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学历史出身的李硕如今长期扎根西域,从事少数民族研究工作。这一次,他来到安多藏区的江托滩牧区,想要为自己的调研工作买匹马,不料寻觅到了狼的踪迹。
我这次到江托摊牧场来的目的,其实是要买匹马。这一个多月的寒假,我准备采访一些当地人,他们多在乡间,坐车不方便,骑马倒是个选择。
英木召老爷子家养着七八匹马。现在牧民骑摩托、开汽车很多了,骑马的很少,有些人是纯粹为了玩,参加跑马比赛。老爷子在萨姆查措旁边有个类似农家乐的小旅游点,马主要是服务游客。
听说了我的计划,老爷子觉得有点不靠谱,但还是安排我住到了牧场上,学习一下骑马、养马,最后再决定买不买。
在牧场第二天,吃过早饭,牧场上的老牧人两口子就替我备好了马。这是匹枣红色老马,有十几岁了,用老爷子和老牧人的话说:“一点老实滴不是”,这是藏语的语序,意思就是有点不老实,刁滑顽劣。一般的马,主人给套辔头、上嚼子的时候都比较老实,但这家伙不行,扭着头不让套,得揪住耳朵才能让它就范。人骑在背上,这马还有个阴损的小动作:突然低头,想把缰绳从人手里扯掉,它就可以撒欢儿疯跑,把人摔下来。所以老牧人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抓牢缰绳。
这是牧场最尽头
牧场尽头的土地有点盐碱化,草长得不好。来这里要穿过一片长叶子草滩,老马很不愿意过来。原来长叶子草下面都是冰,马蹄子踩在上面咔哒作响,马有点畏难。没冰的草场上,老马很喜欢撒开了跑。这老马体能不太行了,也许是大半年没人骑,缺乏锻炼之故,跑上一阵子就累得气喘吁吁,有点乏力了。
每天赶着牛羊,早出或者晚归
到牧场第三天,黄昏时分,快要赶牛羊回家了,西北方向的天突然变黑,乌云和地面的尘土混合在一起,黑压压朝这边卷过来,风越来越大,雪片子也夹杂在风里飞舞。碰巧,隔壁小伙子旺家有点事,不在牧场上,老牧人要帮他把牛羊赶回家。于是我负责赶老牧人的牛羊回家。
牛马都散放在一片比较大的草场上,只要把它们驱赶、集中到牧道上,任务就基本完成了,因为它们能自己慢慢走回家。对于突如其来的阴云、暴风,牛马都若无其事,还在安静的吃草。这种天气突变它们肯定见多了。我忽然有种担心:那群传说中老狼现在在哪里?会不会乘这场暴风雪来个趁火打劫?
阴云密布的牧场
我负责的是陪伴牛羊,纯属“孩子活儿”,老牧人要解决的问题就要高端得多了。他对牛、羊、马的健康状况很关注,比如,发现一只小羊有点拉稀,翻出两粒抗生素想喂给它,这小羊宝宝看上去憨态可掬,跑得却非常快,在草场上根本抓不住,最后是趁在羊圈里抓住,把药片灌下去了。
现在是冬末,正是母羊产仔的季节,牧人老两口注意观察,哪只母羊快要生产了,就不让它去草场,关到牧房旁边一个小棚子里,方便照看。等母子健康复原,再让它们回大群里。
牧场上有个每天都要重复的工作,就是给畜群饮水。因为冬天地表水都结冰了,这里也没有涌出的泉水(一般是有山的地方才有)。每家的草场上都打了一眼机井,用汽油发电机带着潜水泵抽水。不用时,发电机都包着层层旧被褥,防止被冻坏,也防止被动物破坏。一次,老牧人发现他藏在发电机里的一块酥油不见了(弥补水槽漏洞用的),估计是被狐狸偷吃了。
在一起饮水的牲畜
给畜群饮水之后就轻松了,我和老牧人躺在裹发电机的破褥子上聊天,晒太阳。老牧人觉得冬天骑马是受罪,太冷了,他让我夏天再来,一起去山里的夏季牧场,那时再搞两匹马,两人一起骑上“浪一浪”(甘肃土话,玩),看看清泉飞瀑、无边的花海,追一追野鹿和黄羊。
老牧人为我描绘了狼群经过的路线,我很想去近距离看看。
第一个早上,我八点来钟爬了起来,这时太阳刚开始升起。老汉觉得狼对人不危险,这东西一般都是怕人,他给我指了大致的方向范围,就目送我出发了。
在晨光中出发
天有点阴,我大概走出去了三公里,到了比较靠近牧场末端的位置。这里只有几匹马在吃草。这里地势略低而平坦,基本上一只兔子也逃不出视线。但我在寒风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任何野物的影子。牦牛群已经分散在草原上吃草了,我饿得难受,觉得没希望了,怏怏往回走。走到半路,忽然感到右边(西边)有什么东西在跳动——是三只狼,正在跳过重重铁丝网,朝远处跑去!
