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兽到脏话:鸡是如何一步步污化的?

从神兽到脏话:鸡是如何一步步污化的?

首页角色扮演摸金之路冰雪无限刀更新时间:2024-05-09

按:鸡的族运波折。做过神话里的天鸡神兽,在西游里制服过蝎子精,与虎并未十二生肖中辟邪之物,甚至被汉代韩婴冠以“文、武、勇、仁、信”五德,一些描画五子登科吉祥喜事的画里,画的也是母鸡带小鸡。但近一千年以来,随着世俗社会的发展,鸡变得生活化了许多,要么象征琐碎无聊,要么与犬连用更无好事,比如鸡毛蒜皮和鸡犬不宁。鸡形象的世俗化,是元、明、清以来社会世俗化的一种反映。士大夫社会逐渐变成了市民社会,而市民社会首先想到的不是道理,而是生活。鸡迎来了新的使命——骂人必有鸡,被卷入生殖崇拜的鸡,总是出现在与下三段相关的俗之又俗的说辞之中。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从历史考据达人侯磊最新出版的文化随笔集《声色野记》中节选了一篇文章,以期与读者一同了解鸡的污化之路。

《司晨:鸡的污化之路》

文 | 侯磊

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百钱买百鸡,问鸡翁、鸡母、鸡雏各几何?

——《张丘建算经》

外面鞭炮隆隆,家人们一起包饺子,无意中说了句“*鸡问客(qiě)”这句绝迹江湖的北京话来,意思是,招待客人不实诚,拎着鸡问客人吃不吃,待客人说吃再*,说不吃就不*了。它透露的意思是,鸡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拜的。

汉代韩婴所著的《韩诗外传》归纳了鸡有“五德”:文、武、勇、仁、信。

文:头上戴冠,寓意加官晋爵,封侯拜相。

武:足搏距者,鸡爪子是武器,能打善战。

勇:敌在前敢斗,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仁:见食相呼,勤劳、互爱、护雏。

信:守夜不失,雄鸡一唱天下白。

在这五方面,鸡都是吉祥的象征。母鸡抚养小鸡,还代表着抚育与教养。窦燕山的五个儿子都考中科举,反映五子登科的画多是画一只母鸡带着五只小鸡。又有传统的吉祥画,画四只柿子和三只公鸡,寓意“四世三公”,四代人有三代都位列王公,这与“满床笏”一样,是美好的寓意。可鸡在古代始终贵不起来,据说5到10文钱一只,《射雕英雄传》里,杨过童年时流落市井见郭靖与黄蓉,手里还提溜着一只公鸡。

我们还是先来看看钟表出现以前的鸡。那时候,它的内涵更有意思。

中国文化最善于使用事物的引申义。鸡司晨报晓迎来光明,在神话中,自然会认为,人间有鸡,天上也有鸡。南朝梁的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有一座桃都山,上面有棵大树叫“桃都”,树枝间广袤得能相去三千里。树上有只天鸡,每当日出照到这棵树时,天鸡则鸣,天下鸡皆随之鸣。李太白诗云:“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佛教中有种神鸟名叫迦陵频伽,又称妙音鸟,是人首鸟身,但更像人身鸟翅鸡足。太阳中有三足乌,因此太阳也叫金乌。这些都是与广义的鸡有关的神话。

在神话中,天上有一位昴日星官。在《西游记》琵琶洞一回中,孙悟空遇到了号称最强女妖的蝎子精。原著中写,悟空与八戒联手,仅三五回合就被蝎子精打得大败。后经过观音菩萨的指点,孙悟空上天来请尖鼻子的昴日星官下界,先是吹仙气治好了悟空和八戒的蜇伤,再请悟空引蝎子精出洞,星官现出本相,长鸣一声,蝎子精毫无武力,再叫一声,现出了原形。而这星官的本相原来是只六七尺高的双冠大公鸡。

