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芳：半世情缘

王兰芳

他走了，匆匆的，没有告别，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包括妻儿，父母，甚至炎热的夏天。

他走得很突然，太突然了，没有一点先兆，像往日一样，出门打工，几十年如一日，带着晨曦，带着朝露，带着妻儿的甜蜜，父母的温暖，他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十年如一日。

他是一个万能工，会骑三轮车，会粉刷墙面，会搬运家具，会使出各种各样的臭力，比如砸墙。他声名远著，谁有什么零碎活，招呼一声，他二话不说，早早出门，干完活早早回家，没任何嗜好。

他有三个孩儿， 大女儿刚刚以高分被兰大录取，二女儿刚上高中，小儿子小学才毕业。

他是一个勤劳的人，不放过任何一次挣钱的机会。他总是任劳任怨，从不挑挑捡捡，只要雇主不拖不欠工资，每日能拿到工钱，他都会去。

他是一个殷勤的人，总会在晨曦里等那些急匆匆来找他又急匆匆领他去的人。他的等待义无反顾。冬天，他依在有些破旧的三轮车的靠背上，总会把洗得有些发白的绛紫色羽绒服裹得紧紧的，把军用棉帽子的帽檐推得高高的，几乎将整个脑门扔出来。北方的冬天何等的张狂，你只看行路的男女将手脸藏在厚厚的手套口罩里，靴子也是厚厚的，而依在破三轮车靠背上的“等客人”，穿一双高帮的军用球鞋，鞋底的花纹已经斑驳，鞋帮上有几个蚕豆大小的圆洞，漏出红棉袜的影子，鞋沿毛头梭罗的，很有一种新潮而厚重的沧桑感。一条灰白的咔叽尼长裤遮掩不住漏出裤脚的晴纶线毛裤。寒风乘势而入，搜罗着“等客人”全身得以续暖的犄角旮旯，无孔不入。

“钱子，你拉几趟了。”同时骑三轮车拉脚的北关小伙猴子汲着鼻涕问依在靠背上的“等客人”。

“哎，今儿是碰见鬼了，早上马六抢了我的一单，到现在还没上手的。”等客人”吸了吸青紫的鼻头，又将帽檐往上推了推。

“妈的，这破天，要不是儿子上大学生活费要得紧，老子真想好好睡他三五天。”，猴子一边说，一边将落在三轮车挡风玻璃上的雪花拍落。

“妈的，又下雪了，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等客人”骂骂咧咧，一种无可奈何的声音掩埋在落雪里。

“三轮车，三轮车，长城新村北门有几组沙发要送，你们谁去。”，一辆路虎停在路边，一个油光满面的司机剔着窝在牙缝里的牛肉丝，不紧不慢地说。

“我去我去，“等客人”和猴子仿佛打了鸡血，一下子机灵起来。

“可得说好，拉去送到楼上三十，知道没有。”油面司机依然剔着牙缝，不紧不慢的说。

“五十吧，你看这天，路又滑……”，“等客人”也想不紧不慢的谈价，这是惯例，多年拉脚形成的惯例，用家压低价提条件，三轮车夫耐着性子还价抬高价。

雪花已经有些凌乱，在北风的挟持下急速旋转，再旋转。油面司机慢慢摇起车窗，就在车窗即将合上的瞬间，猴子一个猛子“扎”到路虎旁边。连声说：“行行行，外加一碗牛肉面。”

油面司机不动声色，将车窗摇的严丝合缝。

“妈的，算老子栽了。”猴子一边嘟囔，一边使劲登起三轮车，抬眼看了看“等客人”，咕哝了一句：“对不起钱子，儿子要钱要的紧，我也是没办法？”

