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答平生未展眉》

《报答平生未展眉》

首页角色扮演盲女红叶更新时间:2024-09-22

我在等一个人,他替我画上上京独有的妆容,让我重新看一眼这世间。

可是他们都和我说,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1

我的心上人娶了别人。

他在成亲之前来过,和我说,他要成亲了。

我那个时候已经快看不见了,眼前的影子重重叠叠的,也看不见他什么神色。我扶着栏杆,弯了唇笑,说,那很好呀。

其实我不应该笑的,我的眉骨到下颌有一道划过整张脸的、深刻而难看的疤痕,笑起来大概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丑陋恐怖模样。

明月臣说,他成亲后,再也不会来这儿了。

我摇了摇头,说没关系。这处宅院只是安置我这个玩物的,本就不是他常来的地方。从前他靠近不了平乐郡主,才要来这里看一眼我这个眉眼与她有七分像的可怜人。自我毁容以来,他就再不愿踏进这里了。以后也一样。

珍珠在旁,谁还要多看一眼鱼目啊。

他不说话了。我以前最怕他不说话,总是堆起笑意讲些乱七八糟的话来迎合取悦他,直到他淡淡出声,说雀奴,不要说话。很久以后我见了平乐郡主才知道,我微低下头,再侧一点露出的容颜与她最为相似。我笑、我动、我说起话来,就要同她区别开,不是他要的模样。他来找我,只不过是为了看一看他的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珠帘晃动的声音,明月臣大概已经走了。

从前我总是盼着他来,他总不来。现在大约好了,再也不用见他,我也不愿意再见他了。

我摸索着起身倒水,我的眼睛已经药石无医,现在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光亮,大概不久后连光都瞧不见了。我的手笨,失手就把杯子打碎在地上。我急忙蹲下去捡,眼睛又看不见,手上痛凉一片,不知道这十指是割破了几指,是有些痛。

却听见本应该走的人在我面前出声:「雀奴,你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明月臣还没走。

我想,一个毁容、丑陋、失明的蠢笨女人,在他面前又露出更狼狈的模样。

却又因为他的话愣神。我低下头,看不见手上究竟伤成什么样,只是呆呆地出神。

雀奴,你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你从前不过是青楼里最普通的姐儿,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连喝个水都做得如此狼狈,你以后该怎么过呢?你在人间游荡十七年,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如今唯一一个肯捡你来取乐的人离去,你的日子怎么过,雀奴?

明月臣说:「雀奴,我会给你安排最好的侍婢、房屋、车马。你不要怕。」

我顿住了,朝他的方向抬起来头,极慢地扯起嘴角:「多谢。」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抿着唇,其实所有的话我都不配说,混沌地摇摇头。

珠帘落下,啪嗒作响。这次明月臣是真的走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在地上坐着,抱起膝盖,眼泪一掉,眼睛愈发疼,是锥心的那种痛。我不声不响地哭,眼泪埋进衣袖里,其实我今年不过十七。倘使我在青楼里,也许也并不如同现在糟糕。可我不能苛求太多了。

我的心上人娶了别人。

两情相悦是多好的事情呀。

可。雀奴,你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2

没有人想过我会离开。连侍奉我的小丫头珠儿也没有察觉到我的意图。这是应当的,倘若我面容尚好、眼睛也没因为喝那杯毒酒半瞎,离开尚且还有些道理。明月臣还愿意供养我,诸人看来,我理应感恩戴德的。

珠儿向来贪玩,爱偷懒,又对我不大上心,要走的那天,我索性准了她一天假。主子不是主子,仆人不是仆人,我时常理解她的怠慢。

我没有从正门走,门口有两个侍卫常看着。

我吃了颗药,眼睛暂时能看得清些,只是每分每秒痛得不像话。我以为在这儿这么久,总归能带走些什么。金玉珠钗,不是我的,是明月臣的。锦衣罗衫,我也不是它的主人。我在这里住了两年,最后只带走了一支干枯了的虞美人。

我踉踉跄跄地往外走。院墙不高,又长了棵歪脖子树。枝繁叶茂算不上,但是从这树爬出去还是可以的。

其实我很后悔一件事。

我在这儿救了一个少年,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和我这种人不一样。像是凤凰不小心掉了下来,我这种灰扑扑的小鸟才得以靠近。他伤得很重,等他好了的时候他就从这棵歪脖子树爬出去了。他冲我伸手,要带我走。

那天阳光那么好,透过枝头滤下来。

少年扶着枝干,冲我伸下手,眉眼里藏了细碎的光。他问我,雀奴,你要不要跟我走。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选择。我年幼被卖进天香楼,爹娘不曾问我。我被押着牌子见客,无人问我。明月臣包下我当外室,也不曾问过我。我被安排着很多不可忍受的境遇,多少年过去了,我才遇见一个选择。

他在阳光下笑,黑发浮转金光。

「外面有山川湖海,十万烟火,有这个院子里永远装不下的东西,有女孩子极其喜欢的各式玩意儿,我也说不上来,我带你去看吧,雀奴。」

我想我当时一定呆住了,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讲了多诱人的东西。日光罩着他,我像是看着一场脆弱美丽的梦。我想靠近,却又自惭形秽,慢慢往后靠到潮湿的阴影里。

我想想我说了什么,我说:「不行。」那是我讲过最痛的两个字。

他后来走了。我却一直站在那儿,到天黑了才知道,那个梦碎了。

现在我跌跌撞撞地走到这棵歪脖子树下,用力地往上爬,我掉下来,又往上爬,好像上面还站着那个少年,还能碰到那个梦。我最后爬上去了,我的眼睛愈发痛了。我已经没办法哭了。

雀奴,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看不见了,山川湖海,十万灯火,女孩子喜欢的各式东西,我看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从院墙翻下去,摔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哪里可以去,就起来扶着墙一点点走。正是傍晚的时候,晚霞落满天边。我从闹市走过,因眼盲的缘故,行得要比旁人慢些,仓皇而格格不入。又不敢轻易同他人对视,即使戴了面纱,露出眉骨上的疤痕也足够吓人。

我的眼睛越来越痛,光线越来越晦暗,我就知道,药快要失灵了。我终于再也见不到东西了。我却不管,浅笑着看小摊上的东西,却总是隔着远远的,从不凑近触碰。

暮雨来迟,方才还能看到光,现下大雨突然而下。众人慌忙躲雨,摊贩整理东西归家。我眼前亮光愈发阴暗,行路也困难。有人急忙离开,路上难免撞了我一把,又恰好勾掉了我的面纱,面纱淌在污水里。

下意识捂住脸,却已经来不及了,瞧见周围人看我的眼神,惊恐厌恶,大概如是。大雨下得这样大,他们跑得很快。这热闹的长街上很快只剩我一人孤零。

我勉强笑,眼睛愈发痛,我想说,不必怕,我并非天生如此。

我并非生来一道翻黑疤痕从眉骨划到下颌这般丑陋。

我也并非生来双目失明见不得光。

我只是生来并非谁的掌上明珠。如此坎坷,十七年。

雨砸下来,冷而痛,我也该避雨,却还是蹲下来,捡起那面被雨砸入泥坑里的面纱,颤抖着手想要把它重新戴到脸上。

我滚落尘土,终于在泥坑的水面上瞧见我自己的模样,一痕划破芙蓉面便罢,原来我的眼睛真的这样不好了,两行血从眼里糟污地往下淌。

我的眼剧烈地痛起来,我受不了,在雨和泥里蜷缩起来。

我想起十四岁我刚被挂牌子接客,从一众酒臭肉肥的男人前被老鸨拎着走过,竹帘后的雅座男声清冷低沉:「你叫雀奴?从此便跟我吧。」

到头来,一个妓子,死在最脏的泥里。我愿无根水能洗我今生苦楚,来世切莫再滚落尘土。

我眼痛而盲,毒发下昏沉睡去,最后一眼所见不过玄青的衣角垂下,所听不过一声长叹,我在大雨中似乎被拥入怀,不惧面容破碎、不憎双目淌血,我后来便时常以为那是个梦,只因我一生,从未得过一个拥抱。