鸡何以是神仙而不是妖精?这与二十八宿有关,二十八宿是天上的星宿,被分为二十八个星区,每个星区名字都是仨字,首字是星宿名,中间字是七曜(日、月、金、木、水、火、土)之一,末字是动物名。这里与鸡有关的是三样: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即野鸡、鸡、乌鸦,它们都被算作鸡。昴日星官就是上述的昴日鸡,当然是虫子的克星,能吃虫子能解毒,降服蝎子精天经地义。在盘丝洞一回中,孙悟空又打不过蜈蚣精了(就没几个能打过的),还是被黎山老母化作的村妇指点,去紫云山千花洞请毗蓝婆菩萨,她是昴日星官的母亲,用星官眼睛里炼出的一枚神针战胜了蜈蚣精。孙悟空还特意说,那昴日星官是只大公鸡,这毗蓝婆菩萨一定是只老母鸡了。而佛教中没有这位菩萨的记载,只说毗蓝婆是十位罗刹女之一,如何成了大公鸡的母亲还不可考。

鸡与蜈蚣的恩怨之说不止于此。《射雕英雄传》中洪七公要吃蜈蚣,在华山之巅山峰绝顶的雪地里埋了一只死去的大公鸡,待将其挖出来时,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八寸长的蜈蚣,接下来是一大段吃蜈蚣的经典描写。

历史上没有记载多少只鸡修道成仙,倒是记载不少鸡没修成仙反成妖的。刘义庆的《幽明录》记载了一个故事: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买了只长鸣鸡养在书房的窗户下,那只鸡居然学会说人话了,宋处宗没事就和鸡练口语,练得口才暴涨,学问增进。于是书斋有了个别名:鸡窗。“鸡窗夜开卷”“三更灯火五更鸡”,鸡与读书联系在了一起。还有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喜欢吃鸡,每次都把活鸡的双脚砍掉放血,说这样方能去除腥气。后来此人身染重病,双腿溃烂,一碰就流血,连日不好,痛苦了很久才死去。又有故事说书生夜里遇鬼,鬼用一只手吹笛子,书生问:“你手指头够吗?”鬼说:“够啊。”一下子变出好多手指头,书生拔宝剑把鬼砍了,发现它是一只大鸡。

在历史上,鸡更重要的神功是用于祭祀、占卜、辟邪之类。在十二生肖中,只有老虎与鸡能辟邪。老虎能辟邪是因其威严、凶恶,鸡能辟邪是因为妖魔鬼怪都在夜间行动,鸡鸣预示着天亮,妖鬼无处藏身。鸡还被认为是纯阳之物,以阳胜阴。古代凡是歃血为盟,新建了戏台举行“破台”仪式,都是*鸡用鸡血,古人以为鸡的血具有某种神力,以告神明。也有的地方出殡时将一只白公鸡带到墓地*了,把鸡血围着墓坑洒一圈,以防止邪鬼入侵。

用鸡占卜的方法比较有趣,有一种卜法是找来一只鸡、一只狗,一起祈祷,把鸡和狗都*掉,煮成一锅,单独取鸡眼睛部位的骨头,看那骨头的裂纹。裂纹像人的形状就主吉祥,否则主凶。宋代有一本讲地方风物的书叫《岭外代答》,其中记载,岭南人用小公鸡占卜,焚香祈祷后将其*掉,取鸡的两根腿骨和一根竹棍绑在一起继续祈祷,左边的腿骨主自己,右边的主别人,“乃视两骨之侧所有细窍,以细竹梃长寸余者偏插之,或斜或直,或正或偏,各随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其法有一十八变。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多吉,曲而斜或远骨者多凶”。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试。

上古时期,祭祀与饮食同等要紧,人们把生死看得十分神秘,鸡被看成具有神力,可与天地沟通。而近一千年以来,随着世俗社会的发展,鸡变得生活化了许多。鸡个头不大,价格不高,太常见,甚至有些土气,渐渐地被视为俗物,成为汉语中“小”的、“碎”的、不起眼的形容词,还常常与犬并称。与鸡有关的成语中好词不多,呆若木鸡、*鸡儆猴、*鸡取卵、鸡犬不宁、鸡飞蛋打……鸡能司晨是好事,但也因此被认为是小臣或小人物,只能管报时这类的小事,上不得台面。此外,牝鸡司晨,女人当国,要天下大乱,被视为“鸡祸”。

