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走后,惠王的病完全好了,只是眼前总是浮出庄周,连续两日失眠,其中一日,他由早至晚一直闷坐在与庄周共同斋心的大樟树下,不吃不喝也不睡,心疼得毗人直抹眼泪。
然而,毗人深知,他的这个主子是绝对不能离开这个宫门的,一旦离开,于国于君,都将是灭顶之灾。
熬到第三日凌晨,惠王实在挺不过去,使毗人往请庄周。毗人极不情愿地赶至相府,惠施看看天色,说庄周怕是仍在做梦呢。毗人扯起惠施前往庄周榻处,却是不见人影,其随身携带也不翼而飞。惠施略略一怔,迅即明白庄周是闷得久了,这已逍遥游去,遂望空作别。
毗人倒是长嘘一口气,兴致勃勃地回宫复旨。
听闻庄周不辞而别,惠王枉自嗟叹一番,传旨上朝。
庞涓奏请和秦,惠王传见张仪。见张仪以归还曲沃谷地作为睦邻之礼,魏臣尽欢。惠王不战而得曲沃,也是喜悦,当廷允准,旨令朱威与秦人交换国书,办理接收。
至此,一场由苏秦合纵引起、庞涓蓄意发动的六国伐秦闹剧,以张仪连横、秦魏睦邻收场,不能不说是命运之神对鬼谷诸子的捉弄。
与魏睦邻的目标一达到,张仪就吩咐打道回秦,一路上催马加鞭,昼夜兼程。
张仪之所以匆忙,是因为司马错捎来急信,说是蜀道完全开通,苴国太子通国率人前来迎接便金石牛,秦王要他火速回宫,谋议对策。
其实,比张仪更急的是太子通国。张仪出使前,已经预知通国到访,叮嘱礼司大夫克扣一头石牛,没给任何理由。秦公当年允准五头,且其中一头须是公牛,扣不得,要扣只能扣母牛,而母牛是真正便金的。通国一行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通国几番入宫觐见秦王讨要说法,皆被以各种理由拒在门外,只好前往司马错的国尉府咨询因由。司马错是个直人,克扣人家一牛,又解释不出所以然,自然过意不去,只得厚起脸皮向通国赔罪,并说这些全是相国张仪吩咐的,待他回来,一切自有分晓。通国一边催他写信促张仪,一边如坐针毡,苦熬时光,坐等张仪归来。
张仪是迎黑时分赶回咸阳的。虽然被任命为左相,但他的府宅没变,依旧住在原先的右庶长府邸。公孙衍走后,秦惠王一度将大良造府转赐张仪,被他婉言谢绝,说是自己的府邸住习惯了。尤其是香女,压根不愿搬家。
香女不愿搬,因其心思不在物,只在人。
这人就是张仪。在这世上,她再无别的亲人了,只是为他而活。
一日不见,她的心就被吊起一日,何况此番使魏,前后有两个来月未曾谋面呢。
此时张仪平安到家,香女喜极而泣,扑他怀里不肯撒手。
张仪扳过她身子,动作夸张地吸会儿香气,笑道:“热水备否?”
“备好了。”
“我这身上臭烘烘的,快别污了你的香气。走走走,你我洗个鸳鸯浴去。”话音落处,张仪揽起香女,共入浴室。正在宽衣解带,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小顺儿的声音飘进来:“主公,苴国那个蛮太子驾到,在府门外立等见您。”
“吵什么吵?我正光着屁股呢!”张仪没好气地冲他嚷道,“让他明日再来!”
“夫君,”香女小声应道,“通国太子来过多次了,想是有啥急事情。”
“我晓得是啥,”张仪嘻嘻一笑,对小顺儿大叫,“顺儿,去,就对他说,我与夫人正在鸳鸯戏水。哼,正是因为他赶路,才害得我一连三日没有睡成个囫囵觉,累得我头晕眼花,这刚到家,还没打个盹儿,他就寻上门来,还让人活不?”
“该说的我都说了,可通国太子不肯走呀,死活定要见到主公!”
“小顺儿,”香女这已扣好衣服,走到门口,开门笑道,“甭听他瞎扯。去,有请通国太子,让他在客堂里稍候片刻。”
小顺儿应过,扭身匆匆去了。
香女复关上门,动作麻利地脱光他,又将他一把拎起,按进桶里:“夫君,你快洗吧。香女早就洗过了。”
因有通国的事,张仪这也无心缠绵,匆匆洗过,换好官服,大步入堂。
通国起身相迎,一脸急切。
一番客套话过后,通国击掌,随行者抬着两个大礼箱进厅。通国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给张仪,拱手:“苴地贫瘠,通国仅以些许山产敬奉相国,还望相国不弃。”
张仪接过礼单,见上面所列,皆是山中奇珍,其中还有精盐,心里一动,问道:“你们苴地也产盐吗?”
“不不不,”通国太子应道,“我们只有山货农产,精盐为巴王所贡。”
“巴王?”张仪心里一动,“听说巴盐乃盐中上品,在下还没见识过呢。”
通国太子忙走过去,打开箱盖,取出两只由山草精致编织的袋子,摊开:“这就是巴盐,请相国查验。”
张仪细审那盐,果是精致,洁白如雪,无一丝杂质,掰下一小角,伸舌微舔,一味咸香直入肺腑,不禁连赞几声:“好盐,好盐哪!”又转对候在一侧的小顺儿,“既为通国太子和巴王盛情,你就照单收下,好生款待。”
小顺儿点头应过,吩咐抬下箱子,将通国随从一行请往偏厅,侍奉茶水。
见张仪为巴盐高兴,通国太子两手拱起,直入主题:“相国大人出使刚回,通国即冒昧打扰,实为不得已,还望大人宽谅。”
“殿下不必客气。”张仪还过一礼,“殿下此来,为的可是那几头便金神牛?”
“正是。”
“道路修通了?”
“完全修通了,最窄的是栈道,宽约五尺,可行车马。通国测试过,运神牛当无障碍。”
“既如此说,在下明日就奏请我王,发送神牛如何?”
“这……”通国屏气凝神,“敢问相国发送几头神牛?”
“咦?”张仪假作吃惊,“他们没有告诉殿下吗?大王允准五头神牛,殿下承诺三年修通蜀道。大王五头神牛早就备妥,可殿下承诺的蜀道,却迟迟没有开通,在下是以……”故意顿住话头。
“相国大人,”通国急切地打断他道,“非通国不努力,实乃……”泪水流出,声音哽咽,“实乃通国未曾料到蜀道如此难修呀!”
“你这讲讲,蜀道如何难修了?”
“相国大人有所不知,”通国擦把泪水,“蜀道原也是有的,但原道走人已非易事,更谈不上走车了。为运神牛,父君举国征调丁壮,由通国亲率,全力以赴开山辟道,不想难度太高,天公也不作美,雨、雪、风、寒不说,每年自入冬日,更有数月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根本无法动工。”
“是哩,”张仪审视通国,微微点头,“观殿下相貌,比三年前消瘦多了,看来真还吃苦不少呢。”
“谢相国大人体谅,”通国再度哽咽,“吃苦倒在其次,主要是丁壮不足。通国苦拼两年,使尽解数,路仍有一半未成。为赶三年之约,通国恳求父君向巴王求援。巴王拨给一万人丁,全力追赶工期,结果仍是迟了。通国……”扑通跪地,泪流满面。
“殿下万万不可!”张仪急急起身,上前扶他,“此等大礼,折*张仪了!”
