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攻略手册[穿书]》(第84-大结局)作者:白羽摘雕弓

《黑莲花攻略手册[穿书]》(第84-大结局)作者:白羽摘雕弓

首页角色扮演口袋妖怪暗之冰花中文版更新时间:2024-05-07

第84章 蜜柚(六)

“妙妙,拿出来。”

“……什么?”她的眸光闪动。

他耐心地看着她:“柳拂衣给的东西。”

凌妙妙骤然抬眼,眼中冒火:“你不是说我看错了吗?”

他翘起唇角,白玉般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这样的环境和距离,无端有浓重的劣势感,她顿了顿,怂了:“不是给你的。”

“……”他抬起她的脸,复杂地凝视她的双眸,半晌,声音很轻,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自语:“不听话。”

他俯身下来,嘴唇轻轻碰到她的脸颊:“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听话吗?”

她避开,飞速道:“想必也不是给我的,既然不是给我们的,谁都不要拆。”

“我们”二字一出,少年一顿,神色稍霁,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缓和:“放在你手里不太好。”

“还是拿出来给我吧。”

凌妙妙摇头瞪着他,视死如归。

慕声沉默半晌,垂眸望着她,虚点两下她的胸口,漆黑眼底似含有冷冽的笑意:“你以为放在这里,我就不敢吗?”

话音刚落,他欺进一步,骤然吻上她的唇,辗转反侧,左手将她双手制在背后,旋即趁她不备,右手将她袄子的系带抽开,钻了进去。

“嗯……”她剧烈挣扎起来。

他稍微离开,声音微哑,似乎在忍耐的边缘警告:“不想让我碰到,就别乱动。”

凌妙妙审时度势地不动了,他吻完,那张薄薄的纸笺也捏在了他手里。

他不着急展开,而是先帮她把袄子系好,毛毛领子抽了出来,拍平,衬着她通红的小脸,若不是她满眼愠怒地瞪着他,他还想再顺势摸摸她的脸。

这一下得逞,消去了他大半怒火,眼中的愉悦盖都盖不住。

他神情轻松地展开信笺看,上面横七竖八的墨迹下面,有一行潦草的字:“瑶儿:已得脱身之法,十日后无方镇‘花折’酒楼汇合。照顾好自己。”

他翘起的睫毛微颤,面上讥诮:“还算有点能耐。”

“你别把它扔了。”凌妙凑过来看,他手一抽,轻巧地避过了她,没让她看见一个字,将信笺揣进了自己怀里。

“我为什么要把它扔了?”慕声望着她的双眼,刻意道,“柳公子说了,回来便要和阿姐成婚。”

“……”

酒肆灯光亮着,一楼大厅仍有满满的人,小二穿梭其中,正在往外提水,看见了他们,特意过来打了招呼。

“对了,凌姑娘,”他眉眼弯弯,“那本书看完了么?”

凌妙妙怔了片刻:“书……”

慕声半挡在她面前,少年的面容鲜活,而笑容疏离:“我们先上去了。”

“噢……”小二挠挠头,疑惑地看着那女孩被他紧紧牵着上楼。

凌妙妙回了房间,径自翻箱倒柜,最终在桌子下面捡起了那本没看完的小说,“呼”地吹了一下上面的灰,转身便要下楼。

“你去哪?”他挡在她面前。

凌妙妙仰头:“还书。”

“我帮你还。”

“……”凌妙妙看他半晌,似乎是忍了又忍,将书扔给他,扭身掀起帐子,气鼓鼓地躺到了床上。

少年捏着书下楼,老旧木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走着,忽然想到什么,慢慢拿起书,翻到最后一页,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结局。

凌妙妙清醒的时候讲过,故事是公子爱上他的先生,不择手段,强取豪夺,逼得先生两度自*,后来,二人竟还强行在一起了。

昏黄的灯摇曳亮在他头顶,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微微抿着唇。

书的最后一回,先生不堪忍受他的占有欲,第三次自*,想吓唬一下公子,没想到真的死了。公子遭遇重创,吐血而尽,死前绝望地笑道:“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少年“啪”地合上书,润泽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的愠怒。他捏紧手指,忍着自己想炸火花点了的冲动。

好在她没看完。

“慕公子来还书?”小二一天到晚都笑吟吟的,抬起汗巾擦擦脸,接过了书,放在了一楼的木架子上,接着走回来擦桌子。

慕声立在一旁,声音很低:“你那位相好,最近有传来宫里的消息么?”

“宫里……您是想问柳驸马?”

“嗯。”

“我听说,柳驸马日日悉心照料,帝姬的疯病已大好了。”

他点点头,不做他语。

小二擦过了桌子,又好奇地问:“慕公子的婚事筹备的如何了?”

“快了。”

他愣了一下,竟然没太明白“快了”指的是什么意思,另起话头:“对了,慕公子,我听闻捉妖世家都傲得很,不与普通人家联姻,那凌姑娘想必很讨人喜欢吧。”

他先前与凌妙妙打过两回交道,嘴甜又没架子,是个蛮可爱的女孩,不过若要想让捉妖世家公子着了迷一样上赶着娶,一切手续全部加急,倒是引人好奇。

“她……”少年睫毛低垂,想了半晌,只吐出两个字,“很好。”

“是我高攀。”

凌妙妙怀着一肚子气躺在床上等,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桌上烛火摇摇晃晃,弥漫出细细的烟雾,在眼里渐渐模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慕声回来的时候,发现帐子里的人连被子都没盖,和衣侧躺在床上,手放在枕边,睡得很沉。

他伸出手,将她头上尖利的三只蝴蝶发钗卸下来搁在桌上,拉开被子给她盖上。

不知为什么,书里的那句“强扭的瓜不甜”始终横亘在心里不去,扰得他心烦意乱。他决定今晚暂时放过她,不扰她了。

“呼”地吹熄了烛火,屋里陷入黑暗,扑光而来的一只飞蛾,骤然间迷失方向,“砰”地撞在窗户上,随即发出一阵“啪啦啦”的扇翅声。

“慕声……”她哼唧出声。他一怔,借着冷清的月光俯下身去看,她的眼睛还紧紧闭着,眉头已经蹙起来,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唉,你好烦。”

“……”

吹了蜡烛,也不知怎的惹到了她。

他的指腹反复摩挲她绵软的脸,声音压得很低:“叫我什么?”

她不吭声,手腕搭在额头上,似乎睡得迷迷糊糊,懒怠睁眼。

他又用了几分力,惩罚地捏了捏:“嗯?”

凌妙妙终于睁眼看他,黑色瞳仁在月色下极亮,满眼都是嫌弃:“烦人精。”

“……”今晚是不能好好睡了。

将她从床上捞起来,吻在她额头,旋即抱着她轻声道:“叫子期。”

“……”

他抱得更紧,耐心地重复:“叫子期。”

凌妙妙骤然气笑了,瞪着他:“叫你爸爸好不好?”

他沉默了两三秒,低眉吻她的脸:“你想也可以。”

凌妙妙将他推开,气急败坏:“去你的吧。”

翌日清晨,凌禄山的回信和嫁妆跋山涉水送到长安,随之而来的还有三个人——灰衣服的阿意和凌虞表叔表婶,据说是代表女方家来商谈婚事的。

这顿饭吃得很尴尬,因为凌妙妙对眼前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毫无印象,只得挨着唯一熟悉的阿意,不住地低声询问:“他们做什么官的?”

“家里几个孩子?”

“孩子多大了?”

阿意看家护院是把好手,在这种情形下却频频抹汗,坐立不安,结结巴巴道:“小姐,我不知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

“我就是、就是个带路的……”

凌妙妙恨铁不成钢地暗叹一声。

凌禄山官居要职,脱不开身,又没什么兄弟姐妹,只得从亡妻那边点将,点了两个自告奋勇帮忙的,专程跑来考核准女婿。

说是考核,却没半点考核的自觉,坐在饭桌上喜笑颜开,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慕瑶处事一直稳妥,慕声更是进退得宜,三言两语间,已经把她那位便宜表叔哄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个世界,捉妖世家似乎地位超群,即使慕家只剩个空壳,徒有声名在外,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她一方官宦家庭不相上下,似乎嫁过去,反倒是她捡了便宜似的。

慕瑶如实道:“家父家母已逝,妙妙嫁过来,没有长辈照拂,还请多担待。”

表婶笑得灿烂如菊:“哎呀,没有公婆需要侍奉那最好了……”

让表叔踩了一脚,急忙改了口:“哦,对不住,对不住,我的意思是,妙妙在家娇养惯了,只怕侍奉不好公婆,呵呵呵……”

凌妙妙也跟着尴尬地笑了几声。

慕瑶顿了顿,又谨慎道:“捉妖人常年在外漂泊,居无定所……”

表婶又称赞道:“妙妙性子野,年龄又小,让她在外面多逛几年,就当玩了,我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羡慕呢!”她扭过头亲切地看着慕声,似乎对这位俊俏的准姑爷怎么看怎么喜欢,“再说了,不是还有慕公子吗?”

慕声的表现礼貌谦逊,还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长辈最喜欢的羞涩:“嗯,我会护着妙妙的。”

“你看你看……”表婶回头对着表叔使眼色,“我就说没问题。”

表叔抚须颔首,掩不住的赞赏:“慕公子实乃青年才俊……”

凌妙妙干干坐着,像是摆在桌上的端庄花瓶,半晌,她回头低声问阿意:“你路上看紧了人吗,这真是咱们家亲戚,没被掉包?”

阿意嘴里几乎能吞下个鸡蛋:“掉……掉包?被谁掉包?”

凌妙妙冷笑一声:“准姑爷。”

“啊?”他越发惊骇了,“小姐,您讲鬼故事哪……”

凌妙妙长吁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阿意,还有酒吗,给我倒点儿。”

阿意刚伸出手,忽然瞅着她身后,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小……小姐,准姑爷好像在瞪我。”他坐立不安半晌,脸色都变了,“刷”地站了起来,“小姐稍坐,我先去行个方便……”

“哎……”她伸手去拽,阿意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瞬便不见人影了。

她扭过头看慕声,少年嘴角弯着,眸中映着水色:“妙妙过来,坐我这边。”

她不动,表婶竟然戳戳她,脸上带着过来人洞悉一切的笑:“去呀。这孩子,不好意思什么。”

她提着裙摆,慢吞吞地坐在他身边,甫一坐下,桌下的手便被他扣住,似乎生怕她跑掉一般,直到他要双手敬酒才不太情愿地放开。

酒过三巡,表婶试探着问:“妙妙,你爹爹脱不开身,他着我问问你,你是想在这里成婚,还是回太仓去,按我们的乡俗隔三十天成婚?”

慕声听在耳中,手指攥紧杯盏,指节微微发白。

“不回太仓,就在这里吧。”她平静应道。

表婶和表叔对视一眼:“那也好……那我们留在这里,给你操持婚事?”

妙妙抬头问道:“表婶,您准备一场婚礼,需要多久?”

“呦,那多少也得二三十天。”她扳着手指头,“嫁衣得订做,宅子也得有哇……”

少年垂眸,脸色微有苍白,无声地灌了一口酒。

凌妙妙笑道:“我们十日后就要动身去无方镇了,婚事一切从简吧。”

表婶有些意外:“……你想……你想简到什么份上?”

“在长安城里寻个月老庙,拜过堂就算成亲。”

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慕声的眼眸漆黑,深不见底。

“这?!”表婶擦了擦汗,“这恐怕……”

“天地为证,遥敬高堂,没什么恐怕。”女孩轻松地笑笑,眼里黑白分明,“就后天吧。”

慕声的神色骤然一滞,酒杯中酒险些倾出来——恰是七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第85章 蜜柚(七)

量做嫁衣,就花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凌妙妙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三日之内要结婚,就意味着嫁衣不可能多么精巧细致,刺绣坠珠肯定是来不及了,只得力求裁剪简洁大方。

表婶鞠躬尽瘁,还带着千里之外给捎来的礼物——一双匣子里装的珍贵绣鞋,两足尖饰以圆润的东珠,行走之间光华流转,据说这鞋连底子都是羊皮做的,柔软异常,只是材料娇贵得很,沾不得水,是凌虞娘家给的陪嫁之一。

天气凉了,凌妙妙就在室内穿着它行走,裙据下面两汪圆月似的光,亮闪闪。

鞋子半穿着,她坐在床上,伸直双臂,任裁缝女第三次核对她的臂长尺寸。

量至末尾,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慕声的影子,他没有犹豫,径自走了进来。

裁缝女发现这少年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而女孩也习以为常,连脸都不抬,心里有些诧异,收了尺,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

慕声这两日忙得很。尽管婚事已经一切从简,他要料理的事情依然堆满了案头,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跑,直到傍晚才抽出空来看凌妙妙。

她将睡未睡地倚在床上,半穿不穿的鞋子“啪嗒”一声落了地,他撩摆蹲下,握住她的脚踝,将鞋子穿了上去。

他的手指有些凉,覆在她脚踝上,将她骤然惊醒了。

她低下头,慕声正在由下往上看她。

少年长而密的睫毛下是纯粹黑亮的瞳仁,眼型犹如流畅的一笔浓墨划过,在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尖,眼尾微微发红,妩媚得不动声色。

这个角度,越发显得他的美锐利而无辜。

“月老庙,是你想的?”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在哄人睡觉。

凌妙妙软绵绵地倚在床柱上:“嗯。”

他睫毛颤了一下,眸中有流光闪过:“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揉了揉酸痛的小臂,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从简,为什么……是后天?”他的语气带了一丝罕见的惶惑,似乎真的是在急切地请求她的点拨。

她勾勾嘴角,扬起下巴,语气宛如嘲笑:“子期不是很着急么?”

他猛地一愣,旋即站起来,轻柔地抚摸她的脸,许久,竟然有些迷离地笑了,像是透过琉璃瓶,看着里面垂死的鲜花:“要是真的你……就好了。”

凌妙妙皱起眉头:“你才假的呢。”

他微微一顿,白玉般的脸凑过去,非常克制地喊了一声:“妙妙。”

他抬起脸,垂下的睫毛轻轻颤,似乎在紧张地期待着慰藉。

是一个相当虔诚的索吻姿态。

凌妙妙瞅他半晌,食指在自己嘴上点了点,沾了绯红的口脂,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下唇。

紧赶慢赶的婚礼,天公亦不作美,从清晨开始就阴沉沉的。天上聚集了大朵的云,空气中漂浮着发闷的潮气,在秋高气爽的长安,竟然嗅到了木头家具发霉的味道。

镜子里金步摇像秋千一样无声摇晃,慕瑶修长的十指穿梭在她栗色的发间,伸手为她戴上繁复的头面。

金凤衔珠,那串精巧细致的珠链,垂在前额,最后一枚细小的珠子恰好印在嫣红花钿的花心。

慕瑶抿唇望着镜中人,凌妙妙的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指,睫毛垂着,眼尾罕见地以红妆勾起,还没有来得及上正红的嘴唇。

寻常的小家碧玉在这个时刻,都会带上一丝平时不显的妩媚。

“妙妙……你看看?”她有些生疏地扶住凌妙妙的肩。

凌妙妙认真地往镜子里看,嫣红妆面,桃腮杏眼,出挑的鲜艳,一时将脸色苍白的慕瑶衬得黯淡无光。

“慕姐姐……”她有些诧异,“你脸色不好。”

“我……”慕瑶苦笑了一下,从镜子里注视着她,许久,开口嘱咐道:“阿声他……”

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若是将真相告诉她,会吓着她吧?

她踌躇了片刻,淡色的瞳孔澄清:“……他若是欺负你,你就来找我,不要忍着,知道了吗?”

凌妙妙抿唇笑了。

她反手握住慕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慕姐姐,慕声这个人哪,可能跟你表面看到的不一样,但其实也没有那么不一样,你不要害怕他。”

“……”慕瑶一怔,旋即哑然。

凌妙妙竟把她要说的话抢先说了。

她抿了抿嘴,眼角下的泪痣似乎在灯下闪着光,“你不知道,阿声他……”

“慕姐姐,”凌妙妙又开口打断,“倘若你十年的坐骑忽然发了狂,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后一步是平坦大道,你怎么办?”

慕瑶顿了顿,下意识答:“自然要临崖勒马。”

“处境很危险,其实你可以撒开缰绳跳下马,任它自己冲下去的。”

“可我既然能拽紧缰绳,为什么不试一试?相处十年,想必已经心性相通,即使发了狂,也不该……”

她骤然停住,脑子里嗡地一下,似乎明白了她话中意味。

凌妙妙拿起胭脂纸抿在唇上,眼中泛着明亮的水色,鲜艳的红唇微翘,望着镜子道:“那就请你拉他一把吧,不要让他掉下去了。”

红盖头边缘垂着长而秀气的流苏,直坠到了凌妙妙胸口。

她走路步子很快,从来学不会矜持的轻移莲步,因而盖头上垂下的流苏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像是在雀跃。

下了轿,慕瑶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轻声提醒:“慢点走。”

长安城内最大的一座的月老庙就伫立在前方,天边浓厚的云层低垂,仿佛吸饱了了水汽,下一秒便要滴落成雨。

慕瑶抬头望着发青的厚云,眼中无声地露出一丝忧虑。

“来了来了……”一溜杂乱的脚步响起,是表婶扔掉磕了一半的瓜子吆喝的声音,几个人这才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落了座,着急忙慌地保持礼仪。

月老庙里有一座两人高的石塑像,塑像头顶的屋盖上还有一个大洞,乎乎漏着风。

几天前表婶他们专程找了据维护寺庙的人,期望能把这破屋顶赶着补一补,结果对方回复:这洞是专程留的,子夜一至,月光从这洞里穿过,照在塑像身上,这月老就显灵了。

修,是不可能修的。

表婶仰头看看那个洞,看到了一小块阴沉的天,冻得打了个哆嗦——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简陋的婚礼了。

凌妙妙的嫁衣是特意订做的,裁缝女心灵手巧,给她留了穿棉衣的尺寸,红色嫁衣里套了一件贴身的小袄,坦然站在那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扶凌妙妙手臂的力道一重,熟悉的梅花香袭来,她微微偏头,透过红纱看得到满室蜡烛摇曳的红光,身旁已经无声地换了人。

一对新人携手走入庙中,走得很慢。

他们身上的喜服是暗色调的,缎面光滑,并无多少珠饰,新娘身后曳出长长裙摆,暗绯色的衣服借了几缕室内的光,竟然有种慵懒的华丽。

双排蜡烛在月老像前摇曳,点点星火如同河中飘灯。

表叔清了清嗓子:“咳咳,那就……”

眼前骤然一亮,随即“轰隆——”一道雷响彻云霄,窗外的树叉被风吹得几乎要拔地而起。

表婶惊叫一声,这座狭小简陋的月老庙内,除了新郎新娘毫无反应之外,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凌妙妙低头看着裙据下,露出的鞋尖上两枚圆润的东珠闪着流光,她稍微换了个姿势,他虚扶着她的手臂即刻收紧了,既是安慰,也是辖制,斩断了她退缩的后路。

“别怕。”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凌妙妙侧头,不吭声。

“慕姑娘,你看,快要下雨了,这……”

别说这年久失修的庙能不能禁受得住一场狂风暴雨,就是头顶这个洞,就是个大麻烦。

“没事……快一点吧。”慕瑶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催促。

一切仪式都加速进行,外面的雷声越来越急,底下的亲戚也战战兢兢,慕声却不慌不忙,几乎是架着她一板一眼地拜了三拜。

二人起身,面对着那做手牵红线的月老塑像。因年久失修的缘故,月老手上的红线都被风霜摧残的千疮百孔了,看上去像是在扯面,沾了满手的面絮。

凌妙妙不由勾了勾嘴角。

少年敏锐地侧头,无声地盯着盖头后面。她的眉眼只看得到一点模糊的轮廓,他却有种错觉,错觉她此刻是高兴的。

他垂下长长的眼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除了他欣喜若狂,谁会真心高兴呢。

“立誓吧。”慕瑶急促地宣布了最后一项。

按这个世界的礼仪,要彼此双方许下诺言,才算礼成。

“我要说什么?”凌妙妙开口问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久违的声音脆而亮。

慕瑶一怔,旋即低声提醒道:“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好。”她顿了顿,转向月老像,慢慢道,“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话音落了,他却半晌不作声,大家都屏息等着他重复,室内一时间只听得到外面狂风折断枝丫的声音。

“阿声……”慕瑶皱眉提醒。

“……”

“阿声!”她又催了一声。

他终于开了口,说的却不是既定的词。

他的眼眸漆黑,眼角却发红,语气沉郁,带着偏执的痴气:“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最后一个字吐出的瞬间,天光骤然大亮,旋即“轰隆——”惊雷爆裂,仿佛天上神祇用一记重锤砸裂了天穹。

几乎是同时,天像是破了个大口子,暴雨骤然倾泻而下,“哗啦——”

外面被浓重的水汽包围了,几人的惊呼,被骤然埋没在这天地巨响中。

趁水灌进庙里前,众人簇拥着新人,匆匆离开月老庙。

外面天色昏暗,雨点在浅浅一层路面积水上打出无数个细小的水涡。

凌妙妙门槛前停下了,有些踌躇地看着自己珍贵的羊皮鞋子。

旋即腰被他揽住,身子猛地一轻,他将她打横抱起,义无反顾地踩进了满地积水中。

绯红柔软的裙子在他手上叠成一堆,长长的后摆垂在他脚边一晃一晃,阿意艰难地给一对新人撑着伞,踉踉跄跄地跟着慕声的步子走。

少年微掀眼皮,黑眸也让水汽浸得有些湿漉漉的,平淡道:“给你家小姐打着就行了。”

“噢……”阿意睨着他的神色,将伞倾了倾。

慕声掀开轿子帘,将她塞了进去,弯下的背上浸湿了一片,显出更深的颜色。

第86章 蜜柚(八)

客房内的蜡烛比平时多了一倍,案头、床头乃至墙角,都是成排的红色喜烛,室内点点光明晕染成一片,几乎让人有些眩晕。

帐子换成了旖旎的红色,凌妙妙乖乖地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裙摆夸张地铺在地面上,更显得她像是巨大花瓣中的小小一团。

这场雨,她一点也没沾湿。

慕声换下湿衣服才回到屋内,挥袖斩灭了沿路的半数蜡烛。

屋里一下子昏暗下来,唯有环绕着新娘的一圈是亮的,昏黄的光照射着暗红的缎面,泛出暖洋洋的光泽。

他的手指掀开盖头,露出女孩带着红妆的脸。

唇上的颜色有些褪了,咄咄逼人的艳丽感却消失了,她双眸明亮,眼尾和脸颊俱是醉人的绯红色,花钿之上坠着一串灿然生辉的珠饰,像一朵娇嫩的桃花成了精。

少年长久地望着她的脸,许久,眼底浮现出冰凉而满足的笑意:“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

“……”

他旋身,慢慢坐在她身旁,牵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几乎是在恳求:“妙妙,叫我一声好不好。”

她看着他,偏偏保持沉默,木头人似的坐在他身边。

他等不到回应,暗叹一声,眸中黑得深沉,望着她的目光迷离而复杂。

半晌,他垂下睫毛,慢慢解开她大氅的系带,绯色的宽袖从背后落下,里面还穿着一件杏色的小袄。

他的动作顿了顿,嘴角微翘,似是嘲讽,自言自语道:“倒还记得不能冻着。”

凌妙妙袖子上还挎着脱下去的大氅,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袄,没有任何举动。

他接着解开她小袄的纽扣,将袄子也从肩头脱下,再往里便是纯白的真丝襦裙,两肩点缀地绣了两朵精致小巧的银线菊花。

凌妙妙最不喜欢穿厚重的中衣,出门在外,她一年四季都在最里面穿夏天的襦裙,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江南女儿家的襦裙,上襦总是很薄,几乎是半透出白皙的肩膀和手臂。

“我这样……你也不怕么?”他捏起她的下颌,与她对视。

女孩神色恹恹,只是因为穿得太薄,骤然打了个哆嗦,头面上的坠珠左右摇摆起来。

他似乎是再耐不住了,手臂一圈,将人狠狠压进怀里,右手掀起她头面上那串精致的垂珠,低眉吻在了她额头娇艳的花钿上。

这个吻停留的时间极长,久到嘴唇从滚烫变得冰凉,凌妙妙都怀疑他要贴着她的额头睡过去了。

旋即,他松开手,拉开被子将她塞了进去,抬手挥灭了所有的蜡烛。

屋内昏暗只剩月光,他将自己拢在黑暗中。

凌妙妙已经形容不整地躺下了,他依然保持着坐姿,这个姿势相当紧绷,和他往常靠在树下睁着眼睛睡觉的坐姿并无区别,他一动不动,似乎被寒霜似的月光冻结成冰。

窗外雷雨交加,急雨骤雨拍打着窗,吱呀作响。

他仰头注视着昏红的帐子顶,迷惘地等待着天亮。

这掺了毒的甜蜜,果真只有七天。七天实在太短,一眨眼就过去。

天亮以后,会是决裂,还是怨怼?

所有一切,他照单全收,这是他欠了她的。

只是若要放手,决无可能。

细细的手指向上试探着摸,摸上他的腿,像是虫子在爬,半晌,她的下巴枕上来。他就像是坐着被冻僵的人,骤然有了一点知觉。

女孩在黑暗里眨着眼,声音很脆:“你还睡不睡觉了?”

“……”他骤然低头,凌妙妙也坐起来和他对视,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饰地闪烁着讥笑的光。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呆滞,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偏头避开,眸光像锐利的剑。

他骤然僵住,感到从头至尾被冰水浇透了。

——提前醒了吗?还是……

她冷笑一声,打量他半晌,笑容里怀揣着巨大嘲讽:“你这么喜欢听我说‘我喜欢子期’,我多说几遍给你听听?”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两丸瞳仁漆黑润泽,整个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她……早就醒了。

这些日子的羞辱,控制,圈禁,都是当着她的面,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彻底暴露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个瞬间,原有的局势翻天覆地翻了盘。

他在居于颓势的基础上,再次一败涂地。

凌妙妙见他凝固成了一张相片,眸子里戾气褪尽,湿漉漉的黑眼珠里满是惊慌,脆弱得像个纸片人,憋了七天的气,也不忍心再讥讽下去了。

她把挂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袄子彻底脱下来,扔到一边,飞快地钻进了温暖的被子里。

没有……没有怕他……

慕声终于在千头万绪中勉强拉回神智,他僵坐着,一阵战栗的喜悦爬上心头,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似是不敢确定:“那你……还愿意和我成婚……”

“别想太多了。”妙妙打断,将沉重的头面从鬓发上卸下来,摆在一遍,枕着披散下来的头发,扭头朝着他,眼睛亮闪闪:“等你死了,我就嫁给柳大哥去。”

仿佛被兜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脸色变了又变,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颤动,有些困倦地闭上了,语调脆生生,竟然辩不出是到底是反讽还是认真叮嘱了,“你最好惜命一点,别死了。”

“……”脑子彻底乱成一团浆糊。

“还有,明天开始你睡地上。”

他沉默了数秒,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粉嫩的脸,终于于混乱中抽出了关键词:“今天呢?”

她不自*,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闹,就已经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御墙彻底摧毁了。

绝处逢生的庆幸,宛如溺水之人骤然吸进肺里的一大口空气,顾不得辨别是不是海市蜃楼。

凌妙妙哼了一声,翻过了身背对他,柔软的长发铺在床上,有些困了,声音蔫蔫的:“今天就算了,将就一晚。”

他拉开被子,缄默无声地躺下,靠近她身边的时候,心跳竟然开始紊乱起来。

她的白皙的脖颈近在咫尺,他悄悄牵起铺在床上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暗自摩挲,又放在鼻尖轻嗅,眸光微有迷离,她身上的栀子香气笼罩了整个帐子。

他终于冷静下来,脑子凉了,心里却在无声沸腾。

鲜活的、真实的她。

令他……心神不属,又怯懦接近。

太阳当空。

凌妙妙坐在妆台前的时候,还在克制不住地打哈欠。

新婚之夜,黑莲花在她背后沉默地玩了一整夜她的头发,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睡也睡不安稳。

因此,当她看到他在镜子里出现的时候,没好气地捧着脸看向窗外。

大树枝叶被雨水濯洗过,青翠欲滴,茂密的树冠在二层窗外,仿佛一朵绿云。

慕声望着趴在妆台上的少女,她的头发一向是扎两个翘起的髻,灵动娇俏,他很少见到她梳头前的模样,栗色的柔软发丝垂下来,有的落在两颊边,其余垂在背上,露出白玉般的耳尖,显得她格外乖巧柔顺。

他走到她背后,捏起梳子挨住了她的头发,凌妙妙瞬间绷紧脊背,瞪着他:“你干嘛?”

少年抿了抿唇,黑眸中流露出一丝委屈:“梳头。”

“我自己又不是没手……”她从镜中望见他瞬间低落的神态,戛然而止,摆了摆手,“行了,梳吧梳吧。”

他苍白的手捏着橡木梳子一下一下从上到下,她的发丝握在他掌心,光滑柔软,他留恋地抚弄了好一会儿,才拿梳子沾了一下妆台上摆的梳头水。

凌妙妙阻住他的手臂,从背后看得见她颤动的睫毛:“你沾太多了。”

“是么?”

“你看看,”凌妙妙扬了扬下巴,心疼地瞅着那半瓶可怜的梳头水,“这一瓶都快被你用完了。”

他看着凌妙妙抓着他的手,拿手帕小心地擦去梳子上多余的梳头水,动作又轻又柔,没忍住骤然俯下身圈住她,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

“……梳头就梳头,这是干嘛?”凌妙妙的动作僵住了,飞快拿手肘顶一下他,“起来。”

他不情愿地起身,似乎意犹未尽:“好香。”

凌妙妙从镜子里睨着他:“香?你先前说这味道闻多了反胃,为了不反胃,还是少闻些吧。”

“……”少年眸光一动,不吭声了,抿着唇继续梳她的长发,脸上似乎挂着些克制的委屈。

凌妙妙拿沾湿的软布擦去头上的花钿,因条件有限,婚礼简陋,这朵额心花不是贴的,而是她拿根笔自力更生描上去的。

“对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专注地看着镜子,边擦边道,“以后别亲这个,这是朱砂,吃了中毒。”

“……”他的动作骤然一顿,低垂的睫毛颤了颤。

半晌听不见他回答,凌妙妙抬眼,赫然发现他耳尖通红。

结婚对于捉妖人来说,只是人生中一件小事。数日后,两队人挥手作别,各往目的地而去。

太仓和无方镇都需要南行。缺了柳拂衣的主角团,和凌妙妙的娘家代表团,就这样有了一段共行的航路。

临下船前,表婶握着妙妙的手,飞快地讲了一路的女德女训,为人妇道,凌妙妙边跑神边默默听着,时不时地配合地点一下脑袋。

“依我看呀,咱们妙妙用不着这些。”

表婶一句结语否定前文,将她一只手臂亲昵地抱着,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甲板上站着的慕声,眼中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慕声黑色的袍角在狂风中飘飞,江上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背影,船头的少年伫立在雾中,平白显得有些纤细,轻灵得似要乘风归去。

“你嫁的不是一般人,妙妙。”她夸张地拍拍她的手背,“成婚以后,你就好好玩,可劲儿地逛——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便被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困住了,谁都不像你一样,比当姑娘时还要自由。”

她的语气钦羡,眼角带上了一点点湿润的泪光,“活得高兴最重要。孩子不急着要,家也不着急定,跟着姑爷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哪像我们这群人,下半辈子都在小院子里过活。”

听她的话,似乎将自己全部的神往都寄托在妙妙身上了似的。

表叔在旁听着,捻须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忍不住酸溜溜地开了口:“咄!别说,教坏了孩子……说得好像你嫁我多委屈似的。”

表婶嫌弃地瞟了他一眼,叉起腰,“你当初长得不如新姑爷三分俊,我嫁你,难道不委屈吗?”

二人娴熟地拌起嘴来,拉拉扯扯地进了船舱。

表婶在吵架的空隙,还抓住机会远远地喊:“妙妙,记得早点把姑爷带回家给你爹看看——”

“哎。”凌妙妙站在船舱边,哭笑不得地抱紧了怀里的行李,招了招手,最后嘱咐阿意,“回去跟爹爹说一声,等我们从无方镇回来,就回去看他。”

阿意听着,表情有点不舍:“知道了。”

慕声走过来,站定在她身边,望着她:“下船了。”

大船经停无方镇,茫茫大雾扑面而来,整个镇子似乎是架在水上,码头只见浓雾,不见人影。

经久不散的大雾和茫茫水汽,使得这里看起来总有种半梦半醒的迷蒙感。

凌妙妙看着慕声漆黑润泽的双眸,瞬间明白他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打哪儿来的了。

撇去父母给的基因,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行李给我吧。”少年低眉望着她,伸出手,语气里竟然有几分温软的央求。

凌妙妙将包裹塞给他,提起裙子随着他下了船。

他的脊背紧绷着,带着初来陌生环境的警惕和戒备,唯有扎高的头发上皎洁的发带似乎放松得很,被风吹得慵懒摇摆。

凌妙妙微微叹了口气。

子期,还不知道吧——

这里,其实是你家乡。

(第三卷 完)

第87章 迷雾之城(一)

无方镇的秋,比别处都要凉。

白雾里带着刺骨的潮气,似乎蕴藏着无数针尖大小的冰花,挨到皮肤便立即化开。

眼前的渠塘是宛江的一条细小支流,两岸长满了丛生的香蒲,高过人的膝盖,像是大地茂密而干枯的毛发。

主角团赶路,一向爱抄近道,往丛林、荒地里面钻,水塘里连座像样的石板桥也没有,只有几块尖锐的石头裸露着顶部。

“阿声,”慕瑶回头一望,眼中有淡淡诧异,“这……不是暗河。”

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浅浅的、没有任何危险性的小水塘。

慕声背上背着半睡半醒的女孩,头也不抬地迈进了水里:“她走不了。”

慕瑶一时哑然。

凌妙妙搂着他的脖子,眼睛都快闭上了。他愿意背,她也懒得沾湿裙角,随他去了。

悬着的腿晃了晃,她忽然倾了倾身子,慕声微微侧头,从她的角度,看得到他睫毛的弧度。

“怎么了?”

“我的鞋……”她抬了一下右脚,隐约露出裙摆下纤细的脚腕,“要掉了。”

她晃了晃脚腕,想让他帮忙勾一下。

“……”他顿了顿,反手飞快地将她一双鞋子脱下来,并成一双,顺手揣进自己怀里,“掉不了。”

“……”凌妙妙羞耻地将一双赤足蜷起来,藏在裙子里,不想再理他了。

他的手却再次向下,捏住她的右脚踝摩挲了两下,眸子乌黑,“冷么?”

“不冷。”她腿一缩,气急败坏地挣开,还在他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上踩了一脚。

少年骤然让她踩了一脚,睫毛一颤,默然捞住她膝弯,乖乖地不再言语了。

一安静下来,凌妙妙立即犯困了。

察觉到背上的女孩呼吸渐平,暖融融的身子软绵绵的,搂着他脖颈的手有越来越松的趋势,他手臂收紧,唤了她一声:“别睡,掉下去了。”

凌妙妙骤然惊醒,下意识搂紧了他,眼睛都睁不开,在他锁骨上拍了两下,不耐烦地哼唧起来:“掉不下去,不是有你托着么。”

“……”慕声从一溜石头上踏过,袍角已经浸在水中,她石榴红的鲜艳裙摆揉着,像一捧柔软花瓣,紧紧压在他袖口下。

少年一面走,一面望着流淌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可能是疯了,连这随口的一句话,他也觉得幸福得眩晕。

慕瑶早就过了河,耐心地站在岸边等着慕声慢吞吞地过来。他将人背过了河,轻手轻脚地放她下来,由背着改为抱着,径自抱到了一棵树冠硕大的榕树下树荫下,平稳地坐了下来。

少年抬眸,黑润的眼珠望着慕瑶:“阿姐,休息一会吧。”

这商量的句式,用的却是平淡的决断语气。

“……好。”慕瑶神色复杂坐在了一旁,看着他低下头,无比耐心地帮她穿上鞋,旁若无人地玩弄起了怀里女孩鬓边的头发。

凌妙妙从梦中惊醒,睁眼看到的是满天绚烂的晚霞,一行大雁凝成小小的点往南飞去。

她泛着水光的杏子眼呆滞地望着天,旋即转了转,看到了天际沉滞的暮色。

她发觉自己躺在慕声怀里,他的手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她的头发,丝丝缕缕的痒。

后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隐隐作痛。

她还有些混沌,明明记得,出门的时候还是烈日当空……

她骤然坐起身来,满脸通红,又惊又惧:“我……我睡到晚上啦?”

黑莲花竟然任她睡着,不叫醒她。

一回头,便看到慕瑶靠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生无可恋地看着他们,似乎等成了一座望夫石。

为着她一个人,居然延误了整个主角团查案的进度。

“……”凌妙妙心中的自责顿时泛滥成河,“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没关系。”慕声混不在意地应,伸出手十分认真地帮她正了正头上睡歪的发钗。

“谁跟你说话了!”凌妙妙拍开他的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沮丧极了,“慕姐姐,是我不好……”

“没事的。”慕瑶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温和怜惜,“妙妙这几天可能也是累了……困了就多歇歇,晚点走也是一样的。”

走到无方镇城内的时候已近黄昏,街边的灯笼都逐次点亮了。

慕瑶拦住匆匆归家的行人:“您知道‘花折’在哪里吗?”

那人蓦地笑了,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瞧见这些灯笼了吗?”他伸手指指道旁酒肆璀璨的灯火,说话还带着南部特有的口音,“顺着这些亮光走下去,自然就能找到了。”

“是吗?”慕瑶回头望着街,似乎有些半信半疑。

那人讥诮地一笑,不太满意她的表情:“镇上的人可能不晓得皇城在哪里,但,酒楼酒肆肯定找得到的。”

三人谢过了他,拔足朝着大街深处走去。

无方镇是个小镇,统共也没有多少人,连码头都显得格外萧索,却有一整条街的餐馆酒肆,灯火粲然,夜夜笙歌。

这座城,隐在迷雾中,自顾自醉生梦死。

沿着两旁灯笼一路前行,慕瑶忽然驻足,指着头顶的匾额:“到了。”

凌妙妙抬头一瞧,果然见到破旧的牌匾上斑斑驳驳的两个扁扁的隶书字体“花折”,大门敞着,连个门迎都没有,却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相互簇拥着迈了进去,生意显见的不错。

花折的楼足三层,是比两旁的建筑大了一圈,从尚未毁坏的雕栏玉柱,依稀可见旧时如何富丽堂皇,只一点——太破败了。

大门和匾额上的漆面是剥落的,金属生了锈,门口两座石柱上面雕刻的狮子,头顶上长满了青苔,看起来未加修葺,连悬着的红灯笼,看起来都比旁边店家昏暗一些,像是坐落在新街上的前朝旧古董。

慕瑶与妙妙对视一眼,面色隐隐凝重:“进去吧。”

柳拂衣选的地方,果然不同凡响。

沿着蜿蜒的主廊进入,南北天井投下凄清的夜色,廊上灯烛荧煌,闪闪灭灭,一直延伸到远方,慕声的眉头微微一蹙。

似乎那主廊侧边,本应有无数人影晃动,衣香鬓影,轻歌曼舞,光华流转。

可是再瞧,只有寂寂夜色,冷落门庭。

“怎么了?”妙妙望着他的脸色。

“没事。”他收回目光,望着她的眸光里倒映着昏黄烛火,显得格外柔软。

妙妙一顿,也放低了声音:“不舒服说话啊。”

他眸光动了动,半晌,看着她点点头。

这一路上的景幽静凄清,看起来足像是酒肆资金不足、*前的惨状,一直到大厅里,凌妙妙的印象才有所改观——

酒肆一层坐满了人,喧闹嘈杂,觥筹交错,一股热闹的人气混杂着酒菜香气扑面而来,霎时冲淡了进来之前的破败凄清。

大厅里的桌椅已经加到了饱和状态,人从桌子间通过,都要侧着身走,食客们扭个身,都随时有可能擦到另一桌人的后背。

小二只有一个,两手都端了托盘,恨不得再在头上顶一个,在这迷宫般的大厅内飞快地绕来绕去,大约是应付了太多人,脸上连笑影也没了,满脸的不耐烦。

“李兄,这个酒楼好是好,怎得名字里带了个‘折’字,不好听。”身后一桌两人对酌,需要大声说话,才能让对方听得清楚。

“你有所不知,此楼原身是无方镇最大的秦楼楚馆‘花折’,取的是‘有花堪折直须折’,‘今宵有酒今宵醉’的含义……多少王公贵族,从京城远道而来,跑到无方镇,为花折腰。”对首的公子也艰难地扯着嗓子喊,“你以为大家都是为了什么来,乃是为了看一看这一‘折’的风采!”

“这楼里可还有姑娘?”那人身子前倾,显然来了兴趣。

对首的解答者晃了晃筷子,头也不抬,“没了,早没了,这里换了四五任老板,早就不是妓馆了。”

“噢……”他有些失望地嘬了一口酒。

“不过,还有个保留节目。”公子笑吟吟地卖了个关子,“我先不说,一会儿你便知道。”

现场已经混乱一片,满大厅的人吃得如火如荼,主角团见小二顾不上伺候,便自行寻了空桌坐下来,亲力亲为地倒了茶,慕瑶捡起桌上的菜谱,递给了妙妙。

妙妙看着菜谱,密密麻麻一版蝇头小字,还是竖排,头一阵发昏,便将菜谱塞给了慕声:“你点。”

慕声顿了顿,垂下纤长的睫毛:“你想吃什么?”

她一时半刻想不出,他已经非常贴心地低声念起来:“……盐水鸭,素什锦,桂花拉糕,冰镇酒酿,赤豆元宵……”

“这个吧。”她喊停。

他停了:“哪个?”

“赤豆元宵。”

“嗯。”他点点头,将菜谱合起来,递给慕瑶。

凌妙妙拦住他的手,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望着他,“你不点?”

慕声微微一顿:“不用了。”

妙妙的眼睛眨了眨:“没有喜欢吃的么?”

