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鸣九,1934年生,湖南长沙人,195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2006年获中国社会科学院最高学术称号“终身荣誉学部委员”。
柳鸣九先生一生与学术、文字和书相处,他编书、翻译书、写书,也评书。“20世纪西方文艺思潮论丛” (七辑)、“法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刊”(十种)、“F·20文学丛书”(七十种),凡此种种,每一种都有他的心血和付出。
下文为法语学者黄荭撰写的纪念文章。
撰文 | 黄荭
我对柳鸣九先生的所有认知都是从书中来的:通过陆陆续续读他写的、译的、编的书,多多少少受到这些书的熏陶和浸染,才对法国文学、尤其是法国当代文学有了基本的认识,对西方文艺思潮和文学理论研究有了初步的概念。
最早应该是东一本、西一本读他主编的“F·20文学丛书”,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在浙西南群山环绕的小县城,我一直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读书最如饥似渴、最自由驳杂的年代。应该不只是我,很多人都和我一样被文学击中,否则无法解释新华书店门口会时不时排队买“网格本”,在县图书馆和我就读的松阳一中的图书馆居然可以借到《孤独与沉思》《理智之年》《存在与虚无》《人都是要死的》《东方奇观》《你好,忧愁》《百年孤独》《愤怒的葡萄》《名利场》《了不起的盖茨比》《雪国》《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静静的顿河》……在父母工作的处州制药厂的阅览室可以随便翻看《收获》《十月》《花城》《当代》……
林白去年给《扬子江文学评论》“大家读大家”栏目写过一篇文章,回忆三十多年前她在广西梧州稻田边的一家小书店买到一本《尤瑟纳尔研究》:“我就望见了这本,酱色的封面,一个线描的老太太头像,725页,生僻的名字,《尤瑟纳尔研究》,法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刊,柳鸣九编选。出于多种原因,我把这本砖头厚的书买了下来——因为资料齐全、因为前所未闻、因为柳鸣九(我大学时听过他的讲座呢)的生动序言。我没有错,这实在是一本有趣的书……”但这么多年过去,当这本书离她越来越远,她还是不免要望向那一年,“这本遥远的书到达我的那个时刻,那粒种子。”很幸运,时代的春风把这样的种子早早吹到了四面八方,吹到偏远的城市和乡镇,也吹进了我的心里。
柳鸣九在北京大学期间。
等到种子生根发芽已经是我离开家乡,在南京大学法语系的课堂,在图书馆和阅览室,在鼓楼校区附近的先锋书店和万象书坊,在那些梧桐树影和鸟鸣啁啾的午后。从本科、硕士、博士到留校任教至今,三十年间我读柳先生撰写、主编、翻译的书怎么数都不下一百本了。
看得最多也最轻松的(有些也未必轻松)是“F·20文学丛书”,迄今为止它依然是国内规模最大的法国当代作家文丛。丛书被列入国家“八五”重点规划项目,从1985年开始策划、遴选、翻译、编撰,共七十种(漓江出版社和安徽文艺出版社各负责出三十五本),直到1998年才全部竣工,收入二十世纪法国文学各种倾向、各种流派、各种艺术风格、有影响有特色的作品,绝大多数选题是“开拓性的”,“首选性的”,极少数在国内有过译介的选题也几乎都采用新的译本。七十本里面我应该读过大半,很多法国当代作家,像佩雷克、图尼埃、维昂、杜拉斯、萨冈、勒克莱齐奥、莫迪亚诺、尤瑟纳尔、布托、罗伯-格里耶、索莱尔斯、吉奥诺、芒迪亚格等,第一次读到他们的文字都是在这套丛书里。
最让我佩服的是主编的眼光,被丛书选中的作家和作品多数都很“新”,但时间证明,这些作家的作品在不断地再版(和重译)中成了“新经典”,比如杜拉斯的《悠悠此情》,读者更熟悉的书名是《情人》,莫迪亚诺的《寻我记》和《魔圈》,其实就是《暗店街》和《环城大道》,萨特的《我的自传:文字的诱惑》,也有另外两个更朴素的译名《文字生涯》和《词语》。也因为“新”,每书必有译序,“七十种书的序基本上全部出自主编之手,且并非涂抹几笔了事”,因此也成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引介评价的工作,“不要简单开列作者生平年表与作品名单的词条式的序,不要学究式的令人敬而远之的序;要言之有物、有真知灼见、诠释深度、鉴赏情趣的序,要讲究点灵性与风格洒脱的随笔式的序。”