我所求仍少,但于我而言,凡事皆为奢求。

3

我一直很好地当一只灰雀,被明月臣养在那个小院里。我从前时常盼着他来,在我还不曾见过平乐郡主的时候,还会时常笑。他来了,我就雀跃着去迎接。

明月臣不许我近他身,也不许我多说话。我以为自己身上味道难闻,沐浴搓得全身通红,小丫头珠儿才翻了个眼说,公子爱洁,你纵然皮肉搓烂,仍然脏污不堪。我恍然大悟。

可我仍然存一分天真与痴心妄想,若非有半分喜欢,又何必沾染我?可我没有办法了,我若不把这剩下的希望放在明月臣身上,我的日子该如何去熬。

等我见了平乐郡主,什么东西都碎得一干二净。她摇着团扇怜悯地问我,为何长得像她。可我又何尝希望自己长得像谁呢?我不轻易哭,却忍不住抽泣呕吐。我道明月臣不喜我笑,不喜我穿淡色衣裳,喜我侧首故作高傲,原来是,解他相思不能及之苦。

明月臣曾带我出过一次宴会,他亲自替我挑了头饰华服,一双白玉做的耳铛有如明月,我便欢喜地仰起头,刚好见到他下颌华美如冷玉。他柔声说,摘明月为铛,雀奴,极配你。

赴的是平乐郡主的哥哥楚郡王的宴。我怕生,不知所措,又自知身份低微,便静静地缩在明月臣后头那块阴影里。宴会漫长,我低头用指尖描绘裙摆上的花纹,再抬头却不知道明月臣哪里去了。

平乐郡主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我道我的耳铛哪里去了,原是挂在了你这个小贼耳上。」

我平生不知道哪里的一腔勇气,反驳去:「我没有偷盗,是明月臣给我的。」

下一秒一个耳刮子便扇在我左半边脸上,平乐郡主旁的婢女收回手,冷眼瞧我:「偷盗郡主耳铛在先,不敬郡主在后,姑娘慎言。」

我抿着唇不敢说话了,左脸肿起来老高。平乐郡主叹了口气说,瞧着可怜,那便算了,归还耳铛,再道个歉足矣。

不等我反应,已被侍女左右强扯下耳铛,白玉沾血,我双耳疼痛。平乐郡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本就跪坐在地上,伏身跪拜致歉即可。

我这辈子再没有那样有骨气的时候,我挺直了身子,颤抖着直视平乐郡主,咬牙咬得满口血,我本无错。四遭已被这动静吸引得看过来,丝竹声都落下去。

他们看什么?一个卑贱的女子竟在郡主面前讨要尊严。

我从未如此期盼明月臣,比每一次等他的白衣扫过暮色来到我的院子更为急切,我是如此盼望他,能为我存留最后一分体面。

那是我最相信他的时候,就像我尚且出阁时那样,他牵起我的手,领我出了酒臭恶心的天香楼。

公子啊公子,你又怎么忍心,这样抛弃我呢?

明月臣归来时,一眼无波无痕叫我心灰意冷,一句话叫我从此再不敢再生期盼。他笑对平乐,那是我不曾见过的和煦模样,不问何事,不问缘由。

我半爬过去,扯着他的袖子,呜咽着摇头。月白的长袖从我手中抽回。

明月臣淡淡地说:「既然惹了平乐不高兴,那便留下来求得她高兴为止。」

我害怕恐惧得发抖,什么莫名的委屈骨气都没有了,一头砸在地上,流出好大血,我哭着说雀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郡主娘娘原谅。我看见那枚耳铛被她厌恶地丢在地上,碾过莲履,却滚停在我面前,那么近,又那么远。

明月臣并非偏颇,只是我不过低劣的仿品,得到的情感也最为低廉。

我毕竟所得甚少,他给我一分温暖,我就掏干了心血还他。

自从我见过平乐郡主之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珠儿说,我并不如从前聒噪。我讷讷不语。

明月臣有很长时间不来,院子里便愈发寂寞。我就一个人守着窗外一树春花由盛而败。

等他下一次来的时候,却又是带我赴宴。我如今对宴会二字怕得不行,明月臣难得伸出手碰我的脸,和我说,雀奴,不必怕。

我盈然有泪,他便叹一声,低头拂去我将出的泪。

明月臣像他的名字一样,冷皎如月。我低低应了声好。我向来没有说不的时候。

那日宴上,平乐郡主和我说,可怜你多年在他左右不得他一分眷恋,我便教你个法子。倘若你真心爱慕明月臣,那就替他饮了所有递上来的酒,恨他的人不少,看你能否饮到那杯毒酒罢了。

我向来是个运气不好的人,替明月臣喝的第一杯酒就是毒酒。我腹痛吐血,众人才从看笑话转成惊愕慌张。可怜我痛得颤抖几欲昏厥,还要往边上爬去呕血,公子爱洁,白衣弗能沾血。

却被一把搂入怀中,我从未见过明月臣那般模样,我一直以为他是天上人水中月,万般平静,所有情意都献予平乐郡主。他抽出腰间所佩长剑,雪亮地插入案几威慑众人。他伸出手颤抖着想摸上我的脸,我却哇的一声呕出血。

他大概想和我说不必怕,可我已经听不见了,就此昏厥过去。

他说不必怕,可须知每时每刻我都在恐惧之中。他说不必怕,可从来没有给我不必怕的底气。我从前希望他能瞧一瞧我,轻轻唤我一声雀奴。我所求不过如此,却从未如愿。

此毒药石无医,明月臣请来的神医,也只能把毒引到眼睛上,此后我便逐渐成了一瞎子。神医封了我毒素七日,让我再看最后一眼人间。七日之后再引毒。

我听了神医的话,许久才说,好。

我始终是一个笨丫头,我以为一杯酒能换明月臣一分情意。此后七天,再不见他来。

我才知道,平乐郡主所言并非真心可怜我,她只是要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纵然你年岁予他,纵然你舍命为他,雀奴,你始终求不得一声回响。他厌恶你欢喜得让人作呕,你这样低贱的爱意,怎么配放到他身上?

珠儿愈发不乐意伺候我了,知晓我即将失明,便常日里见不得她人。

我是这个时候捡到他的。就在后头那棵歪脖子树下。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我一度以为他死了。可我知道他不能死。银白面具罩着他大半张面孔,我不曾解下,却知晓他必然生得好看。

我为他用药治疗,舍下自己的饭食喂他,我日日相看,他昏迷数日,我便守了数日,我便时常觉得这是上天恩赐,让我在失明之前还能救下一个少年郎。我向来没有人陪我说话,我便一句句不停地讲。讲到难过处,还要掉下两颗眼泪。

等他醒了,我却躲在旁边不敢出来,等到太阳要落山了,他见不着人,就走了。我心里失落,打开门,日暮流霞,他一身玄青在我小小的门前远远地站着,他抬眼往我看,面具下的眼清澈而矜贵。好像等了我很久很久。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平生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多了去了,唯有这一次这样简单的问题也难以启齿。我唇生苦涩,谁家姑娘名字中带奴?谁家姑娘以雀为名?

因而,我只是垂下眼,抠弄袖中的纹线,哑哑不能说话。

「『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可是为神鸟丹雀?」他问。

那日是神医说的第七日。

那日身着玄青的公子爬上那棵歪脖子树,淇奥无双,朝我伸出手。

我仰起头冲他笑,我说不行。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选择。那个美丽的梦离我那么那么近,我往前走两步踮起脚就能碰到。我把手往后缩,指尖在掌心克制得抠出血痕,我后退回潮湿的阴影里。

我说不行。

我至今想起来仍然痛得厉害。

可很久很久以后。我已然垂暮老矣,最后悔的事情,不过是那最后半日,不曾孤注一掷地和他离开,就算我只能活半日又怎么样呢?我活了这样多年,这么多年的苦痛,换取半日的欢愉,又能怎么样呢?