他的黑眸潋滟,水光之下略有些茫然。

“那我再点一个。”凌妙妙瞧他这模样,毫不客气地夺过菜谱,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杏云糕。”说完,斜睨着他,着意观察他的反应。

……甜的。

回忆碎片里,蓉姨娘端了一盘给他,说那是他儿时很喜欢吃的东西。

慕声闻言,眼里未起波澜,只是有些疑惑:“我刚才没念杏云糕。”

凌妙妙的装模作样被拆穿,满脸通红地将菜谱塞给他,脆生生道,“就是很想吃,那你找找上面有没有。”

慕声低眉,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竟然真的在一排糕点中找到了这三个字,“杏”字上头还拿笔点了个圆圆的点,想必是推荐的意思。

少年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她倒是会吃。他的指尖停在那个圆点上:“有。”

“那就点。”

慕瑶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妙妙抬起头,席上赫然多出了一身黑的柳拂衣,似乎是风尘仆仆赶来,渴得连喝了三杯茶水,才缓过来。

喝完,才顾得上谴责地看着慕声:“阿声,我给你烧了一路的通讯符,你怎么理也不理?追得我腿都快跑断了。”

“阿声?”慕瑶惊异地扭头去看慕声,少年眼睫半垂,充耳不闻,眼尾的弧度在灯下清冷又妩媚,隐隐带着一丝讥诮。

凌妙妙却很兴奋:“柳大哥,你和慕姐姐是不是明天就要成婚了?”

“啊?”柳拂衣一口茶水差点呛在喉咙里。

慕瑶的目光又转向了凌妙妙,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满脸震惊。

忽然从背后传来了清脆的梆子声,旋即大厅里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一样,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红鼻头的老头穿着彩色布片缀成的破袍子,花里胡哨地站在了大厅中央,一手敲梆子,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各位,又见面了。”

众人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鼓起掌来,欢声雷动。

他笑眯眯地微一颔首,四下致意:“今天,我们讲无方镇慕容氏与赵家公子的故事。”

话音未落,大厅里竟然响起了如潮的掌声和口哨声,活像是大明星开嗓。

身后那一桌对酌的人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得意的笑:“瞧见了吗,这就是那保留节目。”

第88章 迷雾之城(二)

“这慕容氏,是什么花呀?”有人横出一嗓打断。

老头摇摇头:“慕容氏不是‘花’,甚至,她的名字都没有刻在牌子上——因为这名讳也不知真假。”

大厅里一阵低低的*动,似乎是很不满地喝起倒彩,那个发问的人再次提高声调:“那讲她做甚?上次玉兰花芜香戏两男的故事精彩,何不接着讲芜香?”

座下人纷纷应和。

慕瑶脸色涨红,左右看了看,果真发现四周坐的大都是年轻男子,脸上更加挂不住了。

身后那桌还在滔滔不绝科普:“这老头在此,每日讲一小段故事,供在座食客消遣,讲的都是从前在花折里发生的事。”他的尾音带上一点轻浮之意。

“从前?”

“就是当花折还是妓馆时的故事,每个姑娘花名之上还有一个雅号,那人说的‘小玉兰’便是芜香姑娘的别称。传说花折挂牌上九九八十一朵花,琳琅满目,各有风姿……这老头,已经讲到四十九朵花了。”

对首那人笑了:“果然,来这里吃饭,倒是为了顺便听听这香艳故事。”

公子嘬一口酒,感叹:“香艳,但不俗气,精彩得紧。”

凌妙妙仰头打量大厅内装潢,二层还留有未撤去的纱帘珠帘,细节里保留了些明艳的粉气,透过老旧的木楼梯,仿佛能想到当初女子们扭着细腰、拿着手帕踏上二楼的情景。

“诸位听我说。”老头伸手安抚不满的食客,“你们定是想这慕容氏必定貌若无盐,才不能上木牌、冠以花名,可对?”

“事实恰好相反——慕容氏冰肌玉骨,天人之姿,花折的老板榴娘,想不到哪一种花衬得上她,只得将她藏在三层东暖阁里,做匣中珠玉,非王公贵族点名相见,绝不出来抛头露面。”

“喔——”底下的人立即便被镇住了。

自古以来,美人越是神秘高傲,越是引人注目。

老头满意地扫视一圈,接着道:“故事要从赵公子落脚无方镇开始讲起。赵公子其人,谁?高门大户的公子爷,身份尊贵,相貌更是万里挑一,从十几岁起,便被各色贵女竞相缠绕,不胜烦扰。”

“因而,赵公子脾气极傲,尤对向他示好的女子,几乎不拿正眼看待。”

三言两语,引得座下人入了境,兴致勃勃地听。

“这一年,赵公子推拒了两三门婚事,又拒绝了数十次表白,心里烦得很,便借由办事,跑到无方镇来散心。咱们这镇子,最出名的岂非吃喝玩乐?酒肆成排,半夜还灯火通明,最让游子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那一年,上元节里非但有灯会,还有烟花盛典。赵公子想看烟火,但又不想挤人,便着意观察了一番,看上了城南一座人迹罕至的小山——攀上山顶,又能俯瞰镇子,又能仰望天穹,实在是个妙处。”

“于是从前半夜起,赵公子便独自上山,山中只有条废弃多年的小路,路很陡,草又荒得很,到处都是虫子,他满头大汗,形容狼狈,走了一个时辰,才攀了三分之一,不由得有些泄气。”

“忽然闻见一阵香风,抬头一瞥,见得前面有个白色的影子,原是个窈窕的姑娘,独行上山。”

“那着素衣的背影如履平地,走得很快,似乎不受山路所扰,一袅细腰不盈一握,衣袂飘飘,既无汗渍,也没有沾染灰尘,真像是天上仙子。”

“赵公子心中好奇,便快走几步赶了上去,姑娘回过头来,见了生人,十分吃惊。她面上缀着一块白色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是光看露出的那双眼睛——真当得起眸似秋水,眼波流转,却不是一般的水,简直是西子湖的潋滟山水,明明不谙风情,却一眼就酥到人心里。”

“啊……”下面低低一阵吸气声。

老头眼中似有一闪而过的得色,接着讲,“赵公子便愣了一愣,旋即压下心中的震惊,解释道,在下非是唐突,请问姑娘何故一人上山?”

“那仙女一般的姑娘,眼中竟然露出无措的情绪,似乎是害怕自己的行为不被准许似的,她开了口,那声音如丝绸扫沙,听得人心头震颤的——她小心地轻声答:我来看烟花的。”

“哈——”众人心头有了数:天下姻缘,正是无巧不成书。

趁着这个停顿的空隙,慕瑶低头,悄悄地问了柳拂衣一句:“你跟殿下怎么说的?”

酒楼里烧着碳火,热气熏蒸酒气,柳拂衣擦了擦汗,脸上有些赧然之色:“得了帝姬的命令,遁出来的。”

凤阳宫外重兵把守,盔甲折射出冷光,人人严阵以待。

“帝姬,驸马跑了。”佩云的快步走到妆台前,镜中倒映出她脸上凌厉之色。

端阳正在悉心描眉,这次大病一场,她的小脸有些发黄,企望能用妆将病容遮掩一下,闻言手上一颤,螺子黛便断了。

她挑起画了一半的眉毛,连脸上娇纵都有些有气无力的:“咋咋呼呼的——还当是什么事呢。”

“帝姬,您就这样把驸马放走了?”佩云瞪大眼睛,抓住她的手臂,由于太过用力,指甲掐进了她的皮肤里,少女惊叫一声,急忙推开了她,“大胆,你弄疼我了!”

佩云倒退几步瞪着她,默不作声,浅色瞳孔浮现出了一丝冷意。

“柳大哥心从来不在我这儿,强留他也没什么意思,显得我端阳小气。”端阳揭开衣袖,小心地吹了吹被掐红的皮肤,本想呵斥佩云几句,身上又一阵无力,让她扶着额头趴在了妆台上,抱怨道,“本宫已经好了,不会咬人也不会乱跑,让皇兄把外面的人撤走吧,这么多侍卫,看得人心烦。”

佩云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冷冰冰道:“帝姬,您怎么能不经我同意,便私自将驸马放走?”

“你……”帝姬抬起通红的双眼,终于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呵斥,“本宫是帝姬,宫里的人想留就留,想放就放,还需经过你同意吗?”

佩云冷哼一声,走到妆台前,描着端阳倒映在镜子里的蜡黄小脸,语气中带上一丝尖刻:“您可知道柳方士何故不喜欢你?奴才们谄媚,未敢告知真相——慕氏女之貌,远在殿下之上。”

“胡说!”端阳打断,气喘连连,想把她压在肩膀上的手拨下去,几次都没能成功,“本宫自视相貌姣好不输慕瑶,柳大哥不喜欢我,不过,不过是因为……”她很不情愿地承认,“不过是因为本宫的性子不大讨人喜欢罢了。”

佩云冷笑一声:“殿下还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何止是不讨人喜欢,简直是令人作呕!”

“你……”端阳半趴在妆台上,瞪大眼睛,气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完整,“反了你,你怎敢……”

佩云死死按着她,锐利的目光如冷剑:“若不是您生在帝王家,大家连这一二分好脸色也懒的给你,如此飞扬跋扈,嚣张恶毒又愚蠢的女人,也配做我华国帝姬?”

“胡言乱语……住口!”

“告诉你,非但是柳拂衣,这阖宫上下,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你。奴婢们在背地里嘲笑你自以为是,陛下对你不过是歉疚使然……”

端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浮现出反常的潮红:“住口……给我住口……”

佩云的语气却渐渐放柔了,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就连你的亲生母亲,也曾经想过烧死你,把你当做不值钱的柴火棍,一把火点了,去铺她亲生儿子的光明大道……你多可怜啊,李淞敏。”她将气得不能说话的帝姬耳侧的乱发别到耳后,眼中带着嘲讽的意味,“所有的人,都希望你去死……你不觉得愤怒吗?”

镜中,端阳的瞳孔骤然放大。

她和身后的佩云同时定住了,随即,齐齐颤抖了一下,佩云像是被抽了骨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端阳却从妆台的桌子上坐直了身子,栗色瞳孔被灿烂的阳光照射着,像是名贵的猫儿宝石样的眼睛,有种异样的绮丽。

帝姬开始慢悠悠地给自己梳头,对着镜子,一根一根地插上簪子,食指点了点胭脂,慵懒地拍在自己唇上。

最后,她捡起那半截断掉的螺子黛,不紧不慢地补全了方才画了一半的眉毛,眉尾斜飞,锐利如剑尖。

端阳身上大氅上以无数小珠片绣有长尾绿孔雀,在阳光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泽,她裙摆曳地,手中提了一只六角灯笼,踩着喑哑的落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林木掩映的偏宫。

“帝姬……”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都有些诧异,“帝姬怎么来了?”

华国最尊贵的少女浓妆艳抹,不怒自威,她眼也不抬,语气平平:“我想进去看看母妃。”

“可是陛下交代过,不准外人进去探望赵太妃……”

“荒唐。”帝姬轻启红唇,脸色愈发显得淡漠威严,“我岂是外人?”

说话时她抬眼一瞥,那眼神像是风情万种,又似冷若冰霜,语气像是嗔怪,又像是责难,令人心头冷不丁颤了一下。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有些忌惮地让开了路。

端阳的眼尾是绚丽的花色,提着六角风灯,拖着长长的尾摆,不紧不慢地踏入了禁宫。

凌妙妙往椅子上一靠,将碟子往旁边推了推:“吃不下了。”

小碟里的六块杏云糕剩了三块,色白似云,如同切得方方正正的纯白雪块。

方才她、慕瑶和柳拂衣各尝一块,慕声没有动筷子。

慕声望着眼前的碟子,侧头看她。

“你吃了吧,别浪费。”女孩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碟子里的糕点,语气随意,脸颊却有些发红。

慕声望着那盘糕点,迟疑了片刻,她已经挽起袖子小心地拈起一块,不容置疑地搁在他唇边:“喏。”

少年眸色暗了片刻,嘴唇先在她白生生的手指上半吻半蹭地碰了一下,才在她羞恼地松手之前,张嘴飞快地咬住了糕点。

凌妙妙切齿地盯着自己的手:“你这人……”

慕声满脸无辜地嚼着杏云糕,眸中飞速地划过一丝笑。

杏仁的清香袭来,甜味柔软如云朵散开,竟是一种有些亲切熟悉的质感,像是像是不会走路的孩子,牙牙笑着触摸母亲裸露的手臂的温热感觉……

他顺着那感觉走神,太阳穴便猛地锐痛起来,仿佛迷路的人在林中无意踩到了陷阱。

他闭眼定了定神,将杏云糕咽下去。

“……不好吃吗?”凌妙妙见他脸色发白,心骤然提到嗓子眼里。

慕声的黑眸望着她,半晌才道:“好吃。”

“你这种表情,我还当糕点里有刺。”

凌妙妙舒一口气,拿筷子敲敲碟子边,杏眼里有一点笑意,“这两块也是你的。”

第89章 迷雾之城(三)

从成婚第二日起,黑莲花就打地铺睡在了紧挨着床的地上,睡得乖巧安静,毫无异议,凌妙妙和他比邻而居,相安无事,日日酣梦,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她醒的时间照例比慕声晚一刻钟,她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的时候,慕声已经把地铺的褥子卷好靠在一旁出门去了。

目光再转,看到床头柜上蹲了一只孤零零的苹果兔子,兔子屁股朝着她的脸,看起来说不出的委屈。

凌妙妙不屑地斜睨着苹果兔子——睨了半晌,觉得有点渴,便顺手拿起来啃了。

正啃着,慕声捏着梳子出现在眼前,黑润的眸子乖巧望着她,眼里含了一点笑:“好吃吗?”

“唔……”凌妙妙吃人嘴短,仰头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声。

他点点头,居然拉出凳子坐了下来,耐心地看着她吃苹果,梳子捏在指尖,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你在干嘛?”凌妙妙疑惑。

少年抿了抿唇,眼里竟然同时浮现出跃跃欲试和惴惴不安两种矛盾的情绪,顿了顿,才道:“我帮你买了新的……梳头水。”

“噢,”妙妙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

“一整瓶。”他补充。

“……”凌妙妙心里竟然泛出些许愧疚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梳子的齿,似乎在无声地缓解心内的紧张,漆黑的眼里含着一点轻微的光:“我可不可以帮你梳头?”

吃软不吃硬的女孩眨了眨杏子眼,有点被他的模样哄住了:“你上一次,可没有这么客气……”

她放下苹果,擦了擦手,配合坐到了妆台前。

凌妙妙不知道慕声对她的头发到底为什么表现出这么大的兴趣,只知道头发到了他手里,没玩个半小时,他是绝对放不开的。

她从镜子里看着少年以一种轻柔到几乎暧昧的手法玩弄她的头发,如坐针毡,在他又一次试图吻她发丝的时候,严肃提醒了一句:“子期,好好梳头。”

慕声动作一顿,抬起头,黑眸委屈地望向镜子,见镜中女孩的柔顺的发丝中露出个精灵似的耳尖,脸颊红扑扑的,也正强装镇定地望着他,心里像被猫爪子猛地挠了一下。

“妙妙,”他语调平静地建议,“以后在房间里可不可以不扎头发?”

“……为什么?”凌妙妙的睫毛颤了一下,如坐针毡的感觉更强烈了,连说话都有些打飘。

“好喜欢你这样……”他语气中的平静维持不住了,轻声说着,慢慢俯下身来吻在她颊上。

凌妙妙心里暗叹一声,没有躲开。

算了,就让他亲一下吧。

——以后再也不能让他梳头了。

她低头,桌上摆着一瓶崭新的梳头水,瓶子上精致地刻了一朵栀子花。

无方镇的胭脂水粉精巧细致,品类繁多,就连瓶子都比其他地方产的精致,是女孩子最喜欢的模样。

瓶子旁边,还摆了几盒色泽鲜艳的胭脂。

慕声不舍地放开她,撩了撩她的头发,见她盯着桌子看,便轻声道:“这些也是给你买的。”

凌妙妙拿起一盒看,有些迟疑:“我从没用过这个红。”

“那便试试。”他不以为意,“我帮你涂?”

“不用!”凌妙妙立即拒绝,瞪着镜子,挫败地发现折腾了半个小时,她的头发还是没梳起来。

主角团在无方镇落脚的第二天,柳拂衣就非常贴心地为他们找了一套不算大的新宅,安顿下来,做好了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打算。

带小园的宅邸,比局促的客栈舒服得多,只是宅子荒了许久,很多家具都是新置办的,床上的帐子都没来得及装上。

这几日白天的工作,就是分头东奔西跑,在集市上将零碎的生活用品买齐全。

因凌妙妙要裁贴身新衣,周围都是女眷,便赶慕声先回去,自己扎进夫人小姐堆里挑挑拣拣。

量完衣服,时间还早,凌妙妙在店里转了转,又精心选了新帐子,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宅子。

妙妙的步伐轻快:手底下这帐子,简直是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最有质感的帐子了——深墨绿色的,有点复古典雅的质感,摸起来像是鲛纱,却远比鲛纱柔软,更妙的是,店主说这款布料既透光,又滤光,能将阳光柔化得不那么刺眼。

谁知,当她坐在床上,将帐子展开的一瞬间,慕声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这是什么?”

凌妙妙边理帐子角儿边随口道:“我新买的帐子呀。”

慕声快步走过来,盯着她手里的帐子,语气有些异样:“……别……别挂这个。”

“为什么?”凌妙妙惊异地抬头,发现他的表情格外不对劲,像是被夹住了尾巴的小动物,奋力挣扎却挣不脱的惶惑,“这帐子……怎么了?”

他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半晌才谨慎地吐出了一句话:“……这个颜色不好看。”

“可是我挺喜欢的。”凌妙妙有些失落瞅着他,又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柔软清透的帐子,“……你看多了就顺眼了。”

他抿抿唇,困兽犹斗:“我……我不喜欢。”

“……”凌妙妙心头火起。

事实上,自从成婚以来,慕声对她几乎百依百顺,时间久了,便将她惯得有些晕头转向了。

现在他骤然提出激烈的反对意见,她不太习惯,登时恼了:“我自己的床,我喜欢就行了,你要看不惯,睡到隔壁去。”

少年缄口,眼睁睁地看着她气鼓鼓地将那墨绿色帐子一个角一个角地挂上去,阳光从帐子顶滤下来,一点点亮光镀在她额前柔顺的发梢上,她稍一抬下巴,那光斑便滑动到她微张的唇上,那嘴唇看起来娇嫩得似某种糕点……

他眸光暗沉,强灌了自己一杯凉水,定了定神。

凌妙妙挂完了帐子,敏捷地牵起裙子跳下床,快走几步到了柜子前,从柜子里取出了几样物什。

“叮叮当当——”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听到这声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又是什么?”

凌妙妙微一转身,让他看到了怀里的东西——四串串起来的铃铛,那式样和声音……

梦中那香艳的场面登时席卷而来,他额上都生出一层薄汗,尾音有些颤抖:“从哪儿来的?”

“哎呀。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凌妙妙满头大汗地在床角系铃铛,绑了好几次,丝带都往下滑,累得她手都酸了,还是没绑紧,“在泾阳坡,我见到十娘子卧房床上四角挂了铃铛,很漂亮,十娘子见我喜欢,就送了我四只铃铛。”

“别挂这个……”他语气里带了几分央求。

凌妙妙哭笑不得:“这铃铛又怎么碍着你了?”

“晚上会响,吵你睡觉。”他漆黑眼眸盯着她,错觉间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噢,怕吵……”凌妙妙抿了抿唇,真诚地保证,“我睡觉很安分的,不会响,吵不到你的。”

“可是……”

铃铛串又往下落了,她挫败地缩回手臂,用力敲了敲:“挂不上……”

她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子期,你能不能帮我挂一下这个?”

慕声站在桌子旁边,面色茫然地喝了三杯冷水,见女孩满眼希冀地盯着自己,浑浑噩噩地便走过去了。

好在她将铃铛递过来以后,便拎起裙子下了床,只远远站在旁边看。

他跪坐在床上,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将铃铛牢牢系在床角,他稍稍一动,那铃铛便响,帐子里的光晕便晃,弄得他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答应她,就是自虐。

他正万分艰难地挂着,猛然床一沉,他一低头,猝不及防看见妙妙的脸。

她和衣躺了上来,领口微开,露出一点细嫩白皙的肌肤,正眨巴着一双杏眼,无辜地仰视着他。

“你……你这是……”他喉头一阵发紧。

“我躺上来感受一下。”凌妙妙躺在新帐子下,满心都是欢喜,左边滚两下,右边滚两下,越看越喜欢,无意中一抬头,见他黑漆漆的眼盯着她不动,奇怪地笑道,“你挂你的呗,管我干嘛。”

她又换了个位置,他的膝盖无意中顶住了她柔软的腰肢,那一块热源,似乎从膝盖敏锐地传遍全身。

他手上抖得越来越厉害,只觉得床上似乎躺的是一团火,烧得他像是被烘烤得出现数道裂纹的陶罐,就快……就快……

他低眸一望,心里一片绝望,向下无声地拉了拉衣摆。

“你可不可以……先下去……”

凌妙妙发觉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再一抬头,他脸上浮现出了一点潮红。

大约是她躺在这里,碍了他的事,才让他挂得这么吃力,她一骨碌爬起来,拎着裙子退到了一旁:“好。”

望着他的脸色,又有些歉意:“你慢慢挂,别急。”

他的睫毛抖着,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动作飞快地挂完了四个角,撑了一下床,夺门而出,掀起一阵冷风。

“哎?”凌妙妙疑惑地望着慕声的背影。

深夜。

凌妙妙正如她保证的那样,安分守己地睡觉,睡得四平八稳,一动不动,静谧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睡不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无声地从地铺坐起身,悄无声息地将中央围拢的帐子掀开一个角,女孩平躺着睡,一手放在腹部,随呼吸起伏,另一手随意搭在床畔。

他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轻柔地吻她的手背。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他便立即僵住了,随即她的手动了,慢慢抚上了他的脸,又向上移动到了他的额头。

他在黑暗中心跳怦怦,一动不动地感受她的触摸。

“怎么还没睡呀?”妙妙睡得迷迷糊糊,尾音里带着诱人的软糯,显得毫无爪牙。

她冰凉的手指在他额头上停留了一会儿,温声道:“是不是太冷了?”

“……”

“要不上来睡吧,你的被子薄。”她半梦半醒中嘱咐,甜甜的声音微有点哑,异常亲切动人。

“……还是不要了。”少年的黑眸在夜里闪光,艰难地拒绝。

“那就算了,好好睡。”她翻了个身,接着睡去。

背后却一阵窸窸窣窣,旋即铃铛叮当作响。

他还是爬上来了。非但爬上来,还将手试探地搭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揽,将人一点点拖进了怀里。

凌妙妙没有挣扎,她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只是嘟囔道:“别乱动。”

“……”慕声低头,她倒是先把台词给抢了。

怀里的人呼吸平稳,睡得一派安宁,毫无戒备地依在他怀里,他沸腾的热血也慢慢平息下来,抱着那暖融融的一团,嘴唇小心地碰了碰她温热的颊。

第90章 迷雾之城(四)

凌妙妙睁眼,眼前是慕声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绣的麒麟花纹,她的鼻尖快要贴在他衣服上。

他身上是清爽的凉,连淡淡的熏香也是带着沁寒的冷香,即便他的手圈在她腰上,也没有让她觉得被压迫的难受。

靠着他,就像靠着上好的绸缎床帘,有种奇怪的、尊贵的、奢靡的舒适。

慕声觉察她醒了,慢慢靠近,吻从她额头小心落下,试探着下移,印在她红润的嘴唇上。

她的睫毛颤了颤,身子动了一下,却没有挣扎,甚至抬了抬下巴,方便他亲。

他心里即刻有了计较——刚睡醒的时候,是她最乖、最没脾气的时候。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吻得安静而小心,凌妙妙心里微微一动。

眼前这人表里不一,剑走偏锋,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地践行着“不是好人”,冷酷、暴戾、嚣张的模样她都见过,可是在她面前,竟然意外地……纯情。

——反正她从未见过,有人亲吻的时候,是这样小心地拿嘴唇贴着蹭的。

她的手从他背后挎过去,摸了摸他那一头黑亮的长发,发丝摸起来也是凉的,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真像是矿。

少年骤然停下,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腕:“这个,不能乱碰。”

她斜睨着他睡觉的时候依然扎着的白色发带:“你那玩意,对我没用。”

“那也不行。”他将她的手抓着,强硬地压到了身侧。

见女孩黑白分明的眼里还是毫无畏惧,便摸了摸她的眼皮,沉下脸,半是恐吓是引诱:“难道你还想做我的‘娃娃’?”

“……”

竟是吓唬她了。

她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毫不留情地从他怀里挣扎起来:“起床。”

对于柳拂衣审时度势的逃遁,除了慕声毫不客气地予以嘲笑以外,大家都表示理解。

花厅很敞亮,是主角团日常集合讨论案情的地方。

阳光透过花窗,在慕瑶头发上落下一块光斑:“帝姬的疯,是否另有隐情?”

“……是。”柳拂衣默了片刻,神情凝重,“有人企图蛊惑帝姬,但事情没能如她所愿。兴善寺事件过后,陛下遣皇宫里的方士钻研三日,给帝姬做了一道护身的符,专辟妖邪。妖物想要侵入帝姬意识,却被这符阻挡,两相拉锯,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帝姬的精神失控了,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

慕瑶问:“那人是谁?”

柳拂衣敛袖喝茶,叹了一口气:“宫城之内,几无妖气,很难辨别。”

“我甫入宫城,就被死死看住,只能跟帝姬待在一处,不能与其他人多做接触。我走到哪里都有四五个侍卫跟着,实在无法脱身。那一天我借着陪帝姬出宫散心的机会,乔装改扮得以脱身片刻,本想到你们所在客栈递个信……”

他庆幸地笑了笑:“没想到在街上恰巧碰见了妙妙。”

只是这女孩不知其中利害,当街大喊他的名字,他只得扔下信遁了。

凌妙妙一点也不觉得幸运,凉凉地看了慕声一眼——就是为了接这个纸条,她被人按在树上威逼利诱了一番,真是大义凛然,无私奉献。

她抿了抿唇:“那柳大哥是如何找到‘花折’的?”

无方镇的酒楼很多,花折并不是最起眼的的一座,但是从那个说书老头出现的瞬间,便意味着它成了解开一切秘密的关键之处。

柳拂衣解释:“帝姬身上的妖术,老一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同心蛊’,同心蛊并非是蛊,不过是使得受控制的人任凭那妖物驱使的惑心之术罢了。称之‘同心’,是因为受蛊人被妖物的心念所控制,因此有时也会出现混乱,感知到那妖物的记忆。”

“我在帝姬床榻旁边,曾经听见她在梦魇中念叨过两句反常的话。第一句,是‘榴娘,求你。’”

“榴娘?”慕瑶微一思忖,回忆起前一天听到的内容,想到了这有些耳熟的名字的出处,“是‘花折’的老板娘?”

柳拂衣颔首,表情变得相当严肃,接着道,“第二句,是‘花折,这样才算干净。’”

梆子声敲响,老头挥舞着手臂,袖子上彩色鸡毛一般的布片上下飞舞。

“午夜,满城的烟火盛放,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赵公子如愿以偿看到了烟花,可心,却不在那烟花表演之上了。”

“立在他身旁的姑娘,仰头好奇地看着满天的光华璀璨,似乎沉醉于其中,姹紫嫣红开遍,朵朵都在她眸中”。

座下鸦雀无声,人人悬着筷子,似乎看到了山上那绝世佳人的眼眸。

“你道赵公子这就动了心?”老头笑着摇头,“开始的时候说了,赵公子性子内敛,为人倨傲,不是那等轻浮浪荡之子。看完了烟花,他与那姑娘真的一前一后,一路无言,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这个姑娘,和他从前见过的都不大相同——见惯了旁人的惊艳之色,娇羞之态,骤然见着一个对他毫无反应的,反倒觉得自在极了,喜欢与她攀谈,何况在此良宵,两个人同时想到登上这座山看烟花,多么巧!他一路走,一路惦念身后的那个人,犹豫要不要回头同她搭句话。”

“他正走神,没留意脚下踩空,就这样倒霉地跌进了石洞里,碰伤了额头。”

“赵家公子高门大户,出入城门都是七香车拉的,何曾有过这种狼狈的时候?他心里懊恼的时候,倏忽一阵香风,一道白影子轻盈地落下来了,他抬头一瞧,怔住了:那姑娘竟也跟着他跳了下来,毫不犹豫地伸出一双柔荑,就来拉他起来。”

台下听众*动了一下,低低的笑声混杂着窃窃私语。

——孤男寡女,深夜被困在一起,倒是不少烂俗话本的开头。

只是慕容氏一个姑娘家,有勇气跳下山来美救英雄,倒是惹人服气。

“赵公子和这白衣姑娘呆了一晚,说了许多话。只知道她姓慕容,问她名讳,她又说不出,道父母唤她慕容儿,家乡在极北之地。”

“不知怎的,她说极北之地的时候,他竟相信得很——极北之地,想必是雪原了,是纯白无瑕的冰天雪地,才走得出这一朵一尘不染的雪莲花。”

“极北之地的一座高山脚下,有一座很小很小的寨子,寨子里只有很少的人,慕容氏就是那寨子中为数不多的女娃娃。赵公子听着,有些明白了——深山里来的姑娘,难怪没见过烟花。”

“按赵公子的脾气,旁人很难投其所好,他喜欢真实,讨厌矫饰,讨厌到了苛刻的程度。可是眼前的慕容氏一言一行,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他不可避免地动了心——在他故去的二十年光阴里,头一次地,主动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当风掀开她的面纱的时候,赵公子呆住了。他的姿容昳丽,世人夸他貌比潘安,可是当他看见慕容氏的脸,他便想,自己的样貌在她的面前,才是最大的矫饰。”

“美人面孔是天工造物,一气呵成,短一分则寡淡,多一分则妖艳,她便是那个恰到好处。更关键的是,她眸中天真,似未经尘世沾染,美而不自知,才是*人利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很难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只能抽象地将她感知,就像感知无方镇轻柔的云和浓郁的雾,大概也是这样的丝丝缕缕,缠缠绵绵。

凌妙妙的筷子无意识地绞着碗里的桂花糕,将它夹成了稀碎的块,看起来惨不忍睹。

“赵公子想,这个女子,他要定了。”

“一个风华绝代的公子,在带着必胜的目的去猎取一个女子的时候,没有人逃得过他的掌心。”

“慕容氏的宠辱不惊,并非是性子里的高傲,相反,她的性子平和得很——诸位或许不信,那是因为她从山下的寨子里出来,还没见识过这滚滚红尘的纷乱。一个天真的女人,第一个遇到的人,便是一个认准了要她做妻子的人,她怎么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台下一阵细细的唏嘘,似乎不太满意这样的美人就这样被人收入囊中。

慕声听得不太专注,伸手将她的碗拿走了,又夹了一整块边角完整的桂花糕,喂到她嘴边。

凌妙妙下意识地叼住了桂花糕,发现是他,恨铁不成钢地拿着筷子在他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好好听,认真听!”

少年漆黑的眸子一闪,有些委屈地捂住了手,扭头看向那喋喋不休的老头,按着碗,开始一点点吃她那碗被夹碎的桂花糕。

唇齿间甜味蔓延,他的嘴角又无声勾起来。

“这一年三月,慕容氏嫁给了赵公子。赵公子为人很爽快,既娶了慕容氏,自感人生圆满,便决心不回长安了,一心一意定居在无方镇,万贯家财终可弃,功名利禄皆可抛——他压根不在乎。”

“成婚以后,赵公子发觉,他这位妻子对于感情的感知有些迟钝,人情事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样一样慢慢教过来,便像是给一副未画就的美人图,点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样——慕容氏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愈发美得惊人,惊动了邻里街坊,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哪怕泡澡的花瓣,转瞬便被全城女子竞相模仿。”

“赵公子自然是爱她的,可是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样一个女子,容颜绝美,性情温柔和善,一心一意地照顾他,似乎没有任何缺点,他不知道要怎么爱她,才能配得上她的这般完美。”

“……”台下的人怔怔听着,陷入沉思。

“很快,这无谓的烦恼便消失了,次年五月,榴花绽放的季节,慕容氏有孕。赵公子终于觉得心满意足——飘在天上的妻子,终于像是踏入了凡尘,她即将为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有一半是他的骨血,脱离了他无法造就。这是他和慕容氏爱情的证明。”

“赵公子握着妻子的手,在桌上画院外芭蕉。这个冬天,她已身怀六甲,赵公子对她笑道:‘此子是你我心中期许,就叫做子期,好不好?”

慕声倒茶的手骤然一抖,茶壶盖掉了下来,滚烫的茶水径自从圆口泼出,哗啦一下浇在他手背上,手背上的皮肤立即红了一大片。

凌妙妙吓了一跳,在一片热气蒸腾中,飞速地将他的手拉离了桌面,斥道:“你怎么回事啊!”

“……”他的眸中是深重的茫然,似乎完全没有感到疼痛。

第91章 迷雾之城(五)

凌妙妙拽着他的手腕,径自从席间起身:“出来。”

慕声让她拉着走,走出大厅,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回廊中幽暗冷清,与里面的明亮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凌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边还靠着一只木瓢。

“过来点。”她拉着他蹲下来,将他的手腕抓着,扯到了水池边,舀了一瓢冷水浇在他手背上。

慕声静静地看她的侧脸,凌妙妙专心致志地低着头,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发鬓上的绸带有些散了,长长地垂在肩上。

他伸出左手,帮她将那绸带拉了一下。

凌妙妙回头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将他的手按进了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澄清透明,看得见底下绚丽的彩石和石缝间茂盛生长的蓬松水草,几尾狭长的鱼在水中警惕地穿梭来去,有几条擦着他的手背过去。滑腻腻的、带着韧性的触感。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火辣辣地痛。

凌妙妙仍然保持着抓他手腕的姿势,望着水面自顾自地笑了:“看,小鱼来咬你了。”

“……”他纤长的睫毛动了动,乌黑的眼珠凝望着她,看起来异常柔软。

浸了一会儿,凌妙妙将他的手抽出来,放在眼前细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红的一片,好在没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两下:“疼么?”

“不疼。”他平淡地扯谎。

凌妙妙这才舒了口气,撒了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瞥着他,晶亮的杏子眼里满是嫌弃:“连个水也不会倒。”

她顿了顿,征询道:“回去吧?”

慕声猛然抓着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里,“手疼。”

凌妙妙心里大概有了数,他暂时不想听。

她没有再劝,瞅着池子:“那你自己泡着,拉我干嘛?”

少年垂下的眼睫轻轻一动:“挡小鱼。”

“……”凌妙妙没绷住,“嗤”地笑了,撩了点水到他脸上,他没有躲,只是闭了一下眼睛,等攻击过去后,立即用沾湿的脸颊去蹭她的脸。

两人蹲在池子边,撩着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里的鱼惊恐地四下穿梭。

老头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他在繁华时来,给这种热闹再添一把火,随即在一片热闹间抽身而退。

柳拂衣和慕瑶随之起身,跟着他走到了外间,叫住了他。

穿着布片衣服的老头意外地回过头,离近了看,看得到他通红鼻头旁边的皱纹,和因为开始掉牙而显得有些干瘪的嘴,配合着一身简陋艳丽的衣裳,滑稽荒诞。

这也只是个被生活打磨的民间艺人。

慕瑶的双目澄清,隐隐流露着急切的情绪:“可以问问您的故事是哪里听说的吗?”

传闻逸事加工一下,还可以像模像样,只是很多细节,都是私密之事,他说的如此细致,好像他当时就身处其中一样。

老头眼里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们并无恶意,在下柳拂衣……”

在民间混的,大都听过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谦逊有理:“别怕。我们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这儿听到了一些线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烦请解惑。

“……”老头默了默,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小老儿靠这点口技吃饭,还请二位不要说出去呀。”

柳拂衣诚恳应道:“那是自然。”

“小老儿原先是混迹市井茶坊的说书人,讲些演义传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馆突然失了火,烧得干干净净,老板榴娘死于非命,幸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

“有人从废墟里面挑拣出了一些没被烧毁的女子首饰,拿到集市上低价倒卖,赚些闲钱。”

“我就是那个时候,在集市上买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妆奁,本想拿回去送给我家婆子用……”他犹豫了一下,“谁知打开以后,无意中发现那匣子有个夹层,夹层里装了近百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我看着好奇,便捏起来看,一个没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画面便凭空入了我脑海,仿佛我亲历了这些事一般。”

慕瑶轻不可闻地一叹:“是女人的泪珠。榴娘收姑娘入烟花之地,竟然还要收集她们苦楚的回忆。”她有些烦乱地捏了捏鼻梁,“——这个榴娘,恐非凡物。”

柳拂衣没说话,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后来……花折换了老板,改成了普通酒楼,我便去碰碰运气,将这些珠子里的画面稍加叙述,改编成了故事,岂料大受欢迎……我也从老板那里拿了分成,日子过得比往常更红火。”

他言语间有些歉意,仿佛也知道消费逝者的悲惨过往是件不太仗义的事。

只不过,芳魂已逝,无人追责。

“慕容氏的故事,可与旁人有所不同?”慕瑶追问。

本来她只当是普通故事去听,直到听到了“你我期许,名之子期”,她骤然大惊,发觉恰巧让他们赶上的这一段,并非偶然。

“……不瞒二位,这慕容氏的珠子,与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面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红色的……”

帝姬提着食盒出来,裙摆上绣着闪闪发光的金线,脚步轻而慢,高贵优雅。

“殿下又去给太妃娘娘送饭了?”面对她的侍卫出了声,有些紧张地同端阳搭讪。

传闻帝姬飞扬跋扈,娇纵任性,但这几日看来,似乎并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种异常柔婉的……女人味,总是不经意间吸引人的视线。

这几天,帝姬每天带着精巧的糕点进去探望赵太妃,想来还孝顺得很。

帝姬微微侧头,眸中天真良善,又带着不可亵渎的慵懒优雅,平和温软地应道:“是啊,母妃想本宫。本宫也思念母妃。”

跟她搭话的侍卫面颊微红,低头避讳,不再言语了。站在她背后的那名侍卫却暗自皱了皱眉——帝姬华丽精致的粉红色后摆上,溅上了点点发黑的污渍。

那是什么东西?他心里暗想,乍一看,还以为是血迹。

“殿下!”身后气喘吁吁地追出来一个人,老內监满头白发散乱。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满脸褶皱,面容浮肿而瘦骨嶙峋,肩膀竟连官服也撑不起来了,看起来老态龙钟。

“徐公公?”两名侍卫吓了一跳,异口同声。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风箱般费力,死死看着她,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流下来,似乎是憋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殿下,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待太妃娘娘呢?”

“你说什么,本宫听不懂。”帝姬提着食盒,向着门前侍卫靠了一步,高贵而柔弱,像是匣子里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费心呵护。

侍卫腰上配剑“刷拉”一动,提醒:“徐公公,不得对殿下无礼。”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语气沉痛,“殿下!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错处,到底也是你生身母亲,您怎么能……”

帝姬的红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翘,抬起眼来,眼中带着一点怜悯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轻启,眼中一点点结了冰,轻飘飘道:“诛。”

吐出这个音节时的唇形温柔,仿佛是在进行一个缠绵的亲吻。

“……”侍卫的手犹豫地放在刀鞘上,心惊胆战地看着帝姬的脸。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辈子……”他发出几声干哑的笑,话音未落,他含着热泪,“砰”地撞在宫门前的柱子上,热血四溅。

侍卫的手一抖,一丝冷意爬上了脊梁骨。

帝姬听见这头骨碎裂的声响,动也未动,提着食盒走了两步,又旋过身来看他,双眸又纯真又娇媚:“明天,本宫还来给母妃送饭。”

“阿声不是你亲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当时没有那么震惊。

直到现在才明白慕瑶为何坚持追了出来。

慕容氏的故事复杂,说书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后天,便能讲完,便令那惶恐的说书人先行,他走了以后,慕瑶才骤然吐出了这个惊天秘密。

他细细思量,只觉得一阵冷意盘桓心头:“瑶儿,你仔细同我讲,阿声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听爹娘说,阿声是三岁上让他们从妖怪窝里捡出来的,当时孩子父母至亲皆不在。”

柳拂衣捏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响,他只在遇到棘手的问题时,才会露出这样的动作。

他沉吟半晌:“……这事情,你怎么从未跟我提起过?”

慕瑶的眼里含了一点忧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闪闪的:“非但没跟你说过,外头的人,一个也不知道——我从小将阿声当做亲弟弟养,也不想让他在外面看了别人的脸色。后来家里出了事,我每天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想这件事。”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揽住了她的肩膀,“你还知道什么,若是不介意,就说出来,我帮你想。”

慕瑶靠在他怀里,顿了顿:“你记得阿声头上那个发带吗?”

“嗯。”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时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间。当时阿声还小,坐在椅子上,脚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记得——那时他的头发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来像个小女孩。”

“嗯。”柳拂衣轻拍着她的手背。

“娘从匣子里取了一条发带,当着我的面,给阿声把头发扎起来,扎得很慢。梳好头以后,她就开始咳嗽,咳了好一阵,才扶着阿声的肩膀,对他说,‘无论如何,这个发带不能摘下来,知道了吗?’”

柳拂衣皱了皱眉:“这发带……”

“我只知道,不是普通的发带,扎上以后,除非他自己摘,否则便不会掉下来。”

“然后呢?”

“然后……”她用力回忆着,眉头深深蹙起,“然后,娘把阿声牵过来,对着我说,‘瑶儿看着弟弟,不能让他把发带摘下来’,还让我对着那面刻着慕家家训的墙立了个誓。”

“在那面墙下的誓言,终身不能有违,我一直印象深刻,后来待阿声与我亲近了,便让他答应我决不取下发带,这么多年,一直耳提面命……”

柳拂衣叹了口气:“你就没有问你娘吗?这个发带到底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不能卸下来?”

“娘对我说过,阿声救出来之前,让一个妖物注入了妖力,体格并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导,否则易行差走偏,切记切记。”

柳拂衣顿了顿:“那就是约束、规范的意思了?”

慕瑶点点头,想到那个月夜,慕声在她面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阵冰凉,“到底,是我这个姐姐没做好。”

柳拂衣摇了摇头,定了一下神,又摇了摇头:“不对。”

慕瑶扭头看他,眸中疑惑。

“你再想想,从阿声小时候开始想,想到现在。”

“……”慕瑶顺着他的话回想,从他初入慕家,扎上发带,长大,陪她历练,被旁人轻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

“我怎么……我怎么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她茫然地扶住太阳穴,眸中罕见地闪现出了惊惧的神色。

她很少有时间和机会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开的记忆如同一个连续的长卷,她赫然发现,中间有好几块,竟然是空白。

就连慕声什么时候有了表字“子期”,为什么叫“慕声”……就他七岁以前的画面,她都毫无印象,似乎最早的记忆,就是母亲在镜子前给小男孩扎上发带的那一刻。

慕声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而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觉得,一切顺理成章,本该如此?

第92章 迷雾之城(六)

园中嶙峋的假山背处,僻静得连枝头鸟鸣都听不清晰。山石的凹脚还留有上次下雨留下的未*积水,在不平的地面聚集了小小水洼,粘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枯叶。

微风吹来,峭壁上斜生的松树舒枝叶晃动,干枯的松针下雨般撒落到了凌妙妙肩上。

她缩了缩脖子,有几根还是掉进了她的衣领里。

她徒然拉了几下,放弃了,忍着不舒服,抬起了头:“柳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柳拂衣的宽大衣袖挡住了稀薄可怜的阳光,脸色反常地严肃,甚至连面对她惯有的那种放松的笑意都收了起来:“妙妙,昨天那段故事,你怎么看?”