“相国大人,”通国叩首于地,不肯起来,“通国恳请大人如约赠送神牛五头,大人若不成全,通国就……不起来了!”
“唉,殿下,”张仪轻叹一声,“照理说,便金神牛,有四头已经不少了,起码三头是能便金的,做人不能太贪呀。”又压低声音,“不瞒殿下,这头牛也不是在下故意克扣,实乃我家大王他……不诚心给呀!”
通国立马止住哭声,忽地坐起,不无惊愕地看向张仪:“大王他……为何不诚心给呀?”
“还能为何?舍不得嘛!殿下想想看,一头母牛一天可便一坨金,金子占重,一坨少说也有数镒,可向列国购粮上千担,购千里马一匹,你叫大王如何舍得?”
“这这这……”通国更是急了,“当初大王亲口允准过的,大国之君,一言九鼎,且还立有国书,写有契约,怎能说反悔就反悔,说少给就少给呢?”
“殿下,”张仪两手微拱,“若论契约,何方违约在先,殿下应该清楚。使魏之前,在下入宫面君,大王突然问在下:‘苴人的山路修得如何了?’在下应道:‘听说这就修好了。’大王说:‘寡人似乎记得当初那个叫通国的太子约定三年为期,三年之期到没?’内宰二话没说,当即拿出当年所签契约及殿下承诺,说是逾期半年了。大王说:‘寡人早就晓得苴人说话靠不住,你们不信,这下应验了吧!’内宰问:‘苴人既已违约,这几头神牛我们是给还是不给?’大王说:‘当然不给了,谁让他们违约呢?’在下一听大急,忙为殿下求情说:‘大王不可呀,苴人为这几头神牛,举国上下全力修路,路就要修通了,大王若是不给神牛,叫通国殿下如何做人,如何面对苴国的父老乡亲呀?’大王见在下此话在理,不好不给了,但旨令在下扣留一头,作为违约惩罚。这个也是应该的,殿下通晓情理,想必不会……”
“相国大人有所不知,”通国再次泣下,声音恳切,“莫说是去掉一头,即使不去,五头神牛也是不够分哪。”
“哦?”
“不瞒大人,”通国和盘托出难言之隐,“为赶工期,父君恳求巴王援助。巴王当然不肯无缘无故地助我,父君就承诺巴王,待道路修成,送给巴王神牛一头。巴王这里刚安顿住,蜀王那里也听说了,旨令进贡两头。蜀王为父君长兄,蜀国为苴国上国,父君不敢不允。
五牛中只有四牛可以便金,巴王一头,蜀王两头,父君只剩一头了,这一头若是再让大王克扣,叫通国如何去向父君交代?叫父君如何去向苴地父老兄弟交代?为开拓此道,数百父兄付出性命,若是一头便金之牛也未到手,叫通国何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哪!”
通国讲到动情处,再次以泪沾襟。
张仪大受“震撼”,长吸一口气,闭目思忖良久,长叹一声,抬头:“殿下之苦,在下今日方知。这样吧,明日在下进宫面君,殿下可一同前往。大王心善,见不得别人作难,只要殿下将这些苦楚诉诸大王,在下再帮个腔,大王或会改变初衷,不做扣留。反正大王还有不少牛,多一头少一头无伤根本。”
“谢大人了!”通国再拜起身,忐忑辞别。
翌日晨起,通国随张仪入宫,照张仪叮嘱,哭鼻子抹泪地将蜀道工程之难当廷诉说一遍,秦王果然被深深“感动”,加之张仪、司马错相继“说情”,五头神牛一头未少,如数赠送苴国,只将原来承诺的二十名美女减去十名,算作惩戒延期之过。
通国如愿以偿地得到五头神牛,千恩万谢,再拜告退。
看到太子通国兴高采烈地大步走下殿前台阶,惠王、张仪相视,会心一笑。
“大王,”司马错怔道,“你们这在笑什么呢?”
“笑张爱卿呀!”惠王指张仪道,“亏他想出这个妙主意,扣牛一头,要不然,不定捅出什么娄子来呢。”
“什么娄子?”司马错挠挠头皮,“臣一直纳闷儿呢,原本讲好了的,莫明其妙就扣掉人家一头,任谁也想不通。”
“呵呵呵呵,你呀,这脑瓜子何时才能拐个弯呢?”惠王乐道,“通国此来,随行人员一大堆,立等运牛,而如何征伐,我们尚未备好,暂时顾不上此事。无事则生非,通国使臣中或会有人随处走动,万一有人走漏风声,金牛之计岂不泡汤?张爱卿这先扣牛一头,通国一行,上上下下就会为这头牛揪心,无心他顾了!”
司马错这才明白张仪用心,真正佩服,朝他大竖拇指。
“二位爱卿,人家把路修好了,下面的戏就该我们去唱。”惠王说着话,引二人直趋御书房,让内宰从书架上抱出两块麻油布,在几案上摊开。
摆在案上的是两份地图,一份是蜀道图,包括终南山的三条山道。
面对这份标志详尽、比例恰当的地图,张仪、司马错惊愕之余,无不感动。单看笔迹,就知是秦王亲为。看来,就巴、蜀二地所下的功夫,秦王一点儿不比他们少呢。
“两位爱卿,”惠王看向地图,“巴、蜀就在这里。礼尚往来,人家主动送来大礼,我们也该有所表示。这如何表示,寡人想与二位议议。”
“以臣之见,”司马错开门见山,“可将兵士杂糅于送牛队伍中,大军悄悄跟后,借苴人欢庆之时袭击,我保管能出奇制胜。”
惠王笑笑,转向张仪:“爱卿意下如何?”
“好是好,只是胜之不武。”张仪亦笑一声,算是作答。
“对付那些蛮人,有什么武不武的?”司马错急切辩道,“再说,这样可以减少伤亡。让我大秦勇士死在那些尚未开化的贪金人手里,在下还舍不得呢!”
“若是此说,”张仪接口,“大将军只会伤亡更大!”
“咦?”司马错怔了。
“在下问你,”张仪两眼直盯住他,“大将军劳动三军,如此吃力地翻山越岭,只为一块小小苴地吗?”
“当然不是。”司马错当即应道,“待在下控制苴地,就可长驱直入,*蜀、巴一个片甲不留。”
“巴人、蜀人并不是猪,你这背信弃义,磨刀霍霍,一上来就把苴人灭了,巴、蜀二王还不拼命?人家熟门熟路,既得地势,又得民心,而将军是人地生疏,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呢。再说,即使将军最终取胜,巴王、蜀王溃退至四周山林,巴、蜀之民是听从将军呢,还是跟从巴王、蜀王?将军只能下更大力气去追踪巴王、蜀王,巴、蜀之民更将是伤痕累累,四分五裂,控制已难,将养恢复就更需时日了。这样的巴、蜀,非但于大秦无助,反会成为大秦累赘,有不如无。”
张仪一番高瞻远瞩的妙论,莫说是司马错,即使惠王也惊怔了,连连击掌:“爱卿妙言!”