那夜明月臣和神医如约而至。那晚月亮也没有,星星也没有。

神医覆上我的眼,和我说,以后你逐渐便看不到了,眼前便是如此漆黑。

我那时轻轻地「嗯」了一声。

明月臣突然出声道:「便再无别的法子了吗?」

神医年纪不大,放下手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那倒是有,毒入眼睛之后,找个人的眼睛替了就是。只是取眼过程是十二分的痛苦,更难得的是,要时刻保持清醒自愿,如此换目,眼神才会清明。」

我摇了摇头说:「不必寻其他法子了。」

神医为我逼毒时,明月臣在旁守着。我时常不理解他的许多作为,这样狼狈难看的场面,他那样的人应该是一眼都不愿看的。

过程痛苦,我冷汗直出,指尖掐到泛白,却咬了牙不肯叫出一声。神医叹一声,到底什么都没说。

我痛到极致,反倒放松开,颤抖着唇问:「我有几分像她?」

明月臣顿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初时相像,有七八分,侧颜尤为相似。后来……愈发不像,至多三四分了。」

我偶然听闻,明月臣并非一帆风顺,年幼时明家遭难,一夜落魄,失意时得平乐郡主一饭之恩,后来以一己之力翻案,极受重用,但因手段残忍,到底为平乐郡主所不屑。

明明是他们二人的事,我糊里糊涂陷入其中,反倒受诸多波折。

我极力挽起一个笑,却笑不起来。冷汗从我的颈间划下,恍然如满面泪。

我道比起前两年来,明月臣愈发来得少,我如今连一个合格的赝品都算不上,在他眼里我愈发和郡主区分开了。珠儿怨我留不住明月臣,说她亲眼数次见到明月臣在帘外停步,隔着珠帘看我,却总是不进,站久了便走了。

可我仍然恨极了这相像的三四分。却要依仗着它为生,世上可怜之事如此多,这算不算其中一桩?

明月臣的指尖刚碰到我,我便下意识地收回。

他的声音低沉清润,一如初见。

「雀奴,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

我心知肚明,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想,你不会。

后来平乐郡主又来了。我那时眼睛已经半瞎,一大群丫头婆子挤进来,我的小院子顿时挤得不行。

珠儿在我腰后面推了一把,我往前踉跄两步。我跪倒在地上。怕得颤抖。

我自知命如一枚草芥,郡主就算在这里将我打*,也不会有人说一句不是。

我埋着头跪在地上,平乐郡主抬起我的脸,殷红的蔻丹掐得我脸疼。

「为他瞎眼又如何,他还不是忙着与我定亲的事。只是一个妓子像我,本郡主从未被如此羞辱过。」

她收回手,拿了帕子擦手。她不爱见我容貌,便点了个婆子掌掴我。

我才知道,我替明月臣挡下毒酒的七日里,他为何不曾来见我,原来是和平乐郡主定亲了,为定亲事宜操持奔走。

我那时就觉得绝望。婆子力大,一巴掌下去我就险些吐血。

后来明月臣赶到的时候,平乐郡主已经走了,留了一个婆子折磨我。他咬着牙拔剑,捅*了那粗婆,白衣终究沾血。

我跪在地上,蓬头沾血,神思恍惚。

明月臣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神,抬眼却看见他隐约有动容,像是凝泪含视。

我声音破碎不能言,我说:「你记不记得,我十四岁那年,你带我回来,和我说,雀奴,以后这是你的家了。我那时天真,以为自己真有地可居。虞美人好看,小蓬小蓬的,鲜妍明媚,我种了好多,后来全死了,我只留下一朵干枯。我那时就想,大概他们也不愿意长在这里。」

明月臣说:「我们可以再种,我给你找最好的花匠,你既然喜欢,这花不管生死都要在这开。」

「公子,我仍然感激那时在天香楼你替我赎了身,只是我总是太过奢求了。你不必因为一杯毒酒对我心有怜悯。」

他伸出手,想要抚开我遮眼的发。我往后退,哑声:「公子爱洁,不必碰我。雀奴脏。」

他没停,微凉的指尖碰上我红肿的面,我闷哼一声。

我弯起眼,血从唇边蜿蜒下,面容难看。「我现在有几分像她?」

明月臣看着我,轻声说:「不像了。」

下一瞬我拔下发间的银钗,长发泼洒而下,我用尽全部气力,在脸上一划,从眉骨蜿蜒到下颌。我痛极含泪,颤抖着笑说,以为自己以十分的恨喊出来了,可是声音却在颤抖:「这样就真的不像了,对不对?」

明月臣愣住了,我曾见过他的功夫,骤如银电,可现在他扑上来夺钗的时候,我已经划完了。

我的伤痕在淌血,我嘶哑着声音,最后那么一点真心和眼泪一起碎掉。

「明月臣,这么多年了,雀奴在你心里,究竟是谁?」

明月臣收回颤抖的手,拢进他如同云一样的衣袖里,他垂下眼,眉眼卓绝。

那日冷月从黑云里露出点白,冷露倒转成霜,心事碎成月光,他就踏在这个不起眼的院子里。

自毁容貌的半盲少女跪在他面前流泪,他说:「雀奴。

「你一直都很像平乐。」

多年大梦,终究痛醒。

4

我从梦里醒来,觉得梦中场景变幻破碎,好像把我多年的痛苦都搅碎了一遍。

因着眼瞎的缘故,我并不能知晓我此刻身在何处,却隐约回想起我从小院里离开、却痛倒在雨中的模样。

我依稀记得有玄青衣角垂下,那是我眼睛最后看见的东西。

此刻我却觉得锦衾像云一样软,褥子温暖得不像话。我便有些惶然,不知道身在哪儿。

身旁略有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移让了位置。

再来是清脆的女儿声,大约是个婢子。

「呀,姑娘醒了。」

一见人我便下意识想遮上自己的脸,有人在旁动作极快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其手冰凉有力,却放缓了力气,刚好是恰好阻断我动作的程度。但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见我不再乱动,他又收回手去了。

空气静止了一瞬。那灵巧婢子不说话,那人也不说话。

后来是婢子先言。却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断续难言。

「姑娘脸上还有伤,淋了雨愈发不好。前头已上了药,再勿用手去碰。」她又接下去,声音渐弱,「这……是府上的郎中、粗通医术。姑娘脸上的伤还劳他多看,且是……是、是个哑巴,姑娘大可放心。」

我缓了心,却不知她为何说后半句的时候声音愈发颤抖,好像说了什么僭越之言。

手腕上仍存一分温感,却不再多想。

我开了口,声音喑哑:「多谢姐姐,请问这是何处?」

那婢子忙推辞:「当不得姑娘一声姐姐。这是裴府上,家主温慈,姑娘可放心休养。」

我头却又痛起来,大概刚发了一场烧,婢子好像突然收到什么提示,再不多说,便与哑巴郎中一并走了。

我时常以为,我该死在那场大雨里,醒来却有温言善待、暖被相拥,这么一会儿,受到的尊重好处却已经超过了从前十七年总和。

我心里十分感谢那位裴家家主,料想是白发老人,却有一颗仁厚宅心。

我看不见东西,眼前一片漆黑,向来难以着落的心终于稍定了一些,如果我的眼睛还有用,也许还会落下几滴眼泪来。

我轻声和自己说,

雀奴。

你逃出来了。

你终于出来了。

5

我便在裴府安住了下来。高热已退,脸上的疤痕因淋了雨而溃烂,狰狞难看得紧。

那天我醒来时见到的婢子名唤霜雪,被派来照料我一二,我见到许多小丫头对她十分尊敬,就知道霜雪在裴府极有脸面,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这儿。

我本不是什么尊贵身份,不过是寄居府上的无亲无故之人,因此我心里十分不安。不顾她推脱唤她一声霜雪姐姐。

霜雪人极好,每日晚后给我用药搽面。有时我闻见她身上一点清淡的荷味,十分舒服。

后来霜雪找我,我闻她身上却再无那种香。

我和霜雪说,我本不是什么金贵人,无家可归,央求她帮我在府中寻一个差事,苦累都好。我都可以做。

她帮我寻了,就在先前医治我那哑医那儿打下手。我很感激她。

在休养病的期间,我便日日沿着路熟悉去府上医舍的路,霜雪姐姐一开始带我慢慢地走着认路,后来渐渐地我自己就可以走。路并不远,我便在心里默默数着直走该有多少步,又什么时候该拐弯,哪里有花。

只是有时仍然因为眼盲缘故,会磕绊一下。却从未摔倒,有一次快要被裙摆绊了下,正要往前扑,却被稳稳地接住。

我想道谢,那人却在我定神之后离去了,我恍然中闻见一丝当初青莲冷香。

我时常觉得,在雨中那一昏之后遇到的事情,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好像每一步,都被人妥帖地安置好。

我想去向裴家家主道谢,因为自己身份不体面,踌躇了许久,忍不住向霜雪姐姐提了。霜雪说,家主事务繁忙,不必因为这点小事道谢。

我当时想说,都不是的,在他来说是小事,可是于我来说,已是此生不可再得的幸运。

我曾经路遇过裴家家主,我正好练着熟悉路,我听见本来算得上吵嚷的周围一下子安静了,奴婢小厮们噤言不语。我想如果我眼睛尚在的话,一定还能看见他们恭敬低头的模样。等到家主的脚步声渐往这边来,便听见一声声低唤家主。