凌妙妙眼睛一眨:“什么呀?”

柳拂衣看她半晌,似乎没时间同她绕弯了,直截了当:“我和瑶儿现在怀疑,阿声的身世有问题。”

晌午一过,凌妙妙出门遛弯,第一只脚刚踏出房门,便被柳拂衣截住,拉到假山背后,摆明了是要说些不能为他人言说的秘密。

虽说是青天白日,但她对这种偏僻的地方还是有些异议,本想提议一下,柳拂衣这句话一出,她暂时便把这件事忘了。

凌妙妙满脸复杂地看着柳拂衣:黑莲花的身世问题……终于被这两个心大的觉察了。

原著里男女主角一生的心思都放在除魔卫道之上,慕声从出场到退场,都没能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带着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奔向了仓促的结尾。

而弄清这个秘密的前因后果,正是她任务的支线之一,两枚回忆碎片和几场似是而非的感知梦,都是在引导她慢慢解开这个谜团。

现在,慕声没能成功黑化,依旧是队伍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主角团查案的重心也在慢慢偏移。

“柳大哥是说,慕声就是故事里那慕容氏和赵公子的孩子?”

柳拂衣满脸郁结,生怕她觉得荒诞,尽力试探着:“……你觉得呢?”

凌妙妙点点头:“嗯,我相信啊。”

别的不说,慕声生母的样貌,主角团里唯有她一人亲眼见过。那说书老头的形容再精妙不过:“短一分则寡淡,多一分则妖艳,她就是那个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柳拂衣瞅着她,半晌才错愕:“妙妙的胆子……果真是大。”

“柳大哥,就算他是那慕容氏的孩子——又碍着谁什么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她坦然望着柳拂衣的脸,顿了顿,“那慕容氏是什么来头?”

“她的身份……”柳拂衣棘手地捏了捏鼻梁,“我有怀疑,但暂且不能确定。”

“奇怪的是,瑶儿发现她对阿声的记忆线是紊乱的,很多事情记不得。”

妙妙沉默了片刻:“这不奇怪,慕声的记忆线也是紊乱的。他只记得自己有个亲娘,其余的想不起来。”

“……”柳拂衣陷入深深的思索,自言自语起来:“是忘忧咒吗?可又不像……”

“怎么可能两个人同时出了问题……”

妙妙见他眉间的“川”字深得像刀刻出来似的,掰着手指头玩笑:“柳大哥别愁啦,世上的巧合多了去,说不定是房梁塌了,他们姐弟一人被砸了一下;或者屋子被卷进水里,同时被浪头拍昏了;又或者有什么慕家人打不过的人物,挨个打了他们俩的脑袋——”

柳拂衣并没有笑,他眉头紧蹙,浑然似没听进去。半晌,才轻轻道:“妙妙,事情比你想的……略微复杂一些。你须得再去问问他,从小时候到现在,事无巨细地回忆一遍,忘了什么,记下来给我看看。”

“……”她迟疑了片刻,柳拂衣鼓励地拍拍她的肩,眸中似有掩藏的忧色,“阿声现在防备心重得很,总不相信我和瑶儿是护着他的。同样的话,只听你的。”

妙妙顿了顿,还没张口,“啪嗒”一声轻响,柳拂衣脸色一变,放在她肩上的手闪电般收回。

那迎面飞来的尖锐石子像是一颗凶戾的流弹,狠狠打在他手腕麻筋上,他半只手臂瞬间没了知觉,低呼一声握住了手腕,错愕地看向妙妙身后。

凌妙妙一回头,身后的少年抿着唇,发带在空中飞舞。

他望着柳拂衣的眼神里带着妒忌的*气,怒火点染了他漆黑的双眸,像是某种闪烁着冷光的玉石。

“柳公子,”他的眸子慢慢转到凌妙妙身上,染上了一丝复杂的缠绵,只是语气仍然是轻飘飘、冷嗖嗖的,“别人的妻子,不可以随便乱碰。”

“……”柳拂衣抓着手腕,张口结舌,百口莫辩。

慕声低眸,浓密的睫毛向下一压,便显露出了温柔无害的模样,伸出手,“妙妙,出来太久了,回去吧。”

凌妙妙没去牵他的手,如果她此刻有兜,她恨不得双手插进口袋。她压低声音:“好好说话。”

他置若罔闻,径自抓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拉着她走,眸中流淌着深沉的夜色,语气比刚才还要耐心:“乖,回去了。”

凌妙妙去扯他的手,他抓得紧紧的,简直像是囚徒腕上的锁链,骤然让她感觉到像是回到了“做娃娃”的那段日子。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过院落,经过慕瑶身边,将她吓了一跳,转向跟上来柳拂衣:“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凌妙妙一声低呼,慕瑶一回头,发现慕声强行将人拦腰抱起来了,不顾她挣扎,拿脚点开房门,抱进了屋里。

“哐当——”门在她眼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柳拂衣揉着手腕。哄道:“别看了,没事。”

慕瑶拉着柳拂衣的袖子,罕见地憋得脸颊发红,语速也比平时快了一倍:“什么叫没事?你快去……快去听一下他们说什么呢?”

柳拂衣望着她,那神情说不上是诧异还是调侃:“人家小夫妻关门说悄悄话,我怎好去听墙角?”

他凝眸望着慕瑶,觉得她满脸紧张的模样说不出的生动,眼里带了一点促狭的

笑意:“要不——你去?”

慕瑶瞪着他,一跺脚,手一撒,直奔窗口而去。

半晌,没听见人声,只听得一点咯咯吱吱的轻响,听得她心里发毛。

她心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的好弟弟磨刀霍霍的画面,正在犹豫要不要将那窗户捅个窟窿,或是直接破门而入,身旁一阵松风扑面而来,柳拂衣也跟着她到了窗边,笑道:“你还真听。”

她面上骤然飞红,还没想好怎么驳他,身子骤然一轻,她惊呼一声,又怒又恼地捶他的肩膀,却不敢大声:“拂衣!放我下来……”

“看见阿声看妙妙的眼神了吗?你做长姐的,别管得太多,瞎操心。”

他抱着怀里挣扎的少女,青丝上散落着阳光,慢悠悠往回走,“天气真好,咱们也抱回去。”

“咯吱咯吱——”

漏窗受了力,慢悠悠推开条缝,转轴发出拉长的喑哑响声。

妙妙整个人被他死死压在窗边亲吻,一丝细细的风从窗缝吹进来,灌入她脖颈里。

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放她喘了一口气,她才从窒息的边缘拉了回来,脚踩实地面的瞬间,双腿一软,像是酸软的后槽牙咬了冰块,险些跪倒在地上。

他就站在面前好整以暇地接着,顺势一搂,将人抱进怀里。

凌妙妙将他推开,只是那推也没什么力气,她脸颊通红,眸中泛着水光,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恼:“你走开……”

慕声抱着她不撒手,手指卷着她的头发吻了一下,眸中漆黑:“我错了。”

凌妙妙推开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模样,心下一凉。

这黑化了半截的人,那黑暗的一面始终存在,蠢蠢欲动,一旦情绪到了临界点,他便在失控的边缘。

“你要真生气,就跟我吵架呀!”凌妙妙语无伦次,嘴唇还在隐隐发痛,她拿手背碰了碰,“这又算什么?”

他的情绪发泄,种种都是隐忍迂回,再骤然爆发,没有一样反应是正常。

“可我舍不得跟你吵架……”他又贴上来,顺着她的头发,“我只想要……你。”

中间低下去的部分凌妙妙没听清,皱起眉头:“嗯?”

慕声低眸望她,眸中带着一点笑意:“我现在不生气了。”

凌妙妙气笑了:“我生气,你快把我气死了。”

“所以你不要让我妒忌……”

“你别想太多了。”凌妙妙打断,黑白分明的眼严肃地望着他,轻道,“我和柳大哥在大白天正常对话,没有犯清规戒律。”

慕声凝眸望着她:“……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她梗了一下,想起了对话内容,觉得有些棘手,“这个……不能告诉你。”

他眼眸一暗,语气带着凉意:“你心里就这样念着柳拂衣么?”

凌妙妙头皮发麻,摆着手警告:“别,别提这个。”

“我偏要提。”他嘴角翘起,眸中的情绪显见地不稳了,整个人也就脱离了掌控,“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了,再去嫁给柳拂衣,嗯?”

“……”她只得保持沉默,愠怒地瞪着他。

“妙妙,让你失望了,我轻易死不了的。”少年的指尖微微颤抖,面上仍然笑得像明媚的迎春花:“……那死的柳拂衣,你还喜欢吗?”

凌妙妙吓得后背一凉,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生怕他下一秒就付诸行动,语速飞快:“你要敢伤柳大哥性命,我记他一辈子,恨你一辈子,听到没有……”

他一怔,望着她的眸中似有黑云翻滚,旋即点了点头:“好。”

他垂下眸子,掩住了眼中的危险神色:“那你以后可以不跟他说话吗?”

“那不可能。”凌妙妙望着他,“我跟谁说话,那是我的自由,你怎么管得比我爹还多?”

“……谁都可以,他不行。”他抬眼望着她,漆黑瞳仁在睫毛掩映下,那样的亮,“好吗?”

“不行。”凌妙妙的火也被激了起来,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这个份上。”

“……”他沉默片刻,漆黑眼眸温柔地凝望着她,“我好想把你绑在我旁边,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凌妙妙再度被气笑了:“你试试看啊。”

十分钟后。

“慕声,你给我放开……”

女孩以一种略有奇怪的姿势坐在椅子上,脸色反常地红,再仔细看去,她的双手让收妖柄反剪背在身后,身上拿一指宽的长长绸带,缚在了椅子上。

她先前还剧烈挣扎,只是她发现他结的绳子极妙,看上去不太牢,可是实际上不仅不会被她挣松,反而弄得她衣衫凌乱,她动一下,他的眼神就暗一分。

妙妙不敢动了,手指在背后蜷了蜷,碰到了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心内切齿:真想不到,收妖柄还有此妙用呢。

慕声坐在她旁边,手里捏着把匕首,垂眸给她削苹果,削得细致耐心。

“你现在就是削一万只兔子也没用。”凌妙妙冷眼瞅着他的手,“快点放开我。”

他手指一顿,兔子耳朵“啪”地削断了,他停下来,将断掉的耳朵小心地搭在断口上,垂眼望着它,半晌才道:“妙妙,它也很疼。”

“疼?”凌妙妙没听出言外之意,冷笑一声,“又不是我把它耳朵削掉的……”

她觉得自己跑了题,望着他的脸,杏子眼中满是恼意,跺了跺脚,“你不能这样捆着我,快点给我松开。”

少年无声地将兔子拿起来,喂到她嘴边,柔和地问:“吃吗?”

作者有话要说:  1.

老柳:生活真美好。

慕瑶:辣鸡直男气得劳资脑壳痛。

2.

咯吱咯吱——

慕瑶:弟弟在磨刀?

慕声:呵。

3.

妙:你试试看啊。

声:好啊。

第93章 迷雾之城(七)

“不吃,你拿开!”凌妙妙冲着兔子发火,又觉得气不过,就着他的手,照着兔子屁股狠狠咬了一大口,边用力咬边委屈地骂:“你有病。”

慕声捏着苹果,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将所有的表情收进眼底,在心底喟叹。

她这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凌妙妙吃完了苹果,冷静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子期,你放开我,好好说。”

他脸上危险之色还没褪去,眉梢眼角显出些艳色,睫毛低垂的模样,像一朵带毒的妖花:“就这样说。”

“这样怎么说?”凌妙妙跺着脚瞪他,气得七窍生烟,憋了半晌,严肃地憋出一句控诉,“你……你不尊重人!”

不单不尊重她,还不尊重整个女性群体,靠力量优势制服她,什么人呐!

慕声望着她,眸中偏执的依恋如同浓稠的夜色。他倾过身子,虔诚地碰了碰她的嘴唇,语气缠绵悱恻,又像是在撒娇:“我爱你。”

“……”妙妙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你想绑我到什么时候?”她的嗓子都有些说哑了,清了清嗓子,语气都有些打蔫了,尾音里带着几丝委屈,听起来像是在撒娇,“我胳膊要断了……”

慕声骤然抬眸,飞速地收了收妖柄。

凌妙妙双手骤然解放,未及收回来,他已经顺着她的手臂极其柔和地按了按,沿着血管的脉络捋了几下,仰头看她,“还疼吗?”

凌妙妙摇摇头,满脸希冀地看着他,见他只是卸了反剪她手腕的收妖柄,毫无解开绸带的意思,表情迅速垮了下去,气鼓鼓道:“疼。”

他眸中一凝,怜惜一闪而过,“我再帮你按按。”他捏着她肘关节耐心地揉了十分钟,问:“好点了吗?”

他仰头看人的时候,瞳仁和上目线的角度恰到好处,藏起了所有的爪牙,只剩单纯无辜的美,恨得人牙痒痒。

凌妙妙咬着唇,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上房梁:“我想喝水。”

他顿了顿,随即将茶盏送到她唇边。

妙妙就像笼里的小鸟儿,就着主人的手臂啄几滴甘泉,差点憋屈成一只火鸟,在他手心里炸毛。

妙妙故意将他使唤来使唤去,绕着小小一间房来回跑了一刻钟,他依然没有不耐烦,反而愈加兴致高昂。

而且,她语气越软,他越耐心温柔,眸中光芒越盛,几乎到了灼热的程度。

凌妙妙颓然靠在椅背上想,她大概明白怎么能脱身了。

——哭一下兴许可以,黑莲花最怕她的眼泪,仿佛流下来的不是水,是滚烫的岩浆。

而且,不能是那种大义凛然的哭,而是要她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撒着娇求着他哭。

妙妙闪动着杏子眼,冷静地望着少年的侧脸,无声地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等下辈子吧。

她气急败坏地想。

两人都没察觉,临近的墙根上洇出了几块黄色的水渍,如同隐形巨人飞檐走壁的脚印,一步又一步。

又过了十分钟,妙妙有些坐不住了:“子期……”

慕声抬眸:“嗯?”

她颊上不受控制地浮上了绯红颜色,踌躇了一下,鼓足勇气,尽量使自己显得高傲而漠然:“我想小解。”

少年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果然向她走来,俯身抽掉了她身上的绸带,凌妙妙还没来得及窃喜,便听得他平静地在她耳边道:“我抱你去。”

“……”她眼中的雀跃骤然折成了滔天愤怒,往后缩去,“我不想去了,你走,快走!”

“……”慕声撒了手,漆黑的眼珠无辜地望着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凌妙妙扭过头不理他,手指烦躁地拨弄着裙摆,心里后悔极了。

——早知刚才不该喝那么多水的。

耳边细细一丝风来,倏忽一股熟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骤然吸进肺里,灼得鼻子都痛了一下。

随即是“咣当”一声巨响,她惊异地一回头,一股黑云形成了一堵墙,几乎要撑开屋顶,黑云里伸出一双手来,正死死掐着慕声的脖子。

凌妙妙脚下一热,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拖在地上的裙角浸湿了一圈。

少年的身影在黑云之下若隐若现,脸色发红,额角青筋暴起,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小笙儿,喝了你这么多血,我真舍不得*你呢。”

那声音咬牙切齿地响起来。

她凝聚了这些日子积蓄的全部力量,非但体型膨大数倍,连声音也变得粗哑起来,听起来越发贴近宛江船上时鬼王雌雄莫辨的声音。

小打小闹的*扰,水鬼终于玩够了。她铭记着血海深仇。这次是猝不及防、出手怨毒、一举便要致对方于死地的偷袭。

不择手段,他非死不可。

凌妙妙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去。

桌上那收妖柄明晃晃地放着,刚才他为了绑她卸下来,还没来得套回去;慕声的收妖柄,一只在她手腕上,一只搁在桌上,他此刻空手接白刃,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少年脸上挂着淡漠的挑衅之色,他任凭水鬼掐着,在难以脱身的攻击中艰难地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相碰,“砰——”地炸出了一朵橘黄色的火花,却不是朝着水鬼的脸,而是越过她,径自朝着远方而来。

“砰。”

火花精准地落在绸带绳结上,连妙妙的衣服都没碰到,缚得紧紧的绸带瞬间滑落了。

“……”凌妙妙骤然脱困,扶着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火花炸了一下还不算完,从她身上滚落到了地下,在地上连续炸了四五下,一直炸到了门口,好似一个焦急的小精灵,着急火燎地引她出门。

凌妙妙愣了一下,抬头望去,慕声没在看她,也没能发出声音。

刚才那个任性的火花,令他错失了自卫良机,整个人被黑云压到了墙角,连炸火花的余地都没有了,在这种索命的攻击中,只得徒手飞速拉住水鬼掐他脖子的手,单凭肌肉的力量与妖物抗衡。

他的双手因用力而有些颤抖,脸上还挂着漠然的笑容,只是嘴唇血色褪尽,额角青筋暴起,显见地已经被弄得有些眸光涣散了。

——都这样了,还逞强托大呐?

她顿了顿,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冒,只觉得头重脚轻,捡起桌上的收妖柄,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

收妖柄“砰”地打散了一片黑云,几块森白的骨头伴随着水花哗啦啦地跌在地上。

收妖柄开始在空中嚣张地飞舞起来。

这一个还不够,她冷静而盛怒地往黑云深处走,捋下手腕上另一只收妖柄,也砸了过去。

黑云斜压,劲风猛地扫在她脸上,像是谁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感到耳根火辣辣地痛,背后瞬间冒了一层热汗,脚步却没停,在这三四秒的时间里摸遍全身,掏出了来这个世界积攒下来的所有符纸:这其中有柳拂衣送她的,慕瑶送她的,还有慕声原先留下来的,足有板砖厚的一沓。

她不分门类,照着水鬼的脸,五张五张地往出飞,像是照着靶子在远处狠狠扎飞镖,“啪啪”“啪啪”“啪啪”,那靶子钝得很,若是扎得不够用力,就要脱靶了。

她甩得越来越快,手臂很快失去了知觉,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剧烈跳动的心脏则是核心的发动机,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可怕的能量。

手上捏着的符纸肉眼可见地迅速变薄,两只收妖柄在黑云中穿梭来去。

水鬼躁动得越来越厉害,桌上的花瓶被扫到了地上,茶盏碎了一地,凌妙妙的半边身子都被飞溅的水渍打湿了,还在坚持向前走,嘴里飞速地念着口诀,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几乎是照着水鬼的脸不住地扔符纸了。

心脏发疯似的狂跳着,手,步子和嘴,她都不敢停,似乎一停下来,他们两个,就会再无翻身之力。

她扔出了最后一片符纸,几乎隔着黑云站在了慕声面前。

与此同时,水鬼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门窗共振起来,黑云乱舞,如同一个被烈火焚烧的女人,发出变了形的呐喊,旋即——

“哗啦——”水渍下雨一般淋了凌妙妙满头。

她闭眼抹了一把水,再睁眼的时候,黑云烟消云散。

一枚白森森的头骨咕噜噜滚落在地上,裸露的牙齿枕着满地水渍,空洞洞的眼眶斜对着地面,似乎在不甘地望着尘世。

收妖柄飞回慕声手上,少年倒退几步才接稳,脸上还没有回过血色来,黑眸如墨玉,怔怔望着眼前的人。

女孩额发湿透,两颊发红,一双眸子亮得似灼灼星火,安静地睨着他,气喘吁吁地冷哼:“不用谢我,我很早以前就想打死她了。”

手臂放下来,瞬间酸软得抬不起来了,她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伸手托住了小臂。

“妙妙……”他一步迈过去,伸手拉住她柔软的手臂,颤抖着手检查了一下,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一步一步主动,连续不断地甩了一百多张符纸。

是……为了他吗?

一阵恍惚,一种慌乱的狂喜,伴随着极近负罪的怜惜将他淹没。他将湿淋淋的人搂进怀里,全然不顾她的衣服将他的胸前也打湿了一片。

他就像充了气的气球,她只要伸手轻轻一戳,便瞬间漏了气,打回了原型。

他近乎蛮横地抱着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身子在微微发抖。

这样紧紧贴着她,才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妙妙脸颊红扑扑的,赧然挣开他,忍着手臂的酸,扭头着急地跑掉了:我想小解……”

太阳西偏,酒肆成排的灯笼次第点亮,花折的大厅里很快坐满了人,小二在席间穿梭忙碌,桌上的珍馐一道一道增加,迅速摆满了。

茶杯在慕瑶指尖转动,她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两个座位,有些疑惑:“他们俩……今天还打算来吗?”

柳拂衣轻轻拍她搁在桌上的手背,顿了顿:“不来反倒更好。”

慕瑶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梆子声响。

老头出场时,没有前几日那般神采奕奕,似乎是没有睡踏实,眼下两块乌青。看到二人,苦笑着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为他带来的无尽虚名与财富的故事,毕竟是已故之人不堪回首的血与泪,却被他肆意讲出来,供后世之人消遣调笑。

偶尔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安。

“慕容氏临盆在即,沉浸在幸福里,全然没想到,她美满的生活即将四分五裂,以后的桩桩件件,都使得她远远偏离原来的人生。”

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竖起耳朵听。

“我们先前说过,赵公子是高门大户的公子爷,他愿意隐居在远离长安的无方镇,辞了大好官职,摒弃身份,告别挥金如土的生活,家里人却不肯放任他这般碌碌一生,当下便带着人坐船跑来无方镇寻他。”

“这一年四月,他们找到了赵公子和他的妻子,对慕容氏大为不满。”

老头嘲讽地笑了笑:“世家大族的青年才俊,身上背着家族的荣耀,怎能只为自己而活?即使他不能在朝中有自己的势力,至少他的婚姻,是应该对家族有利的。”

“赵公子的姐姐查了慕容氏的身份,不知是是哪个荒山里长的野丫头,无父无母,没有亲朋,更别说家世如何,说她是平民都是抬举。在他们看来,一个只仗着漂亮面孔的低贱丫头想做赵公子的妻子,还将他留在这偏远的小镇不归家,已是天大的罪过。”

“赵公子的姐姐三番五次派人去请他回家,都被赵公子回绝,他不胜烦扰,甚至放出话来,若再惊动慕容氏,他就与她断绝姐弟关系。”

“赵公子的姐姐果真安生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只派了一个方士,上门与赵公子说了一炷香的话,随后离开。”

他顿了顿,深陷在眼窝中的浑浊眼睛,流露出浓重的悲悯:“五天后,赵公子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航船,头也不回地,将慕容氏永远地留在了无方镇。”

第94章 迷雾之城(八)

“那方士给赵公子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就撇下慕容氏走了?”

“是呀是呀!这时候快生了吧……”

台下嘈杂声起,听众义愤填膺,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

老头抬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待下面安静下来,:“那方士只是递给赵公子一张符纸,对他说,‘那慕容氏不是普通人,您若不想被她蒙在鼓里,白白受人蛊惑,便去试一试。’”

台下霎时鸦雀无声,只余老头的声音在响:“赵公子当即愣住了。他没有立刻去找慕容氏,而是看着桌上的符纸,静静地回想这些年的日子。

“他想,在他活过的二十多年里,他从未见过慕容氏这样貌美的女子——至少按照他的标准,没有人比慕容氏长得更顺眼。她为人毫无矫饰,性子也随和温柔,简直就像是高山上的雪莲花,没有经过任何俗世的沾染,让他也时常怀疑,像她这样天真的人,是怎么平平顺顺地长到这么大的?”

“他在书房里坐了好几日,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他眼中的慕容氏,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她?他平生最厌恶女子伪装矫饰,而慕容氏似乎是为他量身打造,一举一动都合他的意,倘若慕容氏的天真纯净,从一开始就是伪装呢?”

“赵公子并非什么天真之人,他生在外表光鲜、内里腐败的锦绣朱门,长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阴谋诡计、人心怨毒,他见得多了,便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现实。这个猜想令他如坠冰窟,只觉得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夜之间全部破碎了。”

“他开始一遍一遍回想自己对慕容氏的浓烈感情,从初见那日起,他对慕容氏的爱有增无减,只恐自己不能掏心掏肺,甚至连他这样自负自傲的人,在她面前总会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

“而他对她的迷恋,到底是不是真实呢?”

“他恐慌地回想着,他对慕容氏这样夸张的爱,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被蛊惑产生的魔障?”

“他开始恼怒起来。我们的赵公子,一向活得恣意万分,他平生所求不是功名利禄,也非锦绣荣华,不过就是一个‘真’,他连拜见权贵的违心恭维都觉得恶心,为此不惜担上一个‘恃才傲物’的名头,又怎么能容忍自己被一个女子用其他手段蛊惑,产生了虚妄的感情?”

凌妙妙解决完问题,又去隔间烧水泡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这才长舒一口气,擦着头发,体面舒服地回到房间里。

“叮——系统提示:待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已达到95%,请再接再厉。提示完毕。”

不知怎的,她最近非常反感系统报喜的声音,总感觉她和慕声两个活生生的人之间,格格不入地插入了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让人心里难过。

凌妙妙调整了一下心情,慢慢地走了进去。

地上摔碎的瓷片和积水都被打扫干净,剩余的水渍也被擦干,屋里几乎一尘不染,几乎看不出一个时辰前的生死混战。

房间里烧了暖香,空气里是香甜的馥郁味道,使人一进来,感到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少年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安静地坐在床沿上,阳光透过墨绿色帐子,落在他漆黑的发丝上。

如果不是他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个骷髅头骨,堪称一个非常安静美好的场景。

凌妙妙将他手里的头骨夺了过来,顺手放在了一边,俯下身,眨巴着眼睛看他的脸:“你干嘛呢?”

他安安静静地抬起头,秋水般的黑眸注视着她,认真道:“等你。”

这模样又无辜又乖巧,几乎使人不忍欺凌了。

凌妙妙歪头瞅着他,笑了:“等着感谢你的救命恩人呐?”

“……对不起。”他眸光闪了闪,彷徨地看她的脸,好似害怕被人抛弃的小狗。

“……子期,”凌妙妙坐在他身边,擦头发的手停了停,顶着块方巾同他说话,“我可以答应你,以后不跟柳大哥在没人的地方单独说话。”

她刻意咬重了“单独”两个字,扭头望着他的眼睛,“但你不能不让我跟别人说话呀,否则我长嘴是干什么用的呢?”她像只猫儿似的扬起下巴,“你自己说,有没有这种道理?”

慕声的手伸过来,接过她头上的方巾,轻柔地擦起来,小心地避过了她的耳朵,嘴角自嘲地翘起:“妙妙,你做什么都可以。”

他顿了顿,眸子乌黑,“我就是妒忌而已……”他脸上微有迷茫,所有戾气、憎恶和钦羡一滑而过,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妒忌他?”

“……那约法三章吧。”凌妙妙望着他,叹气,“以后我们谁都别提柳大哥,行不行?”

“嗯。”他柔顺地答应,嗅着她发间一点淡淡的清香,眼珠里倒映着一点微光,语气越发轻了,“什么都答应你。”

话音落下,他凑过来,闭上眼睛,熟练地索吻,浓密的睫毛将这张脸装点得安静温柔。

妙妙顿了顿,将他的脸轻轻推开,接着说,“不要动不动就绑人。”

少年睁开眼睛,语气异常无辜:“我没有绑过别人,向来是直接*了。”

“……”妙妙一时语塞,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夸他坦诚。

“那你更不该绑我,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强行捆着我就是……就是下三滥。”

她自以为已经说了很重的话,应当在他单薄的自尊心上留下一笔,让他痛定思痛,有所反思,谁知他竟然望着她微微笑了。

不知是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取悦了他,他的表情,乃至语气,全都柔和得一塌糊涂。

像是抽大烟病入膏肓的人,在烟雾缭绕里微笑自嘲,带着一点微弱的求救讯号,孤注一掷、毫无廉耻地堕落给旁人看:“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了吧?”

凌妙妙望着他,心里出离愤怒了,柳眉倒竖:“什么东西?灵长类动物,人呐。”

她揪过他的领子,将他玉白的脸狠狠拉到自己面前,二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了:“子期呀,”她望着他,眼珠跟着他的眼珠转,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自己把自己当个东西,别人才当你是个东西,知道不?”

没来由的悲愤像是利剑催逼着她的心房,喷出又酸楚又恼怒的汁液,恨不得照着眼前这张脸打几下,看看他还清不清醒。

她恨恨地盯着他,不知怎么想的,脸一倾,张嘴一口咬在了他嘴唇上。

少年目光深沉地望着她,旋即闭上眼睛,就着她这一咬,轻柔地吻在她唇上。

妙妙撒了揪他领子的手,松了尖牙利齿,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吻得缠绵又急切。

床角的铃铛轻轻响动,像是一对冷得发抖的孩子拥抱彼此取暖,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身体里。

“赵公子想了三日,决心去证实一下。”

“他没有像那方士所说,用符纸验证。而是找到慕容氏,直截了当地问了她。”

“他们关起门来谈了一刻钟的话。赵公子出门时,面色如死灰,即刻一言不发地收拾行李,离开无方镇,慕容氏抱着肚子倚在门口,满脸惊惶地望着他。她没有阻拦,而是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离去。”

“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个被摔得粉碎的琉璃美人。”

“赵公子大病一场,一个月以后,他在赵家的安排下,与一个仕宦家族的贵女成了婚,赵公子的姐姐很是得意,只是他从那日起,几乎再也没有笑过。”

“那慕容氏的孩子呢?”底下有人插空喊。

“慕容氏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独自生下了孩子。”

“她没有请稳婆,而是坐在家中冰凉的地板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纤细的手指抓着桌子腿,发出小猫一般垂死的*。她昏昏醒醒,直到后半夜才生下了孩子,她的裙子泡在一片污浊的血泊里,整个人被汗水浸透了,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的。”

“外面雷声大作,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用准备好的剪刀剪断了脐带,慌乱中不慎刺伤了自己的手掌——在此之前,赵公子甚至连剪刀也不许她碰。她顾不上手上鲜血直流,将啼哭的孩子抱起来,埋进自己单薄衣襟里,吻了吻他的额头。她实在精疲力尽了,就那样昏了过去。”

凌妙妙心里想,她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好歹是见过猪跑的。眼前这人活了一十八年,却是连猪跑都没见过的,不由得产生了一点怜悯之情。

怜悯之后,她觉得自己作为经验稍微富足一些的那一方,应该主动带带他,才算尽到责任。

这样一想,那一点慌张和踌躇瞬间便被庄严的责任感取代。

她不大熟练地搂住了少年的脖子,整个身子全靠在他身上。

慕声愣了一下,感觉到了她强烈推倒自己的意愿,于是就势靠下去,顺从地任她压在了床上。

凌妙妙趴在他身上,手指强作镇定地解他的衣袍,手抖得厉害,解了半天也没能解开,快在他注视的目光下尴尬地哭出来了。

四目相对,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乌黑的杏子眼带着羞恼的慌乱,半*头发散落在他衣襟上,被蒙昧的阳光染成了浅栗色,淡淡的花香盈满了小小帐子。

少年一把攥住她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指,眸光漆黑,含着柔润的水色。

僵持了两三秒,他搂住她的腰,往帐子里侧一个翻身,两人位置颠倒。他微微起身,抿着唇,右手飞快地解开了衣袍,手指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样解。”他望她半晌,吐出三个字。

凌妙妙看着他,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他解开了,却不脱,挂着衣服,俯下身自顾自吻她的耳垂,睫毛扫在她脸颊上,仿佛有人用羽毛轻轻挠。

他的吻也有些不稳当,带着些火急火燎的味道,顺着她的耳垂往下,直到脖颈,再向下,嗅到她衣襟上的一点花香。

他一阵目眩神迷,手抚弄着她热乎乎的脸颊,叼住她上襦前襟的系带,一点点抽开了。

“能不能别这样……”妙妙的手指无措地划拉他的背,眸子转了转,小小声道:“我……有点难受。”

外面的天显见地昏暗下去,帐子里的光变成了暖黄色,撒在她额头上。

少年正吻着她的侧脸,闻言抬起脸来看她,黑发滑落下来,他额头上罕见地出了一层薄汗,眸中有些茫然,轻声道:“我也……很难受。”

妙妙本能地感觉到这样的僵持不是办法,可是又对未知感到一点儿惧怕。直到手指摸到了他背上道道交错的鞭痕,心霎时软了:“那你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嗯……”他似乎是得了允诺,终于迈进那一步,感觉到身下的人无声地吸了口冷气。

他低头将她额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撩开,声音很低:“疼么?”

妙妙咬着牙,目光闪闪烁烁,轻轻倒着气,像是在反过来安抚他:“还……还行。”

他心里被一阵涌上来的暖意填满,感觉到自己似乎飘忽在云上,幸福得有些不真实。

低头吻着她的唇,不给她呼痛的机会,慢慢放任了自己。

兵荒马乱中,他的手指蛮横地抵在她唇上,生生将她咬在下唇上的牙齿抬了上去:“别咬自己。”

妙妙的虎牙叼着他的指腹烦躁地磨了磨,气喘吁吁地骂:“不咬……我……难道咬你吗?”

他真将手背乖顺地伸过来:“可以。”

她伸手轻轻一推,将他的手推开了,沿着原有的牙印迅速地封住唇,好似在给一瓶不太稳定的汽水用力拧上盖子。

他的眼疾手快,再度用手指抬起她的牙,怜惜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带着混乱的呼吸,在她耳畔道:“妙妙,你可以出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妙:旁边这个连猪跑都没见过。

声:吃过。(小声BB)

水鬼:够了吧!够了吧!都死了还要受这种折磨。

第95章 迷雾之城(九)

羞耻的热度沿着脊梁骨往上爬,霎时间占据了整个大脑,鸡皮疙瘩起了一后背。

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给自己一遍一遍打气:合法夫妻,合法夫妻……

合法行为,合法行为……

他的指腹抬着她的牙,哄诱般地贴着她的耳朵说话,“出声吧。”

她忍不住含糊地呼痛。

“妙妙……”他缠绵地唤,眸光迷离。

凌妙妙茫然望着他,这人看起来好像没羞没臊,全无下限。

汽水瓶“砰”地打开了盖子,她开始哼唧。总归已经摒弃了羞耻心,便故意夸大其词,觉得自己变成了豌豆公主,被他掐了一下腰也哼哼,无意蹭了一下手臂也哼哼,背后垫着衣服硌得慌也哼哼。

妙妙看着他像濒临失控的野兽一般躁动起来,又怕真的弄疼了她,拼命克制自己,手足无措,连眼尾都泛着殷红,心里幸灾乐祸,手指轻快地摩挲他的脊背,像是在顺着小动物的毛。

慕声觉得怀里的人真的变成了一朵云,软绵绵、热乎乎还能发出美妙声音的云,恨不得将她拆碎了揉进胸口,又怕她真的一下消散了,只好拿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

耐不住了,便吻一下,舔一下,再放回去,珍藏起来。

“这是一个男孩,轮廓与慕容氏如出一辙,秀美灵动,眉眼生得倒像他父亲。”

“慕容氏带着孩子,在镇上艰难生活。开始时,邻里尚对她关照有加,可是时间长了,家里没有男人庇护,慕容氏的容貌终究招来了祸事。”

“开始时只是一两个光棍邻居打她的主意,让她严词拒绝,呵斥几句,尚顾得面子,连连致歉退开。”

“慢慢的,发现他们孤儿寡母毫无还手之力,便有许多地痞流氓、醉汉赌鬼上门纠缠,慕容氏家里的锁,每天都被不同的人撬开,慕容氏担惊受怕,每天捏着一根长棍,和衣坐在院门口,夜夜不敢安睡。”

“她的女邻居们,开始时还同情她,时间久了,便也视她为不详,镇子上开始有了谣言,说她水性杨花,在外与男人淫乱,这才被夫君撇下,是个没人要的荡妇。此名一出,慕容氏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好几次差点被人欺负,她挣扎叫喊了半夜,也没人来搭救她,身旁婴孩大声啼哭,引得邻院里的狗狂吠,好事者心里有鬼,吓得连滚带爬地跑掉,她才逃过一劫。”

“慕容氏决定抱着孩子离开无方镇,回自己的家乡,可路途漫漫,她走到哪里,哪里都不太安定,哪怕她戴着面纱,揣着匕首,一个窈窕的单身女人抱着个婴孩,也总是逃不开觊觎的眼睛。”

“车舟行途,流窜的恶人尤其多。船上有一伙恶匪,盯上了慕容氏。便在一个夜里,几人分工配合,抢走了慕容氏怀里的孩子,强令她屈从,否则便要将孩子掐死扔进江水里。慕容氏为了孩子,不得已含泪答应,事行至一半,船上脚步切杂纷乱,有两人从廊中经过,高谈阔论,正提及长安的赵公子,高头大马娶了新妇。”

“慕容氏听在耳中,万念俱灰,刹那间仿佛天地失色。”

“忽然婴儿夜梦惊醒,放声啼哭,匪徒们嫌他扰了好事,想要违背诺言,顺手将他掐死,不知是不是恶行触怒了老天……”老头伸出指头指了指头顶,瞪圆了眼睛,“忽然红光大作,四人齐齐倒下,霎时死于非命。”

台下鸦雀无声。

“慕容氏敛好衣服,挣扎着起来抱着孩子一看,不知发现了什么,当天便踏上返程,回了无方镇。”

听众们一阵*动,窃窃私语不绝:“怎么了呀……”

“不知道呢……”

“慕容氏抱着孩子连夜赶回了无方镇,径自去找了花折的老板榴娘。”

“这榴娘,谁?无方镇里的秦楼楚馆,唯数花折最有名。花折里的姑娘,个个绝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既有样貌,又有才情,引得无数达官显贵不远万里前来风流,榴娘便是那个老鸨之最。慕容氏早年与这榴娘曾有过点头之交,现下走投无路,就去投奔于她。”

“榴娘见了慕容氏,给出的第一个建议,便是让她去把襁褓里的孩子溺死。”

慕瑶心里咯噔一下,与柳拂衣对视一眼。

“为什么呀……”身后有人悄声问道。

临桌人轻轻敲了敲碟子,笑道:“那还不简单,她独身一人还算抢手,带着个拖油瓶孩子算怎么回事?”

“慕容氏不愿意放弃孩子,与榴娘不欢而散。可是她回到家,镇上那几个恶棍地痞,就像是豺狼虎豹,虎视眈眈,慕容氏过得万分艰难,生计也是问题。赵公子已再娶,她对男人已经绝望。她便想,与这样磋磨度日,不如换得个锦衣玉食,好好将孩子养大。就再回头去找榴娘,同意卖身,只求个避难之所。”

“唉……”听众们两眼含泪,叹息连连。

“榴娘对此事万分谨慎。一来,以慕容氏的绝色,必定是艳压群芳,超过了花折里所有的姑娘;二来,慕容氏多多少少跟她有份交情,她也不想亏待了慕容氏。”

“于是,榴娘没有把慕容氏的名字写上玉牌,也没给她起花名,辟了三层最豪华的东暖阁,锦衣玉食地供着她,是慕容氏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以示与过去划清界限,叫做‘容娘’。”

慕瑶听到这里,猛地蹙起了眉头:“容娘?”

柳拂衣奇怪道:“怎么了?”

“容娘,蓉娘……”她嘴里默念着,摇了摇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没什么……”

“容娘接客,只接那王公贵族,人上之人,须得才貌俱佳,才有幸与她春风一度。榴娘觉得,这样,她算是照顾容娘了,即便是沦落风尘,容娘也算是个受人仰视的红姑。”

“只有一点不妥,便是容娘那个孩子。男孩养在妓馆多有不便,四岁以前还能同母亲日日待在一起,容娘接客时,托付别的姐妹照顾一下。四岁之后,却是没法时时待在花折里了,容娘只得给他些钱,嘱咐他在太阳落山以后在外面逛,后半夜再悄悄从后门进来,在小房子里睡下,不要惊动其他客人。”

“容娘待在‘花折’七年,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的样貌津津乐道,只是可惜她那样浑然天成的一张脸,隐在浓妆之下,没能昭显于世。”

“七年里,容娘的容貌一如往昔,似乎没有被时间影响,也没有染上风尘气,在权贵之间的名声越来越响,那一年,据说连先帝陛下也惊动了,借微服私访之名,一睹容娘芳容。”

“嘶……”下面的人吸着冷气。

“陛下见了容娘,很是喜欢,当夜便留宿在花折,夜里颠鸾倒凤时——”

他顿了顿,所有人都提起了气,“不知怎的,偏偏就是在那天傍晚,容娘那七岁的儿子忽然违背了母亲的叮嘱,慌慌张张地跑回了花折,冲进了房门,看到了母亲与别的男人交媾的模样……”

“陛下骤然被扰,慌乱之下拿茶杯砸他,那小儿不知是不是吓呆了,竟跪在地上不肯走,一番拉扯,惊动了榴娘。”

“陛下本是来寻欢作乐的,秦楼楚馆的夜夜笙歌,本就是你情我愿,天下佳丽谁敢不在真龙面前笑着承欢?可那小儿用那样一双眸仇恨地盯着他,好似他强抢民女,欺辱人家母亲似的,不由得心里膈应,雷霆震怒,拂袖而去。榴娘苦苦哀求,花折才幸免于难,只得按照陛下的交代,将涉事的容娘赶出‘花折’,放她一个自由。”

“可是‘花折’才是容娘的庇护之所,‘自由’于她,反倒是劫难,她带着孩子,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榴娘也不肯答应再收她进来。”

“唉……”厅内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的叹息。

“于是,慕容氏只得带着孩子离开了无方镇。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是听说,有人在长安见过她,也不知道容娘此后有没有再遇到歹人。

“容娘就像是无方镇的雾,天亮之后便消失了,像是从未在此地出现过一样。”

妙妙将拉起被子裹到脖颈上,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蚕,滚到了床边。

夜色围拢下来,帐子里很快便暗了。他在外面点亮了蜡烛。

听说男孩子结束之后,大都没什么兴趣温存,她便趁着他起来点蜡烛的功夫,自顾自闭起眼睛,一个人安生睡了。

慕声回过身来,手却伸进被子里,抓住她的脚踝,将她从被子里一点点拖了出来。

“干嘛……”她慌张地扭过身来。

他身上披着衣服,睫毛在灯下凝着一点微光,低头吻着她裸露的小腿,柔光勾勒出他发丝的轮廓,简直美得像是一副名家画作。

凌妙妙红着脸抽了抽腿,想快点破坏掉这种诡异的虔诚美感,他便猝不及防地吻在了她脚背上。

一阵电流似的感觉骤然沿着脚背向上,她低低哼了一声,他便难耐地俯下身来压住了她,双手捧住她的脸。

凌妙妙眼疾手快,立即抵住他的唇,哭丧着脸:先亲脚背,再亲脸,什么顺序……

“睡吧,别折腾了。”她眨巴着眼睛望着

他,突然发现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他眉梢眼角带着艳色,嘴唇嫣红,黑水银般的眼珠里水光潋滟,诱人至极,只想引得人去一亲芳泽。

这真是……真是……传说中的面含春色?

