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叶曙明
贫民区的儿童,无论日子多么阴暗,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找到自己的快乐。敦梅小学规模很小,没有运动场地。学校附近的横街窄巷,石水渠街的街角,甚至公厕旁,只要有一小块空地,就是霍英东和小玩伴们的球场了。他们一下课就在空地上踢“足球”。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暴雨过后的泥泞,他们的吆喝声、欢笑声,都为这个单调而衰败的街区,带来一点生气。
石水渠街的唐楼
其实,在这些穷孩子脚下的足球,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橡皮球。霍英东一生热爱体育,对足球尤有一种梦牵魂绕、至死不渝的情结,当由这只敦梅小学的橡皮球始。
刘氏是一个非常能*女人,吃苦耐劳,在她的操持下,霍家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并搬出了石水渠街的笼屋,在湾仔谢菲道租了一层楼,前厅做船馆,给舢舨客和苦力落脚,后厅是霍家的居所。
1936年,霍英东以优异成绩,考入了皇仁书院。仿佛是一抹阳光射入了密封的隧道,本来一片混沌的前途,突然被光照亮了。
星光熠熠的皇仁书院
1860年,港英政府在荷李活道开办中环大书馆,这是香港第一间官立学校。1889年,位于荷李活道和鸭巴甸街的皇仁书院(初名中央书院)落成后,取代了中环大书馆,成为香港最大的官立英汉文学校。
鸭巴甸街也就是以前的香港仔,人称“石排湾”的地方,当年是舟车辐凑的莞香码头。不过,当霍英东入读皇仁书院时,莞香在国内外的市场上,早已式微。
直到1914年香港大学开办之前,皇仁是全港的最高学府。1912年前后,皇仁有学生约2000多人,其中许多名字,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熠熠生辉,为人们所耳熟能详。在皇仁的校史里,专门辟有“荣誉榜”,上面除了可以看到孙中山、廖仲恺、唐绍仪、伍廷芳等政治家的赫赫大名外,还有何启、何东、利希慎、邓肇坚、何鸿燊、许仕仁、黄仁龙等一大批在港澳政商界叱咤风云的名字,他们都是皇仁的校友。
霍英东
何鸿燊
其中,与霍英东一生,有着密切关系的何鸿燊,年长霍英东两岁,祖父何福是香港开埠首富何东爵士的弟弟,当过怡和洋行、沙宣洋行买办和定例局(立法局)议员,是当时的华商五巨头之一。何氏家族有与外国人或混血儿通婚的传统,何鸿燊是第三代混血儿,体内流着英国、波斯、犹太和中国四个种族的血。
1931年何鸿燊入读皇仁书院,是D班学生,即入学时成绩最差的一班。还没毕业时,他父亲和几个兄弟一起炒股失败,百万身家,一夜败尽,几兄弟一个吞枪自*,另一个服安眠药自*,何鸿燊的父亲亦逃往越南。这时,面临退学威胁的何鸿燊,才开始发愤读书,靠奖学金读完全部课程,1939年以优异成绩考入香港大学。
在往后的岁月里,霍、何二人注定会有一段很不寻常的缘分,但现在他们同窗相见不相识。
多年后,身为皇仁旧生会永远名誉会长的霍英东,回忆这段寒窗生活,有苦也有乐:
1936年,我考入皇仁第八班(即F1),入校号数是19738号,那时13岁,父亲经已去世,家庭生活全赖母亲维持,每月学费五元,每天妈妈还给我一毛子,用来搭电车和午饭开支,每天清早起来,背上书包由湾仔经玛利兵房、兵头公园步行至荷里活道上课,来回每天节省六个仙的电车费,中午到为食街(士丹利街)或三十间吃糯米饭和大松糕,在小息的时候,还可以买到俊记从校门铁栏递进来的雪糕和和面包。
