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令毅 |《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之四)

胡令毅 |《金瓶梅》女性作者考略(之四)

首页角色扮演聊斋世尊更新时间:2024-07-29

四、初稿本流传图(1):杨慎

(一)流传图中之关键人物

何以《金瓶梅》初稿本得诸女性作者之青睐耶?本节试作一解答。

囊者曾撰文多篇考证徐渭撰写《金瓶梅》,指出温秀才即作者本人在小说中之化身,而七十二回描述温秀才在书房写作,实即隐笔交待渭撰《金瓶》也,相关段落抄引如下:

伯爵转弯抹角,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到书院门首,摇的门铃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

这温秀才正在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坐的。正面列四张东坡椅儿,挂着一轴《庄子惜寸阴图》,两边贴着墨刻,左右一联书着:“瓶梅香笔研,窗雪冷琴书。”(词话本《金瓶梅》,梅节校点,页911-12)

以上文字,不见于批评本,盖过于显露而遭删除耶?可证其于作者之身份,极具敏感性,而最敏感者,则无过于左右一联。

既曰“联”,可知两相对称,“瓶梅”对“窗雪”,“香笔”对“冷琴”,“研”对“书”,然此仅为表面之对称耳。

实此联乃文字游戏,一语双关,其所真正对应者则应是:“瓶梅”对“窗雪”,“香”对“冷”,“笔研”对“琴书”,意思是:《瓶梅》香艳,书房主人正墨研笔写(上联),窗外有雪,寒冷异常,却仍手耕不辍(下联)。

“琴”即“勤”之同音字,暗指勤奋写作,而由东坡椅和《庄子惜寸阴图》又可知此位勤奋写作者,既如大文豪东坡,才情奔放,又如隐者庄子,旷达不拘,且同时能珍惜时光如寸阴寸金,此岂非一语勾画出渭之真实面貌耶?[1]

《金瓶》之写作,始于著者任门客期间,阅此而晰然可见矣。其一手处理往来书信,一手“采摭日逐行事”,[2] 记录之细腻,时人竟有比之为西门家之“大账簿”者。

温秀才为西门家作“大账簿”,同僚如应伯爵等心知肚明,固不待言,即如府邸之女眷,亦有所耳闻。

如五十八回孟玉楼称其为“写书的温秀才”,七十回吴月娘说温秀才“把家事往外打探”(按:“打探”即“大谈”,指写书暴露家丑),即可窥一斑。

然耳闻毕竟是耳闻,非亲眼目睹者可比,更遑论为稿本写诗填词乎!

《金瓶》之有女眷参与其间,应归功于杨慎。余昔年考真假笑笑生,曾绘有一《金瓶》之流传图,明示初稿本传于女眷之缘起。

顾惟该文偏重于词话本,未及批评本,且又刻意隐去女眷之名,读者不知二者间之关联耳。今则借此篇作一补述。先复录流传图如下:

流传图

观此而知,批评本之流传于“某某”和“某某”(皆女眷),由慎而始,然此却极难令人置信者。

原因无他,乃慎之生平,多有篡改,故今人视慎,与渭及《金瓶》之不相干,奚啻风马牛之不相及也!

欲取信于读者,须首先对史实加以澄清,而最关键者有二焉:(1)卒年,(2)流放地,分述如下。

(二)史实订误

先论卒年。

慎卒于何年?公认为嘉靖三十八年,即1559年,亡年七十有二。而实际却卒于壬申年,即1572年,享寿八十有五。

嘉靖三十八年说先见于明代简绍芳编《赠光禄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杨慎年谱》,明云南御史游居敬撰《翰林修撰升庵杨公墓志铭》,亦不见有异词。

后至清程封及孙倛据简编年谱修订,重复简说,亦谓慎卒年七十有二,有清所编《明史杨慎列传》,所云亦同,遂成定论。

至二十世纪,方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有谓慎卒于1560年者,又有谓卒于1561年者,然皆因缺乏可靠史料为之佐证,终不克推倒成说。

中国史籍多有曲笔,家乘年谱亦不例外。简作年谱,与事实相违处颇多,非出于无知,乃因其本人亦干系中人故也。

简绍芳是化名,真名为叶桂章,系慎之妹夫,史所称海寇第四号首领“麻叶”者,即其人也。叶及后妻叶氏亦为《金瓶》中之人物,托名“贲地传”,或简称“贲四”,而王六儿则亲切呼之为“老四”。老四云云,实指其梁山泊排名之位次也。慎卒年之误,实系此位“老四”人物一手篡改而成,以为慎免遭迫害计。

据何而知之?据《金瓶》而知之。《金瓶》因托以假名而敢于直书史实真相,故更为可信。据《金瓶》,慎并未死于1559年。

该年苗员外(即慎)趁老友蔡太师(即严嵩)八十大寿之机,只身潜往京师祝贺,恳求说情赦免其罪,却得知帝因其参与二次水浒暴动(即诏安后由日本支助在浙江沿海及岛屿所发生之武装暴动),不肯轻恕,而执意于遣返原戍地永昌,遂作感怀诗云: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

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

遣谪并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

故园先陇[3]痴儿女,泉下伤心也泪流。

最后决定以“死”(即假死)逃避缉捕者。

年谱云:“六月先生遘疾病寓禅寺”(实在京祝寿),“七月六日卒。”“讣至江阳,黄夫人徒步奔丧至泸遇柩。”

寥寥数语,将慎之假死,遮掩无痕。然则青山遮不住,西门胡氏死后,韩道国(即慎)又现身于小说中,直至第九十八回,仍健在无恙:

那长挑身材中年妇人也定睛看着经济,说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门老爹家陈姑夫么?”