这荒诞的感觉,刹那间让她有些迷茫,刚才被睡的到底是谁?

她向后靠了靠,身上的痛楚又将她拉回现实,一把将他推下去,拉开被子盖住他,假意凶巴巴道,“快睡。”

少年眨着眼睛,无辜顺从地看着她,侧脸极美。

她心里一动,忽然无端想起说书老头形容慕容氏的话来。

“人情世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样一样慢慢教过来,便像是给一副未画就的美人图,点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样。”

“慕容氏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愈发美得惊人。”

她扭过头,细细端详着慕声在昏暗灯下的脸,果真惊心地发觉他的眉眼、鼻尖、嘴唇以至于眸中神采,就如同被打磨的璞玉渐渐生光,越发显露出从前不曾显出的秾艳之色。

妙妙心里咯噔一下,一阵无端的难过,慢慢地拱到了他怀里,伸手搂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妙妙想,这一点温柔慰藉,在他那里已经算得上蜜里调油了。

那他原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

——————

基本上接上了第二个感知梦。剩余疑问后来会解释到。

我觉得赵公子的行为很不道德但并非完全不能理解,慕容氏是没什么错,但她唯一的错也是致命的——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最后瞒不住了才说出来。不是每个成年人都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有些人不在意伴侣身份,但有些人真的在意。这个世界里,隐瞒真身和隐瞒婚史、隐瞒遗传病什么的没区别。赵公子的走,不只是“两句话”的问题,他整个爱情观都崩塌了,他根本不敢再相信慕容氏了。

颠倒性别举个例子吧。女孩子某天遇到一个长得很帅,非常完美的男生,费尽心力把他给追到手了,放弃了富二代身份,跟家人断绝联系跟他成家生活在小镇上。她每天都在想,这么完美的人怎么被她给找到了。

然后家人来找了,跟女孩说你现在这个丈夫有问题,他不是普通人,他展现给你的样子不是他的本来面目,是他按照你心里理想的标准去塑造的一个假人,快点跟我回家去过正常生活吧。女孩去找丈夫对质,对方也承认自己不是普通人。

这能不恐慌吗?有的人肯定很害怕,选择回家去了,哪怕*了也打掉回家了。谁知道生下来的是什么呢?家里人再不讨人喜欢,至少是真的可信任的。

何况男性相对女性来说是比较理性而且心狠的。

但最残忍的是,教会了一个不懂爱的人怎么去爱,再将她抛弃。爱人抛弃,众口铄金,人性之恶,都是慕容氏堕落的理由。

第96章 迷雾之城(十)

这是妙妙头一次主动伸手去抱他。

慕声怔了一下,不敢动了,连呼吸都不自知地放轻,全部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集中在她的手搭住的地方。他感觉到妙妙搂着他的腰,用力紧了两下,低声道:“今天都没去成花折,等慕姐姐他们回来,让他们给你复述一遍?”

原是为这个。

他心里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的事情,向来没人在意,现在竟有人比自己还上心。

他顿了顿,很乖地应:“嗯。”

凌妙妙完成了安抚,准备抽回手,他手臂却飞快地一夹,将她的手无赖地压在了自己腰上。

妙妙哭笑不得,没再挣扎,在昏暗的烛光下,以这种古怪的姿势搭着他,忽然小声道:“子期,你是不是害怕听那个故事?”

慕容氏的故事已经过半,他应该可以猜到后面是如何的急转直下。

他寻觅了那么久的真相,临到跟前,却近乡情怯了。

半晌没听见他有回音,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睫毛忽闪了几下:“就算是真的……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过去很久了。”

他不作声,留恋地反复摩挲着她的腰侧,将那里摸得热乎乎的,半晌,手伸到腰后将她一揽,一把压进怀里。

妙妙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寝衣,还是刚才随便套的,二人的身体紧紧贴着,她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推了推他的胸膛,像是小动物的挣扎。

“嗯,我怕。”他的声音忽然低低地从头顶传来。

凌妙妙顿了顿,不挣了,仰头看着他的下巴,嘟囔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英雄不问出身?”

说完,觉得有点人微言轻,补充论证似的,在他冰凉的脖子上轻轻啄了一下,不太熟练,警觉得像是叼虫子的啄木鸟。

他一僵,手臂登时收紧了,那一下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仰着脖子等了半晌,也没等来第二次。

他顿了顿,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有些委屈:“没了吗?”

“……什么?”凌妙妙空出来的那只手正在玩他寝衣上缀的黑色珠子,骤然听到发问,满脸疑惑。

少年眸色暗沉,在昏暗的烛光中勾了勾唇角,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望着她,眼中泛着水色,故意道:“……我连阴沟里蟑螂都不如,算什么英雄……”

凌妙妙望着他的眼珠里果真浮现出了怒火:“人家蟑螂还觉得自己活得怪滋润的呢,哪儿像你……”

说罢,又觉得心里酸涩,情绪上了头,勾着他的脖子又亲又咬,好几次嘴唇不慎蹭到了少年的喉结,惹得他眸光暗了又暗。

她这才撒开手,没什么力道地推了他一把,恨道:“说的什么屁话。”

怒火一消,她便下意识地摸了嘴角,又伸手摸了摸他颈上的几个浅浅的牙印,呆住了,背后一阵凉。

她大概是让黑莲花教歪了,总是在冲动想打他的时候,下意识上的却是嘴……

还没想明白,就被人翻身压住了。

少年吻着她的头发,随即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颈侧,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腰,在她耳侧克制地问:“再来一次好不好?”

“请您留步。”慕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故事里略去的部分,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

老头略一沉思,问道:“慕方士想听哪一节?”

“在房间里,赵公子找慕容氏谈判,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老头抚了抚额头,强笑道:“不瞒您说,那珠子里的记忆有限,很多地方都是破碎不堪,有许多事,还是小老儿自己捋顺,猜出来的。”

“那按照您的拼凑,他们大约说了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道:“赵公子径自去问慕容氏的身份,慕容氏先是沉默,随即据实告知。说自己……”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慕瑶一眼,“说自己不是人,是……是……”他似乎有点不太确定,音节在嘴里将吐未吐。

“魅女。”柳拂衣适时接道。慕瑶脸色苍白,但没有打断。

“对,魅女。”老头眼睛一亮,有些紧张地询问道,“这魅女,是妖吧?我只怕讲出来引起恐慌,只得删去了这一节。”

慕瑶神色复杂,指尖下意识地捻在一起,似乎不太想接受现实:“真是魅女?”

柳拂衣道:“魅女天生无泪,若痛极悲泣,只会泣血。在那一堆透明的眼泪里,才会有一颗血珠子。”

他顿了顿,抬抬手,示意老头继续。

“赵公子的脸色很难看,只反复问她,为什么要蛊惑自己,为什么要骗自己?”

“慕容氏愣了好一会儿,说自己没有,可赵公子不信,似乎是负着气,不久后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赵公子为人自傲自负,在某些事情上,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猜测,难免有些固执己见,刚愎自用。

越是在乎,越是多疑,越是止不住地乱想。

而魅女美艳绝伦,天生就是蛊惑人心的胚子,她强辩自己是真心,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慕瑶和柳拂衣一时无言,半晌,柳拂衣对着慕瑶耳语了几句,后者转身回了花折。

待她走远了,柳拂衣才低声问:“那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可有异状?”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咂嘴道,“刚生出来的时候,皮肤白得似雪,耳朵很尖,胎发长得盖住了额头,也不哭,长得是古怪得很呐。可是第二日的时候,就变得和寻常婴儿一般模样了。”

“哦对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比划起来,“这孩子小时候,头发长得忒快,一夜之间便从肩膀长到后腰,离开花折的前一日,他娘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剪刀,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给他握住,一把剪了。”

“什么样的剪刀?”

老头回忆了一下:“就是农人剪草的那种剪刀,只是剪刀轴子上,刻了个弯弯的月牙。”

“断月剪?”柳拂衣低声喃喃,暗自诧异起来。

慕瑶回来了,问:“那赵公子到底叫什么?”

“这倒不知道,只是听慕容氏有一次唤他‘轻欢’。”

赵……轻欢……

高门大户……长安城……

慕瑶半晌没缓过神来,这故事里的主人公,竟是赵太妃赵沁茹的亲弟弟……轻衣候。

今日桩桩件件,都令她觉得心惊肉跳,她捉妖世家收养的孩子,生母居然是个棘手的大妖。

这个大妖竟也是魅女……那么……和“她”有关系吗,还是说……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如若轻衣候真的是慕声的生父,那么他手里那块玉牌,是什么情况下得来……爹娘又为什么要撒谎,说阿声是妖怪窝里捡来的呢?

他做了个梦,梦里马蹄哒哒掠过窗边,细条状的光影纷乱,狭小的房间里,他趴在窗台上,巴望着窗口。

这里不是那拥有如血般红罗帐的绣楼,身旁的人说的也不是轻软的南部方言。偶有马蹄掠过,扬起黄色的灰尘。

他知道,这里不是他的家。

裸露瘦削的脊背上有几道交错的红痕,手臂上还有青紫的甲印,惊心的累累伤痕。

在这逼仄阴暗的房里,他曾经拥有的那一段温柔怜爱也烟消云散。

女人跪坐在他身后的垫子上,兀自对着一面破旧的镜子点妆描眉,给那一张绝色的脸,带上艳丽的假面,眉尾斜飞,像是祸国妖姬依仗的利剑。

漆黑眸子里倒映的天穹,慢慢从湛蓝到昏黄。

他整日趴在窗边,期冀地望着那一点亮光,却不知道自己应该等谁。

有时候,只是看着檐下的燕子衔着泥搭出个巢,还没等搭好,街上的小乞丐拿棍子一捅,巢便塌了,几枚小小的蛋打碎在地上,在泥点的残骸中绝望地流出浓稠的汁液。

燕子拍着翅膀,在空中悲鸣,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家可归。

乞丐们残忍地笑着,趴在地上将蛋液争抢分食。

他向后缩了缩,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发凉。

头顶拢上一层阴影。她身上劣质的香气伴随着风笼罩了他,他扭过头,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冷淡的笑意:“饿吗?”

他不自然地眨着眼睛,捂着肚子,抿了抿唇,声如蚊讷:“饿。”

“饿啊。”她笑着,慢慢蹲下来,搂住他的脖颈,扭过去,强令他向外看,冰凉的手指让他打了个哆嗦,“看到了吗?”她指着外面那几个衣衫褴褛的癞头乞丐,“去啊,去跟他们一起吃。”

他直往后缩,眼中的不安愈来愈重:“娘……”

“娘养不起你。”她下了结论,脸上的微笑恶毒,“你去自己要讨要吃的吧,若是要不来,就去偷,去抢。”

她望着他,栗色瞳孔中含着的笑意,像是无法摆脱的诅咒,“要是这点本事也没有……”她艳丽的红唇轻启,“就去死。”

“……”他战栗着,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慌乱地抱住她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

“娘……”他发出小兽似的惶恐的哀求,“我听话,我听话……”

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她猛地回头,涂着红色丹蔻的十指猛地掐住他小小的脖颈,直接将他顶在了破旧的矮窗上,矮窗发出嘶哑的吱呀。

她眸中的恨意汹涌,“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他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她率先松开了手,他倚着窗滑落到地上,咳嗽起来,雪白的颈上留下两点青紫的掐痕。

她蹲下来,俯视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小狗。她怜悯地抚摸他的发丝,话语中还有尚未褪去的冷意:“小笙儿,你要乖。*死他之前,自己去讨饭吃,嗯?”

“娘不会不要你的。等你*了他,娘便带你走,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好不好?”

她平静下来后,许诺异常温柔。

小孩子,总是易于哄骗,甚至不用哄骗,只要她像以前那样对着他笑一笑,他便什么都依了。

他怀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冀,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又亲近了她:“那……娘去哪里?”

她无声地正了正簪子,微微笑了:“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低下头来,抚摸他的脸,尖利的指甲,有几下剐蹭到了他颊上,“小笙儿喜不喜欢弟弟妹妹呀?”

她的手极凉,像是一块冰贴着他,冻得他浑身僵硬,他本能地摇了摇头。

他想,娘是疯癫了,哪里来的弟弟妹妹?

她高兴地笑着:“嗯,真乖。娘也不喜欢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有人将被子折了两折,裹在他身上,被子太厚了,因此边角翘了起来,她嘟囔了几句,翻身过来用身子压住。

她隔着被子手脚并用地抱着他,像抱着树*熊,抱得那样紧。

他睁开了眼,恰与她四目相对,眼前的人骤然一惊,旋即不好意思地将胳膊腿放下去,滚到了一边。

被子边角立即翘起来,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伸手一捞,将女孩抱进了怀里。她的脸蛋贴着他的心口,热乎乎的一团。

这样的热,直接辐射到四肢百骸,他的血管里终于奔流着正常的、鲜红的血液,从那样的如坠冰窟的寒冷中抽身而出。

“还冷吗?”她问。

“……”

“你刚才一直发抖。”她的睫毛一动一动,痒痒地扫着他胸前的皮肤,又执着地问了一遍,“……还冷吗?”

他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吻着她温热的脸颊:“不冷了。”

阳光从帐子顶上投射下来,每一片光斑都温柔明媚,在阳光下行走的女孩,带着一身光明磊落的温热,大大方方地钻进他怀里,抱着他。

暖得像是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得到了主动的拥抱和亲亲。”声妹咬着笔杆,心满意足地记下来。

————

这里的时间线在第一块回忆碎片之前,小笙儿有一段流浪长安街头的日子。

第97章 迷雾之城(十一)

“妙妙,你来。我有话告诉你。”

前厅里,两旁花窗漏下的细碎阳光,照在几盆吊兰的叶子上。

柳拂衣眉宇间带着忧色,招了招手,把走过院子的凌妙妙叫进屋,顺手帮她把椅子拉了拉。

半晌,没听见回音,他一抬头,只见凌妙妙为难地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柳大哥,抱歉,等我一下。”

她挽着裙子飞快地跑过去,截住了从前厅路过、准备去院子里炼术法的慕瑶:“慕姐姐,你能不能进来坐一会儿?”

慕瑶一脸茫然地让她拉进了前厅,按着坐在了柳拂衣旁边,随即她搬过椅子,坐在他们对面,摆出了六方会谈的架势。

“现在好了。”她双手相抵,撑着下巴笑了笑,“柳大哥你开始吧。”

“……”柳拂衣梗了一下,与慕瑶对视一眼,两人都对她说话前的严肃准备摸不着头脑。

“别一直看着我啊。”凌妙妙轻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慕容氏的事?”

慕声一早就去镇上采买笔墨黄纸,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现在是这些天里,他唯一不在场的时机。

柳拂衣默了片刻。

“慕容氏,或许不该叫做慕容氏。”

凌妙妙竖起耳朵听。

“她不姓慕容,她姓暮,夜晚的那个暮。‘暮’姓,在妖物族群中,是象征永夜的存在。他们身上体现着妖物最黑暗的一面:魅惑,暴戾,只手遮天。”

“……”

“你还记得过宛江的时候,在大船上,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魅女吗?”柳拂衣的望着她,表述缓慢而柔和,生怕她不接受似的,一点点地引导着,“魅女,能歌善舞,美艳绝伦,善蛊惑人心……”

“噢!”妙妙抿了抿唇,伸出手指,“想起来了,那个人格分裂……”

当时,柳拂衣对她讲过,若是魅女被人辜负,就会于体内分裂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妖魂,名为怨女,本性极恶,为祸四方,捉妖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却没想到,这样的巧……

柳拂衣颔首,还在观察她的神色:“暮容儿是魅女,她说的那座故乡的山,就是极北之地的麒麟山,存世的魅女数量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

“噢……”凌妙妙思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垂着眸子嘟囔,不知是惊异还是茫然:“那慕声——就是魅女的孩子了。”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慢慢地印证着这个事实。难怪,在第一个记忆碎片中,他可以神出鬼没地钻进轻衣侯的七香车;难怪他头发一长,红光一闪,就能*人于无形;那蛊惑人心的力量,不是邪术,应该是天赋了……

那发带呢?原先她以为慕声是借了发带的力,现在看来,那发带,怕只是个把门的闸口。

厅内静静地燃着熏香。花窗外人影动了动,衣角擦过了茂盛的兰花,刚结出的一只长长花苞,“噗噜噜”地滚落在地。

少年将背抵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要勾起唇角,嘴唇却颤抖着,连一个讥诮的微笑都没能完成。

果然……是半妖啊。

拥有这样的血统,却在嫉恶如仇的捉妖世家长大,手里沾了无数妖物的血,可却终究不能被世人所容。

他隐约猜到了自己的宿命。可是终于被证实的这一刻,仍然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

过去的十几年,终于全部被判定成了不足道的笑话。

不论哪一方,都不应该多余出他这样的怪物。

他转过身,透过花窗的缝隙,一动不动地看着凌妙妙低垂的眉眼,搭在墙上的指甲泛白,他眸中的黑是旋转颤抖的星河,极端危险。

现在,他放在心口的女孩,终于毫无掩饰地知晓了他惊天的不堪。

他知道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哪怕她皱皱眉,都会如一记重锤砸下。可是他迈不动步子,发疯似的想看看她的反应……

不敢奢望,又忍不住幻想。

“妙妙?”柳拂衣有些忧心她长久的沉默,身子倾了倾,“怎么了?”

“没有。”妙妙抬起头,语气又轻又缓,像是在暖融融的午后讲故事,“我在想。”

柳拂衣对她过于平静的反应有些吃惊:“想……什么?”

她蹙着眉,含着微不可闻的叹息,抬头一望,声音仍旧很轻:“我在想呀,那子期岂不是很可怜。”

“……”

屋内屋外的人一并默然。一时间,窗外落叶沙沙,由外而内传来。

她接着道:“做人有做人的快乐,做妖有做妖的潇洒,他夹在中间,该往哪儿去呀?”

阳光倾落的室内,女孩歪着头,眼中有真诚的疑问,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慕瑶没有想到妙妙的反应竟是这样,顿了顿,试探着问:“妙妙……不怕吗?”

凌妙妙看了她一眼,反问:“慕姐姐怕吗?”

“……我闯南走北,见得多了,自然不怕……”她的脸色很难看,“只是……有些诧异罢了。”

慕瑶觉得,自从慕声在那天夜里爆发以来,她的心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宽了,几乎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我放弃的意味。别说半妖,哪怕他就是妖,难道她还能提刀把养了这多年的弟弟砍了不成?

就算她想,手也是举不起来的,哪怕躲远点眼不见为净,也不想直接对上他。

这几个月,她一直活在自我怀疑和心理矛盾中。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妙妙点头,“他不就是他吗,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他的妻子,人妖殊途,终究……

柳拂衣捏住了慕瑶的手腕,她没有说下去。

柳拂衣接着道:“赵公子,你也认得,就是赵太妃的弟弟轻衣候。”

白色发带在风中飘飞。

慕声的腰斜抵在墙上,手指点在花窗上,贪恋地描摹着妙妙的轮廓。

他的眼尾上挑的那个小巧的勾,罕见地勾住了一点暖色,侧脸恬静,像一块被抚摸得热乎乎的暖玉。长睫下黝黑的眸子,沾染了阳光,倒映着一点迷乱的光晕。

她说……是人是妖都没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像垂死的囚徒被判了缓刑。

随即,他看见凌妙妙诧异地抬起头:“轻衣侯?”

她惊愕了两三秒,那双明亮的杏子眼,不自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皮发红,飞快垂下了眸,越发像只兔子。

“怎么了?”柳拂衣吓了一跳。知晓一个人的身份,竟然比知晓一个妖更让她吃惊。

“没事。”凌妙妙的手指交握着,看着地板,胸口里仿佛有一只手在揉着她的心。

亲人背离,父子相*,至亲面对着面,都认不出来,只当仇人搏命……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她又出神想了。

倘若一切顺利,黑莲花本该是赵家的小侯爷呀,锦衣玉食堆砌,被恭维祝福包围,鲜衣怒马、自由自在地长大。

父母期许,名之子期。

“……”柳拂衣担忧地盯着她。

“没事儿。”凌妙妙摆摆手,强笑道,“柳大哥接着讲吧。”

“我曾经对你说过,魅女隐居山林,一旦流落于世,必会招致灾难。”

凌妙妙点头:“是因为怨女的缘故吗?”

“也不全是。”他顿了顿,“魅女天生地长,妖力巨大,只是一旦*生子,妖力便会被大幅度削弱,甚至会失去妖力。”

他提着一口气:“她们的孩子即将继承……或者说是‘剥夺’母亲的妖力。”

凌妙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若生男,则妖力减半;若生女,则妖力加倍。而男孩不算在魅女族群中,生儿得来的妖力无法延续下去。”

妙妙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也就是说,随着魅女族群的繁衍,真正作为“魅女”继承妖力的女孩会越来越少……但是……妖力会越来越强……”

“对。”柳拂衣颔首,赞许地看着她,“这就是魅女族群的‘进化’。”

“如果放任她们‘进化’,最后会产生出什么样的强大怪物,这个世界能不能承受这种力量,谁也无法预料。魅女族群也不希望力量慢慢集中在某几个人身上,因而,她们将自己藏起来,不会轻易繁衍。”

凌妙妙长舒一口气,还没能这口气吐完,便听见了接下来的话。

“但我猜,暮容儿是个例外。”

“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但这个男孩的妖力竟然没有减半,反而加倍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与人结合的缘故。”

“……”

“与之相应的是,暮容儿的强大妖力几乎全被他剥夺了,她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孱弱得几乎像是个普通女人,甚至没有办法去抵御普通人的欺侮。”

凌妙妙诧异地听着,把自己的手都掐红了。

厅堂里的人没有发觉花窗外兰花叶片摇摆,外面的衣角一闪,无声地消失了。

“我还听到过一种说法。”柳拂衣道,“只要在孩子长成之前*了他,属于母亲的妖力就会回归己身。”

“原来如此……”凌妙妙喃喃,“难怪暮容儿第一次投奔花折的时候,榴娘建议暮容儿把孩子溺死。”

所以,在那个大雨磅礴的感知梦里。撑着伞的榴娘,隔着门缝怜悯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容娘:“我早告诉过你,他留着就是个祸害。”

而暮容儿跪在雨中,语气虽柔,却很坚定:“小笙儿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

……

“暮容儿不舍得*这个孩子。”柳拂衣低声道,“即使赵轻欢已经负了她,她仍旧觉得,这个孩子是她的宝贝。”

“她本来想要抱着孩子回到麒麟山的。”他蹙起眉头,有些迟疑道,“可是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她放弃了这个打算,再次折回无方镇。”

凌妙妙沉默了许久,试探着问:“是……船上的红光吗?”

根据老头儿的叙述,暮容儿在船上被恶人欺凌,忽然间婴儿放声大哭,他们想要掐死这个孩子的瞬间,天降红光,四人同时暴毙。

这个场面,柳拂衣他们不知道,凌妙妙却并不陌生。

那个感知梦中,慕声在巷子尾被几个大孩子压着欺辱的时候,也骤然爆发出了这样的红光,这种地动山摇的巨大戾气之下,他周围的几个人都顷刻间死绝了,随即他的头发暴长,从双肩长到了腰侧。

这一刻,她大概猜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嗯。”柳拂衣颔首,“我猜这个时候,暮容儿发现他的妖力加倍,且不为人所控的事情。若是抱他回去,魅女族群可能会将这个危险的异类解决掉,而孩子平素跟人无异,需要熟食和热水。她决定折返无方镇,自己想办法。”

“榴娘,大概是一只餍。”慕瑶接道,“她以吞噬世人的悲苦或者欢乐为生,她开花折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收集这些苦难女子的心酸泪水,攒起来,然后一并吞掉。”

“大妖之间,不会深交,甚至多有敌对。”慕瑶叹息,“我猜想,暮容儿实在走投无路,才去找了这只餍,但是榴娘不想多事,只是劝说暮容儿把孩子*掉,恢复自己的妖力。”

“后来,大概是暮容儿流下了珍贵的血泪,送给了她,榴娘才答应将她和襁褓里的孩子留下,加以庇护。”

四个穿着道袍的方士捧着四个半开的盒子,跪成一排。

端阳涂着丹蔻的的手指搭在盒子上,边走边挨个抚摸过去。

她停在第三个面前,从中拿出了那张软塌塌的面具,慢悠悠地走到镜子前。

四个方士跪在地上的方士面面相觑,瑟瑟发抖地看着她缀着珠宝玉石的裙摆。

端阳回过头来,赫然是清冷美丽的另一张脸,她的手指在颊上摸了两下,淡淡道:“不够像。”

说着,揭下脸上的面具,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又拿出第二个盒子里的面具,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戴好。

方士们抖得更厉害了。

先前宫里传闻娇纵的帝姬疯了,他们还不信,后来又传闻帝姬好了,不仅好了,还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使得那不喜鬼神之事的天子,大手一挥,直接将爹不疼娘不爱的钦天监划给了这个小姑娘。

他们只敢心里默默想,现在看来,帝姬没好,疯得厉害。

好好的,做什么要换另一张脸?

“真是废物啊。”她再度将脸上面具揭下来,娇嫩的脸蛋被面具牵拉变形,显得扭曲恐怖,她的动作粗暴直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

帝姬栗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光,眼里泛着冷冷的讥诮:“偌大一个钦天监,竟然连一个像样的面具也不会做么?”

“殿下……”一个老头似是忍无可忍了,有些不服地抬头,“已经很像了……”

帝姬弯下腰,骤然十分不尊地掐住了他的下巴,鲜红指甲埋进他的胡须里,惊得其他人低呼一声,瞠目结舌。

“还不够。”她嘴角勾起,冷冷望着他,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要的是一模一样,完美无缺,懂么?”

“殿下……”门口有内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出事了!”

他在帝姬震慑的目光中骤然停下,咽了咽口水,声音越来越低,“太妃娘娘……遇……遇刺了。”

“……”她一愣,旋即,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个冷淡而嘲讽的笑,“……就这么耐不住性子吗?”

传话的内监瞪大眼睛:“您说……什么?”

“没什么。”她微微低下头,哀婉地将发梢别至耳后,“本宫说,不必再准备给母妃的糕点了——用不着了。”

第98章 迷雾之城(十二)

慕声早上出门之后,竟然一去不返,一整天都没回来。

傍晚时候,妙妙惶惶然跟着柳拂衣和慕瑶去街上找了一圈,没见到他的影子。

“他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了。”

柳拂衣下了结论,看了看妙妙的脸,顿了顿,叹了口气,“让他静一静也好。”

凌妙妙坐在床边点着灯,一言不发地等到半夜,呼了一口气,留下了桌上的灯,拉开被子躺在了床上。

自打那一次春风一度,他就收了地上的铺盖卷,夜夜睡在她身边。

往常这人黏人得很,经常将她搂得喘不过气,她后来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主动抱着他。

一旦她主动伸手搂他,他便乖得一动不动,任她抱着,像她床上摆的凉凉的大型人偶。

今天她的大型人偶丢失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寒意从床板上渗出来,从脊背钻进去,布满全身,盖着被子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潮湿的凉。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着墙壁,感到那霜一样的寒意仿佛渗进了头皮之下,太阳穴鼓胀胀的,那种冷想要从眼眶里钻出来。

妙妙将手腕搭在额头上,绝望地想:真出息,居然因为找不到黑莲花而委屈得想哭。

这么想着,门微微一动,有人推门进来了,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她敛声闭气,心跳在胸腔里怦怦作响。

回来了……

慕声进来,看见桌上竟然点着暖融融一盏灯,将屋里照得很亮,不由得愣在原地。

他悄无声息地慢慢走过去,拿手在那烛火面前虚虚地摸了两下,似乎是想借这一点微光烤烤火,又抬头去看帐子里的人影,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暖黄的火光,安静地看了很久。

妙妙紧张地闭着眼睛装睡,指尖蜷着,轻轻搭着手背,指尖冰凉汗湿。

他站在那里,像一抹幽魂,让她担心自己一动,就把他吓跑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门外冷风,慢慢飘散过来。

他没有上床来,只是站了一会儿,返身出门去了。

他在隔间里打了一桶冷水,然后在深秋时节脱掉了沾血的外衣,整个人泡了进去。

呼出一口白气,他将脸靠在桶壁上,水珠顺着他的侧脸滚下去,漆黑的眸似乎也涌动着波光。

刚才那一刻,他差点就被那一盏灯融化了。

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带着刺骨的寒冬夜色进来,背负着*意和血气,对着那样暖融融的房间和帐子里安睡的女孩,像一种格格不入的入侵。

头一次这样憎恶着身上的血气,憎恶自己周身如大雾压境的阴郁。

越贪恋她,越厌恶自己。

凌妙妙在提心吊胆的等待中不慎眯了一觉,床角的铃铛轻轻一响,她才惊醒。

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直到后半夜才不声不响地爬上床,轻轻地躺在她身边。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贴过来挨着她,中间留了一个人的宽度,他僵硬地躺在床沿上,再翻个身就该掉下去了。

怎么回事?她有些躁了,手一伸,摸到了人,扣住了他的腰。

慕声感觉到她搂着他,一点点地把他往床中间拉。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洗不去的淡淡血气,他眸光一闪,与她在昏暗的光中对视:“弄醒你了?”

“没睡。”凌妙妙侧躺着望他,吃力地把他拉向自己,轻道,“躲那么远作什么?”

少年翻了个身,几乎将她压在了墙壁与床的那个直角上,捏住她的下巴,眸光深沉:“不想问我干什么去了吗?”

“还能干什么呀。”妙妙任他抬着自己的脸,嗅着空气里漂浮的一点铁锈味,顿了顿,语气轻佻,“*人放火去了呗。”

他忍不住吻在她柔软温热的脖颈上,似乎在急切地寻求慰藉,动作称不上温柔,语气很凉:“怕吗?”

凌妙妙将他的脸捧出来,发愁地看了半天:“从你打死水鬼那一次开始,我不就一直在边上看着吗?你现在才问,晚了点吧。”

她戳了一下慕声的脸,笑容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你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怎么这回还矫情起来了。”

少年垂下眼睫。

是了。他行走世间这么些年,张狂自负,手上沾满妖物的血,*人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从来没有觉得负罪。

可是,为什么当她这样抱着他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洗刷不净了?

妙妙他不仅没笑,反而愈加低落了,心里也一阵挫败,捧着他的脸,在他颊上吻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打死了水鬼呢。”

她眨巴着眼睛,学着他的表情,夸张地做了个嘴向下瞥的表情:“我也伤心得很。”

“我*鬼了,怕吗,子期?”她呜呜呜地假哭起来,“嗯?怕吗?”

话音未落,她没忍住笑了场,摸小动物似的,轻快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眼里似有亮光在颤。

妙妙摸着他的手臂,一翻身搂住了他:“你身上好冷啊。”

她哆嗦起来,牙齿打颤,“不会用冷水洗澡了吧?”

慕声没出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背。

她将热乎乎的自己展开,妥妥帖帖地将他抱着,将全身的温度传递过去。

“你下次再用冷水洗澡,我就不抱你了,冻死……死人了。”

慕声顿了一下,微凉的唇,顺着她的脖颈向下吻。

凌妙妙觉得,她和慕声就像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她把蛇揣热乎了,他活过来了,就开始在她怀里乱钻乱咬了。

他往下吻到了她的小腹,吻越来越炙热,带着颤抖的呼吸,手伸到她背后,熟练地将她背后的系带抽掉了。

床角铃铛开始响动起来。

“你怎么还下去了……”床上的女孩眸光里含了水色,慌乱地捞了一把,没捞着,他早顺遂地溜下去了,“你别……”

她的话骤然低下去,变作惊慌的呜咽。

他的吻迷乱而灼热,软绵绵搭在他肩上的白皙的腿,脚踝小巧,不盈一握,躁动地晃着,无可奈何。

“子期……”

“子期子期……”

慕声抬头向上看,少女脸上潮红,尾音里都带了点慌乱讨饶的颤。

她快不行了……

不知怎的,这个念头一出,深重的怜惜和排山倒海的欲念同时出现在他心头,他心里顽劣地想,若是还不停手,会怎么样?

她开始挣扎着向上逃脱,他抓着她的腰,将她摁在原地,还点了一把火。

然后,身下的云朵便颤抖着,化成了一摊软塌塌的水,捞也捞不起来了。

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他带着惊奇的心动,将这摊水慢慢地、温柔地拢起来,又塑成一个她。

转眼间,迎来了这一年第一场雪。

窗外雪花飘洒,室内炉子上咕噜噜地滚着沸水,妙妙在屋里也穿上了带毛毛领子的袄。

赵太妃的薨逝的消息从长安传来时,主角团正在围着桌子吃饭。

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心知肚明,但没有吭声。慕声侧头看了凌妙妙一眼,她只是筷子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如常吃饭,淡定如常地吃满了二两稻香米,还称赞慕瑶炒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总之,大家对某个猜测装聋作哑,最大限度地纵容了最有嫌疑的人。

虽然如此,凌妙妙察言观色,发现慕声好像不太高兴。

他有心事的时候,眉眼低垂,一言不发,脸上貌似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自打跟他在一起之后,她莫名地获得了一种能力,哪怕他掩饰自己,她还是能一眼看出他不高兴。

虽然不太理解黑莲花为什么突然对他从前毫不在意的*人放火行为产生了抵触情绪,但是身边坐着一大朵蓬松松、沉甸甸的乌云,她心里也跟着不开心起来。

柳拂衣伸出筷子,夹走了竹筛上放着的最后一只杂粮馒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对面的凌妙妙满脸希冀地盯着他看。

他刚想喂到嘴边的馒头犹豫地移开了,迟疑道:“妙妙……你是……想吃吗?”

凌妙妙摇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抱起了桌上空空的竹筛:“柳大哥,这个能不能送给我?”

“……”柳拂衣哭笑不得,嚼起了馒头,“行啊,门口的铺子里就有卖的,我明天再买一个新的去。”

凌妙妙点点头,在柳拂衣和慕瑶诧异的目光中,心满意足地把大竹筛抱回了房间。

雪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蓬松地积了薄薄一层,像是精致糕点上松软的糖霜,零星的几棵黄叶树枝头枯哑,沾染了一点白。

凌妙妙蹲在院子里,戴着手套的手拂开一小块雪,小心地用短棒斜支起了竹筛,呼出团团白气,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

忽然背后一暖,她回过头去,慕声在她身上轻轻搭了一件披风,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了。

她站起来回望,雪还在下,小块的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飞,大块的粘连在一起飘落下来,像是春天的满城飞絮,少年双肩上落了薄薄的雪花,显然站了有一会儿了。

凌妙妙伸手一摸他的衣服,单层的,便将身上的披风解了,踮脚披在他身上。

“怎么穿这么少呀?给你穿着。”

慕声捏着披风的边,漆黑的眼睛望着她,似乎有些疑惑:“我不冷。”

凌妙妙摘下手套,猝不及防地伸出热乎乎的手摸了一把他冰凉的脸,笑道:“还不冷呐?”将手上的手套扔给了他,“给你给你,这也给你。”

见慕声望着手套发呆,她的手又伸到脖子背后,解了几个带,将袄子上的毛毛领子给拆了,在他脖子上迅速地一围。

暗灰色的獭兔毛蓬松柔软,越发衬得他面白唇红,双眸黑得纯净,像个粉琢玉砌的娃娃,妙妙歪头看着,猛地抓着那领子一拉,把他的脸拉到跟前,踮起脚照着他脸颊亲了一口。

“……”慕声摸着侧脸,凝眸望着她,彻底魂飞天际了。

凌妙妙看着他笑,粉嫩的嘴唇像是初春的花瓣,带着点儿娇憨的得意,似乎还有点取笑他的意思,旋即自顾自地蹲下来,在擀面杖上系绳子。

“……在干什么?”慕声望着她的背影,视线终于落在斜支在地上的竹筛上。

倒扣的竹筛上部已经积上了一小块雪,尚未融化的六角冰晶闪着光,竹筛下的地面却很干净。

“捉鸟呢。”凌妙妙边忙活边轻快地答,拍拍手站了起来,在手上哈了哈气,“屋里挂着个空的笼子,看着怪吓人的。”

房间角落的鸟笼大致是宅子的前主人留下的,不知为何没被收走,孤零零地挂在那里,落满了灰。

他看见妙妙将它擦干净,摆在了桌上。

慕声眸中似有些不解,仰头看了看四方院子围出的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鸟雀飞过,漆黑的一个点儿,哆哆嗦嗦的,似乎也被这场雪打湿了翅膀。

他将妙妙的手套揣进怀里,从袖中拿出几张符纸,干脆利落:“我帮你捉下来。”

“别用符。”妙妙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了指地面,笑得很兴奋,“要这么捉,这么捉才有意思。”捅捅他,“快,你去厨房抓把谷子来。”

慕声看了看她的笑靥,收了符纸,听话地朝厨房去了。

冬天的食物难觅,喜鹊儿饿得没力气叫了,在小雪暂歇之后,耷拉着翅膀,垂头丧气地在墙头踱步。

绿豆大的眼睛四下乱瞟,它盯着下面的谷子好久了。是人放的,堆成个小小山,不知道用来做什么。旁边只有个草帽样的东西,没生命的。

总之,好像没人看着。

它从墙头飞下来了,开始在院子里踱步,假装无意地慢慢靠近了那个小山包美食。

假山背后,凌妙妙看准时机,把绳子塞给了旁边的人:“给,你来拉。”

慕声骤然被塞了根绳子头,回头看去,旁边的女孩扒在石洞的缝隙前,像是兴奋得竖起一双耳朵的兔子。

“……”他的睫毛颤了颤,居然有些紧张起来,“我拉?”

“是呀,你拉。”凌妙妙拉着他的衣服将他扯到了自己身边,低声玩笑,“看准了拉,抓不住可不行……”

话音未落,他的手猛地一收,钻进了阴影里面的喜鹊刚叼起第二口谷子,惊恐地发现头顶上叩下来一个庞然大物。

“喳……”

“抓住了,抓住了!”凌妙妙连蹦带跳,抓着他的手腕,兴奋地拉着他往出跑,敏捷地蹲在了倒扣的竹筛边上,毫不在意裙摆沾上了湿漉漉的水渍,将那竹筛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边。

“喳喳……”小鸟看到了光明,猛地往出钻,慌乱地拍打着翅膀,从她伸出的手背上踩了过去,眼看就要挣脱了,妙妙瞪大眼睛,“啊……”

慕声眼疾手快,双手一拢,在空中一把将它拢在掌心,感觉到手里的活物在扇动着翅膀挣扎。

捏断过无数颈椎骨的手,不沾血地轻轻包裹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鸟,鸟的翅膀尖儿扫在他手心上,野性的,带着余雪的湿意。

他骤然觉得时空倒转,好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孩,终于把生机勃勃、纯粹美好的世界轻轻拢在了手心。

那挣扎的触感,就是一潭死水中开始慢慢跳动起来的心脏,砰砰,砰砰,雀跃而鲜红。

他的黑眸闪动,望着女孩娇嫩的脸,许久才启唇:“抓住了。”

第99章 迷雾之城(十三)

“声声乖,喝水。”

慕声回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凌妙妙拎着笼子,拿着根细长的狗尾巴草,专心致志地逗鸟。

他出神地看着她,听着她脆生生地喊“声声”,脸上的表情复杂,分不清是愉悦还是妒忌。

笼子里的鸟儿耷拉着脑袋,就着她的“指点”喝水,似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自己被豢养起来的事实。

这鸟儿进了门,凌妙妙就说要给它取个名字,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点点笼子,非常高兴地说:“就叫声声吧。”

慕声骤然怔在原地,诧异地盯着笼子里的鸟:“为什么叫声……”他停滞了一下,竟然吐不出来那两个叠字,睫毛动了一下,脸上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凌妙妙偏过脸看他,故意看了许久,杏子眼里里闪着光,似乎在无声地憋着笑,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因为是你抓的,而且它总是出声,吵得很。”

他无言以对,只得接受,并且非常不高兴地发觉,凌妙妙有了鸟之后,整个人的热情都倾注在它身上了,属于他的那份……也被分去了不少。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踱来踱去的鸟身上,含了一丝冷淡的敌意,出口的却仍是平静的话:“要养到什么时候?”

“开春吧。”凌妙妙兴致勃勃地看着它,随口道,“等天气暖了,就放它自由。”

“嗯。”他微微舒一口气,看鸟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冬天的第一场雪,未及盖满枝头就停了,雪化之后,气温一日塞一日的低,连遮蔽无方镇的大雾,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气,一出房门,冷气就往人脖颈里钻。

大家没有要事,就躲在宅子里不出门,日子过得格外惫懒。

事实上,这应该是凌妙妙加入主角团一来,过得最闲的一段日子了。

他们无法主动出击,更多的情况下,是在守株待兔,就像十娘子提示的那样,耐心地等着那个大妖最终回归无方镇,等着她打上门来。

等待的过程,就有些无所事事了,凌妙妙甚至有一种退休养老的感觉——原著里写柳拂衣和慕瑶最终携手归隐,生了两儿一女,大概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吧?

入了冬之后,小动物都爱冬眠,凌妙妙也越发困倦,可是黑莲花似乎完全不受干扰,总是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把她弄醒。

清晨天刚泛出鱼肚白,窗子上结着冷霜,恰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屋子里有股清冽的白梅冷香,帐子里面的香味尤甚,是慕声衣服上的味道。

凌妙妙裹得紧紧的被子被掀开,裸露在外的手臂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哆嗦,反手捡起被子想盖上,他便覆了上来。

“冷。”妙妙望着他的脸,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娇态。

“嗯。”他捏着她的腰,吻着她娇嫩的脖颈,吻得像混杂着冰碴的绵软沙冰,间杂着啃咬,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留下痕迹,眼角泛着克制的红,“马上……就不冷了。”

那语气很软,简直是信誓旦旦的哄骗。

“……”凌妙妙想要翻身将他甩下去,没能成功,一番挣扎,她倒真的出了一后背的汗。

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动,在他的尖牙利齿触碰之下,像是踩着刀刃上享受快乐,妙妙本能地向后缩:“你是小狗么?”轻轻推开他的脸,飞快地拉上了领子,笑着瞅他:“还咬人。”

“喳喳!”“唧唧!”挂起来的鸟笼左右摇晃,她错愕地一望,鸟儿在里面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羽毛都掉了几根。她一怔,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笑得身子都颤了:“看见没,声声都笑你了。快起来。”

慕声抓着她不放,顺手在帐子上弯垂的珠串上一捋,拽了一颗珠子下来,脸都不抬,“嗖”地弹了过去。

“吧嗒”一声,随即,“嘎——”鸟儿发出一声粗嘎的尖叫,即刻便没声了。凌妙妙吓了一跳,伸着脖子仔细一看,那珠子只是撞在笼子底下,又弹了出去,距离“声声”只有一指宽的距离,鸟儿缩在角落里,将头藏进了翅膀瑟瑟发抖,滚成了一个毛球。

“……”妙妙不知该不该笑,“你打它干嘛?”