皇仁书院的英文课程,分为八班,第八班是最初级的,八至四班是初中,三至一班是高中,各班又按成绩分为A、B、C、D几个等级。初中教授《POYAL GROWN READER BOOK》和纳氏文法,是专门为亚洲人编写的皇家教材。此外,还有算术、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常识、历史、地理课程。高中以《鲁滨逊漂流记》《双城记》《金银岛》一类小说英国小说为教材,每年会根据英国大学入学试的规定读本,略加调整。中文则以《古文评注》《秋水轩尺牍》《孟子》等为课本,学习论说与信札。
第八班每年招收学生只有200余人,霍英东考入的第八班A,是成绩最优秀的班,堪称精英中的精英了。霍英东说:“那时我读书十分专心,总是不甘落后,偶有成绩落在第三名以下,自己便觉脸红。”他很喜欢读书,在林林总总的中英文书籍中,有一本无疑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就是笛福所写的《鲁滨逊漂流记》。
读书时,同学们最喜欢的事情,一是下大雨,一是踢足球。下雨淋湿了衣服,学校会停课,让大家回家。所以逢下雨天,大家便故意弄湿衣服,要求学校放假。放学以后,霍英东最喜爱的活动,就是和同学踢橡皮球。
学校只有一个篮球场,校门前有一块三角空地,旁边还有一条走廊,往往是同学们抢占踢球的地方。好地方都被高班同学霸占了,初班同学只好在厕所前面的走廊里踢。“如果侵犯高班的场地,”霍英东称,“球儿会被踢到无影无踪,直飞向庇理罗士女校那边去了。”不知道霍英东的橡皮球,有没有被人踢去庇理罗士女校,但在学校的走廊上,在校门口的三角空地上,却常常可以看到他瘦削的身影,追逐着一只橡皮球,像小鸟一样飞翔。
战争已迫近,香港每天都举行防空救火演习
这时的霍英东,是皇仁的尖子生,几乎每年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天之骄子,意气飞扬,梦想中的前程,洒满阳光。他断没有料到,10年之后,他竟会亲身演绎一段鲁滨逊的传奇经历,在大海孤岛中九死一生。
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日本全面入侵中国,中原大地,万里烽火。漫长的八年抗战开始了。就在这年的5月,在离香港1100公里以外的大上海,有一个一生注定与海结缘的男孩出生了,他的名字叫董建华,父亲董浩云是经营航运公司的,历任天津轮船业同业公会常务理事、天津航业公会副会长、天津通成公司运输部经理和金城银行船务部经理,他是未来的世界船王之一。
霍英东与董建华,两个人都与船有缘,只不过,一个是大风帆船,一个是万吨油轮。他们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里,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对方的存在,就像两颗行星,不慌不忙地按着自己的轨道前进,但总有一天他们会相遇的。
1941年,霍英东已升至第三班。只要通过了年底的考试,他就可以进入大学预科了。在皇仁读书是他一生最快乐的事情。
在平静的校园外面,太平洋上空早已战云密布。香港也感受到战争的威胁,在茶楼、酒店、戏院、舞厅,到处张贴着“军事秘密,切勿妄谈;敌人有耳,必须提防”的标语,学生们谈论的话题,也经常与国内抗日救亡有关。日本军阀的铁蹄,不仅践踏着中国大地,也把战火烧到了太平洋。12月7日,354架日本作战飞机,偷袭了美国夏威夷的海军基地珍珠港,太平洋战争正式拉开了帷幕。
12月8日,星期一。霍英东一清早便匆匆赶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他平时都是步行上学的,今天为了赶考试,打算坐一回电车。清晨北风呼啸,气温寒冷,香港海面十分平静。英国皇家海军旗舰威尔斯王子号和巡洋舰反击号,懒洋洋停泊在维多利亚港内,甚至连炮衣也没有褪下。