这经济吃了一惊,便道:“你怎的认得我?”

那妇人道:“不满姑夫说,奴是旧伙计韩道国浑家,这个就是我女孩儿爱姐。”

经济道:“你两口儿在东京,如何在这里?你老公在哪里?”

那妇人道:“在船上看家伙。”经济急令量酒,请来相见。不一时,韩道国走来作揖,已是掺白鬓须。

后至一百回,方有其寿终正寝之交待:

不上一年,韩道国也死了。

究为何年,却未明说。

《二刻拍案惊奇》

然断其卒年为壬申年,即1572年,又何所据欤?余之所据即《二刻拍案惊奇》之序及小引。

首先须作申明,《二拍》并非凌濛初氏所撰。

当年撰博士论文并选译《二拍》,随王研说,和声而已,[4] 于作者问题实未之细考也。

毕业后多年才发现大不其然。凌氏但系托名耳,真正之著者乃是杨慎,《二拍》是其晚年之封笔之作。

《二刻》之序及小引,以手写体弁于卷首,一为黄娥所作(考证详见下节),一为作者本人自撰,而二文均署有日期,且均为“壬申冬日”,我们据此可以推断慎之卒年。小引云:

偶戏取古今所闻一二奇局可纪者,演而成说,聊抒胸中磊块。非曰行之可远,故以游戏为快意耳。

同侪过从者索阅一篇竟,必拍案曰:“奇哉所闻乎!”为书贾所侦,因以梓传请。

“以梓传请,” 意即后四十篇手稿已成,尚未付梓,时在“壬申冬日”。

“壬申”即1572年,慎尚视息人间。然前云慎卒于1572年,岂不自相矛盾耶?诸君且慢,请观序文。

序亦撰于“壬申冬日”,却并非与小引同时,因撰序之时,《二刻》已“剞劂告成”,用现代话说,也就是刻印完工。

以明代刻印速度作合理推测,手稿从*青至梓行,需二至三月时间,故二文虽同署“壬申冬日”,实有数月之间隔。

换言之,即小引极可能作于壬申初冬,序则是壬申季冬,而壬申季冬,慎已逝世矣。序中有句云:

主人薄游未返,肆中急于行世,证言于余。

何谓“薄游未返”?即逝世之委婉词也,有类于今人说“驾鹤仙去”。

杨慎病逝,年谱云“黄安人仿刘令娴祭夫文,自作哀章”,[5] 而刘令娴祭夫文,亦以“薄游未返”形容夫婿之溘然长逝:

薄游未返,尚比飞蓬。如当此诀,永痛无穷。百年几何,泉穴方同。

两相比照,可知“薄游未返”之真意矣。

至此,慎之卒年可最终而得以确定,即壬申之季冬,若以西历言,或为1572年之十二月,或1573年之一月。

然必有驳余者曰:二文固同署“壬申冬日”,小引之“壬申冬日”前却有“崇祯”年号,显而易见,此壬申年非1572年也,而是1632年。

既慎绝无可能如此长寿,小引必非其所撰明矣,更遑论以此而定其卒年乎!此乃不知“崇祯”二字乃后人之添加,并非原版所有。

凌濛初卒于明末闯军攻城之际,远在1632年后,若序云“主人薄游为返”指凌氏,不仅于事实不符,且以其未死之身而被视为已死,又情何以堪?故此可知“崇祯”必为后人伪造之赝笔也。

图影

次论流放地。

如所周知,慎因大礼仪事件,遭贬云南三十余年,终老戍地而未获赦免。实却不然也。其固上疏乞宥未允,却亦并未戍老永昌,服役至死。

尤其于诏安后,长年流寓滇外,其间以寓居江浙为最久。据《儒林外史》,慎在浙江沿海舟山一带暴动失败后,先避居湖州寺庙中。[6]

后由严嵩劝降,投诚于胡宗宪,随即充任其府邸之仆役,掌管运输及柜台买卖。此段史实,不载于正史,却有《金瓶》记录在案。

《金瓶》一如《水浒》,因涉及当朝政治人物及敏感事件,不得已而托于前朝,隐去真名而代之以假名,今人不知,按图索骥,视兰陵为山东之兰陵,临清为山东之临清,岂不是南辕而北辙耶?

前已指出,临清者,实暗影临安也(南宋之杭州),故《金瓶》之真实背景地,非临清也,而是杭州,而杭州亦即韩道国晚年长栖之地。谓余不信,请观以下引文:

话说西门庆陪吴大舅、应伯爵等饮酒中间,因问韩道国:“客伙中标船几时起身?咱好收拾打包。”

韩道国道:“昨日有人来会,也只在二十四日开船。”

西门庆道:“过了二十念经,打包便了。伯爵问道:“这遭起身,那两位去?”

西门庆道:“三个人都去。明年先打发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货去,他与来保还往松江下五处,置买些布货来卖。家中缎货绸棉都还有哩。”(《金瓶梅》第六十六回)

引文中不仅提及杭州、松江,均在江南,而且西门庆明说要崔大哥(即慎)“押一船杭州货”,发往松江等五处。若非身居该市,却在临清,货先由杭州发往临清,再从临清返运至与杭州毗邻之松江等地,岂有如此做货运买卖之笨伯乎?