旋即,脸被他强行扳了回来,正对他漆黑的眸,他的睫毛半阖,语气微凉:“你看它干嘛?”

他的手指熟练地解开她的领子,俯身下去,听着女孩的哼唧声,亲吻她的耳垂,又像是在轻轻地撒娇:“别看它,看着我。”

“吁——砰!”

“吁——砰砰!”

年三十之夜,无方镇上空烟花盛放,火树银花交错浮现,整个天空都被光芒、星火和烟雾笼罩。

窗户半开着,凌妙妙探头向外出神地看,袖口挽到肘上,双手支着,手上沾满了白乎乎的面粉,明明灭灭的光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妙妙,别看了。”柳拂衣一边擀面一边提醒,“快回来干活。”

慕瑶紧紧挨着他,接过饺子皮,小心地挑了一筷子馅儿放在皮上,看了一眼恋恋不舍拿胳膊肘关窗的妙妙,低声道:“让她看吧,我包就行。”

柳拂衣贴着她的耳朵,轻轻笑:“我是怕她着风了。”

慕瑶将饺子放在簸箕上,低头不语,红了脸颊。

妙妙慢慢走回神仙侠侣身边,抬眼打量着他们:一身潇洒的柳拂衣现在戴着个不太合身的滑稽围裙,正在噗噜噜擀面,冰山女神慕瑶依偎在他身边,双手沾满面粉,正在小心地剥离两块黏在一起的饺子皮,漂亮的一双手狰狞得像鸡爪。

妙妙忍俊不禁。

从前,她总是无法想象这两个人过日子的模样,到今天她才明白,原来世界上的所有人,真是这样不凡而又平凡地活着。

妙妙靠在桌子边,包饺子的动作很慢,只会压着边儿浅浅地捏一遍,捏成个扁扁的半圆,在簸箕上立都立不起来,她扶了半天,还是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柳拂衣看着她挣扎的全过程,摇摇头,直接了当地叹息:“妙妙,你不行。”

凌妙妙深吸一口气,望着慕瑶面前那盘同样东倒西歪的饺子,刚想辩解……

柳拂衣含着笑指着慕瑶同样抖得像鸡爪的手,一本正经:“你看瑶儿包得就很好。”

凌妙妙:“……”

恰巧,慕声从外面回来,身影一闪,凌妙妙跳着脚喊:“子期!”

慕声被她叫进厨房,站在她身边。柳拂衣看了他一眼,又盯着簸箕笑道:“别挣扎了,阿声向来也是说实话的。”

凌妙妙将黑莲花拉到水池边,头也不回地回嘴:“谁让他说实话了。”

她指指盆,两眼亮晶晶,轻快地说:“洗洗手。”

少年看了她一眼,顺从地洗了洗手,随后就被凌妙妙拉着带到案板前,手上被她飞快地塞了一块饺子皮和一双筷子,“给,你来包一个。”

“……”他眨动着纤长的睫毛,回头看着凌妙妙,嘴唇动了动,脸上竟然慢慢地浮现出一层薄红,“我……不太会。”

慕声带着长年累月照顾姐姐的经验,几乎是个生活全才,上至盖房捉妖,下至打水做饭,无所不通,凌妙妙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差点以为他无所不能。

可他竟然不会包饺子。

“不怪他。”慕瑶接话,看了慕声一眼,拿手背飞快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们家……没怎么吃过饺子。”

甚至没怎么过过年,偌大一个家,紧紧张张、勤勤恳恳,也冷冷冰冰,不近人情,几乎没有丝毫的俗世热闹。

“也就吃过一次。”她出神地想,“那是蓉……”

她忽然住了嘴,神情黯然,摇了摇头。

凌妙妙贴在慕声身后,从他身侧艰难地探出个头,左手托着他的手背,右手半握着他的手,带着他从盆里挑了一团饺子馅,放在了皮上:“这是放馅。”

柳拂衣看得好笑:“妙妙,你自己半桶水,还教人家。”

凌妙妙咳了一声,没搭理柳大哥的讥笑,松开了慕声的手,拿手比划着:“封上,封上就可以了。”

慕声将饺子皮缓慢地对折。

“对对对,封上。”凌妙妙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手。

他用力掐了边,咕叽一声,饺子馅从后面漏了出来,径自掉下来,凌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接,捧着掉下来的饺子馅,笑得东倒西歪,肘搭在案板上,人已经蹲了下去。

慕声本来有些紧张,只是见她似乎异常高兴的模样……

……那,多包坏几个倒也无妨。

凌妙妙笑够了,才撑着案板站直,对着柳拂衣无比得意地说:“终于有人比我还不行了。”

“……”

慕声垂着眼睫,揪着她的衣服,将她拉到自己身侧,忽然看见她侧脸沾了一小块面粉。

他的鼻尖贴近了她的脸,停顿了一下,挨了上去。

凌妙妙都被他亲习惯了,没有躲闪,谁知他这次不知怎么回事,看上去像是亲吻,实际却照着她的脸颊猝不及防地舔了一下。

凌妙妙让这一下弄得一个激灵,回头呆愣愣地望着他,杏子眼里泛着水光。

“有面粉。”少年无辜地抹了抹嘴。

妙妙诧异了:“生面……”

“嗯。”

“能吃么?”

妙妙见他一脸平静的模样,有些怀疑自己的常识了,思索了半晌,又歪着头,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好吃么?”

慕声漆黑的眸望着她,显得异常专注,眼底浮现了一点危险的笑:“甜的。”

他甜腻如罂粟花的表情只维持了两秒,还来不及阻拦,凌妙妙已经一指头蘸着案板上的面粉,狐疑地伸进了嘴里。

慕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凌妙妙:“呸!”

“骗人!”

桌上碟子架着碟子,很快摆满了,红烧肘子,清蒸鲈鱼……自己做的菜,卖相自然是比不上酒店,可是做了这一桌子,足足花了主角团一天时间,真正端上桌的时候,倒格外有成就感。

一壶热酒倒进杯子里,凌妙妙啄了一小口,热辣辣的滚烫触感直入肺腑,些许上了头,热泪盈眶。

来到这个世界这些日子,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别喝多了。”慕声见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桌子不说话,顿了顿,将她手里的酒杯夺下来,一筷子蔬菜塞进她嘴里,“压一点。”

“阿声你……别那么紧张。”柳拂衣笑着摆摆手,显见的有些喝高了,完全无视慕声不悦的注视,满脸兴奋,“今天高兴,喝醉也没关系,来,妙妙,柳大哥敬你。”

凌妙妙开开心心地和柳拂衣碰了杯,扭过来,单方面跟慕声捏在手上的杯子又碰了一下,才喝下去。

少年手上的杯子被她清脆地一碰,些许酒液溅了出来,他的神情微微一动。仿佛有人清脆地敲了一声锣,积蓄起来的那一点儿醋意,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慢慢地将溅在手指上的酒蹭在嘴唇上。

“柳大哥,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呀?”凌妙妙撑在桌上问。

她是真的好奇,出场便如神仙人物的男主角,看起来好像没有过童年似的。

“我小时候?”柳拂衣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边绽开一个笑,回头望了一眼身旁的慕瑶,“告诉你也无妨。”

“我不像瑶儿长在捉妖世家。我生于世井,家境算不上宽裕。”他笑道,“小时候,我成天爬树掏鸟窝,躲起来不去学堂,跟着个游手好闲的道士学画符,让我爹追在身后,抄着棍子打。”

凌妙妙听得目瞪口呆。

“他老人家自然打不到我。”柳拂衣笑起来,罕见地露出了少年般得意炫耀的神色,“因为我会上树。”

连慕瑶都禁不住笑了,用手背遮着嘴,将头扭到一边:“少说两句。”

“后来那个游手好闲的道士成了我师父,开始正式教我画符,可没画几年就死了。临终之前塞给我一座塔,放我自行闯荡江湖去了。”他单手摸了摸怀里的九玄收妖塔,咂咂嘴,“然后就变成你们现在看到的模样。”

他趁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用筷子“当”地敲了一下碟子边,兴致勃勃:“瑶儿,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妙:呸呸呸呸!子期怕不是个傻子。

声:……套路女朋友玩脱了怎么办QAQ

柳【醉酒状态:我上树~爹抓不着~嘿嘿嘿~

慕瑶【捂脸:马德这个人咋那么不注意人设……

第100章 迷雾之城(十四)

“我?”

慕瑶今天多饮了几杯,脸上也泛起薄薄一层红,比平日迟钝一些,闻言倒也没有推辞,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开口,“我小时候,过得很无聊。”

“天不亮就出门练术法,每天画满十张符,每隔一个月,出门历练一次。”

慕声垂眸,没有抵触,安安静静地听着,看样子似乎还听进去了。凌妙妙悄悄回头看他,感到很欣慰。

“小时候,爹待我很严,要是没达到标准,就得去一个黑屋子里关禁闭。”她喝了一口酒,睫毛垂下来,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回忆往昔,“没有爹的命令,谁也不能放我出来。又冷又饿的时候,只有她……”

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她没再避之不及,而是顿了顿,带着迷离的表情说了下去,“她对着门口的下人又打又骂,提着个食盒闯进来,给我送饭。”

她的神智涣散开,仿佛嗅到了那些年温热的香气,有熬好的排骨粥,还有煮好的鸡蛋。

那女人看着她吃下去,又抱着她哭天抹地捶胸顿足,哭得她的衣服都沾湿了:“谁爱当捉妖世家的家主啊!瑶儿不当了,咱们嫁个好男人不就好了吗?一辈子舒舒服服的……”

凌妙妙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回过头悄声问:“她是谁?”

慕声顿了顿,应道:“白怡蓉。”

凌妙妙诧异:“是蓉姨娘?”

来来回回,慕瑶屡次提及,屡次避讳,忌之如洪水猛兽,连名字都不愿意提,只肯称一句“她”的人,竟然是她的生身母亲。

“嗯。”慕瑶听见了,笑了笑,心情复杂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蒙尘了好多年的名称,“蓉姨娘。”

“蓉姨娘,是十八岁嫁给我爹的。”

那一年,慕家家主慕怀江和发妻白瑾成婚六年,膝下无子。

两大世家联姻,白瑾是嫡出长女,容貌出众,温柔大度,术法高超,与慕怀江是一对良人。哪里都很好,只可惜白瑾身体一直不好,难以生养。

白家也算是知进退的捉妖世家,怎好让慕怀江绝后?让姑爷娶了外人,肯定是不放心的。思来想去,又从家族里挑了一个女孩送了过去,是白瑾的庶出堂妹白怡蓉。

白怡蓉上上下下,和白瑾天差地别。庶女是没资格修习术法的,而是像一般女儿家一样闺阁里娇养长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目光短,脾气泼,喜装饰打扮,好争风吃醋。

简而言之,是个艳俗的蠢女人。

白家的想法很简单,白瑾早年被练功术法掏空了身子,后又随慕怀江四处捉妖历险,受过几次严重的伤,这才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他们就要挑一个不会术法、普普通通的女人,只管娇养在后院里,生下慕怀江的血脉,抱给白瑾养,威胁不到白家长女装点出的光耀门楣。

白怡蓉的生活,也确实很简单。

她生在后宅,长在后宅,下半辈子还困在后宅,于是每天对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乐此不疲:用媚态争宠,与根本不与她一般见识的姐姐争风吃醋,为一点小事呵斥下人,非打即骂,三天两头哭闹一场,搅得家里鸡犬不宁。

“我不喜欢她。”

慕瑶下了结论,淡淡道,“她的脾气,没几个人受得了。”她吸了一口气,似乎不吐不快:“她还对阿声不好。”

慕声抬起头,看了半醉的愧疚的慕瑶一样,冻结的淡漠目光终于有松动的迹象:“……阿姐,不说这个。”

“慕姐姐……”妙妙疑惑地问,“难道就因为这个吗?”

慕瑶摇摇头,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渐冷,那一双总是清淡的琉璃瞳,忽而亮得惊人。

“六年前,我慕家倾颓,三十三口人死于非命,都是拜她所赐。”

“啊……”妙妙心中一惊,“她……为什么啊?”

“她是妖。”慕瑶的笑容中有些颓丧,“也许是被妖气沾染,也许是早就修习妖术,也许根本就是伪装成人的大妖,我也想不明白……”

依稀只记得熊熊大火中升腾起的烟雾,将眼前景象全部扭曲模糊,女人在烈火中的裙摆飞扬,踩着足下累累尸体,脸上沾着一串鲜血,蔓延着森冷的笑容,红唇轻启:“慕家,这样才干净。”

望向她的眼中,再无欣喜怜爱,只剩憎恶、嘲笑和一点冰冷的*气。

记忆氤氲成一片,奋力回想,只有这短暂的一幕还留存在脑海。

“我就是因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慕瑶低低说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攥着酒杯,竟然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挂着破碎的表情,无声地着流泪,“我才恨她,才要找到她,问问她,为什么?”

柳拂衣叹了口气,将有些醉了的慕瑶揽进怀里,安慰地拍着她的背。

凌妙妙想,这倒是原剧情里不曾有过的内容了。

灭了慕家上下的那只大妖,原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不想却是白怡蓉……妙妙脑子里一团浆糊,不住地往肚子里灌着酒。

慕瑶依偎着柳拂衣,望着桌上的空盘发呆。

曾经,在漆黑的屋子里,当她提着食盒出现的时候,当温热的粥流进肚子里的时候,当她抱着自己夸张地嚎哭的时候,把头上金贵的簪子发饰都捋下来,一股脑儿往她发间簪,笑着说“瑶儿戴”的时候……

她的留恋与亲近,那时候她碍于少年人的自尊,没有说出来。

可还没等她长大,忽而就相隔血海深仇,令人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卡在嗓子眼里的那一声“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叫出口了。

“砰砰——”

“砰砰砰——”

烟花骤然密集起来,窗户外面闪烁着忽暗的光,一时间几乎能听得见镇中心传来的热闹的人声鼎沸。

无方镇是吃喝玩乐的天堂,人们点燃焰火,狂欢至半夜,庆祝新春到来。

屋子里的气氛,在这样的热烈映衬下,显得有些伤感,烛焰轻轻摇曳着,几乎没人发出声音。

慕声靠在椅子上,看着慕瑶无声抖动的肩膀,想起了曾经那个怪诞的梦。

梦里他竟然管白怡蓉叫娘,亲如母子,多么的荒唐。

——太阳穴骤然尖锐地疼痛起来,少年脸色发白,屈指摁住了额角,痉挛一般突如其来的疼痛许久才消退。

他靠着椅背,有些茫然地转着指尖的收妖柄。

无方镇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掩藏着恶毒的惊涛骇浪,只要他掀开塞子,就会一股脑地涌出来,将他吞没。

自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有种非常强烈的不安感,与之相应的是,梦里暮容儿那张亲切的脸愈加清晰,只可惜在那些梦里,她都是恶毒的姿态,比白怡蓉还要恶毒。

“阿姐,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讨了爹爹的欢心吗?”

他端起酒杯放在唇边一点点抿,眸光暗沉,语气平静。

慕瑶听到问话,直起腰,茫然地想了一会儿。

是了,最开始的时候,父亲是不太喜欢白怡蓉的,她的势利与浅俗与这个规矩严整、日子平淡的家格格不入。

可是到了后来,突然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变得如胶似漆起来,她不止一次见到她挽着父亲回房间,二人有说有笑,白瑾立在一旁,黯然地看着,欲言又止。

那个时期的白怡蓉,还是那张尖下巴的脸,钩子似的眼睛,浓妆艳抹,酥胸半露,却平白地多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这种傲气主要体现在她栗色眼睛里——睨着人的时候喜欢侧着眼,眼尾那个钩便显得异样妩媚,眼里含着疏离的笑意,笑意底下,淡漠如冰。

那段时间,她对自己的纠缠少了很多,大闹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也就是那时候,慕怀江忽然开始正眼瞧这一房侧室了,将她抬得位比正妻,日日流连,甚至有点儿……耽于美色的意思。

可是,怎么可能呢?慕瑶现在想来,依旧觉得颇为荒诞。白怡蓉那样的性子……她宁愿相信父亲被苏妲己勾引,也不能相信白怡蓉能做那个动摇他意志的人。

“我十四岁那一年。”她皱着眉头,有些犹豫,“有一次,她的房门没关紧,我从廊上经过,听见了……听见了爹在她房间里。”

她从没有想过,在外人面前威严刻板的父亲会有那种孟浪的时候,透过那个窄窄的门缝,她隐约看见白怡蓉勾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声音宛如莺啼,又酥又媚,嗔怪道:“老爷,我叫蓉娘。”

“……蓉娘。”

“嗯,老爷……”

她笑着,轻轻侧过头望向门缝的方向,眼里含着嘲讽的笑,竟是一个有些像挑衅的表情。

那个瞬间,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以为自己的偷窥被人发觉了,手脚发凉地跑开了。

她抿着嘴:“她让爹叫她蓉娘。”

从此以后,慕怀江宠爱她,就依言叫她蓉娘,白瑾面前也不避讳。

白怡蓉得意的一段日子由此开始了,直到慕家灭门的那天晚上。

慕声转着酒杯,低声道:“叫……蓉娘吗?”

他拿起酒壶,再满上一杯,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沉甸甸的烦乱。

一只酒盏忽而伸到了眼前,凌妙妙脸颊红红的,麂子似的眼睛看着他,有些醉了,声音软绵绵的:“我也想要。”

他回头一望,才发觉她听着他们说话的一会儿功夫,无声无息地把自己面前那一壶都喝干净了,还来要他的。

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抬手就会碰到她的衣襟,女孩发间温暖的栀子香气混杂着烂漫的酒香,惹人心神荡漾,先前阴云般的那些思索,“砰”地一下便全散了。

他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绕开她的手,径自给自己倒,按捺住剧烈的心跳:“你……已经喝了一壶了。”

凌妙妙酒量算不上好,在泾阳坡一壶烧刀子,就能让她醉得胡言乱语,再喝下去,得成什么样子?

“没有,没有够一壶。”妙妙口齿不清地辩解,右手扒住了他的手臂,半个身子无意中靠在他身上,急切有点儿委屈,“差这一杯才醉。快帮我倒,我渴。”

她的呼吸已经吹在他颈侧了。

“……不行。”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将她的手臂轻轻放下去,不知道是在拦她,还是在克制自己,“渴,我去给你倒水。”

他端着酒壶不撒手,生怕她有可乘之机,刚起了身,一扭头,发现柳拂衣直接拿过自己的酒壶伸过去,豪迈地给她斟上了,“倒什么水……大过年的,喝酒!”

慕声咬着后槽牙:“柳公子……”

“谢谢柳大哥。”还没能他劈手来夺,凌妙妙就笑着一饮而尽了。

随后,她还不餍足,飞快地抓起他放在桌上的杯子,跟着灌了下去,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的杯子边缘,像只贪食的猫。

随后,她心满意足地将两只空荡荡的酒杯捏在手上玩,一会儿平碰一下,一会儿杯口相抵,似乎是没觉察到少年正双眼发红地盯着她,像是野兽盯紧了活蹦乱跳的白兔。

她还捏着那两只杯子,抬起眼,对他傻乎乎地笑:“新年快乐呀,子期。”

骤然数个烟花爆开,窗外一明,姹紫嫣红,无限星光散落。

第101章 旧恨新仇(一)

这天晚上,妙妙是被慕声抱回房间的。

不是普通的拦腰抱——由于她醉了之后紧紧搂着慕声的脖子不放,他将她以拔萝卜的姿态抱起来之后,凌妙妙就势横坐在了他手臂上,双手交叠地搂着他趴在了他肩头,任他托了回去,只露出一双委委屈屈的眼睛。

慕声的心思一直在飘,路走得有些磕磕绊绊,凌妙妙在耳边哼哼唧唧,反反复复地念叨:“子期,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吧……”

“……喜欢。”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迈进了房门。

“别喜欢慕姐姐了,喜欢我吧,喜欢我。”杏子眼里混混沌沌,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看起来特别可怜,揪着他的袖子不放,重复了一遍,“别喜欢慕姐姐了……”

“……”他这才明白,她这一路上不是在问他,是在请求他。

只是她的脑子……莫不是还停留在上次喝酒的时候……

一进门,便将她抱在桌上,妙妙坐在桌子沿,没骨头似的东倒西歪,他伸手一扶,将她支撑起来,俯视着她的脸,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帮她理了理额头上凌乱的头发:“已经成婚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已经成婚了,妙妙。”

“嗯?”她愣愣地看着他,拖出个长长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成婚了?”

“嗯。”他顺势坐在了椅子上,牵起她的手背亲吻,不经意泄露了眸中浓郁的黑,“后悔也晚了,你今生都是我的人。”

凌妙妙呆滞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抽回了手,反手一抓,紧紧住了他的领子,往自己这边扯。

力道很大,不知道的人从侧面看,还以为她要跟人打架。

四目相对,慕声一动不动地任她扯着,凌妙妙望着他,辨认了半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

她的眸子动了动,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放开手,进入了恬静的入定状态,微笑着放空了。

慕声一怔,旋即欺近了她,眼里含着一点复杂的光:“等谁?”

“……”妙妙拧起眉,苦大仇深地盯着他。

他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扳住她的双肩,将软绵绵的人放倒在了桌上,双手撑着桌子,将她挟制在他空出的空间里,凑近了她的脸,睫毛下的双眸漆黑:“等谁?”

妙妙伸手烦躁地推了推他从脸侧滑落下来的马尾,头发被她推得一晃一晃,发梢扫在她脸上,她偏头躲了躲,随意答:“你呀。”

“我?”

“嗯。”她很骄傲地点了下巴,指着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乱颤,“黑莲花呀,就是你。”

她露出一个神迷而狡黠的笑容,似乎因为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而洋洋自得,鬓发有些散了,碎发乱飞,像只毛绒绒的兔子。

“……”他双眸痴缠,神情变得无辜起来,忍不住似的用嘴唇轻碰她的脸颊:“为什么?”

她伸出细细的手指头先点他的脸,言简意赅:“像……小白莲。”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怀里轻轻柔柔地钻:“芯子是黑的……”

她戳了戳,又改成了揉,好像心口疼的人用力纾解疼痛一样,用力地摩挲他胸前的衣服,摸得掌心和眼眶都热乎乎的,闹起来了:“黑到底嘛,别逞英雄……”

“嗤……”

她的话猛然停了,挣扎着伸头一看,少年垂着两排柔顺的睫毛,捏着她过年的新衣服,衬裙由下而上,撕纸似的,一点点撕开了,殷红的裙子推上去,凝脂般的腿压在漆黑的楠木桌上,一阵沁凉。

室内花叶摇动,窗外鞭炮烟花不歇,直至三更。

子夜,宫城内外红灯笼似火,宫宴开到了半夜里,觥筹交错,似乎集中了整个宫城全部的热闹。

凤阳宫内一片压抑的寂静,黑暗里只点了一盏灯,映在无数双期冀的眼睛里,是昏暗中的一点摇曳的橙红。

灯旁斜坐的女人红色的裙摆曳地,懒洋洋地半靠在美人塌上,微光照在她的下巴上,肌肤显出冷而绵的质感,指尖挂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从盒子里拎了出来。

跪成一排的方士,眼巴巴地看着最前头跪直的人手里打开的盒子,莫敢言语。

临近年关,天子忙着处理案头积压的折子,好多天没顾得上后宫事宜,钦天监就彻底成了端阳的天下。就连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里,帝姬也闭门不出,醉心于试面具。

因为没能让帝姬满意,十天里,她已经秘密杖毙了五个人,钦天监养的闲人虽多,但也禁不住她这般磋磨,何况他们已经打心眼里认定,帝姬已经彻底疯了。

那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孔,在他们眼中看来宛如噩梦。

戴上了面具,帝姬的食指慢慢抚平耳侧的褶皱,旁若无人地抚摸着这张全然不同的脸,发出了满意的喟叹,眼前的镜子忽然轻轻颤抖起来,她抬起头,发现是掌着镜子的瘦削的大宫女的手在颤抖。

“佩云。”她轻轻启唇,注视着她不自然眨动的眼睛,笑道,“你说,像吗?”

佩云先前病过一次,像是被什么人吸干了精气一样,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两只眼睛显得异常的大,惶然看着帝姬:“回殿下……像。”

她饶有兴味地站起来,抬起了佩云的下巴,看着她颤抖的嘴唇:“一模一样?”

“一模……一模一样……奴婢……几乎分辨不出。”她磕磕绊绊地回应。

现在的帝姬让她无端有些害怕。

“很好。”帝姬转过脸来,琉璃似的栗色的瞳孔映着一点光,竟然含着一丝笑意,这样愉悦的表情出现在这张冷清的脸上,显得有些违和。

几个方士面面相觑,乖觉地以头抢地,齐声道:“恭喜帝姬。”

恭喜什么呢?几个人心里叫苦不迭地想。趴在地上,只能看得见她拖到地上的裙摆,像是密不透风地盖在人心上。

“更衣,备马。”端阳敛了笑容,飞快地朝内殿走。

“帝姬,帝姬去哪里呀……”佩云拉住了她,许久才敢劝出声,“今日……今日是除夕之夜,您没去参加宫宴,一会儿……陛下肯定会来问的。”

端阳停住了脚步,回首看着她伸出的手臂,目光又转到跪伏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几个方士身上,喜怒莫辨。

“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半晌,她缓缓笑了,“诸位爱卿,辛苦了。”

招招手,凤阳宫里的侍卫围拢上来,方士们只听见耳边银甲碰撞嚓嚓作响,阴影笼罩了头顶,他们慢慢抬头,只看得她微笑的红唇一开一合:“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太阳还没升起来,窗外红叶如火,叶片上挂着清霜,鸟儿的啁啾都似带着回声。

柳拂衣起了个清早,和迎面走出房间的慕瑶打了个招呼。

“拂衣,这么早去哪儿?”慕瑶有些诧异。

“去镇上买个新的竹筛。”柳拂衣叹气,边整袖子便道,“我们的竹筛让妙妙抱走了,扣过鸟的,想来也不能用了。”

慕瑶想起了那个画面,忍俊不禁,蜷起手指抵住了嘴,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

“瑶儿,一起去吧。”柳拂衣望着她笑,自然地伸出了手道,“他们还没起呢,指望不上。”

慕瑶脸有些红,明知道没有人,还是做贼心虚似的左右顾盼了两下,随即飞快地将手搭在他手上。

柳拂衣清俊的面孔上浮出一个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牵着她出了门。

在过年,镇子上的手工小铺关了大半,只剩一家还开着,没什么生意。

老板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趴在柜台,有一搭没一搭地编竹筐。就连柳拂衣弯腰拿起地上摆的竹筛挑选时,她都没有抬眼。

“给你看看。”柳拂衣说着把竹筛递给她,语气很轻,像是小孩看到了好东西,在给同伴炫耀。

慕瑶摇摇头,随即不好意思道:“我……我也不会挑。”

柳拂衣笑了一声,放了回去:“都是圆的,没什么挑的。”

店铺只有两三个开间,很逼仄,前面是柜台,后面拿屏风简陋地挡了一下,便是卧室了,男人抱着几个小孩经过的影子,偶尔会闪现出来。

慕瑶环顾四周,摆设都极其陈旧,屋顶破了几个洞,下面摆着接雨水的缸子。想来是家境实在潦倒,新年也不得休息。

柳拂衣也看出了这一点,挑好了竹筐,付钱时多给了一块碎银,温和地笑道:“多亏店家开着,否则不知道要去哪里买竹筛了。”

老板娘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练练道谢。

“娘!”一个小男孩绕过了屏风,光着脚哒哒地跑到了柜台前,怀里抱着个打开的盒子,“我可以从里面拿点钱吗?”

木头盒子里装着些小玩意,底层是碎银,还有几颗珍珠,大约是贵人遗落下的衣服缀珠,一路跑过来,哗啦啦作响。

盒子里东西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极珍贵的,老板娘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抢过盒子宝贝地抱在怀里,斥道:“作死呦!谁让你拿着它乱跑。”

她骂了孩子几句,伸手欲扣上盒子。

慕瑶无意中低头一瞥,转身欲走的脚步霎时顿住了。

“怎么了?”柳拂衣一回头,就看见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盒子里,脸色有些发白,“瑶儿?”

慕瑶几步走过去,有些失态地看着竖着贴在盒子边上的一张纸,黄纸只露了个角,角上画了个有些褪色的复杂图腾。

柳拂衣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半晌,反应过来,那个图案……

她伸出手指着盒子,“那个,我可以看看吗?”

老板娘望着她,狐疑地将那张牛皮纸抽了出来,原来是有厚度的,是个信封,信封显得有些年头了,边角黄而脆,透着光,好似干枯的落叶。

慕瑶的眼睛紧紧盯着信封上画的图腾:“这是我慕家的符号。”

“啊。”老板娘眯起眼睛,似乎是想了半晌,“你姓慕么?”

慕瑶抬起头,急切道:“我是慕家现在的家主,我叫慕瑶……”

“不。”老板娘摇摇头,“不认得你。”

她费力地想了半天:“这封信是让人退回来的,大概六七年前。”

“有一个姓白的外乡女人,长得很漂亮。”她比划着,“她在这里转了好几天,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她听说我家男人在码头做工,可以托人带信,就在我这里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姓慕的,一封送给……姓白的,大概是娘家。”

“姓白的,这个。”她指着信,“没送出去,送信的人又给退回来了。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本想打开看看。可是打不开,便一直留着。”

信上的慕家标志,既是震慑,也是封印,印住了信封,内容绝密,不可为外人所知。

六七年前,岂不就是……灭门前夕?

白瑾竟然在那个时候来过无方镇。

慕瑶张了张嘴,嗓音干涩:“白瑾……是我母亲。”她伸出手,“可以……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的指尖印在信封上,微光一闪,那个符号便消失了,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颤抖着手,抽出了信纸。

“父母大人亲启:

女白瑾至无方镇,怨女未有踪迹。思及近来家中之变,频感不安,怕与怨女相关,乃早年种下之因果。入秋以来,咯血严重,恐时日无多,留信于父母兄长,以备不测。”

“……”

第102章 旧恨新仇(二)

面前一只夸张漏斗形状的扁海碗,碗里是刚出锅的汤面,热气腾腾,氤氲了男人的眉眼。

长安酒肆人声鼎沸,雕窗里漏出几缕暖黄的日光,斜打在凸凹不平的桌面上。

慕怀江埋头吃面,在蒸汽中不声不响地解决掉一碗,抬起那双凌厉的眼:“阿瑾,再吃些?”

白瑾只吃了几根便没了胃口,轻声道:“我吃饱了。”

腰上挂着的两只黄铜铃铛,躁动地响着,从甫一坐下,就叮铃铃地响到了现在,只是埋没在大厅的人声鼎沸中,不太明显,女人伸手压住颤动的铃铛,眉宇郁结。

慕怀江抬眼一瞥:“又是西边?”

“轻衣侯府。”

二人沉默了半晌,慕怀江将筷子拍在了碗沿上,沉吟:“她?”

二人是从无方镇一路追到了长安。

小镇上的秦楼楚馆被一把火焚烧干净,死人的焦臭味数十天飘散不去。死的还有一只餍,废墟里妖气冲天,整个镇子上方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紫云,简直像是点着了的烽火台,将有点名望的捉妖人都引到了这里。

大妖内斗是它们自己的事,可若大面积牵涉到了无辜凡人,就必然要惹捉妖人出手主持正义了。

慕氏夫妇强强联手,自然拔得头筹,因有法器镇魂铃的提示,顺着那稀薄得近乎没有的妖气,最先一步追来了长安。

“可能。”白瑾低垂眉眼,细瘦的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描画,“花折,宫中方士,轻衣侯。”

她直直看着桌上水渍,吐了口气。

按二人最初的估计,这大妖*红了眼,恐怕惹得长安城内大乱,然而现在看来,此妖并非漫无目的,乱的只不过是钦天监和轻衣侯府而已。

轻衣侯远离政事已有两年,夫人是京中贵女,贤良淑德,诞一子一女,本是令人钦羡的权贵家庭。只是入秋以来,先是侯夫人受惊堕马,昏迷不醒,小女孩凭空走失,满城难觅,男孩莫名其妙七窍流血,大夫诊脉,竟说是中了毒药。

一桩两桩,还能说是人为,四五件事同时赶巧——

自有敏锐的道士察觉了妖气,前来鬼画符,留了桃木剑。

轻衣侯是今上宠妃赵氏胞弟,地位非比寻常,钦天监的方士知道他招了妖,一股脑地涌来作法,各种镇邪之物,几乎将轻衣侯府围成一只铁桶。

轻衣侯自是不高兴的。

他要的是永绝后患,而非被动地防御。可是妻儿之事已令他焦头烂额,整日忙着给中毒濒死的小儿子找名医诊治,暂时顾不了那么多。

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妖,就像是怨鬼,又或是凶猛的瘟疫,就此传染到了宫中方士族群里,每隔一日,就有一个方士患疫病被隔离出去,钦天监一时人心惶惶。

“钦天监不识前因后果,我们却是知道的。”白瑾慢慢擦去桌上的水渍,“此妖以无方镇为起点,就是直奔宫中权贵而去。”

“听闻,无方镇曾有一貌美惊人的女子,*生子之际被丈夫抛弃,随后消失。我们那日去,又听说花折里有一女名容娘,美艳绝伦。”白瑾的眉头微蹙。

“嗯。”慕怀江抬起头,言简意赅,“我同你想的一样。”

“轻衣侯六七年前在无方镇待过数年,赵妃多有隐瞒,也难保他不会在那里另有妻室。”慕怀江语调很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他从怀里掏出些银两,搁在了桌上,“背叛,情殇,报复……”

他笑了笑,志在必得:“容娘。”

白瑾眼中愁绪浓重:“想必是赵妃派遣宫中方士去无方镇,强拆了轻衣侯和这容娘。”

“自作聪明。”慕怀江敛眉,面孔上流露出一丝轻蔑之色,“蠢货。”

人妖相恋不过一生,说到底只耽搁这一个人,妖的爱,人能承受得起,妖的暴怒与怨恨呢,又要拉上多少其他人作陪?

这赵太妃,未免自视过高。

二人一阵无言。慕怀江忽然抬眼,指尖敲了敲桌子,思忖:“放火,下毒,恐吓……你说此妖为什么总也不出手?”

“按镇魂铃的反馈,她确实妖气稀薄……恐怕不是故意不出手,而是她不能。”白瑾摸着腰间震颤的两只铃铛,“真是弱到了此种程度……”

只好将人阴毒的那一套学了个遍,看似神龙不见首尾,其实不过是躲在阴处,借势与他们捉迷藏罢了。

“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慕怀江沉吟,“阿瑾,你说女子被丈夫抛弃,负心情郎已另娶,最恨的应是谁?”

“应该是这个负心之人吧。”白瑾有些不太确定地答,“毕竟,再娶的新妇,也是无辜的人?”

慕怀江无谓地笑了笑:“那你说,她怎么还不动轻衣侯?”

“难道是仍念旧情……”

“不可能。”男人打断她,“若是真念旧情,就不可能毒*他的儿子,弄丢他的女儿。”他敲桌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是在等。”

“等?”

“等待时机,一击必*。”

白瑾神情一凛,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对了,轻衣侯从外求药回来,午时前后要入城门,若她在轻衣侯府……”

慕怀江颔首,站了起来:“走。我们这便去会她一会。”

轻衣侯乘七香车过安定门,内监照例在前面以尖细的嗓音开道。

不喊还好,“轻衣侯”三字一出,城内的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断后的车队举步维艰,一只细瘦的手打了帘子,露出了白瑾忧愁的脸:“怎么这么多人?”

放眼望去,只能看得见七香车上支起的轩篷,缀下的流苏左右摇摆,车一次只能走半步,几乎是在原地摇晃。

白瑾坐立难安,将衣服角都抓皱了。环境实在杂乱喧闹,即便是轻衣侯死在密闭的车里,一时也不会有人发觉。多停留一分,就是给那妖物一分可乘之机。

慕怀江略一沉吟,按住了腰间的法器:“不等了,过去。”

阳光从他掠过的袍角溜走,余光瞥见侧边几个癞头小乞丐凑成一堆,穿着辨不清颜色的脏衣裳,对着地上豁了口的碗淌涎水,用脏兮兮的手争抢吃食,才不管来的是什么权贵,看都懒得看一眼。

慕怀江的神色玩味,眼角划过一点轻蔑:这倒是真的不慕荣华。

白瑾停在轩敞的车下方,衣袂摆动,出神地望着那乞儿争食,紧皱眉头:“容娘当是有个孩子的吧?算算年龄,今年也该七岁了……”

“哼。”身旁男人笑一声,不以为意:“那崽子……”

“咔哒。”车内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撞在了车轮上,“咕噜噜”从华锦帘子里滚下去,摔在了地上,折射出刺目的日光。

一只玳瑁貔貅。

二人对视一眼,猛地飞身而上,掀开了帘子——

车内诡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却不是一个女子身形,而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儿,赤着脚,双腿悬空地坐在桌板上,黑发披散,眼睛是空冥冥的黑,倒映出两点红光,*意肆虐。

红光映得整个车厢仿佛沐浴在火光中,镇魂铃猛地大作,直牵得白瑾的衣角上下动摇起来,“叮铃铃铃铃铃……”

女人瞪大眼睛:“这是……”

慕怀江钻进车厢,法器快速出手,撞在那男孩胸膛上。他毕竟年幼,被打飞出去,攻击猛然截断了,轻衣侯双手捂着脖颈,惨白着脸咳嗽起来,半个身子趴在桌上,黑发披散了整个桌面。

慕怀江一拎,直接将那凶兽似的男孩双手反剪压在了地上,他就像是被扔上秤的鱼,仍然在拼命挣扎,只是红光已消,他的力道就像是瘦弱的小猫,他一用力就能摁断他的脊柱骨。

白瑾的冷汗沾湿后背,和慕怀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能让镇魂铃如此躁动,除非天生地长之大妖,但眼前这小东西显然不是。

“半妖。”白瑾干裂的嘴唇做了个口型。

慕怀江脸色一沉。

什么东西诞下的半妖,能有如此可怖之力?

“魅女。”他喃喃,冷笑起来,“是魅女。”

原来如此。

本就不是什么角落鼠辈,而是因为诞下这个小崽子的缘故。

如若当初那个报信的方士没死透,他甚至想将其挖出来补一刀。

魅女于怨女同体而生,岂是捉妖人轻易惹得了的?

那是永夜之黑暗,无孔不入,摆脱不了的黑色梦魇。

他低头看着那伏在地上的小儿浓密的黑发,头发上似乎倒映出了矿石般的冷光,脸色略微好了些:“我当她有什么样的*招,原来,这就是她的底牌。”

这个小的,这是她放飞的风筝,送出的棋子,全凭她调遣,是她手握的快刀利刃,关键时刻做挡在前面的傀儡。

——现在不就替她挡了一难吗?

好在,猛兽输于年幼。

男孩的细细的手指在地上痉挛地蜷起,指甲的形状圆润。白瑾回头望了一眼惊魂甫定的轻衣侯,顿了顿,神色复杂:“我们是一路追随妖气而来,殿下受惊了。”

“无碍,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轻衣侯松了松领子,脱力地靠着车厢,嫌恶地看了看地上那小小的一团,语气淡漠:“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何不将这妖物*了?”

白瑾瞪大了眼睛,辩解:“殿下,这个不同……”

“怎么不同?”他狭长的眼波澜不惊,睫毛半阖下来,“*了便是,省得再出来作祟。”

“您真的不认得吗?”白瑾蹙眉,“这是您的骨血……”

地上那小儿猛地一颤,挣扎着抬起头来,秋水般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眸,骤然间撞入他的眼。

眼尾上挑的,倒映着潋滟湖光的美丽的眼睛。

太阳穴钻心地一痛,他猛地扶住额头,一阵眼冒金星:“胡言乱语,本侯一生最厌恶妖物,怎么会跟他有半分联系。”

白瑾和慕怀江对视一眼,心下寒凉:忘忧咒。

对普通人下忘忧咒,强行篡改记忆,当真兵行险着……一旦记忆翻回,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还要再辩,慕怀江扯了扯她的衣角:“殿下恕罪。这个孩子,不能*。”

若是*了,容娘的力量回归本体,那才是噩梦。

“那便移交钦天监。”他说着便扬手,“来人——”

“也不可。”白瑾脱口而出。

“为何?”轻衣侯神色不悦,尤其是白瑾方才泼了他一桶脏水……他的语气愈加咄咄逼人,“你们捉妖人,难道不是以除魔卫道自居么?他差点便要了本侯的命,难不成要破例徇私?”

白瑾的神色微微一动,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不顾慕怀江阻拦的眼色,将玉牌递了上去:“殿下,我愿以慕家玉牌为交换,请您同意我们将他带回慕家处理。”

轻衣侯神色淡淡,不太明白他的意见为什么举足轻重,但他府邸现下被妖魔缠绕,确实需要这块玉牌。

他整了整衣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便带走。”

“老爷……”

“老爷!”白瑾追上去,她抱着瘦弱的男孩,走得气喘吁吁,孩子褴褛的衣裳前后都贴满定身符,像一只刚被抓住的刺猬,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眼中满是警惕。

慕怀江走得飞快,神色淡漠:“扔到地牢里关起来,若她还想要这张底牌,定会上门来救。届时你与我设七*阵等她,将她歼灭。”

“我刚瞧过了,老爷……”白瑾打断了他,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眼里泛着微弱的、希冀的光,“至阴之体。”

慕怀江站定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侧过头:“你是为了瑶儿?”

这个承载了全家希望的女孩,偏偏有个妖魔觊觎的壳子,意外劫数,防不胜防。就像一只细弱的豆苗,还没长大就被害虫啃坏了。

难怪她刚才不惜耗费一块玉牌,也要将人带走。

“你我护不住瑶儿一辈子……”

他犹豫了一下,对上那双带着*气的漆黑眸子,仍然感到有些本能地抵触:“那也不行。”

谁会将一只老虎当小猫养,不畏养虎成患?只是想到慕瑶……

“因势利导,见机行事,不是老爷教我的吗?”白瑾的双眸极亮,“只要他不死,怨女便无可奈何,这张底牌捏在我们手上,为我们所用,难道还不够好吗?”