“这这这……”司马错挠挠头皮,“如此不成,如何征伐,相国可有锦囊妙计?”
“暂时没有,”张仪做个苦脸,又笑了,“不过,只要用心,相信能够想出。好事不在忙中起,是不?反正路已修通,急也不在这一时吧。”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你俩不急,寡人倒是急呢。”
“臣晓得了,”司马错听出端倪,凑上身去,“大王想必已有锦囊妙计了?”
“妙计没有,锦囊倒有一个,”话音落处,惠王真从袖中抖出一只锦囊,摆在面前几案上,“此囊是有人让郢都斥候递回来的,说是楚人听闻巴、蜀有屙金之牛,也要去抢一头呢。若是不出寡人所料,楚国大军此时当在征巴途中。”
此言如同晴天霹雳,张仪、司马错皆是一震,面面相觑。单征巴、蜀已非易事,楚人若是再来插一脚,岂不是……
尤其是张仪,内中震撼非比寻常。张仪深知,与巴、蜀打交道最多的莫过于楚人。在过去近百年中,楚人溯江水而上,已攻占涪陵,完全控制由楚入蜀的江上通道,夺取巴、蜀只是迟早之事。楚人已定吴、越,若是再得巴、蜀,将会成为庞然大物,秦国若想与其抗衡,难度可想而知。楚不能定,何以定天下?人生不过几十年,张仪的背脊骨都是凉的,不敢再想下去。
“咦,你二人对起木脸来了?”惠王非但无忧,反倒乐不可支,“巴、蜀如此热闹,寡人真还有点儿兴奋了呢。”
“大王,”司马错“咚”一拳砸在几上,“我们这就发兵吧。单打巴、蜀,末将还觉得没劲呢。跟楚人大战一场,方才过瘾!”
“让爱卿说着了,寡人也是!”
“大王,”张仪回过神来,眼角瞟向那只锦囊,“送此囊之人,是……”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呵呵呵,”惠王乐了,“就是你的老朋友,陈轸!”
张仪咂巴几下嘴皮,深吸一口长气。
此囊的确是陈轸送回秦国的。
纵亲伐秦未果,有功于秦的陈轸却被张仪排挤出秦国,不无郁闷地再次使楚,也自然而然地再次投奔昭阳。在楚国,怕也只有昭阳晓得他、信任他、能够收容他了。
二人相见,客套话还没说完,昭阳就向他抱怨起征巴的事来。
“征巴?”陈轸大吃一惊,“啥人征巴?”
“屈氏!”一声“哼”字过后,昭阳恨道,“屈门真正无人了,指望一个乳毛小子来翻江倒海,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哪个乳毛小子?”
“屈原!”昭阳不屑地撇一下嘴,“屈宜臼嫡孙屈伯庸的种。”
“乳毛小子?他多大了?”
“不晓得,听说是十七八了吧,还没加冠呢。”
“呵呵呵,”陈轸笑过几声,“果真是个乳毛小子!敢问大人,何以生一个乳子的气呢?”
“上卿有所不知,”昭阳略略皱眉,“别看他小,鬼精得很呢,听说颇具才名,甚得殿下器重,此番蒙殿下举荐,为楚国纵亲副使公子如亲随。”
“殿下不过是让他历练一下而已。”
“是历练。”昭阳略顿一下,“不过,听公子如说,此番盟亲的盟誓就是此人起草的,连苏秦也对他另眼相看!”
陈轸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有顷,微微点头,拱手贺道:“楚国有此大才,幸甚,幸甚!”
“什么大才!”昭阳冷笑一声,震几,“看我如何……”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将后面“收拾他”三字憋回肚里,但肚皮却一鼓一鼓,口中兀自喘气。
“敢问大人,”陈轸追问道,“此人与征巴有何关联?”
“说起此事,在下倒想问问上卿呢。”
“大人请问。”
“听说你们秦人欲送五头会屙金的神牛给苴侯,可有此事?”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什么神牛?狗屁!全都是张仪那厮瞎编出来的。”
“张仪?”昭阳心里一沉,“听说此人官拜秦相,可是真的?”陈轸点头。
“唉,”昭阳脸色沉郁,长叹一声,半是自语,半是责怪陈轸,“想当初,真不该……”所省词句,显然是后悔听从陈轸所言,放走张仪。
“是哩。”陈轸亦是点头,“此人没除,终成你我大患。”
“好了,”昭阳转过话头,“我们还是说说苴人吧。苴人为此开山辟路,难道是上秦人的当了?”
陈轸不答反问:“会屙金子的神牛,大人信不?”
昭阳沉思一时,摇头。
“莫说是大人,连三岁孩童也不会信。若是秦国真有屙金神牛,秦王舍得送给他人吗?换到楚国,即使大王愿意送人,大人舍得不?”
“要是此说,”昭阳盯住陈轸,“那个乳子所言,真还不可等闲视之。”
“敢问大人,他是如何言的?”
“乳子所言,与上卿一般无二。金牛不过是诱饵,秦人欲借苴人之力,开山辟道,再借此道征伐巴、蜀。”
陈轸微微点头:“大人意下如何?”
“唉,”昭阳长叹一声,“乳子之言,让在下一口否决了。哪想到殿下不依,一口气闹腾到章华台,大王偏听殿下,倒让在下……”
顿住话头,神色黯然,有顷,猛然抬头,盯住陈轸,“上卿来得正好,快帮在下拿个主意。”
“大人不想征巴,难道是对巴、蜀不感兴趣?”
“上卿有所不知,蜀人本为荆人,蜀荆气息相通,风俗相近,两国和睦久矣。蜀地去楚甚远,由蜀人居之,与荆人居之无异。至于巴地,尽是穷山恶水,要之何益?”
“巴人盐泉,岂不是大利?”
“巴人盐泉,多在我手,只有两处道路险恶,皆离江水甚远,争之吃力。再说,巴人世居巴山,既不能赶尽*绝,就得给人家留条活路,是不?”
“大人既对巴地不感兴趣,那就让给秦人好了。”
昭阳急看过来。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陈轸斜他一眼,晃晃脑袋,“道路既修,秦人必寻口实出兵,且成此功者,必是秦相张仪!”昭阳震惊。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陈轸加重语气,“张仪野心不在苴地,不在巴地,亦不在蜀地!”
“其心何在?”
“荆楚!”
“此乳子所言矣!”昭阳脱口而出。
“是哩。”陈轸竖拇指道,“在下是以恭贺,大楚得此明眼少年,幸甚!张仪此番诱哄苴人修路,其志不在苴地,而在巴、蜀。张仪若得巴、蜀,必定会北图汉中,南图黔中。大人试想,秦人已得商於,若是再得汉中、巴、蜀和黔中,居高临下,各路向楚,郢都能得保乎?”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仪有那么大的胃口吗?”
“呵呵呵,”陈轸苦笑几声,微微摇头,“大人可否记得,此人一出山就灭掉越国,为大楚扩地逾三千里,其胃口能算小吗?”
昭阳又吸一口气。
“大人,巴、蜀之地,不下数千里,粮、盐之富,不逊于大楚,至于山珍……”
昭阳扬手止住他,声音嗡嗡的:“若是出兵遏秦,上卿可有良谋?”
