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取经路上的林林总总，唐僧总会想起燃灯古佛带他漫游四大部洲的难忘经历。
那时候，他还叫金蝉子。
作为佛祖的第二个弟子，他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源和环境，他虽然没有观音菩萨那样的地位，但是也可以做一方道场，护一方平安。
但是，他选择留在灵山，精心研究佛学理论，在宏大的经文中体验逻辑的美感，体验善与正义。
当然，重要的是，他要发现佛学理论中的不足，以及与现实的脱节，来加以弥补。
眼前的一盏孤灯，一方矮几，一个蒲团，一只秃笔，一泓清墨，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在理论的大海中遨游，时刻体会着价值的升华。
庭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菩提树，另一棵也是菩提树。
他非常注重批评。
他觉得灵山上的一切都不真实。
他要找到理论的破绽，还要找到世上生活的苦难。
不过，他要用文字，挽救众生于苦海之中。
他对一些罗汉、菩萨报的事例、数据很不满意。
南瞻部洲的人贪婪多*，西牛贺洲的人乐善好施？
即使是佛祖所说，金蝉子还是表示怀疑。
众所周知，南瞻部洲有最强大的大唐，那里的制度先进，文化先进，我们怎么能随意就否定别人呢。
因为这个想法，当燃灯古佛邀请他到西牛贺洲转一转时，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之后很多年，在取经路上的时候，唐僧还在想，燃灯古佛邀请他，很可能别有用意。
实际上，燃灯古佛跟他并没有去太多的地方，但是，这些地方都让金蝉子印象深刻。
到现在，他还记得他在云头上写下的日记。
“这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叫火焰山的地方，这里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
“这对于平民，是不可逾越的天谴，阻挡了他们通向幸福生活的道路。”
“控制这里的人，居然不是官府，而是妖精。这妖精为了利益，居然不肯扇灭火焰，造福大众，受了百姓的供奉之后，才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蒙蔽百姓。”
“我佛慈悲，居然不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火焰山，火焰山，每一朵火焰，压在百姓头上都是一座山。”
“我们又到了一个地方，连燃灯古佛也只敢在云头驻足观看。”
“这里妖气森森，恶气汹涌，整整一个狮驼国的都是妖精。”
“据燃灯佛祖讲，是魔头吃了狮驼国的人，鸠占鹊巢。”
“善哉善哉，这种事情，居然发生在西牛贺洲！南瞻部洲文明繁盛，一定不会出现这个问题。”
他觉得身为佛子，应有这样的使命感。
回来后，他怀着使命感整理自己的日记，并贴在墙上，供罗汉、菩萨、比丘僧、比丘尼观看。
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受到了很多罗汉、菩萨的攻击。
“真是不可理喻。”唐僧呵呵冷笑，在心里道，“我站在云头上去看的，我听燃灯古佛说的，怎么就不是事实呢？如果这不是真实的，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如此想着，每次都认真听佛祖讲经的他，有些懈怠，被佛祖发现了。
“你想看到真实的世界，那就去看吧。”佛祖说，“即使身遭凌迟之苦，也不后悔？”
“不后悔！”
“即使被人吞入腹中，永堕轮回，也不后悔？”
“不后悔！”
于是，金蝉子投胎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方——南瞻部洲。
一场宿命的轮回就此开始。
与荒凉、辽阔、人烟稀少的西牛贺洲相比，南瞻部洲人口稠密，经济贸易发达。
金蝉子的第一世，就是僧人。
他继续研究佛法，却发现这里并无佛法。
此时，离大唐建立，还有五百年。
佛教刚刚进入南瞻部洲，信者不众。
就算有，那些向佛跪拜的民众们，并不是一心向佛，也不一心向道，而是一心向着利益。
只要有利益，什么都可以拜。
他见到利欲熏心，见到忘恩负义，见到*人如麻。
原来，佛在西牛贺洲的兴盛，并不是理所当然的。
在一个屋子里精研佛法，并不能让民众相信。
他需要走出去，以口说，以身行。
或许，这里的妖比较少？
他走过一些地方，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
只见人吃人，不见妖吃人。
人吃人，比妖吃人，更好么？
行走间，他发现佛法虽然不兴，但道法却非常兴盛，道观众多，道人地位很高。
当然，这时候，他也被称呼为“道人”。
原来，佛在西牛贺州，道在南瞻部洲。
西牛贺州妖多，南瞻部洲妖少，莫非，道比佛厉害？
他感觉自己在一步步接近事情的真相。
但是，一个僧人的到来，让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这个僧人——后来，唐僧在取经路上时有个判断，应该就是乌巢禅师。
而这位乌巢禅师——再后来，取到佛经之后，唐僧又有判断，乌巢禅师就是曾经带前世的金蝉子去调研的燃灯古佛。
而现在，唐僧并不知道他是乌巢禅师，也不知道他是燃灯古佛。
但是，知道他西来之僧的身份后，唐僧觉得很亲切。
坐定之后，僧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世界的真相吗？”
唐僧不想理他。