慕怀江捏住小孩的下巴,他的眸中泛着冷意:“忘忧咒一下,他一辈子都是瑶儿的死士。”

白瑾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将冰凉的手搭在他雪白的额头上,他的头枕在她胸口,嗅得到女人身上飘出的淡淡药香。

那样温柔地被抱着,他黑润眸中的*意便像浪潮般消弭于无形,露出一点小动物似的天真茫然。

“我叫暮笙。”

他开了口,是瑶琴般的声音。

永夜为暮,离歌为笙。冠母之姓,生而代表了全部的离别和怨怼。

“真是巧呢。”白瑾苦笑着,声线温柔,“我们家也姓慕,从今往后,就叫慕声吧。”

第103章 旧恨新仇(三)

“唧唧……”

“唧唧……”

挂起来的笼子左右摇摆,鸟儿扇着翅膀,扑棱棱地从横杆上落下,歪头望着空空如也的食槽,脑袋转来转去,绿豆大的黑眼睛里充满疑惑。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凌妙妙隐约听见这细微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眯着眼睛坐在了床上。

依靠强烈的责任心的支持,在寒冷的冬日清晨,掐着自己的虎口清醒了一会儿之后,她轻手轻脚地爬向床边,准备跨过床上的人,下去抓谷子。

“怎么了?”少年扭头望着她,眼中含着柔润的水色。

“喂鸟。”妙妙披上外衣,脸上睡得红扑扑的,还蒸腾着热气,低声道,“你看它都叫了。”

等了半天,不见人有动作,她推推他,笑了:“让一让。”

慕声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凝眸望着她:“睡吧,一会儿我来喂。”

“信你才有鬼。”凌妙妙低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系好了衣裳,手脚并用地跨过了他。

慕声柔顺地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乖乖地放她跨了一条腿之后,猝不及防伸手,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被迫骑在他身上的妙妙:“……”

“……你让我过去。”凌妙妙跪在床上,拿手支撑在他身侧,被这个进退维谷的动作牵拉得大腿根疼,右手拍着他放在腰上的手背。

慕声抓着她不放,一本正经地说着别的事:“昨天守岁了。”

“哦。”凌妙妙眨巴着一双茫然的杏子眼,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昨天熬了夜,今天理应多睡一会儿。

……倒是会讲歪理。

“你睡你的。”她把他的手臂往下拉,真诚地保证,“我也不起,我喂完就回来睡回笼觉。”

他不言语,就那样用一双含着水色的眼睛望着她。

“真的。”凌妙妙被他盯得额头上冒薄汗,挫败地看了他半天,“那……那你让我回去。”

不喂就不喂,回去躺着总该行了吧,她膝盖都痛了……

“妙妙累不累?”她感觉到他箍着她腰的手在往下压,慕声的眼眸乌黑,睫毛动了动,满脸无辜地将她望着,轻轻吐字,“坐啊。”

“……”她顽强地坚守阵地,手脚并用地往外逃,“不行,不行,那个……我很沉的!”

她的睫毛飞快地眨动起来,满脸严肃地恐吓:“真的,会把你的肚子压扁的。”飞速地掰着他的手,不慎在他手背上都挠出了几个浅浅的白印子,“快……让我下去。”

他的手抱着她,像是推音量开关一样,轻巧地抓着她往后推了一点,再向下压:“不会。不信你试试?”

妙妙像是踩了机关的猫,瞬间炸了毛。

“唧唧……”

“唧唧……”

鸟儿蹦跶了两下,发现自己的叫喊徒劳无功,便蔫蔫地缩到了角落,悲伤地用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凌妙妙放弃挣扎,破罐子破摔地坐在了他身上,抓着他的一片衣角扯了扯,像是抓着套马的缰绳。

“年轻人呐,你怎么就不闻鸡起舞练早功呢?”她瞅着他,语气沉痛:“你再这样,大好的光阴都荒废了……”

慕声的眸子都半阖起来了,垂下纤长的睫毛,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腰侧,舔舔嘴唇,看上去惬意地很。

妙妙:“……”

“叮——”

“叮叮——”

久违的系统提示集中出现在脑海,急促的提示音一声盖过了一声,轰鸣的余音还在太阳穴内震颤。

妙妙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通知了,再听见机械的系统声音,恍若隔世。

“系统提示:任务一,四分之四进度现在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系统提示:恭喜宿主,被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已达到99%,已到达胜利前夕。请再接再厉。”

“系统提示:触发任务二优秀任务奖励激励,奖励内容【钥匙】,请宿主尽快使用。提示完毕。”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过后,一切重归风平浪静,依旧是冷嗖嗖的冬日早晨,半垂的帐子围拢出一方安全封闭的空间,安稳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凌妙妙半天没能回过神来,直到感觉到自己下意识握紧的手里多了一个硬质的东西。

她摊开手掌一看,一枚小小的不规则厚玻璃片,将她的蜿蜒的掌纹放大了。

“系统,给错了吧?”妙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钥匙……这不是回忆碎片吗?”

没有得到回应,她叹了口气,小心地睨了一眼闭着眼睛的黑莲花坐骑,拢起手掌,准备将它轻手轻脚地收进怀里。

那小巧光滑的玻璃片就在她翻过手掌的一瞬间,不慎从她手里滑了出去。

妙妙倒吸一口冷气,伸手在虚空里捞了一把,没能抓住。

她瞪大眼睛搜寻,本该掉在床上的回忆碎片就好像掉进海里的一滴水,瞬间消弭于无形。

她僵坐着,脑子里空白了两三秒,迅速在被褥间摸索起来。

摸过了两侧,摸到了慕声身上,手腕冷不丁被他反手一抓,紧紧攥住了,少年的眸子里带了一点舒适的迷离,好像是刚被顺了毛的猫。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将妙妙的手拉到唇边亲吻,极尽缠绵。

凌妙妙坐立难安:“……不是,我找东西。”

“……”他顿了顿,终于一倾身子,放她从腰上下去,“找什么?”

“你别动……”妙妙急忙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躺好,小心扎着你。”

她用胳膊粗鲁地挽了一下滑下来的头发丝,瞪着眼睛看着床。刚才那块碎片好像一只滑溜溜的小鱼一样,钻了出去……难道回忆碎片掉了,就像落地的露水,直接消失了?

她感觉到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手从两侧拍打过来,直摸到他身上,慕声乖巧地一动不动,她像搜身的安检员一样快速摸过了他的衣服。

等一下……

她的手僵住了,慢慢摸回了他的胸膛,又伸手压了压,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霎时倒流。

慕声感觉到她的手忽然间急切地从领子里钻进去,指尖上还带着冰凉的冷汗,摸在了他胸膛。

冰冷光滑的,像是摸到了无生命的一块顽石。

凌妙妙的指尖触到镜面般的表面的瞬间,感受到了被盖在其下的,隐隐的心跳,像是冰封中的微弱的火焰。

……嵌……嵌进身体里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瞬间冻成了一座冰雕,牙齿都在打颤:“……你有感觉吗?”

她的声音有些异样,慕声抬头一看,发现女孩儿的脸色都灰白灰白的,心中也跟着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的手覆盖在他胸口,带了点儿哭腔:“没有感觉吗?”

“什么?”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碰到她的一瞬间,天地骤然褪了颜色。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牵拉变形,破开一个大口子,旋即碎成了片片雪花。

雪花飘落下来,像流星拖了长长尾巴,极缓慢地渐变作透明的雨。

雨丝纤细,狭长,斜斜织着。撑开的纸伞上绘有点点红梅,被雨水氤氲开来,伞面是淡淡的粉,从半空中看,像一朵开在山岗上的花。

这朵花沿着黝黑蜿蜒的山路,慢慢移动着。

握伞的手苍白纤细,十指的丹蔻红得逼人,像是雪白皮肤上的几滴鲜血。

她的步子很稳,却透露着急切,径直踩过了几个水坑,裙摆都被渐起的泥水沾湿了。

滈河在侧,她沿着河水的支流走,水面上映出她的一点倒影,红裙,苍白的下颌,和斜支出的伞骨。

无数小小水花将她的影子拆解扭曲了,又迅速重聚在一起。

仿佛被地上的风拖住了脚步似的,她走得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重。

终于,她驻足在河岸边。在长满青苔的大石上缓慢地坐了下来,倾头往河水中看。

倒映出的女人的脸,被水花打得模糊不清,似乎含着恶毒的笑意:“自以为是。”

她低眸看着她,自嘲地一笑,不作他言。

倒影中的她又开口了,讥笑着,仿佛那不是虚幻的倒影,而是被困在水中的活的魂灵:“真可怜,你也不过撑这一时半刻。”

雨势越发大了,水面上被溅起一层细密的白雾,雨水顺着伞汇成小溪,哗啦啦地浇在了石头上,她额角的头发都被沾湿了,贴在白皙的脸侧。

她纤纤的十指扣住旁边的大石,勉强支撑着自己起身,手指几乎因用力而变形:“放我走。”

水中的影子在漩涡中几乎看不清楚面目:“我巴不得他死。”

她轻笑一声,静静盯着水面,似乎含着一点嘲笑。握着伞的手轻轻抖着,半晌,她才开口:“你活着一天,他们就不可能让他死。”

再次撑起了身体,语气是柔的,却含着孤注一掷的意味:“所以啊,你与我,都必须试一试。”

“二夫人,别等了,老爷不来了。”

丫鬟两手闭上门,忐忑地拖了半天,才回过头来嚅嗫,“老爷和夫人这两日都忙……”

白怡蓉的笑容褪下去,握在手里的梳子“当啷”一声砸在了镜子上,镜面颤动起来,镜中人的红唇刻薄地翘起,“忙,一年到头都忙!”

“二夫人……您别担心。”丫鬟小心地睨着她,“还有……还有大小姐呢。”

白怡蓉冷笑一声:“大小姐……你懂什么。”她满眼复杂地看着镜中人,轻轻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你以为我靠什么留到现在?还不是因为瑶儿。”

手指烦躁地拨弄着妆奁,“瑶儿,毕竟是个女孩。姐姐生不出,老爷到底还得靠我生一个带把儿的,我努力了这些年,多少苦药偏方都吃下去了,现在倒好……”她斜睨着丫鬟,恨恨道,“他们在外头捡了个现成的!”

“往后这个家里,还有我的地位吗?”她说着,飞快地站起身来,踢开凳子,急急地往出走。

“二夫人去哪儿?”

“去看看那小崽子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引得老爷做了大善人。自己的孩子不要,偏帮别人养孩子!”

丫鬟紧赶着几步跟上了她,拉住了她的手臂:“听说……老爷和夫人也不怎么喜欢他的。”

“不喜欢?不喜欢还让他姓慕,还让瑶儿叫他弟弟……”

两人拉拉扯扯到了菡萏堂门口,便被门口守着的家丁挡住了:“二夫人,老爷吩咐了,不能进去。”

“凭什么不让进?”她伸着脖子往里看,错觉间听见里头传来了好几个人的惊叫。

打量四周,本来格局通透的菡萏堂,窗户上都贴了黑纸,把里面封成了一间黑乎乎的暗室,越发显得神秘而古怪。

“二夫人。”他压低声音,似乎有些为难地与她打商量,“里面这个刚施了忘忧咒……”他顿了一顿,“出了,出了点问题。您应付不了,还请回吧。”

白怡蓉瞅了一眼封住的窗户,不大情愿地点了头。

走到一半,丫鬟一惊,眼看着她拐了个弯,从丛竹掩映的小道绕回了菡萏堂后门。

“二夫人……”

“别吵。”她拨开树丛,接近了联通室内的一扇矮窗,“我偏要看看那个小崽子长什么模样。”

“二夫人,二夫人!”

她不顾急得跳脚的丫鬟,将外面贴住的浸了黑墨和桐油的纸张轻轻撕开了一个角,凑了上去。

屋里是有光的,暗红色的光萦绕满室,家具上仿佛被泼了一大桶狗血,妖艳诡异。一缕阳光正巧透过掀起的那个角照了进去,骤然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张脸。

入眼是乌黑的一双眸,眼尾上挑一个小小的弧度,染着诱人的嫣红,眸中仿若流动着水光,这样一双眼睛,缀在雪白的小脸上,仿佛一对宝石。他只穿了一件有些宽大的单衣的,衣袖与漆黑的长发被风鼓起来,仿佛要乘风飞去。

他并不笑,茫然而空洞地看过来,眼底满含着危险的戾气。红光从他背后发出,眸中也映着一点诡艳的红。

她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掌心。

这惊心动魄的美丽使得她倒退两步,危机感达到了顶峰——都说儿肖母,生出这般孩子的女人,得美成什么模样?

他……当真是慕怀江随便捡的?

“吱呀——”门开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进来,抬了什么出去,那个男孩默然坐在桌子上,无声地望着阳光的方向,似乎对外界没有反应。

慕府的总管事与下人们切切察察地低语:

“第几个了?”

“死第三个了……怎么,老爷和夫人还待在密室?”

“是啊,我们指着您想办法呐,我那里是没人敢再来送饭了。”

“往后将饭放在门口,不得与他多接触。”

“往常也不是没有过下咒的人……”那人吸气道,“怎么里面这个就变成了这样?还有他的头发……”

光影晃动,他似乎比划起来,“冷不丁就长到腰了,身上还发光,怪吓人的。”

第104章 旧恨新仇(四)

管事望了一眼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顿了一下:“往后,你每天来盯着,他的头发若是再长长,速来报我。”

“为……为什么?”

管事叹了口气:“小时候听老一辈的捉妖人说,’大妖之力,多蓄于发。’妖力越深的,头发越长,不知是不是这个道理,小心一点,总归没错的。”

“是。”众人盯着脚尖诺诺。

脚步声渐弱,管事走远了。

“唉……”那声音发愁地拖了个调子,喃喃抱怨起来,“你说这么个妖物,老爷费那么大力气弄到家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嘘——”另一人语气里带这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倒是听闻,这妖物的母亲美艳绝伦。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还说不准呐……”

听的人笑了:“噢,你的意思是……”

“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瞎猜的。”

两人会心一笑,打趣起来:“虽说是半妖,万一真是老爷的种,多少也算是有后……”

“吱呀——”门扉闭上,二人嬉笑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门口的地面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份冷掉的饭菜。

白怡蓉的手指将贴在窗口的黑纸都捏皱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若不是丫鬟将她的手往外拉,她差点将那张纸扯下来揉成一团。

眼中几乎要沁出火来:真是让她猜对了呀……

怎么样的美人,能迷惑得慕怀江这样冷淡自傲的男人都迷了心智?她再不济,好歹也是捉妖世家养的女儿,终其一生,撒娇耍痴,也没让他正眼瞧过。

一只妖……她凭什么?

她气得眼睛发红,撒手将黑纸一推,扭头便走。

坐在桌上的男孩歪了歪头,出神地望着窗口,似乎有些疑惑窗口投映在他脸上的一块亮光为什么消失了。半晌,红光慢慢敛去,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中。

“二夫人……”丫鬟一路小跑赶上了她,“您别听他们瞎说,都是瞎说的……”

“老爷在密室……”白怡蓉喃喃,回头睨着丫鬟的脸,凉冰冰地问,“在密室干什么呢?”

丫鬟生怕她闯进密室,汗毛根根竖起,险些给她跪下来:“听说是在布阵,万万打扰不得的……”

“我与怀江在密室布好七*阵,以暮笙为饵,设局等待怨女。”

慕瑶手脚冰凉,信哗啦翻了一页。

“四日后,怨女果真夜袭慕府,欲将此子救走,最终身陷七*阵内,落于我们之手。”

“怀江的老友空青道人知晓我们捕获怨女,急来阻止,告知于我们*死怨女的后果。”

“……”

“不得已,将其以锁链囚于地牢,以黄纸符咒封印。”

“慕声自中忘忧咒后,无有记忆限制,妖力屡次失控,府内死者数十,除我与瑶儿以外,旁人难以接近。”

如果说他从前是以普通孩子的身份,偶尔泄露自己的半妖之力,忘忧咒夺去他记忆以后,他就是以半妖之身存世,偶尔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孩子。

这种情况,通常是白瑾去给他送饭,或是慕瑶陪他玩的时候。

他很信赖白瑾,每次当她靠近,他会收敛红光,有时候将头安静地靠在她怀里,像是藏在雌鸟翅膀下的雏鸟,乖得令人怜惜。

至于慕瑶——

那时她不过十岁,纯洁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丝毫恶念。慕声虽暴戾,却很聪明,拥有小兽般敏锐的本能,能够分辨出谁是真心待他,因此,并不抗拒慕瑶的接近。

“我对慕声,亏欠兼并怜爱。”

白瑾的字迹清瘦,这时候已隐隐有力有不逮的虚浮,“但其戾气难以自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大妖之力,多蓄于发。此子之发,更如仇恨之丝。入府以来,一旦遭遇刺激,头发便增长三寸,*人数十,不过三月,已长至腰侧,除我与怀江,旁人难以招架。”

这件事发展到最后,慕怀江是第一个提出异议的。

在他看来,先前白瑾强行将人带回来,一是为了做饵等待怨女,二是为慕瑶提供保障,还有几分是女人家的恻隐之心。

但说到底,他最看重的还是第二条。他对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半妖并无好感,更不会将其当真正的孩子养。现在怨女已经被他们禁锢在地牢内,如若他不能为女儿保驾护航,便成了废子一枚。

忘忧咒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慕声几乎只能被关在菡萏堂内,像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无法接触外人,更别提陪着慕瑶外出历练了。

何况,这只妖物已搞得府内人心惶惶,众人精疲力尽。

他属意将慕声处理掉,再召集诸多捉妖人,结成同盟,加固怨女的封印,即使她的妖力恢复,也会被永远锁在那方小天地里,不能出来作祟。

“恰于此时,空青道人带来永久*死怨女之法,可一石二鸟,正中怀江心意。只是方法残忍,我并未同意。争执不定之时,事有急变。”

院落中笼罩着漆黑夜色,飞檐只剩下个漆黑的轮廓,耸立的水杉尖儿上挂着一轮小巧的弯月,不一会儿便被飘来的云遮住了一半。

慕怀江亲手提灯,引着身后的长须道人在曲折廊桥中行走,不时回过头低语些什么。他二人走得很快,手里的灯笼像一团游冶的星火。

慕怀江无意中回头,一个戴兜帽的身影有些慌乱地贴住了墙根,风吹动了宽大的帽檐和衣袖,隐隐露出一个娇小的轮廓。

凌妙妙在一片分辨率极低的画面里艰难辨认了半晌——是个女人。

二人迅速走开了,身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一身黑袍与夜色融为一体,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路线回环曲折,走到了最西端无人住的阁子,慕怀江下意识地看了看外面,随即将门掩上。他将挂墙上的长卷山水取了下来,露出了一扇破旧的小木门。

女人躲在窗口看,手指攥紧了窗棂。

慕怀江取了钥匙,将小木门打开,示意长须道人先进,二人矮身弯腰,一前一后进了门,消失在门里,隐隐传来空旷的脚步声。

女人的脚步似猫,推开门迅速溜了进来。

木门之下,别有洞天。

沿阶而下,石头粗糙搭出的洞穴阴冷潮湿,角落里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印在水洼里,发出空旷圆润的回声。

每隔几步,地上仓促地摆有一盏灯,堪堪照亮脚下的凸凹不平的路。

“下去吧。”慕怀江一挥手,两名看守在外周的膀大腰圆的哑妇,躬身退下。

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慕怀江手里端着一盏烛台,骤然照到了昏暗的石穴里,坐在地上的那人抬手遮住了眼睛,挡了一下刺目的光。

伸出的那只手,五指纤细,皮肤苍白,手腕上拴着一只厚重的镣铐,铸铁是粗糙的青黑色,有斑斓的红色锈迹,与女人雪白纤细的小臂形成了强烈的冲击。

她被婴儿手臂粗的锁链拴着,几近赤裸,脚踝上也戴着脚铐,锁链延伸至墙边,牢牢钉入墙里。

一整面墙,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纸,丹砂字迹交叠,深深浅浅,密不透风。

她坐着的姿势诱人至极,展现出了优雅的曲线,像足了一只搁浅在岸边的美人鱼。

一点一点的,她移开了手指,斜睨过来。

睫毛像蝴蝶翅膀伸展着,眸中是江南烟雨,春色无边。

从鼻尖至樱唇,再至下颌的弧度,是天工造物,在她抬头的一瞬间,仿佛这幽暗的石穴都被照亮了。

长须道人点点头,打量眼前女子的眼神并无波澜,二人开始交谈,短促地说了三两句话,全听不清,背景音是刺耳的尖啸——

躲在石壁背后的女人,身子颤抖着,发红的眼里只剩下地上坐着的那个尤物。

似乎只是为了专程来看她一眼,慕怀江和那长须道人只短暂地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沉重的镣铐哗啦啦作响,她换了个姿势坐着,脸上依旧挂着无谓的淡漠笑容。

隐在黑暗中的女人从石壁背后闪出,几步走到了她前面,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花了妆的脸。

——白怡蓉。

她居高临下,死死盯着女人的脸:“你是谁?”

那女人歪过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漫不经心:“你又是谁?”

她的声音娇柔动听,带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回荡在石洞里,揉得人心房都酥了。

“你还有脸问我?我是慕府的二夫人,你这没名没分的妖物,你算什么东西!你连人也算不上,竟敢勾引人家的丈夫……”她有些气急了,说了没两句,便几乎演化成了指着鼻子的叱骂。

“勾引?”那女人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开始闪动起幽幽的光,越发显得那笑容诡异,“是你的丈夫死缠烂打不放,怎么能算勾引。”

“你胡说……”

“信不信由你。”她慵懒地笑着,“我与他的儿子,他不就接进府里,给你们慕家做继承人了么?

白怡蓉脑子里嗡地一下,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是,不是谣传吗?”

女人伸出手臂,拉动锁链哗啦作响,仿佛刻意给她展示手腕上的镣铐:“你看,有了儿子还不够,他还要我留在他身边。人妖殊途,他不能娶我做夫人,也要我做他的禁脔。”

白怡蓉双目发红,恨不得冲上来将她撕成碎片:“不知廉耻……不要脸的狐狸精。”

“他爱我呀。”女人似乎没看到她的怒火,接着缓缓道来,“他对我百依百顺,恨不得将天上星月都捧到我眼前,我都对他不屑一顾。”

她缓缓侧头,眼里含了一点讥讽的同情:“他爱过你吗?”

“你知道被人爱着是什么滋味吗?”

“你的一辈子,除了生孩子,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吗?”

“住口!”白怡蓉尖叫着扑过去,骑在她身上,揪住她的头发,在她那张动人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光,又狠狠挠了几个血印,“小贱人,贱人,让你得意……”

她轻笑着,仰头挑衅地看着失态的白怡蓉,脸上的血印和红肿很快消退了,又露出白玉无瑕的皮肤:“可惜,没用呢。你忘了吗,我是妖啊,这点小伤怎能奈何得了我?”

白怡蓉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双眼里满是血丝。

“你活一辈子,青春不过二十年,便年老色衰,你看,你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了,真可怜。”

她轻轻笑起来:“而我永葆青春貌美,哪怕慕怀江成了老头子,我也永远是这个模样。”

“你奢求你一辈子的东西,单凭一张脸,就让我轻易而举地得到了,真抱歉啊。”

“毕竟男人啊,总是这样色令智昏,你说对不对?”

“你……”白怡蓉的牙齿颤抖起来,怒火上头,有一种溺水般的昏涨感。

“除非你*了我。”女人笑得愈加妩媚,“否则,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拿我如何,知道吗?”

*了,*了她……脑海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

“*了你……”

“你敢吗?”她笑得挑衅,极亮的眼珠仿佛两盏幽亮的星。

“嗤——”颤抖的手握着匕首狠狠扎进了柔软的皮肤下,“我怎么不敢……”

湿热的血液流了她满手,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她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连爬带滚地往后退。

地上的女人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玩偶,在血泊中抽搐着,望着她,眼中闪着亮光,口中发出了“嗬嗬”的气声,竟然得意地放声笑起来,场面诡异至极。

旋即,那具完美无瑕的身体慢慢破碎,一半化作飞雪,一半化作落叶,在空中旋转散开,一阵风一样猛然钻出了桎梏,插在她心口的匕首和那锁链,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上。

白怡蓉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腿都软了,挣扎着爬了半天,才爬起来,沾血的手在石洞里拖出道道深红的血痕。

她顾不上戴上兜帽,转头便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旋转降落的飞雪和落叶,如雨势倾颓,罡风席卷,转瞬包围她娇小的身躯。

白怡蓉猛然向前扑倒在地,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她极其缓慢地爬了起来,步履不疾不徐地走回到石穴前,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揣进了怀里。歪过头去,像是游览一般,细细环顾了四周,随即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地牢。

第105章 旧恨新仇(五)

“怀江携空青在外言语两三句话,再折返地牢时,发现怨女已为人所*。”

“*”字最后顿下的一点极用力,像是铁块蓦地坠在纸面上,渐出毛糙的墨痕。

慕瑶的心头一坠,眼皮跳动起来。

那一顿似乎用尽了写信人的全部力气,后面的字迹变得松散无力,仿佛绵长的叹息。

“如果万物式微均有先兆,这便是慕家衰落的开始。”

魅女是天生地长之灵物,大自然以霜雪塑其骨骼,草叶做其体肤,山水之秀,万物之美,集于一身。

上天既然如此眷顾了她们,自然也要同等地惩罚她们。

魅女与怨女,双魂共用一体。极善与极恶,晦暗与光明,是为阴阳两分,如同世间朝暮。

魅女之美注定要归于天地山河,不能被一人独占,否则天平失衡,将会引来大恶。向往红尘的魅女,注定要与后来居上的怨女抗衡,争夺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直至被彻底吞没。

天生地长的幻妖的短板,是不能化人;同样被天地孕育的魅女,她的短板,是只能作人形。

按照空青所查阅的典籍来看,为防止大恶蔓延,这具无暇的躯壳即是控制怨女的最后一道关卡,它像一座华美牢笼,禁锢了怨女上下流窜的、兴奋不安的极恶之魂。

现在,怨女被*,等同于最后一道牢笼被毁,怨女之魂彻底无所顾忌。她虽然没有妖力,却可以调动人心中的不平和怨愤,借机钻进任何一个被她所言语蛊惑的人身体里。

她非但没死,反而绝处逢生,并且再不为人所控。

慕怀江雷霆震怒,夜不能寐。

怨女先前受符纸所控,灵魂受损,需要在宿主体内休养生息,短时间内不会有所作为,也顾不上改变宿主的意志。这也意味着,究竟上了谁的身,谁也不知道。

但若是不做处置,任她休整好,恐怕她第一个便要血洗慕家。

于是,一场地毯式调查开始了,先是最有嫌疑的几个看守地牢的哑妇被秘密关到了不见天日的地牢,随后是几个在那天夜里被人见到曾经路过地牢附近的家丁,府内流言四起,一时人心惶惶。

一向作天作地的白怡蓉在此之前就病了,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年后,并未卷进这场风波。

关足了十个人,慕怀江决定收手了。

并不是他能保证怨女一定在这十个人当中,只是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自己吓自己,徒增烦恼。

他将白瑾叫来,舔舔因操劳而干裂的嘴唇:“阿瑾,慕声不*了。”

白瑾抬起头,默默无语地望着他,眼里有一点责怨之意。

白瑾被白家精心培养起来,斩妖除魔无数,早就练得心硬如铁,不比寻常娇弱女子,饶是如此,她还是难以接受慕怀江的冷血与狠绝。

在此之前,他听从空青道人的办法,为了永除怨女之患,安排慕声泄出半妖之力,与其母同归于尽,一旦做成,便一次性解决两桩麻烦事。

她强烈反对,不惜与他大吵一架。

她只是觉得,慕声还是个孩子,先前被怨女蛊惑,差点弑父,现在又让他弑母,未免罔顾人伦——即便他有妖的血统,至少还有一半是人。

在他乖顺地靠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冰凉的脸颊的触感,肌肤细腻柔软,和慕瑶小时候是一样的,软绵绵。

而慕瑶年纪还小,从不知道,这世间所谓正义,还藏有很多大人才明白的龃龉。

慕瑶畏惧慕怀江,循规蹈矩,只是每隔几天,小心翼翼地问她一句:“娘,弟弟什么时候能从黑屋子里出来?”

“娘,弟弟怎么从来不哭,恐怕是关在菡萏堂里吓坏了,为什么不把他放出来?”

“娘,弟弟已经七岁了,再不练功,就要晚了,难道爹不准备把他放出来吗?”

“……”

问的次数多了,她连搪塞的心力都没有了。冰雪般的小女孩,才是慕家新生的希望,而她和慕怀江,早就是腐朽的刀刃了。

“你待如何?”她不动声色地问。

“我要慕声留下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要他只认你我做父母,瑶儿做姐姐。”

白瑾笑了一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怨女的力量还在这孩子这里,拿捏住了慕声,是对怨女最大的挟制,也是他们与怨女抗衡唯一的资本。

“好啊。”她沉默半晌,带着苍凉的笑点点头,“不日我将回家一趟,求助于我爹娘。”

“但你要答应我,从今往后,全府上下,谁也不许再提慕声的血统,就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十日后,白瑾从白家归来,双手捧着一只匣子。

匣子里装着白家在极北之地求来的月魄冰丝织成的丝帛,裁下了细长的窄窄的一条。

梳子顺着黑亮的头发向下,一梳到底,纤瘦的手捞起发尾来,握在手里,露出他的耳朵。

白瑾与他脸贴着脸,在镜子里看着他漆黑的眼眸,语气柔和,像是天下所有的给孩子梳头的母亲:“高一点,还是低一点?”

“……”他茫然的眸子慢慢地有了焦距,目光落在她脸上,定住了,他的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用很小的声音回答了她:“高一点。”

“好。”

她弯眼笑了,在眼尾弯下的瞬间,她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细密的眼角纹,像是腐朽木家具上拉出的蛛丝。

不远处,是慕瑶懵懂稚嫩的脸。

白驹过隙,蜉蝣一生。

多少爱恨,正误,人妖恩怨,在这一刻,都暂时远去,梳头这个动作,似乎变成她一生的事业。

她将那一条皎洁的丝带小心地从丝绒内衬中拎出来,仿佛从废墟中拉出了一线希望。素手将发带扎紧的瞬间,终于咳出了喉间那口腥甜。

慕声静静地看着镜子里那个清秀的男孩,高马尾梳起,发顶上露出了一点美丽白色发带,像一只蝴蝶,垂着翅膀,匍匐在上面。

许久,他好奇地伸手,触摸了冰凉的镜面。

这个人……竟然是我。

“瑶儿。”白瑾牵过慕瑶的手,带她走到墙下,“你要看着弟弟,绝不能让他把发带取下来。”

待她立了誓,白瑾终于长舒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闪动了一下。

“今天,弟弟便可以从那间黑屋子里出来了。”

她不顾眉宇间的疲倦之色,终于轻快地说出了答案。

……

信纸从慕瑶手中滑落,柳拂衣伸手一接,用力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浮现在二人中间的画面慢慢淡去,妙妙对上他的眼睛的一瞬间,就知道事情不好。

看他的神色……这段回忆碎片的内容,他也看到了。

二人四目相对,妙妙睫毛慌乱地颤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声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静默地挂上了床帘。

他的蝴蝶骨突出,形状优美,从背影看过去,还带着少年的单薄感。

他手上动作极轻,但不知是不是手抖的缘故,铃铛被他触得响动起来。

记忆碎片播放时,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楔进了另一段时空,结束之后,仍旧是天还未大亮的冬日早晨,被子里早就失去了温度,凌妙妙像是被扔进冰天雪地的人,脸颊因为恐慌而滚烫,身子却一阵阵地发抖。

他回过头来,睨着睁着一双杏子眼盯着他的女孩,看了半晌,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身上也没什么温度,衣服的缎面都是凉冰冰的,凌妙妙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他顿了一下,拿过床头木凳上放着的她的袄子,给她披在了身上,连衣服带人再次拥在了怀里。

少年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半晌才开口:“异世之人。”

是个轻描淡写的、肯定的语气。

头顶如有雷劈,妙妙刚才打好的腹稿,瞬间便忘了个干净。

“我……”

她惊悚地想看看他的表情,却被他摁在怀里动弹不得,额头紧贴着他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的白梅香。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隔着衣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心口。

柔软,温热的。

没有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钥匙,难道一定要长得像钥匙吗?这块回忆碎片,不是给她的,根本就是为了解开黑莲花身上忘忧咒的道具……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种事情,会被她的攻略对象直接看出来。

她在这场博弈中,早已由局外人变作局中人。现在,局中人还翻船了。

凌妙妙舔了舔嘴唇,放弃了挣扎:“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眼眸漆黑,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手指顺着她的头发摸到了脖颈,指腹摩挲着她的血管,感受着她不安的脉搏:“妙妙,下次聪明些。不要让人虚张声势地一诈,就乖乖承认了。”

“……”凌妙妙五内俱焚。

“我就是你口中的异世之人,我也不想瞒你。”她僵硬地靠在怀里,还是忍不住问,“你……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九章算术》,勾股定理。”

慕声垂下眼眸,看起来混不在意,“九州之外更九州,原理相同,叫法不同,也没什么稀罕的。”

凌妙妙回想了一下自己洋洋自得的战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

黑莲花实在是太聪明了,装乖装得太久,她险些忘了他敏锐的洞察力。

只是……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崩溃地问:“你既然起疑,怎么早不问我呢?”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类似于失望抑或是愤怒的情绪。

“你会走吗?”他的双眸纯粹,倒映着她的脸,眼里含了一点支离破碎的希冀,混合着涌动的黑色浓雾。

“啊?”她愣了一愣,倒是没想到他越过了中间无步骤,径直来问这个,没好气地拨弄着手指,言语中露出一丝委屈,“我哪儿像你呀,走不了。”

他眸中暗涌慢慢消退下去,言语格外温柔:“好啊。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离开我。”他摸了摸女孩的脸,垂眸替她系着系带,声音很轻:“谁带你走,我要他死无全尸。”

“……”

“你若自己走,我就把你……”

他停下来,歪头看着她,似在斟酌字句。想到她似乎不太喜欢被太粗暴地对待,他默默地将“锁起来”改成了“关起来”。

凌妙妙顾不上理睬他的恐吓,急得*一嘴:“谁让你问这个啦?”

他愣了愣,眸中流露茫然之色。

凌妙妙都有点替他着急了,主动提示起来:“我不是凌虞……我是……夺舍的,那个,借尸还魂……”

“嗯。”他应声。

凌妙妙眼巴巴地望着他,几乎像是手里拿了个引雷器,高举双手对着乌云密布的天,主动寻求责难。

黑莲花生气起来总是先隐忍,很少表现出来,可若是不让他发泄,他便容易暴走。

可是一道雷也没等来,他垂下眼帘,眼中竟然反常地泛起些许暖色来。

他知道妙妙害怕什么,只是这个世界,人妖共存,世道乱了不知多少年,他半妖之身都没有吓跑她,难道她以为,一个夺舍还能吓着了他?

女孩的一双杏子眼惴惴不安,泛着水色,他贪恋地睨着她的眉眼,顺了她的意:“你早就知道我的事?”

凌妙妙如愿以偿地引到了雷,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到这里以来,我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她面不改色地扭曲了事实,“没想到是你的过去。”

还把锅全部甩给了系统:“我什么也不明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小心翼翼地瞅他,小脸埋在毛绒绒的领子里面,红润饱满,像是多汁的果子,抿了抿粉嫩的唇:“你介意吗……”

他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又在那果子似的脸颊上流连不去,半晌才道:“妙妙,不就是妙妙吗?”

不是凌虞,是凌妙妙,从头至尾都是这一个妙妙。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心里划过一丝隐秘的满足。

妙妙可能不记得了,她曾经对着慕瑶说过:“他不就是他吗,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他将这句话回赠给她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慢慢地靠近了这团火焰,比旁人都有资格将它紧紧拥在怀里,永不放开。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有怎么样的秘密,只要是她,其它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耳垂,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栀子香:“好想让其他人也知道。”

“……为,为什么?”她搂着他的脖子,被亲得有些糊涂了。

又不是什么光荣……

他的声音很轻:“最好他们都退避三舍,没人敢觊觎你。”

“……”凌妙妙憋红了脸,气得将他推到一边,赤着脚爬下了床,“你让开,我喂鸟儿去。”

慕声伸手一搂,将女孩拦腰抱起,灵巧地换了个位置,放回了柔软的床上,漆黑的眸望着她,纯粹得只剩暖光:“我去喂。”

鸟笼儿摇摆,黄澄澄的谷子像流沙一般倾泻下来,堆成了一座谷山。

小鸟没有想到半途而废的乞讨竟然真的能换来吃的,双脚灵巧地蹦到了食槽前,抬头一望,望见了一双漆黑的眸。

“唧……”

今天竟然是大老虎来喂!

细细的食管猛凸,它噎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子期:高兴了喂鸟,不高兴打鸟。

鸟:你大爷!

第106章 旧恨新仇(六)

喂了鸟之后,他将凌妙妙的帐子放了下去,穿好外衣出了门。

慕声拎起放在石台上的壶,给前院的几盆千叶吊兰浇水,水很快洒完了,他便望着绿油油的草叶出神。

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圆圆的叶子上流动着水珠,闪着一点光亮。

他默然摸向自己的心口,感受皮肤下心脏的跳动。

忘忧咒解开后,无数遗忘的旧时光尽数涌回脑海。

他在脑海中描摹着暮容儿的脸,一颦一笑,终于慢慢绘成最初那个熟悉的人,在妆台前给他梳头发,言语温柔,“小笙儿的头发像他爹爹,又黑又亮的。”

红罗帐前光线昏暗,一缕光从帘子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恬静温和,眸中是掩不住的怜爱。

这样一个人,连恨也不会。

他有娘的,曾经。

纵然步履维艰,因为彼此支撑着,也从不曾觉得苟且。

离开花折的前一日,她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把闪着银光的仙家之物断月剪,在他及腰长的头发上比划着。

她长久地望着镜子里他的容颜,似乎想要将他的脸刻在自己心里。

“小笙儿,娘问你。”

“如果有一日,娘不再是娘了,你会害怕吗?”

他仰起头,望着她,惊异地发现她虽然笑着,眼睛却红得可怕,旋即,两滴殷红的鲜血,从她眼眶中掉出,猛然落在雪白的腮边。

“娘怎么了?”他惊慌地伸出小手,抹花了这两滴鲜红。

她握住他的手腕,微笑道:“笙儿,这是离别之泪。”

“娘不会让你变成个怪物的。”她说着,擦干眼泪,拉起他的头发,一把剪了下去,齐齐剪断了他那一头的仇恨之丝。

断月剪乃仙家之物,断爱断恨只能择其一,断了他与生俱来的恨,就断不了她累及一生的爱。

由爱生恨,孕生怨女。

容娘握着他的手,怜爱地理了理他的额发:“不要怕娘,娘会拼命护着你,要活下去。”

而他由此从六亲不识的怪物,退让一步,变作可以伪装成人的半妖,时至今天,还依旧有爱恨,有□□,有温度地活在这世上。

他的手掌按压着自己的心口,慢慢地,胸口的温度传递到了冰凉的手掌。

如果没有他,一切就不会发生。如果不是因为他,暮容儿也不会被怨女吞噬。他便是那个祸根。

少年翘起嘴角,自嘲的笑意蔓延,眼里含着一点冰凉的光亮。

又有一段回忆涌上脑海。

那是在刚入慕府的时候,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白怡蓉一反常态地提到了他。

“慕声还没有表字吧。”她不经意地问,慕怀江不以为意,白瑾则有些奇怪地看过来。

“我请人起了个名,转运的,叫做子期。”

她一向折腾惯了,大家都习以为常,白瑾默念了一遍,没挑出什么错处,便笑着答应:“那就叫子期吧。”

现在想来,那一日白怡蓉的语气,连装腔作势的冷漠下面,是挡不住的熟悉的温柔。

那时候她还在,想尽办法告诉了他本来的名字。

只是……这段记忆应当在忘忧咒之后,为什么他之前却不记得?

少年蹙眉,紧闭的睫毛颤抖着,太阳穴一阵阵发痛……忘忧咒已解,怎么还是会有这种感觉?

“子期。”

脆生生的一声唤,将他从深渊中带出。

他抬头一望,凌妙妙将窗户推开,正趴在窗口瞧他,不知趴了多久,脸都让风吹红了。

世界刹那间恢复了勃勃生机,鸟叫声和风声从一片静默中挣脱而出,屋里的一点暖香飘散出来,帐子里的馥郁,女孩温暖的身体和生动的眼睛,似乎都是他留恋世间的理由。

“你干嘛呐?”妙妙趴在窗口,眼里含着笑,手里提着鸟笼,悄悄背在身后,准备给他看看“声声”的杰作。

笼子里的鸟将堆成小山的谷子吃下去一个大坑,为了不噎住而细嚼慢咽着,还在上面喷了水,像是兢兢业业的雕塑家,雕刻出了风蚀蘑菇一般的奇景。

凌妙妙看着他走近,准备等他乖乖承认“浇花”,再怼他一句“壶里还有水吗”,谁知他走到了窗下,仰起脸,闭上了眼睛,将唇凑到了她眼前。

“在等你。”

女孩顿了顿,面颊上泛起一层薄红,手臂在窗台上撑了一下,身子探出窗外,慢慢低下头去。

“唧——”笼子倾斜了,鸟儿眼看着自己的风蚀蘑菇“哗啦”一下倾倒了,气急败坏地拍打着翅膀。

这些日子里,慕声和慕瑶二人见面,几乎无法直视彼此。

上一辈的恩怨纠缠,冤冤相报,两个人到了这一步,竟然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对不起谁多一些。

相比之下,慕瑶沮丧得更加明显,柳拂衣强硬地将饭碗推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也只是吃了一点点,就没了食欲。

白瑾的信几乎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击碎了:“拂衣,我真不知道这个阵,到底还要不要布了。”

布七*阵等待怨女,是主角团一开始的计划。而现在,她的家恨另有因果,白怡蓉是被怨女夺了舍,支持她走到现在的恨意,几乎变成一场笑话。

桌上沉默片刻,柳拂衣答道:“你觉得,我们不做准备,怨女会放过你们吗?”

他的目光扫过慕瑶,又无奈地望向慕声。

慕瑶并未开口,慕声先答了话:“不会。”

凌妙妙侧头看他,少年已经低头认真地吃起饭来。

慕瑶心里清楚这个道理,对于怨女,她是仇人之女,慕声是力量之源,就算他们放过了怨女,她也不会放过他们。

她叹了口气,不得不直视慕声的脸:“阿声……”

她的声音都有些生涩了。

“布阵吧。”慕声没有抬眼,边夹菜边答,“怨女不是她。”

吞噬了她的怨女,也同样是他的仇敌。

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午饭中,计划被敲定下来。

柳拂衣清清嗓子,打破有些凝滞的气氛,“瑶儿。”

他环视众人,叹了口气道:“要是你实在不开心的话,我们办婚礼吧。”

桌上瞬间寂静了,慕瑶愣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吧嗒。”妙妙的筷子掉了一根,她急忙捡起来,兴奋地拍打起桌子:“柳大哥,你在求婚吗?”

