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的空(四)

悟空的空(四)

首页角色扮演苦海可渡更新时间: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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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灵山有路渡群生 功成行满终自由

巧峰排列,怪石参差,眼前便是灵山了。悟空引着玄奘,徐徐缓步,登爬灵山,才上了五六里,被一道八九里宽的大河拦住了去路。水声潺潺,滚浪飞流,四无人迹,岸上立着一块黑石方碑,上书“凌云渡”三个丹红大字。

此水宽阔汹涌,又不见舟楫,如何可渡?玄奘正犯愁,忽然看见湍急水流中心有一渔夫模样的人撑一只船,慢悠悠地划过来,还招呼着:上渡,上渡。再仔细看,却又惊了——湍急白水里打转的小木船,根本没有底!

撑船人靠过来,笑道,“灵山的祥云跟外面普通云朵一样,大圣自行扫头环腾云过河即可,但唐长老必须坐船。”撑船人顿了顿又道,“不敢坐船就回头,也无妨。”

玄奘深深看了徒弟一眼,朝撑船人点点头,一个大步跳上了无底木船,歪歪斜斜地朝对岸渡去。浪大风紧,他根本站不稳,脚下一滑,一轱辘跌在水里,却被撑船人一把扯住,又推回船上。

玄奘知道这“凌云渡”不可能轻易渡人,不付出天大的代价绝不可过,但他的心异常坚硬——众生皆苦,自己十世横死轮回,悟空一遍遍与己缠斗、一遍遍*死自己,还有六耳和那些送了命的“孙悟空”,还有困住灵山里的那些所谓原胚……如果取不回真经,一切苦难都将无限循环,永远结束不了。

舍身饲虎,割肉喂鹰。

只能如此,必须如此!

一炷香功夫,玄奘终于艰难爬上岸,粗喘着,缓缓回头,望着湍急白水出神。水波滚滚翻腾,漂满浮尸——沿着刚刚木船驶来的轨迹,一具具尸体头脚相连,全部一模一样,身形挺拔,面似银盆,身着七宝袈裟,整整八十一具,全是他自己!玄奘看着死去的肉身,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恭喜长老,心似磐石,不乘我执。”撑船人笑道,“长老早就知道,木船无底,必定要淹死人,还是跳了进来。这一路,你也非常清楚,船每行进二十步,你便要溺死一次;每溺死一个,便又替换成新的……整整用了八十一具肉身,这才到达了彼岸。刚才长老但凡犹豫一下、回一次头,我就不会再替换新的了……长老且放心——记忆数据全盘移植,认知模型丝毫不改,你,还是从前的那个你。”

未待回复,无底船儿咻地一下消失无踪。

这是佛陀最后一次巧试禅心。

玄奘通过了。

继续向前,一座庄严大殿赫然出现,祥云遍绕,正中挂着一个匾额,上书三个金字:雷音寺。只见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尽宝阁珍楼。

师徒二人步入寺门,被悬浮于空的奇珍异宝晃得睁不开眼。悟空伸手去抓,却直接透了过去,又是幻影?他心中一凛,眯缝眼睛以余光扫顾。果然,这些幻影的边边角角指向同一个方位。他一挥大棒,咣当,棒头挑翻了一个月白小匣,呼!殿内万道金光熄灭,露出一个幽暗广阔的空间,中间立着一排排墓碑似的玄铁巨箱,便是六耳口中的“灵山实验中心的服务器”——对上了,按六耳的形容,巨碑里应藏着个极妙的世界,凡人欲进,必得涅槃,因为肉身进不去,只有上传意识。

“经书在哪儿?咱要进极乐空间?还是……”悟空摇头又道,“不对,倘若进去,抛了肉身,就回不来了,取的经卷要怎么传给外头的人呢?”