那脚步声往我面前过了,本来我被哪个奴婢好心地拉到旁侧拱手让路,但我因着他脚步在我面前的一顿,头一热就往外走了一步。

裴家家主停住了。

我料想他是个白发鹤颜面慈心善的老人,说话便愈发虔诚。

我直接跪了下去,头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奴婢是家主当初在路上捡回的盲女,幸得您慈悲心肠好心相助,勉强捡回一条性命,奴婢以后定然结草衔环以命报恩。」

他「唔」了一声,声音却非老人那般颤巍巍的声音。清润如玉,如滚珠盘。分明是与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人的声音。

「姑娘未卖身我府,也不必自称奴婢。再者,我虽年岁略长你一二年,却也不必尊称一个您。以命报恩也是言过,你又何尝知道你在什么不记得的时候救了什么人的命呢?跪我反而凉了女儿家的膝盖。」

他俯下身来,隔着衣服柔而有力地把我捡起来。

他走了之后我也还愣愣地在原地站着。旁边的小丫头也没动。

我转过去问她:

「你们家家主并非白发鹤颜?」

「我们家家主如今十九,郎艳独绝,上京人称裴家芝兰。」

「你们家家主向来如此宽慈?」

「我们家家主我不好评价,但今日对您这份模样,我入府多年,第一次见。」

我便这样失魂落魄地到了哑医那儿,他并不在医舍,我被小厮接引到一处。小厮和我解释说,哑医在外还有事要料理,医舍内并不常见到他。

我便讶异,又想到那家主,大约家主也怜恤一个哑巴,允了他在外因急事不能时常在府中。

小厮引导了我该做的事,不过是整理些药材,若得空再研磨罢了。我沉浸着熟悉,心中暗记,不多时便做起来不再磕磕绊绊。

我心里十分高兴。

裴府上的人各个都友善,真好。那日我曾在昏暗的灯火下和我救过的少年轻声说,声音小到我自己都听不见,那个梦小小的,只够我一个人痴想。我说,我最想做的就是成为一个最最普通的人。

有一个小小的家,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窗前栽两盆花,晨起照料。我伏在窗前笑看夕阳落下。

邻里友善,我可以帮人浆洗衣裳换工钱,衣食不必丰足。

我想要,我的生活平淡,却有足够我挺直脊背的尊严。

我一生所求,不过平安顺遂。

我在医舍当值的时候,却恍然忘记了药材位置,笨拙地伸手去够,却不抱了希望,却还是摸到了那味药材,正好在我伸手去够的位置,像是被人安放在那儿一般。我要拿药锅,又是伸手可及。

如此几次,我才反应过来。

我试探着问:「哑医,是你吗?」

他不说话,却轻轻做了一点声响,我就知晓了答案。

我虽然为人少言,不轻易表达喜恶,现在却忍不住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身上味道好闻些。我再不说话了,安心做自己的事。哑医似乎在看书,时常能听见书页翻过的声音,沙沙好听。他看得认真,却也能每每注意到我有时的窘迫,伸手或是拿下一个药瓶,一只白绢。

我道谢得多了,后来也不再多说,反倒养成了些默契,沉默里却一点也不尴尬。

哑医送我回去的时候,我却敏感地注意到,路过的婢子小厮靠近时都放轻了手脚。

我入小屋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转过身问:「你身上的是什么香?」

他没回答。

但我第二日在窗棂上发现了一管长颈香瓶,我打开闻,正是清淡的荷味。

6

我偶然听闻婢子路过时提起明月臣。

却是闲杂话,说他仗着兵马都统的位子,以追拿朝廷嫌犯的名义封禁了城门。知情的人说,追拿的是一女子,眼盲毁容,一道疤可怖丑陋,听说拿出画像的时候,诸人笑得不止,明月臣当场拔剑*人,这才意识到严重起来。

有人说,这女子是他的小妾,青楼浪女,偷盗了连城璧玉。

若非如此,何以一门妾室丢失,劳得举城之力相寻?必然是偷盗了什么珍宝或机密。

有人笑着问我,丹雀,你说是不是?

当初府内问我名字时,我不愿说是雀奴。鬼使神差说了个丹雀。

我笑得勉强,毁容眼盲,世上的女子千万,可这样的或许上京里就只我一个。我咬着牙忍不住地后退。却被一只手轻轻扶着后脊。

「碎嘴。自己去领罚。」

那婢子吓得跪伏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其他两个议论此事的人也自知有错,也一同跪了下去。

人人都说裴家主长得好看,却对他又畏惧不已。

裴家主收回扶在我身后的手。

我还有一些惊惶,后背往下淌冷汗。我知道明月臣一定生气了。可是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呢?究竟是什么值得他动用这样大阵仗呢?

什么连城璧玉,我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我无比恐惧,再回到那个小院子,面对着随时会来的平乐郡主,虞美人都开不下去的地方,我要怎么活呢?

可是,我咬紧了牙关,我一开始就知道明月臣身居高位,裴家主对我有恩,我却从未告诉他我来路,恐怕会连累裴家。

裴家主看出我脸色不好,像是有话要说,便禀避了左右。

我无比羞愧。却又有些难过,对我好的人拢共便那么几个,我什么都回报不了便罢了,还要反过来拖累他。

我口舌笨,面对他又紧张,情急之下还能打几个结,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裴家主便耐心地等。

「裴家主——」

他说:「裴家主未免老气,我单名一个琅。我名裴琅。」

我把这名字在心里转了好几下,真好听啊。想到之后要说的话,心里又低落下去。我说得艰难,袖中的手忍不住发抖,我其实知道的,我这样说出来,再有仁慈心的家主,也不会再留我了。

「方才那几位婢女说的那件事:明都督搜捕一女子。眼盲毁容。大概便是我了。」我又急急加上,「可我从来不曾偷盗什么连城璧玉。」

他不说话我就接下去讲,我怕他不信我,就把多年痛楚摊开给他看。

「我名其实雀奴。有幸与平乐郡主有六七分相似,刚出阁的时候便被明月臣包下当外室。这么些年,我便日日住在永安巷尽头那个小宅子里头,他来得不多,来了便只看我故作高傲模样。后来……他觉得我长得与郡主愈发不像了,便不爱来了。郡主厌恶我生得与她相似,明月臣亦不喜与我这份缘,我便遂了他们的愿,自己划了脸,偿还他多年恩情。平乐郡主提醒我有人要害他,我便为他喝下权贵递上的毒酒。毒素无解,我也因此盲了一双眼。平乐郡主与明月臣要成亲,我便更是不好的存在,按我的丫头珠儿说的,便该寻个地方上吊,也好过赖活着。我却偷偷翻了院子跑出来。

「我不曾做过任何害人的事,可他这番动作下来,我也再没有留在这里拖累家主的道理,稍后我便自行出府。」

我其实说得很艰难,很慢很慢,每一个字都忍着十分的痛,咬着牙才能不掉下泪来。

裴琅静了很久。

我低头等着他说声好。或许更糟一些,我最怕他说后悔救我。哪怕一剑*了我,都比见到他唾弃的模样更来得痛快。

裴琅的声音不稳:「为什么你长得像平乐,便是有幸?」

我讷讷摇头:「他们都这样说。若非我恰好生得和平乐模样相似,如今不知被一卷草席葬在哪里。」

他问:「你有什么错?」

我哽咽。

突然就落下了一滴泪。

他问:「不过饭食给予之恩,竟然要容貌、眼睛与尊严相偿么?」

他说:「我遗憾事不多,如今再添一桩,我竟然没有先他一步见你。」

裴琅俯下身拥住我,这是一个克制隐忍的拥抱。

「我曾身受重伤,掉进一个小院子,有女踏暮光来,恍然若神女。她照料我七日,我便百倍千倍地还她。别人当你草芥不值一提,我却要说见你三生有幸。」

我愕然抬头,才明白裴琅竟然是我救下的那个人。我颤抖着回拥住他。

「他要找的是雀奴,与你丹雀——

「并无干系。」

他安抚地抚上我的背。我曾期盼有人不惧我面容破碎、身份低微,给予我一个拥抱。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7