慕瑶先是错愕,随即脸色涨红:“妙妙,别胡……”

“嗯,我在求婚。”柳拂衣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话,柔和地凝视着慕瑶的脸,“拖了这么久,总不该拖下去了。我们成婚吧。”

“……”

大雪节气来临前,柳拂衣和慕瑶在无方镇的这套精致的宅子里举行了婚礼。

凌妙妙以为,她和慕声的破庙婚礼已经够简陋了,没想到慕瑶比她还要简陋数倍,连霞帔都没有,披了一块红色的纱巾,穿了深红的裙子,在厅堂里点了一排蜡烛,在小院里拜了天地,就算成了亲。

毕竟是原书里的男女主角,拥有原装的好壳子,柳拂衣温润,慕瑶清冷,两个人即使穿着最廉价的衣服,手挽着手走进来,也是一对高贵冷艳的璧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加相配。

成婚当晚,凌妙妙亲自下厨,给新人们煮了一顿饺子。

饺子是她和慕声一起包的,个个软趴趴,惨不忍睹,捞起来的时候,破了好多个。凌妙妙非常愧疚地将破了的饺子都舀进了自己碗里,最后又让慕声倒进了他的碗。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学不会包饺子呢?”凌妙妙支着脸,忧愁地问。

少年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微一抿唇,肯定地说:“下次就会了。”

这么神奇的吗?

凌妙妙还没绕过弯儿来,穿着婚服的柳拂衣开口了,他夹着一只破开的饺子,看了半天:“妙妙,下次煮饺子撒点盐,就不会破了。”

“噢。”凌妙妙赧然点点头。

柳拂衣放进嘴里一尝,笑了:“妙妙,盐放少了,五香粉放多了。”

凌妙妙憋了半天,谅他今天结婚,哼道:“知道了。”

盖着盖头的慕瑶把盖头掀开来,露出完美勾勒唇形的红唇,小心地吃了一个,给妙妙解围:“我觉得挺好的。”

柳拂衣附在她耳边道:“她做饭实在不行,得好好练练。”

慕瑶忍俊不禁:“其实,我比妙妙也强不到哪去。”

“那不一样。”柳拂衣答得一本正经,“你有我,我会做饭。”

凌妙妙捂住了眼睛,只从指缝里看他们卿卿我我:“……柳大哥,吃完快点洞房去吧。”

柳拂衣果然不吭声了,正襟危坐起来,专心致志地吃饺子。一向反应迟钝的直男代表,在妙妙的调侃下,竟然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妙妙则好奇地盯着慕瑶的露出的嘴唇。

从慕瑶出场开始,她一直是以清清淡淡的形象出现,几乎从未见过她浓妆艳抹的样子。

妙妙心里当即痒痒的,小心翼翼地问:“慕姐姐,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脸呀?”

“可以啊。”慕瑶顿了顿,抬起手刚准备撩起盖头,便被柳拂衣按住了手。

“我的新娘子,只有我可以看。你看算怎么回事?”

妙妙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

柳拂衣挽着慕瑶入了洞房,二人的步子和缓平静,带着说不出的温馨恬然。妙妙远远望着,心里欢喜交杂着忧愁。

如果剧情线没有出大错,主角二人的成婚,标志着《捉妖》即将进入最后的尾声,最后一个巨大浪头打来之后,故事在高潮中戛然而止。

而这最后的关卡,是他们所有人的死劫。

回到房间,妙妙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发。

想到了没看成的慕姐姐的脸,气得给自己涂了个红嘴唇。

慕声坐在一旁,并不责怪她大晚上涂脂抹粉,而是双眼晶亮亮地看着她,眸子闪动了一下:“我帮你画。”

“你画?”凌妙妙犹豫了一下,怀着好奇的心情,仰起头,闭上了眼睛,看他画成什么样。

少年从架上取了一只细头的狼毫,走到她身边,捏着她的脸,以笔轻沾着朱砂,在她额头上勾勒。

湿润的笔尖扫在额头上,有些痒痒的,她闭起的睫毛颤动起来,嘟囔道:“好了吗?”

“快了。”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端详她的眉眼,眉一笔都像是缠绵地亲吻在她额头。

“好了。”他松开手,凌妙妙睁开眼,凑在镜子前面一看,一朵赤红的五瓣梅花小巧玲珑地印在额心。

慕声乌黑的眸望着镜子,安静的,唇角微微翘起——他有私心的。

凌妙妙从前在竹蜻蜓上刻字,曾经用五瓣梅花代表了他。

“哇。”凌妙妙无知无觉,专心地望着镜子,想伸手去碰,又怕碰坏了,手指忐忑地停留在额头边缘,惊奇地称赞道,“好漂亮。”

她扭过头来,兴奋的眼眸撞进他眼里,慕声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吻在了她额头上。

“哎——”

我的花!

妙妙愤怒地惊叫起来,往后躲闪,慕声按住她的后脑不放,故意压着她的额头,用柔软的唇将那朵花揉成了乱红一片。

“……”凌妙妙望镜子里一看,活了不到一分钟的五瓣梅花已经毁尸灭迹,又看着黑莲花唇上的一点嫣红,吓了一跳,飞速地甩了条绢子给他:“快擦擦。”

“不是说了吗?朱砂吃了中毒!”

慕声乖巧地擦着嘴唇,满脸无辜地将她望着。

作者有话要说:  妙妙:柳大哥,你变了。

第107章 旧恨新仇(七)

总是在天不亮就起床练早功的柳拂衣和慕瑶,在新婚第二天双双起迟了。

日上三竿,柳拂衣才从房间出来,甫一出门,就撞见凌妙妙抱臂站在他面前睨着他,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柳大哥。”她歪了歪脑袋,双髻上的碧色缎带飘动起来,杏子眼含笑睨着他,没羞没臊地问,“新婚快不快乐?”

这丫头……

“咳。”夜里种种旖旎涌回脑海,他掩饰地板起脸,张望起来,“阿声呢?你一大早杵在我们这儿做什么。”

妙妙调侃的笑容收了收,说起正事,“柳大哥,能不能借一下你的九玄收妖塔?”

她的眼睛眨巴着,眼神中带着点干涩的紧张和不安。

柳拂衣一愣,下意识摸到了袖口的小木塔,奇怪道:“你借收妖塔做什么?”

这收妖塔不像是什么日用品,乃是法力强大的法器,别说她驾驭不了,就算对方能用,他一般也不会轻易出借。

“哦,慕声招鬼,我房间里总是有小妖出没,实在烦得很……我想借它镇一镇。”

柳拂衣忍不住笑了:“区区小妖,阿声一出手就灭了,你让他来。”

“不要。”凌妙妙气鼓鼓地吐了口气,拉着他的衣袖,焦急地摆了两下,“跟他吵架了。柳大哥,你就借我摆一个晚上,明儿一早就还你,好不好?”

柳拂衣平生最架不住姑娘家撒娇,见她眼底发青,估计是实在不胜烦扰才来找了他,便从袖中掏出了九玄收妖塔。

小木塔只有巴掌大小,精致得像是桌上的摆件,不用口令操纵时,会一直保持这样小巧无害的形态。即便是如此,摆一晚上,*灭几个*扰人的小妖也足够了。

他将收妖塔递给了妙妙:“拿去吧。”

“谢谢柳大哥!”凌妙妙的眼睛几乎看成了对眼,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收妖塔拢着,慢慢地转身,一路小跑回了房间。

柳拂衣看着她的背影,好笑地摇了摇头,出门买黄纸去了。

房间里,凌妙妙一个人趴在床上发呆,手背垫着下巴,半晌,才伸手拨弄了一下面前斜斜立着的九玄收妖塔,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

她思索了片刻,飞快地爬了起来,抓起收妖塔走到衣柜前,“吱呀”一声打开了雕花木柜。

柜子里涌出一股浓郁的白梅香,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堆得很高,几乎抵到了柜子顶上。

……两个*包的衣柜,就是这么满。

凌妙妙无声地笑了笑,踮着脚尖拿收妖塔比划了一下,小木塔只能横着塞进上方那个小空间里,显然不大稳当,塞了几次之后,她放弃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关上了柜子门,走到了厨房。

清晨,几缕细弱的光从厨房窗口射进来,投在灶台上,灶台旁边是个一人高的漆黑水缸。墙角布置着简陋的架子,摆满了灯笼形的陶罐,再向上看,墙上钉着一只放碗筷的梨木柜子,分了几个格挡,凌妙妙依次打开,从左往右数第三格,果然是空空荡荡的,阳光照着阁子底部的一层薄薄的灰尘,泛着微微的白。

妙妙将收妖塔放进去,那个柜子像是为收妖塔量身打造,不大不小,刚好够将其藏在其中。

妙妙关上柜子门,将准备好的锁拿出来,锁住了柜子。退后几步,拿脚丈量了距离,在柜子四周数米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移开了架子,贴上了三张符纸。

伸手将符纸的边角展平,压在粗糙的墙上,她拍拍手,呼出一口白气,阳光下,无数细尘在她手边旋转飞舞。

妙妙将架子吃力地挪了回去,上面的陶罐震颤,发出叮铃铃的脆响,挡住了墙上澄黄的符纸。

按照《捉妖》的剧情,主角团走到了无方镇,便到了原主凌虞参与的最后关卡。此时,柳拂衣和慕瑶成婚,大有白头偕老的架势,被慕声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凌虞失去了希望,彻底黑化了——

她再也不奢望柳拂衣能将她救出苦海,不仅是慕声,慕瑶和柳拂衣也成了她仇恨的对象。

抱着拖所有人下水的扭曲心态,她完成了她在这本小说中的第四次作死行为——也是凌妙妙按照原主轨迹进行的最后一个任务:

用计骗走了柳拂衣的九玄捉妖塔,藏匿于厨房的柜子中,对外谎称被妖物夺走,直接导致主角团被怨女困在阵中时,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毕竟,柳拂衣的法器在这本小说中是外挂般的存在,如果不是凌虞暗中使坏,他们也不至于被逼到绝路,到了不得不有人流血牺牲的地步。

现在,妙妙按照几乎相同的方法将收妖塔藏匿起来,只不过做出了小小的挣扎,按照悄悄和慕瑶学到的方法,在橱柜周围用三张符纸造了一个“通道”。

只要她烧掉手中对应的符纸,便能将阵中幻境和实际空间联通起来,也就是说,真到了被困阵中的时候,她可以直接从幻境中的厨房,经过通道走到现实中的厨房,把柳拂衣的外挂法器给拿回来。

妙妙将下巴埋进绒毛领子里,长久地望着橱柜,最后用手试探地拽了拽锁。

照在墙上的光束变暗,无数斑点状的细小阴影流动在墙上,妙妙回头一望,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地飘起了鹅毛大雪,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距离怨女攻来,应该留有一周多的时间。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庭院里一棵枯树,被雪压折了枝条,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厚厚的雪像一床棉被,起伏地铺在大地上,映得天地亮得刺目。

妙妙穿着鹿皮小靴“咯吱咯吱”地跋涉在厚厚的雪里,拿着一柄巨大的笤帚艰难地扫着雪,头发和睫毛上都沾染了白色雪点。

慕声掀开厚重的帘子一出门,就看到这幅艰难的画面,踩着脚踝高的雪,几步跨过去,夺过了她手上的笤帚:“给我。”

妙妙抬起头,睫毛上的雪化开,沾染得她的眉眼都湿漉漉的,小脸热得发红,把一双厚厚的手套脱下来,塞进他怀里:“给你戴着。”

慕声下意识地往单手往怀里揣,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冷。”

她张牙舞爪地伸出手,冰凉的十指猝不及防地伸进他颈窝里,脆生生地喊:“不冷,还不冷?”

少年也不躲,任她闹着,伸手一揽,直接将她拖进了怀里,抓住她的手腕,塞进自己温暖的胸口,漆黑的眼眸湿漉漉地注视着她,睫毛动了动,似乎含着一点惊叹:“你的脸好红。”

“嗯……热的。”妙妙抿唇,仰起脸,笑得傻乎乎,眼睛都弯了起来。

离得这么近,几乎看得到她脸上蒸腾出的热气。

慕声左看右看,忍不住压着她,在她颊上啃了几下,才放她离开。

院中的雪被笤帚簇拥着堆在了一起,堆成了几个山包,露出地上几个闪亮亮的光点。

这是凌妙妙第二次见识七*阵了,只是当时在泾阳坡李府走廊的那个小圈子,跟眼前这个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收服怨女,几人布阵三天才画了这个大圈,几乎将整个宅子围在了里面。现在清扫掉地面上的积雪,露出的也不过零星一角。

妙妙强迫慕声戴上了熊掌一般的毛线手套,自己双手拢在袖中,哆哆嗦嗦地看着少年认认真真扫院子,看到堆起来的几座小小的白色山包,眼珠子一转,双手比了个喇叭:“子期呀。”

慕声停下来,直起身子望她,漆黑的眸在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纯粹。

他一回头,就望见女孩的眼睛亮亮的,笑得很兴奋:“别扫了,我们玩儿吧。”

他顿了顿:“玩什么?”

妙妙已经弯下腰,抓了两把雪,在手里压成厚厚的团。

慕声抿唇,望着她的动作,身子绷紧,进入了备战状态。

凌妙妙拢了三把雪,回头一望,见他僵硬地站着,招招手道:“你过来呀。”

慕声望着她的手,她已经把雪团得像人头那么大了。

妙妙……

他的手有些紧张地握成拳,估量了一下雪团袭来的感觉,确认自己承受得了,无声地吐一口气,然后乖乖闭上了双眼。

“你闭眼睛干嘛?”声音突然逼近,他迷茫地睁开眼,低头一望,妙妙怀里抱着那个人头大的雪团,仰头奇怪地看着他,另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衣襟,兴冲冲地把他往一边拉:

“来呀,我们堆雪人。”

慕声:“……”

“堆……雪人?”他看着女孩把那一大团雪球墩在雪堆上面,它很快滚落下来,她顿了顿,再次墩了上去,嘴里喃喃:“头怎么又掉了……”

“是啊。”妙妙说着,再次用力将雪球墩在雪堆上面,几乎把雪堆砸出个坑来,“你小时候,不是都没人陪你堆雪人吗?”

“往后,都给你补上。”她蹲在地上,回过头睨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中,带着小小的得意之色。

少年的睫毛轻轻一动,还未及他开口,凌妙妙骤然一拍腿,恍然大悟地望着他:“对了,我忘了,这个是拿树枝撑的。”

慕声按照妙妙的指导,捡来枝干,给雪人安上了一颗圆滚滚的脑袋。

他握住她通红的小手:“冷吗?”

“冷。”妙妙连带着他的手一起搓着,待热起来了,伸手摩挲了一把雪人光秃秃的头顶,“它也怪冷的。”

说着,弯下腰去,捡了一片干枯的青桐叶片,小心地盖在雪人的头顶,“给它加个帽子。”

妙妙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望见了慕声看向她的眼睛,安静纯粹的黑,仿佛一片平静的湖,偶尔有风吹过,荡起满湖的涟漪,湖中倒映出她的影子。

“好像还缺点什么?”妙妙歪头望着雪人,眨着眼睛,慢吞吞地戴上手套。

“……鼻子。”他低声答。

“对对对。”她兴奋起来,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以一种怂恿的口吻对他耳语,“你快去厨房帮他偷个红鼻子来。”

柳拂衣捏着黄纸从廊中过,看着窗外两个人扫地扫到一半,扔下扫帚堆起雪人,蹲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无奈地笑了几声,慢慢踱回了房间。

掀开帘子,屋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他边进门便打趣起来:“什么味道这么香。”

慕瑶背对着他,弯腰在香炉添着香,闻言顿了一下,柔声道:“妙妙送的香。”

小姑娘家总爱弄这些香,联想到凌妙妙那浓郁的梳头水味,他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倒是像她的风格。”

慕瑶慢慢地坐回了床上,低垂眼眸:“你看了吗,七*阵怎么样?”

柳拂衣撩摆坐在了圈椅上,正对着她,玩笑道:“你怎么开口就问阵?昨天晚上怎么样?”

慕瑶脸上骤然泛起一层红,有些羞恼地看了他一眼:“我这两日……不同你睡一张床了。”

柳拂衣喝茶的手停住了,紧张地问:“怎么了?”

慕瑶垂下眼,半晌才吭声,声如蚊呐:“……疼。”

这几日新婚伊始,他确实不知节制了些……慕瑶一向脸皮薄,肯定是忍受不了才提出来的,这么一想,他心中的愧疚和怜惜化成一片,生怕她害臊,没敢盯着她的脸看,只是看着别处,柔声承诺道:“那我睡在外间,好不好?”

左右一整个宅子都是他们的,空房多的是。

来日方长,他不急。

“好。”少女脸上这才露出点笑影来。

窗外冰天雪地,白光涌向室内,柳拂衣伸出手,笑道:“走,我带你去看阵。”

白皙的手搭在他掌心。他转过头去的瞬间,慕瑶的绣鞋从裙下探出,无声踩住了从床下露出的一小片白色衣角,往里一挪,踢进了漆黑的床下。

作者有话要说:  声(委屈:妙妙想用那个人头大的雪团砸我。

弓弓(同情脸:好可怜呦,那你应该怎么办?(不打算压倒雪地play吗*年qvq)

声(闭眼挺胸:给她砸。

第108章 旧恨新仇(八)

雪人的鼻子,一般情况下是鲜艳的胡萝卜。

但凌妙妙不吃胡萝卜,在厨房里找到一根胡萝卜便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慕声在厨房走了一圈,弯腰掀开了储存蔬菜的箱子,在角落里艰难地挑出了三根形状各异的胡萝卜,揣进怀里。

经过了橱柜时,他蓦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奇怪地看了一眼。

这么多年,他早已形成不动声色观察周围环境的习惯,即使是在绝对安全的地方,也会下意识地记住各个事物的方位和特征。

——第三格柜子外面多了一把斜挂的小铁锁。

这把锁很新,还有些面熟,他眯起眼回想了一下,得出了结论,是凌妙妙从他们房间的抽屉里拿出来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柜子本来应当是空的。

慕声站定在柜子面前,目光落在锁身上,含了一丝捉摸不定的意味,犹豫了几秒后,一张符纸拍在了锁上,伸手轻轻一扭,便将锁打开了。

打开柜子门的一瞬间,九玄收妖塔的威压扑面而来,小木塔端端立在阁子里,耀武扬威地俯视着他。

慕声睨着柜子里的小木塔,眸光幽深,手上把玩着小铁锁,显见的不太高兴。

又藏了柳拂衣的东西。

停了片刻,他伸手将收妖塔拿了出来,依原样锁好了柜子门,转身走出了厨房。

他沉着脸,快步走到了柳拂衣的房门口,衣角掀起一阵冷风,想了想,放下了敲门的手。

毕竟是贵重法器,须得交与本人才算稳妥。

慕声转身走到院中,踩进厚厚的雪地里,留下一串明显的脚印,迎面碰见了在院子里转悠的柳拂衣和慕瑶,二人并肩走着,慕瑶骤然看见了他,目光不太自然扫向别处。

无所谓,反正这几日,他们都是这样不尴不尬地相处着。

“阿声。”柳拂衣被寒风吹得鼻尖微微泛红,心情很好地同他打了招呼,刚伸出手准备拍拍他的肩,手里就被不太客气地塞了一只小木塔。

少年唇畔含着警告的笑意:“柳公子,拿好你的法器。”

“……”柳拂衣望着手里的收妖塔,明白过来——想必是和好了,又把他当了靶子。

到底是大了十几岁,柳拂衣从来把慕声当做半大孩子,凌妙妙更不必说,他心里好笑得紧,脸上却摆出真诚之色:“别误会,是妙妙借去镇妖用的。”

镇妖?屋里摆着他这么大一尊煞神,还用得着从外面借法器?

慕声漆黑的眸沉了沉,瞥他一眼,凉冰冰道:“嗯,我替她还了。”

凌妙妙往两手上哈了气,蹲在雪人旁边哆哆嗦嗦等了好一会儿,几乎冻成冰块,才见到人来。

初始时只看到他的靴子踩在雪地里,披风角掀起凌厉的冷风,平白带了一股*气,她奇怪地抬头去看他的脸。

慕声沉着脸来,一眼望见凌妙妙在雪人旁边缩成小小的一团,女孩抬起头,脸蛋半埋在领子里,睁着一双杏子眼,有点懵懂地看着他,半是无辜半是讶异。

心里那股无名火刹那间烟消云散。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又回归了柔顺乖巧的模样。

“去这么久?”

“嗯。”他含糊地应着,撩摆蹲下来,献宝似的将两手伸到她面前,掌心躺了三只长短不一的胡萝卜。

凌妙妙吃了一惊:“你怎么拿了这么多?”

冬天的食物紧缺,都是前段时间一并屯的,她不爱吃胡萝卜,不意味着其他人不吃。

慕声顿了顿,有点无措地看着手掌:“……那你挑一个吧。”

凌妙妙盯着那三根奇形怪状的萝卜,考虑了半天,挑了最长的一根,安在了雪人脸上。

妙妙笑出声来:“这个不像人,像尖嘴啄木鸟。”

她说着,握着胡萝卜拔下来,换了一根短一些的,笑得更厉害了:“这个像我爹爹。”

再次拔下来,换上最短的那个小萝卜头,睨了半晌,语气夸张地问:“子期,你看这个像谁?”

慕声与滑稽的红鼻子雪人四目相对,盯了半天,没盯出个所以然来,眨了眨眼睛,迟疑:“像谁?”

凌妙妙冰凉的手指在他微微泛红的鼻尖上快速地一刮,像羽毛扫过一样,轻佻而怜爱,随即搂着他的脖子扑进他怀里,笑得东倒西歪,软绵绵热乎乎的一团:“像你。”

柳拂衣回到房间便被那浓郁的熏香铺了满脸,急着推开窗,背对着慕瑶笑道:“妙妙给的这香还是不要点了吧,怪熏人的。”

“……嗯。”背后传来含糊不清的一声应。

“拂衣,”慕瑶唤他,声音柔柔的,“你每天把九玄收妖塔藏在袖中,不觉得累赘吗?”

柳拂衣觉得她今日的问题幼稚得可爱,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慕瑶也没有避开,似羞还怯地垂下眼,一声不吭,这柔顺的模样,格外惹人怜爱。

他凭空起了逗她的心思:“我也不是每日都带在身上啊。”觉察到她抬起头看他了,才眨眨眼,故意笑道,“洗澡的时候,不就不能藏在袖中了么?”

慕瑶双眸明亮地看着他半晌,眸光中似闪烁着幽幽星火,顿了片刻,才低下头,抿嘴笑起来。

“阿嚏——”

“阿嚏——”

妙妙拍拍被震痛了的胸口,吸了吸鼻子,眼睛里浮出一层湿漉漉的水雾,感觉头昏脑涨,后脑勺钝痛得厉害。

在外肆意撒欢堆了雪人后第二天,她就感冒了,而且这次的感冒来势汹汹,整个身体迅速沦陷,每天灌三四碗热水也不管用。

来这个世界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生病,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不适应,整个人迟钝得过分,走路都能撞上柱子。

蒸汽向上拢着,热乎乎地扑在脸上,妙妙捧着碗,小心地吹着气,一点一点地将碗里的热水喝进去。

从慕声的角度看过去,她像是叼着碗的小猫,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后背。

“阿嚏!”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身子重重一颤,碗里的水溅了她一脸,她紧闭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慕声眼疾手快地将她手里的碗夺过去。

“……”妙妙擤了鼻子,满脸郁闷地地把桌子和脸擦干净。

“好点了么?”柳拂衣坐在一旁,眉毛都忧心地拧了起来。

几天不见,就病成这样,还没出十五,恐怕医馆都还没开门。

“嗯,没事。”凌妙妙笑笑,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嘶哑。

慕声望着她的模样,心里乱得厉害,在碗里添满热水,轻轻搁在她面前,顿了顿,扭头冲柳拂衣没好气道:“柳公子身上是什么味道?”

那股浓郁的香,平白惹得他烦躁。

柳拂衣抬起手,无辜地嗅了嗅衣袖:“不是妙妙送的香吗?我早就说了,是太浓了些。”

“……”妙妙的目光迷惑,语调显得软绵绵的,“我?”

柳拂衣顿了顿:“你送给瑶儿的香……”

妙妙想了半天,带着浓重的鼻音喃喃:“我好像没有送过慕姐姐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柳拂衣的笑容慢慢敛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三四秒,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将妙妙吓了一跳。

柳拂衣背后一阵凉意慢慢爬上来,仿佛被人浇了一桶冷水,他“刷”地站起来,大步朝房间走去。

“哎,柳大哥怎么了?”妙妙茫然地问,还未等有人回答她,女孩的睫毛低垂着,似乎越来越沉重,身子一歪,猝不及防地从椅子上倒了下去。

“妙妙!”

慕声几乎是同时扑过去,伸手将她接住了。怀中的人双眼紧闭,面颊反常的红。

他用手背一碰,她的额头滚烫,额角的发丝都浸湿了,骤然摸上去,仿佛摸到了一块烫红的铁。

烧成这样……

慕声的指尖都在发抖,眼角发红,将人拦腰抱起来,走回了房间。

凌妙妙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呼吸都是灼热的,身上却冷得发抖,厚厚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种头昏脑涨的感觉,好几年没有过了。

什么东西凉冰冰地贴在脸上,她伸手一摸,是慕声的手。

她一动,慕声便立即反应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扶坐起来,靠在他身上,一碗热水送到她嘴边。

妙妙整个人都脱水了似的,没有丝毫力气,刚想就着他的手喝水,低头一看,差点吓了一跳,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脸,脸色比她还苍白。

她顿了顿,推开碗,回头好笑地瞅着他,捏了一把他的脸:“怎么啦,子期。”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眸子仿佛某种玉石,黑得发亮:“不该让你去玩雪。”

凌妙妙一时语塞,这个世界的医术大约不怎么发达,才让他觉得发烧也可能要人命。

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浮现出了些微怜惜。

“就是风寒而已,裹紧被子多睡几觉就好了。”她清清嗓子,尾音还有点哑,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笑了,“记不记得,我上次都被幻妖捅穿了……”

慕声的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扶她躺下去,撑着床俯下身去,嘴唇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末了,吻了一下,摸摸她的脸,轻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香炉里香篆已经燃到尽头,见了一点火星。

“瑶儿?”柳拂衣一面推开房门,一面快步进门。

帘子半放,慕瑶背对着他躺着,一头青丝若隐若现藏在被褥中。

“瑶儿,你最近是不是睡得有点太多了?”他慢慢地逼近了床,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将人翻了个儿。

随着他的动作,人的头发、脑袋和身子登时分离了,一张惨白的脸正对着他,面孔上只画了一张血红的嘴,嘴唇一直裂到了耳根,仿佛在看着他取笑。

床上是一只等大的人偶。

他倒退两步,浑身上下如坠冰窟,想到什么似的压了一下袖口,本来装着九玄收妖塔的地方,咣当一声掉出来一只木偶,同样画着血盆大口。

“傀儡术……”

屋里一时安静得过分。

想他半生自负,竟然被一个冒牌货蛊惑,被这小小法术给玩了?

慕瑶,九玄收妖塔,七*镇,端阳,怨女……数个关键词连成一线,柳拂衣的脸色霎时惨白。

他望着虚空,在原地沉默了数秒,迅速回过了神。袖中三张符纸抖出,在空中排成一线,咬破食指一笔划过,一柄金黄色的光剑在空中凝成。

他反手拽下了帐子,持剑一劈,床板仿佛被什么东西烧焦了,“滋”地裂开,冒出一阵烟雾,旋即被劈成两半的床左右分裂开来,“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床板彷如棺材盖,推开以后,阳光射进了阴暗处,他一眼看见了底下露出的人。

“瑶儿!”他将人事不省的慕瑶从地上抱起来,蹲在了地上,颤抖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在她虎口处用力捏了一下。

怀里的人皱起眉,嘴中喃喃:“阵……”

待睁眼看清了他,慕瑶淡色的双瞳中盈满了绝望,“她来过了……”抓紧了他的衣袖,手指将那布料都捏皱了,艰难地出声,“拂衣……阵……”

柳拂衣反握住她的手,定定望着她:“我知道。”

第109章 旧恨新仇(九)

夜晚浓雾渐生,笼罩了竹林。

眼冒金星,喉咙里的铁锈味弥漫不去,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又用铁链子穿透了胸膛,每呼吸一下就是钻心的痛。

浑身上下只有手指能动,盲目地摸索着,地上的草根翻起,露水沾湿掌心。

前几天下过雨,泥土潮湿冰凉,将指尖冻得生疼,他将十指狠狠插入泥土中,把自己快散架的身体支撑起来。

一点红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额上的冷汗闪着光,他感受到了身旁的热浪,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以茂密的竹林为分界,一面是幽深的夜,一面是泼天的红,红光最浓处化作噼啪作响的火焰,火舌舔舐着倾颓的房梁,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混入浓雾中。

刚才还在穿梭行走的人像是被烤焦的蚂蚁,横七竖八地摆放在泥地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离他最近的一个,白衣已经染成了猩红色,那张死不瞑目的讶异的脸他熟悉,白瑾。

上午见了她,还在笑着问他想吃什么。

火光在他乌黑的眸中跃动,他怔怔地看着,像是被冻僵了。

他此刻的表情,像是被猎人一箭穿心的兔子,叫声卡在喉咙出不来,他本能地张口,先一步出来的却是淤积在胸口的浓稠血液。

他撑着地,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黑血,飞速掩住口,目光沉滞地下落,一张染血的符纸被风卷动,上面的字迹蜿蜒繁复,如迷宫般占领了整张符纸,华丽而诡异。

“小笙儿真厉害,比娘还厉害。”

带着笑意的声音幽幽响起,娇滴滴。

风渐起,穿梭在竹林,啸声阵阵。竹叶如雨落下,擦过他的肩头滑落。滚滚浓烟被风吹散,化作天边浓重的乌云。她大红的裙摆在风中飘荡起来,如同一朵艳色的茶花盛开。

女人妖媚的脸蛋上不慎沾染了几点血珠,除此之外,她几乎光鲜亮丽,不染尘埃。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已经在颤抖,鲜血混杂着着泥土,污浊不堪。

片刻之前,这里还是井井有条的慕府。

——他都干了什么?

隐约只记得月光极亮,在她的指导下,漫不经心地画下了反写符的最后一笔,随即感受到体内一股巨大的力量爆开,几乎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

他瞬间被气浪击飞出去,险些被难以控制的能量吞没。

再睁眼时,便是这幅景象。

死寂,冰冷,唯有火焰的噼啪声,仿佛一场荒唐的噩梦。

今日是他练习以血绘制反写符的第一日,原以为这符纸不过就是比寻常法术强了一点。

他单薄的身子战栗起来,脸色惨白如纸:“不是,我不是……”

不是想这样的……

女人眼里含着满意的笑,一步步朝他逼近,“做得多好啊,你看,现在多干净?”

他以手撑着地,艰难地向后退着,胸口的钝痛催逼着他,他像受惊的小兽负隅顽抗:“你不是这样说的……”

哄着他,骗着他,教了他整一年的反写符……

到现在,他才有些懂了。

这当口,千头万绪像是游鱼,没命地撞着即将倾覆的船底,胸口闷得慌,竟然有些想吐。他咬住了嘴唇,直咬得唇齿间都是血腥味。

“我说什么了?”她猛地掐住他的下颌,朝那燃烧着的废墟扬了扬下巴,半是怜悯半是挑衅地轻笑道,“你看清楚了,那些人都是你*的,跟我有什么干系。恩将仇报,养不熟的白眼狼,嗯?”

她的目光微微后错,落在了他身后,松开了手,意兴阑珊地呢喃:“还有一只漏网之鱼呢。”

他猛一回头,刚回来的慕瑶立在一片废墟之前一动不动,少女死死盯着一片火光,失了声,身形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吹倒。

女人掏出袖箭:“团圆去吧。”

箭头尖得几乎看不见,闪过一星寒光,法器是慕怀江的,威慑力巨大。

“阿姐!”心几乎在喉咙里跃动,他在袖箭射出的同时扑过去,袖箭带着寒风,“嗖”地射在他肩膀上,两个人被这一箭生生掼倒了。

慕瑶这才惊醒,一把拉过他护在身后,脸色煞白:“白怡蓉,你疯了吗!”

又一支袖箭出手,女人栗色的眸中带着冰冷的笑意。

“娘……”他伸臂挡在慕瑶身前,不知是冷,还是袖箭上的毒发,他浑身上下都在打摆子,“娘……求你不要*阿姐……”

“慕声啊,那么多人你都*了……”女人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轻笑起来,“现在又装什么好人呢?”

他的嗓音已经哑了:“娘……”

“谁是你娘?”女人的箭头一偏,对准他的额头,嘴角冷冷勾起,“要不是你有用,何必留你性命到今天。早就该死了,孽种。”

袖箭破空而出,瞬间往他命门上去,冰凉的箭头挨住他额头的瞬间,气波震颤起来,空气中荡开了一大波涟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挟住了箭,将那箭头向旁边一扳。

啪嗒。箭落在地上。

“小笙儿……”天地间回荡着她的声音,温柔的,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意,拖出长长的回音。

他茫然四顾,她在各个角落,如雾笼罩,又如雾即将消散——

是她。

身旁慕瑶的身子晃了晃,先倒下去,随即是他。一阵风拂过他的额头,如同谁的手在轻柔抚摸着,所有的树木,枝叶同时摆动起来,抹去他脑海里全部的火光与血迹。

“孩子,不是你的错,跟姐姐走,忘了今天。”

“连娘一起……都忘了吧。”

她如烟花,粉身碎骨,神形俱灭最后一刹那,天地万物,都甘愿替她传话。

“阿声,开开门……”

“阿声,出事了……”

他靠在床头,茫然睁眼,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虚空,许久才有了焦距,稍稍一动,淤积在胸口的情绪,化作乌血,蓦地从嘴中涌出。

他伸出袖子擦了擦唇畔血迹,回头一望,床上的女孩双目紧闭,尚在昏睡,脸色依然因发热而通红,嘴唇却苍白。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他冰凉的手覆上去,包裹她滚烫手背的一瞬间,理智才慢慢回归。

他冷静下来,松开她的手,轻轻放在被子里,去开了门。

柳拂衣撩摆坐在了床边,嘴角都起了血泡,即使妙妙还没醒,他依然刻意放低了声音,飞速地吐出了一连串令人绝望的消息:“怨女假扮瑶儿,篡改了七*阵,拿走了九玄收妖塔。”

“我们被困住了。”

慕声安静地听完,抬眼,漆黑的眸望着他:“改成了死局?”

柳拂衣没料到他一语中的,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蹙着眉头默认。

慕声沉默半晌:“出得去吗?”

柳拂衣长久地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凌妙妙是被系统惊醒的。

她尚在昏昏沉沉的深眠中,系统突然在她脑子里放了整整三分钟的掌声喝彩音效,活生生将她炸醒了。

她茫然地睁大眼睛盯着帐子顶,欢呼之后,传出了充满激情的女声:“恭喜穿书任务人【凌妙妙】,任务一圆满完成,阶段奖励【符咒无效令】,请再接再厉。”

凌妙妙反应了半天,扁了扁嘴,抓住了枕头猛地一扔,几乎要哭出来。

任务一已经完成了,也就是说,她费心费力设置的那个通道根本没有用,收妖塔已经到了怨女手上,而他们已经被怨女困在死局中了。

兜兜转转,无论她如何奋力挣扎,仍旧走回了原著的结局。

“七天之后,就是第一次熔丹。”

凌妙妙竖着耳朵,耳边,柳拂衣还在忧心地说话。

偌大的阵包裹住了整个宅子,不仅仅像是牢笼隔绝进出,更像是一只巨大的胃,要将里面的活物一点点消化殆尽。

被怨女动过手脚的七*阵,就是这样的死局,每隔七天合拢一次,集中消灭阵中的猎物,是为“熔丹”。

会法术的人,拼尽全力,熬不过第三次,像她这样不会法术的普通人,连第一次也熬不过去。

慕声闻言,目光果然落在妙妙身上。

“就没有别的办法?”

“……”柳拂衣欲言又止,缄了口。

慕声看着他的眼睛:“只剩那个办法了是吗?”

柳拂衣摇头:“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往那条路上想。”他伸出手拍了拍慕声的肩,眼底含着一点坚定的光,“别担心,我和你姐姐在。”

慕声罕见地没有躲开,只是安静地掖了掖妙妙的被角,纤长的睫毛垂下:“她已经烧第三天了。”

柳拂衣伸出手摸了摸妙妙的额头,被这温度吓了一跳:“厨房里还有些药……”

慕声黑亮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睫毛动了动:“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

“不会。”柳拂衣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猛地打断,“你别多想了。”

即便真是如此,在这个当口,也不能说。

少年露出个若有似无的自嘲微笑,垂眸不再言语。

凌妙妙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脚发凉,还在思考刚才听到的对话。

那个办法……

在《捉妖》里面,死局并非不可破,实在走投无路,只要来一个人钻进阵心,以身祭阵,其余的人合力破阵,便有机会求得一线生机。

不仅是应付这个被改造的七*阵,破任何一个阵,都可以用这个通用的办法。

但是他们四个人,就像是桌子的四条腿,少了哪一条,都会让原本平稳的局面失衡。所以柳拂衣才会说,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考虑此法。

原著里,慕声暗中与怨女联手阻挠主角的幸福之路,致使慕瑶和柳拂衣被困在阵中,二人生生熬过了两次熔丹,实在没了办法,慕瑶为了保护所爱,决心牺牲自己,悄悄祭阵。

就在生死关头,黑化的大反派慕声不知怎么想的,一声不吭地钻进了阵心,代替阿姐赴死,女主角因而保下了性命。

慕声的心态实在过于幽微,难以解释。或许他还是舍不得看慕瑶死,或许他早就不想活了。

总之,男二号兼反派二号,以这样的方式成就了男女主角的幸福,当时,凌妙妙还为他流了两行眼泪。

只是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个结局……

算了,想都不能想。

这一世,慕声的人生轨迹已经和姐姐脱开,应该不会再干同样的事情吧……

“系统……”她的睫毛烦乱地颤着,将手腕搭在滚烫额头上,这么烧了三天三夜,她觉得自己的脑壳里烤了一锅脑花,“我为什么这么难受?”

“系统提示:宿主的身体状态为剧情安排,并无特殊情况,请宿主稍安勿躁,继续任务。提示完毕。”

妙妙暗骂了一句,又在热浪中昏睡过去。

慕声将她的手腕拉下去,掀开被子将人揽起来,解开她的中衣系带,露出女孩白皙的锁骨,他用沾了冷水的手帕,从她的脸,一直擦到了胸口。

怀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耍赖地抱住了他,妙妙的嘴唇都是滚烫的,闷闷地贴在他脖颈上,随着说话微微震颤:“冷……死了。”

慕声顿了顿,抚摸着她散下来的柔软长发:“乖,要降温。”

再这样烧下去,用不着等第一次熔丹,她的身体就先垮了。

凌妙妙搂着他不撒手,明明烫得像个大火炉,身子却在发抖:“嗯……你是凉的。”

少年的眼底通红,小心翼翼地抱着她,阖上眼睛,睫毛颤着,轻轻吻在她发顶。

第110章 旧恨新仇(十)

“妙妙,醒醒。”凌妙妙被人从床上捞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得见慕声苍白的手背上明显的血管,她用力晃了晃脑袋,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抵在她嘴边。

慕声扳着她的肩膀,将她圈在怀里,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碗,低头去看怀里的人,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唔。”她无力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喷火龙,不知道在火山上睡了多久,如果不是慕声每隔一段时间把她捞起来,给她灌点凉水,她的皮肤都要像干涸的土地那样皲裂了。

碗里的药散发着奇异的味道,药的苦味里含了着一股若即若离的香,仿佛是谁把胭脂水粉丢进去煮了似的,凌妙妙闻到这个味道,有些反胃,向后躲了躲:“这是什么?”

这些日子,高热影响食欲,她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身体虚得厉害。

“是药,喝了。”碗沿追着她的嘴唇跑,不容置疑地抵上去。

妙妙按捺了一下情绪,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药的温度正刚好,苦得舌头都麻痹了,只是后味竟然带了点甜。

不加这味甜还好,一旦有了这股甜味,就变得不伦不类,凌妙妙的胃顿时翻腾起来,她轻轻推开碗,小声道:“不想喝。”

慕声顿了一下,仍然紧紧圈着她不放,强硬地哄道:“喝完。”

凌妙妙用力摇头,眉头蹙了起来,抿起嘴唇。

别说喝完,就是多闻一会儿这股味道,她都控制不住地想吐。

慕声僵坐在原地,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伸手捏住了她的两腮,手上用了几分力,撬开了她的嘴,凌妙妙见势不好,顿时挣扎起来,他的手臂收紧,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妙妙双颊吃痛,在他的挟制下被迫张开嘴,他倾碗便灌了下去。

“必须喝。”

这样强势的行径,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了。

热的药汁顺着她的喉咙灌下去,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的胃受了刺激,她猛地一呛,刚灌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

凌妙妙被呛得死去活来,眼泪都出来了,若不是少年的手臂紧紧抱着她的小腹,她几乎要冲出禁锢,直接软绵绵地趴到地板上。

慕声僵硬地坐着,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怀里抽搐,紧抿着唇,似乎在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凌妙妙缓过劲来,气不打一出来,待要骂人,见他被自己吐了一身,衣服湿淋淋,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心里又有些愧疚,斜睨着他:“谁让你那样灌我的……”

慕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说话。

“其实不用喝药,多睡几觉就好了。”凌妙妙的喉咙在灼烧,费力地解释,“就是普通的风寒……”

“不是普通的风寒。”他的情绪终于打开了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破裂了,他定定看着她,眸子里闪烁着近乎脆弱的情绪,“是因为……”

他启唇,却没能说出口。

他非但为半妖之身,还是命格反常的魅女之嗣,邪得连魅女族群都不敢认他,何况凌妙妙这么一个孱弱的普通人。

天天同他在一起,受他妖气浸染,长此以往,底子掏空了也不奇怪。

凌妙妙茫然地等着他,两颊晕红,嘴唇干裂。他最终缄了口,将她轻轻放回床上,端着碗站了起来:“我一会儿便回来。”

妙妙蜷在床上,怔怔瞧着他,见他只有一边袖口扎紧了,另一边袖口放下来,几乎盖住了手背。再一联想汤药里那股邪门味道,心里突然明白了大概,一阵酸楚。

慕声回房间换了衣服,再度去了厨房。

炉子上面熬着药,发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他立在砂锅前一动不动,似乎在出神地看着偶尔闪动的明火,又像是在看着虚空发呆,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半晌,他掀开砂锅的盖子,盛了一碗药,旋即抬起手,将袖子向上一捋。

青白的手腕上伤痕密布,道道横亘的血痕显得触目惊心,最新那一条没有愈合完全,还在边角渗着血珠。

他举着手腕,脸上的表情极淡,右手拿着匕首在上面比了比,似乎在冷酷地考量哪里下刀,可以轻松见血。

最终,他将刀尖抵住了最新的那条伤口,决心压在上面,将愈合的血肉严丝合缝地再度拉开。

这么想着,他将手腕轻翻,靠近了碗边。

“慕声。”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少年的睫毛猛颤一下,冻结的神情这才有了裂痕,显出了活人才有的情绪,手上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脚边。

凌妙妙穿着雪白的中衣,松松披了一件靛蓝的袄子,这几日她消瘦了不少,脸藏在袄子里,越发显得小而苍白。

她睨着他,慢慢地走进来,没好气地拉住了他的衣服角,把无措地看着她的人牵了出去。

宅子里还有一些备用的纱布,凌妙妙将慕声的伤痕累累的手垫在上面,费力缠了几圈,最后狠狠地打了个结。

打结时碰到他的伤口,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双眸亮亮地看着低着头的少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下次敢再给我划开,我就打你了。”凌妙妙边打结边咬牙切齿。

随后将下巴抵在手背上,在桌上趴下来,恨恨地盯着他腕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半晌,拿手指头戳了一下。

“你的血就那么有用吗?”她接着说起话来,撇去嗓子里那点哑,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万一你受伤了,就划自己一刀,放点血给自己喝,然后便好了……”她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那你不就成了个永动机了吗?”