“能制秦人者,非屈将军不可。”陈轸点出屈匄。
于昭阳而言,屈门是不可承受之重,是以陈轸的话音尚未落定,昭阳的脸色就黑沉下去。
“请问大人,”陈轸却似铁了心推荐屈匄,“在楚国柱国中,最熟悉秦人战略战术者,当是何人?最熟悉秦、巴山水者,又是何人?”
陈轸一语道中要害。多年以来,身为楚国的两大柱国将军,昭氏一门以征东征北为要务,与吴、越、中原列国对抗;屈氏一门则负责征西,主要与巴、蜀、秦抗衡。如果西征,屈匄确为不二人选。
昭阳陷入沉思,陈轸也闭上眼去。
“陈兄,”昭阳猛然抬头,冷不丁问道,“照理说,你是秦使,该当为秦说话才是,为何这般为楚说话了?”
“在下身为客卿,”陈轸拱手道,“在哪儿都是客。在秦是秦客,当为秦谋;在楚是楚客,当为楚谋。今到大人府中,当为大人谋。”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长笑,“上卿究竟在为何人所谋,在下心里一清二楚。讲吧,为何此番使楚,真心为楚说话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大人定执此意,在下也是洗脱不清了。好在大人也没冤枉在下,此番劝勉大人西图巴、蜀,倒是有点私怨。”
“有何私怨?”
“是张仪那厮。秦公称王,听信他言,用他为相。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在楚所受委屈,皆是在下设计,对在下颇有微词。在下解释不清,在秦又势小力微,只好躲他一躲。至于所打的使字旗号,无非是图个边关顺畅。陈轸此来,是特意投奔大人的,还望大人不弃!”
“这这这……”昭阳震惊,“嬴驷也不留你?”
“一头老牛,留之何用?”陈轸复叹一声,低下头,模样甚是伤感。
“陈兄是因为这个而不想让张仪在蜀得逞,是不?”
“就算是吧。”陈轸应一声,抬头看向昭阳,目光恳切,“令尹大人,昭兄,在下此来,既然是真心投奔大人,投奔大楚,就当为大人谋划,为大楚谋划。大楚不能没有巴、蜀,今巴、蜀内争,是最弱之时,与其让秦人得之,莫如大楚得之!”
“在下晓得了。”昭阳冲他深抱一拳,郑重点头。
然而,昭阳并未听从陈轸的荐举之言。
权衡再三,昭阳向威王举荐黔中郡守庄乔为主将,屈匄之子屈丐为副将,设定一个两路夹击的制秦方案:一路由庄乔亲领,经由乌江顺流而下,直取涪陵;另一路由屈丐亲领,出鱼复西进,沿江水及江水两侧的山道分水、陆攻击前进,目标也是涪陵。
昭阳此荐亦为上策。庄乔本是悍将,主政黔中郡近二十年,对手正是巴人。由黔中郡北下乌江,可直捣涪陵,远比由鱼复溯水西上方便。为争夺江水南岸的伏牛山盐泉,庄乔曾多次使人沿乌江而下,数度兵临涪陵。这且不说,为在与巴征战中占上风,庄乔还注重修好与蜀关系,与蜀王私交甚善,其长子庄胜娶妻蜀王次女,其长女庄啬嫁给蜀相长子,与这对最具权势的蜀国君臣悉数结为亲家。
欲制秦人,首要制巴。而巴人的咽喉之地,则是涪陵。
巴地广袤,但真正的形胜要地只有四个,涪陵位于乌江汇流江水之处,最为重要。次是江州,控扼江水与潜水。再次是垫江,控扼潜水、涪水和巴水。最安全的地方则是阆中,位于潜水岸边,东有巴水,西有涪水,北有苴国,南是垫江,堪为巴国心腹之地,是以巴王筑宫殿于此。
作为巴人先君葬区,涪陵万不可失,因而是巴人重兵防护之地。
若是涪陵失守,巴人根脉被切断不说,整个乌江流域依赖舟船的所有巴人也将失去依托,成为楚人附庸。
正因为此,巴王任命巴子中最骁勇善战的长子运掩携步卒两万驻守,另配舟船三百艘协防。距此不远的重镇江州则由巴王次子菟裘镇守,拥雄兵一万五千,可据上水优势,随时往来驰援。
巴人骁勇善战,又据山水优势,急切间难以服之。而川中情势,今又急如水火,一时也拖延不得。昭阳亲至黔中郡与庄乔筹谋,决定与蜀人合作。只要楚、蜀联手,赶在秦人到达之前制服巴、苴,后面的戏就好唱多了。
这出大戏需要一个前提条件,就是楚人必须赶在秦人之前击垮巴人,蜀人也必须赶在秦人之前,击垮苴人,控制住新开辟的“神牛道”。
只要秦人入不得川,巴蜀局势就可完全掌控在楚人手中。
兵贵神速。
庄乔接到任命,即全力部署进击。两路五万大军犹如一把铁钳,张开血口卡向涪陵。
与此同时,庄乔长子庄胜夫妇扮作大盐商,乘一艘载有食盐的大舟,沿乌江飞流北下,由涪陵逆水西上至江州,之后弃水登陆,组成浩浩荡荡的运盐车队,驰往蜀国成都。
中间一辆轺车上,一巴人模样的商贩闭目端坐,神态安闲。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这个巴人尚不适应身上装饰,尤其是他的白胖、斯文模样,还有因长期食细饮软、缺乏运动而日渐隆起的大肚腩子,与精悍黑瘦、欢蹦乱跳的山地巴人迥然相异。
这位“巴人”就是“大盐客”庄胜新雇的“账房先生”陈轸。
成都一片安详。
成都是蜀国开明王朝的最后一个都城,而蜀国,则与巴并论,若是溯源,上可追至伏羲氏。及至黄帝,其子昌意娶蜀女(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阳,也就是帝喾。帝喾封其支庶于蜀,为侯伯,历夏、商、周三朝。武王伐纣时,蜀国与巴国尽皆参与,均被封为子国,蜀地东接巴,南接越,北与秦分,西至峨嶓,称天府。
蜀王自蚕丛始,接后是柏灌,再后是鱼凫。据传鱼凫得道升仙,接其位的是杜宇。杜宇看到巴国也称王了,不屑与其并伍,改称帝,号望帝。时水害为患,民不聊生。望帝任用荆人鳖灵为相,决玉垒山导水,变水害为水利,得蜀民拥戴。望帝法尧舜之义,将大位禅让于鳖灵。
鳖灵继统,设立新都,改国号为开明,自称丛帝。丛帝及其子卢帝为政之时,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清明政治,开化文字,模仿中原设立丁役制,以五户为伍,每户出一丁壮,所有丁壮又按工种分类,分列土丁、水丁、木丁、石丁和金丁,合称五丁,分则各务其业,合则移山辟石,开疆拓域。经此治理,开明王朝国力强盛,开拓疆域,东越潜水,北霸褒汉(汉中地),西征青衣(羌国),南服诸夷,雄霸西南夷。
卢帝之后,开明朝又历褒子帝、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圣帝等九世,其间新都再遭水灾,移至广都。至十世开明尚时,去帝称王,都城再由广都徙至成都。此后迄今,开明王朝又历三世,成都渐次成为户逾三万、人口逾十万的蜀中都市,乍一眼望去,好一片人口稠密的聚居区,虽说仍旧赶不上郢都的繁华,却也毫不见差。
浩浩荡荡的盐队由远而近,扬起一路尘土,驰入一片繁华。街道两侧,酒肆、店铺鳞次栉比,各式人等,熙来攘往,各就其行,各务其业。
显然,此地已是闹市区了。
陈轸一脸诧异,两眼大睁,似乎在搜索什么。
“大人,”一路陪同他的年轻巴人见他这么专注,小声问道,“您在看什么呢?”
