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之瞳人语》
《论语·颜渊》载: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由此可知,孔子以“仁”学的修养,根本在“克己复礼”。
“克己复礼”的功夫有四目,即依次在己之视、听、言、动上,都能克制内心的*,依礼而行,然后才能达至“仁”的境界。而四目之中,首在“非礼勿视”。
《聊斋志异》于此一端甚为关注,有不少直接相关的描写,兹以卷一《瞳人语》与《画壁》两篇并说之。《瞳人语》写长安士方栋才子无行,
“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偶步郊郭,见一小车,……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
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
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飏生。
生瞇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
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
又《瞳人语》下篇为《画壁》,写“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两壁图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乐方未艾。……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挈槌,……似将搜匿。……朱跼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
虽然从生活到小说,故事总是多起于“视”的,因此我们不便仅因为故事起于“视”而断定其与“非礼勿视”之观念有关。
但是,这两篇小说不同于一般写因为见到了什么而引发故事的作品,而是一因追窥陌上之“芙蓉城七郎子新妇”而招致辙土瞇目得眼疾,并从题目上就强调了“视”为故事的关键;
一因“注目”天女之随侍“垂髫者”而生淫心,遭金甲神搜捕,身陷危境,几经恐怖,也突出了非常之“视”的影响。
从而两篇故事虽然很不相同,但其发端皆从主人公目迷于色开始,可知其所惩戒,乃在见色起淫心,正从《论语》论君子修身首重“非礼勿视”而来。
《聊斋 · 画壁》连环画
按蒲松龄《聊斋志异》于卷一即连续两篇敷衍书生见色思淫故事,为轻薄子说法,应该就是从他所朝夕诵习的《论语》之上引二章而来。
他应是对此“圣学”修养“克己”四目的次序颇为介意,以为孔子以“非礼勿视”居首,太是练达人情,洞明世故了,值得以小说为之演义一番,于是便有了此作。
但是,蒲松龄一下就想到并写成见色思淫故事,却不直接从“非礼勿视”上来,而还经由孔子关于“色”之论述的过渡。
上引“颜渊问仁”章谓孔子教人“非礼勿视”,是就一切视而“非礼”者言,肯定包括了女色,却应该不仅是女色。
所以,假若就“非礼勿视”做全面的演义,见色思淫尽管可以作为故事的中心,却至多是其核心部分而已。
所以,蒲松龄从“非礼勿视”只是想到并写成见色思淫的故事,应该有诸多“勿视”中以“色”为最的考量起了作用。
这种考量自然主要从生活阅历中来,但同是载在儒典的孔子等儒家代表人物对“色”的看法,很可能也给了他提醒。
如《论语·学而》载孔子曰:“贤贤易色。”(《学而》)以“色”作比强调尊贤为上的态度;又载孔子曾感叹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子罕》)也是把“色”之对男人的吸引力看得无比强大。
这吸引力自然首先从对眼球开始,这应该就是上引孔子论“克己”的四目,首言“非礼勿视”的原因了。
换言之,蒲松龄大概因此深明孔子首重“非礼勿视”之意,主要是从“坊民所淫”(《礼记·坊记》)的角度考虑的,所以他以小说淑世,对孔子“非礼勿视”的理解与化用,就只在写女色上弄笔,并在逐意转深之中,对各种不同情况有了具体的分析和区别的对待,始成一篇篇花团锦簇般文字。
《论语》书封
《聊斋志异》写对女色之“非礼勿视”的具体分析与区别对待,表现在首先是把男人违背“非礼勿视”而邪视女人的情况分为两类:
一是对平民或异类女子的“非礼”而视却属出于真情的,多发生在历尽曲折终能与女子成为眷属的故事。
如王子服对婴宁的一见着迷,被婴宁取笑为“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婴宁》)的描写即是。