历史上,鸡鸣时,把守城门阻拦孟尝君的看守打开了城门,祖逖和刘琨起来舞剑,而周扒皮则忽悠佃户们下地干活儿。《鬼吹灯》中云“鸡鸣灯灭不摸金”,足见鸡司晨打鸣被视为一种契约。《诗经》中有首郑国民歌叫《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鸡叫了,天快亮了,丈夫要去打猎射雁。而男女相会,春宵一刻,若听到鸡鸣就是天亮,预示着要“拜拜”了。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汉简中也多记载为了夫妻和好而施行的巫术。其中一种是用雄鸡或其他雄性鸟的左爪四只、年轻女子的左指甲四枚在一起熬治,涂在对方衣服上,可使夫妻和好。鸡和鸟类的大脑也有此类功效,把鹊脑烧成灰,放入酒中,饮此酒之人会相思。可见鸡可以使得男女相好,而它的鸣叫又使得男女分别,寸断肝肠。南朝时有首《读曲歌》:“打*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大意是,想把能打鸣的鸡都掐死,能报时的鸟都轰走,愿情人永息温柔乡,长夜漫漫,终年不天亮。从这时起,鸡开始不招人待见了。

欧阳修《玉楼春》中云:“百年心事一宵同,愁听鸡声窗外度。”宋词中的鸡大多被赋予了这样的意象,若就闺怨一题延伸,对于鸡,人有了“白发”“黄鸡”的感叹。“黄鸡”“白发”引自苏轼的《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中的“休将白发唱黄鸡”。而原典出白居易的诗《醉歌示妓人商玲珑》:

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

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

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

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

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

人总有些美梦,而鸡鸣必然会将美梦打破,使人回归现世的惨淡人生。“肠断一声鸡,残月悬朝镜”,(吕渭老《生查子》)不由得令人感叹人生无常。对于羁旅之人来说,天明了就要登程上路,继续饥餐渴饮、晓行夜住的生活。温庭筠有诗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鸡鸣被赋予了闺怨与羁旅的意象。鸡的文化意蕴暗中渐变。从这些变化中,能看出不同朝代的古人取哪些舍哪些,能看出中国式的思维。

人在黄鸡一天天的鸣叫中朱颜辞镜,看一年年花红花落,鬓添秋丝,这一切大悲苦又无法有丝毫的改变。生命如逝水东流,如昼夜交替,鸡鸣不会打破铁幕般寒冷的长夜,而只会催促日月更迭。

鸡形象的世俗化,是元、明、清以来社会世俗化的一种反映。随着明代雕版印刷的发展,长篇小说、戏曲唱本可以大肆印行,这使得前朝一切高大上的东西,所谓的仁义礼教的管束,多少有些消解,士大夫社会逐渐变成了市民社会,而市民社会首先想到的不是道理,而是生活。而鸡这种动物也开始被污名化。早已被林语堂等人赞扬过的中国丰富伟大的骂人艺术中,鸡是每骂必提之物。若真是背后说谁谁就打喷嚏的话,那么鸡肯定一天到晚不停地打喷嚏。

鸡指代妓女并不是自古以来的用法,而是来源于当下的生活。以北京为例,民国时期管妓女叫“妓女儿”,也称“窑姐儿”“姑娘”,当红姑娘的穿戴远超过富家小姐,并不叫“鸡”。查《性文化词语汇释》,鸡指妓来源于香港,“鸡窦”指妓院,“鸡头”指拉皮条的人或接送妓女的人,“北姑鸡”指从内地到沿海一带的性工作者,“飞鸡”指暗中“兼职”的空姐。如今这些用法流行于全国了。在古书中,是先有了“野鸡”,后有了“鸡”。现今“野鸡”用来指代私下里不在勾栏不挂牌的性工作者,即私娼,特指她们的“野生”。从《九尾龟》到《海上花列传》,再到各地生活中,都有这个词。这也会让人推测,兴许是先有了“野鸡”再造出“鸡”这个词。鸡与妓音近,被用作代称再合适不过。除了鸡以外,兔子、猫、马、黄鱼都曾在不同时代和地区代指妓女,而“鸨母”之称多少也与此有关。鸨是一种水鸟,据说这种鸟生性最乱,能与任何鸟类交配,因此被用在开妓院者身上,因为老鸨多是老妓出身,姐儿爱俏,鸨儿爱钞。