“这到哪儿了?”陈轸好奇地问。
“成都呀。”巴人朝前一指,“前面就是王宫了。”
“咦!”陈轸越发诧异,“怎么没过城门,也不见城墙呢?”
“大人有所不知,成都没有城墙,也没有城门。”
“这这这,”陈轸惊道,“要是外敌打过来呢?”
“哪有外敌打过来呀!”巴人笑应,“此地四周皆山,千百年来,蜀人几乎没有对手。”
“不是有你们巴人吗?”
“巴人与蜀人不是对手。巴人长年生活在川东山地,不习平路,不喜耕种,对成都没有兴趣,蜀人对我们的山地也没兴趣,所以巴、蜀井水不犯河水,各务各业,除去集贸互通有无,来往不多。再说,蜀人也在边境布防,涪水一线驻有五丁,巴人稍有动静,蜀国就晓得了,即使想打,也不容易呀。”
“可我怎么听说,就在几年前,巴、蜀有过一战呢?”
“是哩。”巴人应道,“那是因为苴侯。苴侯对蜀王滥用五丁不满,向巴人借兵问罪,谁想没到成都就被相傅领人打败了。”
“问罪?”陈轸惊道,“苴侯是王弟,兴师伐蜀,当是谋逆才对,怎能说是问罪呢?”
“说到这个,话就长了。”巴人正要开讲,猛一抬头,笑道,“大人快看,宫城到了。”
陈轸抬眼望去,果然,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城已在眼前。
陈轸正要下车,率先下车的庄胜偕夫人已走过来,亲手为他摆好乘石,扶他下车,拱手:“陈大人,宫城已到,如何说服大王,就看大人您的了。”
“非也,非也,”陈轸回过礼,转对庄胜夫人又是一揖,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能否说服大王,还是得看尊夫人的面子哟!”
“父王他……”庄胜夫人眼圈一红,顿住,拿袖子抹一下泪水,脸色沉郁,“能否被人说服,大人但进宫去,一看便知。”说着,并未给陈轸回礼,蓦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宫门而去。
见公主这般说话,又如此沉郁,陈轸不免一震,情不自禁地看向庄胜。
庄胜苦笑一声,伸手礼让:“大人,请!”
陈轸、庄胜跟在公主的后面大步走进富丽堂皇的宫城里。
一进宫门,一股强大的压抑感就迎面扑来。
不仅仅是压抑。
与城外的熙熙攘攘完全不同,宫城里面死气沉沉。陈轸一行随着守值宫人一路走来,莫说是活人,竟连活物也没看到一个。
守值宫人将他们引入偏殿,安排就座,斟上茶水,而后静静地守在一侧。
陈轸觉得奇怪,瞄一眼公主,转对庄胜小声问道:“咦,庄将军,哪能不向大王引见呢?”
庄胜看向宫人。
“请客人耐心等候,”宫人躬身应道,“大王与朝臣全都上朝去了。”
“上朝正好禀事,”陈轸笑道,“烦请转奏大王,就说楚王特使陈轸求见。”
宫人尚未应腔,一阵突如其来的哀乐宛若从天外缥缈传来,声音极轻,但在这沉闷的宁静里却直刺耳膜。
陈轸不由自主地打个惊战,侧耳细听。
音乐声骤然加大,间杂有编钟和编磬的声音。陈轸自幼知乐,后又侍奉魏王,结交公子卬,音乐造诣更是突飞猛进,然而听闻此乐,却是一脸惑然,不觉抬头看向公主和庄胜,见二人无不垂头,表情哀伤,便转问宫人:“是何音乐?”
“回禀客人,是大王上朝的音乐。”
“这这这……”陈轸惊愕了,“上朝怎么奏哀乐呢?”
“陈大人,”公主出声道,“你别不是想见识一下大蜀之王是如何上朝的吧?”
陈轸点头。
“陈大人,那就请吧!”公主起身,看也不看众人,拔脚走去。
开明王城很大,虽说在外观上是仿照中原王宫,但宫舍间距却是稀疏,不似中原王宫那般惜地如金,鳞次栉比。一行人走有半炷香工夫,方才穿过宫殿区,步入西北角一片园林,林木参差,花卉竞艳。
若在中原,这样的园林当叫御林苑。
越近林苑,器乐声越大。
陈轸正自狐疑,在林苑的最北角,可以看到宫墙处,一大群宫人赫然在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望去不下千人,皆着素衣,尽跪于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块土台。
“原来如此,”陈轸忖道,“怪道宫中无人呢。”
走在前面的公主在远处一棵大树下站定,哀伤的目光射向远处的土台。庄胜、陈轸等陪护在侧。引路的宫人却走过去,挨住众人跪下。
土台约三亩见方,高约七丈,呈六角菱形。土台顶部,有个一亩见方的空场,宛若中原的民间戏台,戏台两侧分别跪坐六十四名乐师,各持编钟、编磬、竽、埙、篪、笙、箫等乐器,无不表情专注,正沉醉于一场大型的哀乐演奏。
陡然,器乐声急,六十四名男女巫者穿各色巫衣分两路登台,在乐曲伴奏下翩翩起舞。再接着,大巫祝上场,领舞。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众巫退避两侧,变队形为两道人墙。
大巫祝反身,迎出一个身材壮硕的缟衣汉子。
无须再问,缟衣汉子当是开明王芦子了。
全场静寂,空气凝滞。
开明王在台中站定,向天地四方各拜一拜,在中央摆好的王位上坐定。
大巫祝走到台前,朝台下朗声叫道:“开明王驾到,众卿上朝!”
台下一阵脚步声响,众卿分作两行,尽着缟衣,络绎而出,分两排在最中心预留位置,面对开明王跪定,齐道:“臣拜见开明王,拜见孔雀王妃!”
开明王高高扬起两手,朝下一摆:“众卿平身!”
“谢大王,谢王妃!”众朝臣再拜谢过,改跪为坐。
“孔雀王妃?”陈轸小声嘀咕一句,悄问庄胜,“怎么不见她呢?”