即如小学生盖亦知道,直接从杭州发往松江等地即可,何必来回走如许冤枉路!杭州之于临清,孰真孰假,据此文本内证,岂不一目了然耶?

韩道国居于浙地,先湖州,后杭州,最后胡死,又返回湖州。此在《金瓶》之最末回亦略有交待:

那何官人见他地方没了刘二,除了一害,依旧来王六儿家行走,和韩道国商议:“你女儿爱姐,已是在府中守孝,不出来了,等我卖尽货物,讨了赊账,你两跟我湖州家去罢,省的在此做这般道路。”

那韩道国说:“官人下顾,可知好哩!”一日卖尽了货物,讨了赊账,雇了船,同王六儿跟往湖州去了。

请注意韩道国往湖州,只须“雇了船”便可抵达,若真处临清之地,迢迢千里,不并走水陆,安能仅靠雇船而行至目的地耶?此亦再次可证韩(即慎)之所居在于何地也。

然毕竟《金瓶》、《外史》为小说家言,或有不以为然者。

兹另举一书,即《吴*合编》,以证慎晚年之流寓地与江浙有关,为确然可信之史实也。

所谓“吴*”者,即吴地之《离*》也。《离*》为屈原所作,而屈则为楚国人。现吴地有人,仿屈另创词曲,以抒“愤激幽情”,遂名之曰“吴*”。

作者何人耶?查阅目录,杨慎夫妇之大名亦赫然在列,而归于其名下之作品者有四五种之多,如:

杨升庵 心挹怏 怀云楚 (卷一)

杨夫人 空庭月影斜 闺情 (卷二)

杨夫人 采药忆天台 闺思 (卷三)

杨升庵 凝妆上翠楼。闺思 (卷四)

其实集中升庵夫妇之作品又何止于此!谓多半皆出二人之手,亦不为过,第托以他名,今人不知耳。

然慎为楚人,乃人尽皆知,写词撰曲却冠以“吴*”之名,何也?序之作者“花裀上人许当世”,据序尾之“许氏彦辅”印章,可知为胡宗宪之化名,答曰:

作者不必尽吴人。然地异而寄情于响者大都属吴音也。

原来有客居吴地、久而熟稔其音者也。胡公彼时已落职,然其言之真实性,却大可不必质疑。惟吴域广大,慎所居究在何处耶?《吴*初集》序云:

南国讴吟,不减江皋讽咏,三吴风韵,类延晋代风流。

可见集内所收作者,涵盖三吴。

三吴指北至苏州、中为吴兴、南达会稽之地区,包括杭、嘉、湖在内,此亦为慎活动之主要区域,而居地则为杭城,因为《吴*合编》共有编者二人:

虎林 *隐居士选辑

虎林 半岭道人删定

而此二人,即一慎一娥也,之前均加有地望“虎林”二字。虎林者,武林之旧称也,亦即杭州。是可确知慎晚年之居所矣!

《杨升庵夫妇散曲》

(三)慎、渭交谊

辩正慎卒年及流放地之误,旨在为其与渭之交集扫清道路,俾今人无疑焉。慎知渭,渭亦知慎,此已由《金瓶》可得而知矣,然二人之关系何如,却不甚明了。

渭暮年自撰年谱,提及《金瓶》中之若干人物,亦无一字及慎。“纪恩类”有胡宗宪,“纪师类”有季本、唐顺之,慎均无与焉。非交恶也,不敢也。

《儒林外史》写老牛布衣(即渭)之罪状之一,即结交“匪人”,实即指慎等绿林匪人也,可见二人相与之密切。

其实,慎与渭系忘年之交,又互为知音,时人颇有知之者,娥撰《三言》,亦有专篇为之讴歌。

《警世通言》中之《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篇,表面似写古人俞伯牙和钟子期故事,实即以古喻今,赞美二人心腹相照之友谊。

另有《王安石三难苏学士》篇,以王安石影胡宗宪,苏轼影杨慎,而渭亦侧身于其间,托名徐伦,为王之记室。有一段写徐伦见苏爷行跪拜礼,抄引如下:

东坡记得荆公书房中宠用的有个徐伦,三年前还未冠。今虽冠了,面貌依然。叫从人,“既是徐掌家,与我赶上一步,快请他转来。”

从人飞奔去了。赶上徐伦,不敢于背后呼唤,从旁抢上前去垂手侍立于街旁,道:“小的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苏爷在房中,请徐老爷相见,有句话说。”

徐伦问:“可是长胡子的苏爷?”(笔者案:因杨慎与儿子同住,不知“苏爷”是父是子,故有此问。)从人道:“正是。”

东坡是个风流才子,见人一团和气。平昔与徐伦相爱,时常写扇送他。徐伦听说是苏学士,微微而笑,转身便回。从人先到门房,回复徐掌家到了。徐伦进门房来见苏爷,意思要跪下去。东坡用手搀住。

这徐伦立身相府,掌内书房,外府州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知会徐伦,俱有礼物,单帖通名。

今日见苏爷怎么就要下跪?因苏爷久在丞相门下往来,徐伦自小书房答应,职任烹茶,就如旧主人一般,一时大不起来。苏爷却全他的体面,用手搀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礼。”