玄奘也百思不解,上下摸着那些玄铁碑,镶嵌的七彩宝灯不停闪烁,绝非人间之物。巨碑有些烫手,发出嗡嗡嘤嘤低沉鸣音,成百上千部这样的铁碑合鸣,在殿宇之内来回激荡、叠加,声如雷鸣灌耳,怪不得叫“雷音寺”。

二人向前又探了几步,惊喜地发现,在铁林深处一隅竟胡乱放着一堆书册,拿一根细绳捆着,上面落满尘埃。莫非……

他们小跑过去,解开细绳,拿起翻看,发现书册竟都是白纸,空无一字。再扫看两旁,一台巨碑后背竟胡乱靠着一捆金箍棒,倒像是农户后院的一捆干柴。

这,这……师徒二人目瞪口呆。

“你们来了。”一个缥缈声音在背后响起。

二人回头,只见大殿中央楠木朱台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尊白晃晃的铁弥勒,肚肠宽大,眉开眼笑。声音便是从铁弥勒的腹中传出来的。

弥勒,为什么是弥勒?竖三世佛中,过去佛是燃灯佛,现在佛是释迦牟尼佛,未来佛是弥勒佛——六耳曾说“佛是人,来自未来”,竟是真的?

笑容铸在铁弥勒脸上,一双黑兮兮的眼洞深不见底,一种低沉声音从祂的腹部发出,蚊蚋一样细小。突然,低鸣声停了,轰的一声,铁弥勒的白铁胸腔裂开,一分为二。金光璀璨,刺得人几乎目盲。师徒二人无法直视,只是余光瞥见氤氲里有一个金色的人影。

“恭喜二位,取得真经。”佛尊开口,音色如涓涓细流,带着滋滋啦啦的细小噪音。

“……那些经卷,并无一字。”玄奘轻道。

“你说蹲在墙角的白纸本?那只是没开封的工作簿。”佛尊诚恳答道,“经卷不在纸上——所谓取经,其实是炼化取经人。”祂的声音不大,也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说些平常不过的琐事。

“弟子不解,请佛尊赐教。”玄奘惶惶又问。

“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弥勒并没有正面回答,“众生作颠倒想,囿于幻境,不能脱离苦海。我们便造了这虚拟极乐乌托邦世界,在里面,烟霞缥缈随来往,寒暑无侵不记年,日日花开,时时果熟,万物不灭不生,不增不减。一念起,种种法生,一念去,种种法灭,可谓真如性空,一物也无却能显现世间万象!玄奘,你已放下‘我执’,无拘无束,无牵无碍,只剩最后一步——抛下肉身登入极乐,立地涅槃。”

“所以真经便是……”

“真经便是取经人的认知模型。取经之路便是强化学习算法。”佛尊顿了顿,几乎一句一停,给对方留足思考和理解时间,“心中无我,很难。人有此执念,生分别心,贪恋红尘幻象,为‘我’之欲,予取予求,甚至不惜残害‘他者’,所以才有了无明六道、无尽苦难。但你们成功了,你们做到了。只要将取经人的认知模型通过讲经的方式散播出去,与信徒的脑波谐振,便可植入,令其感化。他们便会自愿赴往灵山,将自我意识上传极乐空间,从此再不堕轮回,再不历苦厄!你们二人只要里应外合——”

“哎,哎,打断一下,别‘你们’,只有他,俺可没有。”悟空突然插言,他虽未全听懂弥勒的话,但对“你们”二字还是颇有意见。

“悟空保玄奘闯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六耳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是吗?”佛尊不解。

“听这意思,六耳是你故意放出去的?”悟空皱眉。

“是。而且你已打败了他——人相、我相、寿者相、众生相,都在八十一难中瓦解消散,理论上,你的‘我执’也应已放下。”

“俺并没打败他。”悟空歪起脑袋,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只让他原地等着,随时与俺交换。”

“是这样啊……”佛尊沉吟着,殿内金光乍然又亮了几分,光晕盈盈,如水下龙宫一般缥缈,“未来有很多人像你一样,心怀执念——”

“是吗?”悟空好奇打断问道,“未来是什么样的?好玩吗?”