8时30分。霍英东还在电车站等车。蔚蓝的天空突然传来隆隆的引擎声,大批涂着鲜红太阳标志的日本轰炸机群,像鸦群一样出现在维港上空,发出凶神恶煞的嚎叫。威尔斯王子号拉响了警报,很快,凄厉的警报声便响遍全城了。霍英东听见从启德机场方向传来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声,维港笼罩着一片烟云火海。
战争来临了
遭到日军狂轰滥炸的香港
霍英东惊呆了。尽管报纸每天都在报道各地的战争情况,但人们依然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战争不会降临香港。12月7日晚上,九龙半岛酒店还在举行盛大的化妆舞会,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现在梦想破灭了,和平的日子终于完了。霍英东拔腿就跑,穿过混乱的人群,一口气跑回皇仁书院,在大门口已经贴出紧急通知,全体学生暂停上课和考试。但没有说明什么时候恢复上课。
霍英东感到心头一松,暂时不用应付繁重的考试和功课,让他可以稍微喘上一口气,他甚至觉得有点开心。当他掉头慢慢往家走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五年半的皇仁生活,就此结束了;他将从此告别学校。所有在皇仁度过的快乐时光,将永远成为记忆了。
就在霍英东返家时,整个香港、九龙已经出现大恐慌、大混乱,人们有如受惊的蚁群,在空袭警报的嘶吼声中,东奔西窜,乱作一团。香港大学也停课了,学生们纷纷赶回家里。何鸿燊这时也夹在人流之中,几乎与霍英东擦肩而过,但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日军从新界北部边界分两路大举入侵,一路沿广九铁路挺进上水、粉岭,直趋大埔、沙田;另一路从宝安渡河,沿青山道向西南前进。恐怖已经在香港蔓延开了,市面秩序大乱,逃难的人疯狂扑向码头。三年前,蒋介石曾预言日本不敢与英国开战,广州沦陷时,大批难民逃到香港。现在,香港也成为战场了,人们又寄望于日本不会与中立国葡萄牙开战,于是纷纷逃向最后的“诺亚方舟”——人称“咸虾埠”的澳门。
日军空袭中环
在惊慌失措的难民当中,有一个叫何贤的钱业老板,带着一家老幼,也被人潮裹挟着,挤上了开往澳门的渡轮。当他回首望着香港上空浓烈的烟云时,不禁黯然落泪。
何贤并不知道,他后半生会有一位名叫霍英东的好朋友,这时正在浓烈的烟云下面,和家人困守在谢菲道一幢旧楼里,静静地聆听着窗外的爆炸声,准备好承受命运安排给他们的任何苦难。
12月9日,省港澳水路交通中断,各国往来于香港的航线,一律停航;市区巴士、山顶缆车,全部停止服务。英军凿沉港内所有内河轮船,堵塞港口,阻止日本军舰驶入。但号称固若金汤的“垃圾湾防线”,瞬间不守,休斯兵团和香港义勇军,在12月12日放弃九龙,狼狈撤往香港。
港英当局下令,所有大学生都要参加义勇军。何鸿燊奉派到一个报警室当接线生。但他只做了几天,便带着挣到的10元港币,和母亲一起坐小艇冒险前往澳门。对这个破落户子弟来说,香港已了无可留恋,他要到澳门闯一番天下。
日军进攻尖沙咀
12月18日晚上,日军乘坐汽艇渡海,在北角、太古、鲫鱼涌强行登陆。英军展开激烈而混乱的阻截,所有海岸、港口、堤道,到处充满战斗的喧嚣。跑马地黄泥涌的防线,终告失守。12月25日,香港开埠以来第101个圣诞节,下午3时15分,第21任香港总督杨慕琦宣布向日军投降,港督府门口升起了一面象征着屈辱的白旗。香港沦陷了。
日军举行隆重的入城仪式,太阳旗迎风飘扬,步兵、骑兵队伍,在坦克、炮车的前导下,耀武扬威地开进港岛。皇仁书院的校舍,也挂起了一面太阳旗,大先生奥干拿被关进战俘营,学校一度成为日军骑兵总部,课室做了马厩。其后更完全毁于战火,仅留下中央书院第二任校长胡礼的半截雕像。
霍英东的童年,也在这一片炮火纷飞、喧嚷*扰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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