我仍然每日沿着小径去往药舍,有小丫头和我说两旁细细地栽了花,听闻姑娘喜欢虞美人,这种的便是了,虽未长好,只是来年必定可期。

我便这样高兴地到药舍理事。

哑医来的时间逐渐多了,我时常爱和他说话。大概因着一些同病相惜的意味在里头,我竟还能再找回当初照顾裴琅的感觉来。裴琅受伤重的时候,说不了话,也半醒不醒的,我好像照顾了一只小雀,轻轻地同他说好多话。

哑医不能说话,我在脑中却能隐隐约约勾出一个形状来。

我鬼使神差地问:「不知道裴家主长成什么模样。」

哑医顿住,指节在案桌上叩出声来。

我难得赧然,往上补一句:「她们都说他长得极好看。」

他默不作声,我捻着一粒相思子放不是、拿不是,恼恨自己又失言了。

「哦?她们这样说的么?」

哑医说话了,却是裴家主的声音。

我手上那粒相思子自己知道去路了,咕噜咕噜地滚落下地了。我料想我此刻唯有呆住二字来形容。

他「唔」一声,又缓缓道:「这事不太好解释,若要真计较起来也是我自己失了颜面,还是不说罢。只是我欠你良多,说要带你去看山川湖海十万烟火,眼下一个都还没兑现。那你,现在要不要出去玩?」

我把手伸出去,终于够上了那只我错过了的手。

眼睛竟然有些湿润。

我不喜欢别人看我脸上的疤,最怕他们再问是何缘故至此。

裴琅捧着我的脸叹气:「丹雀为何总是低头,你若是抬头看一看,便也能自己接住光了。」

他领我到庭院中坐下,太阳暖融融的,舒服得要人眯上眼睛。

裴琅叫霜雪姐姐取了些物什来。

他抬起我的脸,落了细细的笔在我脸上。我有些痒,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不开口,霜雪姐姐倒是很合时宜地接话,语气里不免带了自豪:「家主全才,作画亦是不在话下。昔日有蜀地才子拎着前朝徐老半幅遗画前来求全,家主续了另外半幅,除却新旧,竟然是毫无补缺痕迹。」

我还是有些不理解,作画与现下有何干系呢?

裴琅笑说:「都说女子化妆如作画,如今填补些,倒了却我一遗憾。」

他和我说眉骨处的疤已缀上米粒大的珍珠,何处上藕粉何处黛青,浅浅地再画一些样式。

才刚大半,霜雪一下就惊讶地笑出声来:「丹雀长得可真好看,脸比起前头被斜成两半修好了不说,倒多分妩媚。疤倒是还在,只是和家主作的妆融在一起,看着还浅浅的,像清水里盛了朵红花。」

我惊喜地笑起来,却压了一点眉头问他:「是这样么?」

他也笑,抹去最后一点沾在我唇边的脂粉:「这是我平生画过最好的画。」

我不知道说什么,明明那么高兴,又涌上来酸涩苦痛。

裴琅压下语气教我:「丹雀,高兴的时候是应该笑的。」

我仰起脸,露出最最最高兴的样子。

裴琅为我扶稳发尾一只银钗,也该是十分满意的模样。

命运剥离你的所有东西,我慢慢都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你。

裴琅每日都会匀出小半个时辰来给我妆面,等妆完了,他就陪着我说话。他和我说,庭前有一株梨花,等这个冬天过去了,就能看见梨花如雪般落下。

我说,那很好啊。来年一同看梨花。

他笑了笑,却不回话。

裴琅年方十九,家族人丁却不多,没有兄弟姐妹,父叔也早亡,百年的簪缨世家,如今只剩一个裴琅伶仃。我时常碰见霜雪捧着药送去裴琅那里。

裴府很好,我待得愈发自在,行事也不如从前拘谨。

府上的小丫头有时会找我游戏,我不用覆上眼睛,便可以抓人。边上的丫头们嘻嘻笑,我听着声抓了个腰带轻轻一扯,便开心地笑说:「可算给我抓住了。」

被抓住的那人反手攥住我的手腕,他轻笑:「可不是呢。」

我竟是抓到裴琅身上了。

他把我拉得更近一些。

周围的小丫头反应快,全跪下去。

「拜见丹雀夫人。」

裴琅捂住我的眼睛说:「此前你无处可依,那么日后,裴府便是你的归处。」

我颤抖着说:「可我不爱你。裴琅。」

「我不要你爱我。我要你爱自己。」

初冬的日光就那么照下来,暖融融地一直透进来,映得人一生都只能记得这个时刻。

「雀奴,我们成亲吧。」

他的呼吸迎着光落下来,我突然湿了眼,他攥紧我的手用力,我要自贬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好啊。」

8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裴府里陡然鲜活了起来,以前虽然说是规整,可裴家主子少,家主又喜静,到底是冷清了些。霜雪姐姐为了大婚的事忙里忙外,语气里却都是些喜气。

拿了数匹嫁衣的料子来给我过眼,我伸手去摸,都是如云一般顺的锦缎,想来都是极好的料子。霜雪问我喜欢哪个,我笑得弯起眼,说:「霜雪姐姐挑来的自然都是好的,哪个都好。」

霜雪将布展开:「可不是我挑的,家主亲自南下,作纹绘图,选了最好的绣娘赶制,一成了布匹就快船水运送回。」

我微微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还未成亲,哪里来说的夫人呢。」

「哦?」却听见尾音上扬的一声,裴琅掀了帘进来,接过霜雪捧着的锦缎,比在我的脸边。

「红枫色的缎子,衬得夫人极白、极鲜活。」

他唤一声夫人,我的心就烫一分。

我只是可惜,可惜我见不到这被人啧啧称赞的锦缎何种模样。

「交由下去,等嫁衣制好了,我们就成婚,已是秋末了,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就成婚。」

裴琅闷咳两声,我忍不住伸手去扶他,碰到的手如玉般冷,霜雪撞倒了东西,发出异响,他若无其事地摆摆手。

我皱眉头:「怎么这样凉?」

他也该是微笑的模样:「我天生体寒而已。」

裴琅靠近我,轻轻拥住我,好像抱着一团要消散的云,他低声问:「丹雀,除却平安顺遂之外,你还想要些什么呢?我拥有的东西不多不少,却说不准有你很想要的东西呢。」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抬起手摸上他的脸,我弯起眼笑着说:「那我再贪心一点哦,我想要,你一直一直在我身边。」

他顿了顿,我等待回答的时间究竟焦灼,竟然疑心时间过长。

裴琅低下头,额首相碰,他的唇是温热的:「我答应你。直到我死,我都一直陪着你。」

我扣住他的指尖:「不要说谎啊。」

不然我就忘掉你。

9

明月臣没有和平乐郡主成婚,我偶然听后院八卦时所悉。本来他大用职权搜捕一外室已然让楚郡王的颜面过不去,平乐郡主更是不满,大发脾气,谁知道,最后竟然是明月臣亲自上门退了婚,上京里谁不知晓明月臣倾慕平乐郡主近乎执念,举世罕有的夜明珠都要因为她的一句话亲自去寻来,谁晓得现在会以这样的方式结尾。至于缘由,有人说是平乐郡主承认自己*了那外室,明月臣羞怒交加,但是众说纷纭,谁也不能够知晓。

上京里上回这样热闹,还是从前谢小将军退婚一事。

我日日守着裴琅喝药,他的咳嗽总不见得好,他无奈地道,自小有的毛病便是了,没关系的。

我认真地纠正他:「有关系。和你有关的,都很有关系。」

他不说话,默不作声地为我拂去落在肩上的发丝。

「真是可惜,嫁衣还差些程序,真想把我家雀姑娘娶回家去,天天替我操劳。」他轻笑起来。

我低声说:「快了呢。」

裴琅诧异,却又调笑地再问一句:「你说什么?」

我红着脸再重复一遍:「快了呢。」

他大笑起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能将我的手拢在手心:「我的雀姑娘。我带你出去玩。」

