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是漫长无尽的岁月...
圣祖履行承诺，每半年差人送一次木料，自己却再未出现。
青霄修炼之余，便埋头雕刻。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上几乎堆满雕像。这些雕像中，自以“青剑”占了绝大部分，被单独存放在一座山谷。其余除了“罗天真人”、“藤中人”和“圣祖”，便是形形色色、相貌各异的人像。有的是青霄故旧，有的仅仅一面之缘，也被他心中记住，手上雕刻出来。
送料的杂役皆是“复命人”，对此早见怪不怪。偶尔回答青霄几句问话，便匆匆而去。
直到有一日，一名老杂役望着一尊木像发呆。
青霄抬头一瞧，只觉此人面熟。恍然想起，竟是多年前在北冥界荒山免于狼吻，却遭强盗所*的那名屠夫。当时他方值壮年，此刻已老态龙钟。即便如此，也比凡人寿命长了数倍有余。
屠夫所注视的木像，乃青霄前几日完成，雕得正是他本人。
青霄大为感叹，请屠夫入座，和他说起当年因果。奈何“复命人”到了“鬼市”，不像王铁锤、油嘴谭等，前世记忆早十不存一。
屠夫听了半日，总算大致明白。临走时，执意帮青霄将附近堆积的雕像整理好，一面搬一面口中嘟囔：“多管闲事，多管闲事，唉，多管闲事...”
青霄一怔，心道：“他是在说我吗？”望着屠夫佝偻的背影，掐指一算，自己被困已五百年。师父臻罗仙之列，自然寿命无尽。小师妹却修为尚浅，若这些年未有突破，说不定已经死了。想到此处，不禁心头激荡，就此站立不动，如入定一般。数日后睁开双目，一声长啸，整个幻境为之一震。
一旁的桃树立有感应，原本每根枝条花开六朵，最顶端都有一枚花苞。啸声一起，所有花苞一齐绽放。整株桃树花团锦簇，艳丽无方。
青霄最后扫了幻境一眼，仙剑闪光，松涛竹海、满山雕像顷刻消失。
只见眼前皓月当空，繁星满天，自己立在一座山的山巅。大片稠密的灯火在下方地表绵延，夜风吹过，熙攘的人声不断传来。
这是与幻境完全迥异的感觉！时隔五百年，自己终于脱困而出。
忽听后方传来阵阵翅翼拍动声，回头一看，却是一团团火红的血蝶飞过。说来也巧，竟又是一年一度的社火时节。
青霄心生感慨，仿佛这五百年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大梦，此刻醒来，一切都不曾发生。迷迷糊糊中，再度飞去蝶阵，随之前行。
飞了半夜，来在一座花香馥郁的山谷。谷口有黑袍守卫携聻兽巡逻，上空笼罩法阵，戒备森严。
蝶阵径自飞去，一与法阵接触，便亮起团团红光，轻易地洞穿而过。
青霄自忖不能潜入，自己原是来寻事的，索性显露身形，祭出仙剑，陨石般冲向法阵。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四起，法阵光芒乱闪。四周守卫聻兽大惊，一面闪避一面呼叫。
青霄毫不理会，继续催动仙剑。数剑过后，法阵呜咽一声，宣告瓦解。同一时间，下方山谷射出十余道身影，个个身穿金袍，将他围住。
青霄哪将他们放在眼里，倏然消失不见，下一刻已站在谷内一大片楼阁的前方，朗声道：“苍劫何在？快出来见我！”
三名金袍人当先追来，叱道：“放肆！竟敢直呼圣祖...”话未说完，忽然被一只无形大手拍落，惊惶之际，只听圣祖声音传来：“退下！”头也不敢抬，急忙躬身离开。
青霄寻声望去，只见圣祖在南面一座高大宏伟的殿顶显身。背后明月皎皎，如一轮巨大的银盘，将一人一殿衬得轮廓漆黑。
对视良久，圣祖开口道：“既然幻境已破，为何不走？”
青霄冷然道：“你囚禁我五百年，怎知我不是来寻仇的？”
圣祖笑道：“霄兄虽来势汹汹，心中却无敌意。若说来找我叙旧，霄兄也未必有这个雅兴。”