为何须跪拜?“自小书房答应,职任烹茶”,显属小说家之障眼之词,实其真正之理由乃私淑之关系。

1565年胡宗宪瘐死狱中,渭虑祸及身,遂萌自经之念,托手稿于友人,并撰《自为墓志铭》,自纪其事云:

尤不善治生,死之日无以葬。独余书数千卷,浮磬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文若干篇而已。剑、画先托于乡人某,遗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

此“友人某”非为别人,正是杨慎,而所云“持去”之稿,则《金瓶梅》也。

斯有所据欤?抑或纯属臆测之词?臆测不敢,有渭作之诗一首可以为证,题名是:《杨道人访我于系索诗》。杨道人即慎,“索诗”则隐指索取《金瓶梅》手稿,全诗如下:

道人半在成都行,今过稽山上禹陵。

身载瞿塘雪后水,手拖蒟酱国中藤。

稍谈鹿乘延卑品,欲跋鸡群亦上升。

今日嵇康知不免,懒将消息问孙登。[7]

年前曾撰序文论渭之《歌代啸》剧,亦引此诗并作阐释,因诗多典故,寓意不明,兹将阐释之语亦并录于下:

首联写慎在成都,通常半年以上,而今专程前来会稽(绍兴)探视狱中之人(即作者)。

慎原籍四川成都,虽避难流寓浙江,仍常回老家行走。此可谓开门见山,下笔即点出道人之真实背景,且据此又可知道,慎名曰充军云南,实长年逍遥在外。稽山和禹陵均在绍兴,而禹陵则极近绍兴城,以此可推渭所羁之地,必为禹陵之近区无疑。

二联写道人来访,携带两样东西,一是瞿塘雪后水,一是蒟酱藤。瞿塘水来自于四川,蒟酱藤则来自于蒟酱国,即云南,两地与慎皆有关系。关于瞿塘水,《三言》之《警世通言》第三篇,题名为《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有一则有趣故事。

该篇托名王安石和苏东坡,实际所写却是胡宗宪(即荆公)和杨慎(即苏学士),并提到胡之*徐渭。荆公托苏学士回川取瞿塘中峡水,学士因不明上峡、中峡、下峡水之区别,带回下峡水,被荆公一眼识破。

荆公道:“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相半。

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

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胡宗宪出身于中药世家,对于瞿塘三峡水性之与病症关系之了解,有大学士杨慎所不及者。

引《三言》故事,主要说明慎带瞿塘雪后水访渭,与医疗有关。蒟酱藤为草药,具有散结、止痛之功效,亦与医疗有关。道人之目的,显然欲以此二物,医治渭受笞杖而留下之创伤,其之深切关爱,[8]岂一般友人所能比拟欤!

“三言”内封

而最为关键者乃诗之下阙:

三联则笔锋一转,记述道人会晤时谈话内容及渭之感佩心情。

鹿乘,亦名缘觉乘,即观因缘而解悟之佛教中乘教,而卑品则是谦辞“拙作”之另一种表达法,其实际所指,即《金瓶梅》也。

昔余撰文指出,《金瓶梅》初稿为八十回,写西门胡氏官场发迹至瘐死狱中之十年经历,为其个人传记。

渭入狱前曾将此初稿交付杨慎,而此次慎前来探监,谈及读后感,希望能延长小说,加增佛教感悟人生之内容,渭聆教深表赞同,并感谢慎之施恩于徐家,两代人均受其惠。“鸡群”实即“纪群”也,指徐家母子。

其母于渭下牢后曾受慎之赠金以度生活难关,[9]而子作之《金瓶梅》,原为平庸作品,如今经慎赐教而作修改,亦可更上一层楼矣。

我们如今所见之《金瓶梅》,为百回本,乃是遵慎之嘱经过增补之修订本也。尾联写渭心情沉重,忧心脱不了嵇康被*之结局,已无兴趣再询问外界人事消息。

此联所须关注者为孙登典故。孙登既可指魏晋时之博学隐士,又可指三国时之吴国国主孙权长子,被立为皇太子,却英年早逝,未登大位。

诗以孙登指代杨道人,显属无疑,然何以喻道人为孙登耶?其与隐士之孙登,相似处易为人见,然吴国太子之孙登,是否其“德兼于能”又“深达治要”(叶适语),亦与慎有共同点?可能是,然最主要者是其太子身份。

明武宗驾崩,皇位空缺,张皇太后曾一度考虑由外姓入继大统包括慎及张氏兄弟。此乃皇宫秘辛,却因慎所撰之《如意君传》,吾辈今日得以略窥一二。

笔者昔年将《如意君传》译成英文,误以为是写武后,多年后方知为慎所撰,借托则天而隐喻自己与张皇太后之艳事。

由此可知,嘉靖初年之大礼议,实涉宫廷政变,幕后操纵者为张皇太后。

《水浒传》中有一九天玄女,宋江每逢危机时刻,总有其援之以手,实玄女即皇太后也!故“孙登”之名颇厉害,道出为今人所不知之继位纷争。

《金瓶梅词话》

由上引之诗及分析,已可见慎与渭及《金瓶》之关系,惟第三联首句用隐语,须再补数语,方可使有疑者释然于怀。分开二点说明。

  1. 1. 延卑品。

初稿本止于西门贪淫身亡,为八十回,有七十九回之评语为证:

以起诗作结,作者大意所在。(页1143)