慕声看着她的脸,瞳孔乌黑发亮,依旧没有笑。

凌妙妙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放心吧,我命硬得很,你克不死的。”

他的眸子一动,眼里那湖面骤然起了波澜,仿佛闪动着水光:“可是……”

可是他真的害怕,怕极了。

凌妙妙默默地回忆原著的情节。

原主凌虞和慕声一场表面夫妻,被情蛊控制才不得脱身。大反派以身祭阵,情蛊自然也失效了,按说凌虞从此应该自由了,终于从苦海中逃脱了才是。

可是凌虞最终的结局,却是在得知慕声死讯的那一刻,疯疯癫癫地跑进深山老林里,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荒唐的一生。

这对怨侣没能同生,却阴差阳错地共死,慕声赴死之时,也就是凌虞生命的尽头。

邪门的高烧许久不退,她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在慢慢衰退。

谁知道这垃圾系统是不是暗示她快死了?

可是面对着浑身紧绷的黑莲花,谁还能再刺激他?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蹭了蹭,耍赖似的晃了晃脑袋:“我说没事就没事……”

少年将人抱在腿上,捧起她的脸,发疯似的吻着她,一遍一遍地润湿着她炙热的唇。

入夜了,树梢上挂上了一轮弯月。主角团在这阵中,不知不觉已经待了六天。

这六天里,主角团将能试的方法都试遍了,连画符的黄纸都快用光了。

这道阵像是寂静无声的黑夜围拢下来,渗入空气中,防不胜防,无处可逃。

少年站在入口的台阶上,毫无睡意地望着月亮,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腕上垂下来的纱布条。

因为凌妙妙强撑病体为他包扎伤口,像是反噬似的,她在夜晚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整个下午都没有醒过来。

明天就是第一次熔丹了。

她这样的状态,几乎毫无抵御之力。

他抿着唇,眸色黑得深沉,仿佛沉寂的夜色融进了他的双瞳。

他甚至开始迁怒于自己的伤口——如若不是凌妙妙放过话,他甚至想要再来两刀,越痛越好。

一个白色的人影闪动,站在天井,犹豫了片刻,慢慢走进了他的视野。

“阿姐。”他叫了一声。

慕瑶摘下了兜帽,露出了月色下清丽的一张脸,眼角的泪痣闪着光。骤然与他面对面,她的表情有些局促。

“我来看看妙妙。”她的声音干涩。

慕声引她进屋。慕瑶坐在凌妙妙床边,用带着寒气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

女孩的睫毛在睡梦中不安地颤动着。

慕瑶无言地望着凌妙妙,声音似乎沾染上了露水:“我很喜欢妙妙。”

她抚摸着凌妙妙的脸蛋。

慕瑶的性子一向很淡,这样亲昵的动作由她做出来,有些生疏,但她坚持做着,仿佛小孩子笨拙地表现着留恋,“如果我有妹妹,一定是妙妙这样的。”

慕声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静默地听,没做出什么反应。

“阿声,你要好好照顾妙妙。”

慕声开始看向了她。

慕瑶转过身来,微笑着注视他,见他不抵触,半晌才开口:“阿声,你想跟阿姐下一局棋吗?”

“好。”慕声顿了顿,答应了。

他在床边的桌子上熟练地摆好了棋具,依照从前的习惯,将白子推给了她。

“我们今天换种下法吧。”慕瑶开口。

慕声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什么?”

慕瑶垂眸,平静地说:“就按你上次说的,谁先连成五子,谁就算赢。”

那盘没下完的棋,最终被她意兴阑珊地推了,不想变成了他们决裂之前的最后一次对弈。

终究是遗憾。

慕声漆黑的眸望着她,沉默了一下,应了:“好。”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菡萏堂的窗户外。”慕瑶随意地落子,“你小时候垂着头发,长得像个小女孩,看起来很乖。”

那个时候,被黑纸封住的暗无天日的室内,他在黑暗中一个人坐着,阿姐带着一尾阳光进来,一遍一遍地对着他说:“我会救你出去的。”

人生因此而亮起一个角,那是他最初的光明。

“对不起,一直以来,我对你太过严苛。”慕瑶笑了笑,一盏昏黄的灯,落在她寂寞的侧脸,“那是因为,我在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慕声低头望着棋盘,他的棋已经连了一串。他没有刻意出言提醒。

“从前下棋,你是刻意让我的吧。”慕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心满意足地盯着棋盘看,“这次你赢了,阿声。”

她站起身来,从容地戴上了兜帽。提着灯走到了门口。

“阿姐……”慕声立在她背后,短促地出声。

她闻声回过头,微笑道:“从今以后我便明白了,围棋不只一种下法。”

她回过头去,身影渐行渐远。

“阿姐。”少年的眸子漆黑,再次叫住她,“你们的房间在那边。”

戴着兜帽的人影隐在黑暗中,只余手上一盏灯光,她一怔,回应散在晚风中:“……我知道。”

慕声望着她,一把抓起外裳,迈出了门槛:“阿姐找不到路,我送你回去。”

他单薄的身影如同一道强硬的风,挥开所有迷蒙的雾。

第111章 旧恨新仇(十一)

正是雪后寒,潮湿的冷风似乎要往人骨子里钻。

慕声走在夜色中时,不顾西风如刀,整个人都被吹得凉透了。

回来之后,他在碳火前暖过了身子,才掀开帐子去看里面的人,仿佛是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装着宝贝的匣子。

帐子上角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响动。

凌妙妙睡得平平整整,两排睫毛安静地翘着,因着高烧的缘故,她的颊上始终泛着红,像是平日里睡热了的模样,让他想抱在怀里亲一亲。

这样的艳色掩盖之下,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着。

他将凌妙妙揽起来,冰凉的唇碰了碰她的脸颊,她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双眼紧闭,没有苏醒的迹象。

“妙妙。”他在她耳畔轻唤一声,像情人之间的呢喃,他将小碗端着,倾到她嘴边,她也不能张口。

慕声自己喝了两口,捏住她的下颌,渡了她,垂下的睫毛柔顺虔诚。

喂完一碗水,他仍停留在她唇上,辗转不去,二人鼻尖轻轻相碰,他的吻是冰凉的。

他将凌妙妙放下来,盖好被子,拉下了帐子。

桌上摆了一盏精致漂亮的琉璃灯,雕刻成睡莲模样,花心是摇曳的烛火,映照着桌面上的黄纸。

笔尖浸湿,堪堪挨着粗糙的纸面,画下的线条极其纤细,像是小蛇的信子,有种气若游丝的意味。

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凝固成开裂的块。

他的笔尖顿了顿,蘸了一下手腕上的裂口,线条又恢复了饱满的深红。

风吹动被小心拆下来的纱布,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浅浅的腻甜。

他面不改色地捏了一下手腕,让血涌得更欢快些。

血是不能倒出来到砚台里的,会干,要新鲜的才好。

他画好一张,便堆在一旁,很快交错地堆满了一沓。摇曳的烛火透过琉璃花瓣,映照在他专注的脸上,带着莹莹的眩光。

一刻钟前,他将慕瑶送了回去,亲手交到柳拂衣手上。

他看出来了,慕瑶在同他想一样的事情。

只是但凡他还是个男人,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做成。

她已经有此打算,这说明时间提醒他应该更快一些。

他抬眼望向窗外,眸中水色柔润,眼角翘起来的那个小小的尖,像是名家纵情又收敛的一勾,尽头留白,也留下了欲说还休的情。

夜色如墨倾洒,远处的树木影影绰绰,只剩下乌黑的轮廓。弯钩般的月牙触不可及,老练地旁观人世,外头安静得连蛐蛐的鸣叫声都没有。

原来,没有凌妙妙说话的时候,他的世界是这样死寂的。

他一张一张画着,在心中计算着时间,画好的符纸越堆越高,直到晨光从天边亮起,一点点笼罩了整片天幕。

整个天空从下向上,层叠浸染了浅白和淡黄,树木的枝叶由下而上,逐次带上了昏暗的墨绿橘红。

远处的鸟雀发出清脆的鸣叫声,回荡在天地间,引得耳边也一阵“啾啾啾”的响,没有回声的。

他仰起头,挂在书桌前的笼子左右摇摆,“声声”一边叫着,一边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保留了野生鸟雀练早功的习惯。

他住了笔,垂下眸子,将堆起的符纸拢在一处,点了一遍,随即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新的白色香囊,解开秋香色的细细丝带,将干花全部取了出来,将那厚厚一沓符纸卷起来,塞了进去,封好了香囊。

他的脸色苍白,越发显得缀在脸上的一双眼睛漆黑,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在掀开帐子,看到她的脸的瞬间,他成功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像拆开了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像新郎官掀起了新娘子的盖头。

凌妙妙像是沉睡的仙子,双颊像饱满的苹果。

他将手搭在她额头上,慢慢下移,抚摸过她的脸,又落在了她柔软的脖颈。

他的眸光暗沉,眼角一点点沾染上红色,他的手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颈上柔软的皮肤,旋即慢慢收紧。

这样的柔软和脆弱,只要他稍稍用力,她就永远、永远都是他的,不会对别人笑靥如花,不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同别人度过一生。

他感受到了她跳动的脉搏。

刚被压迫,血管便突突震颤起来,这样的触感,就好像是他双手拢住了野生鸟儿的翅膀尖,于极度脆弱的皮囊中,蕴藏着跳动不息的心脏。

他的前半生张狂自负,酷虐成性,出手绝不留情,偏生栽在这样这样脆弱的生命下,心甘情愿地被驯服。

又向往,又恐惧,恨不得残忍地吞吃入腹,又唯恐伤到她一根手指。

他松开了手,长久地凝望她。最终只是极轻地揉了揉她的脸。随后俯下身来,低头在她腰间系上香囊。

说来奇怪,往常他几秒钟便轻巧系上的结,这次却怎么也系不牢了。

他拆了又系,手指颤抖起来,半晌,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脸庞。

香囊上溅上两点殷红,像斜打的雨丝,划出一个纤细的惊叹号。

他凝视着指尖上的血迹,浓密的睫毛垂着。

原来离别之泪,是这样的滋味。

他将指上血迹一点点涂抹在她苍白的唇上,粉饰出一个艳丽的新娘,在女孩的额头上吻了一吻,唇长久地停留在她额头,直到嘴唇失去温度。

他脱下手腕上的收妖柄,套在她右手腕上。

他睨着她的模样,满意地微微笑了,笑得如同柳梢新绿出,枝头迎春放。

一左一右,都是她的。

一张定身符轻轻贴在她身上,帐子一点点掩上,遮住了里面的人,只剩窄窄一条缝,还看得见她的脸庞,宛如不舍的,珍重的落幕。

天光已然大亮,他的轮廓逆着光,像是被镀上一层白亮的边,他伸手将鸟笼取下。

笼子旋转着,他打开笼门,正对窗户,将笼子轻轻一拍。

“唧唧——”鸟儿牢门中飞出,钻出了窗口,自由地跃上墙头,旋即拍着翅膀,飞到了更远的树梢。

天空广袤无垠,晨曦初绽。

少年立在光晕中,望着天地间遨游的那个黑色的小点,寒风卷着余雪的清寒,尽数灌入窗口,卷起他的乌发和衣袖。

开春天气回暖,终究是等不到了。

“叮——系统提示:符咒无效令已生效,宿主可自由活动,物品使用完毕。”

妙妙被这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丝冷风灌入帐子,活生生将她冻了个哆嗦。

帐子半扬起,露出桌子的一角。

唇齿间留着甜腻的血腥味。

凌妙妙坐起身来将帐子一掀。

房间里没有人,窗户被风推开了,几片干枯的落叶夹在窗棂上,簌簌作响。桌上笔墨收拾整齐,几乎像是个没有人用过的崭新的案台。

桌子上摆着空荡荡的鸟笼。

凌妙妙霍然掀开被子下了床,身上飘下了一张黄纸,她捡起来一看,定身符。

像一对银镯子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当啷作响,还有腰间多出的香囊。

她眼见香囊上似有血迹,浑身都像是被冻结了,伸手去拽,香囊像是死死黏在她身上,卸不下来。

他原来说过的,给她系个不会掉的。

她就在腰间打开了系带,将香囊挤出一个小口,从里面艰难地拽出了一张符纸。

反写符。

又拽一张,还是反写符。

整个香囊里面,都是反写符,够她用一辈子。

寒风如刀,几乎刮花了她的脸,脸上纵横的泪痕被吹得发疼。

她疾步走着,冷静地抹一把脸,抹到了满手冰凉的水,几乎结成冰碴子。

怨女篡改七*阵,阵型变动,阵心也跟着偏移。他们轻易找不到阵心,她却是知道结论的,她步子不停,直奔那里而去。

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身上没什么力气,即使天寒地冻,单薄的中衣很快便被冷汗浸透了。

凌妙妙两颊发烫,烧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仿佛要化作一团火,在这冰天雪地里噼啪爆开,直至燃烧成灰烬。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像是蜿蜒的小溪划过脸,聚在下巴上,然后一滴一滴落下。到这个世界以来,除了装的和痛的,她很少这样抑制不住地哭过。

有什么好哭的呢?

大不了就是回家,她根本不怕。不玩了,不攻略了,只要这个世界不崩塌,还依旧完好地运行着,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从不是救世主,不过是普通人。

凌妙妙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更多的眼泪却涌出来,她整个人在冰天雪地中边走边抽泣起来。

都怪他把她的鸟放了。

这么冷的天,他连暖和一点的日子都不肯等。

她终于看见了院落中澄黄的光点,擦了一把眼泪,一头扎了进去。

天地骤变,气波化作一缕一缕,像是菊花纤细的花瓣,感受到了自投罗网的小小昆虫,花瓣层层叠叠收拢,将她围在中央。

方寸之地,瞬间只余头顶透光,黑漆漆的牢笼里,困住她一人。

凌妙妙四下打量了一下,破涕为笑。

紧赶慢赶,早来一步。

她松了口气,毫无形象地坐在了地上。

“警告:任务尚未完成,请任务人离开高危险境!”

“警告:提醒重复,请任务人离开高危险境!”

“警告:若任务人身殒,则未完成进度看做任务失败,任务人将会传送至惩罚世界。请任务人慎重考虑!”

警告提示声如浪潮响起,凌妙妙睨着头顶一线光,咬着唇,充耳不闻。

去非洲挖煤,还是去美洲淘金,抑或是战争世界里被血肉模糊炸死无数次,反正,惩罚世界过后总归可以回家。

到时候,她就把攻略失败的黑莲花纳入黑名单,永远绑在她人生的耻辱柱上,提起他的名字,想起来的只是字面上的讨厌,绝不是这样的难过。

她这样想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抹了一把脸。

水浪似的花瓣动了动,露出一点光,一个曲线曼妙的人影慢慢投影在她眼前,仿佛有人隔着屏障站立着。

令人酥麻的声音响起,整个空间被声波震颤嗡嗡作响:“真想不到,最后来的是我儿子的小媳妇。”

凌妙妙拿手指仓促地理了理头发:“别这么客套。你不是魅女,慕声也不是你儿子,我们顶多是陌生人而已。”

“哼。”怨女冷笑一声,声线里含了一丝冷意,“你倒清楚得很。”

“一会儿熔丹,阵心的人要承受千百倍增强的攻击,人会变成什么样,你想不想知道?”

她的声音柔柔的,发笑:“真想知道,你化成灰之前,能不能撑过一弹指的时间。”

凌妙妙无动于衷的沉默,令她有些恼怒:“一个普通人,竟然不自量力来祭阵,愚蠢至极……”

“暮容儿,”凌妙妙出声了,“天下比你想象的大的多。在这里你是设局人,占尽先机,在别处,安知你不是别人手上的棋子?这个世界波诡云谲那样广阔,别处看来,兴许只有一本书那么大呢。”

怨女发出了短促的气声,似是不悦至极,那缕微光猛地消失了,一片令人心惊的黑暗猛地包裹了她,突然间一片死寂。

“警告:请任务人离开高危……”

“已启动高危红色预警,请任务人……”

“警告:未知攻击已超出红色预警防御范围,极可能造……”

“警告:未知攻击已超出红色预警防御范围,极可能造成宿主死亡,请……”

交叠的警告声铺天盖地地来,每句话说到一半,就会有新的警告冲进来,盖住了上半句话。

凌妙妙觉得,系统有点忙不过来了。

随即第一道攻击劈头盖脸落下来,凌妙妙低头一避,身上蓝光红光交错迸出,形成一个巨大的保护罩,饶是如此,刚梳起来的头发还是被打散了,仿佛被人电击了太阳穴,整个人有瞬间失去了意识。

她握紧了腰间的香囊,感觉到里面的所有符纸有半数变作软塌塌的灰烬。

又是一道落下来。

“警告:未知攻击已超出红色预警防御范围,可能造成宿主死亡,请宿主做好心理准备……”

“警告:角色【凌虞】数据库受损,数据正在丢失,请宿主……”

凌妙妙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仰头望向头顶眩目的光。

第112章 大结局

宅子的某一处出现了一点光,旋即是整个阵的异动,脚下的大地摇晃起来,假山上的碎石块噗噜噜地往下滚落,咕咚咕咚地砸进水池里。

慕声的步子骤停,空冥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地望着亮起的那一处。

有人钻进阵心了。

这个念头刚浮现出来,迎面便碰上了闻声而动的柳拂衣和慕瑶。

二人手中都拿着法器,头发被风卷得凌乱不堪,正疾步朝这边走,骤然看见了他,也愣住了。

慕声的脸在一瞬间褪尽血色。

他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旋身飞奔回到房间,“咣”地推开门。

帐子开着,床上已经空了。风吹动了桌上的黄纸,他走过去,桌上摆着数十张了他装进香囊里的反写符,歪歪扭扭地拼了个微笑脸。

少年低头看着桌面,身子眩晕地晃了一下。

只是极快的一下,他回了神,刚夺门而出,被赶来的柳拂衣架住了。

“阿声,阿声……”柳拂衣一叠声劝着,企图把他的理智唤回来。四个人里唯独少了妙妙,他和慕瑶猜到发生了什么,抓他肩膀的手用了几分力,捏住了他的肩胛骨,“你听我说。”

慕声的眼眸极黑,一声不吭地抬眼看他,投过来的目光,是疯狂前空冥的宁静。

柳拂衣的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颤抖:“一旦有人进去,阵心就会合拢,外面的人进不去的。”

非但进不去,一旦靠近,还会被剧烈变动的阵心能量波及,平白搭上一条性命,等同于主动找死。

他们已经失去妙妙了,不能再搭上一个慕声。

“你放开我。”慕声盯着虚空,“我能进去。”

柳拂衣皱起眉头。

慕声冰凉的目光扫到他脸上,眸中黑色浓重,仿佛有什么已经碎裂了,语气像是割肉的刀子,又轻又利:“凌妙妙那么喜欢你,你忍心看她去死吗,嗯?”

他的睫毛极轻地垂下来:“还是你想废了这只手?”

柳拂衣刚要开口,慕瑶出声:“让他去吧。”

她眼里水光弥漫,一眨,眼泪扑簌簌便落下来,她无声地流着眼泪,扭头对着柳拂衣道:“今日换做是我,你希望阿声拦你吗?”

柳拂衣神情一动,松开手,少年便如一阵风飞速地刮过了他掌心。

“阿声!”

身后远远地传来柳拂衣的声音,仿佛不喊出来,就没机会告诉他了似的。

“妙妙从没喜欢过我。”

“她与我们出来的第一天,宛江船上醉酒那一次,她喊的就是你的名字。”

慕声的步子一顿,旋即猛地朝阵心飞掠而去,黑色衣摆像旌旗般飘起来,发出猎猎响声,在颤动的大地和空气中,仿佛一只雨燕,直扎阵心。

“我这人小家子气,遇到大命题,不敢轻易回答。不过,如果我的至亲或者爱人已在局中,我愿意为他生,替他死。”

“我等你很久了,子期。”

嫣红的色彩藤蔓般一点点爬上眼角,宛如虚空的手执笔作画,为画上人添了妖艳诡异的妆面,他脸上含了一点虚妄的笑意。

原来从一开始,就在乖乖等他了。

“警告:角色【凌虞】数据库受损,信息即将丢失,请任务人……”

“警告:预计攻击即将造成重大损害,请任务人做好准备……”

“嗡——”一声尖利的嗡鸣,像是热水壶沸腾时高亢的鸣叫,抑或刮过密封房间的狂风,旋即是地动山摇的巨响。

吵闹的警报声骤然暂停,凌妙妙茫然地抬起头,头顶上的一小团亮光像是被什么人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口由上而下出现,涌入的强光猛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凌妙妙抬手挡了一下,眼泪都被刺了出来,满眼昏花。

旋即,什么东西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她揉了揉眼角,天上天女散花似的落下许多符纸,划过她眼前,纸上血红的字符蜿蜒,未干涸的笔画淌了墨,拉出长长的线,宛如流着血泪的人。

一个黑色的影子落了沿着那道裂口,迅速落了下来。

凌妙妙睁开眼睛,与来人四目相对。

认识慕声这么多日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脸色。

他的脸色青白,嘴唇毫无血色,浑身上下都让冷汗浸透了,唯眼眸两点漆黑,幽幽地望着她,看上去像是地府来的少年鬼差。

“想死是吗?”他嘴唇轻启,声音很低,“正好,我也不想活了。”

凌妙妙脑中一片空白,被扬起的衣裙系带,不住地轻碰她的脸。

晃动的气波表面熔丹没有停止,还在继续。

他望着她,停了片刻,果然从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没有人闯进闭合阵心的先例,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已经到了邪术反噬自身的地步。

凌妙妙绝望地看着他,身子颤抖起来,先前只是抽泣,现下彻底变成了崩溃的大哭。

他无谓地顺手擦了嘴角涌出的血,抬头望了一眼阵心的小小开口。二人如同井底之蛙,只能看得到头顶极高的一线希望,却永不可及。

他将人一把拎过来,强硬地搂进怀里。几乎是同时,新一轮的攻击随之落下,整个阵心的的空间似乎都被拉伸变形了。

警报声没有再响起。

之后的攻击,全部落在他身上。

凌妙妙被他死死压在怀里,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痉挛地手指抓皱了他背后的衣服,捏紧又松开,手心满是冷汗,“放开,放开……”

慕声静默地抱着她,额角青筋浮现,随着每一次攻击跳动一下,他一声不吭。

熔丹有了片刻间隙,他终于松开她,冰凉的手捧住了她的脸。

“妙妙……”他开口了,眼眸有些涣散,手指贴着她的耳侧,一点点磨蹭着,将她的脸摩擦得发热,整个人在不受控制地打冷战。

他的睫毛低垂,显得异常柔顺:“我想听……想听你说一句……你喜欢我。”

凌妙妙哽了一下,两只眼睛刺痛,抓着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抽噎着。

“嗯……我喜……欢你。”

“喜欢……你。”

喜欢你。

天边反常地泛起一层紫红色的云,如同波涛滚滚,从阵心倒涌上天,遮天蔽日,天色忽明忽暗。

由于阵心的异动,整个阵变得狂躁起来,急剧颤抖着,所有的飞禽走兽,地上爬虫,均不安地乱行,失去了方向,飞鸟不住地撞在树干上,发出喑哑的啼鸣。

柳拂衣和慕瑶肩并肩站着,勉强抵挡着熔丹,柳拂衣的后背浸湿了一片,慕瑶额头上也落下豆大的汗珠,脸色白得像纸。

“瑶儿。”他突然在狂风大作中回过头,乌发飘起,声音被吹散到各处,宛如喟叹,“你说人这一生,究竟为什么活着?”

慕瑶的嘴唇动了动,迟疑道:“责任?”

年轻的捉妖人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丝悲悯的笑。手上符纸猛地转了向,直砸阵心。

与此同时,失去保护的腰腹在熔丹中重创,他蓦地吐出一口血。

“拂衣……”慕瑶瞪大眼睛。

风卷起他的头发,他双手散开,像是个半拥抱的动作,手上的所有符纸,像无数只飞鸟,争先恐后地向阵心而去。

慕瑶浅淡的眸惊异地凝视着阵心的方向,蓦地懂了。

她也跟着放开了手,任凭五脏六腑颠倒,将全部的力量对准泛着光芒的阵心,一时间符纸满天,迸发出无数道光芒,犹如铺天盖地的箭雨,他二人便是站在城墙上射箭的将军。

她不做冲出去的打算了。

如果不能将本该站在这里的伙伴从阵心救出来,便是四个人一起葬身此地。

“你怕死吗?”柳拂衣问。

慕瑶摇头:“我不怕。”

相反,她的一生,似乎从来没尝试过这样疯狂而纵情。

“我也是。”柳拂衣笑着擦了擦唇上血迹,平静地望向前方。

“瑶儿,活着是为了不留遗憾。”

九玄收妖塔震颤起来,塔窗内红光迸出,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危险摆着小木塔的梳妆台,像是被小鸡啄破的蛋壳,承受不住这样的能量,绽开一道道裂痕。

怨女正静坐在宅子中的房间里,双手死死扣住桌子,手背上血管迸现,眼球里布满血丝。

阵心被慕声强行裂过一次,不得已吞下两个人,又被大量符纸攻击,阵心受扰,阵中气场骤乱,已然失控,现在即使是她这个阵主人,也无法控制它吞噬天地的*。

再这样下去,她也将葬身此地。

此时此刻,九玄收妖塔也躁动起来,巨大的能量辐射四周,她坐在凳子上动弹不得,犹如发病似的,身体抽搐起来,眸子在栗色和黑色之间反复交错变换。

“听闻人死以后,要过奈何桥。携手走过去,来生还能做夫妻。”

慕声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冰凉的颊边,他的声音已然很轻,还坚持说话,睫毛扫在她的指尖,语气很平和,“今日我们一齐死在这里,你会不会在桥下等着我?”

凌妙妙哽咽着,身子不敢动,生怕一动,便引得他大量吐血:“等。”

少年抬起头,漆黑的眸望定她,半晌,唇边翘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乎是在笑她。

他这样笑着,缓缓地垂下睫毛:“都是骗人的鬼话。”

“什么?”凌妙妙失神地问。

他怜惜地凝睇着她,轻柔地将她滑落发丝别至耳后,若有似无地笑道:“人无来生,只此一次。”

他的动作停下来,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是在郑重地同她许诺:“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口血从唇边溢出,他猛然拉过她的身子,吻在她唇上,温热的血液蹭满了她的嘴唇。

他留恋的紧闭的双眼睁开,用颤抖的指尖将她唇上沾着的血认真涂抹均匀,笑着:“这样……便认得了。”

凌妙妙反应过来,尖叫着去抓他的手,他的指尖已经绕在发带之上,猛地一拉,竟然将发带扯了下来。

白色的发带从他指尖挣脱,似乎真的变作白色蝴蝶,在风中飞走了。

一头漆黑的长发缓慢地散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耳朵。

随即,发梢扬起,飘散在空中,刹那间便长到了脚踝。

刺目的红光爆裂开来,半妖之力倾泻而出,如同潮水灌满洞穴,整个阵中地动山摇,丝绸般的边界,骤然被穿出几个大洞,马上要被撑破了。

头顶上那一方狭小的天幕,已变成浓郁的血红色。

梳妆台在颤抖着,发出“哒哒哒哒”的轻响,九玄收妖塔发出红光,炙热地仿若被烈火焚烧。

怨女的眼珠在交替变化中“嗒”地一翻,短暂定格在了黑色懵懂的眸子。

端阳茫然地望着镜子,梳妆台晃得厉害,镜子里的人影也跟着震颤,几乎看不清面孔。

老天,这是在哪里?地震了吗?

她的指尖诧异地落在镜子上,望着一张陌生的脸,疑心自己是在做梦:“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变成了那个女人?”

她在极度的惊恐中低头一看,望见了发着金光的九玄收妖塔。

啊,这不是柳大哥的塔吗?

她感到了一丝安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拿。

谁知,她纤细的指尖碰到收妖塔的瞬间,整个阵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仿佛在一瞬间爆炸开来,九玄收妖塔金光大作,猛地飞上了天。

端阳感到身上压着的什么沉重的东西猛地脱开了,刹那间一阵轻松。

女人嘶哑扭曲的惨叫响彻整个天幕,旋即,消弭于无形。

少年的长发在空中飘散不歇,他眼角赤红,漆黑的眼里满是戾气,碰到他的活物,全成粉末,除了安坐在他身前的凌妙妙。

他的眸子于空冥的之*意中,艰难地维持最后的清明。

他沾满血的手,摸了摸妙妙的脸,睁大眼睛,两滴艳红的血泪顺着脸颊滑落,拉出长长的线,诡异万分。

“我死以后,你要为我守节三年。”

大雪天,新年夜,捉小鸟,堆雪人。

他一生难以企及,求之不得,念念不忘。

破开的阵心边界,化作鹅毛大雪般的碎片,旋转飘落下来,将二人拢在中央,天幕寸寸清明,白色的光芒涌入。

“胆敢……爱上别人,我……”

他黑漆漆的眸子轻轻一转,停住了。

可惜,世上再无我。

“叮——恭喜宿主,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达到100%,人物攻略成功。”

“叮——任务人【凌妙妙】在《捉妖》中的任务圆满完成。”

欢呼与掌声,浪潮与风声,一齐灌入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这就是大结局。后续剧情发展番外见吧,朋友们。明天开始番外。

妙妙心碎了,我也被掏空了。

第113章 番外一:偷窃记

“你们这家人怎么回事啊?偷偷偷,一只两只算了哦,七八只我们要不要过活的呀,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怎么这么不要脸……”

门只是虚掩,吱呀一声便被推开了,撞在门口的木桌上,咣当。

粗布衣裳的妇人气势汹汹地进来,边走边麻利地挽起袖口,嗓音粗嘎:“我今天就看看你们家怎么回事……”

凌妙妙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睁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她,张了口,还没反应过来,身旁“轰”地涌过一片乌云,漫过了她。

不知什么东西,身上黑气盘桓,从脚下

升腾起来,来人双瞳泛着红光,面无表情地露出尖利的牙齿,举起的手上捏着一只芦花鸡的的脖子,鸡脖子已经被扭断了,无力地垂在一边,整个鸡身在他手里拎着,钟摆一般左右摇摆,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妇人的叱骂戛然而止,大张着嘴,嘴唇哆嗦着,两眼一翻,径直瘫软在了地上。

“……大娘?”

凌妙妙吓了一跳,一边蹲下去扶她,一边拉住旁边人的衣摆向后扯,没好气地叮咛,“你回屋里去。”

那人一顿,宛如被关掉了什么开关,瞬间收敛了身上翻滚的浓云和獠牙,转身幽幽地走了。

“鸡放下!”凌妙妙拍着大腿,朝着他的背影喊。

他扭身折返,断了脖子的鸡整齐地摆在凌妙妙脚下。

“……大娘……”凌妙妙克服了一下心理障碍,揪住湿热的鸡翅膀,将死鸡拖到了面前,“您看这鸡……”

“不要了……送……送你了……”妇人被她碰到的瞬间,惊恐地躲开,仿佛面前的小姑娘是鬼一样,手脚并用地向后磨蹭,“你离远点……”

凌妙妙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汗,心里的愧疚更甚,从怀里掏出荷包来,捏出了一点碎银递给她,感觉有点难以启齿:“真是不好意思……就……就算我买你们家的鸡,行不行?”

“不用,不用……”妇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与此同时,她终于爬到了门边,扶住门框艰难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

“……”

凌妙妙和地上的死鸡相对两无言。

半晌,她捏着鸡翅膀,小心地将肥硕的芦花鸡提了起来,扔到了厨房。

厨房是改造过的,空间巨大,便于储物,里面形形色色的野生动物堆得比人还高,几乎被冻成了一座冰山,凌妙妙将鸡抡上去的时候,还要踮一下脚尖。

她刚抡上去,又觉得不妥。

这鸡不是用法术*的,是被他亲手掐死的,估计放不了多久,就要坏掉了。

她揉了揉胳膊,想把鸡取下来的时候,却够不着了。

她踮着脚尖试了三四次,指尖堪堪碰到鸡翅膀,只揪下几片小绒毛。

她束手无策,只得喊人:“慕声。”

似乎在专等她的召唤似的,黑雾一凝,人影瞬间出现在她面前。

浓密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到了赤裸的脚踝,露出的耳朵尖带着细细的绒毛。雪白的脖颈修长,向上是苍白的脸,缀着一双懵懂的黑眸,上挑的眼尾绯红,浓墨重彩。

因着走路带风,脚步又轻而无声,床单似的蔽体的黑布,偏让他披出了一股凌厉的仙气。

现在这人摆在家里,晃来晃去,就是个绘着写意线条的花瓶。

凌妙妙仰头看他半晌,吁了口气,指指山顶上的鸡:“取下来吧,今天吃它。”

今天吃红烧整鸡。

热腾腾的鸡肉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凌妙妙盯着硕大的盘子,半晌没能下去筷子。

慕声摆盘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将狰狞的鸡头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芦花鸡死不瞑目的眼,正直直地与凌妙妙对视。

凌妙妙用筷子无言地戳了了两下鸡头,令横死的鸡低头伏倒,发自内心地有些好奇:“这么摆着,好看吗?”

对首的人直挺挺地坐着,听了她的话,只是茫然地歪了歪头,几缕头发滑落在脸颊上,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不乐意吃。

外面传来哐里哐啷的响声,凌妙妙回头一瞅,透过窗外,看见隔壁的妇人一家收拾了行囊铺盖,几个人抬着家具,急匆匆地往外搬。

“啧。”她扭过头,有些幸灾乐祸地敲敲盘子边,“你看看,最后一家邻居也被你吓跑了。以后咱们就是孤家寡人,看你以后能偷谁的。”

转眼间,他们已经在这个北边的小镇子待了半年多了。

当时被困阵中,他二人只能看得见阵心顶上的一小块天,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比如柳拂衣和慕瑶连手攻击阵心,比如端阳突然间醒了过来,无意间用九玄收妖塔收走了怨女,比如……慕声解开发带,泄出半妖之力的时候,怨女已经被收妖塔吞噬了一半,阵心也已不堪一击。

他的能量虚空出去,就像是一记铁拳,打在了破烂的小木门上,瞬间便扑了空,直接散在了天地间,并没有实现他预想的“我死以后”。

只是,一直被压抑的妖力骤然失去限制,他即刻便失控了。

直至柳拂衣和慕瑶赶来,借九玄收妖塔之力,联手压住了他,才勉强止住了他无尽的*戮*。

可是终究,治标不治本,人已经成了这幅尊容。

暴涨的戾气已经压倒了作为人的理智和语言,除了还稍识得她之外,与狂兽没什么区别。

他必须要以*戮宣泄能量,凌妙妙管着他,限制他,他只得从身边下手,连续七八次偷鸡的精髓,在于*,不在于鸡本身。

此时此刻,凌妙妙侧眼看他。

少年安然地垂着眼帘,手法娴熟地揪下鸡翅,随后又接着拆一只。

嗯,会做饭,家务全揽,还很听话,只一点,不会讲话,不能交流,这半年来凌妙妙每天自说自话,就连她扳着他的脸对他喊柳拂衣的名字,他也没有丝毫反应了。

但总归,人还在,凌妙妙不敢奢求更多了。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柳拂衣和慕瑶远赴极北之地,想要再去找一份当年白家找到的雪魄冰丝,拿回来裁成第二条发带,把他那无法无天的头发扎起来,或可压住他这邪性。

他们二人,已经两个月没来信了。

这些事情,已经完全偏离了《捉妖》的原剧情,她对未来没有了丝毫参照,也不知道未来的结局。

从被改变的结局开始,这个世界的运转不再受任何既定的规则限制,暂时关闭了系统提示以后,再也没有烦人的声音出现在她脑海。

他们正在,且即将,书写一个新的,未知的故事。

凌妙妙一个没注意,他已经把鸡翅堆进她的碗里了。

妙妙:“我不吃这么多……”

他充耳不闻,一意孤行地将另一只鸡翅也捋下来,放进她碗里,发现放不进去之后,很聪明地用筷子戳着,用力戳进了米饭里,随后抬起眼,期待地看着她。

“……筷子用得不错。”凌妙妙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吁了一口气。

慕声低头看着桌上的饭,纤长的睫毛翘起,笑了。

他以半妖原本的模样行走,展现出了逼人的美丽、残忍和戾气。

最开始时,只要他需要能量,不分生熟,抓起来放到嘴边,自动变成一股黑气吸进嘴里。

若是活的,血液顺着他雪白的手臂流下来,在地上哒哒地滴成圆点,他眯着眼睛,舔舐带血的手指,享受胜利的果实,那场面要多震撼有多震撼。

门是出不得了。凌妙妙将门锁起来,教他用筷子,花费了一个礼拜,还是教不会,气得她趴在桌上哭了一场,直起身子擦眼泪准备继续的时候,发现他自己艰难地拿住了筷子,正抿着嘴看她,那无措的眼神,有一瞬间与从前叠合。

从此以后,只在看她拿起筷子的时候才知道要吃东西,倒是很乖。

“咳,以后不能偷鸡了,知道吧。”妙妙边啃鸡翅边盯着他,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个宠物。

“……”对方湿漉漉的眸子漆黑,直直地盯着她,似乎闪过了无措和委屈,欲说还休。

凌妙妙茫然地与他对视,心里算算日子,蓦地懂了。

吃过饭,收拾了餐具,慕声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认真细致、任劳任怨地承担各项工作,一切结束之后,他端坐在了椅子上,垂眼看着桌面,只是颤动的睫毛宣泄了他心中的躁动和不安。

凌妙妙走去闭紧门窗,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将人转了个向,撩了撩裙子,坐在了他大腿上,搂住了他的脖子。

“……”少年的眼睛慢慢变得血红,睫毛颤动起来,将头扭到了一边,认真地盯着空气看。

凌妙妙把他的脸扳回来,气鼓鼓:“看我。”

他又慌乱地将头扭到一旁,坐得端方笔直,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妙妙身上穿了一件绣仙鹤的诃子,她反手一拉系带,诃子便落下来,里面是轻薄的齐胸襦裙,雪白的胸脯半遮半掩,透出一条细细的勾。

青涩少女的性感,才是最最诱人。

因为她不大喜欢这样暴露的衣饰,这才外穿了诃子遮得严严实实,现在看来都是多余。

慕声整个人都怔住了,旋即明显的躁动起来,双眸通红,他的手抓着桌子角,仿佛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了。

每隔一段日子,他的力量就要集中爆发一次,他还记得不要浪费,便把战利品全部捡回来,乖乖堆在厨房冻成冰山。

后山的妖物统共就那么多,让他*来灭去,死的死逃得逃,经不起这样磋磨。

但若不让他屠戮妖怪,他便要*人家禽家畜,扰得四邻鸡犬不宁,凌妙妙只好想了别的法子供他发泄。

譬如,跟他睡一觉。

他能安生大半个月。

但比起*戮的肆意,在这件事上,他却谨慎得多,将自己死死地限制着,好像生怕误伤她一样,不憋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轻易碰她。

凌妙妙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亲吻他尖尖软软的耳朵,又用手摸了摸,感觉自己像是诱拐青少年的不良少女:“可以,可以,来吧……”

少年漆黑的眸中水光润泽,眯了眯眼睛,眼角红得宛如沁了血,“嗖”地站起来,六神无主地抱着她,扎进了最近的帐子里。

这便轻易化解一场风波。

夜里,凌妙妙做了个梦。

在梦里,回到了她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在长安城里,慕声变着千百种花样欺负她。

白日里将她丢在人潮中间,待到夜幕降临,才来找她,讥笑着将她带回去。

他在前头走,宽肩窄腰的靴子挺括,背上绣了麒麟花纹,腕带绑紧,收妖柄镯子似的挂着,少年的马尾高高地扎起来,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地自顾自走着。

——这时候,纵是无情,也是好的。

明知道是个幻影,凌妙妙在后头跟了两步,猛地跑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他惊愕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将她从身上扒拉下来,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凌小姐不好好走路,这是干什么?

凌妙妙刚说了一个字,喉头一哽,眼泪便下来了。

“没什么,”她擦了擦眼泪,平静地说,“我就是太想你了。”

她太委屈了,明知道毫无道理,还是忍不住对梦中人说了真心话。

慕声伸手,接住了她脸上的眼泪,讥诮地看了一眼湿润的手指,又伸出指腹,抹了抹她的脸:“别哭了。”

凌妙妙“嗯”了一声,别过头,扬了扬手,示意他先走:“走吧。”

他却半晌没动,凌妙妙抬眼,少年正低着头,微笑着望着她,带着百般克制的留恋,那神情她再熟悉不过。

他理了理妙妙被风吹乱的头发,在她颊上吻了一下,轻轻道:“我也很想你。”

凌妙妙睁大眼睛,伸出手去摸他,才碰到人,梦便骤然醒了。

深夜里蛐蛐儿在鸣叫,夜色如此寂寥。

凌妙妙茫然望着虚空,感到脸上濡湿一片。

身旁的人黑亮的头发铺了满床,捧着她的脸,正一点点吻去她苦涩的眼泪。

她侧过头,慕声的眸子又黑又亮,懵懂地看着她。

她慢慢偎过去,环住了他冰凉的身体,用力将他背后的衣服揉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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