只拍到了几个小黑影
这几个家伙,居然从我身后钻过去了!我猜想,它们可能是从东边远远过来,看到有人在草滩深处,就在牛群的掩护下悄悄穿过了牧道。
在旺家的西邻,还有个小伙子和我一样对狼感兴趣。他喜欢站在屋顶上眺望,说这天早上,他看见的狼是五只。每天傍晚,他都骑摩托车到他判断狼会经过的地方,设下捕狼夹子。
第二次,我也是八点起床,正走在牧道上,看见西边远处有个灰影子晃动了一下,就消失在视野里了。看来这次我来晚了,它们已经跑过了牧道。
这个早上刮风,温度计显示零下十度,但皮大衣似乎都被刮透了。大风里最冷的是脸,尤其是眼睛,眼皮太薄不保温,感觉两个眼珠都冻成了冰球,凉凉的僵在眼眶子里。
第三次,我六点钟就起床了,一定要把狼堵在路上。走出屋外,中天是半轮月亮,大地完全黑暗。我没打手电,摸黑凭记忆往牧场方向走着。防身的东西是温度计,它附带有指南针和哨子的功能,要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袭击我,吹哨子可以把它们吓走。
走了半个多小时,天边开始显露出一丝晨曦的微光,映衬着远方公路上的汽车灯,这种能见度,才可以勉强拍出一张照片了。
曙色刚刚来临
到达牧场上蹲守位置,我决心这次一定要藏严实,那就是藏在河床里面,只探出个头来观察周边。昨晚刮过暴风,草地、河床上都凝结了一层霜,感觉整个大地都被冻住了。
我在草地上趴一会儿、躺一阵。紧紧盯着东边天际的白雾,看狼们会不会从那里钻出来。迷彩大衣的保护色不错,基本跟环境融为一体了,慢慢我感觉全身冷透了,裹在身上的皮大衣像层纸一样薄。
温度计的最低刻度是零下三十度,此时水银柱几乎已经缩到底了。我看过当天周边几个县城的天气实况,最低温是零下十六度。这片草原确实格外冷一点(有段逸闻:1960年,曾经在这萨姆查措附近设过一个县城,一两年后发现,这里冬天太冷了,只好搬到了八十公里外。)
到八点钟,邻居家的马匹已经散布到了草场上,只见马肚子下方,有一两个小灰点一闪而过。鬼知道它们怎么又出现在了牧道西边……
这次只拍到了几匹傻站着的马,狼没拍到。
太阳缓缓升起,老牧人家的马和牛也开始缓缓朝草场上走来,牛马身上都是一层白霜。这几次,狼都莫名其妙逃过了我的监控,出现在了我的西侧,难道每次它们都是从我经过的牧道上穿过去的?
不过它们出现的这个时间容易理解,这是牛马刚刚走到草场的时候,而且没人看管,狼可以寻找小牛小马下嘴。
快走回牧房子,看烟囱已经冒出炊烟了
第四个早晨,我在初升的阳光里又看到了一只奔跑的狼,这次把它和马拍到了一幅画面里。放大后照片让我有点吃惊,因为狼是在朝房子的方向跑。
总结一下。这四次看到狼的地方都基本相似:没有预想的那么远,反而离人住的房子更近,更靠近这片牧场的中心位置。这也好理解,一是各家的牛马走向草场,都要经过那里,二是那里有弯曲的河道,狼可以借助它逃避人的观察。
第一次和第四次拍摄到的狼影。各选两幅做对比,就能看出狼的跑动。
西邻那家的小伙子几乎每天傍晚都会去下狼夹子,清晨再去收起来(怕白天误伤了人和牲畜)。第四天的早上,狼跑过之后,他又来收夹子了。我跳过了两层铁丝网,近看一下狼夹子的设置:地上钉了一根铁扦子,用来拴牢夹子。我觉得这装置不是太靠谱,这么冷冰冰的铁家伙,狼恐怕不会轻易上钩。
而且,小伙子还有个和我一样的误区:都觉得狼出现的位置太远,把夹子都设在牧场的尾端了。我把这几天看到狼的位置指给他,他越过了几层铁丝网,到那一带设置夹子去了。
狼的家到底在哪里?
后来,我问过一位更老的老牧人。这老人说,狼不一定生活在山洞里,也会生活在平地上的洞里,往往用旱獭洞“扩建”成。狼一般不会在自己的洞附近捕*牲畜,和“兔子不吃窝边草”一个道理。老人年轻时,曾经在草滩上发现过一个狼洞,里面还有只半大的小狼,被他用石头砸死了,母狼在一段距离外看着,然后就跑走了,再也没出现。
这位老牧人的话让我觉得,我这几次见到的狼,很可能已经在牧场的草滩上安家了,而不是从郭家老汉描述的狼道跑来的。
早上去找狼,对我纯粹是一种消遣娱乐。全家公共的休闲娱乐,则是每天晚饭之后看电视,我开始有点担心,主人别为照顾我专门放汉语台,后来慢慢发现不是,老汉基本都是按自己习惯来。这也是藏人普遍特点,他们“察言观色”的意识不是太强,活得相对率性、自然。
老汉一般是先看“新闻联播”,他汉语比较好,看到有意思的事儿,会给老伴翻译上几句。联播之后,他们会看青海的安多卫视。藏语的电视节目,好像他们只认安多藏语的,西藏卫视和四川的康巴卫视,他们几乎不看。
青海的新闻播到一半,老汉就调到另一个卫视台,这里开始播抗战剧《宜昌大转运》,汉语的,老汉一直追。不过他最爱看的是打仗场景,对其他的人物情节不太感兴趣。
《宜昌大转运》还没结束,老汉又要换回安多卫视了,这才是老两口最关心的重头戏:都市家庭情感剧,从汉语译成了安多藏语。后来我查到了这个电视剧的汉语名字,《爱你不放手》。老两口看得都很投入。老汉还掰着手指头算:这个电视剧有40集,明天晚上就是最后一集了。我到隔壁旺家家里睡觉,发现他和嫂子也在边看边讨论:明天会有怎么样的大结局?
播最后一集的这晚,居然有点春晚的隆重感,老两口不停为剧情的转折、人物的离合而嗟呀叹惋——这可是在荒凉寂寞的大草原上,商战加情感题材的都市时尚剧,牵动着牧人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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