“起诗”即指“二八佳人”诗: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髓枯。

因第一回之回首已有此诗,故曰“起诗”,“作结”即以诗作为结束,可见小说至此已告收尾,后二十回乃是渭遵嘱之“延长”部分,为原稿本所无。

  1. 2. 谈鹿乘。

然“卑品”如何延长?慎曰:延之以鹿乘。

《金瓶》之初稿本原为个人传记,起于西门之发家,收于其病亡,着重点在淫,很少谈佛。

缘尔时尚未有标题,慎撰《聊斋》故事,遂迳以“淫史”称之,可谓精辟之至。

然后二十回之补笔,却将此个人兴亡之实录转化为一释迦因果寓言,以月娘“明悟”禅理而展示更深宏之命运力量,令人掩卷深思。

(四)慎与后二十回之宗教旨意

在此所须特别注意者乃“谈鹿乘”之主语,其之为杨道人,不言而喻。而在《金瓶》后二十回中,以言教身教引领经济、月娘等人者,亦杨道人也,几令人不敢置信。

可见慎与渭之狱中谈话,对《金瓶》之增补、成书,影响至巨。为遵从慎之教诲,渭不惜改变小说之主题基调,并于补作中,增添二位宗教人物,即九十三回之王杏庵居士和一百回之普净禅师,实二者皆慎之化身也。惟多障目之叶,须略作分析。

  1. 1. 王杏庵

《金瓶》中很少正面人物,即以韩道国论,在前八十回中,亦显非受人敬重之长者。请观其三十三回出场之描写:

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份的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按:希望成为尧一般之治国明君),乃是破落户韩光头(按:“光头”即头无官帽之谓也,隐指其被削职为民)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恽王府做校尉,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

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蚤皮,在街上掇着(按:吴语)肩膊儿就摇摆起来。

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摇。(页419)[10]

然此段介绍文字,末尾却留一皮里阳秋之曲笔:“韩一摇”,表面似形容其摇摆走路,实另有所指。

笔者昔已指出,韩道国即慎,亦即《水浒》中之宋江。宋江面黑身矮,道国亦然。六十四回写西门庆绸缎铺开张,韩为主角,站于柜台中央,明代有彩图一帧专绘其事。[11]

该图今存于英国,芮效卫先生用之于其英译本第三卷之封面。画中一耸肩之掌柜老人即韩道国,明显比其他男人矮一头有余。

矮人行走很少摇摆,更何况又须“掇”其肩膀耶!故“韩一摇”显为影射之语,意指其摇身转变之快,为后之分身预留余地。后至九十三回,果然脱胎换骨,以一慈悲之居士形象,展现于读者之前,一而再,再而三,救陈经济于危难之中,为《金瓶》中唯一之范型人物。

因形象大变,不宜再称道国,遂改名杏庵,实杏庵、道国乃同一之人也。下先引相关之段落,再举证若干,以明二者之关系。

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仗义疏财,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

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乾,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充为府学庠生。(页1319)

《金瓶梅》插图

上引之文,含四证焉:

(1)名字。“杏庵”即所幸平安之意,与“升庵”之意相似。“姓王名宣,字廷用,”亦属春秋笔法,影射此人为王所宣召,是朝廷之显官,实即暗指宋江(即慎)于诏安后,出任内阁宰辅事。

(2)年龄。杏庵年六十余岁,而陈经济彼时才“二十四岁”,两者相差四十左右。而实际生活中之杨慎和陈,一生于1488年,一生于1534年,亦差四十余年,颇相吻合。

(3)性格为人。杏庵“仗义疏财,济贫拔苦”,而《水浒》中亦用此等语言描述宋江,如出一辙。

(4)袭祖职。注意:祖职而非父职。慎遭贬前为翰林修撰,六品官,隆庆初年平反,赠光禄少卿。即光禄少卿,才五品官,而掌印正千户亦五品官,五品官之父,当然不能荫其子为五品官。

荫其子/孙为五品官者,其父/祖必为一品之大官。慎父杨廷和,朝廷权臣,官至一品。

其固因大礼仪被嘉靖帝削职为民,然后于隆庆初却又官复原位,并追赠太保,有资格荫一孙为五品正千户,故曰“袭祖职”。此于杏庵之真实身份,岂非一铁证乎!

2.普净禅师

如同杏庵,普净亦是韩道国分身,亦即宋江,惟难以从批评本见出二者之关联。所幸我们另有词话本。

普净最早出现于八十四回,而该回批评本和词话本颇不相同,如标题,批评本是: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普净师化缘雪涧洞

词话本则是: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宋公明义释清风寨

二者之相异,一为普净师,一为宋公明,观题即可一目了然,然查阅内容,却无根本性区别,如最末部分:

批评本:月娘遭殷天锡追捕,为普净师救援脱险;

词话本:月娘遭王英抢劫求欢,为宋公明阻拦释放。

情节之类似,仿佛是同一人物之同一故事,第姓名更改而已。

以此可推,一必为原作,一必为改作,而鉴别原作改作,亦不甚困难,因普净故事有一破绽,相关文字转抄如下:

后面殷天锡气不舍,率领二三十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

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一山坳里,远远树林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

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是何地名?从哪条路回家去?”

