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四训》注（四）

谦[1]德之效

《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2]（盈，骄满也。骄满，故倾覆。谦，虚中也。虚中，故受福。变，变迁也。流，润泽也。恶，不惬意也。好，欢喜也）。”是故《谦》之一卦，六爻皆吉（《易》多戒慎警惕之辞。全经三百八十四爻，所缀象辞，多悚惧之文。惟于内卦二爻，外卦五爻，多褒许之辞，以得中道故也。惟《谦》卦六爻多吉语，处世重虚怀若谷之道，于此可见。往圣善通天下之情，亦概可见矣）。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3]。”予屡同诸公应试，每见寒士将达，必有一段谦光[4]（谦抑之人，心气愈收敛，光彩愈焕发）可掬（两手合取曰掬，形容充意）。

辛未(1571)计偕[5]，我嘉善同袍凡十人，惟丁敬宇宾[6]，年最少，极其谦虚。予告费锦坡曰：“此兄今年必第（登科）。”费曰：“何以见之？”予曰：“惟谦受福。兄看十人中，有恂恂(信实)款款（朴厚），不敢先人，如敬宇者乎？有恭敬顺承（一切顺受），小心谦畏，如敬宇者乎？有受侮不答，闻谤不辩，如敬宇者乎？人能如此，即天地鬼神，犹将佑之，岂有不发者？”及开榜，丁果中式。

丁丑(1577)在京，与冯开之[7]同处，见其虚己敛容，大变其幼年之习。李霁岩直谅益友[8]，时面攻其非，但见其平怀顺受，未尝有一言相报。予告之曰：“福有福始，祸有祸先。此心果谦，天必相之。兄今年决第矣。”已而果然。

赵裕峰光远[9]，山东冠县人，童年举于乡，久不第。其父为嘉善三尹，随之任。慕钱明吾[10]，而执文见之，明吾悉抹其文，赵不惟不怒，且心服而速改焉。明年，遂登第。

壬辰岁(1592)，予入觐（入京朝见皇帝），晤夏建所[11]，见其人气虚意下，谦光逼人，归而告友人曰：“凡天将发斯人也，未发其福，先发其慧。此慧一发，则浮者自实，肆者自敛。建所温良若此，天启之矣。”及开榜，果中式（考试及格，乡试中式者为举人）。

江阴张畏岩，积学工（善于）文，有声艺林（文艺界或收藏汇集典籍图书的地方）。甲午(1594)，南京乡试，寓一寺中，揭晓无名，大骂试官，以为眯目（视线蒙蔽）。时有一道者，在傍微笑，张遽（遂）移怒道者。道者曰：“相公文必不佳。”张怒曰：“汝不见我文，乌知不佳？”道者曰：“闻作文贵心气和平，今听公骂詈，不平甚矣，文安得工？”张不觉屈服，因就而请教焉。道者曰：“中全要命。命不该中，文虽工，无益也。须自己做个转变。”张曰：“既是命，如何转变？”道者曰：“造命者天，立命者我。力行善事，广积阴德，何福不可求哉？”张曰：“我贫士，何能为？”道者曰：“善事阴功，皆由心造。常存此心，功德无量。且如谦虚一节，并不费钱，你如何不自反而骂试官乎？”张由此折节自持，善日加修，德日加厚。丁酉(1597)，梦至一高房，得试录一册，中多缺行。问旁人， 曰：“此今科试录。”问：“何多缺名？”曰：“科第阴间三年一考较，须积德无咎者，方有名。如前所缺，皆系旧该中式，因新有薄行而去之者也。”后指一行云：“汝三年来，持身颇慎，或当补此，幸自爱。”是科果中一百五名。

由此观之，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由我。须使我存心制（约束）行（行为），毫不得罪于天地鬼神，而虚心屈己，使天地鬼神，时时怜我，方有受福之基。彼气盈者，必非远器，纵发亦无受用。稍有识见之士，必不忍自狭其量，而自拒其福也。况谦则受教有地，而取善无穷，尤修业者所必不可少者也。

古语云：“有志于功名者，必得功名；有志于富贵者，必得富贵。”人之有志，如树之有根，立定此志，须念念谦虚，尘尘（无微不至）方便，自然感动天地，而造福由我。今之求登科第者，初未尝有真志，不过一时意兴耳。兴到则求，兴阑（衰退）则止。

孟子曰：“王之好乐（先王之乐）甚，齐其庶几（差不多）乎[12]？（将力求快适之心，扩而充之作与民同乐之举，安有国运不大昌者乎？）”予于科名亦然。

【注释】

[1] 《易·谦》：“谦：亨。君子有终。”孔颖达疏：“谦者，屈躬下物，先人后己，以此待物，则所在皆通，故曰‘亨’也。小人行谦则不能长久，唯‘君子有终’也。‘谦’为诸行之善，是善之最极。”宋胡瑗《周易口义》：“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者。此释所以得谦亨之道也。夫天体虽髙，以其能降下其气而生万物，是得其谦而道益光明也。地以其卑，故其气得以上升，相济以成万物。夫天气下降，地气上升，二气相交，而能生成万物，是得谦亨之义也。以天地至大，尚以谦而后亨，况于人乎？”