“大人马上就会看到了!”庄胜朝台上努嘴。
话音落处,大巫祝走到台中,两手一扬,声音雄浑:“起乐,《陇归》——”后面的归字拖得极长,并在声音消失时,两手猛地一挥。
音乐再起。
众巫伴乐起舞。大巫祝走到前面,拉开一道高大的帷幕,现出一块高高竖起的条形方石,围约六尺,高约三丈。
巨碑上赫然刻写几个大字:开明王芦子爱妃孔雀栖处。
音乐节奏变得舒缓,轻松。
开明王在乐舞声中缓缓站起,转过身,目光深情地凝视巨碑。
大巫祝在巨碑前面跳起怪异的巫舞,一边跳,一边转向巨碑后面。等大巫祝从巨碑另一侧转出时,与他同上场的是四个人:一个年长者,一个妇人,一个青年男子,最后一个是美少年。
四人上场,边走边回头。尤其是美少年,三步一回头,一边舞,一边哭,渐渐走向台中。
与此同时,大巫祝高声吟唱:
稚凤出陇兮,武都之川;
云发蛾眉兮,粉面娇艳。
父兄大谋兮,春月南徙;
丁装柔躯兮,尘垢红颜。
六十四名巫者,齐声合唱:红颜,红颜……
大巫祝走到一边,美少年一家转到场中,美少年泣中带泪,吟唱:
频频回首兮,难舍家园;
陇山不见兮,故乡邈远。
五月至蜀兮,七月遇王;
车载入宫兮,玉榻承欢。
美少年在吟唱的同时,渐渐走向开明王,与开明王手牵手,深情凝视,二人在乐声中舞蹈,缠绵悱恻。
美少年唱完,与开明王一道转入碑后,众巫者合唱:承欢,承欢……
音乐再起,曲调伤悲,一位绝世美女,也即孔雀王妃,与开明王双双从碑后转出。孔雀王妃凭栏北望,伤心不已。
开明王凝视美妃,心疼不已,亲口吟唱:
冬去春来兮,信雁北归;
凭栏望乡兮,爱妃伤悲。
娇啼鸟啭兮,王心不忍;
筑台东平兮,以慰妃心。
众巫者合唱:妃心,妃心……
在众巫者合唱声中,孔雀王妃晕倒在开明王的怀抱里,开明王抱起王妃,缓步走向石碑后面。台下众宫人无不抹泪,悲泣。
音乐更悲,五个力士模样的丁壮挑起土石,腰弓着,一步一步,动作艰难地在空场上来回走动,口中发出“嗨哟——嗨哟——”的号子。
“嗨哟”声转轻,大巫祝接唱:
妃心不治兮,魂魄离散;
王意不已兮,五丁秉担。
担陇土石兮,为妃作冢;
三年冢成兮,凤体归陇。
五个丁夫放下担子,挥泪合唱:归陇,归陇……
五丁夫在归陇声中隐入碑后。
音乐更加悠长,悲凉,丧失爱妃的开明王失魂落魄地缓缓从石碑后面转出,在空场上摇摇晃晃,完全进入一种恍惚状态。
台下悲哭声一片。
大巫祝动作夸张,音调悲凉,吟唱拖得又颤又长:
凤体归陇兮,我王哀悼;
磬埙声声兮,情思遥遥。
阴阳两绝兮,相见无期;
魂萦梦牵兮,无非爱妃。
“苍天哪——”开明王扑通跪地,仰望苍天,双手高举,声音嘶哑而悲凉,“爱妃呀——”
这声悲恸的呼喊过后,台上所有人,包括大巫祝在内,全部加入合唱:爱妃,爱妃……
撕心裂肺的合唱声渐渐弱下去,但余音缭绕,管埙鸣起,悠长而苍凉。
“苍天哪——”台下上千人似乎全被这种巨大的悲怆气氛笼罩了,齐声合吟,以头抢地,场面壮观。
此后,“上朝”仪式进入更为悲怆的哀悼中,由开明王在哀乐声中面对巨碑亲自吟唱《臾邪歌》,歌曰:
臾邪,臾邪;
孔雀飞邪。
臾邪,臾邪;
舍我归邪。
臾邪,臾邪;
冲云际邪。
臾邪,臾邪;
…………
追悼仪式持续有两个时辰,直到每一个在场者皆在哀乐声中肝心俱碎。仪式散时,开明王已是如痴似呆,呈半晕厥状态,被众宫人抬回寝宫。
任凭陈轸走南闯北,见识颇广,竟也为这样的情殇场面唏嘘不已,向庄胜细问此事,庄胜瞄公主一眼,不愿多谈。
显然,开明王的时下状态是不适合议论国事的。
仪式散后,公主入宫探视母亲,庄胜陪同陈轸到馆驿安歇。
一切安排妥当,庄胜看到陈轸状态疲惫,遂告辞道:“大人旅途劳累,这先歇下。在下明日晨起,再来探望大人,共议大事。”
“还好,还好,”陈轸笑一下,做出轻松样子,“将军请坐,在下正要请教呢!”
“请教不敢。”庄胜拱手,“大人请讲!”
“不瞒将军,男女之事,在下向不为意,但在今日,在下深为所动了。大王与孔雀王妃的隔世之恋,堪称惊天地、泣鬼神,若不亲睹,必以为笑谈。”
庄胜长叹一声,算是应答。
“大王恋情,歌舞虽有昭示,但只是个大要。在下是好奇之人,甚想知晓其中细情,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这……”庄胜迟疑一下,“大王是在下岳丈,长辈之事,晚辈不便多议。大人若想了解细情,可见一人。”
“何人?”
“大人先歇息一宵,待明日晨起,在下引大人前去就是。”
“在下并不疲惫,”陈轸的好奇心被他挑拨起来了,起身道,“烦请将军这就引见!”
见陈轸执着,庄胜不好推辞。二人换过服饰,径出驿馆,投东而去。二人说说道道,闲话没讲几句,竟就到了。
面前是一处庄严府宅,门外站着两个持戟卫士。
二人候有一时,一对年轻夫妇迎出,女子叫声“阿哥”,飞跑过来,一把挽住庄胜胳膊。男子躬身揖道:“听闻阿哥、阿嫂来了,在下正要与啬儿前去探望你们呢。”
“谢阿弟了。”庄胜回揖过,指陈轸道,“这位是陈轸大人,楚王特使。”
“柏青见过特使大人。”叫柏青的男子躬身揖过,伸手礼让,“特使大人,请!”
几人步入府厅,坐有一时,一位年逾花甲但精气神十足的老人在啬儿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厅门。
相见礼毕,众人分宾主坐定。得知面前之人是楚王特使,老人的一双鹰眼里当即射出两道光柱,直射陈轸面门。陈轸也不怯场,眯起一双小眼,与他对射。
老人收回目光,微微点头,语气和蔼了:“老朽柏灌见过特使大人。”
面前坐着的老人竟然就是开明朝中权倾朝野的老相傅柏灌!
陈轸暗吃一惊,赶忙起立,合手揖道:“晚生陈轸拜见相傅。”
“特使不必客气。”柏灌摆摆手,指席位道,“请坐。”
待陈轸坐定,柏灌再无客套,直入主题:“特使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光临我穷乡僻壤,可有见教?”
“见教不敢。”陈轸拱手,“晚生此来,是奉楚王旨意,为大王和相傅送封急信。”
“哦?”柏灌略吃一惊,“急信何在?”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封加有玺印的昭阳亲笔书信,双手呈给柏灌。
柏灌拆看毕,吸口长气,陷入沉思,良久,转对柏青:“去,有请太子殿下。”
不一时,太子修鱼驾到,急不可待地将信览过,略略一怔:“秦人谋我?不可能吧?”