老僧道:“此是岱岳冬峰,这个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涧禅师,法名普净,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休往前去,山下狼虫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

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

老师把眼一观,说:“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回去了。”

因问月娘姓氏,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次日五更,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谢老师,老师不收。

请注意吴大舅所用“搭救”一词。殷天锡追赶吴月娘一行,至半山而回,法师并未有过“搭救”,此即笔者所谓之破绽也。

而此破绽,按诸词话本,却不存在,因该本确有“搭救”月娘事,使其从矮脚虎王英手中安然脱险,惟“搭救”者为宋江耳。请观词话本:

王英说:“哥哥,争奈小弟没个妻室,让与小弟做个压寨夫人罢!”遂令小喽啰把月娘据入他后寨去了。

宋江向燕顺、郑玉寿道:“我恁说了一场,王英兄弟就不肯教我做个人情。”

燕顺道:“这兄弟诸般都好,自吃了有这些毛病,见了妇人女色,眼里火就爱。”

那宋江也不吃酒,二人同走到后寨,见王英正搂着月娘求欢。

宋江走到跟前,一把手将王英拉到前边,便说道:“贤弟既做英雄,犯了溜骨髓三字,不为好汉。”(中略)

燕顺见宋江说如此话,也不问王英肯不肯,喝令轿夫上来,把月娘抬了去。

吴月娘见放了她,向前拜见宋江说:“蒙大王活命之恩!”

由以上比对可知,普净师之“搭救”月娘,实即宋公明之“搭救”月娘也,更换姓名,并作删改,无非欲掩人耳目尔,然却无法遮盖事实真相。

普即宋,宋即普,二者名异而实同也。否则何须最后吴大舅感谢普净师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又何须月娘也拿出一大匹布,感谢宋江之“活命之恩”?难道真属偶合耶?明眼人想必自能判断。

绣像本与词话本

由此而引出一版本问题,亦可得顺便而论焉。

宋、普之改,宋在先,普在后,可见批评本为删改本,因删改未周而留下马脚,使我们今日得以窥破二者之真实关系。

然改者系何人耶?宋之改普,宋为世俗领袖,普为宗教高人,实不已透出改者之身份耶?请细思之:此人若非狱中“谈鹿乘”之远方来客,还能另有他人乎?答案不言而喻。慎之阔斧删削,其原因粗想盖有三焉:

(1)词话本宋公明义释吴月娘故事大体抄自《水浒》之第三十二回,所改仅刘知寨夫人之名,然改刘为吴,一名之更,似不足以取信于读者;

(2)宋江为《水浒》中之首要人物,具有高度政治敏感性,删改可掩饰其在《金瓶》中后续活动之踪迹;

(3)为一百回普净宣道预做铺垫,免使读者忽生突兀之感。

然或有疑者问:既批评本之八十四回为改作,词话本之八十四回为原作,何以词话本该回中亦有普净故事,且与批评本无一字之差别?

原因无他,今所见之词话本,非渭之原稿本也,而是后于批评本之改本,改定者为小牛布衣(即渭之次子徐枳),[12]因有袁中郎之嘱咐,不敢轻删父稿,而慎又是太师父,削其改笔,亦属大不敬也,遂原作、改作两存之,殊不伦不类。

再回到普净。既知普净即慎,其一百回之“礼白佛言”[13] 亦可得正确释读矣。“礼白佛言”表面似指《解怨经咒》,实包含佛言和自言。佛言即《解怨经咒》,其原文小说略而未录,如下:

解怨咒

南无解怨结菩萨

南无消灾障菩萨

南无阿弥陀佛

唵三陀罗伽陀萨婆诃

唵齿临 金吒 金吒僧金吒

吾今为汝解金吒

终不为汝解金吒

唵强中强结中结

波罗会上有殊利

一切冤家离我身

摩诃般若波罗蜜

此经咒普净禅师诵念至百十遍,遂有“数十辈焦头烂额、蓬头泥面者,或断手折臂,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无头跛足者,或有吊头枷锁者,都来悟领禅师经咒,列于两旁。”

显系天下战乱,阵亡或伤残者,其中有朝廷将士(抗倭方),亦有反朝廷将士(寇方),禅师于经咒后,开言阐教。阐教为自我阐释,故可称“自言”,细又可分“散言”和“偈言”二种。

散言即语体文说教,偈言即诗教– 以诗宣教。普净先以白话向彼辈道:

“你等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汝当谛听吾言,随方托化去罢!”

随即又申之以偈言:

偈曰

劝尔莫结怨,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冤报冤,如汤去泼雪。

若将冤报冤,如狼重见蝎。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

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经力深,荐拨诸恶业。

汝当各托生,勿再将冤结。

偈一般属于经文,如《金刚经》,为佛说性空观,全文固多为散言,亦间参偈言,如第二十六品:

尔时,世尊(即释迦摩尼佛)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偈言如同散言,同为佛言,同属经文之一部分,由上举《金刚经》之例可明矣。

然《金瓶梅》百回中之偈言,却非出于《解怨经咒》,而是普净师之阐经之言,[14] 因直接关乎小说题旨,有必要细加审读。

此偈言词话本亦有之,批评本不删,可见其之重要性。然细细比对,二本不尽相同。词话本最末二句是:

改头换面轮回去,来世机缘莫再攀。

为批评本删除。而其第六联首句:

我见此忏悔

批评本则有一字不同:

我今此忏悔

斯为胥抄之手误,抑有意而为之?以见/今字形相异,应属有意之改笔,而一字之改,意义则大不相同矣。

《水浒传》

词话本之偈言但说他人,批评本之偈言不惟是他人之劝说文,也是普净本人之忏悔录。

“我”即忏悔者,亦即普净,深罪往日之非,以冤报冤,今已一如众人,彻悟前愆,力拔恶业,解除冤结,其意岂不是隐射慎忏悔于诏安后参与二次武装暴动所造成之伤害耶?

