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之城(上)
我昨晚上的梦断断续续,好像是醒了,又仿佛没醒,那些片段中间没有连接,甚至找不到桥过河,但多数故事却是关联的。
最开始是在贵阳二中,从前是贵阳女子中学,我家住隔壁弯弓街,习惯上还仍然叫女中,暂时改不过口。紧挨着文笔街那一栋青砖楼共计有三层。我读初一的时候是在挨食堂和校办工厂一楼顶头靠大操场,旁边就是铺煤渣跑道的那间。班主任姓赵他教数学,年龄其实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小学的老师和后来的老师不是老头子就是老太太,最印象深刻的是赵老师别开生面的一番自我介绍,他双手用手掌边缘撑在讲桌边缘,他乌黑的眼睛在眼镜后面,好像是并没有刻意看着谁。老师脸颊有两三个小坑,两排牙齿整齐,雪白,他张嘴就说:“赵莲香,名字是女的,但人是男的。”说话中间两次停顿,眼睛开始转动。有同学偷偷笑,我们没敢哄堂大笑。
后来搬到二楼去了以后,稍微转脸,用眼角余光就能够看到著名的文笔街七号。我上课经常走神,爱幻想,进出洞开的两扇大朝门那些像是皮影戏上人物,会有哪个是地下党,小说《红岩》里的那个疯子会不会从里面大摇大摆走出来呢,因为,我母亲认识他。当时他就在贵阳。但我梦里是在挨着礼堂楼那边的教室,而且是在三楼。我没有在三楼读过,读高中也没有。
我们在吃饭,有点像《简爱》里那个晦涩画面。二中有道后门,再后来我们溜出了后门,想去邻居家玩。那扇后门(是铁皮门)距离华家不到三十米,他家老先生是著名资本家,银行家,也是茅台酒的三个创始人之一。而且他家老太太的佛堂在抗战时期安装了电台,那些令人震惊的消息从华家阁楼通过电波传达到世界各地。打横那条街就叫电台街。我去他家不从街上走,会走兰公馆,高墙有扇小门,从来不上锁的,外人多半不知道。我会踮起脚尖从窗户偷看,陈将军会不会在旧马架子里躺着,闭目养神。我其实是想吃他家靠东门老城墙根那棵参天大树上的柿子。他睡着了,我没有敢惊动他,绕到后面去了。
梦里我坐在华家阁楼门口的石梯子坎上,伸头朝门洞里瞧,怎么还有人搜身。我想起来了,以色列人占领了加沙,原来是在搜巴勒斯坦扺抗者,有的人说他们是恐怖分子。我没有看到以色列国防军的脸,只看到一高一矮,伸伸缩缩小半个脑袋瓜。
我在和街上的某个女孩聊天,这一次,她不是毛疯子。疯子顶多是经过,勾着头走路,头发乱——回她家——不会跑到电台街这边一个人坐,她只坐在弯弓街我家门口台阶上。我记得那是穿过红风衣唱歌的女孩,年龄比我大些。她可能是上山下乡当知青去了,后来,我也再没有见过她。
“你喜欢隔壁那家树上的柿花吗?”
“是的。想不想我们现在去偷。”
“在树上吃饱了再下来,找点乐趣。”
“不是开玩笑的,那老头开枪咋办?”