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可以用眼睛听，用耳朵看。
“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现实，你认为你听到的就是现实吗？”
“难道不是吗？”
“何为五仙？”
“天、地、神、人、鬼。”
“何为五虫？”
“蠃、鳞、毛、羽、昆。”
“仙在佛法中何解？”
“……”
“佛法无仙。”
僧人顿了顿，“仙乃道家之说。这个世界，是道家掌控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是道家写就的规则。”
“你可去过天庭？”
唐僧摇头。
“你可知佛祖在三界之中的地位？”
唐僧讶然。
“是为至尊。”
僧人摇头，“西方佛祖，但在寰宇之中，仅为五方五老，与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三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并列。”
“观音菩萨？”
唐僧更为惊讶。
“五老中，二老为佛，三老为道，谁强谁弱，可见一斑。况且，还有牵制之意。”
牵制什么？
唐僧似懂非懂，但眼前似有云雾在散去。
但他还是说到：“我只求众生平等，苍生可安。”
“众生在何处？”
唐僧一指过往行人。
僧人摇头：“这只是表象。众生皆在轮回之中。呈现于世上的，只有短暂几十年，之前之后的万亿年，又于何处安身？”
唐僧：“一时之生，也当有一时之福。”
“一时之福，也可能带来永堕地狱。”
唐僧不答。
“地狱你可曾去过？”
“曾见过地藏王菩萨。”
“地狱由十殿阎王与地藏王菩萨，道佛共管。”
“天下资源，尽在道家之手。我佛家筚路蓝缕，才争得灵山一处。西牛贺州，土地神灵，兽精木怪，所修皆为道家。”
“妖之为害，佛道应共诛之。”唐僧仍然在坚持。
“人为众生，妖不是众生？”
“妖就是妖，与人不同。”
“若妖不吃人，妖便不存；虎不吃鹿，虎便不存。众生平等，五蕴皆空。”
唐僧禁不住冷笑起来：“强词夺理。世界生灵，以人为大。”
“何为人？这世间来来往往，几十年苦旅，死后魂入轮回，身体腐坏的是人；那罗汉、佛祖、五仙是不是人？”
“……”
僧人道：“大千世界，或许有一世界，无神仙鬼怪，无六道轮回，人人生于俗世之中，以人为本，人命关天，但不是这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这四大部洲之生民，与五虫，皆可修炼为五仙，并无不同。妖可吃人，人可吃妖；人可吃虎，虎可吃人。”
唐僧脸色煞白，眼中万物似在崩塌。
“在你眼中，因果已经颠倒。”
“并非佛法不兴，所以西牛贺洲多妖；只因多妖，所以佛法不兴。”
“这个世界的规则，利于道家，不利我佛。”
“根据规则，南瞻部洲人多世俗，妖与人常常共处，所以你以为无妖；西牛贺州多山多荒漠，人妖分离，你以为有妖。”
“若无心，即使看到，也不明所以。”
唐僧低眉垂眼：“佛只求超度众生，不争名利。”
“非名利，只生存。你求超度，有人不让你度；你求心安，有人不让你安。”
“你想存于世上，只能入世；你想存于仙界，只能入界；你想存于灵山，只能入山。何处无规则，何处无秩序？无非利于我，或不利于而已。”
唐僧不答。
僧人声音低沉：“我教危矣！”
唐僧抬起头来，半是怀疑，半是惊讶：“此话从何说起？”
“天地三界，四大部洲，本源是什么？”
唐僧思索良久，“我曾闻是道，更闻是空。”
僧人摇头：“此为教法。本源，是构成宇宙基本之物。我曾闻有一世界，由大小星球构成，相互环绕着运转不休；也曾闻又一世界，物质不灭，粒子循环往返。而我等所处世界与此不同……”
他指指脚下：“是灵气，是长生。”
唐僧似有所悟：“我在灵山之时，感觉身轻脑清，无风寒疾病之苦。而在此处为人，常觉身乏脑浊，也时有疾病烦忧。”
“只因灵气不同也。灵气不足，不得长生。而我等自身不能产生灵气，只能从外界汲取。而此等资源，只在三样事物之中。”
“哪三样？”
“一为蟠桃、仙丹。只要嗅上一口，就可补足几百年灵气。不过，此等至宝，皆在道家之手。蟠桃属于王母娘娘，仙丹属于太上老君；另有人参果，属于地仙之祖镇元子，只是产出太小，所以他在仙界无甚影响。西天佛老，罗汉菩萨，在不久前安天大会上，就吃过蟠桃。”
“安天大会……”
“佛祖助力玉帝，擒得一妖猴。且不说这些。第二等资源，乃是——”
僧人目中有慈悲之光，“人！”
唐僧大吃一惊。
“人为万物之灵长，自有胸中一点灵气在。每个人的灵气虽少，但人多之后，灵气也可满足一时之需。那狮驼城满城之人尽被妖怪所吞，就是这个缘故。”
唐僧大惊失色：“那南瞻部洲为何没有此等恐怖之事？”
“愚僧！我都说过，蟠桃、还丹尽皆在道家之手！他们不用如此吃人！且他们经营日久，大妖早已收伏，二十八宿，哪个不曾是妖怪？西牛贺洲，没有这个福分！”
“那我等宁可不得长生，亦不可*人！”
“我等若无长生，灵山不存，地狱不存，众生亦不存。人已不存，你的坚持，又有何意义？”
“……”唐僧目光呆滞，“我不相信。我没看到，便不相信。”
“当年，妖猴为害天庭。佛祖出手将他制住，玉帝本十分满意，但有人向王母进谗言，说妖猴祸乱，乃是佛祖背后指使，王母震怒，命令不再给灵山提供蟠桃、仙丹，灵山众罗汉，已转生过半。”
唐僧依旧不信。
僧人唤一道莲台，载他径直灵山，果见人事凋零，灵气不复从前。
“佛不*生。纵然无力制止妖为患人间，亦不能够害人性命。所以，众罗汉入轮回，重修行。”
“善哉！”唐僧感叹，“不知有何计策，可救灵山？”
“还有第三等资源。”僧人道，“可使人长生，就在佛门之手。”
“在何处？”
僧人指指唐僧：“你可愿十世投胎，换回佛门五百年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