裴琅为我重描好了妆,又隔上一层帏帽。

去的不过是寻常市井,我却开心得无法言语,其实我并不能看见什么,什么包子绵白钗子银亮,我都看不见了,可是裴琅就这样牵着我,一点一点地和我讲。

讲这人间烟火啊,就蜿蜒在你我之间。

他讲我就听。

「张嘴。」裴琅掀开我的幂篱,我下意识地张嘴,吃到了一嘴的甜,冰丝丝的甜衣。

「糖葫芦,小姑娘多吃点甜好。」

我笑着应呢。

突然有姑娘在旁边惊讶地「呀」了一声。我就是害怕惯了,下意识以为自己样子太可怖吓着姑娘了,伸手就要把幂篱上的白纱放下,裴琅阻住我。

却听见那姑娘艳羡地说:「夫人您生得真好看,这妆真是别致,水中盛了红莲般的美丽。」

我低垂的眼一下子抬起来,我也惊讶,裴琅安抚地摸着我的脊骨。

从前一提容貌,我总是作为平乐郡主的赝品出现,她们说我眉眼太小气、脊骨太畏缩,实在是比不上郡主娘娘,如今也算头一回,被不相*人这样称赞。

糖衣的味道漫在嘴里甜津津的,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应,浅浅地作了谢。

一时高兴,连幂篱也不愿意放下了。有卖簪子的妇人笑说,郎君与夫人感情甚笃。

向来是,深情更得深情回应。

等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才将长街走尽,我有些困倦,又舍不得离去,裴琅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说以后常来,我高兴地应了一声。

许是困倦了,上马车后偶然听闻有人远远喊了声雀奴,听不大清楚声音,只是莫名觉得是绝境逢生的欢喜,隐约里有分熟悉。我已经数月不曾再听见有人再唤我一声「雀奴」,风声里觉得大概是听错了。

我问裴琅有没有听见。

他平静地说,不曾。

既然他这样说,那便是我听错了。

10

天气一日日寒起来,那日见着裴琅不大高兴,他向来脾气好,很少见着他闷闷不说话的模样,倒像是小孩独占的玩具被人瞧见了一般。

我这边哄着裴琅哄不出什么,就问他身边的小厮修竹。

修竹弯着腰说道,压低了声音悄悄和我说:「夫人有所不知。家主向来不爱宴会,如今好不容易去一回,竟然满宴会的女儿家,作的妆都如家主给您画的一般。人家叫您这个妆为『皎梨妆』,上京约莫都流行这个妆容了。虽说是东施效颦,无家主笔力半分绮丽,到底是他不高兴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牵着裴琅一截衣角,唤了声:「郎君?」

裴琅知晓修竹把事由都说了,难得有些赧然,不愿吭声。

我再唤,带了调笑的声音:「郎君?」

他才轻轻「嗯」了一声,伸手将我揽入怀中,默了许久,才出口一句:「我只是不高兴,最好的东西应该只属于你。」

我弯着唇笑,却被他没头没脑的这句话说得落出泪来,我说:「没关系的。你知我自卑毁容,就为我作皎梨妆,上京无人再敢笑我貌丑。你知我眼盲不可视物,便时时做我的眼睛。这样好的你都在我身边了,我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丹雀。我有愧。」

「郎君何愧?」

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搂紧了一些我。

我缠了一些他的长发在指尖把玩。

「她们为什么要叫这个妆为『皎梨妆』呢?」

裴琅轻笑道:「莫非是觉得夫人清丽动人,如同皎梨初绽模样?」

梨花吹落满头雪,与君共白首。

我摇头,我说:「这妆是叫我们长长久久、与共白首。」

倘若世上所有事情都和期望一样美,那便好了。

下了初雪的时候,我和裴琅成亲了。

裴府只剩下他伶仃,他也不愿意邀那些权贵,他为我置办下如山嫁妆、十里红妆,能见证这场婚礼的也只有纯白的雪。

谁唱一拜天地,拜这千里江山飞雪。

谁喊二拜高堂,拜这空荡无人桌案。

三是夫妻对拜。

我捏着红绸这一端,红盖头掩映下难得的紧张,我这样喜欢你,一拜下去就可以和你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一直陪你到白发丛生、垂垂老矣。

我猜裴琅也在轻颤,红绸两端并不只有我在紧张。

我尚且还没弯腰下去对拜。紧闭的堂门被哐的一声踹开,冷风裹着雪突然灌入,嫁衣为了图好看并不大遮寒,我陡然一冷。

「朝廷办案,尔等禁动!」

我置若罔闻,顺着那一声「三拜天地」的尾音弯腰,裴琅也没停,风雪吹滚,我和裴琅在官兵环绕下拜了天地,如此而成夫妻。

裴琅牵住我袖子下的手,为我挡住一方风雪。我是摸清了他的脾气的,他有时越气怒,面上就越平静。

我听见两边退让的脚步声,有人踱步而出:「裴家主,成婚大事,多年同僚,多年故交,怎么不给我下一张请帖呢。倒是冷冷清清的。」

明月臣。

是明月臣的声音。

我一听这声音,就止不住地害怕轻颤,我咬住舌尖,低着头抑制自己逃离的*。

裴琅在我手心轻轻一攥,我心神便大定。

裴琅冷笑回击:「若是哪日明都督与平乐郡主大婚,裴某也该领兵上门,砸了门口的石狮子再进门。」

他平静地说:「滚出去。」

明月臣被下了脸面却不气怒,自顾自地讲下去:「这是今日的新娘子?上京从前说裴家儿郎如同山间芝兰,情之一字从未与他挂钩,不知何许美人,要家主如此倾心。我心中好奇,斗胆一窥,何不掀开这盖头来瞧瞧?」

他顿了顿,静默了一会儿,语气淡了下去,隐约里有那么些颤抖,轻声说:「姑娘与我心上人,身形极为相似。」

我手心濡湿了点汗,攥着裴琅的手紧了些,他轻轻地勾着我小指侧边的一粒痣,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只需要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总归有他在我身旁。

裴琅再往我前头一步,向来温润的人一旦冷起来,声音比风声还要戾:「都督未免找人找昏头了,裴府在城东,平乐郡主的府邸在城西,一东一西,何等荒唐。

「今日所扰,他日我必百倍偿还。」

明月臣轻笑一声,我却听见拔剑的刀戈声,铮铮然两方对峙,连风雪声都紧了许多。

裴琅问:「都督持令,行的什么令?办的什么案?」

「连城璧丢失。王陵再打不开。圣上有令,速查。」

「哦?」

「可疑人员一一排查过,如今只剩裴家府上了,若我再深究些,这新娘……这姑娘,未免有些可疑。家主何必如此动怒,只消让我瞧一瞧这盖头下的脸,若非我所寻之人,明某自当退去。」

「你所寻何人,何等模样?」

明月臣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却哑涩:「我寻一人,貌丑毁容,眼盲不能视,性子闷缩……」

他话才说一半,就被裴琅冷冷打断:「那大抵不是一人了,我家娘子容光盖世,目秀心灵,性子更是灵巧活泼,你要找的嫌犯,怎么会是她?」

我十分厌烦明月臣,厌烦他又来扰下清净,平白在这大喜日子里寻了晦气。

「都督说得实在矛盾,一会儿说妾身形似您心上人,一会儿说妾身是您要找的嫌犯,貌丑眼盲,可是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又难不成大人的心上人便是如此不堪模样么?」

我右手半掀起红盖头,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来,浅浅露了个红唇与其上一些。

我今日的妆是裴琅画了好长时间的,他抚上我的唇说,夫人容华盛世。我说他言过其实,霜雪她们一个个却笑说,郎君说得还算含蓄呢,夫人容颜与郎君所作的妆相衬,上京没有姑娘今日比夫人还要貌美啦。

我侧过脸疑惑地问:「郎君,我貌丑毁容吗?」

裴琅装模作样地作揖:「夫人容华千秋。」

边上有兵卒没忍住的笑声,到现在大概也觉得这位都督,言辞举止实在不妥,倒更像是没事找事的。

我这才意识到明月臣很久没说话了,我眼睛看不见,并不能知晓他的情况,我以为再见他,我仍然会是那个在青楼里惶恐害怕却不敢哭泣的小姑娘,只会垂下眼看他鞋面上流转的银线,讷讷地等他施舍我一分温暖,我会不敢有恨,也从不会说爱。但是如今再见我,才知道,我已经可以挺直我的脊骨了,我甚至可以再小小地戏弄他。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是我的明月了。

明月落下去,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裴琅。

我等了等,却只听见明月臣再喊一句「雀奴」,明明只有两个字,他咬字却异常缓慢,好像不舍得吐出来一样,怕是不小心就碎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摇摇头。