“大白天的,看得清楚。他不会开枪。”
“他开枪打柿子给我吃过。掉了一地。”
我对红风衣女孩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后来,有个以色列士兵从华家的大门扔了许多东西出来,有些在石梯子坎上翻了几个斤斗。因为石梯子坎下去文笔街从前比较陡,有的像铁环那样滚动,滚了十把圈就倒地上了,跳了两三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一直滚到了我们学校挨后门墙根脚才停下,也是纹丝不动。我瞪大眼睛仔细看,嘴合不拢来了,那时候(梦里)我正在换乳牙,像洪政委和周阿姨家小兵哥哥的牙齿一样,掉了一颗又没有长出来,讲话豁风。我想起了他打弹子输不起就来气,肯定会告周阿姨,想起周阿姨每次都拿大白兔糖哄我,就有些得意忘形。“怎么样?”我冲小兵哥哥慢条斯理晃动手里的糖,把他气得够呛。我说我要走了,去找牛娃儿和建新、光建他们玩,我可以叫大家孤立他。小兵哥哥跟在我后面,不停歇说:“鸡蛋脑壳(我小时候的绰号),别这样,你知道我的大白兔糖,不管有多少,从来都会分给你一半。别这样,我给你讲句对不起,难道还不行啊。”我站住了,转过身来说,“以后打弹子的时候你不准耍赖。”他说敢向xxx保证,再也不耍赖了。我说那好吧,就借花献佛,把原本就是他家的大白兔糖分了一半给他。你一颗,我一颗,你一颗,我还有一颗。牛娃儿从电台街那边走过来,他在滚铁环。
牛娃儿一只手拧着脏兮兮的铁环,另外那只手举着的,带勾子和把手的钢筋戳向蓝色天空。其实梦里天没有那么蓝,而是灰蒙蒙,脏兮兮的,好像是,光建家大伯伯画风景画的时候打翻了颜料,淌到街上。
他皱紧了眉头说:“你俩在吃独食。”
“大不了重新分过。”我说。
然后,我递给牛娃儿一颗,小兵再递给了牛娃儿一颗,结果算错了。牛娃儿又分别递还给我们。我们各自把手上的大白兔糖数了三遍,绝对平均了。然后,我提议穿过独立师从阳明祠那条路去东山垭口,我神秘地说,我们可以坐在山顶上看打仗。
我想起来从华家门洞里那些根本不露面的以色列士兵他们随手丢出来的东西,小兵哥哥突然“啊”叫了声,用单手挡住他的缺牙。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地上散落着手掌,脚指,还有两个眼球和两个鼻子。牛娃儿满脸困惑,脸上多许多皱褶。我们三人当中,牛娃儿个子最高,有一米七八,小兵哥哥一米七二,而我才一米六八,加上我又是站在陡坡下方,非得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俩。他俩腮帮子铁硬,像生铁般闪耀着金属冷光,两人对视,怀疑地摇了摇头,然后齐刷刷勾着头来看我。
“莫非刚才发生恐怖袭击?”牛娃儿问。
“被一颗巡航导弹击中了。”我吹牛说。
“谁被炸死了?”小兵哥哥赶紧问。
他忘了用手挡牙齿,我发现他牙齿长出来了。真的是怪,他开头和我赌气的时候都还没有长,我清楚记得。现在已长齐了。
“某某被炸死了。”我们身后有人说。
那是个女人,声音嘶哑。我们吓了一跳。
原来是毛老六,他坐在二中围墙根脚,背靠石头砌长了青苔那一截,正在吃包子。
“你不会是在啃人的脚掌吧?”小兵问。
她的确吃的包子,菜包子,加了粉丝。
“也是从门洞里甩出来的?”我问道。
我感觉口水快要从嘴角流出来了。我们都转过身去,看着毛老六吃得精精有味。她伸舌尖舔舔嘴唇,还咂了咂嘴,闻到了那个香气。“包子里有丝肉吧?”我又问。
“有的。”她继续吃着,声音轻飘飘。
“毛老六,分一个给我吃。快点!”
“我才不干,”她说,“自己不会拣。”
“地上已经没有了。”我冲她吵吵嚷嚷。
她随便用手指指,头都没转过去,说:
“那不是,你们自己拣。光想现成。”
“你看清楚点,那些东西是人的手掌。”
“眼睛瞎了眶眶在,遇到吃的我看你点都不疯,比他妈整条街人还精。”小兵说。
“我还给你吃过我妈蒸的馒头的吧?”
我蹲在她面前问她一句,委屈巴巴的。
“说那么多干啥,抢她的。”牛娃儿说。
“你敢!我叫我爸和姑爹派兵抓你们!”
疯子撑起身来就拼命朝忠烈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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