译序总共约五十万字,后来结集为《法国20世纪文学散论》《凯旋门前的桐叶》《枫丹白露的桐叶》和《塞纳河岸的桐叶》,也是两卷本《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观》的有机组成。我在博士论文中引用过他给《广岛之恋 长别离》中译本写的序,透过一场“规范之外的伤痕爱情”,柳鸣九先生给予了杜拉斯很高的评价:“作者的感情与立场不是’阵营性’的,而带有人道主义的色彩。她关心的是人,是人的城市、人的物质生活、人的生命在战争盲目的毁灭力量面前会变成什么样,她表示了一种泛人类的忧虑,一种超国度、超阵营、超集团的人道主义的忧虑,对于整个人类命运的忧虑。”
《法国文学史》(共三卷),柳鸣九 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4月。
被柳鸣九先生称作“主课作业”的三卷本的《法国文学史》和两卷本的《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观》(上卷“超越荒诞”是二十世纪初到抵抗文学、下卷“从选择到反抗”是五十年代到新寓言派)时至今日仍是不少法语系考研和硕士阶段的推荐书目,成了热爱法国文学的学子们必读的“功课”。
《法国文学史》是他邀郑克鲁、张英伦一道从20世纪70年代初起开始编撰,三卷分别于1979、1981、199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倾注了近二十载心血,是中国第一部大规模多卷本的国别文学史,填补了国内外国文学,尤其是法国文学研究的空白,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对中世纪到二十世纪初期法国文学进行了系统的历史梳理和阐发。不仅充分评介了作家作品的思想内涵,还概括了各时期、各流派的文学风貌和特征,探究了作品产生的社会、历史、民族根由。该书于1993年获第一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正因为是第一届,参评的书,据官方统计,积累了1980年至1992年整整十三年,共五十万余种,能从中被选拔出来,可见对其重要性与历史贡献之肯定。虽然在今天看来,三卷本里意识形态的东西多了些,阶级斗争的东西多了些,但放回到历史现场去看,和他的《萨特研究》一样,有着难能可贵的学术和思想“破冰”的意义。
柳鸣九编选的《萨特研究》,图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如果说“F·20文学丛书”给读者提供的是“一个作品文库”,那么他主持编撰的“20世纪西方文艺思潮论丛”(七辑:《意识流》《自然主义》《二十世纪现实主义》《“存在”文学与文学中的“存在”》《二十世纪文学中的荒诞》《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提供的是“一个理论园地”,“法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刊”(十种:《马丁·杜·加尔研究》 《莫洛亚研究》 《叙述学研究》 《圣爱克苏贝里研究》 《新小说派研究》 《西蒙娜·德·波伏瓦研究》《阿拉贡研究》《马尔罗研究》《萨特研究》《尤瑟纳尔研究》)就是“一个研究资料文库”,虽然后面这两套书啃起来有点费劲,但在很大程度上拓宽了国内研究外国文学的路径和视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起到了学术示范的作用。这三大文丛,“从理论思潮、作家作品研究与作品译介三个方面着手,扎扎实实为20世纪文学研究提供系统资料,参与社会性的文化积累。”
柳鸣九翻译本《局外人》,图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