鸡被卷入中国古代的生殖崇拜,从此便走了下三路。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亘古不变,古代的先民也希望子嗣如同太阳般连绵不绝,由此引发对太阳和鸟类的崇拜。郭沫若在《青铜时代》里说“玄鸟生商”的神话时认为,“玄鸟旧说以为燕子”,“玄鸟就是凤凰”,“但无论是凤或燕子,我相信这传说是生殖器的象征,鸟直到现在都是(男性)生殖器的别名,卵是睾丸的别名”。过去北京城里多“老公”(“公”为轻音),即太监。老北京管鸡蛋叫木须,摊鸡蛋叫摊黄菜,鸡蛋肉片叫木须肉,用醋熘的做法叫醋熘木须。木须是讹误,原本作木樨,就是桂花,搅碎的鸡蛋色如桂花,即木须=木樨=桂花=鸡蛋。为了尊重早已鸡飞蛋打的公公们,特意绕了这么一大圈来避讳。久而久之,这种称法就成约定俗成的了。鸡即是鸟,鸟即是屌。鸡、蛋是男性生殖器的俗称,鸡头与那话儿部分相似,鸡蛋与睾丸相似,蛋白与精液相似,鸡站立前倾则与那话儿整个儿相似,等等。至今在吴语、闽南语等方言,鸟与屌发音一致,都指男性生殖器。屌字源于吊,其物下垂也。从《水浒传》中开始,李逵满嘴骂着“鸟人”,俗话中有“吊儿郎当”,这些解释起来都不好听,即鸟=屌=吊=鸡=男性生殖器,蛋=卵=球=毬=睾丸。

这类词语在古代俗之又俗,难以启齿,唐宋以来没人写进诗文,我们不知当时是否这样称呼。目前较早的与之相关的文献是元代杨景贤所作杂剧《西游记》,第五本第十七出《女王逼配》中,师徒四人到了女儿国,唐僧差点儿被女儿国王拿下,幸好在韦陀尊者帮助下才脱身。行者云:

师父,听行者告诉一遍:小行被一个婆娘按倒,凡心却待起。不想头上金箍儿紧将起来,身上下骨节疼痛,疼出几般儿蔬菜名来:头疼得发蓬如韭菜,面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酱透的茄子,鸡巴一似腌软的黄瓜……

描写虽粗俗却生动,此处非写不可,不必避讳。之前的猴戏中提到孙悟空的形象最早是妖猴,以后才渐渐变成了美猴王。这段描写说明元代孙猴儿尚未断绝人欲,只是被头上多功能的金箍儿毁了好事。兴许此般报菜名的孙猴儿更惹人喜爱。

在《红楼梦》里头,鸡被写作左毛右几,作为脏话共现身过三回,分别由呆霸王薛蟠、宝玉的小厮茗烟,还有一个取笑陪邢大舅与贾珍喝酒的两个小幺的人口中说出,都是千古金句,值得玩味。书里头有身份的人不说鸡也不说蛋,说“囚攮的”,有解释其意指骂对方为囚犯的子女。其实没这么文明。《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醒世姻缘传》中,哪个不是满纸“鸟人鸟事”,谈及脐下三寸之处,绝不似今天这般遮遮掩掩、欲言又止。

元、明、清三朝的戏曲小说已在化俗为雅。民国时期报业发达,小报里同样是满版“鸡”“鸟”“屌”乱飞。著名报人林白水被*,是因为他在报纸上骂潘复攀附张宗昌,他们的关系是“肾囊之于睾丸”。那时生活中人们不避讳。有位搭荀慧生班的京剧老生演员一上台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观众一瞅他出来就起堂上厕所,上厕所必然会低头瞧自己的话儿。这位演员被人送绰号曰“鸡巴老生”。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一向崇尚科学,鄙视文学,他把科学比成鸡腿,把文学比成鸡巴,骂人爱文学不爱科学,是“咬住鸡巴不放,(给个)鸡腿都换不过”。有些地方养父、干爹被称为“寄爸”,无良之辈拿此找女士开下流的玩笑,对不起人,更对不起鸡。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声色野记》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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