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红日从海面上冉冉升起,万物生辉,绝情殿上鎏光七彩。曾几何时,我的小骨也如同这初升的红日般明亮光耀。她的羽翼逐渐丰满,可以与我并肩作战。在太白一役中,她勇敢机敏,协领众人力战群敌,使仙界收回多方神器。她是长留最优秀的弟子,我从不把她与别人相比,但她是我的骄傲。她也渐渐长成大人,再赴瑶池时,她已不是当初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白衣翩翩,已有少女之姿,更露出些姣憨可爱的小儿女情态,我却似乎还未意识到。饮下忘忧酒的小骨,如碧桃含笑,她的粉唇边一瓣桃花,一双依如当初孩童一般晶莹的眸子里却闪耀着火焰,一瞬间的异样,那桃花醉红了我周遭的云气,那火焰燎到了我。她软软的身子醉倒在我臂中,引我心疼怜爱。
她请辞离宴,我却无心再饮,不胜酒力的小骨不会有什么妨碍?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个牵肠挂肚的师父,小徒儿一刻不在眼前就心神不宁。看到的却是轩辕朗偷吻睡着的小骨,我一直以为,虽说这世间男女情事你侬我侬总是存在,但与我没有分毫关系,现在,却在我的徒儿身上发生着。那器宇轩昂的少年毫不畏惧地直视我,我看出他心中磊落,并无不轨,可洞晓这些心中却更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痛快。何况,从他手里接过醉得不省人事的小骨时,他还舍不得撒手,他还想怎样?我带着小骨迅速飞走,看着她憨态睡颜良久,我心中才畅快了些。也许从那一天起一切就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我曾对小骨说,喜欢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喜欢,便会患得患失。我叫她只需有大爱,不要有私情,私情会是负累。我教她的,她没能做到,我自己,也一样没能做到。千百年来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喜欢过什么,我以为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徒儿离开我,我没有意识到害怕被拿走的东西就是上了心的东西,我的心,不再是一片空灵静虚。
我抽出密盒中所藏的失去灵气、形如废铁的断念剑与光芒黯淡的横霜剑,曾几何时,断念与横霜相伴,同游世间,斩妖除魔。离开瑶池群仙宴之后,我与小骨踏上了云游历练的路途。我乘船而行,她因醉酒一路酣睡。我注视着她娇俏的小脸,觉得她的确是长大了,虽然是喝醉酒什么也不知道,但她正是情窦将开之际,又命犯桃花,该向她强调一下修仙忌有七情六欲,更忌有执念。
我又想,清正自持,外邪不侵,一味回避忌惮情爱之事还不如清心自修,到时自然可以不受纷扰,心无杂念,再想她如今修为突飞猛进,蒸蒸日上,虽然心思澄明,也恐怕会得意忘形,*滋长,有必要加以提点。她在睡梦中也不时甜甜叫着我,我轻轻应着她,回忆过去六年师徒相处的时光,不由微笑,我的小骨,的确非常非常可爱。三日后的夜晚,新月繁星,她醒来,我便授她“镜花水月”剑法,这套剑法讲究的是个“空”字,手中无剑,却似有剑,利于修身养性。我舞予她看,她眸中有漫天的星光,托着满船的清梦。而她,给我讲述了这三日里她做的三个梦:小石头,雄鹰,与太阳。我告诉她,即使她以后有了雄鹰的翅膀,太阳的能力,也一定要记住自己身为一颗小石头时候的心情。此后一路游历,我们师徒二人形影相随,每一天都有不同的际遇,遇见不同的人,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我仿佛又回到了做长留掌门之前那自在洒脱的光阴,因为有她的陪伴,风中携了花香,泉水也渗入了蜜意,山川河流,一草一木都沾上了温暖相伴的幸福味道,又是以前所不能比的。那是段再也回不来的好日子。在试着解那三个梦的时候小骨对我说:最初拥有的其实已是最好。哪怕回不到最初,心中没有执念,只要好好的做自己就能开心。最初拥有的其实已是最好,确是最好,其实我与她何尝奢求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当命运鞭挞,驱使着我们渐行渐远,我们心中却都有了执念,无法做回快乐的自己。
师父,师父……我在黑暗中听见了那思念已久的声音,尽管只有七天,已漫长过以往的千年。那清泉一样澄澈的声音,我惊喜地叫道:“小骨,你回来了,你在哪里?”师父,师父……那声音那么动听,又那么悲怆。在这混沌的黑暗中,我扯动神识想看见什么,以辨认环境,但是,越是努力,小骨的声音越是缥缈。在她声音即将消失的那一瞬我立刻放弃了挣扎,我意识到,这是在梦里,与我对话的,是她七日回聚的一缕游魂,我若醒来,恐怕再无法与她联上。她果然还是死了,死了,我绝望得再说不出话来。然而,这缕游魂若能与那一魄合在一处,就可以慢慢聚魂结魄完整,便可再入轮回,界时她便可回来,回到我身边,尽管要许多许多年……“小骨,师父错了,原谅师父吧。”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其实想问她能否把那一魄也招回,我来修补聚合以再入轮回,这事本该我来做。可先说出的还是这一句。师父,我来向你辞行……我心里一惊,哑声道:“你,你就这么恨师父?”复又无奈苦笑,怎该不恨呢?我*了你。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无边黑暗中那清澈而悲伤的声音说道:我恨师父,并非因为你*了我。我喃喃道:“终归是我的错,师父错了,师父后悔了,你,你回来吧……”半晌没有回应,又看不到任何物像,我慌了神,喊道:小骨,小骨。终于有了声轻轻的叹息,那冷泉一样的声音问道:若能重回到云宫那一天,师父还会剐掉绝情池水的伤疤吗?“我,我不知道……”云宫那一天,妒恨,爱意与羞愤交织的那一刹那,现在想起来仍觉尴尬。可剐掉又如何,不剐掉又如何,我的心意你还不清楚吗?半晌,又是凄凉的声音:师父厌恶那伤疤,厌恶爱上我……我急忙说:“从未如此,为师只是还不能接受自己……师父错了,小骨,我以后定会好好待你,你要什么,我便给什么,什么都可以,我带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仿佛没听到我说什么似的,那声音打断我顾自说下去:师父*我,我一点也不恨,妖神之力是无法化解的,虽然我不想,可是毕竟危害了六界,师父早该*了我……要是以前,我会说事在人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命运无情,但人可有自己的选择与坚持。