“未来若好,我怎会多生这些事。”佛尊竟长叹了一声。声音如箭镞,打在殿宇墙垣,反弹几回,激起圈圈涟漪,如秋叶打旋儿伶仃飘零,寒意入骨三分,令在场之人不禁打起寒颤。“未来,人人都能乘坐无人机腾云驾雾,通过基因编辑技术长生不老,如果愿意,也可以做手术替换不满意的器官、皮肤,甚至脑神经元,何止七十二般变化!他们有吃不尽的食物、住不了的大房子,有智能管家打理一切,可他们没有信仰,无视道义,为谋求己身利益残害别人。灭世之战一触即发——未来的死光武器可不是闹着玩的,击中目标,方圆十里都连带散为原子。如果所有死光炮同时开启,整个地球将瞬间消失。跟它比,朱紫国金毛吼的紫金铃,大鹏的阴阳二气瓶,青牛精的金刚镯,简直是小孩子的玩具!我跑了无数次深度强化学习仿真,在虚拟实境寻找破局之法,在无数次递归轮回中,试着调参影响历史走势,无一例外,全失败了——会发生的终将发生,也许换了个形式,也许是不同的人,也许迟一点、早一点,但总会发生……我终于领悟:只有训练出‘空’、‘无我’状态,才能让智能体获得全局视角,脱逃因果、跳出轮回。所以,不能解决问题,就取消问题——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

“你又叨叨些啥?听不明白。”猴头瘪起嘴,“不想说算了,反正跟俺没关系。”

“悟空,不得无礼!”玄奘愠道。

“师父,祂要灭度人啊。”

“胡说。佛祖不是那个意思。”

“把神识关进那个什么机器里,听着可不像好话。反正谁关俺,俺就跟谁急——之前早说好了,俺来这趟只为了松箍子,你说只有佛祖会。咱干脆点,直接办正事吧。”

“可为师觉得——”

“师父莫要再说。俺不要涅槃,不要成佛——身子都没了,日日花开谁来赏?时时果熟谁来吃?花花世界那么好玩,无人赏识,岂不可惜?”

“人间苦海无边,你何必执着?”

“又来!你们为啥老说苦?人间苦,众生苦,这儿苦,那儿苦,啥都苦,可俺遇见师父以前,从来都不知啥是苦——被之前的师父赶出门,回家跟孩儿们玩耍,不苦!被骗去当了弼马温,大闹天宫出了气,不苦!被压到五行山下五百年,有小牧童喂桃子,不苦!跟了师父取经,一路牵马化缘打妖精,也不太苦!可听说去极乐世界得褪了肉身,再不能回到俺花果山家里,才明白了一丢丢苦滋味……师父啊师父,你能不能信俺一次,跟俺走?花果山真比这儿好!”

“你我师徒这次怕真的殊途了。”玄奘轻叹一句,放弃了规劝。

此前十七年,漫漫西行长路,其实该说的话都已说尽。悟空也明了,此刻二人都是徒劳拉扯,只因不甘分离,根本不可能说服对方。他抬头起身,眼色迷蒙,面容岿然,“那么,便请师父放俺走吧。”悟空转过头,“敢问弥勒佛尊。可有松箍咒?”

“有。即便你不问,今日也必须松了箍子。”

“甚好!”

“经已炼成,世间不可再有妖——孙悟空,这是你的第七十三难,落子无悔……”佛陀竟又是一声轻叹,半晌才道,“松箍有两个方法:一,上传极乐空间,消了肉身,自然松解;二,若想保住肉身,强行取掉,必须开颅。”

“打开脑壳?”