「我名丹雀。大人实在奇怪。」

裴琅接口,语调和缓:「『时有丹雀,衔九穗禾』,是为神鸟丹雀。」

明月臣好像往这儿走了两步,我重新放下红头盖。

他十分生涩地重复一遍:「丹雀?」他喊了这样多年的雀奴,丹雀于他而言,那是一个陌生得让人恐惧的称呼,像是什么东西找到了,却又再也抓不住。

明月臣踉跄两步,站不稳般撞到了什么东西,有亲信扶住他,低声道:「大人当心。」

他继续说,却是朝着我的方向:「我已与郡主再无关系,我也差人去寻了栽种虞美人最好的花匠,珠儿与门口的侍卫护主不利,都已经得到了惩罚,雀奴,我们回家。」

下一瞬,我身畔的裴琅却拔了长剑出鞘,寒光里乍现兵器独有的铮铮声。

「何等荒唐,我因陛下手谕而对你礼遇有加,都督进门后却对我妇大放厥词、疯言疯语,今日这剑并非我要指着你的喉间,乃是裴家百年的簪缨风骨,不得受此侮辱。」

明月臣重复一遍:「你妇?」

他似哭似笑地说:「已为他人妇。」

雪滚进来,冷风逐渐让他的心神凉下来,裴琅的剑尖指着他的喉间,他不能再进一步,便只有退去了。

浩浩荡荡一群人离去,把屋子里的暖气带走得一干二净,裴琅收起剑,轻咳了两声,我急着喊来丫鬟关门烧炭,裴琅却轻轻攥紧了我的手,带着笑说:「三拜天地后来是什么?」

捧雪笑着插嘴:「似乎是,送入洞房呢!」

我脸烧红了一片,只是我心里清楚,裴琅这样调笑,只是怕我刚刚被吓到了。

只是等真进了洞房,裴琅倒不如当时自在。他挑开盖头来,我时常遗憾,她们说家主终日爱穿玄青靛蓝,如今好不容易着一身红色,如同桃林仙人,可是不论他穿什么,我都看不见。

他久了也没说话,很久才慢悠悠地叹一句:「娘子神仙妃子。」

我伸出手去触碰他,他很配合地低下身来,从眉一直描摹到唇,路过高挺的鼻峰,逗留过眼睛,我说:「我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样。」

他突然开口:「不记得也好。」

我与裴琅同床共榻,他很规矩地躺着,还是我攀过去,指头勾向他的衣襟,他一把攥住我的手,声音隐忍又克制:「丹雀,不要动。」

我想亲他的唇,却发现吻上了他滚动的喉结:「为什么不要动?」

裴琅翻身将我抵在身下,我感觉到他吐的气落在我的颈间,他俯首落下一个虔诚的吻:「那如夫人所愿。」

11

我大抵是倒霉了多年,才积攒下福气等来裴琅,可是我的福气太少太少,只够一小段时光。

裴琅第一次拥抱我,是我昏倒在雨中泥泞里。

裴琅最后一次拥抱我,是他将要离去。

连城璧丢失,王陵打不开了,据说先王为防战乱,藏了无数兵甲军饷在里头,和北齐的战事还没有停歇,正是需要这些珍宝的时候。他们说,裴琅与前段时间通敌出逃的谢小将军相勾结,一个通敌,一个偷盗了连城璧,这战,如今看来是没法打了。

裴琅被带走前,轻轻拥住了我,他说他没有事的。我挺直了脊背,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我信他,他说了没事的,他会平安归来的。

那两天的雪下得格外厚重,我在庭院中送别他,他为我拂去肩上雪,我笑着回拥住他,我说呀,你现在肯定已经满头雪白、眉上成霜啦,我等你回来看来年春日梨花,梨花落满头。等你几十年以后和我一起鬓发苍苍。

他贴上我的脸,我笑起来。

兵卒催促,可没有人敢对他不礼,无论如何,哪怕今日已是阶下囚,裴琅仍旧是上京百年簪缨世家的家主、人称裴家芝兰的第一流世家子。

裴琅走了,我站了许久,有人为我披上大氅,我以为是捧雪,却听见他说:「他回不来了。雀奴。」

是明月臣,我心里翻上十足的恶心,厌恶地退两步,用尽全力地喊出一声:「滚!」

大氅被掀翻在地,他没再靠近,只是很久才说了句,语气竟然十分悲哀:「我竟然让你厌恶至此。」

风雪莽莽,我竟然再记不起我从前那份对白衣公子的欢喜,那个阴暗的小院够桎梏住我那时候所有的快乐。

他轻轻地说:「我那几日忙碌,不曾去见你。从你为我挡了那杯毒酒后,我就忙着与平乐郡主解除婚约。等我忙好后,万事皆平,我路过街角时有妇人卖花,我差人停车下去细细挑选了,我头一遭那样欣喜忐忑,可是谁知道,我捧着小簇小簇的花含笑推开门,你却不见了。我发了很大的火,问珠儿,她吓得不敢说话。门口侍卫也不知道,明明房子里什么都还在,可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离开了。

「我差了许多人去找,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瞧,我都干了些什么蠢事,把你这样好脾气的姑娘,逼得无路可走。

「可我再见你,你已经和他人三拜天地。可我明明记得,那时你十五岁,睁着那样一双乌黑的眼睛和我说,公子,我会跟你一辈子的。」

我抬了一分下颌,打断他:「可是都督,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也没有那一双乌黑的眼了。」

我只听见从前有人和我说:雀奴,你一直很像平乐。

「我新婚的夫婿,因你之故,锒铛入狱。来人,将大人请离裴府。」

「他并非如你所述一般纯真,可我也并非完全出自私心。」

明月臣离开了。

天旋地转,我一下跌落在地上,我问霜雪姐姐:「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我的缘故,都是我的错呢?」

她把我扯起来,入了暖阁,捧来热茶:「家主少年时便才智无双,裴家多年来人丁单薄,自从先家主去后,裴夫人就出了家,这样大的家族,就只剩下家主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是从姑娘来了,家主一日笑的次数,都比前头十几年笑的时间要长许多。姑娘也说自己从前过得不好,你们这样好的两个人聚在一起,怎么能说是错?」

如果有神明,我该祈祷,祈祷我的郎君,岁岁长宁,岁岁喜乐。

12

我被送离了裴府,马车咕噜噜地前行,雪隔着门帘透不进来。我握着霜雪的手,我焦急得要掉下泪来:「霜雪,如果郎君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此前郎君已为保夫人,已安排了去处,郎君若回来了,必然会前来的。」

我只是很害怕,攥着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怕我见不到他了。

我以为安排的住处是什么高门大户,谁知道却是在市井之中,倒也不显得喧闹,左右都是祥和的普通人家,巷子里满窜着烟火气。

屋子也平凡,与裴府百年底蕴自然不同,只是我摸上去,里头的陈设一件比一件金贵,绸缎浸软。还藏了只圆滚滚的狸奴。院子里栽了棵好大的梨树,霜雪和我说枝叶一直伸到隔壁去了。

霜雪和我说,这儿有不大不小的一片地好种花,前些日子已叫人播了种,来年必定可期。

我所心心念念的日子本不必十分富足,穿金戴玉,只是要一个小小的屋子。

我捂住眼睛,眼泪又出来了,洇得十分疼,可是我越来越贪心啦,我还想要有裴琅陪着我。

我忍不住了,哭着问霜雪:「裴琅什么时候回来,能来看我。」

霜雪说快了,主子再等等。

我说好,我等他。我一直一直会等他的。

左边的人家是户年老的秀才,儿女都不在身边,时常听见他拉长着声音在院子里晃悠地读诗念书。右边的人家大概无人居住,冷冷清清的。

我在这里住了许久,日子一日日过去,雪都不下了,冬袄换下来,添上了春裳,霜雪扶着我在院子里闲走,和我说,过段时日,大抵梨花就要开啦。

我听了就高兴,弯起唇笑。

霜雪笑道:「夫人就这样高兴?」

我说:「是呀。裴琅冬日的时候和我说,要与我一同看梨花,我心里很高兴,他向来守诺,梨花开了他要回来的。」

霜雪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梨花落了,夫人若是等不到,便不要再等了。」

我少见地拉下脸:「梨花年年有,年年会开,我若今年等不到,我就等明年,一年年过去,我总归能等到的。」

街头热闹起来了,说是逃亡的谢小将军洗脱了罪名,如今重复荣光。我欢喜地要跳起来,我压着性子问,那去岁年末落狱的裴家主呢。闲谈的人们笑说,裴大人早出狱啦。连城璧,可好好地在监国二皇子手上呢,裴大人为国冒的险,不让皇后党染指王陵的这脊骨,可真叫人佩服!