青霄默然，半晌道：“我对你出手在先，被你囚禁，也怪不得人。这些年承你关照，并未*我，还谈什么报不报仇？可有一事，我不能不管。‘鬼市’发展至今，已颇具规模。即便自然繁衍，也足可延续下去，实不必再做那些掳掠冤魂，勾夺他亲友性命之事。”
圣祖仰天大笑，道：“霄兄顽固至极！假如我和你是一对亲兄弟，我外出谋生，得一安稳太平繁华之所。而你却在家中受苦，我怎么忍心不找你来？眼下情形也是如此，外面诸界一片混乱，庶民生不如死。死都不如，遑论我桃源盛世？我以大神通创此局面，正是还天下人一个太平！你箴天宫妄称‘箴天’，却不见得有什么匡乱之举。其它高门大阀割地为王，自享逍遥，哪个又管百姓死活了？”
青霄缓缓竖起仙剑，道：“青霄身为镇界使，职责所分，只好再与苍兄一战。”
圣祖冷笑道：“你仍不是我对手。”
青霄道：“我知道。”仙剑从下至上一提，一道巨大的剑芒撕开地面的大青石，疾奔圣祖而来。
圣祖喝道：“你这是为虎作伥！”一掌抵住剑芒，将之化解。脚下大殿未损，前方广场却被割出一道鸿沟，一只烧香的巨鼎也被剖成两半。
青霄更不停留，人剑合一，*至圣祖面前。
圣祖冲天而起，拳掌频出，不断向下方追来的青霄轰击。
青霄和圣祖以快打快，仙剑如轮，电芒掣闪。气劲迸发出来，冲得四周山林起伏动摇。
剑仙本以攻击见长。如今青霄修为比初来时高了何止一筹，全力施为下，只见一道道粗大的剑芒弥天盖地，似要将夜空划破。
圣祖且战且走，来在一座山前。那山形状奇特，仿佛被人拦腰斩断一般。顶部十分宽阔，正中间有一圈巨石围成的平地。
圣祖当先飞去，对青霄叫道：“就在此一决胜负！”
青霄一剑劈出，圣祖挥拳硬撼。“砰”的一声大响，那些巨石却夷然不动。
只听圣祖道：“此山经秘法加持，不易摧毁。看招！”双掌一合，山体震颤，无数根利箭一般的桃枝从地下射出。
青霄眼睛一缩，终于见到圣祖本体。脚下不敢停留，飞快地左右穿梭，并伺机发动攻击。只是桃枝太密，纵跃几次后，竟距圣祖越来越远。
圣祖盘坐下来，双手结印，身后生出一株桃树。那桃树虽不甚高，却躯干盘曲，枝叶葳蕤，自有一股鸿蒙浩瀚之意。圣祖口诵真言，周围无数枝条突然开花分叉，长成无数株小树，密密麻麻结成一堵“树墙”。
青霄数次攻击，均被弹开。略一沉吟，也祭出桃枝。
七朵桃花散发出缕缕如烟如雾的幽光，袅袅将“树墙”罩住。眨眼功夫，众小树花叶纷落，越缩越小，仍变成一根根幼苗钻入地下。
圣祖背后的桃树忽然起风，一股无形有质的气息弥散开来，将青霄的桃枝镇住。
青霄面色一变，已和桃枝失去感应。正待施救，只觉面前一花，大团花瓣迎面而至。急令仙剑轮转，撑出一道光幕。下一刻光华大涨，惊鸿般冲向圣祖。
圣祖端坐不动，只催花瓣与青霄缠斗。
花瓣乃至柔之物，柔能克刚，对仙剑大有克制之效。青霄剑势虽盛，却屡屡不能奏功，暗自焦躁。忽见圣祖身子一摇，花瓣大见凌乱，暗道：“机会来了！”一剑全力刺出，快似奔雷。
圣祖目露*机，左手平伸，手臂暴长成一段树干，锁住仙剑。另有一根分枝毒蛇般昂起，猛向青霄眉心刺来。
青霄大吃一惊，哪想到他有此招，再退已来不及。正在这时，忽然圣祖右手也伸出来，却化成一根蔓藤，及时缠住左手，彼此角力不休。
青霄茫然不解，抽剑退开一旁。
只见圣祖疯狂怒吼，身躯竟一分为二。左面白袍黑发，右面黑袍白发。双手也是一根树干，一根蔓藤。树、藤相互缠绕，难分难解，激起飞沙走石。身后桃树早已隐去，只剩下一地残花碎叶，如点点泪痕。
激斗之间，只听圣祖嘶哑道：“玄心，你怎么还不死！”
另一个声音道：“你未死，我不敢先死。”
圣祖急喘几口气，冲青霄道：“霄兄，我、我一直待你不错。快、快一剑斩断我右手，我便答应...什么都答应...”
