思。
若是能拉拢临南王,那便能直接向着二王靠近了,那可是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官家的皇子,这买卖横竖不亏。
已有人不住点起了头,看着这年轻人越发满意起来。
独孤及信自然不知身后众人的诸般议论,身子谦恭温驯的行着礼,内里却对周遭一切冷眼旁观。哪怕是官家就在近前,赐他未曾有人拥有过的泼天富贵锦绣前途,他仍觉得不过如此,仿佛心中存着块垒,任谁都近身不得。
“现今在南淳府还有一处前燕王留下的宅子。”
官家不知为何提起一件不相*事情来,叫独孤及信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做起越发谦恭的姿态,等着官家的示下。
“那宅子现在是小了些,若是扩建下,倒是个不错的住处。南淳府位处中原,北接西旗,东接都安,向南又临王城,乃是军事重镇,要你去守着再合适不过。”
独孤及信眉心一跳,似有所感。
4
“去接手前燕王的宅邸,总要有个由头”,官家和煦的瞧着他,仿佛瞧着一柄锻造完美的利器,却忽而眼中精光一闪,“就封临南郡王为秦王,主管南淳府军政一事。”
众人心中所想便越发精彩了。
云枝本想挠挠手指,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怕手上不干净,让这痒处越发发作起来。这会儿再看,指头已经肿成小小红包,恐怕是那蚊虫不干净,叫她害了敏症。
云枝倒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左右回府之后同阿娘撒个娇,她自会想法子叫这恼人的小东西消下去。
正这样想着,有小黄门突然献上一盅冰酪。
妃令觉热得慌,这冰酪来得正是时候,她兴致颇高的接来擓了一口。
云枝瞧着眼前的小黄门将冰酪放下,又不动声色在冰酪旁摆了一只小小瓷瓶。
“娘子若是受了蚊虫叮咬,用此药可暂时缓解。”
她不知所以,怔楞了下。
正要开口再询问,那小黄门退得却快,不等云枝开口便走远了。云枝将东西拿来左右看了下,谁会在这样大的场合注意到自己微不足道的手指呢?
简直有些莫名。
她揿了盖子去闻,似乎有药草的味道,带着微微的凉意,并不算难闻。
云枝点了几滴在手指上,那凉意霎时便掩住了指尖的痒。
妃令一面吃着冰酪一面问她,“咦,这是什么?”
云枝将小小瓷瓶放到她的几案上,“止痒用得,你可见过?”
妃令拿来左右端详了下,也同方才云枝一般,将那盖子揿了去闻了闻,“喔,是百花油的味道,同我们那里产得很是相像。”
云枝听了有些兴味,“百花油产自都安么?”
妃令却摇头直说不是,“百花油出自临南,临南多瘴,蚊虫多于中原百倍,那里的百花油才是顶顶好的东西。”
云枝讶异了下,小口微张,半晌才回了神。
是他的东西。
云枝便不敢再拿着把玩端详,悄悄将瓷瓶放到了几案下。
回程路上,大娘子似乎是疲于应酬,才上了马车便抵着窗子合眼睡去。今日人情往来不少,阿娘叫慧美人带着将宫里的大半贵人都认识个遍。阿娘其实兴趣缺缺,贵人们对朝中事情门清,早知道戚府上不似从前光彩了,如今烈火烹油的乃是齐王与独孤氏,何况戚府还同上两人素有恩怨。
贵人们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只是敷衍的客套几句,大娘子便打太极一般的同人迎来送往。
瞧不起戚家便罢了,大娘子也不是那谄媚阿谀的性子,少些来往她还少费那一番神呢!
不过席间贤妃娘子问起了宜都的生辰,叫她心中惴惴。
贤妃有子五王,五王已定了亲只是还未亲迎,莫不是对宜都……
万万不可,五王跋扈,朝中好人家的女孩哪个乐意许他。况且宜都同梁王还有过那么一段,再加上二王同戚家的恩怨,这不是要将她的心肝往火坑里推么。
她左思右想不得安生,只管想着回府同宜都阿爷商议对策。
云枝在阿娘身边又恢复那小孩的性子,用手指缠着母亲的发梢玩儿。
“阿娘的头发真香,最好闻了。”
大娘子睁了睁眼瞧她,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怎么就到了要许人家的时候。大娘子将宜都搂进怀里,正心肝肉地揉着,忽而闻到一股淡淡药香,有些熟悉的味道,不知在哪里闻到过。
这一晃神的功夫,马车便行至学士府门外。
丫头将大小娘子们扶下了马车,众人前后进了门。大娘子招呼着妃令母女睡下,又去宜都房中看了看已然困得揉眼睛的小女儿,这才退回到了正堂,要到夫婿那里寻个对策。
大学士回来后正悠闲自在的读着书泡着脚,听到自家娘子形容后宫种种,一时也皱起眉头来。
“那二王到底贼心不死,一向是想着拉拢我进他阵营的,娘子所说倒也不是毫无可能。”
大娘子越发难过起来,“若是梁王还在……”
戚如敏却叫她止了话头,“莫要再提起他了。”
大娘子忙将话题拉回,“那,咱们宜都……这要是叫贤妃做了主,那可怎生了得。”
“现在说这话尚算太早,先叫慧美人去探探口风罢。你这边也相看着,若是有合适的,咱们就放出风去,说宜都一早许了人家,皇家的人再威风也不能进戚府抢人。”
大学士也是见过风浪的,到底定力是比大娘子要强上许多。
“这哪里用得着你提醒,我一早便同慧美人提了,叫她千万留心帮我打听,有了消息立马送出宫来给我。至于其余合适的人家……”
算来算去,却也没有年龄品性都合适的人了。
这倒是二人一早便想过的,京中乃至外阜数得上的人家,大娘子早就筛选过一茬了。自己觉得合适的,人家早已定亲,对方殷勤结亲的,大娘子又都不十分满意。
若是当时能想到哪里会拖到现在还不曾定下。
“倒是——”
戚如敏的欲言又止叫大娘子有些气急,“倒是个什么劲儿,你想着了就快些说,真真急死个人。”
大学士瘪了瘪嘴,“这不是八字没一撇,也不知合不合得来。”
大娘子上手施法,掐得大学士直咧嘴,“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就是执白那孩子,慧美人叫咱们看顾的那个。”
戚大人拗不过娘子,赶忙据实已告。
“安执白?”