[2] 《易·谦》：《彖》曰：“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孔颖达疏：“‘天道亏盈而益谦’者，从此已下，广说谦德之美，以结君子能终之义也。‘亏’谓减损，减损盈满而增益谦退。若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是亏减其盈。盈者亏减，则谦者受益也。‘地道变盈而流谦’者，丘陵川谷之属，高者渐下，下者益高，是改变‘盈’者，流布‘谦’者也。‘鬼神害盈而福谦’者，骄盈者被害，谦退者受福，是‘害盈而福谦’也。‘人道恶盈而好谦’者，盈溢骄慢，皆以恶之；谦退恭巽，悉皆好之。‘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者，尊者有谦而更光明盛大，卑谦而不可逾越，是君子之所终也。言君子能终其谦之善事，又获谦之终福，故云‘君子之终’也。”大意是说：天道减损盈满而增益谦退；地道盈高者倾变而反陷，卑下者流注而益增；鬼神之道祸害骄盈者而福佑谦顺者，过则损之，不足则益之；人道戒骄盈而劝谦。

[3] “满招损，谦受益”句：《尚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孔安国传：“自满者人损之，自谦者人益之，是天之常道。”

[4] 谦光：《易·谦》彖曰：“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二）：“谦为卑巽也，而其道尊大而光显。自处虽卑屈而其德实高不可加尚，是不可踰也。君子至诚于谦，恒而不变，有终也，故尊光。”

[5] 计偕，举人入京会试。

[6] 丁宾，字礼原，字敬宇，号改亭，嘉善人。隆庆五年进士。授句容知县。征授御史。大学士张居正，宾座主也，诬刘台以赃，属宾往辽东按之。宾力辞，忤居正意，去官。万历十九年（1591）起复故官，迁南京右佥都御史兼提督操江、南京工部尚书，太子太保。卒谥清惠，有《丁清惠公遗集》八卷传世。《明史·丁宾传》（卷二百二十一）：“宾官南都三十年，每遇旱潦，辄请振贷，时出家财佐之。初以御史家居，及丁忧归，连三年大饥，咸捐资以振。至天启五年，复捐粟三千石振贫民，以资三千金代下户之不能输赋者。抚按录上其先后事，时已加太子少保，诏进太子太保，旌其门。以年高，三被存问。”袁了凡《退丁敬宇书》：“足下真实之心，恺悌之行，事不敢为天下先，而举世让步，言若讷讷，而能使听者醉心，以至柔而胜天下之至刚，以无为而胜天下之有为，实当世之伟人，而理学之巨擘也。”

[7] 冯梦祯(1548-1606)，字开之，号具区，又号真实居士，浙江秀水(今嘉兴)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会试第一。官编修，与沈懋学、屠隆以气节相尚。后得罪宰相张居正，谪广德州判，又迁南国子监祭酒，3年后被劾罢官，遂不复出。移家杭州，筑室于孤山之麓。因家藏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遂以此名其堂为“快雪”。冯梦祯为人高旷，端直有持，萧洒疏放。好读书，好奖掖后学。诗文疏朗通脱，不事刻镂。有《快雪堂集》64卷、《快雪堂漫录》1卷、《历代贡举志》等。

[8] 直谅益友：《论语·季氏》：“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9] 赵裕峰光远：梁永康等修、赵锡书等纂，清道光《冠县志》（卷八，道光十年修，民国二十三年补刊本）：“赵光远，字世芳，号裕峰。性谦冲，不競于物。年十七，中隆庆丁卯举人。久不第，随父之嘉善主簿任。慕钱明吾，以制义就正。明吾故简傲苛绳其疵，无愠色，亟改所指驳者，袁了凡为记其事。次年成进士，任平谷令，调繁邢台，复除陕西泾阳，所至以宽得民。入为户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奉敕总理昌平饷务。时饷每告匮，乃殚心擘画，度支以充。朝敕奖之曰：‘处脂弗润，握算惟明。’以功擢户部郎中，出为保定知府。引疾归乡，恂谨无异少时，学者称之。祀乡贤。”

[10] 钱明吾：按：有学者以为明吾即钱吾德，与了凡有亲戚关系，兹录以备考。清光绪《嘉善县志》：“钱吾德，字湛如，食贫力学，博极群书。万历初，禾郡称三名家，冯梦祯、袁黄与吾德也。声望隆然，虽书生，时人咸以公辅期之。隆庆四年，举于乡，秉铎归安，擢迁安令，多惠政。邑为阉薮，概不与通。改补泰宁，益砥清白。有置黄金于茗器以馈者，密封还之。民苦逋赋，为核产分户，均役平输，其害顿息。邑产断肠草，人多轻生。吾德定令犯法者拾草，多寡以赎罪轻重。期年，根荄尽绝。移守宁州，洗冤狱，全活人无算。救大祲，矫当道，檄发廪，居官不润脂膏，居家不问生产。凡焚券裂责，助婚资葬，皆乐为之。乡饮岁举大宾，咸辞不赴。年八十一卒。”

[11] 夏建所：按：壬辰岁当万历二十年，查此科翁正春榜进士题名，夏姓进士只夏九鼎一人，嘉善县人，盖即夏建所，兹录之以备考。夏九鼎，字台卿。清光绪《嘉善县志·理学》（卷二十）：“夏九鼎，少从顾宪成学，有得于姚江《传习录》，乃曰：‘人心万象自备，不假外索。’万历间，乡荐北上。宪成属其请益于李材。材字见罗，为理学宗主，官兵部侍郎，诬下狱。九鼎从狱中受讲，元旦不辍。登进士，即抗疏白其冤，复疏争三王并封事，人敬惮之。丁艰归，仍设教梁谿，服阕，补新喻令，调安福，皆清操自励，多政绩。上计，卒于道，贫不能敛。生平秉礼蹈义，嚬笑不苟，昼所为，夕必书之，动与世违不顾也。任安福时，抚民如子，待士大夫以礼，莫敢干以私。民称为夏铁耳。”

[12] “王之好乐甚，齐其庶几乎”，赵歧注：“王诚能大好古之乐，齐国其庶几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