“等客人”张大的嘴没有合上，几片凌舞的雪花跑了进来，雪花甜甜的，仿佛还有一丝暖意，伴着“等客人”从肠胃里泛起的酸苦，一起咽了下去。

雪越下越大，“等客人”推高帽檐，依然守候在风雪中。“等客人”知道，他有三个娃，大的马上高考，二的马上中考，三的马上……他不敢想象，他的三个娃都上了大学，那拉脚的行情还不让自己日弄死。

“等客人”叹了一口气，雪花就在他口边停止了呼吸。

现在是夏天，“等客人”依然停在马路边。

“钱子，有一个砸墙的营生，你去不。”同时拉脚起家的小李已经是人摸狗样。

“去去去，你给的活哪能不去，”等客人”忙不迭答的迎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捂得皱皱巴巴的黑兰州，撕开封口，递了上去。许是小李看到“等客人”污浊的手指，邹了邹眉，一摆手，皮笑肉不笑的说：“戒了戒了，这年头，健康第一，谁还抽这玩意儿。”

“等客人”一脸窘迫，收起烟，也嬉嬉的笑说：“就是就是，这年头，谁还抽这破玩意。”一边悄悄缩回手，将抽出的烟送进烟盒，沿烟盒口折叠的纹路将烟盒细细的折叠起来，快速的放在油迹斑斑的上衣口袋里。

“明天一早就去啊，甘泉公园门口左手，把中间那堵墙砸了。”

“哎，哎，哎，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明早一定去，可得是现啊，不赊账的。”，“等客人”嘻嘻哈哈，骨子里却透出果敢。

“老子知道。”小李摔下一句，走远了。

夜里无话，这是“等客人”多年的习惯，为的是攒足了劲，一鼓作气将营生拿下，大女儿高考刚结束，考的不错，成绩已经下来了，575分，而且报了兰大，估摸着能被录取，一想到女儿将来能有个好前程，“等客人”来了神情，将一双粗糙的大手伸进了女人的胸口。

整个一天，女人都沉浸在暖暖的幸福里。

女人在宾馆当洗衣工，旺季的时候，女人的手会被浸满消毒液的洗衣水腐蚀的皱皱巴巴，女人也多次想换个营生，无奈，家里人口多，公婆都已经70挂零，公公有点退休工资，也架不住婆婆三头两日进医院。“哎，日子虽然苦点，可丈夫疼她，女人的幸福就满满的侵上心头。

眼看快五点了，女人烦躁不安，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六点了，女人依然烦躁不安。

女人五点半就回来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自从女人打工到现在，从来都是按部就班，从不迟到早退，女人感恩老板，总能第一时间把工资给她，遇上家里经济青黄不接，老板还能提前预支一部分，女人感激，把企业当家，把老板当亲人，把老板的事当自个的事。

今天像是遇了鬼，到家了依然惶惶不安。女人麻利的收拾厨房，老公昨晚告诉他，今天会回来的早些，想吃饺子，韭菜鸡蛋馅的，有半年没吃饺子了，老公说的时候嘴角流出了馋水。

女人已经将饺子包好码齐，就等丈夫回来下锅，已经六点十分了，女人看看表，那钟是他们结婚时候她的陪嫁，已经走了二十二年了，从未停止过。

突然，手机响了，是丈夫的号码，女人松了一口气，已经三个小时打不通丈夫的电话，女人记得昨晚给丈夫手机充了电了，许是忘记开机了，女人长舒了一口气，慢慢接起电话，这是她一贯的行为，越是想老公，越把频率调的慢慢的，让思念的心意传递给电话那头的老公。

“你死哪儿去了，一天了打不通手机。”女人骂骂咧咧，语气中却透出甜甜的温暖。

“啊，嫂子，我是小李，你都知道了，”女人一激灵，不由得红晕飞上脸颊。

“知道啥了，钱子在哪，你咋拿他电话？”不祥之兆一闪而过。女人极速的反问电话那头。

“你快到地区医院来，钱子住医院了，手机一直没电，刚充了些才给你打过去。”小李挂了电话。

女人的意识突然归零，不祥之感充斥了整个血管。一边一边嘟囔：“钱子住院了，钱子住院了。”