《圣经》曰:“申冤在我,我必报应。”[15]普净持诵《解冤咒》,宋江义释吴月娘,一言以蔽之,不罪人而已矣。第一为身教,一作言教耳。

然一体之两面,相辅而相成,相得而益彰,共成修行之完满。

《金瓶》始于热结十兄弟以告抗“倭”阵营之组成,却结于“酋首”忏悔、孝哥缘化,作者之旨意不亦深而微焉?

或又有疑者问:《杨道人》诗明曰杨为道人,而普净则为禅师,何以解释?须知“道人”非“道士”也,道士指道教徒,而道人则不是,涵盖广大,可泛指一切对形而上之道有解悟修炼者,故儒、释、道之徒,或三教兼容并蓄之圣人,皆可称道人。

如北宋以“道学”称理学(儒学)即一明证。

又《西游记》廿一回:“大圣直至门前,见一道人,项挂数珠,口中念佛,”为二证。慎信奉儒教,可见于“孝义”黑三郎宋江,信奉道教,有杏庵居士所穿之“水合道服”可以为证,信奉佛教,则普净禅师之宣教文录又岂容质疑乎!

其早年所宗者为孔、朱偶像,晚年则皈依于释、道二氏。此一转变,《二拍》所用之笔名亦可为之佐证一二。

《二拍》为慎晚年之绝笔之作,所用之笔名为“即空观主人”。

慎固一生著述宏富,泰半皆以托名、假名行之于世,然宗教之名,斯为仅见。“即空”即“即有即空”,亦“即色即空”,为佛教用词,源出《心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意指因缘和合而生,分散而灭,并非永恒,即所谓空观也。然“即空观”指空观耶?既是又非也,因“观”又可指道观,即道士所居之所,其实际所指即笔名“主人”之栖地也。

“即空主人”既居于“观”,可见其杂糅释道二家,此与《金瓶》后二十回中以杏庵、普净二分身隐指慎晚年归心莲域、顶礼上清之转向,岂不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耶!

《西游记》

(五)增补诗词

由前所分析者观之,慎于《金瓶》后二十回之宗教内容,为一极关键之人物,既施教于前,又改作于后,使其寓意竟为之一变。

而于改作外,又增补诗词。周钧韬先生曾撰文指出《金瓶》抄袭《水浒》,举证详尽,而尤见于后之二十回。[16]

然此全系渭作文抄公,抑有出慎之笔润者?似难以遽语。相比之下,原创之诗词,出之于慎,固亦所见多有,却不难判断,惟今人鲜有注意及之者耳。请先观一百回之回首诗: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

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

凭谁说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此诗即为杨慎所作。如同九十九回黄娥所作之回首词,此回首诗亦为总结之诗,所不同者是娥之总结注重于其本人之经历,而慎则就全书内容加以概括,无所遗漏。

诗可分上下两部分。先写西门庆及其女人,死则死,走则走,即不死不走,仍留于故家残垒者,其之寒碜生活,一如日之近晚,绝非昔日之豪华所能比拟矣。后笔锋转向自己及老妻。

“鱼灯欲尽”即油灯欲干,而“隧道”即墓道,表明诗人已离就木不远矣。“妆台鸾镜”指梳妆台,因娥暮年削发披缁,化妆盒早已搁置不用,故云“匣长封”。末联既感叹兴衰无常,又点出自己为节气之士。

原来诗人是一僧道中人,任凭世事之无端变化,却始终不改其两袖清风、闲云野鹤般之道人风骨。

末句中之“闲云”,即“闲云野鹤”之略写,显指无拘无束、超然尘外之道家境界,而“衲”字,则系男性僧人之指称,[17] 据此可以排除诗出娥手之可能性。

一位释道之徒,距去世不远,老伴亦已削发为居士,非慎而为何人耶?

张评本对此诗有逐句之批,亦可证愚见之不谬。先转抄张批如下:

句一,张旁批:西门庆

句二,张旁批:金莲、瓶儿

句三,张旁批:月娘

句四,张旁批:春梅、玉楼

句五,张旁批:一部男子

句六,张旁批:一部女子

句七,张旁批:无

句八,张旁批:普净

张显系知情人,却又故作误笔、隐笔,以掩盖实情。

如句三、句四为故意致误,句三之“黄芦”即黄庐,指黄娥,而非月娘,句四因春梅其时已卖,“故宫”所剩仅月娘及玉楼,而非春梅、玉楼,而句五、句六则又刻意隐瞒真相,不交待男者为谁,女者为谁,至句七,则干脆无批,可见慎、娥之于《金瓶梅》,为极敏感、极关键之人物,批者实亦心知肚明也。

无批之句七及句八,因对理解《金瓶梅》之作者,具有无与伦比之重要性,须再略作说明。

“凭谁”即不管是谁,“说尽兴亡事”即写毕小说全书,联系后句之下文“一衲闲云两袖风”,其欲言而又不欲明言,暗露慎为深度参与《金瓶》创作、修改之干系中人身份,岂能逃过明眼之读者耶!