“不是谋,是灭国!”陈轸沉声应道。
许是被“灭国”一词震住了,修鱼愣怔良久,方才醒悟过来,陡然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灭我大蜀?”又是几声长笑,转对柏青,“柏青将军,你可听清了?秦人谋我!秦人要灭我开明!哈哈哈哈!就凭他们秦人?”连连摇头,“楚人别不是让秦人吓破胆了吧?”
“殿下,”柏青小声禀道,“据臣所知,苴、巴已修通五尺山道,直达褒汉。由褒汉至土费,如果赶得快,二十日可到!”
“到了又如何?”修鱼冷冷一笑,“先王之时,与秦人数战,秦人无不望风披靡,差点丢掉老巢庸都!及至父王,秦人欺我父王年幼初立,争我褒汉,又战,结果如何?秦人再次溃不成军,哈哈哈哈!还是老相傅领的兵呢!”说着不无得意地看向柏灌,“是不,相傅?”
“是的,殿下。”柏灌应一声,脸上浮出浅笑。褒汉之战,是他此生最值一提的功业,早晚被人提及,柏灌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哈哈哈哈,”修鱼再出讥笑,“秦人被老相傅打得屁滚尿流,秦公不得已,才与父王会盟于褒汉,自愿称臣不说,又贡金百镒,宝器无数。特使大人,你这猜猜,父王是以何物回敬他的?”
陈轸眯缝两只小眼,微微摇头。
“哈哈哈哈,”修鱼笑得前仰后合,笑毕,将那封信“啪”地扔在几案上,极是不屑,“我晓得你是猜不到的。父王收到秦贡,随手捧出一把土,包在空礼盒里,就这样回赠他了!哈哈哈哈,一把土呀,一把烂土而已!如此蒙羞,修鱼若是秦公,必会一头撞死在终南山上。”又转向柏灌,“相傅,修鱼所讲,可有虚言?”
“殿下所言甚是,”柏灌澄清道,“只是与实情略有出入。当时,大王收到秦礼,一时却无合适的宝器回赠。老臣正自犯难,大王灵机一动,吩咐内臣拿出一堆烂泥,用水、灰搅和,亲手捏出不少宝器,喷上颜色,真正是以假乱真了呢。呵呵呵,老臣实在没想到,大王泥工如此了得。”
“还是相傅说得好。”修鱼看向陈轸,目光挑衅,“楚王特使,你这可都听清楚了?”
“哈哈哈哈——”陈轸听得明白,笑得比修鱼还响,略显肥胖的身子在他的笑声里一抖一抖。
“咦,你笑什么呢?”修鱼怔了。
“笑你们大蜀呀。”陈轸又笑几声,方才收起,看向修鱼,“你们蜀地有如此之多的可笑之事,在下焉能不笑?”
“有何可笑之事,你且说来。”修鱼脸色变了,沉声道。
“就今日所知,可有三条。其一,王痴;其二,君狂;其三,臣愚且失能。”陈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棒子照头打下。
王自不必说,君当指太子修鱼,而臣……
修鱼、柏灌、柏青在场三人面面相觑,各呈愠色。
庄胜大急,正要补救,陈轸伸手阻住,侃侃说道:“大国邦交,当慎之又慎,王却捏泥作宝,应之以儿戏,岂不为痴?王以国土赠人,前兆不祥,臣子不力谏,反而沾沾自喜,贪功迄今,岂不为愚?
殿下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岂不为狂?君臣坐井观天,足不出蜀,不知塞外变化,抱住陈年往事不忘,亡国之日近在眼前而不自知,岂不为失能?”
陈轸一一数落开明君臣几大不是,在场诸人,尤其是一向说一不二的老相傅柏灌,在殿下及子女跟前丢丑,面子没处搁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反驳不出,因陈轸所言,乍一听,句句成理。
气氛一时沉闷。
“殿下,相傅大人,还有柏将军,”陈轸轻叹一声,拱手,“非在下言语相逼,危言耸听,实乃情势逼人,时不我待了。”
“敢问特使,”老相傅最先缓过神来,干着脸问道,“你且讲讲,山外有何变化?”
“山外变化,莫大于秦,”陈轸应道,“二十年前,秦公任用商鞅变法改制,国力强盛,河西一战,击败大魏武卒,斩首八万。之后又与楚人战于商於,斩首楚人三万,强霸商於。中原列国为对抗强秦,结盟合纵,就在去年,六国四十万大军兵分数路,夺关攻秦,秦与六师激战数月,大破之,斩首无数。六国不敢西向,秦人腾出手来,集结大军,磨刀霍霍,将于近日攻夺巴、蜀。在下……唉……”
长叹一声,摇头顿住。
“秦师如此厉害?”柏青大瞪两眼,显然不信。
“秦师厉害不厉害,交战之后你就明白了。”
“谢特使。”老相傅心服口服,换过脸色,拱手谢道,“老朽受教了。老朽再问一句,特使何以晓得秦人近日就要谋我?”
“回禀相傅,”陈轸拱手还过一礼,“因为在下刚刚去过秦国。
可叹苴人,连秦人出征的山道也修好了。”
“苴人修道是为迎取神牛。”修鱼愣头愣脑地接上一句。
“唉,”陈轸长叹一声,看向太子,“殿下呀,你难道真的相信秦人有神牛吗?”
“咦?”修鱼怔道,“通国亲眼所见,亲手所试,还能有假?”
“殿下既然问起,在下就对你们讲讲这神牛。”
话及此处,陈轸遂将几年前张仪如何谋划征伐巴、蜀,如何编出神牛故事欺骗苴国太子通国,如何让通国验看神牛,诱他修路,通国太子如何信以为真等,悉数讲述一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老天,”修鱼咋舌道,“不久前本宫向通国索要几头神牛,通国心疼,却又不敢不给,再三与本宫讨价还价,岂料……”
“若照特使所言,”老相傅这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不顾君臣礼节,出声打断修鱼,直视陈轸,“巴、蜀情势危矣。敢问特使,此来就为捎封急信?”
“非也,”陈轸应道,“在下此来,一为代令尹大人捎封急信,二为代楚王陛下与开明王陛下做笔买卖。”
“做何买卖?”
“临别之时,楚王执在下之手,再三叮嘱说,荆、蜀一家亲,荆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秦人入川,毁蜀人宗庙。只要开明王诚心,楚人愿助一臂之力。”
“这……”柏灌眯起老眼,“亲归亲,买卖何在?”
“楚助蜀拒秦,蜀助楚灭巴。事成之后,蜀、楚平分巴地,以潜水、江州为界,潜水以东,归楚,潜水以西,归蜀!”
巴都阆中位于潜水中部,巴人势力近年西迁,已扩至涪水。蜀地东北部的其他山地,则为苴人所占。作为开明王芦子的拥立者之一,苴侯葭萌与大王之争,柏灌是最清楚不过的。葭萌做梦也想回到成都,坐上王位,前番借巴兵谋反,这又勾结秦人,再引秦兵作乱,堪为开明朝心腹大患。柏灌早想除掉此患,然而,一则大王芦子出于兄弟亲情,于心不忍;二则苴侯与巴王攀为儿女亲家,订立攻守同盟,蜀国这又因修筑孔雀王妃陵墓闹得国力疲软,急切间图谋不得。陈轸讲出的这宗买卖,莫说是得到巴人之地,单是楚人助蜀除掉苴侯,于柏灌也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柏灌毕竟是柏灌,老眼珠子滴溜一转,缓缓说道:“楚王既言平分巴地,巴地广袤,若按特使方才划界,不为平分吧?”