女人意识模糊，浑身瘫软。“钱子在地区医院，钱子在地区医院来。”女人依然呢喃。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公婆听到女人的嘟囔，也慢慢的站起身子。就在公婆眼望女人的瞬间，女人直阔阔倒在了地上。

公婆吓得面如土色，一喋连声的问，“钱子咋了？钱子咋了？

“快扶我起来，钱子在地区医院。”

女人伸出双手，腿脚依然疲软。在卧室写字的三个孩子仿佛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相继跑了出来。

医院的急救室大门紧闭，小李麻团似得旋转。看到颤颤巍巍的老人和几乎是被三个孩子抬来的女人，小李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等客人”的父母失声疼哭，三个孩子也不知所措。女人突然坚强起来，将疲软的身子挺了挺，眼里没有一丝泪光，此刻，她相信，丈夫不会丢下他的父母和她娘儿几个。

父母的哀嚎声惊扰了其他等在走廊里的病人家属，有些人发出了警告，有些人也流下了眼泪。

急救室的门慢慢打开，一个满头大汗的医生站在门口，女人盯紧医师的额头……

“我们尽力了，家属进来看看吧。”医师无奈的解开了口罩。

楼道里一片哀嚎声，老人，孩子和其他病人家属。女人依然冷静，她不想信丈夫就这样不负责任，丈夫早上才出门，出门时还告诉他，想吃韭菜馅饺子。

女人大步走进急救室的大门，她要问问他为什么骗她。

病床上“等客人”插满管子，呼吸机紧张的工作着。

女人一把抓住丈夫的手，整个身子栽了上去，幸好旁边医生护士眼疾手快，托住了即将倒下的女人。

爱的能量真能起死回生，躺在病床上的“等客人”突然睁开眼睛，大颗的泪水蹦了出来，嘴唇蠕动着，断断续续的挤出几个字：“对，不，起……”便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女人随男人一起昏厥。醒了已经是次日凌晨，医生告诉女人，病人摔倒时大脑着地，大脑摔伤严重，已经脑死亡了，再抢救也无济于事。

女人不信，好好的人，咋就脑死亡了，韭菜馅的饺子还码在案板上哩，他咋能就脑死亡哩，女人不信，女人一个劲嘟囔：他咋能脑死亡哩。

亲朋接到公婆的电话，相继赶了过来。女人意识模糊，整天嘟囔：他咋能脑死亡哩。亲朋看在眼里，逐一去劝解，女人只是张大嘴瞪大眼一味地干嚎，水米不进。

第六天，脑死亡的丈夫在重症监护室撒手人寰，女人哭的死去活来，她不相信早上才出门，他就再也走不进凌乱而温馨的家门。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实在太突然了，突然的没有一丝先兆，突然的不带走一丝生活的磨难和一生的情缘。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接到电话的瞬间，我只听到女人的哀怨：“老同学，我咋活啊？他死了，我和孩子咋活啊？”

挂了手机，急匆匆赶到女人家，女人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声嘶力竭的干嚎让我痛苦不堪。日子已经过去半月有余，“等客人”依然等在殡仪馆，他要给妻儿和父母一个说法，他的离开，只走完了半世情缘。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死人躺在殡仪馆快十天了，案子诉到了法庭，也迟迟没有开庭。

（作者简介：王兰芳，女，汉族，生于70年代，公务员，笔名墨兰，从事乡镇、街道社区、机关党务工作多年，张掖市作协会员，业余喜欢写作，曾先后在张掖日报、市区电台发表过新闻、通讯稿件多篇，在《焉支山》《甘肃妇工》《甘泉》《三月》等杂志发表了《依依不了情》《九寨沟游记》《残阳》《心梦》《大山的回应》《爱的边缘》《失地农民》等小小说、散文、游记。2019年出版了散文集《墨兰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