而句八之批则直截了当点出此干系中人– 即“一衲闲云”, 实即普净,而普净,前已指出,即慎也。

故张评颇厉害,为百回回首诗之成于何人之手,提供一极有力之证据焉。

据周先生统计,《金瓶》约有三分之一抄自《水浒》,且不管数字精确与否,亦不管抄者为谁,或渭,或慎,或亦渭亦慎,慎为《金瓶》尽心尽力,乃有目共睹之不争事实也。

修、删之例既已述于前矣,而增补之例则此回首诗即是。然慎之添砖加瓦,又何止于此一诗之增耶!借用《水浒》之诗文不在论列,即以原创而言,一百回中就两见之。第一首为回首诗,已析不赘,第二首则为回末诗,兹抄如下: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癫狂定被歼。

月楼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首句即提到“遗书”,而前已指出,渭于入狱前曾遗稿于慎,阅其所遗之稿,非慎难道另有他人乎?故此回末诗之出于慎笔,又何疑焉?

此回末诗亦颇值得注意,因据“遗书”二字可推知初稿本之完成时间。

《金瓶梅》究竟完成于何时,为《金》学研究之一大关键问题,长期以来众说纷纭,未有定论。

究其原因,盖不知与慎之因缘关系也,而此因缘关系,一见于渭作之《杨道人》诗,一见于此回末诗。

据《杨道人》诗及批语可知渭于*妻收监前,即1566下半年前,已写毕前八十回,而后二十回之竣工,此百回之回末诗则为一有力之证也。

由前之考论,已知慎卒于1572年,既死之前已阅“遗书”,则“遗书”之成,最晚不过1572年,则无可疑矣。1572年为隆庆末年。

渭下狱于嘉靖末,至隆庆末,共六年,故谓后二十回之作于隆庆年间,亦无不可也。然细读文本,又不尽然。

八十一回至九十回,所写大体为西门初收于缇骑后之事件,时间范围是1562年至1565年间,故推其草稿,或亦成于此段时间内,应不为大误。入狱后之补笔,主要是九十一回至一百回。

理由是九十一回写孟玉楼所谓之“改嫁”,其命词明确提到一年份,即“丁卯”年。丁卯年即1567年,可见“改嫁”及后续之事件,必发生于西门庆亡故之后,其之写作,亦必在渭身陷囹圄期间,而于释放前,亦即慎殁之前,则全书已大功告成矣。

在此所需特别注意者乃是“遗书”之“书”字。慎另有一诗,批评本不收,收于词话本中,却用“篇”而不用“书”字。该诗见于词话本七十一回之回首,如下:

整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篇阅古今。

常叹闲君务勤俭,深被庸主事荒淫。

治平端自亲贤恪,稔乱无非近佞臣。

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一用“遗书”,一用“遗篇”,虽一字之不同,却有完与未完之别。“遗篇”诗先作,约在1566年之上半年,即渭*妻被囚前。尔时,慎得渭《金瓶》之新稿(即八十回前之若干篇章,亦即《自为墓志铭》所谓“先为友人持去”之部分),欣而赋诗以志喜庆。

何以见之?有诗末之“高山流水有知音”句可以为证。

“高山流水”典出俞伯牙和钟子期故事,黄娥在《三言》中曾借此题材讴歌慎、渭惺惺相惜之知音之谊。

俞伯牙即慎,钟子期则渭也,慎、渭新成莫逆在先,故有此回首诗之作以抒喜悦之情,而渭随即亡逝(即坐牢),可知诗作于渭入狱之前。

而在此之前,慎已见过《金瓶》之初始篇章,其《聊斋》中之《冷生》篇所称“颠草四卷”者,即为明证。

新得之“遗篇”,显然是“四卷”后之续作,因非全帙,故不以“书”称,而称之为“篇”。

光阴似箭,数年转瞬即逝,至隆庆末慎撰百回回末诗,则已手握全稿矣,遂不再用“篇”,而改称为“书”。“遗篇”诗之于《金瓶》之成书,可不谓又一佐证乎?

除回首、回末诗外,慎尚有其他原创诗词贡献于《金瓶梅》。如词话本之七十二回中间:

诗人看到此,必甚不平,故作诗以叹之。诗曰: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又诗:

大家闺阁要严防,牝鸡司晨最不良。

不但悖得家声丧,有愧当时节义堂。(页906)

“诗人”即指慎,为批评本删去,“又诗”亦删去。

然为何而删去,恕余暂不详论,留于读者深思,或更富启迪意义欤?

(明)杨 慎 画像

注 释:

[10] 所有文本引证页码,如不另注,均出于汝梅、齐烟之校点本,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6年版。

[11] 画中可见韩道国为一年老长者,约六七十岁,绝不如小说所云才三十来岁的小年轻。故《金瓶》之彩色插图,其反映现实之逼真性,可以揭示为小说正文所掩饰之真相,甚为宝贵。

[12] 请参阅拙文《论真假笑笑生》,《矿业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

[13] 批评本《金瓶梅》,页1416.

[14] 芮译本译“偈曰”为:There is a gatha that says,仿佛同普净毫无关系,其实所谓“偈曰”,实即“普净曰”也!译者尚且如此,普通读者可不慎之哉!

[15] 见Bible, Romans 12:19: “Vengeance is mine, and I will repay,” says the Lord

[16] 见周钧韬《金瓶梅抄引水浒传探考》(上、中、下三篇),金学界公众号。

[17] 昔有论“一衲道人”为屠隆之别号者,殆未见此号与慎之关系耶?

文章作者单位:Norwich University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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