另一个声音道：“霄兄切莫信他。苍劫野心极大，区区一座‘鬼市’绝难满足。他真正目的是征服诸界，作万王之王。你不是一直以维护天道为己任么？要想*他，此刻是最佳时机。快快动手！”
圣祖怒道：“一派胡言！我几时说要征服诸界了？”
另一个声音道：“哼，你我同根所生，心意相通。即便不说，我也知道你心中所想。”
圣祖喝道：“闭嘴！”左手猛地一抖，甩开藤蔓，径朝自己右边身子抓来。右手不甘示弱，也向自己左面身子戳刺。树、藤相互抵触，木屑迸射，犹如下了一阵急雨。
至此青霄已明白其中缘故。五百年前一战，圣祖强行将祖藤封印在自己体内，却也受了不小创伤。此后一面疗伤一面炼化，直花了一百年工夫，才将祖藤之灵完全泯灭。故而来见青霄时，才有“玄心去了”之语。岂知祖藤与他一母所生，大非其它生灵可比，只是化成一缕极细微、极幽隐的神念沉睡下来。待数百年过后，圣祖与青霄决斗，心无旁骛、法力消耗之时突然发难，竟一举成功。
此前圣祖也并非不曾自查，只是祖藤强大时才与他气息迥异，微弱时回归本初，便如他自己一模一样，断无从分辨。他唤出上古桃树也是一大失着，古树同是他和祖藤之母，一般滋养二人，大增祖藤偷袭胜算。
只听“喀喀喀”巨木撕裂之声不断，圣祖右边身子彻底化为藤蔓。一头钻入地下，甩了两甩，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如一条巨龙汹汹然飞上半空。同一时刻，左边身子化成桃树，亦疯狂拔高分叉。树干之粗，几疑是城垣矗立。树冠之大，累累如垂天之云。
藤蔓见桃树长高，身子一扭，缠绕上来。大力一勒，桃花簌簌而落。
桃树趁势将藤蔓吸牢，也不反击，只顾生长。其底部已撑满山谷，顶端冲破云层，直伸向天外。
青霄暗道：“五百年前未竟之战，今日便做一了断。”御剑疾升，迎着漫天落花冲入树、藤之间。
此处树枝、藤条稠密之极，一团团、一束束缠如乱麻，分也分不开。
青霄明白藤蔓生性柔韧，不惧砍伐。当下催发仙剑，射出百丈长的剑芒，一剑下去，断枝残藤纷落。
桃树浑身一抖，花中飞出一只只血蝶，皆到断折处聚集。一面以触角和桃树相接，一面轻轻振翼。不多时身躯转白，仍飞回花中。那些断折处也生出嫩肉新皮。
藤蔓抢回主动，几条主藤龙蟒般在桃树冠中夭矫穿梭，带起蓬蓬花雨，也折断大量树干。
青霄攻了几剑，忽见自己的桃枝静静停在一旁，散发着微光。便默念咒语，招它一起作战。不料念了几遍，桃枝并无动静。仔细一想，心中恍然：“祖藤曾言，这桃枝和他有渊源，也许跟上古桃树有关。它已颇具灵性，不愿见他们二人手足相残，故召唤不来。”一念及此，忽觉自己帮祖藤对付圣祖，似乎也大不应当。但若不帮，祖藤又绝非圣祖对手。五百年前他便与自己联手，多次舍身相救，交情匪浅。可话说回来，他又欺骗在先，邀自己对付圣祖也大有私心...一时踌躇不定，持剑远远观战。
此刻树、藤缠斗已近白热，气机引发天象，乌云闪电、狂风暴雨一发肆虐起来，犹如世界末日。黑暗中但听一阵阵尖啸，闪电亮起，才见天地间一株苍然巨树和一根莽荒古藤正展开不死不休的决战。
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此一战凶险惨烈，比五百年前尤有过之。祖藤固已存死战决心，圣祖猝不及防之下，被逼入绝境，更不得不全力以赴。但凡两雄相争，一旦显露法体，必是殊死一搏。二者皆上古桃树后裔，实有倾覆一界之力。斗到后来，青霄不得不全力化解某一方特别强大的攻击余波，以免“鬼市”被毁。饶是如此，以战场为中心，方圆数十万里山脉尽被夷为平地。三千年前，二人一战，便使此界生灵十去七八。今日一战，相距亦不远矣。
青霄心生寒意，仙剑分成无数小剑，再不管是树是藤，一并展开猛攻。
祖藤暴起，集中缠绕桃树根部，拼全力拉扯。桃树长得太高，这一下头重脚轻。几声沉闷之极的“喀嚓”声过后，根部竟被勒断，缓缓倾倒下来。与此同时，祖藤寸寸断裂，散落一地。
青霄长叹，望着眼前一切，心中伤感莫名。
桃树一边倒一边消失，最后见圣祖浑身浴血，扑倒在地。
青霄上前扶起圣祖，后者呛出鲜血，眼神散乱，好半晌才道：“想不到是这么一个结局...”
青霄道：“你是苍劫还是玄心？”
圣祖苦笑道：“我被玄心一缕残魂逼到这地步，已惭愧之极。若身躯再被他夺去，还有脸和你说话么？”
青霄望了一眼他已恢复的双手，道：“玄心呢？”
圣祖闭目道：“死了吧？这一回我真不敢说大话了。”
青霄点点头，扶他到一块大石坐下，道：“苍兄，青霄话复前言，只要你从此不再干扰他界秩序，我立刻便走，以后也绝不过问此界之事。”
圣祖哈哈大笑，又吐出一口血，半晌道：“霄兄见谅！此刻我若拒绝，对不起你一片苦心。但若答应，倒似是怕了你。我只当你没问，你只当我没答。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青霄冷然道：“如此得罪！”仙剑光芒大盛，照得圣祖睁不开眼，却兀自笑容满面。
忽听一人在身后道：“师...你不能*他...”
青霄脸上血色尽褪，浑身颤抖，艰难地转过头。
只见对面立着一名老妇，虽腰板尚直，却满头白发，面如橘皮，身穿箴天宫特有服饰。
青霄霎时间热泪盈眶，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在喉头哽住。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