大娘子冷静下来,“执白是个好孩子,家世也好——富足悠闲,你可知京官的娘子们不好当,要迎来送往瞧人脸色,咱们家倒也门庭若市过,不还是走到了今天这步,我倒瞧不上那些个权势之辈。”
她说着也趁机向夫婿发起牢*。
戚如敏撼撼娘子的小臂,“是——大娘子辛苦,戚某永不敢忘。”
大娘子抚他一把,“你知道便好。”
“……执白,除了离得远些,以后不得常常见面,其余没得话说。不过,这样上进的孩子,许一早就定下了,待人来了再细说吧。”
慧美人那边倒久久不见动静,约莫过了半月之久,才见送信之人姗姗来迟。来人带了口信,说是贤妃并无攀交之意,叫大娘子尽管放心。
大娘子在家中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才稍稍放下心来,却见戚大人眉头皱得比方才还高,不放心的又问了句,“可有不对?”
戚大人不想再叫大娘子多心,只淡淡扯了旁的事遮掩过去。
这慧美人,仿佛并不如从前那般细致妥帖了。
一时不必靠执白解燃眉之急,大娘子仍旧本着要尽地主之谊的心思招待来客。
这日,云枝同妃令一道去南市铺子上采买。
两人挤在胭脂铺子的柜台前左右瞧瞧,“这里可有贵人们簪得那种花戴?丝绢式样的,比之真花都瞧不出真假,大的如成人巴掌,小的像婴儿拳头。”
店家大概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样奇怪的形容,一面愣愣点头,一面小跑着开了身后的柜门,“有更小的,指甲盖大小,能戴到耳朵上做耳饰。”
这更是神奇,做到那般大小,得是多细致的手法。
“京中的样式可真神奇,都安便没有这种手艺,真有意思。”
两人各择了三两朵特别喜欢的,还未出门便已然迫不及待簪在了发间。
“云姐姐这枝更衬你今日的衣衫,我的却瞧着有些怪诞……”
两人互相交换着,一递一接之间便落下一枝,两个小娘子浑然未决,一个扶着另一个正要蹬车,忽而叫个陌生人叫住。
云枝扭身去瞧,并非是生面孔,可一时却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小娘子的簪花掉了。”
那是个阔脸的年轻人,面上透露出几许善意,瞧着不像是个坏人。
云枝莲步轻移到他跟前,只轻轻接过他递来的花枝。那人却捏得重了些,叫云枝一时难以拿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是叫女孩儿难堪。
她是个娇气的脾气,立时便皱起一双秀眉。
郎君立刻便收手回来,生怕她难过一般的小心谨慎,“某得罪了。”
云枝板着脸,说得话也板正如箸,“谢过郎君。”
她继续板着脸回身,却见那男子一旁分明还站着个熟悉之人。云枝瞧见他脸上又带上淡漠的面具,仿佛人间诸事不值一提,他永远冷眼旁观似的。
她立马收起手中的簪花,不管他是不是仍旧将视线投放在自己身上,如他在宫中那般不着痕迹的迅速转身,再不肯多说哪怕一句。
妃令自然也瞧见了那人,凑在马车上同她闲聊起来,“是临南王——不,现在要称秦王了,那他身边之人是谁?”
云枝便想着,秦王跟着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辈。
可他既然无意交谈,便也不需放在心上了。
5
“总归是咱们不好招惹得人,下次遇到,远远避开便是了。”
妃令“哦”了一声,一面没心没肺的慨叹,京中贵人可真多,比她在都安一年见得还丰富许多,那句话用在这里很合适,京中掉下一片瓦,砸中的十个里有九个都是皇亲国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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