一是对上层妇女或女性神祗,只因“秀色可餐”而肆目亵渎者,如本文所论两篇中方栋、朱孝廉“非礼”而视的对象:一为“芙蓉城七郎子新妇”,一为散花天女之随侍“垂髫者”,结果都受到了惩罚。
似在蒲松龄看来,前者虽属“非礼”,却毕竟是发生在下层又是人狐之未婚两性之间,一面“礼不下庶人”(《礼记·曲礼上》),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即使非礼,也属造次可原。
又其后来毕竟成了夫妻,所以几乎未予任何谴责;而后者不然,乃对仙妇神女之非礼,贼目淫心,肆行亵渎。这在不伦之外,还兼为犯上,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所以,作者让他们一一吃了苦头。
由此可以看出蒲松龄男女之大防的态度与认识,只是“束身名教之内,而能心有依违”[⑨],乃有限度地从权而超越礼法的羁绊而已,并不曾到“反封建”的地步。
其次,除如上两类“非礼”而视的结局,一得佳偶,一受肉体或精神的痛苦,判若地天之外,同属于后一类故事的《瞳人语》和《画壁》中,蒲松龄把他的这种分析与区别,贯彻得每况愈深,各极其妙。
这体现在《瞳人语》所拟大致是现实的场境,方栋“非礼”追视的是“芙蓉城七郎子新妇”,既为“现行”,又“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发展到“言”与“动”,情节实属恶劣,所以他受到的惩罚是生翳疼痛,几至于失明;
《画壁》中的朱孝廉只是对壁画神女垂髫侍者“注目久”而心荡神驰,属“精神出轨”,并非有实际“言”与“动”的“现行”。
所以,作者仿唐人《枕中记》,改道人而为老僧,作法给他的惩罚,仍不过使其历幻境遭受恐怖与惊吓,而后感悟,并通过这个故事寄寓“幻由人生”,“非礼勿视”的道理而已。
《中国小说史略》 齐鲁书社出版
通过两篇小说情节、结局的相较,可知蒲氏为小说,笔锋纵恣,墨洒淋漓中,似同而异,似是而非,抑扬高下,法度俨然,不失分寸,各极其妙,岂非小说圣手!
与此相类的还有卷二《董生》,写董生一见“竟有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便行轻薄,遭至狐女“诉诸冥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
结果虽然未至于死,但“病几危,半年乃瘥”,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他如卷一《画皮》写“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结果遭受恶鬼之害,几乎至死,也是一个戒人不要见色起意,即“非礼勿视”的故事。
最后要说到,孔子讲“非礼勿视”,即使单从对女色方面看,固然有“礼坊民所淫”(《礼记·坊记》)的效果甚至是其主要的用心。
但是,与《老子》主张“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不同,孔子不赞成绝情断欲,而且观“子见南子”可知,孔子甚至不反对与女性交往,而只是主张男女交际要有一个“礼”的限度而已。
甚至在他看来,“礼”并不一定是真正爱情的障碍。这突出体现在《聊斋志异》中故事,男主角凡见色即起淫心者,下场一定可悲。
如卷四《杜翁》写杜翁梦中被误勾魂至阴间,还阳“途中遇六七女郎,容色姣好,悦而尾之”,结果误入歧途,投胎化为猪;而男主角凡能见色不乱、克己从礼者,后来必定得到好处。
如卷四《小谢》所写陶生虽“夙倜傥,好狎妓”,但“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后因不以轻薄对待秋容与小谢,而能够一娶双美,给人以“名教中自有乐地”(《世说新语·德行》)的想像。
蒲松龄《聊斋志异》所秉持并演义的,正是孔子的这种“非礼勿视”的思想态度,体现的是在蒲松龄看来一位真正儒者与女性应该如何交往的准则。
依笔者愚见,这一准则可能偏于谨慎,或说显得有些保守,但如果不被歪曲或滥用,就大致是合理的。
而由此可见,蒲松龄在两性关系的认识上,基本上仍是一位传统的儒者,还未到某些学者专注于寻找作品进步性时所期待“反封建”的地步。
《全清小说论丛》书封
[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93—194页。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2008年6月28日初稿,2022年11月24日改定。后刊于《全清小说论丛》第二辑,2023,文物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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