文学翻译是他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副业”,他花在翻译上的时间相对较少,译著也不算多,我读过的有《磨坊文札》《莫泊桑短篇小说选》《小王子》《局外人》《梅里美小说精华》《皮埃尔或夜的秘密》,译笔自然晓畅、神(情)思契合。比如他把都德视作绿色家园,“每当我实在平静不下来,实在陷于烦躁、焦急、匆忙、眩晕的状态中摆脱不出时,我就拿起《磨坊文札》,开始是看看,后来觉得如果真要压下或消除焦急、烦躁、火爆的情绪,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潜下心来,将这本恬静、平和的书译个两三段,情绪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这样,都德成为了我近几年来的镇静剂,一需要时,就拿来用上一两小时,不需要时,就放在一边……如此断断续续,几年下来,没想到把一本《磨坊文札》全都译出来了,由于译得不紧不急,自己觉得倒也译出了一点原汁原味。”同样推崇“传神”和“化境”的翻译家罗新璋先生这样评价他的翻译:“柳译精彩处,在于能师其意而造其语,见出一种‘化’的努力。”
又如2006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他翻译的《小王子》,扉页上写着“为小孙女艾玛而译”,他把这本将想象与意蕴、童趣与哲理结合得最完美的儿童文学作品送给她,希望她和那个独自居住在小小星球上照料一切、之后又在浩瀚无际的宇宙中到处流浪的小男孩成为朋友,学会爱,学会珍惜,做一个始终保持童心又能勇敢面对世事纷繁无常的人。十年后,海天出版社再版了柳译《小王子》,配上了小孙女艾玛(柳一村)画的52幅插图。这一老一少的“二柳组合”也有点像飞行员和小王子,一同在茫茫沙漠中寻找井,寻找那些眼睛看不见的“重要的东西”。
2018年,柳鸣九获得中国翻译界的最高奖“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这不仅是对他译作的认可,应该也是对他为西方现当代文学译介所做的劳绩的认可。
不过我最喜欢读的,是柳鸣九先生“性之所至,触及世间万物莫不碰撞出火花”的学者散文。不管是《巴黎散记》《浪漫弹指间:我与法兰西文学》《我所见到的法兰西文学大师》《名士风流:中国当代“翰林”纪事》《且说那根芦苇》《回顾自省录》《友人对话录》《种自我的园子》,读来都饶有趣味,博学中不失浪漫,严谨中不乏幽默。我不知道自己的散文随笔和访谈是否有学到一点皮毛。
最打动我的,是他写父亲的故事,只念过两个月的书却练得一手好字的厨师父亲为了把三个儿子培养成“读书人”,毅然选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独自一人去香港打工,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才回乡,以“黄牛式”的勤劳辛苦,换来全家“不饿不寒”的日子,“这个老年打工仔常寄回来的远不止他那些冗长的‘咏叹调’,还不时有些日用品与文具寄回来,如给‘贤妹’的袜子、围巾,给儿子的钢笔、优质笔记本等等。而在‘三年困难时期’,则经常定期寄些食品回家,从阿华田、丹麦饼干、白糖到香肠、猪油……”而他自己在香港“咬紧牙关”生活,舍不得花钱租房,在楼顶的露天平台上硬是做出了“名厨”的声誉,“为了一个目标、一个夙愿、一种向往而受着、熬着、挺着”,靠一把菜勺培养出了三个大学生。
《柳鸣九:法兰西文学的摆渡人》,柳鸣九 口述,刘玉杰 整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11月。
而令我特别钦佩也无比羡慕的是,柳鸣九先生亲眼见识过法兰西当代作家的最强阵容,在仅仅两次赴法期间,拜访了一众文学大师,比如波伏瓦、尤瑟纳尔、罗伯-格里耶、萨洛特、布托、图尼埃、索莱尔斯等等,和他们长谈阔论,真真切切摸到了法兰西文学跳动的脉搏,而他也在阅读、翻译、研究、交流中成为了我们后辈学子眼中的大师。
与“巨人”比肩而立的机会是那么难得,但柳鸣九先生难得也有别的闲情雅趣。在和“新小说派旗手”阿兰·罗伯-格里耶访谈结束、拍完合影,法国作家说他12月中旬将从加拿大回巴黎,希望到时再约时间谈一次。而故事的尾声是:
12月中旬,我从午夜出版社得知他回到了巴黎,但我那时正忙于一次、两次、三次到拉雪兹神父公墓去仔细瞻仰巴黎公社墙,去一一拜访莫里哀、巴尔扎克、肖邦、巴比塞……也正忙于一次、两次、三次以至四次到卢浮宫、罗丹博物馆去享受那难以企及的艺术美给予人的愉快。
我没有找出时间再去看望罗伯-格里耶。
柳鸣九先生用了一辈子去充实的那个“人文书架”,如今只剩下了最后一本去填满,《麦场上的遗穗》成了他的遗作,但我相信,每一粒麦子都会发芽,就像他撰写、翻译、主编的500多册书,已经在无数读者心中开出了花。
作者/黄荭
编辑/张进 罗东 张婷
校对/付春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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