可事到如今,我只有悲怆苦笑,但还是语气温柔轻声说道:“不会的,小骨,总有办法,是师父不好,没有……”那声音再次打断我:有办法你早就用了,放逐蛮荒,囚禁长留海底,这就是你的办法。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你在维护我,不想我死,但我还是宁愿你早早就把我*了,那样东方会活着,糖宝也会活着,你也会好好活着……就算死,我也会觉得很快乐。我悲哀说道:“都是我的错,我该好好待你,是我让你这么痛苦,让我弥补你,你告诉我,你那一魄在何处,我们一起……”她又一次打断我,以前那样驯服于我,即使作妖神时也会听我把话说完,可现在,我的话她再没有耐心听下去了。师父刺我一百零三剑,把我放逐,把我囚禁,从不犹豫,如果不是东方,师父要把我永远留在蛮荒,如果不是变成妖神,师父要永生永世囚我在长留海底。我听得心痛难耐,可她说的,全是事实。我低声哀求:“小骨,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师父,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恨你,并不因为这些,那是你应该做的,死亡,也是我早已选好的结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要让我心碎而死?这是最惨的死法。那声音里仍有恨意。我慌忙道:“再不会了,不会再让你心碎,不会再让你伤心,小骨,回来吧,我不能没有你。”
师父,你回到你原先的地方吧。那声音变得有些冷漠空洞,在难言的痛苦与悔恨中,一股强烈的不安向我袭来,我问道:“告诉我你魂魄现在何处,为师定会……”我不想回来……“不想回来?什么意思?小骨不要师父了吗,你要跟那*阡陌……”重生,轮回,我死的时候就放弃了,现在主意也不变……我疾呼:“你不可不要,这是最后的机会,不可放弃,小骨,你不可任性!”师父,就让我任性一次吧……那声音从未如此无情冷漠,那是生无可恋,万念俱灰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七日前,她在我面前碎成千万片,抓不住,追不上,心痛如绞,我搜尽所有言语求她回心转意:“不行,绝对不可,你听为师的话,你若回来,我定会好好待你,绝不负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任何事都答应你,任何事!人给你,爱给你,只要你要,小骨,小骨……”再无声息,她已离开了吗?我努力往梦的深层走,拼命感知,却是一片死寂与黑暗。“不,不——,花千骨,你胆敢离开,胆敢留我一人,你可知这事上有比心碎而死更难以忍受之事,那就是心碎地活着!至少你要解除那神谕再走,回来,回来!”脑子里轰隆隆一声巨晌,又回到那一天,血红色的天,血红色的海,血红色的衣,没柄的悯生剑,已变得半透明的身躯……
“今生所做的一切,我从未后悔过。可是若能重来一次,我再也不要爱上你。”我心一恸,神识迅速抽回而醒来,口喘大气,眼睛睁开,衣襟上已泪湿一片,再一眼看去,是一地撒落的画纸。这是小骨的房间,今日是小骨死后第七日,是她魂魄重新聚拢回归之日,因为只有一魄留下来,又在*阡陌手里,重聚回煞怕是有难度,可只要有万分之一可能,我怎能不试?想来想去,此处曾是小骨喜欢怀念的地方,就在这里碰运气,一边等待一边看着她留下的画,大约是这几日的情绪波动把精神体力消磨怠尽,居然睡着了。然而,那仅是一个梦吗?我的心猛地一缩:那无边的没有丝毫影像的混沌黑暗,少女凄凉冷漠的声音……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心惊,那不是梦,那确是小骨的一缕游魂与我神魂的交谈,然而为何只有一片黑暗,该是可见一个大致生前肉身之幻像,也就是个鬼影。
难道,难道这缕游魂残破至此,如尘埃般松散脆弱,以至只能在梦中浮现,而且根本无法形成一点可感知的幻影,只能黑暗混沌一片。想起小骨所言,更是战栗不止,重生,轮回,她都不要了,她不愿回。若能重来一次……根本不再重来一次,恨也罢,爱也罢,就此完结,永无回头之日。是哪句话不对,还是她本就下了不变的决心,为何,为何看我这副样子她还忍得下心,她好狠!绝情池水的伤痛骤然袭来,我瘫倒在地,原来绝望里还能生出更深的绝望来,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汗涔涔湿作一片,思绪却停不下来:那亡魂本就脆若游丝,现在定又消散无形,*阡陌修那一魄,怎么修得完整,甚至再造出另几魄来,但终要至少回来一魂才可入轮回,碎成片的游魂回聚本就艰难万分,问题是现在那亡魂根本就不愿回聚,这就意味着绝无可能。更何况,只有游魂重新回聚才能再劝她回心转意,现在怎么劝?何处去说?路全被堵死。只能再找*阡陌,从那一残魄上想办法,可是,*阡陌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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