“依相傅之言,当如何划界?”
“以巴水为界。巴水以东山地,归楚,以西陵地,归蜀。”
“就依相傅,但江州归楚!”
柏灌看向太子修鱼,朝他微微点头。
“就这么分吧!”修鱼一锤定音。
“不瞒诸位,”陈轸拱拱手,和盘托出此行目的,“在下之所以急急赶来,是时不我待了。秦兵不日即至,楚王已命庄乔为主将征伐巴国,起兵五万,分两路合击涪陵,攻打巴国。但楚国出兵只是呼应,就眼前而言,我们最大的对手,不是巴人,不是苴人,而是秦人。战略要冲不在涪陵,而在通往褒汉的数百里蜀道,但蜀道掌控在苴人手里。兵贵神速,庄将军希望贵国尽快起兵,早日夺取蜀道。只要我们扼控蜀道,秦人再凶悍,万难攻入。没有秦人,巴人就是瓮中之鳖了!”
听到要蜀国立马出兵,柏灌、修鱼、柏青三人面面相觑。
“唉,”柏灌长叹一声,“不瞒特使,苴人为患久矣,老朽早欲除之。只是,调兵遣将,征伐讨逆,没有大王旨意,万万不可,而大王他……”复叹一声,“多少年了,一心只在那个女子身上,视一切于不顾啊!”
“那女子可是孔雀王妃?”陈轸问道。
“正是。”
“晚生敢问其详。”
“说来话就长了。”老相傅闭起眼睛,将芦子大王如何梦到美少年,美少年如何变作女子,女子如何与他缠绵,他如何爱恋那女子,那女子如何化作孔雀远去,大巫祝如何解梦,大王如何循巫祝所解,微服出访,如何在集市上遇到梦中少年,少年又如何按梦中所示变身美女,大王如何纳其为孔雀王妃,如何置王后及三宫六院于不顾,独爱此妃,孔雀王妃如何体弱多病,如何念家,大王如何仿其故乡家舍在宫中筑东平台,如何作《东平之歌》,以歌舞慰其心,孔雀王妃如何不治仙去,临终如何留下遗言归葬陇山,大王如何伤悲,如何不舍,如何不顾朝臣反对,诏令举国五丁赴陇山背运故乡土石为她筑巨冢,等等诸事,如此这般娓娓道来,足足讲有一个多时辰,听得修鱼、柏青、庄胜三人不胜其悲,掩面恸哭,陈轸也是唏嘘再三,嗟叹不已。
“唉,”老相傅长叹一声,“十年来,为了一个梦,为了一个女人,大王就是这般折腾,莫说是朝臣,纵使五丁百姓,也是疲惫不堪,只是大王之梦,迄今未醒哪!”
“这……”陈轸纳闷儿,“以老相傅之望,以殿下之尊,难道也劝谏不动吗?”
老相傅摇头。
“五丁千里跋涉,往返陇山,只为担些土石,难道就……没有怨言吗?”陈轸又问。
“怎能没有呢?”老相傅苦笑一声,“苴人就不肯听啊。作为开明属国,大王要苴侯也出五丁,苴侯非但不从,反倒阴结巴人,以大王役民过重、荒诞不经为名,兴兵问罪。所幸大王震怒,蜀人奋勇,将苴、巴之兵一举击溃。”
“照理说,”陈轸不解了,“苴侯所言,也是为蜀人着想,蜀人当群起响应才是。”
“特使有所不知,蜀人天性多情重义。据大巫祝所说,大王是峨眉山阳神化生,孔雀妃是陇山阴精化生,二山相望,阴阳相隔,不知几多年矣,方于此时相合,王妃与大王该有一场旷世恋情。看到大王如此伤悲,蜀人皆恸,五丁奋勇,搬运土石三年,方才成冢。运土石之时,大王躬身力行,秉担承土,又在摩天岭顶修筑望妇堠,登高眺远,冢成,更作《陇归》之辞,由大巫祝谱曲,每三日行相见之礼,久而久之,遂成惯例,大王也就以此作为朝礼了。”
“那……国事呢?朝臣如何奏事?”
“除去征伐,开明朝并无国事。至于寻常事务,各地领主、有司、土司皆有处置,到殿下这里,就算到顶了。眼前伐苴也好,御秦也罢,皆是举国征战。举国征战,就要动用五丁,而按照开明律法,就必须禀报大王,由大王亲下御旨,否则,就是谋逆!莫说是老朽,即使殿下,也不敢擅专哪!”
显然,摆在眼前的是一个无解之题:蜀国兴兵,必须经由大王,而大王之心只在一个情字上!
众皆默然。
陈轸闭目良久,心头闪过一念,抬头看向柏灌:“相傅大人,晚生有一事相问。”
“特使请讲。”
“孔雀王妃可有画像?”
“有。在大王宫里,大王视之若宝,日夜相守。”
“是何人所画?”
“宫中画师。”
“是男是女?”
“给王妃画像,自是女流。”
“在下能否见到那位画师?”
相傅看向修鱼,修鱼不假思索,转对柏青:“去,传画师来。”
俄顷,画师赶到,陈轸直入主题:“请问画师,孔雀王妃身体可有痣记?”
“是有一处胎记,只是……”画师猛地顿住,不自然地看向这几个大男人。
“不可有瞒,”修鱼厉声说道,“无论什么,全部讲给这位先生!”
画师迟疑一下,走到陈轸身边,附耳悄语一番。
“甚好。”陈轸沉思一下,点头道,“能否凭借记忆再画一张?”
“这……”画师面现难色。
“此画关系大王,关系殿下,关系相傅,关系八十万蜀人,也关系你的身家性命。”
画师看向修鱼和柏灌,见二人尽皆点头,放下心来,转问陈轸:“大人是要画幅一模一样的吗?”
“让我想想。”陈轸眼珠子急转一阵儿,吩咐她道,“画一幅山涧水里洗浴的像,就叫王妃出浴,要山水俱在,对了,加点雾气,最好是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但那个痣记不可少。”又顿一下,“还有,王妃神情忧郁,眼中泪出,脚脖子被一根粗铁链拴着,铁链嵌入一块巨石深处。至于鸟花虫鱼,你自在加去,画出个悲情即可。”
众人无不愕然。
见画师动也不动,仍在那里僵站,陈轸问她:“能画出不?”
画师点头:“画像不难,只是……”
“去吧,就照我讲的画,不得有误。”
老相傅努一下嘴,柏青叫出自己的夫人陪护画师备料作画去了。
画师她们走后,柏灌、修鱼、庄胜尽皆看向陈轸,不知他是何主意。
“殿下,相傅,”陈轸朝修鱼、柏灌抱拳道,“明日晨起,烦请二位向大王引荐在下,就说女几山仙人崆峒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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