我心里满是难以自已的快乐。我便日日精于打扮,好叫裴琅来找我时,见到我最好的模样。

只是我心中还有些不明所以的不安。

等到梨花开了,我在庭院中坐着,晒着阳光浅浅入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裴琅来了,在金光里为我梳理长发,他穿着玄青的衣服,眉眼低垂,梨花落在他的肩上。我想看清他的脸,却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了。

我从梦里醒来,四遭空荡荡的,阳光退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流了泪,霜雪急忙赶来。

我说:「为什么他还没有来。」

霜雪回:「许是大事刚平,还要处理些琐事。」

我应是。

我夜里睡不着,披了外衣扶着门走到庭院中,听见隔壁的老秀才晃着脑袋在念一句诗。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不知晓意思,却莫名十分地难过。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听见另一侧的隔壁有咳嗽声,原来右侧宅院里什么时候住进了人。我鬼使神差地往那边墙走,一墙之隔,我想起裴琅,他身子那样不好,在狱中不知道要消磨几何。

有脚步声匆匆传来,霜雪急道,春日夜寒,夫人怎么走出来了。

我仍然留恋那一墙,被哄回房间去还看一眼,忽然想到,梨花吹雪时,也是能够吹到那边去的。

我一直等。

等一个和我一起看梨花的人。

13

霜雪有日带着神医回来,她笑说:「夫人可以看见了。」

我摇了摇头,心中还有十分疑惑,我记得当初神医和我说,必要有人十二分清醒换下眼睛给我才行,我心里一慌,我说:「谁的眼睛?」

我咬着牙,大滴大滴的泪流下来,我眼盲之后不能轻易哭,每一次落泪都如同剜目,我提起声音喊:「谁换下来的?」

霜雪不说话,默默流泪,我倒两步失措下撞了床柱,我缩成一团,捂着眼睛尖叫道:「我不要裴琅的眼睛,我不要!」

我是那么地绝望,我想起他们说裴家家主,目明灵秀,有一双藏了云与月的眼睛。

神医悠悠出声:「你若不要也好,我这就走了。我本来也不接这样阴狠的活。可惜那儿郎,还病着立在雪里找我,换目受了那么大的苦痛,一声也不吭,这样好的眼睛,我这便走了,正好隔壁门口拴了只流着涎水的黄狗,舍给它吃好了。」

我放下手,很疼很慢地吐字,我说:「我换。」

换目的时候我感觉我已经死了,不觉疼痛,也不觉欣喜。

裴琅是那样好的人,那样无缺的人,如果是他看不见了,那我以后怎么办。

他为我画上皎梨妆,上京无人再敢笑我面丑。他知道我因眼睛遗憾,就让我再开眼瞧一瞧我从没见过的世间,我有恨有爱有怨。

霜雪哭着握住我的手,眼泪滴落,她说:「姑娘不必苛责自己,家主也有私心,他想要你时时见这世间,时时忘不掉他。」

她说:「家主向来守诺,怕自己说要陪您历人间山河、万家灯火做不到了,要这双眼,一直陪着你。」

我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一直喝的药,是什么药?」

霜雪说:「裴家人少,并非没有缘故。家主心脉惫弱,少年时被断言活不过二十,又经牢狱一趟,为国尽力受诬,这样一遭下来,早已灯尽油枯。家主不让我们多言,可是这又如何能忍心瞒住您,瞒着您满心的欢喜?」

换目结束,神医为我蒙上白纱,他要我七日不得解下,搽涂药膏。

我换目以来,便时常觉得,裴琅就陪在我身边,他一直在陪我看梨花,我一日日适应光明。

霜雪曾按捺不住:「您不去见一见家主吗?」

我摇了摇头。他不想让我见,我就不见。他是天底下最矜贵的人,他不要我见到他最干枯难堪的模样,我就不去看,我就在这无望的日子里,等我的少年郎。

虞美人种下了,只等开花。

我解下白纱那一日,霜雪为我作了妆,她说家主很早以前就在教她如何为夫人绘妆,她学了很久很久,总是遗憾自己只学会家主三分笔力。

我瞧见铜镜里自己的模样,陌生又熟悉,那条狰狞的疤,如今像是清池里盛开了花,快要忍不住掉泪了。我和霜雪说,我到院子里坐一坐。梨花正是盛极的时候,我刚看阳光,还觉有些刺眼,不久便适应了。簌簌的梨花压枝,风一吹漫天地飞落下来,落得我满肩满怀都是。多瓣梨花落在清池里,慢悠悠地漂,好多翩翩地吹到隔壁去。

我靠着椅子,慢慢地闭上眼,我是那样地平和。

可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站起来,我走得那么艰难,好像穿过的不是落花,而是不可穿越的彼岸。我轻轻念着诗,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提起裙摆,往那侧墙轻跑,我发疯地大喊:「裴琅!」「裴琅!」

可是有一堵墙挡住了我,我只能轻轻地靠着它,力竭地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我知道,他就在隔壁,我知道他在和我一起看漫天的梨花,可是我过不去啦。

我看不见他啦。

今朝梨花吹落满头雪,也算与君共白头。

他向来守诺,陪我看梨花,给我满心顺遂,要我见人间,可是他那么那么好,好到这世间也留不住他。

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发狠地捶着墙,泥陷入我的指缝,狼狈不堪。

我泪流满面,说:「裴琅,你骗我,我不恨你,我也不记得你,我要忘记你的!」

他说好。

骗你的,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后来我常在夜里辗转难眠,乘着经寒的雨露隔墙久站,却再也听不见咳嗽声,也再没听见老秀才念叨「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没问霜雪,家主去哪儿了,只是不知不觉里,梨花已经落完了。

霜雪看我如常,倒也放了心。

只是有日我踉跄一步摔在地上,痛得蜷缩起来,长发披散,白袍铺地,我抓不住一点光了。我突然问:「他生得什么样子?」

我欢喜他欢喜得入了障,却到头来连他模样都不曾见过。

霜雪摇头:「家主不曾留下任何丹青。」

我喃喃道:「没事。我等他。我有许多许多年,还可以等到他。」

我每月要遮眼不能视一日,走路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却有手稳稳扶住了我,我近乎绝望的心充盈起来,颤抖欣喜地转过头去:「郎君,是你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我拥入怀中,近乎怜悯:「雀奴,他已经死了。」

明月臣流着泪:「雀奴,我一生寻觅,却不知晓最珍贵的一开始便已经失去。从始至终,我蠢笨如此,我珍爱的便只有你。」

他咬着牙,几乎有恨意,却又像是抛尽所有尊严一般:「可是那又怎么样,最终在你身边的,仍然是我。」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倒是平静地说:「他还活着。」

我问霜雪,我说我要的都已经拥有,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霜雪托裴琅自幼在身边的修竹来找我,他带了厚厚的信封,他说家主怕夫人消沉,嘱咐您一月可拆一封信来读。

他说家主曾受重伤落进一个小院子里,里面有一个笨丫头照顾了他七日,像是圈养一只小雀,慎重而欢喜。

他说家主伤好后并未离去,在小院外等候数日,终于等到那个姑娘愿意自己走出院子,看见半瞎眼的少女在霞光市集里不知所措。覆面的面纱恍然被风吹动,惊扰了许多人,她仓皇捡起面纱。她眼盲走得慢,他就跟在后面慢慢走,看她在人间飘摇。

他说家主在雨里曾拥抱住他的姑娘。装成哑医和姑娘朝夕相处,她要摔倒他就扶住,她对他向来多言,他就不声不响地听。

他说那日看见少女和家主陈情,她看不见东西,也就看不见向来沉稳的家主在她面前流了满脸的泪。

他说家主病重时,就在隔壁的小院里,她每次夜中辗转难眠,家主也掌起一盏灯陪她难过。梨花开的时候,他的小姑娘睡着了,他病得都动不了了,还要到院中一同吹着飞过来的梨花。家主说,也算陪她一同白头过了。

他说家主守诺,家主有一个小小的姑娘,他许诺到死都陪着她。他从未辜负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不知道那样多的事情,现在知晓,那余生也有力气能够借着光活下去了。

我带着裴琅的信,去了许多的地方,每逢春日就回那个庭院,等梨花开,等他归来。

我有一个小小的庭院,春日时花开绯白。

我有一个最好的夫婿,我等他归来。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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