“是的,脑机头环有一半直接植入大脑,要彻底取出,必须开颅,损毁部分脑组织——你不会死,但会忘记一切,还灵气于天地,不再是半人半猴的智能嵌合体,而只是山间平凡一,只,小,猴!”佛尊一字一顿,字字如利刃戳心。

“这,这。”悟空心中一窒,想起昔日漂泊海上,拜师求艺,醉闹神庭,鏖战天神,压迫山下,历经寒暑,一朝自由,斗战妖魔,生死一念,如此许多,今日竟要清零……时间似乎停了,凝固成顽石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良久,悟空打破死寂,“当年,俺在灵台方寸山拜师求道,得一樵夫指路,俺见他颇有慧根,想带他同去,知道他怎么说吗?”

佛尊沉默不语,玄奘深深看向悟空。

“他说,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悟空眼中闪动,黑葡萄眼睛如晨星般明亮,“到今日,悟空才懂了这话是何意——那樵夫同俺一样,俗人一个,却不稀罕成仙成佛。倘若人人都如他,通达敦厚,不躁不夺,在红尘里自得其乐,人间岂非极乐世界?”

可,悟空,你再想想,这开颅松箍……”玄奘虽明了悟空的选择,心中饶是止不住的痉挛绞痛——这傲视天地的大圣,这超脱三界的魔首,今日,竟这么交待了吗?

“开始吧。”悟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松子样的尖牙,“松了箍子,自有有缘人接替,六耳,就换他——你在人间布道,他在极乐空间里接应,多好?六耳的心意,师父你是知道的,而悟空,悟空只求悠然天地间,自由自在。”

殿内一团金黄闪动,后门启开,一僧一道两个人喀嚓喀嚓走了出来,联手将悟空死死按住,手劲大得出奇。

“消毒完毕。”僧人不动声色说道。

“半麻完毕。”道士跟着宣布。

“开始开颅手术。”佛尊吩咐道。

滋——伴着一声怪响,剧烈痛楚让猴子猛缩一团,脑中似有百虫来回窜动,他泪如铁珠,铿锵垂落,口中还是不依不饶,“太痒了,你们到底行不行?快点,莫停,箍子还没松、没掉呢!”他顿了顿,又柔声道,“师父,你转过身去,莫看,莫回头哇。”

泪水模糊了玄奘的面目。他牙关打颤,却未转身——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心中信的是什么,而悟空要的是什么。他不再强求,可最后一眼,不能不看……

咬牙声、嘶吼声如海浪一样向玄奘涌来,不断撕扯他的心。小猴儿定是疼得紧,疼得紧啊!玄奘脑中嗡嗡,快要爆裂,磐石一般的心,生生被痛苦砸出了个豁口。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断断续续传进耳朵,舒缓了心中剧痛——那是悟空以前常常哼唱的、跟樵夫学来的一首歌谣: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由身外觅佛仙……师父……师父,你大胆地向前走哇!悟空,去也——”

此后千年,悟空师徒被世人忘却,只剩一些不可考的故事在人间流转,而现世的经文也不完整,似乎有个豁口,是取经人疏漏了。有诗为证。诗曰:

苦海无边空茫茫,倒于此间驾慈航。

经卷残破难圆满,迁流不住皆无常。

道场上,真经密咒响起,众生忘我,打算同生极乐国,心中却依稀浮起一丝残念,经久不散,打断了赶赴灵山的脚步。那缕残念不知所起,如同射入深井的一缕月华,裂开混沌。人们茫然四顾,抬头慨叹乾坤之大,俯首亦怜草木之青。他们有所思悟——也许不必去灵山,身在泥淖红尘,心中自由自在,等生死,齐万物,也是一种“空”,悟空的“空”。

说起来,那改变一切的残念不过是一个没头尾的画面:开满鲜花、结满果子的青翠山林里,一只金毛小猴在阳光下自由奔跑,它攀上一棵桃树,摘到树顶最大的桃果儿,欢呼雀跃,嬉笑着在枝丫间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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